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谌番外—人世无缘同到老
1998年隆冬,一辆崭新到发光的红旗车驶进柳条胡同。
满天盐粒落下的雪花中,庆云挑开门帘迎着人进来。
“我家老太太不日要在玉台楼那边过寿,您的班子在京平算数一数二,所以我特来邀请。”
男人落座后端起盖碗呷茶,说完这话后又从口袋里拿出一叠厚厚的定金,补充:“不过只要孩子,大人不去。”
庆云打量对方一眼,谦虚着同他迂回,“我们班里的这些孩子恐怕还上不了您家的台面,若万一不合您家老太太的意,那岂不是……”
“这么说,班主你是不愿意接这份差事了?”
“没有没有,我当然愿意。”庆云赔笑,用眼神示意身侧拿壶的人再次续上茶水,她不放心地试探:“不知这老太太是想听点什么戏呢?”
男人没再端起茶杯,抬头望着对面厢房里接二连三发出练声动静的孩子们。冬日里冷风刺骨,这群声音却清亮亮的好听。他笑着回看一脸不解的庆云,又从外衣内袋里掏出一沓钱币。
“唱什么不要紧,重要的是啊,要新鲜有趣。”
庆云思虑再三,到底还是接下了这份差事。连着一周都给这群孩子们突袭,练戏练到深夜。
阳历年前三日,下了定金的人专门包了几辆车过来接他们。
向谌年纪最小,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着车子把他们从这处凋敝挤簇的老城区开至一望无际的繁华之地。
他刚五岁,连记事都还不太清晰。
稍大点的师兄师姐叽叽喳喳说了一路,从门口行至湖面时讲了许多许多。诸如——这处园子当年是皇家之所,古今轶事多得多,如今不对外开放,能来这里办寿辰的人不单单只是因为有钱,更多的是权势滔天。
向谌穿着师父给他们新买的戏服,棉鞋踩在地面积雪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他低头看着路面上的鞋印,走在一旁的舒绿伸出胳膊推了推他。
“小铃铛,你觉得这漂不漂亮?”
这名字是师父给他起的艺名,向谌觉得不算好听,但班里人人都这样叫他,时间一长他也就没什么不习惯的了。
“漂亮。”
舒绿笑了笑,睫毛抖着眨动几下,她感叹出声:“我长大了要是也能在这吃一餐饭就好了!”
向谌听到了却没顾得上回答,一双眼睛滴溜溜随着大家的目光四处去看。雪虽然早就停了,天也黑了大半,可是园子里四处都亮着灯,任何地方都是一副漂亮的景象。
队伍最前的人领着他们一群人进了湖前的一栋主楼,越过几道金碧辉煌的楼梯总算进到包间里。屋内布置的古色古香,乌木漆面屏风右侧是一张又大又圆的桌子,最中间摆了盆红色梅花。
向谌谨记着师父临来的嘱托,跟随着师兄师姐一起将头低下。
主座上是位贵气的老太太,手腕上戴了两条帝王绿翡翠镯,衣服上是暗纹刺绣。
“老夫人,这班小戏是我新为您找的,班主有些手艺,您听听看。”
那老太太慈眉善目,抱过邻座穿了一身红色花裙的女童,笑着摸上她的脸,“那就让我们棠丫头替奶奶选一个吧。”
那女童看起来跟他差不多的年龄,雪白的脸圆汪汪的眼睛,脖子上戴了个跟老太太同样种水的平安扣,不笑也好看,只是表情有些木讷,任旁人怎么逗她都开心不起来。
向谌因为好奇也因为从没见过这样的阵仗所以频频抬起眼打量,小孩子的目光直白又明晃晃,他刚抬起头就措不及防跟她对上眼。
沈斯棠顺着奶奶提示的方向看向屏风这旁,只一眼就看到人群中个子最小的向谌。她慢悠悠伸出手,指向同样呆滞木讷的一张脸。
“就他吧。”
他在那晚得了许多打赏,临走时还被人塞了一口袋满满当当的巧克力和糖果。
那是他们人生最初的第一面,向谌不知道她的名字,沈斯棠同样不记得他那张脸。
宿命是缠绕来回的丝线,死死将两端狠狠裹缠。
新年一过,蒋文珠匆匆赶了回来。
她查到戏班在沈家人面前唱过戏,借着给向谌买新衣的由头将他从大杂院带离。
向谌欢喜地跟在她身后,有好几次想要拉住母亲的手却都被蒋文珠躲开了。她抱着他来到一处公寓,狭窄的屋子被窗帘隔绝毫无光线,正中央的墙边桌的蜡烛旁摆了两个骨灰盒。
蒋文珠把他放到地上,拿起其中一个骨灰盒放到向谌面前:“这是你妹妹。”
他年纪小,被屋内毛骨悚然的气氛吓到,下意识往后缩了缩。
“妈…我害怕。”
蒋文珠眼神冷下来,迫使他的手摸到盒子上的花纹,“有什么可怕的?你妹妹是被人活活害死的,你身为我的孩子,是不是要为这个你没见过面的妹妹报仇?”
周遭昏暗,向谌看到母亲那双骇人的眼,蒋文珠看出他害怕,把空空荡荡的骨灰盒放回原位后又蹲下身来抱住他。
温热的手拂过他的后脑勺,一下又一下安抚着。
向谌情绪平静,在看到蒋文珠流下眼泪后主动伸手替她擦去,“妈妈不哭,妈妈要我做什么我都答应。”
蒋文珠欣慰地笑了笑,随即拿出一张照片来。上面是两个模样相似的孩子,向谌还没看清就蒋文珠就继续憎恨地开了口。她让他注意这两个孩子的行踪,又说起以后如果见到任何一个人都要告诉她。
向谌懵懂点头,回回到戏班后不久又见到有人来跟庆云邀约。来的人跟上次不同,但实际上还是沈家派来的。
1999年的元宵节,寿泉大院退休老干部们的元宵晚会被改成了戏曲专场。
庆云受邀浩浩荡荡带着班子里的人去了,向谌第一次见到如此森严庄重的高墙大院,进门前还要逐人填写身份信息才能顺利进入。
他们一行人在礼堂后台准备,屋子狭小,道具箱子摞了又摞,每走几步都要挤簇着。向谌年纪小暂不上台,跟在庆云屁股后面给师兄师姐帮忙,在他们都上了台后就一个人收拾箱柜上乱七八糟的道具和行头。
那间屋子很热,他手上的冻疮被暖气熏得又刺又痒,每动几下就收回手摩擦身下还算粗糙的裤子布料来解痒。
“你是谁?”
身后声音出现的措不及防,向谌回过头看见沈斯棠拿了根糖葫芦懒洋洋地靠在门边。
她比上次见的时候状态要好一些,许是因为过年脸蛋上也长了些肉,婴儿肥笑起来的时候还带动着脸颊上的酒窝。
“你也是四季班的人吗?”
向谌头点的很慢,沈斯棠看他一眼后又咧嘴笑笑,完全记不得那天是她伸手选中了他。
于是他也不再说话,继续背过身去整理东西。身后那道视线一直在注视,直到他收拾完所有东西再转过头。
“你还没走啊。”向谌惊讶,见她盯着箱子开口提醒,“这都是道具,没什么好玩的。”
沈斯棠置若罔闻,走上前拿起一旁化妆桌上的变脸面具,这些日子她被关在家里,实在是没有意思。最贪玩也是最该撒泼的年纪,她因为病痛成为被封闭在塑料里的植物秧子。唯一能接触到的,不过是那点稀薄的氧气。
冷不丁见到一个从头到脚都跟院里孩子相差很大的同龄人,好奇驱使她又往他面前走了走。
“我请你吃糖葫芦,你陪我玩吧好不好?”
向谌一愣,蒋文珠临走前交代他的话全都忘了。
“你叫什么名字?”
“小铃铛。”
“哪有人叫这种名字的。”沈斯棠笑起来,带着面具的脸凑到他面前晃晃,嫌弃但又柔声叫了叫:“小铃铛?”
向谌木讷点头,下一秒她拉住他的两只手。
女孩儿细腻软嫩的手掌覆盖住他粗糙又肿胀的手指,又刺又痒的冻疮再度泛起了难受。
但感官上这些痛苦在她越来越密集的笑声中逐渐被忽略了,沈斯棠摘下面具,用力拉住他的手转圈,眼前视线随着速度变快而模糊起来,周遭彻底变黑的那一瞬间,他听见原本耳旁银铃般的清脆笑声变成几道短促刺耳的蝉鸣———
向谌睁开眼,正午的太阳正直直照在他身前。
“休息好了吗向哥,导演那边开始催了。”助理站在他躺椅边,手持风扇被拿着送到他面前。
向谌从躺椅上起来,缓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如今是在片场。
七月份的横市热似蒸笼,短短半个小时的午休也能睡得昏昏沉沉。
他拧开保温杯里提前放好的冰水,仰头灌了一大口后快步回到镜头前。
这次的电影是战争题材,因他不拍感情戏所以戏路越来越窄,只能是拼着在一众老戏骨们的正剧里博出些名堂来。
向谌起初认为这个圈子简单,可时间长了了解下来,明星谁都可以当,但演员的的确确需要真才实学。
夏天拍冬天背景的爆破戏,厚厚的一层棉服裹上还要在火旁对戏,意外来得措不及防,他小心再小心但因为离炸点太近伤到了耳朵。
那是2022年盛夏,刚拿了影帝奖杯不到半年的向谌在拍戏途中遭遇意外的消息很快传得沸沸扬扬。
社交软件上对此事大肆报道,热帖上的讨论条数以万计。陪同丈夫赵方濡到横市隔壁临县山区参加希望小学落成仪式的沈斯棠在会议中途看到了这个消息。
手机屏幕熄灭,她却始终忘不掉报道上“生死未明”的那几个字。
流程从室外往室内转的空隙,沈斯棠攥紧身侧丈夫的手臂。
“方濡,我…”
她犹豫一瞬,向谌这个名字在嘴里滚了滚却还是没有说出来。
赵方濡看她一眼,眼里的温和抚平一点她此刻的慌乱,他指腹摩挲着她的手背,“去吧。”
“我要去看向—”
“我知道。”他打断她,神色没有半分不耐,唇角也柔和,“你只有见了他没事才会放心,去吧。”
沈斯棠点点头,怕他因为自己多想所以仍是一动不动判断赵方濡此刻的神情。
他笑了下,对她的想法心知肚明。于是避开人群和镜头,抬手捏了捏她的脸,“是不是非要我吃个醋或者生个气你才能放心的去?”
她未免对他太没自信了。
从前或许还有一点点可能,但如今她已经是他的妻子,赵方濡也能在她身上感受到跟从前截然不同的爱意。何须理会什么向谌?
