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谌送完人回到院里,关上吱呀作响的大门时迎面撞上师傅庆云。
“刚才是谁来了?”老太太年逾八十,身子骨尚且硬朗,耳力也还保留着。原是想着他今日练晚功怎么这么慢,本想起身催促他休息,结果刚靠近窗下就听见外面的交谈声。
向谌被这突如其来的声音吓了一跳,拿在手里的电筒差点掉在地上,“哎呦,您老这么晚还不睡呢?”
庆云拉过向谌的胳膊,轻声问:“是不是舒绿回来了?她是不是后悔了?”
她这一辈子都在做京戏这一件事,遇上自己喜欢且有天分的徒弟掰着手指都能数得过来,她们那个年代做什么事都是从一而终,即使生活再窘迫精神上也是愿意为了喜欢的事付出所有。
庆云老太太到了这个年纪被自己亲手栽培的弟子背叛,心里不好受却仍愿意相信她会回来。
向谌沉默几秒,把电筒夹在身侧,两手扶着人往屋里走。没办法,他在心里怎么演示也说不出来那日师姐说要恩断义绝的话,师傅知道了该有多伤心呢?
他声音缓和,柔声安慰,“您放心,师姐想明白了肯定就会回来了。”
两人进了屋,向谌扶着师傅坐到木床上,这处房子年头太久,屋里所有陈设都如几十年前大致相同。庆云在电灯下打量一圈四周,脑海里想起昔日的热闹景象。
“想想也是,你师姐那么好模样的一个人,何必守着我一个快要入土的老太太唱戏呢。”她感慨着,转过头来看倒了杯温水放在床头的向谌,认真问:“要是有一天别人去挖你去拍电影,你是去还是不去啊?”
向谌从一旁的雕花抽屉里拿出师傅常吃的鱼油和营养品,将药倒在掌心里向前递,“我才不去呢?就是挣再多钱也不去。”
他又把水杯递到师傅手里,自顾自地嘟囔了句,“钱有什么好的?”
庆云顺着水把药慢慢吞下去,在他给自己拍背时将他的手拂去,抖搂开床上的被子,说:“钱当然是好东西呀,你看看你妈前些天在国外买的那栋漂亮房子,你难道不羡慕?不想过去?”
向谌愣了下,差点忘了自己手上还拿着玻璃杯,快要滑下去时很快反应过来,轻轻搁在床头柜上,似是不可置信。
“您说什么,我妈跟您说她买房子了?”
“可不嘛,就你第一回去戏楼那天,你妈拿了大包小包的来看我,还陪我聊了好一会儿的话呢,我以为她是要接你出国…”庆云困劲儿上来,打了个哈气便闭上眼,均匀的呼吸声不一会儿便加重了起来。
向谌关了灯,掩上门若有所思地走出去。
月光透过前厅玻璃映到屋里,他站在那,看着那道红色木门突然想起了一件旧事。
他从记事起就一直在这个院子里,那时候戏班火热,庆云是著名京剧大师的关门弟子,唱出名气后便自立门户,前来拜师学艺的人踏破门槛。
向谌那时候见到最多的人就是师傅庆云和师姐舒绿,旁的跟他差不多年纪的孩子们叽叽喳喳围在一起学艺之后也会在私下里说他没有父母,因为只有他一直住在这里,不像他们,到了放假的日子都会被接回家去。
时间一长,他对自己之前的记忆也开始模糊,努力想要在脑海中记清楚关于父母的面容却始终想不起来。
蒋文珠来的那天京平下了很大一场雪,院子里堆积着积雪不能练功,孩子们就贴紧墙壁拔直身体。
玻璃窗上结了一层又一层形状奇特的窗花,向谌在双腿酸痛中移开视线盯着那些白到刺眼的窗花,暂且分散了身体疼痛的注意力。
等他头皮上都出了一层汗时,庆云掀开门帘领着一身红衣的蒋文珠蹲到他面前。
那天蒋文珠抱着他好久,手里还拿着给他买的糖葫芦。京平的冬天又寒又冷,原本酸涩的山楂经糖一裹也成了沁入心田的蜜。
她声音悠扬好听,即使是告别的话也让他听不出半分悲伤的情绪。
“你待在这里要好好听话,妈妈有时间就来看你。”
这一待,就是十几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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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个月,向谌没再见到沈斯棠。
她连戏楼都未曾踏入,像是从未出现过一样,二楼中央她的包间始终空空荡荡。
她不来他也只能在这里,白天在戏楼唱戏,晚上回去了修缮院里的戏台,他买了几桶新油漆,拿着小刷子一点点把褪色的栏杆全部涂新,倒也过了几天充实有趣的日子,看他戏的人慢慢变多,向谌找到些快乐,脑海中暂且抛下那份被强加在他身上必须要去完成的沉重。
直到6月3号那一晚,蒋文珠的电话像是闹钟般准时响起。
向谌起身准备接听时对方又挂了,紧接着,一条关于地址的短信发到他手机里。
夜半惊醒,即使是好梦却也无法再继续睡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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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日京平下起小雨。
