许明起骑着卫南亭的自行车,按照她指的方向,出了镇子往村西走,穿过两片稻田就是卫南亭家的竹林。
雨后的竹子愈发挺拔,翠绿的竹叶上还挂着水珠,风一吹,“簌簌”地往下掉,溅在衣襟上凉丝丝的。泥土被雨水泡得松软,踩上去陷下浅浅的脚印。
卫南亭放下背篓,从里面摸出镰刀,是卫学良磨得锃亮的小弯刀,刃口闪着光。
许明起拿过镰刀钻进竹林,目光在竹根处细细扫过,挑选最适合的竹笋。
冒尖的竹笋顶着褐色的笋壳,像一个个胖乎乎的小炮弹,有的刚破土半指,有的已经蹿到半尺高,笋尖还沾着湿泥。
她记得大伯娘说过,要挑那种笋壳紧实、顶端微微弯曲的,这种笋最嫩,老得也慢。
她给他指方向。
“后面”
“右边”
“再前一点”
她的声音在雨后竹林里显得特别清亮。许明起顺着她的话动作,心里有点说不出的受用。他见过她跟她弟弟说话,也这么干脆利落,但不一样。具体哪里不一样,他没细想。
选好一株半尺高的竹笋,他蹲下身,左手轻轻扶住笋身,右手握着镰刀往笋根处探。刀刃贴着泥土划下去,“咔嚓”一声脆响,竹笋应声断开,带着新鲜的汁液和泥土的湿气。
他将竹笋扔出来。
她把竹笋捡起来,放进背篓,指尖蹭到笋壳上的细毛,痒痒的。她抬手在头发上一擦,就不痒了。
许明起瞥见,她这样子有点像他以前养过的那只蹭痒的小野猫,怪可爱的。他放轻了手上动作,把下一株笋下有黑色毛刺的笋衣去掉,免得太多毛刺扎到她。
越往竹林深处走,竹笋越密。有几株长在老竹根旁,被枝叶挡着,得侧身才能够到。
她看他小心地拨开垂下来的竹枝,竹叶上的水珠“啪嗒”滴在颈窝,惊得他缩了缩脖子。
她自己从背篓里拿出一把弯刀,砍外围的竹笋。
砍到第三株时,弯刀不小心蹭到旁边的竹节,震得虎口发麻,她皱了皱眉,换了个姿势,先把周围的杂草扒开,露出完整的笋根,再下刀,果然顺畅多了。
背篓渐渐沉了起来,里面的竹笋堆得冒了尖。卫南亭直起身捶了捶腰,瞥见不远处有株特别粗壮的竹笋,笋壳都快撑裂了,露出里面嫩白的笋肉。她走过去试了试,这株笋扎根深,得用点力气。她双脚分开站稳,双手握住刀柄,借着腰力往下压,“咔嚓”一声闷响,竹笋终于断了,带着泥土的惯性往后倒了倒,刚好靠在她腿上。
许明起看见了,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这丫头,看着瘦,力气和韧劲倒是不小,就是太实在,不知道偷点懒,一会儿她怎么背得动。
“够了么。”许明起提着竹笋过来。
她拍了拍手上的泥,看了眼背篓里的竹笋,大大小小二十来株,足够吃好几顿了,当然她偷渡了好多私藏着,剩下的笋,留着让它们长成竹子也好。
“够了,回吧。”卫南亭笑得开心。
她把弯刀放进背篓,刚要转身,忽然瞥见笋根处有株刚冒头的小笋,只有拇指粗,嫩得能掐出水。她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动,这么小的笋,让它再长几天吧。
走出竹林时,阳光透过竹叶的缝隙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卫南亭晃了晃背篓,满满的成就感。
许明起裤脚沾了不少泥点,手上也蹭了笋壳的褐色毛,可他看着卫南亭背篓里的收获,嘴角还是忍不住往上翘了翘。
这新鲜的竹笋,炒着肯定好吃。
许明起:“我去那边竹林里看看有没有竹笋虫。”
卫南亭:“嗯。”
她弯腰,剥笋衣。
“婷婷,你在这里剥笋啊?”