更何况确实情况紧急,如果不是抽不开身赵方濡肯定也会跟着她一同去。
沈斯棠得到他这句回答心里一松,拿开他的手作势要咬,赵方濡一脸任她为所欲为的样子,她又乖乖把手放了回去。
“那我去了,你忙完随时跟我联系。”
赵方濡点头,叫来司机送她离开。
向谌所在的医院封锁了消息,沈斯棠提前联系了他的经纪人才得到准确情况。
人没事,只是耳朵暂时听不见了。为了避免消息流出,她只好从后门进入医院。
向谌再醒过来的时候只觉得头痛欲裂,像是有两根引线在脑海里拧来拧去,带动着他的脸侧和耳朵一起疼个不停。
但沈斯棠从门口走进来那刻,身体上的这些痛苦好像都减少了。
大半年了,他在她订婚那晚过后一直强忍着没去找过她。
这八个多月,他听见她领证,婚礼,又看见她随夫出席各大场合,关于他们两个的新闻稿他都看了无数次。也正因为见了她在赵方濡身旁的般配,才会清醒地认为当初的选择多么正确。
可她一来,向谌在心里极力说服自己的天平又一次倾斜了。
沈斯棠站在病床前开口,唇张张合合好半天,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见。
“我这是怎么了?”向谌紧张,下意识拉住她的胳膊,“你说话的声音太小了。”
沈斯棠没有重复方才的话,只是弯下腰离他稍近,放慢语速,一字一句用唇形示意他。
“是—你—耳—朵—暂—时—出—了—点—问—题。”
怕他听不清楚,又重复了一次。
向谌明白过来,手上没了力气。松开她又躺回了病床。
沈斯棠拉过椅子坐下,措不及防听到他极快开口的话。
“我今天做梦梦到你了。”
向谌没有看她,目光眺望窗外漂浮在蓝天之上的白云。反正他现在也听不见,想说的话都一股脑倒给她也好。
毕竟,再见到她的机会也不知道什么时候才会有了。
“说实话,跟你在一起最开始的时候我是很痛恨这样的自己的,被你当成玩物,当成一个……想起来就去玩弄的把件,想不起来就丢在一边。”
“我努力想证明自己在你身边的价值,可是越努力就越事与愿违,毁了嗓子,这辈子也不能再唱戏,即使这样,我想的都是担心你会不会因为我不能唱了所以要将我丢弃。”
他笑了下,眼底却只剩悲凉。
过去的片段一一在脑海中划过,那些被他称为痛苦的回忆事实上却并不痛苦。这样的感情,这辈子也不会再有了。他并不难过,他为这份鲜活淋漓的过去而觉得人生还有些意义。
他这一生连自己从何而来都不知道,被人利用,被人当成刽子手。
真真假假的感情中,唯一给过他温暖的人只有她。
沈斯棠看到他眼里一闪而过的泪光,下意识伸手举止他继续开口。向谌听不见,反而随着她手上的动作直直朝她看了过来。
“我连喜欢你都不敢劝我自己相信,我生怕这样会毁掉我们之间的关系,我是你的玩物,是你连情人都算不上的消遣,我没资格,没理由奢求你要听我这些表明心迹的话语,我甚至要在你面前演成一个正常人。”
他拉住她的手,声音低得发哑,喉间像是被灌了一把粗粝的沙,
“但实际上,我嫉妒赵方濡嫉妒得快要发疯。”
他有他这辈子都求不到的名义和身份,他穷极所有也得不到。他这一辈子就是不值得,就是反复折腾最后还是回到原点。
向谌早就接受了这个结局,宿命只安排他跟沈斯棠走这一段路,可他不死心,看着她出现在自己面前时还是心存妄想。
“如果,如果没有赵方濡,你会选我吗?”
他不甘心,他知道她不会说,但他还是仗着自己听不见把这些心里话都说了出来。
沈斯棠定定瞧着他,向谌避开她的视线,他转过身,在脑海里幻想她说会的语气和声音。窗外吹进一阵凉爽的风,降下屋内这份浮躁的热气。
向谌恢复冷静,强行压下胸腔无数翻涌挣扎的情绪。
如果是从前,如果她还没有结婚,他或许能借着生病胡作非为,张开手臂把她拥在怀里,依偎在她肩下感受温度,他还会闻到沈斯棠发间只有她才有的那股香气。
但现在,他再疯癫也不敢轻举妄动。她手上耀眼的钻戒是尖刀也是利刃,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今非昔比。
“我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向谌转过身时已经换上一副笑脸,他缓缓对上沈斯棠的视线,见她不说话又很快开口:“你在这时间长了,外面的记者会看到的。”
沈斯棠如他所想站起身,离开前放慢语速同他说话,向谌仔仔细细看着她的唇形辨认,最后确定她说的都是些注意身体后也不再去看了。
目送着那道日思夜想的背影离开,向谌终于彻底躺了回去。
耳朵听不见,大脑却很活跃,门被关上时随之涌现的是半年前的那场车祸事件。
他并没疯到那种可以不顾沈斯棠性命的程度,向谌也是在后来宋确查明来告诉他的时候得知了真相。那个肇事司机是从前蒋文珠的暗探,警察抓到人的时候他已经溺亡在池塘里。
向谌反应过来后愣了很久,在宋确面前自言自语,“她还是不肯放过我吗?”
“不是不放过你,是不放过沈家。”宋确劝他清醒,不该多嘴也还是说了句,“你觉得一个拼上自己前半生来复仇的人,会那么轻而易举放弃吗?”
只要他一直还在她身边,蒋文珠即使远在海外也能找到机会。即便她再也无法操控向谌,但还能扒他行程确认他的行踪。只要找到他,沈斯棠自然也不是什么难事。
向谌后背发凉,经宋确这么一提醒也很快明白过来。
他出现在沈斯棠面前就是个天大的错误,这个错误持续多年,如今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沈斯棠就该过明亮平安的日子,这样的人生他给不了,也做不到。
她要永坐高堂,裙摆上不能沾上他这片污泥尘埃。
周遭寂静良久,向谌昏昏沉沉闭上眼。经年一场大梦终于消散,他心里一轻,眼下热流却缓缓灼烫到脸。
傅沈番外1—她有男朋友又怎样?
认识沈谦晔那年,傅澄只是个电影学院里排不到戏的大四学生。
没钱没资源没人脉,室友们在大一大二就能出现在大荧幕上。而她在努力完成课业之余,也仅限周末去片场跑跑龙套混个熟脸。
她那时候很有冲劲也有热情,人年轻时追逐梦想义无反顾,不怕吃苦也不惧世俗不解的目光。
她只想着,怎么在有限的镜头里被人记住。
太漂亮容易招人妒忌,给当红的女明星做配被对方经纪人口出污秽,告诫她在镜头前要少抢戏,时刻都得摆正自己的位置。
对方骂得很脏,休息室的走廊里空空荡荡只有耳边一句又一句的羞辱。
傅澄脸色涨红,一个十九岁的姑娘面对不公时还是鼓足勇气回怼:“导演都没觉得我抢戏,还说我的小设计符合人物,您倒是也没必要这么操心吧,您…”
“哪来的这么不懂规矩的人?今天我就给你上一课!”女人不满她顶嘴,话没说完就抬起手,在傅澄准备躲开前又突然被人挡住了。
那位经纪人用力挣了挣,刚想骂是谁拦住了她,转头去看,当即愣在原地。
当然,还有同样诧异不已的傅澄。
站在身侧的男人长身玉立,衬衫袖口随着动作露出半块手表,傅澄看了一眼就认出来,是她在前不久给男朋友程闻选礼物时路过的那家只对会员开放的门店,大屏宣传图上就出现了这么全球限定的仅此一款。
“想撒野去别的地方,在这会吵到人。”
沈谦晔原本只是路过,他回国后不久就听见家里热议周钦拍戏的种种故事,也是好奇这人怎么选了这条路,抽出时间过来看了看,坐在休息间等周钦收工,没料想椅子还没坐热就听到外面颇为热闹的指责。
他不是那么爱多管闲事的人,看热闹似的隔岸观火,见到傅澄那张脸后又没能按耐住见义勇为的想法,大约是被美色吸引才会主动插手女人的事。
经纪人脸色铁青悻悻离开后,傅澄反应过来跟他道了声谢。沈谦晔微微颔首,刚想开口时她却已经转身离开了。
女人高挑纤细的身形在狭窄走廊里颇为显眼,沈谦晔鬼使神差,那双眼竟没能在那道背影上移开。
为这份相遇的新鲜感,沈谦晔自那之后往返剧组勤了些。
没成想在演员表里找了一圈也没见到傅澄人,最后好不容易才在群演名单里知道了她的名字。
一众字迹潦草的花名册上,傅澄两个工整娟秀的小字格外显眼。
沈谦晔看着看着,手指摩挲那两个字,唇角逐渐漾出弧度。
于是他砸了点钱让导演给傅澄一个戏份稍长的角色,她再上工时被人从群演堆儿里带出时,最先看到的是站在导演身边的沈谦晔。
“小傅啊,还不快谢谢沈总的赏识?”
傅澄愣了愣,很快明白过来形势后同他开口:“谢谢您,不过我——”
沈谦晔没给她说完的机会,他抬眼,笑容玩味地盯着眼前女人懵懂迟疑的视线。
“不用谢,不过如果你真想谢的话,请我吃个饭什么也不是不可以。”
傅澄皱眉,尽力控制着脸上还算平稳的表情。
“那可能不太方便。”
她当然不是傻子,剧组里关于这位屡次三番出现在片场的投资商也是有太多的风言风语。
这种人碾死她就像碾死一只蚂蚁,傅澄敬而远之,并不想产生半分交集。
“无功不受禄,您的赏识我担当不起,这个角色您还是留给更适合的人吧。”
傅澄三言两语拒绝干脆,说完后转身就走。
沈谦晔百思不得其解,一旁目睹全程的周钦笑出了声。
“怪不得你丫三天两头过来找我,原来是惦记上漂亮姑娘了。”
休息室里,周钦卸妆时对上镜子里沈谦晔那双迷茫的眼,语重心长,“不过这位啊你还是省省吧,人家有男朋友。”
“你怎么知道的?”沈谦晔反应很快,还没追上人但已经把自己当成一盘菜了,他狐疑地看向周钦,“一个群演你怎么连人有没有男朋友都知道,周大演员,你是不是有点太不务正业了?”
“滚蛋!”周钦对他无语,“少拿我跟你那污秽思想混为一谈。”
他被气得妆卸了一半就匆匆站起来,绕到身后桌前拿过咖啡,喝之前朝沈谦晔晃了晃,“这是人家男朋友买的,我们组的导演助理,挺优秀挺不错一男孩子。”
“哦。”沈谦晔冷哼,心里想的是:这么优秀怎么让女朋友这么辛苦?这就叫没本事。
但他没明说,休息室人来人往跟他讨论这些也不好,他到这时候才明白过来傅澄为什么对他避之不及,原来是已经有男朋友了。
他也在这时候突然顿悟傅澄对他的吸引力为什么会这么大,不过只是因为人家从始至终都没正眼瞧他。
见惯了个个把他捧到天上趋炎附势的女人们,沈谦晔后之后觉,还是这种爱搭不理的最对他的胃口。
简言之,他贱。
周钦看他沉思的眉眼,折返坐回化妆镜前没忍住好奇又多嘴了一句。
“你说说你每次看中的姑娘,不是有了婚约就是有了男朋友的,不然去拜拜佛看看你是不是情路坎坷?”
