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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替代品

作者:张叙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香炉烟雾袅袅,昏暗殿内烛火长明。


    向谌再度折返时里面的香客已经在陆陆续续往外走,他逆着人流,摩肩擦踵走到偏殿隔间。


    窗下是软榻,一张实木方桌摆在中间。男人身着一件灰色长衫,阖眼坐在榻上,放在身前的手无声捻动佛珠。


    听到脚步声,他微微抬眼,眉目柔和有些慈性,声音也清润好听。


    “施主去而复返,是还有什么别的事吗?”


    借着窗下透进来的光线,向谌清清楚楚看到此刻面前分外清楚的脸,这是一个看起来跟他年纪差不多的男人,容貌也算得上出众。只是长居佛畔面目平静,望过去的第一眼像是永远不会皱起波澜的静湖,深邃停滞,永远不会被俗世动容。但若仔细看,眉眼还有些莫名的熟悉感。


    他不敢多看,双手合十,“叨扰师父修行了,但我方才出门时有位小姐托我带话给您。”


    向谌刚要开口,男人已经站起身,定定打量他一瞬,手中转动佛珠的速度似乎也变快了些,沉默片刻后摇头制止。


    “那劳您再告诉她,此后是陌路,这里她今生今世都不该踏足。”


    这话语气淡然,可向谌却从这平和的话中听出几分绝望来。他不知道这两人之间有何羁绊,他也从未见过沈斯棠露出过方才那样悲戚的目光,尽管他不能不承认自己来这里并非偶然,却没料想到这个不受控制发生的意外还是让他在这一刻有些茫然。


    他愚蠢,他心软,他没办法对窗外烈日下那个苦等许久的人狠心浇下一盆冰水。


    蒋文珠说要想得人必先攻心,他不懂男女之间怎么才算攻心,可就算再虚假的卧底,必要时候也该付出真情。


    所以他走出去时没对沈斯棠说实话。


    像是故意让她宽心,走上前还站在对面替她遮挡住刺眼的光线。


    沈斯棠在他身前这一小片阴影抬头,眼中难以掩饰那份迫切的期盼,“跟他说了吗?”


    “说了,他让你保重自己,不用为他担心。”向谌不会撒谎,可这时候说得竟然意外的顺畅,甚至还坦然对上她的目光,总算在她寒冰般的眼底看见些笑意时自己也没忍住扯了扯嘴角。


    沈斯棠顿了顿,视线交接时看出他眼中的大义凛然,反应过来后笑了下,知道这话一定不是里面那人说的,但她还是很感激向谌编出这么一句谎话来成全她。


    她恢复冷静,正逢拿了已经开完光平安符的宋确跑回来,沈斯棠扶着身旁撑伞的人准备下山时回头看了眼站在原地的向谌。


    她目光再度变得幽深,但看他时似乎多了一分温度。


    “谢谢你。”


    声音很轻,向谌视线里是笔直坚定的背影,随着绿荫渐渐消失在台阶尽头。


    /


    从寺庙回去后沈斯棠犯了老毛病。


    断断续续病了两个月,刚要痊愈的时候因为入了秋气温骤降所以又一次病情加重。


    对她而言,自小记事起没有哪个秋冬天是在平稳中度过的,总会是因为这个心脏生出许多毛病来,原本过了几年安生日子,但稍微思虑加重身体也会受到影响。无论再多精心谨慎也依旧逃脱不了她那羸弱的体质,只能不间断的喝药调理。


    宋确毕业后被沈慈要去当了秘书,海棠园里一日三餐和煎药都有照顾她的阿姨专门负责,她专心养病,大门不出,成日只有自己。


    沈谦晔时常来看她,抽出时间陪她吃饭,买了各式各样的东西给她解闷,还带着她去医院检查。小心谨慎,每次离开前都会告诉阿姨有事给他打电话,走到一半又折返回来嘱咐她。


    “你要是待得没意思也可以叫朋友陪你,只是不能一个人出门,知道了吗?”