卫南亭侧头,看到一张她从小就不喜欢的人。
林敏。
倒不是说有多不喜欢,就是她的做派令她厌烦,以前她不知道怎么形容,后世倒是有一种说法——“秀儿”
每每得了一个好看的玩意,哪怕是一跟发带,她都要跑到自己的面前秀一秀。
林敏和卫南亭同岁,两人的父亲都是村里开拖拉机的,可两家的光景却差得远。
林敏的爷爷在县城机关上班,每月领着固定工资,所以她打小就穿着供销社里最时兴的花布衫,比村里其他姑娘都体面些。
林敏生得本就周正,又有爷爷奶奶疼着,新衣服、小发卡从没断过,渐渐便养出了“村里最漂亮”的优越感。
她成绩不好,也没心思读书,爷爷索性在县城找了家理发店让她学手艺。
她本就爱打扮,理发的活学得认真,去年学了半年,今年竟真能独当一面,还能拿到工资了。这不,听说卫南亭中考结束回家,她立马踩着新买的塑料凉鞋,晃悠悠地找过来。
总算逮着机会显摆了。
卫南亭刚背着满篓竹笋走到院门口,夕阳的光恰好落在她身上,竟让林敏下意识晃了晃眼。
她穿的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衣服,袖口磨得有些毛边,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可这身朴素到近乎寒酸的打扮,半点没掩住她身上的气质。
齐耳短发被风吹得轻轻贴在脸颊,露出光洁饱满的额头。
最让人惊艳的是她的脸。
她一头短发,左侧挂耳,露出漂亮小巧的耳朵。白皙的瓜子脸上,鼻尖微翘,唇色浅红。劳作后白皙的脸上带着自然的红晕,像沾了晨露的三月桃花,干净乖巧。
要不是从出生就玩在一起,林敏几乎认不出她了。
从前那个被晒得黑黄的卫南亭呢?
她满脸的雀斑呢?
“婷婷啊,我烫头发了,最新款的大波浪,和明星黎美娴同款哦。”
压下心中的嫉妒,林敏先开了口,她故意撩了下头发,让耳环晃出细碎的光,试图用打扮压过对方。
卫南亭抬眼看她。
同样惊讶于林敏的脸。
林敏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像糊了层没抹匀的腻子,把原本还算清秀的眉眼遮得严严实实。
更扎眼的是她那“用力过猛”的妆容:眉毛画得又粗又黑,像两条僵硬的墨线挂在眉骨上,毫无自然弧度可言;嘴唇涂了饱和度极高的大红唇,边缘没晕开,一圈红印子突兀地箍在唇上。
粉白的脸配着鲜红的唇,让人一言难尽。
而她引以为傲的大波浪卷发,也没添多少风情。
发卷烫得太密太硬,像顶着一团蓬松的毛线,衬得她本就不算小巧的脸庞更显宽了些,硬生生把十五岁的年纪往上涨了十岁不止。
老气。
这审美,实在不敢恭维。
随即又忍不住失笑。
前世林敏穿着时髦裙子、顶着这头卷发、涂着大红唇在自己面前晃悠时,自己分明是羡慕得紧的。
那时的自己,看着林敏那副“城里姑娘”的打扮,只觉得耀眼,连她那生硬的妆容,都被自己当成了“洋气”的象征。
她还帮助林敏家掰了一天的玉米,手都掰痛了,才勉强换得涂一次口红的机会。
“敏敏,你脸上的粉涂得太厚了,皮肤闷得透不过气,脸上容易冒痘痘。你本就清秀,化点淡扫蛾眉的淡妆就够了,浓妆反而把年纪衬老了。”
卫南亭用刀竖着给笋划开一刀,两手从刀口处掰开笋衣,螺旋状脱去笋衣,一个完整的笋便出现了。
白白嫩嫩的。
林敏当即皱起眉,她如果不涂多些粉,怎么遮得住满脸的雀斑?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随即又放下。
哎,自己担心什么,城里人都这样的,明明就是卫南亭嫉妒自己好看的妆容。
她下巴一扬,鼻孔都快翘到天上去了:“你懂什么?这叫洋气!你们乡下人才不懂这个。”
说着还往后退了半步,刻意挺了挺胸,炫耀似的晃了晃头上的大波浪卷发。
卫南亭没接话,淡淡应了句:“嗯,你觉得好就行。”
林敏见她没反驳,反倒不自在起来。
她双手抱在胸前,绕着卫南亭转了一圈,目光在她脸上黏了半天,终于忍不住伸手指了指卫南亭的脸颊,语气里带着点酸溜溜的疑惑:“你是怎么变白了的?还有你脸上那些斑,怎么都没了?”
“不知道,就慢慢没了。”卫南亭将削好的笋段码进背篓里,排列得整整齐齐,然后又抓起另一根带泥的竹笋开剥。
“哼,不说就不说,谁稀罕。”林敏撇撇嘴:“哎,跟你说,我昨天一天挣了三十块呢!”
卫南亭手上的动作没停,刚用刀将笋衣剖开,闻言淡淡抬眼,随口说道:“村里剪头发五毛钱一位,三十块得伺候六十个人吧?看你昨天怕是从早站到晚没歇过,今天这手还能动吗?是不是握剪刀都发颤?”