沈谦晔不愿搭理他这句讽刺,抬手打了他后背一下就转身离开。
倒算不上什么情路坎坷,他这人虽然看起来是一挺纨绔不负责的货,但实际恋爱的话其实还是很愿意相信感觉的。
尽管,这一刹那虚无缥缈的成分更多。
车子驶离片场,沈谦晔将视线转到窗外凑巧看到傅澄。司机在后视镜里看出他目光驻足,轻踩刹车将速度放慢。
他降下车窗,紧接着看到傅澄身后小跑赶来的男人———
白衬衫,黑框眼镜,一脸尚未褪去稚嫩的学生气。长得不错,跟她十指紧扣时倒还真有那么几分郎才女貌的样子。
沈谦晔远远注视,目光穿透浓密的树荫,仿佛能见到傅澄充满爱意回望对方的眼神。
他心烦意乱,胸腔里生出一股气。
向来他想要的东西,还从没有得不到的。
大概是别人碗里的食物看起来总是更加可口,沈谦晔人生第一次,如此强烈想要拥有一个人的冲动远远超过从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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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谦晔之后去剧组的次数少了,但对傅澄和她那位男朋友的调查才刚刚开始。
“两人是校园恋爱感情很好,程闻学习成绩优异,电影学院编导系毕业后又考了研究生,现在是实习做导演助理。为人阳光,开朗热情,对待工作认真负责,虽然是个最微不足道的螺丝钉,不过他兢兢业业,凡是跟他接触过的同事都是口口称赞。”
助理从头至尾把调查来的信息汇报完,桌上原本就有些严峻的沈谦晔脸似乎更黑了点。
他丢掉手里的签字笔,拧眉看向神情认真的助理,冷笑开口:“你这些话说的让我差点以为他是你老板呢!”
“您别逗我了。”助理察觉气氛不对急忙低下头,顺便把手里的文件放到桌子上,“您交代我查的都查了,家庭信息一时半会还打听不到。”
“知道了,你出去吧。”
沈谦晔也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错了,看着助理搜刮来的照片和资料,看着看着就被自己气笑了。
不过是一个女人,还是一个已经名花有主的女人,他一定是见鬼了才会这么念念不忘。还像一个神经病一样做出这种说出去都要笑掉大牙的白痴行为。
沈谦晔用五分钟说服了自己,匆匆扔掉那份文件后很快恢复清醒。
后来的两个月他专心投入工作,努力把傅澄这个人忘得一干二净,可也就是在他即将遗忘这个人时,助理突然告知了一条她的消息。
“傅小姐跟她那个男朋友分手了。”
沈谦晔得到这个消息时刚结束一场会议,身体上的疲惫一扫而散,当即精神起来。
“你说什么?真的假的?你怎么知道的?”
三连问暴露了沈谦晔心底的真实想法,助理见状唇角也弯了弯。
他这位老板实在是好玩得很,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把自己忙得团团转,但是背地里还是借着周钦的手给对方塞些不那么辛苦的小资源。
“我就是知道您对这件事关心,所以特地跟剧组的人问过了。好像是傅小姐那个男朋友得罪了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工作就没了,至于分手这个原因,我也不太清楚。”
沈谦晔心情轻快起来,转了道去傅澄最近拍戏的片场。
他得承认他看上的东西一时放掉确实有些做不到,所以实际上这两个月不过只是明面上不见傅澄也就罢了。背地里偷偷摸摸关心人的事,他做了不少。
甚至知道傅澄住在地下室后还特地买通了房东,让人找了个替房东看房子的理由让傅澄搬到条件好的阳面公寓去。
不过这些事都是随手一帮,追女孩子就该理所应当的付出自己所能给的一切。
但沈谦晔没想到的是,傅澄这几天一直没来片场。他里里外外找人问了一圈都不知道她的行踪。
最后费了好大劲儿,才在影视城一家小酒吧里找到已经醉醺醺的傅澄。
她倒在卡座里,手里抱着半瓶还没喝完的酒。头发凌乱,脸色通红。
沈谦晔上前拉她起身,手还没碰上她人就被一个巴掌推得老远,“你走开,我不认识你!”
他无奈,看着她说完后又举起酒瓶,自顾自站在一旁耍酒疯。沈谦晔没再乱动也没开口,就静静坐在一边陪着,看着往日里那个文静姑娘在酒精的催化下越发活泼。
可眼前的人笑着笑着,就哭出声。
傅沈番外2—给我个机会
“这世上好男人多的是,旧的不去新的不来。”
沈谦晔看傅澄实在难过,安慰之余也开了一瓶酒陪她喝。不过效果微乎其微,傅澄反而因为他这句话更激动了。
“你根本不懂!”
女人澄澈双眼在望向他时露出几分嫌弃,眼角还有积蓄着的点点泪滴。
一个在她青春里留下浓墨重彩,付出所有少女心事和感情的人,在步入社会遇到困难后为了不拖累她而跟她分手。
傅澄无法接受,她天真认为只要两个人在一起什么困难都能解决。事实上是,他们这样的普通人在资本面前根本就是小小蝼蚁。
她仰起头,试图把那些泪水憋回去,“这世界上有再多好男人跟我也没有关系,我只想要一个程闻,这世上也只有这么一个程闻。”
沈谦晔开解失败,听完她这过于坦诚的这番肺腑之言皱起了眉。
她对她这个男朋友的感情超出他意料之外,沈谦晔甚至有点心烦。
尽管两个人分手跟自己无关,可他看着眼前梨花带雨的傅澄,恍惚产生了一种棒打鸳鸯的错觉。
劝不下去,沈谦晔索性也就不劝了。静静待在一旁等傅澄的酒劲儿过去,最后又很贴心地把她送回她的公寓。
傅澄醉成一滩烂泥,心里却仍然对他保持警惕,摇摇晃晃进了玄关,手一伸就把沈谦晔挡在门外。
“谢谢沈总大发慈悲送我回来,我,我就不送您了,好走,好走。”
沈谦晔哭笑不得,再晚一点就要被门夹到手指。
头顶半明半晦的灯光下,他见傅澄的眼像是提防着豺狼虎豹一般。
“你放心,我不会进去。”男人唇角上扬,撑在门框的手也收了回来,“那你早点休息,不要再喝这么多酒了。”
走廊窗下的风吹过来,傅澄酒意散了散。她看着门外空空荡荡的电梯间,内心对沈谦晔这点分寸有了些改观。
当然,她还是警惕着,好奇着,这是否都是他故意装出来的。
之后傅澄依旧我行我素拒绝着沈谦晔的各项帮助。
失恋撞上毕业,答辩的种种事宜让她无暇伤心。
彻底离开学校那天,有位正在筹备青春电影的导演找到了她,邀请她出演女二。
这对傅澄而言无异是中了大奖,签完合同后她迅速进了组,自以为付出的努力有了收获,她终于能够被人看到。
实际上这个机会,是沈谦晔挑来挑去选了个最不会让她生疑的项目在暗处帮她的。他觉得小姑娘有自尊心是好事,可一味的坚持自我在某种程度上来说也有点愚蠢。
他想着傅澄即使不同意他的追求也没必要拒绝他的帮助,娱乐圈到底跟旁的职场不同,孤身一个女孩子在泥沼里奔走不停实在辛苦。
傅澄一开始被他瞒了过去,拍到快杀青的时候总算觉出了不对劲。赶上沈谦晔来探班,她也顾不上旁人好奇八卦的目光直接他拉到休息室。
“这个角色是你让导演给我的吧?”傅澄开门见山,说到这也有几分自嘲,“我说我一个新人怎么有资格出演这么好的班底,原来都是沈总所赐。”
她以为他对自己不过是一时新鲜,就像圈子里那些漂亮花瓶背后的金主,纵使沈谦晔这幅皮囊跟那群大腹便便的中年油腻男相比确实能算是人间尤物。可这并不代表,她会因为他对自己的好感就要跟他在一起。
傅澄太过清楚,任何看起来花团锦簇的事背后都存在着代价,她不愿成为那些光鲜亮丽的菟丝花,这条路或许艰难,但她更愿意靠自己慢慢走上去。
捷径让她恐惧也让她无措。
沈谦晔静静看她几秒,到这地步也不再瞒她。
“是。”
他顿了顿,生平第一次觉得自己反应有些迟钝。
“我只是帮到我喜欢的人,你太倔了所以我只好用这样的方式,不管——”
“沈总!”傅澄皱眉打断他,“我跟你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你的帮助对我而言是负担。”
沈谦晔看出她眼里对自己的避之不及也有些不解。他是真的不懂这个女人的脑回路,换了旁人都要冲上来感激涕零,她却接二连三把他往外推。
“怎么就不是一个世界的了?”
他笑着,不想听她放狠话所以没皮没脸地同她扯皮。
“我就站在你面前,跟你踩着同一片土地,咱们俩都是中国人,这有什么可质疑的吗?”
傅澄无语,很想骂他几句。但听到门外来来回回的脚步声,到底还是忍了下去。
沈谦晔看着她因为角色而跟往日判若两人的装扮,眼眸里多了层暖色温度,末了他抬起手在傅澄肩膀上拍了拍,语气跟方才比认真很多。
“好了好了,你怕我给你添麻烦,那我离你远点就行了。”
男人指腹很热,覆在她衬衫时傅澄愣了愣,可也只是那短短几秒,沈谦晔收回手,不紧不慢从休息室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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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年后电影成功上映,傅澄的工作机会多了起来。
她签了公司有了一点点知名度,不再算是过去连角色名都不配拥有的小透明。
沈谦晔也没闲着,工作之余所有能支配的私人时间几乎都用在傅澄身上了,无论她参加活动还是拍戏,他都像是一个幽灵始终不在她身后散去。
周钦眼见于此十分困惑,直言沈谦晔是鬼迷心窍。
“又不是什么绝色人物,至于放低姿态到这种地步吗?”
周钦自傲,像他们这样出身的人骨子里都有一份不同常人的底气,所以他很不能理解,沈谦晔如今看起来过分低头甚至有些舔狗的行为。
堂兄弟自小生活在一起,讲起话来也没什么忌讳。
沈谦晔并不生气,只是笑着注视那道被经纪人带去结识人脉的背影。
“这你就不懂了,人在面前自己喜欢的人的时候,总是愿打愿挨的。”
红酒灌入喉咙,沈谦晔放下酒杯后眼角眉梢都是喜悦神情。
周钦摇摇头,暗自在心里判定他这是中了蛊。
同一个宴会厅,沈谦晔被周钦拉去喝酒的工夫,傅澄被经纪人带到楼上包间。
“这桌的几个投资人手里都有合适的角色,你一会儿多敬人家几杯。”
经纪人不知道沈谦晔的事,傅澄手底下这点为数不多的资源也是公司给她的。经纪人要为艺人谋求最大的利益,结识人脉是重中之重。
傅澄穿了件比较有设计感的黑色礼服,整个肩头都裸露在外,她走进包间后花了一段时间才勉强适应周围男人落到自己身上的目光,僵硬地拿起酒杯挨个敬酒。
一圈下来人有些醉,好容易撑到可以离开,结果经纪人又带她上了顶楼房间。
傅澄反应过来不对劲儿,起身想走却站不稳。
眼见着经纪人就要出了门,她用力把人拉住:“虹姐!你这是要去哪?”
“小傅啊,你是个聪明人。”
经纪人笑着拍拍她的手,低下声,“刚才董总跟我说他看上你了,你要是把人伺候好,那以后的剧本还不是随便挑啊。”
经纪人才不管她的意愿,何况这样的事根本算不上什么,她觉得以傅澄的模样被旁人包养也是包养,不如选个能量大的。这位董总在圈内手眼通天,凡是被他看上的女演员最后都火至一线。
“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呢,你好好表现,争取让董总满意,听到了吗?”