    沈斯棠点头应下,心想自己哪有什么朋友,这些年连社交圈都被家里严防死守,身边不过只有一个像是沈哲分身的宋确。不过经沈谦晔一提,她突然想到那个被自己遗忘在戏楼里两个多月的向谌,于是一个电话打给汪老板让他上门。


    /


    九月底,海棠园的所有树木被秋意染满金黄,随风一吹树叶就窸窸窣窣地落下。


    向谌踏入这座院落时第一感受是富丽堂皇,他未曾想过城墙根下还有这样宽阔的私人区域,大门正对城中心环绕蜿蜒的一弯内海,四周几处灰瓦墙壁的院落都是能在观光路书上看到的某些故居。正门经过改良加固了密码锁,他站在门口还未摁动锁上的门铃就已经被人迎进院里。


    面容和善的阿姨把他带到院中树荫下的石桌,转身去厨房拿了茶点时沈斯棠也从屋里走了出来。


    “最近很忙?”


    “还好,因为最近在排新戏。”


    向谌拘束地落座,发现她脸色憔悴不少,大概是素颜缘故眼下乌青明显。而她今天的衣着也很居家,一件宽松的浅杏色长裙,脚上穿着了双焦糖色的软皮子拖鞋。


    是以前从未见过的柔和模样,或者说,这一身看起来跟往日那个生人勿近的沈斯棠判若两人。


    他不自觉多看了她几眼,意识过来后端起石桌上的精致茶杯喝了口。


    茶味很淡,入口又有回甘。


    “见我很紧张?”


    向谌扶着杯壁的手指有些僵住。


    沈斯棠觉得他正襟危坐的样子有点好笑,交代阿姨给他倒茶后又转身进了里屋,拿了她前几天偶然从地下二层的库房里翻出来的一件老东西。


    锦缎礼盒被她放在石桌上,向谌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她已经又一次打开了。


    她伸手推到他面前,“送你的。”


    是套三十年前的点翠头面,工艺精湛价值不菲,他上次见还是从博物馆。小时候听庆云说过,这种点翠的头面都是要最红的角儿才有资格戴。


    向谌出于欣赏仔细看了看,脑海里却无端想起上次撞见的琵琶男,他不想这么贸贸然地收下,然后无缝衔接成了下一个供她取乐的男伴。


    所以他很快合上盒子递回到她手边。


    他有私心,自己应该用更重要的方式在她脑海里留下印迹,而不是,成一个可以随便上位的替代品。


    沈斯棠微不可查皱了下眉,“你不喜欢吗?”


    “喜欢。”他如实开口,慢慢对上她的视线,“我只是觉得自己没身份收下。礼尚往来,多用于相熟的人之间。”


    他顿了顿,“那我们算是朋友,还是什么别的?”


    沈斯棠闻言静静看他一瞬,反应过来后不由得笑了笑。


    他倒有点意思,没故作矜持说这东西名贵,而是变相给他自己找补理由,甚至跟她论起名分来了。


    她想到那天在车上他惊世骇俗问出男伴的标准,心下突然生出些恶趣味,她不介意逗逗他,故意问:“那你想跟我当什么?”


    “朋友。”向谌开口。


    “那你可要想清楚了,毕竟我觉得男朋友和男伴都算朋友,上次你撞见的那个弹琵琶的也是朋友,你觉得你算哪种朋友呢?”


    向谌微讶,震惊她如此无情的问句,被噎了下后又挺直胸膛直视她,话也说得磕磕巴巴,“不掺杂私人关系的正经朋友。”


    “那行,我上次说要给你之前的戏班投资。”她笑了下,很快转了个话题,“朋友之间帮你一把这总行吧?”


    向谌听到她说朋友之间眼睛亮了下,反应过来后以为她又是换一种方式给他钱,当即站起身拒绝,“没事,戏班的事我自己可以。”


    “确定不用?”


    而她只觉得他是放长线钓大鱼。


    “不用,你已经帮我很多了。”


    他声音坚定,她也没功夫再坚持下去,本来就是存心收买,不过想用钱套他底细。


    不过目前来说倒是出乎意料了,这人比她预料中还要能坚持。


    稍坐了会儿,忽然刮起北风。


    沈斯棠被风扑了脸,很突然地咳嗽起来,向谌急忙给她倒茶,递到面前时她却摇头将他拿着茶杯的手推向后。


    她有气无力,越想开口就越难以说出,最后被阿姨扶着进了屋。


    向谌眼睁睁看着她脸色愈发苍白,嘴唇微微泛起淡紫色,心下一滞,这般像枯草衰败的容色他从未见过,所以在那一刻,他竟莫名其妙生出些不该属于他的关切来。


    “怎么咳得这么厉害,要不要去医院?”