林敏神情一僵,下意识地将手背到身后。
“理发可是技术活!我这是凭手艺挣钱,光荣!而且我在城里干活,不用像你这样,天天跟泥巴、笋壳打交道,面朝黄土背朝天的。”
她瞥了眼卫南亭脚边堆满的笋壳,又得意地挺了挺:“现在一天三十,以后我能挣得更多!我花自己挣的钱,心里踏实!可不像有些人,跟我一般大,还在家吃白食。”
口气骄傲又鄙夷。
“你肯下力气学本事是你的能耐,凭手艺挣钱,值得骄傲。”卫南亭终于剥完最后一根笋,将盆往灶边挪了挪,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笋屑,语气诚恳得没有半分嘲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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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敏的炫耀像一拳砸进了棉花坨里,她烦躁地抓了抓头发。
“你初中毕业了吧?以后不读书了吧?要是你过来求我,告诉我你变白的法子,我就教你学理发,带你挣钱。”
她双手叉腰,一副恩赐的模样。
“谢谢你的好意,不过不用。读书可比理发轻松多了,动动脑子就行。我还要读高中、考大学呢。再说了,现在有人愿意养着我不好吗?我为什么要舍弃大学毕业后挣大钱的机会,挣现在的小钱呢?我不是丢西瓜捡芝麻吗?”
青春就是要肆意实现自己的理想。
林敏被卫南亭自信的神采镇住了。好像有什么不一样了
“说的对,不能因小失大。”
许明起的声音从竹丛后传来,伴着“嗡嗡”的虫鸣。他手里捏着根细竹枝,枝上串着一串肥硕的竹笋虫,虫足还在微微蠕动,刚从竹林深处走出来。
林敏的目光瞬间被那串竹笋虫勾住,不觉吞了口水。
这东西油炸了最是香脆,是乡下难得的零嘴。
她立马凑上去,语气都热络了几分:“许明起,你逮了这么多竹笋虫,分我点呗?”
许明起只淡淡扫了她一眼,眼神里带着疏离和讥讽:“你是谁?长得不美,想得倒是挺美。”
“你不认识我了?我是林敏啊!”
林敏晃了晃头上的大波浪卷发。
他们三个人的父亲都是开拖拉机的,从小在村口的晒谷场一起玩过,怎么可能不认识?
许明起的眉头皱得更紧,嫌弃的眼神像扫过什么奇怪的怪物:“好好的小姑娘,怎么弄得跟菜市场的大妈似的?认不出也正常。”
“你懂什么!这是城里最时兴的发型!”
林敏也来了气,敢鄙视她的审美。她双手叉腰,翻了个白眼,只觉得许明起是土包子不识货。
许明起懒得跟她掰扯,转头看向卫南亭,晃了晃手里的竹枝:“带洋火了么?咱们烤竹笋虫吃。”
“烤的不好吃,得油炸才行,要有油才香。”
林敏立马反驳。
还挺挑剔。
“不吃就滚,麻溜点儿,别在这儿碍事。”宁阔头都没抬,直接下了逐客令。
卫南亭自小习惯了两人的相处模式,一个颐气指使,一个毫不客气。
“我有!”卫南亭道。
说着摸出兜里的火柴盒,可刚淋过雨的竹叶潮乎乎的,划了几根火柴都只冒了点烟就灭了。三人看着湿漉漉的柴火,都悻悻地没了兴致。
“算了,你分我一串,我回家自己炸。”林敏不死心,目光死死黏着那串竹笋虫。
许明起挑了挑眉,嘴角勾起一抹不怀好意的笑:“给五毛钱。你昨天不是刚挣了三十块?”
“你抢劫啊!”林敏瞬间炸了,叉着腰指着竹枝上的虫子,“一串才五只,一毛钱一只都嫌贵!一毛钱能买十根米花糖了!”
“爱吃不吃,不吃滚蛋。”许明起不惯她。
林敏差点忘了,许明起小时候是多么的凶恶了,为了一根竹笋都能将别人打得鼻青脸肿,寸步不让。这么护食的人,怎么可能白白地给她一串竹笋虫。
林敏看着那棕色的竹笋虫,咽了口唾沫。
她这身新穿的粉裙子可不能钻竹林弄脏。纠结了几秒,她咬牙:“算了,给就给!”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攥着许明起递来的竹枝,林敏转头就跑。
看着她的背影,许明起嗤笑一声,把剩下的竹笋虫往卫南亭面前递了递:“给你,回去炸着吃。”
竹枝上的虫子还在扑闪着翅膀。
“快到晌午了,一会儿去我家吃饭吧?刚砍的鲜笋,好吃。”卫南亭擦了擦手上的泥,带着期待的目光看向许明起。
许明起帮她笋衣剖开,剥出里面嫩嫩的笋,闻言挑了挑眉:“买肉了?”
卫南亭愣了一下,随即笑出声:“哪用得着肉?苏东坡都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有这鲜笋就够啦。”
她眨了眨眼:“怎么,还挑上了?”
许明起看着她眼底的笑意,像被林间的清风拂过心尖,嘴角也跟着弯了弯,露出浅浅的酒窝:“明天下午,我去你家吃‘竹笋炒肉’。”
说完,他看着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好似很意外,他轻笑。
不等她回应,便告别:“先走了。”
他转身推着车走开,脚步比来时轻快不少。
卫南亭无奈,没有肉,她留不下客人。
农家竹林里的笋,苦涩得很。需要先提前切片,煮一煮,在水里泡上一天去苦味。
其实明天吃味道才是最好。
许明起是懂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