傅澄头痛欲裂,全身上下仿佛都被酒精操纵动弹不得。她努力晃头想要保持清醒,视线明明灭灭的最后一瞬,她看到地毯上渐渐走来的男士皮鞋。
……
喝酒误事,沈谦晔应酬完就去寻傅澄的身影。
人的第六感在有些危急关头总能变得敏锐,在秘书把整个宴会厅都找了一圈却始终没见到傅澄人时他当即紧张起来。像是意识到什么危险,凭着直觉挨个房间翻到顶楼。
沈谦晔破门而入时,那位大腹便便的董总刚要把傅澄从沙发上拉起来,油腻肥胖的手正放在她白皙纤细的腕间。
周身血气上涌,理智和清醒通通抛到脑后,沈谦晔一个箭步冲上去把人按在地面。
直到拳头上沾满鼻血,身后胆战心惊的秘书上前将他拉开,沈谦晔气喘吁吁,这才恢复了一些理智。
但他眼眸仍然狠厉,紧紧盯着趴在地毯上的男人。
“你以前那些烂事我可以好心放你一马,但今天,你碰到我的人了。”
沈谦晔停顿,鞋底踩着脚下挤在一团的肉脸。声音里淬着尖刀一般锋利的寒,“从今儿起,我绝不会让你好过。”
他转过身,抱起沙发上昏睡不醒的傅澄,加快脚步离开。
傅澄再醒来已经快凌晨,陌生的环境导致她刚睁开眼就紧张地起身。
灯光由亮转暗,沈谦晔走到床边坐下,“别怕,是我。”
他语气很缓,透着几分消颓的低沉。
大约是醉酒和极度惊惶之后产生的恐惧,人在深夜里也变得脆弱不堪。傅澄看他一眼,流着泪抱住他的肩。
她没说话,只是安安静静靠在他怀里发泄情绪。沈谦晔愣了愣,感受到衬衫上被泪水浸湿后也伸出手轻轻拍了拍她后背。
良久,傅澄退开男人坚实的怀,她脸上都是眼泪,在他身前抬眼,“我知道你这些天一直都在我身边,但我刚刚真的很怕你不在。”
她不是不知道这个圈子的肮脏险恶,她起初也觉得只要自己行事稳妥便不会有什么差错。现实却并非如此,没有任何人会以真心对待,全都是为了利益。
傅澄不敢想如果沈谦晔没有及时出现会有什么后果,但她知道,倘若最坏的事情真的发生,那她恐怕也活不下去了。
此刻她无比感激眼前这个柔声安慰,跟从前判若两人的沈谦晔,她也是在这时候才猛然发现,他并非全然如同外界传闻那般。
沈谦晔心一软,低下头拭去她脸上的泪。
“我也很怕你有事。”
他声音低下来,热气萦绕在她耳边。
紧接着,一团棉花落入空空荡荡的心间。
“傅澄,跟我在一起吧。”
“我能保护你在这个圈子里清清静静拍你想拍的戏。给我个机会,好不好?”
傅沈番外3—我从未爱过你
傅澄后来想过自己跟沈谦晔在一起的契机。
不是因为那一瞬间的感动,而更像是一种破罐子破摔的勇气。
她厌恶这种为人鱼肉的日子,迫切想要拥有更多的话语权和自由,仅仅不到一年心里的想法就天翻地覆。她知道灰姑娘靠着自己是走不上那条花路的,她也终于在22岁这一天想了个清清楚楚。
傅澄要借由他的身份权势,托举自己往更高的地方。总之,答应他的理由有千百种,但每一种都跟感情毫无关系。
沈谦晔却单纯地认为自己终于把她的心捂暖了,故事里抱得美人归后的君王们总会突然降智,沈谦晔也是如此。
刚在一起那两年,是他觉得自己最接近幸福的时候。
傅澄作为一个有他保驾护航的新人,跟前公司解约后很快成立了自己的工作室。
她拼搏进取,野心不仅仅只停留在拍戏。哪怕是休息时间也报了很多课程充实自己,沈谦晔只当她好学,带她见世面的同时还教她投资,几乎是把自己所有能教的全都教了。
他对她没有防备,一腔爱意让他迷失。
哪怕看出来傅澄在他面前有点曲意逢迎的意思,却也没去深究其后的原因。
是后来在一起的时间久了,沈谦晔发现这个女朋友完美到像是个假人才觉出些不对。
她在他面前没有一丁点的脾气,有任何事也都是顺着他的话和意思,看似温柔懂事,实际上处处都透出跟他的疏离。沈谦晔因此挫败至极,有心想跟她走得更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解决所以迟迟停留在原地。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随着傅澄在圈内知名度越来越广,大大小小的行程和戏也越来越多。她逐渐抽不开身,连睡觉时间也要掰出来匀给工作,分割两地成了他们之间的常态。
那道无形的橡皮筋被拉到最紧,他们心知肚明,彻底崩断时一定痛彻心扉。
2013年底,新人导演程闻凭借自己的处女作在国际上名声大噪,斩获无数奖杯回国后的程闻紧锣密鼓筹备新电影,却在备受媒体讨论的主角人选中一反常态定了傅澄。
旧时恋人再见成了工作伙伴,傅澄并没觉得不自在。恰恰相反,她因为无比珍视这个工作机会,拿到剧本后就开始日夜努力。
沈谦晔得到消息,情急之下不得不采取极端方法。他因为过于恐惧傅澄会跟程闻重修于好,所以自作主张帮她推掉了这个项目。
而傅澄知道这件事是除夕,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在收工后回到沈谦晔的住处就开始收拾行李。
那时候沈谦晔跟任夕联姻的消息已经初见端倪,傅澄在各处都能听到的流言蜚语,正好在这时候给了她一个离开的好时机。
傅澄心里清楚,沈谦晔外在表现如何如何喜欢她,他们两个也无法真的在一起。彼此的身份差距得以让她在这段感情里保持着清醒和理智,她在这段关系里得到的已经足够多,再奢求感情像是又当又立。
原本想着悄无声息离开,不曾想东西刚收到一半沈谦晔就回来了。
他身上酒气很重,看到她不发一语打包行李原本就积蓄的情绪越发难抑。
“看到你前男友回来了就这么激动,一刻也等不了要跟他去拍戏是吧?”
人在极度失控中无法保持冷静,这些话沈谦晔在心里滚了无数次也没想过说出来,可如今,他说得太过轻而易举,自然到连语气里都是明显的讽刺之意。
傅澄原本不想在这时候跟一个醉酒的人理论,可听到他这般指摘自己的态度也让她没了理智。
“你还好意思提他?”她转头看她,眼里是冷笑还有寒意,“我拍不拍戏难道不是你最清楚吗?这些年我做什么不都是要先经过你的同意,我接的代言,拍的戏不都是你先看过才能决定吗?”
她从未用过这样的语气跟他说话,在一起这些年,她一直都在他身边依附着做小鸟依人的姿态。可即使这样,不代表她一辈子都是一只任人鱼肉的鸟雀,她需要尊严,事已至此,也没必要再演下去了。
“我这是为你考虑。我们好聚好散,你也能安心去订婚。”
沈谦晔知道他们之间肯定要有这一天,他逃不过被家里束缚的宿命。
他的婚事无法自主,但他已经尽力把这段婚事往后延长,甚至不惜跟宁茵闹翻,只是希望为彼此之间再多争取一些时间。
他是想跟她长久的在一起的。
可他没想到的是,她竟然这么心狠。
“你这是什么意思?什么好聚好散,我不同意!”
他仔细盯着她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星半点对自己的在意。但她瞳孔一如既往空泛,像是装不下任何东西的深潭。
“外面的那些话你不要听,我会给你个解释。”沈谦晔难得低下语气,伸出手在身后将她抱住,附在她耳畔,“澄澄,别闹了,再给我点时间。”
傅澄因这话顿了顿,心脏某处被砸出一个缺口,正茫然四散透出无尽冷风。
但她此刻顾不了那么多了。脸上戴了许久的面具终于被她撕下,什么话伤人就说什么。
“谁闹了?”
她挣开他的怀抱,挑眉质问。
“沈谦晔,你可以把我金屋藏娇,我也能甘心在你身边做鸵鸟,哪怕是你订了婚,我也能劝自己在你身边继续做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情人。可是你凭什么?”
傅澄哽咽着,因为太过动气眉头紧锁,“为什么把这部戏推了?你难道不知道我为了这个角色准备了多久?就因为导演是他,你就这么在意吗?”
她生气时脸色惨白神色倔强,沈谦晔怔愣一瞬,原本要说的话突然就失了声。
他不是那种马前泼水的小人,不至于因为她跟前男友有工作联系就吃味酿醋,他只是生气傅澄不爱惜自己的身体,完全不为自己考虑。
她因为气血两亏已经吃了大半年的中药,整个人就差瘦成一把骨头,他实在是担心,也实在是看不下去。
当然,这里面也有一星半点的恐惧,他很怕她会跟程闻重修于好,他们两个毕竟是校园情侣,他见过她爱程闻的样子,他害怕,他确信自己和程闻相比在她心里的悬殊。
但这些他暂时不做计较,沈谦晔缓下语气,避开她接二连三的问题,“程闻的电影都是武打片段你吃不消,还有你忘了上次拍那个古装泡在冷水里整整一天,再这样下去你的身体还要不要了?”
明明是为了她身体关心的话语,可傅澄听起来却像是还有些别的意思。
她知道沈谦晔不想要这门被掣肘的婚事,所以想了无数办法为自己脱身。她曾在他办公室门外亲耳听到沈谦晔跟秘书的耳语,对方直言若傅小姐眼下有了孩子问题就能迎刃而解。沈谦晔当时没有回答,但从那之后就开始找中医变着法子给她调理身体。
傅澄当然不是傻子,能联想到他这些事背后的逻辑,她才不觉得他是在关心自己,而是借由她来解决自己的问题。
“我身体怎么样那是我的事,跟你没关系!你别想让我给你生孩子,更别说是私生子。我们今天就分手。”
她语气很冲,说这话时恶狠狠地盯着他。
沈谦晔如她所料终于被激怒了,他向她走近,男人坚实的身体压过来,三两下将她打横抱起放到床上。
“难道我在你心里就是个畜生吗?”