    沈斯棠半靠在沙发上,拿了吸入喷雾止咳,稍微平复下来后对上向谌着急的眼,大概是错觉,她竟觉得那目光里似乎有几分担心。


    她摆摆手,没去多想他的虚情假意,随口把这件事含糊过去。


    “我没事,只是换季就这样。”


    倒不是她讳疾忌医,实在是对向谌而言得到她太多病情信息反而危险,沈斯棠还没彻底摸清楚他的身份,当然不会在这时候就轻易跟这么一个人交底。


    /


    但她没想到的是,向谌似乎把她生病这件事当成了一个捷径和理由,隔天一早准备去戏楼前跑到海棠园给她送了一小瓶秋梨膏。


    他熬了大半夜的,送过去的时候还热着,阿姨接过后当成新鲜事讲给沈斯棠听,她拿起还温热的玻璃瓶后笑了笑,却并未觉得有多动容。这都是廉价的付出,实在不值一提。


    不过她久病枯燥,也急需新的乐趣缓解药苦。


    此后几个月里,沈斯棠默许向谌陪在她身旁,并且时不时找些新鲜事物给她解闷。


    他像是用来佐药的冰糖也像是院里沈谦晔买来逗她一笑的鸟。


    在她身边嘘寒问暖,骑车带着她绕过大半个京平,又在凌晨敲门叫醒和她一起去看东山的日出,从秋到冬,不厌其烦随叫随到,以至于最后他和给她煎药的阿姨都混得很熟悉,来海棠园次数越来越频繁,一直包揽到她到冬至前的最后一剂。


    沈斯棠照单全收,以游戏者的心态看着他对自己百般讨好热络,半真半假陪着他演戏,倒也觉出些快乐来。


    因为这个人无论怎么做都在她的预料之中,不必费力伤神,偶尔还能无所顾虑放肆开怀。


    直到,冬至那日他们两个相约去戏楼观戏,却没想到遇上火灾。


    人群乱成一团,挤簇着从浓浓大火中跑着离开,从街道上路过就能看到屋顶传来的阵阵黑烟和火焰。


    向谌买到一半的糖葫芦扔在地上,想起沈斯棠还在里面逆着逃出来的人流拼命往回跑,看到二楼已经被烧得摇摇欲坠的木头台阶,还是想也不想冒着头顶还在腾腾燃烧的火上了楼。


    结果找了一圈不见沈斯棠人影,被赶来的消防员带到外面时在后门看到她和宋确站在人群一旁。


    她安然无恙,一身白色大衣站在黑夜里不容忽视的显眼。


    而他脸颊被浓烟熏得斑驳,身上也像是蒙了一层厚重的灰。


    四目相对,向谌劫后余生跑上前,在一旁围簇的众人面前将她紧紧抱在怀里。


    她退无可退,鼻尖萦绕不散的是他身上刚从火灾现场带出来的浓烟焦烤。


    “太好了,我差点,我差点以为你在里面。”


    他说得断断续续,整个人看起来狼狈不已。


    被浓烟呛到呼吸不均,环在她身后的手慢慢变松,隔开距离掩面咳嗽,最后眼睛通红,连带着望向她的目光也像是哭过一般。


    沈斯棠静静注视,像是隔岸观火的置身之外,对他此刻的难堪和狼狈没有半分同情,她内心毫无波澜,刚想说点什么开口时却见那人无力地倒在她怀里。


    向谌觉得自己接近窒息,闭眼前最后听见的是她在耳边叫他名字。


    他混混沌沌,在心底劝说自己,这一切不过都是为了从她那里赢取信任,这会是一场漫长的博弈,他必须付出真心,也必须拿到最大成功的机率。


    可说再多,都无法掩饰,他那刻本就摇摇欲坠的心脏在不受控制地往该去的地方倾斜。


    意识到这一点后已经来不及,像上苍定好的命簿,而她是不可或缺,刻在上面最浓墨重彩的一笔。


    他以为他才是那个处处设下陷阱等待时机的猎人,殊不知自己早在一开始就掉入了这个圈套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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