他听不了她说一点关于分开的话语,这女人现在越来越会拿捏他。沈谦晔低下头咬住傅澄不断冒出冷言冷语的嘴唇让她不再开口,“那我今天就当个畜生……”
傅澄反应激烈,沈谦晔放在她身前作乱的手到底还是停下了。
在一起这么久,他从没违背过她的意愿一次,两人在床笫之间更多的是他来照顾她的感受。沈谦晔外表是个混不吝,在她面前骨子里却都是柔软的。
可傅澄不会想到他对自己的优待是因为真的爱,而是觉得自己对他还有吸引力,亦或是,她还有什么价值。
周遭安静一瞬,两人精疲力尽,各自躺在床榻的另一端平复呼吸。
良久,傅澄盯着窗下飘动的纱幔,思绪也渐渐飘远。
她记起刚在一起那年沈谦晔陪自己在片场,剧组熬大夜在冬日里拍一场在冰面上的戏,河水冰层没冻结实,她跟对戏的男演员不慎跌到冰窟窿里。沈谦晔在镜头后看到,连衣服都没脱就跳进冰水里把她捞上来。
半夜两人躺在酒店床上,他像一条蛇一样把她缠在怀里,空调热气开到最大,冷冰冰的脚捂在他腿心。
那天沈谦晔也生气,但他只是一下又一下抱着她在怀里,语气里都是柔情蜜意。
到底是回不去了。
傅澄闭上眼,女人声音清明,透出几分不悔的冷静。
“沈谦晔。”
“我说的都是认真的,我从没爱过你。”
男人正在起身的后背突然僵住,他转头,怔怔看着傅澄。
像是终于,尘埃落定。
傅沈番外终—浮生梦聚散离
真正割断跟另一个人的联系,其实不是件容易的事。
活了三十年从未跌过跟头的沈谦晔,人生第一次面对失败竟然是因为傅澄,他一意孤行喜欢的女人在他身上狠狠插了一刀,这种感觉实在难受。
所以他分手后如何醉生梦死,如何假借工作之名麻痹自己,究其原因都是希望能用旁的东西遮盖这份痛苦。
他从不信命,但经过傅澄这遭儿,竟也说服自己开始相信起来。若凡事拼尽全力仍无法更改,那就是天命。沈谦晔心灰意冷,看到她分手后没一点在意,终于确信了她是真的不爱自己,于是劝说自己放下,专心处理眼前令他棘手的问题。
宁茵不满他把婚事当儿戏,劝说无果直接强制。直言他如果真的对两家人的颜面不管不顾,那就舍弃如今拥有的一切,就像沈斯棠说的那样,公司所有的权利都会被收回。
沈谦晔当然不可能同意,只是借口身体不好一再把婚事往后拖延,末了还找到任夕,递给她一份聘礼之外的财产。
“你跟我做个交易。”
他想用钱收买任夕,把这门婚事变成一份契约,先把当下的燃眉之急渡过去,日后时机稳定再各自拆解。
任夕拿过合约,看完后笑了笑,“你觉得,我是个爱钱的人吗?”
女人妆容精致,裸色指甲停留在纯白的A4纸,撕成两半后对上沈谦晔惊诧的眼,神色平静,“我答应这门婚事是因为我喜欢你,沈谦晔,我们任家不缺钱,我也不想跟你做什么合约,你别想摆脱我。”
任夕对他势在必得,多年暗恋眼看就要成为美梦,她当然不可能轻而易举的放过。
沈谦晔失言片刻,最后一点耐心也耗尽,当即转身离开。
时间加速流逝,他耽误不起,也是真的走投无路,所以抱着最后一点希望去南淮找了次傅澄。
片场嘈杂纷乱的环境中,他远远看见傅澄坐在躺椅上休息时程闻亲密地给她喂水,两道身影般配到像是幽灵一样钻到他眼眶,一如当年他在车里看到的那般情形。
身边还有几个场工八卦的交谈声———
“听说程导要跟傅澄求婚了是真的假的?”
“真的,前几天娱报不是还拍到两个人进出首饰店呢。”
“好像是两个人大学就在一起了,恋爱长跑这么多年,也算是从籍籍无名到顶峰相见了。”
……
沈谦晔心如死灰,听完这些话后转身离开,就那一瞬,最后一点念头也放下了。
上天这样安排,那他就该顺应才是。
2015年7月,沈谦晔和任夕在京平订婚,一个月后,傅澄在获得最佳女主角当天公布了她跟程闻的婚讯。
她结婚已经是一年后,那日沈谦晔在国外参加商业会谈,晚上结束后回到酒店,洗了澡准备上床休息,刚打开手机就看到社交软件上弹出来一条又一条关于傅澄的消息。
她那一向只有工作宣传的个人账号,在一个小时前发布了自己结婚证的照片。网络上一片热闹祝福中,他突然就想起从前她在自己面前无意讲起的玩笑———
“小时候我就想过了,我以后的日子一定是要顺顺当当的,立业成家,找个跟我志同道合的人相伴一生。”
“那我呢?”
她当时笑着,眼里有几分羞涩也有几分狡猾,“你啊,你当然还是继续坐在高台上了。”
他自负甚高,骄傲自满,年轻时觉得自己拥有一切,他想要整个世界跟他低头,他做到了,可如今来看,还是全盘皆输。
他甚至得不到一份真正纯粹的感情。
沈谦晔闭上眼,任由那些酸涩泪珠在黑夜中肆意掉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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往事彻底落幕,就这样又过了几年。
沈谦晔照常工作,生活。除了必要场合之外不会跟任夕见面,她起初还对他抱有幻想,以为日久总能生情,后来也是受不住这份冷漠,先一步离开了这段有名无实的婚约。
重获自由的代价是疾病缠身,过度劳累身体透支严重,沈谦晔开始变得虚弱,甚至,还患上了心理疾病。
焦虑、失眠,夜半惊醒时阵阵心悸,最严重的时候甚至无法正常呼吸。
医生劝解让他找到能让自己放松下来的事情,可沈谦晔翻来覆去也只有傅澄能让他稍稍安心。她事业如日中天,各大奖项拿到手软,早已经不是当年那个空有姿色的花瓶。
沈谦晔砸钱找了个账号进到她粉丝群,时刻关注着她大大小小的行程,像一个最普通不过的粉丝,隔着屏幕观看支持她所有作品,还以粉丝身份匿名给她送礼物。
情绪因此有所好转,但时间一长,他还是难受傅澄词条背后紧跟着的程闻二字。
她确实越来越好,可人们对她的能力和荣誉并不关注,大众对她的印象只是停留在她是著名导演程闻的妻子。
傅澄也察觉到这份不适。没过多久,程闻受邀去好莱坞,公布今后的工作重心放到国外。两人聚少离多,媒体也时不时传出婚变的消息。
沈谦晔听到那些报道有些雀跃,恨不能让程闻永远都别回国内,但这些阴暗想法只是在心里打转,表面上仍然装得云淡风轻。
直到有一次在片场傅澄因为腹痛晕倒,沈谦晔一路抱着把人送到医院后听见医生在问到病人是否备孕时她的女助理摇摇头。
沈谦晔有所察觉,于是趁着傅澄在病房沉睡后旁敲侧击问她助理。
小姑娘年纪小,三两句话就说漏了嘴,虽没明说两人离了婚但意思也大差不差。
末了像是怕他发现,语气无奈地告诫他:“总之沈总您别折腾了,澄姐现在挺好的。”
沈谦晔不回答,只默默在心里做了决定。
与此同时,他更加频繁地出现在她身边。
由南到北,由春至冬,两人总算在新疆的漫天飞雪中正式重逢。
当然,她看他走过来的第一句话,还是一如既往地生硬冰冷。
“沈谦晔你到底想干什么?”
傅澄皱眉看他,忽略冰雪中他憔悴脸庞上始终明亮的眼睛。他的目光未改分毫,直直望过来时让她有几分恍惚。
“不干什么,只是想陪着你。”沈谦晔艰难适应着周遭的寒气,语气很缓又很轻,“澄澄,别急着赶我走。”
话音刚落,他继续往她这边走了走,伸手抖开她帽檐上的雪花。
傅澄愣了下,一时没躲开他的动作。
大概是他这幅样子太过自然熟悉,恍惚到傅澄觉得他下一步就能将她抱在怀里,脑海里那根弦突突地跳了起来,让她避之不及。
“你从西北开始跟着我有一年半了,你不觉得累吗?”傅澄往后退了退,不去直视沈谦晔的视线,“而且你也知道我已经结婚了,我们两个今后各走各路不好吗?”
她说这话时眼神躲避,沈谦晔看着看着就笑出了声。
“你笑什么?”
傅澄瞪他一眼,垂在身侧快冻僵的手指缩回口袋里,心里有些没底。
沈谦晔凝她眼眸,把她这点小动作尽收眼底,上扬的唇角愈发浓重。
“我知道你离婚了。”
他神情很快恢复正经,声音清明。
“傅澄,你不是任何人的配饰,我为你找到自己而高兴。但我也想说,如果哪天你厌烦孤独和疲倦,能不能再考虑考虑我?”
沈谦晔卑微到了极点,这番自己从前最不屑一顾的话,如今他说得自然又情真意切。
可傅澄还没来得及回答,两人就被身后山谷传出的巨响震惊。沈谦晔先她一步,看到身后飞速滚动而来的雪群,意外来得措不及防,一阵浓浓的白色烟雾中,他们退无可退,还没等动作就被无数雪堆深埋。
/
傅澄再醒来是在当地医院。
劫后余生,她看到床边只有助理一个人时几乎是脱口而出。
“沈谦晔呢?”
“沈总情况不好,走最快通道转院回京平了。”
这些年过去,傅澄自认为她把很多事都看淡了。年轻时她或许觉得情爱大过天,但随着年纪长起来,她恰恰觉得感情是最没用也是最拖累人的东西。
刚跟程闻结婚那两年,她确实因为失而复得无比幸福,可浪漫褪去,现实变成浪潮涌上来的时候她才真切发现他们两个之间的不同。
程闻对于成功有种近乎发狂的偏执,为了票房也可以忍受在自己无比热爱的电影里加一些哗众取宠商业化的东西,傅澄不理解,但时间一长,他的变本加厉烧到她身上。在她为了剧本人物精益求精时,程闻轻蔑地告诉她不用做这些努力。因为他在评奖团里,所以即使她演再烂,也能拿到奖杯。
导火索就是这件事开始的,自那之后两个人变得话不投机,分居两地时间一久,程闻跟其他女人的密会绯闻层出不穷。真心喜欢过对方,所以傅澄愿意留他一份颜面,私下办了离婚,约定好夫妻代言到期后再公布。
离婚并没给她造成多大影响,相反,傅澄因为尘埃落定更加平静。
可沈谦晔,却在她几近死水的湖面上种活了一棵树。
或许无关爱情,但她确确实实为此生出无限感动。因为她还做不到为了另一个人勇敢到可以放弃自己的生命。
为了这份动容,沈谦晔沉睡后的大半年她都都一直在京平,所有能推的工作都推了,挤出时间去看望照顾。
宁茵一开始也有过抵触,但想起医生说过熟悉的人时时交谈有利于病人的意识恢复。真是怕沈谦晔这辈子都苏醒不了,所以每次在傅澄来的时候都主动让出病房。
起初傅澄很不适应,见到沈谦晔躺在病床上一动不动总是要掉眼泪,每说一句,心里也就难受一分。
后来是抱着他一定会苏醒的信念,一进病房就自言自语讲起许多话来。
“我最近接到个剧本挺有意思的,我打算要尝试一个从前没演过的角色。”
“天气热了,每次开工前都得吃个冰激凌才有力气,你还记得吗,你以前最不愿意我吃这东西。”
“你家里人都很担心你……”傅澄鼻间一酸说不下去,拿了湿毛巾给他擦拭,从胳膊慢慢擦到手腕,她动作很轻,语气也晦涩起来,“你说说你,为了一个我这么一个人,把自己搞成这个样子多不值。”
安静几秒,傅澄调整好呼吸后很快继续,擦完一只手后又绕到病床另一侧。
大概是泪眼模糊,她恍惚间仿佛感受到了些许不同。
夏日傍晚的余晖中,傅澄在透窗而入的那道光影里突然站定,她目光紧张,僵硬地弯下腰去看那只青筋微微颤抖的手。
过了许久,她伸出手拉住,笑着笑着就哭出了声。
赵方濡番外—恨叫人不死,爱让人长生
婚后第二年,沈斯棠后知后觉发现了赵方濡藏了很多关于她的秘密。
譬如——
她小时候玩了几下就丢在沙池的蝈蝈笼子,她掉到池塘里被水泡过的漫画书,以及,她自己也记不得什么时候遗失的书签等等。
那些早就被她随意丢弃在短暂童年里的东西,如今都无一例外被赵方濡捡起,收好保管,连带着那两本结婚证一起被锁进书房最下的抽屉。
沈斯棠发现时,惊讶又好奇,“你在我那么小的时候就喜欢我了吗?”
“不知道。”赵方濡目光诚实,思索片刻后回答她,“也许很早,也许,也不算早。”
他没去深究这个问题,因为他自己也找不到答案。
赵方濡认为,爱的产生并非是那电光火石的一瞬,而是岁月交互更深的积累。他想不到什么虚无缥缈的意义,他只是把她作为自己人生中最为重要的第一要义。
沈斯棠不满这个模棱两可的答案,轻手轻脚坐到他怀里,戳了戳他的脸。
“这算什么回答?”
赵方濡看她近在咫尺,把手环在她身后,镜片后男人瞳孔熠熠,“这个答案对你来说很重要吗?”
倒也没那么重要。
只是,沈斯棠如今觉得,或许他们两个之间的喜欢应该调换一些。
“你不觉得亏吗?”她语气认真,表情俏皮,“你看你喜欢我这么久,但是我以前都没正眼瞧过你。”
赵方濡被她逗笑,心一转也有了跟她玩笑的意思。
他伸手捏了捏她下巴,意有所指的感叹:“是啊,沈斯棠的追求者如过江之卿,我这个长相一般年纪又大的人您当然看不上眼了。”
沈斯棠瞪他一眼,“别胡说。”
见他不说话,她又凑到他耳边轻哄,呼出的热气淡淡打在他脸侧。
“而且,你怎么能算是长相一般?”
他这张脸十年如一日,丝毫没受到年岁渐长的一丁点影响。
沈斯棠偶尔还感慨,赵方濡这副皮囊和身体都很让她受用,他应该也是知道的,婚后在健身和个人管理上都更勤勉,为此还时常被顾逢晟调侃一把年纪还孔雀开屏。
“你惯会哄我高兴。”
赵方濡唇角上扬,显然是被她这话取悦到,放在她脸上的手指转道去摸她的耳垂。
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扬了下眉,语气里带了几分酸味,“我们斯棠这么好,怪不得能让人念念不忘。”
她那个远在千里之外且因为工作销声匿迹许久的初恋陆冕,竟然在结婚当天赶了回来。
穿着军装,脚步匆匆地直入正厅,气势强到像极了狗血肥皂剧里赶来抢婚的男二。
众人意外,沈谦晔担忧之余也小人之心怕陆冕闹事,他自以为是当年见证过两个人的感情,所以全程陪在陆冕身边,还顺便找人来跟他一起喝酒。
陆冕未发一语,只是静静坐在一旁,一直到赵方濡牵着沈斯棠过来敬酒,他才总算像是回过神来。
拿起酒杯,皮笑肉不笑地对两人说了几句祝福语,而后自顾自喝到酩酊大醉。
旁人都以为他这般痛彻心扉是因为舍不得沈斯棠,回去之后没少就这件事调侃。
但事实并非如此,陆冕回来之前经历一场紧急任务,平日里跟他关系最好的战友牺牲了,所以才这般悲伤难抑。
沈斯棠从没解释过这件事,赵方濡也没问过,但他今天旁敲侧击地说出来倒令她有点意外。好奇他记了这么久后又有了几分想逗逗他的意思,双手环住他脖颈,坐在他腿上又往前蹭了蹭。
“所以,我跟陆冕的过去你很在意吗?”她盯着他的瞳孔,试探,“你,吃醋吗?”
四目相对,赵方濡不说话,看着沈斯棠在自己面前眼波流转的模样,他按耐不住先贴了贴她的唇。
万籁俱寂的深夜,身体交叠在一起的夫妻俩只是轻轻拥吻慢慢就变了味道。
柔和夜风微微卷动纱帘,桌上的文件和书被推到地面,紧接着,是沈斯棠身上的轻薄的真丝睡裙。
她衣帽间里的睡裙少说也有一百件,每天凭着心情随机抽取,赵方濡除了颜色外几乎看不出有什么不同。
但此刻掌在他手心里的,他却觉出细微的差别。
睡裙触感极佳,仿佛比她露在外面的肌肤还要光滑。
他摘下眼镜扔到一旁,难得多了几分急切。低下头,湿漉漉的吻从她脖颈一寸一寸落到后背,同时,不停游走的手终于停在某个位置,男人指腹粗粝,触到那片温热时两人皆是一滞。
似乎是氛围太好,沈斯棠飘然之际恍惚听到窗外几句蝉鸣。
冷白月色投射到屋里,直直映到身后赵方濡一瞬不瞬锁住她的眼眸。他自始至终都在看她,末了微微喘息着抱她躺到胸口,把皮肤上几缕汗湿的头发捋到一旁。
声音低沉,“我只在意你。”
想到方才自己迟迟没机会回答的问题,赵方濡又说:“而且,喜欢一个人是不会想要从她身上计较得失的。”
何况从前的他也根本没想得到。
原本只想把这份爱埋在心里,后来是无法说服自己在她生命里就这么当个过客,这才主动出击。
赵方濡到这时候才庆幸自己留在她的世界里,而不是几复匆匆,消失不见。
“你才是会哄人高兴的那个。”沈斯棠笑笑,拽着他起身后将他牢牢抱住。
“我没喜欢过陆冕,当初跟他在一起是觉得需要有一件事转移痛苦。”她若有所思,语气不均靠在他身前解释,“他是个好人,对我也是,自己前途都未明呢还想着要调回来陪我,倒是我挺无情的,前脚他刚被军校录取,后脚就跟他说了分手。”
在一起这么久,这是沈斯棠第一次跟赵方濡说起她上一段恋情的前因后果。说实话,他并不好奇也不怎么在意,但听到她说完这番话倒也有些感触。
刚想说点什么,沈斯棠又开口补充,像是要彻底打断他所有疑虑。
“而且,婚礼那天他不是因为我醉的,他的一个战友牺牲了,算是借着咱俩的喜酒消消愁,所以你不要吃这些不存在的醋。”
“我知道,我也没有吃醋。”
赵方濡低下头吻她额头,彼此呼吸平复后抱着她去浴室清理。
沈斯棠困得迷迷糊糊,沾上枕头就睡了过去。他从浴室出来后看着灯下她熟睡的面孔,唇角不觉扬了扬笑容。
从前幻想无数次的梦境,如今成为了现实,她就在他身边,在他触手可及的咫尺之间。
赵方濡将她抱住,渐渐闭上了眼。
快到凌晨时,沈斯棠被噩梦吓醒。
黑暗里现实和梦境交替,她睁开眼后惊魂未定,凭着本能钻到身旁温热的怀抱里。
“做梦了?”赵方濡当即清醒,打开床边夜灯后柔下声安抚,“别怕。”
沈斯棠一头冷汗,闭着眼跟他讲方才梦里的内容,“我梦见我哥了,他说他带我出去玩,但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走到了一片竹子林里,四周都是雾,我看不清路,回头想叫他,他突然就消失了。”
梦里感受真实,这种措不及防的失落远比鲜血和鬼怪更让她恐惧。
赵方濡一下又一下顺着她后背,贴在她耳边轻哄,“梦里都是假的,你是太想他了。”
爱人的拥抱是让她安定的药剂,沈斯棠呼吸变缓,情绪有所平复。
她回应他,“是啊,上次见面还是冬天呢。”
这两年沈哲对沈斯言的把控又严格起来,自从得知沈斯棠常常去寺庙他就明令禁止。从最开始的一月一次转为半年一次,为此还特地安排了一批人在禅居别院外轮流看护,沈斯棠不满这种像是对待犯人一样的囚禁,数次跟沈哲抗议,可吵了许久,最后还是改变不了现实。
过去的噩梦已经过去,她结婚后也很少梦到绑架那晚的事。但沈斯言如今的情况始终在她心里悬着,她现在别无所求,只想着有朝一日从家里脱身,让他们兄妹俩永远自由,这辈子都可以不再受沈哲的摆布。
但命运往往跟人的心愿背道而驰,就像沈斯棠不会知道,这个梦是沈斯言留给她的最后一面。
隔天一早,京郊寺庙后的禅居别院响起丧钟。
同一时间,宋确急匆匆打来通知去祭奠的电话破坏了清晨的宁静。
赵方濡听到后怔了怔,手滞在原地,锅里正在煎的荷包蛋糊得彻底。
“怎么了?”
沈斯棠闻到糊味走进厨房关火。看出他一反常态后意识到了什么,心里有些慌乱。
像是预感,也像是跟自己昨晚的噩梦通了灵。
“是不是我哥出了什么事?”
赵方濡知道瞒不过去,冷静下来后上前将她抱住,“斯棠,你先听我说…”
她打断他,眼角泛红,尾音颤抖,“我哥,我哥他怎么了?”
“寺庙刚来的消息…”赵方濡避开她的视线,“斯言去世了。”
轰然间,大厦将倾。
随着这话落下的,还有无数开裂的砖石砸向她身体。沈斯棠眼前一黑,快要被这份噩耗惊吓到有些喘不过气。
于是什么都顾不得了,光着脚就要往外走,“快,快带我过去,我要去看他!”
赵方濡在玄关将她拉住,想象着宋确在电话里说的惨烈情形,不忍让她遭受这份刺激。
他低下声,给她穿上鞋后把人抱在怀里,“我们晚点再过去好不好?”
沈斯言是自杀,别院里他的厢房现在血流遍地,赵方濡实在不敢想这一场景给她带来的冲击。沈斯棠身体好不容易才恢复到如今的程度,他身为丈夫,应该保护好她,若真有什么事,也合该是他代替她去面对。
沈斯言一直都是她的软肋和痛处,离世的打击对她来说已经够大了,如今再让她知道他是自杀的,无论这背后的原因到底如何,沈斯棠从今往后都不会好过。只怕还会比这些年严重,反反复复折磨凌迟自己。
窗外是阴沉的天,两人出门时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
八月份,京平最热的时候,可沈斯棠周身还是布满寒意。
赵方濡为了节省时间没叫司机,雨天路滑车速又快,一路上小心翼翼总算到了山下后,却被迫叫了停。
两旁是青山,唯一一条蜿蜒着通往山顶的柏油路被几辆车挡住,宋确一身黑衣撑着伞站在路中,遵循着沈哲秘不发丧的指示严格控制封锁掉所有前往寺庙的行人和车辆。
看到沈斯棠下车,宋确胆怯地避开她的眼,如实交代,“家里说了,任何人的车都不能上去。”
“家里?”沈斯棠冷笑,“你直说是他沈部长为了保密而要求的不就行了?”
她被那越来越密的雨点淋得胸口发闷,抢过宋确手里的伞,哭腔里带着几分寒,“放心,我会自己走。”
人在极度悲伤时所用的力气也超乎平常,沈斯棠一口气登上连绵不断的石阶,到了禅居别院门口也没有停歇。
松针树梢上锋利的雨划过瓦片,滴滴答答落到屋檐。
灵堂布置在正殿,沈斯棠踉踉跄跄走到遗体前。
雨天光线昏暗,屋内点了许多蜡烛,烛火气熏得鼻间越来越酸。
沈斯言走得安详,面容平和到像是睡着了一样。沈斯棠伸出手小心翼翼去摸他的脸庞,掌心冰冷且僵硬的触感让她不受控制颤抖起来。
小时候无数次逗她开心的兄长,摔跤后第一时间抱她起来的兄长,遇到危险哪怕自己死掉也要让她活下去的兄长,如今就这样冷冰冰躺在坚硬的地板上。
手腕上凝固卷缩的伤口提醒着,他是自己放弃了自己,他也是真的不再这世上了。
沈斯棠隐忍许久的情绪终于爆发,眼泪肆意横流,抱着沈斯言的遗体哭出声。
赵方濡随她跪在身后,见这情形也心疼不已,抱住她肩膀想要劝她起身,但沈斯棠一动不动,他也就静静陪在她身旁。
就这么过了好一会儿,沈斯棠余光瞥见门口多了两道身影后才渐渐止住哭声。
“方濡啊,你来都来了,应该知道要去帮着宋确选选棺木啊。”
沈哲背手走进殿内,因为逆光所以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赵方濡应了声,准备起身时被沈斯棠拉住。
她抬头,看着无论是语气还是表情上没有半分伤感的父亲,就像是在看罪魁祸首,声音冰冷:“宋确那么能干,自然用不上方濡。”
话音刚落,纪黎走到她身前。
许久未见她憔悴不少,不知道是因为前不久又升了迁工作忙碌还是因为迟迟跟沈哲无法切割的婚姻状况让她心烦,总之,她如今看起来状态很差,周身上下都透着疲惫不堪。
“这地上凉,你快起来。”
发呆的那几秒钟,纪黎拉住她手腕。
沈斯棠没有停顿也没有心疼,飞快甩开那只手。翡翠手镯因她用力在手腕上跳了跳,最后沉沉撞到凸起的腕骨上。
“你们现在来干什么?假惺惺到我面前做戏吗?”
她无法冷静,再看这对父母时眼里只有憎恶,语气悲痛。
“你们唯一的儿子都死了,他是因为你们才死掉的,你们是杀人凶手!”
沈哲似乎意识到沈斯棠即将失控,在她说出这番话的同时就用眼神震慑。
殿前是佛祖,院外有无数修行僧人,他想用地点约束她此刻的不冷静。
但沈斯棠不管不顾,看穿他眼神背后的深意还是起身,一步步走到沈哲面前。
“如果我哥不是被你像个犯人一样关在这里十几年,他不会落到今天这个结局。”
她无所谓神佛,也不在乎这样会叨扰逝者的安宁,她就是要在沈斯言的遗体前让他们亲眼看着自己所做下的孽。
“如果你早点让他回家,或者早点还他自由,他何苦会走到这一步!是你,这一切的根源都是因为你!”
沈哲看着此刻怒视狠斥自己的女儿,胸腔压抑许久的火也被引着烧了起来。
“我这是保护他,你为什么就是记不住他是个死人呢,从十六岁那年就已经死了!”
他把视线从遗体上移开,被戳到痛处后慌不择言,“而且,他为了个女人要死要活,跟我有什么关系?”
沈哲从很早就开始不在乎了,他自己冷血没有感情便也要斩断身边所有人的一切。他的妻子将他背叛,他的孩子将他视为仇人,那他就索性做得更绝情彻底一点,反正他本来就,孤身一人。
他丝毫不在乎,自己已经在错误的路上越走越远。
他只要知道,家里这些人不会影响他的名声就足够了。
沈斯棠捕捉到重点,错愕着回头看了眼纪黎。
“什么女人?我哥他,有喜欢的人?”
“中学同学,那个短头发,跟你哥一直形影不离的女孩子。”
屋内静默一瞬,纪黎看着沈斯言的遗体,“她高中毕业的时候被航校选走了,你应该记得的,葬礼那天有个姑娘被拦在寿泉路外哭,那就是她。”
沈哲不愿意听这件事,转过身背对着去看屋檐下越来越密的雨。
纪黎拿出外衣口袋里的一封褶皱的书信递给沈斯棠。
封皮上用加粗的红笔写着———
请转交京平众愿寺山后禅居别院,无言。
是陌生的字迹,笔画却遒劲有力。但她刚看第一行,干涸的眼眶又登时落下泪滴。
因为,这是一封遗书———
任务在即,想了想还是应该给你留下些东西。
当年我们一起写的时空胶囊其实早就被我挖出来了,就放在后山那颗梨树下面埋着,你不是一直都想知道我的愿望吗?我偷偷改过,就在你出事那年,我把我的三个愿望全都改成关于你的了。
这个秘密本来是想亲口告诉你的,对不起没能遵守我们的承诺,今年恐怕也不能回去看你了。
不过没关系,这次归队之前我找人在沈家墓园里种了一株木棉,临行前还偷偷在家里也留了一封信,我嘱托爸妈,若发生意外请竭尽所能把我另一半骨灰放到你那里。
斯言,如果我真的回不去,请不要为我难过。
就当我是替你,永远盘旋在这片广袤蓝天,做你的先行鸟,代替你去看你不能看的世界。
好好活着。
李萤年
2024年8月9日
薄薄信纸被泪沾湿,沈斯棠沙哑着开口:“所以,这个女同学,去世了?”
纪黎点头,抬手拭泪,“牺牲了,飞机掉在海里,尸骨无存。”
赵方濡闻言也是一怔,胸腔涩痛激荡不已,再去看向地面上的遗体时视线也有些模糊。
曾几何时,他以为沈斯言活下去的信念是沈斯棠。却没想过,他也有自己深爱的人。
是了,落发出家本就是逼不得已,他是人,不是机器,是人就会有感情,会被爱感动,也会甘愿为爱放弃一切。
沈斯棠沉默许久,拿着那封信的手都在颤抖,跨过门槛走到沈哲跟前,脸色恢复了平静。
“我要跟你断绝关系。”
她声音笃定,语气虽然颤抖但还是很清晰。
“沈家给我的所有财产和东西你统统都可以收回去,我就当我没有父母,我父母从我一生下来的时候就死了!”
这话一出,不仅刚走过来的宋确被惊到不敢动,就连赵方濡也吓了一跳。
他见过沈斯棠许多样子,温柔的,隐忍的,气急败坏反抗的。可此刻这幅宛若游魂傀儡爆发的绝望,他是第一次见。她脸上没有情绪,眼里只有分明的恨意。
他以为自己终于把她从那个吞噬的深渊拉了出来,不曾想那些黑暗自始至终都萦绕在她身边。是只要她这辈子还姓沈,就无法真正逃脱这个禁锢。
沈哲不语,因她这话动气却也没在人前表现太过。只是用眼神示意宋确和跟在他身后的几个人把遗体抬去火化。
男人们训练有素,沈斯棠再一回头沈斯言已经被人抬走。
她跑上去阻拦,脚下一崴倒在棺前:“住持还没有超度!”
“不用超度,一切从简。”沈哲声音冰冷,不愿在这些繁文缛节上多添麻烦。
雨始终没停,沈斯棠浑身颤抖,眼睁睁看着沈斯言的遗体被抬出寺庙别院,离她越来越远。
赵方濡扶着她从地上站起来。他知道,她在这世上最后一点希望也没有了。
偏偏沈哲还在开口——
“刚刚那些话我就当是你哀痛太过说的胡话,家里这些事以后还是要交给你的。我跟你妈以你的名义建了个慈善会,过些日子就交给你打理,宋确也还像以前一样供你差遣。”
沈斯棠只觉得好笑,她摇摇晃晃推开身旁赵方濡的手,在他关切望向自己时给了他一个安定的眼神。
待沈哲不注意,她弯腰从地上捡起一个空着的小香炉,朝着面前的方向直直扔了过去。
坚硬的铁制香炉重重撞击到沈哲下巴后落到地面,与此同时,伤口处的血流也滴到石板。沈哲抬手捂住,不可置信看着站在雨里的那道身影。
他那青出于蓝的女儿已经将他的冷漠学了个十成十,锐利视线隔着雨也像是要把他五脏六腑都一一穿透。
她无动于衷,父亲脸上的血让她痛快,嘴角笑容咧得更开。
“沈哲,从今往后,你没有孩子了。”
雨水流经身体,像是终于打开多年来那层密不透气的玻璃。
沈斯棠唇角上扬,她终于,终于当面反击了一次。
可伸手挥拳打别人时也必然会伤到自己。
两人走出禅居别院,赵方濡从路过僧人手里借了把伞。
他担心她的状态,方才她那句话让他不得不揽住她的肩。赵方濡心里茫然,撑伞之余唯一能做的不过还是一刻不停地去观察她的脸。
沈斯棠看出他所思所想,对上他关切的视线,“你放心,我不会像我哥那样做傻事的。”
她太清楚,只有活着胜算才最大。
悬着的心归了位,赵方濡把放在她肩膀上的手移下来牵住。
周遭是淋漓不断的雨声,伞面之下两道般配身影互相拉着彼此的手。像是世界末日前,万物坍塌之时还有对方患难与共。
石阶下小跑着赶来的向谌脚步一停,被伞遮挡的眼最先看见的就是这一幕。
太久了,久到上次见她仿佛已经是上辈子的事,但其实才过了一年半而已。
雨后山路泥泞,唯一通行的只有狭窄石阶,上下之人无处可躲,迎面就会撞上对方。
“你怎么在这?”赵方濡认出他来,率先开口。
向谌没回答,视线一转看向身旁不语的沈斯棠,轻声:“节哀。”
沈斯棠错愕抬眼,与此同时看到他撑伞的手腕上戴了串眼熟的琥珀念珠,神色突变。
“这是我哥的东西,怎么会在你手上?”
她情绪激动,脑海里不受控制联想他会出现在这里的原因。虽然一年前向谌彻底官宣了退圈,但却并没到销声匿迹的程度,他这么一个半公众人物出现在已经被四处封锁的寺庙,着实是让她匪夷所思。
“是他给我的。”
向谌读懂她眼里过于昭示的怀疑,又从外衣口袋拿出一封信,“这也是他托我转交给你的。”
信封跟方才那件遗书不同,顶部封了漆还盖了沈斯言专用的印章。
沈斯棠急忙接过来拆开,话里的疑虑却丝毫不减,“他为什么会托你转交?”
向谌沉默,没去回应她像是盘问犯人一样的话,只淡淡移开视线。
所有疑虑在沈斯棠展开信纸后均被打消,沈斯言的字迹她看一眼就能认出。
他洋洋洒洒写了一页纸,每一个字都让她锥心蚀骨。
很长时间一段时间里,我都认为自己不配做沈家的人,因为不够优秀,不够出色,或者是,还不够冷血,做不到像他们那样漠视一切。
从小到大,无数次自我怀疑,痛苦,还夹杂着对院里其他家庭的好奇,我想知道他们是不是也是如此,一言一行都被控制,被规训,稍有偏差就是痛彻心扉的修剪和纠错。
其实我从来都不喜欢这个家,我也从未想要成为他们的期许,我是他们的孩子,是沈家的子孙,但我更是我自己。
我不想也不愿意一直沦为他们的棋子,我知道这也非你所愿。
斯棠,好妹妹,不要为我伤心。
我本来就是个死人了,我活到现在也不只是为了你,你有了好的归宿我很欢喜,我相信你有让自己忘掉过去变得开心的能力,但我不行了。
我活在这世上唯一的眷恋和念想都没了,你哥很没出息,但我思想向后还是要去找她。
希望我妹妹能做这世上最自由的人,做你想做的任何事。
一连看了两封遗书,沈斯棠早就支撑不住的体力彻底告罄。头痛时就连五脏六腑也像被人紧攥在一起。
赵方濡看出她呼吸开始变得急,紧张地皱起眉,“哪里不舒服斯棠?”
“疼…”沈斯棠弯下腰,语气微弱,“胸口疼。”
闻言,赵方濡急忙丢掉伞,在她蹲下之前双手用力把她抱起来。
向谌见状也很快反应过来,着急时把伞举高跟着赵方濡往下走。
一路漫长又艰难地下了山,在看到车里没司机后便又自作主张拉开驾驶座的门。
“我开车,你在后面陪着她。”
沈斯棠表情痛苦,赵方濡没有犹豫,在向谌的帮助下赶往医院。
雨已经渐渐停了,阴沉天下的乌云也开始向两旁拨散。
车里的两个男人默默祈祷一路,辗转把沈斯棠送到医院后却还是不可避免要面对晴天霹雳。
“室缺的残余分流已经到5了,再不手术介入就要有生命危险。”
医生是长辈们的旧识,看到检查单后整个人都紧张起来。
当年沈斯棠的第一次开胸手术就是他做的,因为考虑到年纪小所以尽可能在手术方案上选择了缓和方案,一般来说只要成年后按时复查随访应该就不会造成太大的影响。不曾想多年过去,竟然还要面对比当年更糟糕的情况。
“快把其他家属都叫来,我立刻去准备手术方案!”
赵方濡眼见对方说完后小跑着离开,本就不安的心越发慌乱。
他太清楚检查单上的数据了,这些年久病成医,为了沈斯棠自己也快成了半个医生,所以他完全明白,如今沈斯棠的情况有多危急。
他用最快的时间通知了沈哲和纪黎,两人赶来时,医生也已经拿来知情同意书让他们签字。
沈哲下巴处的伤口刚包扎完,脸上的神情跟方才在寺庙离开时一模一样,对他而言,此刻让他紧张的不是沈斯棠的病情,而是自己越来越痛的伤口和身旁哭哭啼啼的纪黎。
“二次开胸是不是要危险得多?”
“有一定风险,这还要看具体的情况。”
纪黎难得慌张,赵方濡在她抬手签通知书的颤抖中确信她并非像表现中那般不在意沈斯棠。但此刻他脑海里并分不出来别的空余让他去想这些。
半小时后,沈斯棠做完所有检查后被推入手术室。
门被关闭,对于等在外面的家属来说真正的煎熬才刚开始。
赵方濡坐立难安,在并不宽敞的走廊里来回踱步。
他对着墙壁在心底祈求无数次,一定要手术顺利,一定要她平安。
大概是面前来回晃动的影子碍到了沈哲的眼,他坐在墙角的椅子上语气疏淡:“这是个大手术,你着急也没用,先坐下吧。”
赵方濡没听也没看,只径直往相反的方向走了走。
走廊另一头,向谌也没走,站在墙边角落,同样紧张又担忧地看向手术室的方向。
两人视线相撞,又各自沉默着移开。他们明白,此时此刻越说话反而越会让对方难安。
过了很久,一个女医生从手术室走出来。
“病人大出血,血库里的血不够了,除了家属之外有A型血吗?”
赵方濡脚步发沉,整个人像是坠入深渊。眼下所发生的一切都在往他脑海中相反的方向走着,而且不受控制越来越坏。
走廊安静一瞬,身后急促的脚步声打断了这份沉默。
“我是A型血,抽我的。”
向谌语气平缓,站到人群最前。
沈哲和纪黎闻声朝他看过来,还没来得及看清是谁,女医生已经带着他往前走。
赵方濡神色一怔,下意识也跟着向谌走过来,到备血室门口时向谌回过头看他一眼,“你们俩血型又不一样,我来就行。”
只要沈斯棠能手术成功,要他做什么都可以。
赵方濡没说话,向谌见他表情紧张又缓和神色跟她开口:“你放心,我没别的意思,就当报你之前帮助我重新拍戏的恩,不值一提也不用多想。”
这话滴水不漏,饶是赵方濡此刻脑子成了浆糊也明白向谌的意思。
他在刻意跟沈斯棠划清界限,体面又懂事地把自己的行为归结为对他报恩。
可赵方濡所思所想却不是这么小肚鸡肠的事。
他记起宋确跟他说起那场车祸后也终于知道向谌真正的身世,从前他对他始终存有怀疑,就连沈斯棠帮他说话他也不会在意。
尽管他从来都不会设身处地为自己过去的情敌换位思考,但真知道向谌从小到大的所有经历后,赵方濡也不可避免有些唏嘘。
如沈斯棠所说,他是个好人。
向谌也做到了当年挑衅他时立下的誓言,他对沈斯棠的爱并不比他少。
某种意义上,他们两个都是一样的人,能为最爱的人放下所有,付出生命。
想到这,赵方濡也打起精神回他一句。
“那你想多了,我早就不记得了。”
他不爱回忆回去,他只要有沈斯棠所在的朝夕。
向谌扯嘴笑笑,眼看着护士举起针下意识转过头,结果瞥见赵方濡望过来的眼又当即装出一副无畏样子。
他为自己挽尊,抿了抿唇,“我这可不是怕,你知道吧?”
赵方濡无语,转身离开,“我没心情在这跟你贫嘴。”
回到走廊,沈哲和纪黎纷纷向他投来视线。
“刚刚那个人,是不是那年在南淮的那个?”
沈哲过目不忘,几秒钟一个侧脸和背影让他想了好一会儿才确定下来。
赵方濡不想回答,只盯着门口那道亮着的灯。
“这不行!我去告诉医生去别的医院调血,不能用这样居心叵测人的血。”
沈哲拉住赵方濡,“你怎么能让他跟着来呢?当年的事教训还不够吗?”
沈哲喋喋不休,都到了这种关头他还在思考向谌的身份背景。
多荒谬啊,他的女儿在手术室命悬一线,他却对一个已经翻篇的旧事争执不休。
赵方濡很想劝自己冷静,眼下还不是时候,斯棠情况也还不明朗。他不应该在手术室外跟自己的岳父岳母有什么龃龉。
可他真的冷静不了了。
“爸,当年的事,难道不是因为您吗?”
他冷下神色,努力让自己的语气平稳,“这些年,您对斯棠的忽视我都看在眼里,从前不说是觉得我可以把她照顾得很好,我们两个在一起她也能真正淡忘家里。可这回,您是真的做错了。自己的亲生孩子,也能淡漠至此吗?”
“她跟我说过想要断绝关系不止一次,过去我不知道其中原因所以一直劝她,我到现在才算明白她在这个家究竟有多痛苦,作为丈夫,我应该答应她,更应该早点替她把这件事做了,也不至于到今天她会这么痛苦。”
赵方濡眼眶泛红,话音也添了几分颤抖。
他从未说过这样的话,这些年他待沈哲和纪黎比自己父母都还要好,也是因为念着他们是长辈,所以哪怕觉得很多事不对也都为着体面稀里糊涂过了下去。
可现在他想明白了,哪怕今天把沈哲得罪个干净,他也要帮沈斯棠摆脱掉这些痛苦。
“希望您二位看在如今只有这么一个女儿的份儿上——”
向谌抽完血回来,脚步相比方才多了些虚浮。赵方濡看着逐渐走远的背影,沉下心,开口:“还她,自由。”
她不是一个人,她永远也不会是一个人。
爱和虔诚让人永生。
四个小时后,沈斯棠手术成功被送回ICU。
赵方濡听到医生说完手术顺利后才像是重新活过来,慌不择路想去看她,到电梯口时被护士拦住告知现在不能探视。
之后的一星期,赵方濡一步未离守在ICU外的走廊。手术结束后顾逢晟和沈昱宁赶来,第一次见到这样的他,魂魄都像是被人抽走,只剩下一副驱壳。
这份紧绷一直持续到沈斯棠转入普通病房,赵方濡悬了许久的心才算是彻底放了下去。
沈斯棠在病床上不能动,但看到他进屋后轻轻扯了扯嘴角。
她想说话,赵方濡看到她脖子上的留置针止不住地心疼,上前拉住她的手示意她不要开口。
眼眶含泪,仔仔细细将她看了个遍。
“我没事…”
沈斯棠伸出手轻轻碰了碰他蓄满胡渣的下颔。认识这么久,这是第一次看到他狼狈成这样。
“我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她鼻间一酸,感受到手背上有他流下的眼泪后自己眼眶里也越发止不住。
麻醉过后刚清醒时,她曾混混沌沌在模糊的视线里来回寻找他的身影,但icu里除了拿着针管时不时给她输液的护士便再也没有别的人。
那几天很难熬,心理和生理上都很疼,不过她还是让护士帮忙转告赵方濡她一切都好。如今见到他这样,心里倒有些难受。
赵方濡摇摇头,“怎么会,我说过你会长命百岁,福寿绵长。”
他低下头,轻轻贴住她放在自己脸侧的手。这样的波折一次就够,这辈子再也不要有了。
四目相对,彼此望着对方同样红肿且泪光盈盈的眼。
沈斯棠笑,泛白的唇弯起一个弧度来,“放心,我们俩一定能白头偕老的。”
这之后,都会是好日子。
病房外,隔着一角玻璃看着屋内两人的男人退步向后。
走廊熙熙攘攘的人流中,他背对着走出这片喧嚣。
耳边回荡起半小时前的几句对话,赵方濡声音清明——
“护士说斯棠今天就能从ICU出来,要不要跟我一起去看看她?”
“不用了,你照顾好她。”
“斯言交给你那封信的时候,还说了什么别的吗?”
“没有。”
“向谌。谢谢你。”
他笑了笑,沉默着看赵方濡走进屋。
但其实他说了谎。
走出医院,正午浓烈的太阳炙烤着他。
远处街道上郁郁葱葱的树荫仿佛把他带到京郊寺庙那片茂盛的竹子林。
“那你呢?你来这是为了什么?”
“什么也不为,求个内心宁静,再者,求她平安。”
沈斯言静默一瞬,将视线从他面前移开,“你跟我妹的事,我都听说了。”
“那你还请我喝茶?难道不是应该把我打出去吗?”
沈斯言笑笑,“我只知道你也是个笼中人,同病相怜,我有什么好为难你的。”
向谌一怔,脸上也有了些笑意,“你脾气这么好,小时候你们俩谁比较淘气啊,是她吧?”
“我们俩的脾气都不怎么好的。”沈斯言把他眼前的空杯又倒满,“我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你说。”
沈斯言把封好的信和佛珠放到桌面,“我过几天要出趟远门,按时间我妹过几天应该会来看我,如果我不在,麻烦你把这个转交给她。”
说完,他顿了顿,像是看穿他心魔一般。
“人活一世,过往和来处其实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现在。向施主——”
“希望你放下执念,活在现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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