山尖云雾缭绕,淅淅沥沥小雨冲刷清新空气。
沈斯棠撑着伞赶到墓园时,大门口已经停了一辆熟悉的车。
视线中淋漓不降的雨水里,顾逢晟一身黑色站在墓前,墓碑下方的石板上放了两瓶新开封的酒,黑白照片里,停留在24岁的沈谦叙在数不尽的春秋中永恒于世。
沈斯棠蹲下身,放下被雨浇得发蔫的白色桔梗和菊花,伸手拂去照片上的雨滴。
周遭雨声淋漓,两人静静伫立在墓前。
“我昨天,梦见谦叙哥了。”
沈斯棠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眸光深邃,思绪渐渐随着回忆飘远。
“梦见他结婚娶了个很漂亮的新娘子,你跟我姐是伴娘伴郎,新娘扔手捧花的时候大家都在往前跑要去抢,只有你们两个站在那不动。”
顾逢晟眼中疲态尽显,彻夜未眠让他整个人都显得颓废至极,这些年,他每次在这个日子里都是这样度过的。行尸走肉,只剩一副驱壳,脑海中无限回荡的都是那场车祸。
沈斯棠这一句话让他稍稍清醒过来,现实支离破碎,梦境稍稍圆满些也好。
他仔细听着,抬眼问她,久未说话声音有些低哑,“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她语气平静,看着顾逢晟还是有些不忍。
“姐夫,不管你跟我姐怎么样我都还是叫你姐夫。”
顾逢晟愣了愣,见着眼前沈斯棠清澈的视线,她年纪小看事却很明白,这句称呼如今正像密密麻麻落下的雨滴,让他紧绷到麻木的神经得到一丝放松,同样也是一个说服自己的机会。
“人不能总是活在过去里是不是?你跟我姐这些年看起来是越来越好,实际上谁都知道是越来越糟。”沈斯棠话音清明,即便隔了层击打滑落的雨,依旧清清楚楚落入顾逢晟耳中。
她看着墓碑上那张照片,深吸一口气,“如果真正的死亡是遗忘,那他现在还不曾离去。可你们两个呢,是要从那一天开始就彻底进入死局了吗?”
沈斯棠知道这一番话不该她说,按照家里的态度,他们两家就该从此泾渭分明,再也没有任何交集。
但她只是觉得,人活一世,其实可以不必在意那些世俗之外的条条框框。当然,这话也是说给她自己。
“你姐,你姐她,最近还好吗?”顾逢晟撑着伞,沉默好一会儿才问她。
这俩人的问题简直如出一辙,沈斯棠想到沈昱宁在电话里问她的这类问题。她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能说的都是浅显的,她如何成就,又如何拿了二等功,这些又跟好有什么相关呢?这些都不是准确的回答。
所以她坚定开口:“要是真想确定一个人过得好不好,那就去见她,亲眼看一看她是什么样。”
顾逢晟沉默一瞬,雨线纷迷时有液体顺着风滑落他衣领里,他虽未开口,但沈斯棠也知道了他的答案。
心中像是胸口一颗巨石落了地,离开前回头望了眼墓碑上的黑白照片,在雨势变大前跟着顾逢晟一前一后走出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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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沈斯棠意外的是,到了门口时最先看见的是站在她车旁的向谌。
她不禁好奇,将伞举高又看了他一眼,“你怎么在这?”
向谌目光向后看到西装革履的冷峻男人,默默看了几秒后又很快移回视线,盯着沈斯棠的眼,身侧的手微微收紧,“我来这边爬山,下雨了就想看看这边有没有躲雨的地方。”
沈斯棠不想戳破他谎言,但这处墓地虽不在京郊可距他所住的地方开车最快过来也要将近一个小时。就算他抽风了想来爬山,应该也不会来这里。
所以她在越过他肩侧时冷声回击,“上墓地爬山啊,那你胆子还挺大。”
向谌被她的话呛住,再也没了还口之力,撑着伞退到离车稍远的雨里。
沈斯棠见他吃瘪也终于有了些笑意,说实话,她对眼前这个人那仅有的一点兴趣除了他的身份外,更多的还是因为这个人有点蠢。
她上了车,看着他站在门口两棵稀松的松树下,大概是雨势变大让他在视觉下像是一个弱小的动物缩在树荫里。
沈斯棠在心底犹豫一瞬,到底还是降下车窗,“雨天路滑,上车吧,我送你回去。”
他顿了顿,抬眼看她,一如初见那天的清澈眼神,“您说真的?”
“对,快点,再废话你就散步回去。”
向谌见好就收,合上雨伞后走到车旁。今天司机不在是宋确开车送她出来,副驾驶是空的,他舍近求远,拿着一把湿淋淋的雨伞坐到有她所在的后面。
倒是没不客气,上车后还故作镇静地跟沈斯棠道谢。
窗边的景色在缓缓倒带,玻璃上一波又一波的雨滴冲刷下来。
“商量个事。”沈斯棠搭在身旁的手敲了敲座椅,微微偏头,“下次能别您您的了吗?我听着太别扭了。”
向谌还以为她要说什么,一双眼颇为认真地看向她,闻言笑了,“那您…那我叫你什么?”
“叫名字就行,总之别叫您也别叫沈小姐,太头疼了听起来。”
向谌默了默,很快答应,“好,斯棠。”
他叫的有些生硬,像是从来都没叫过人名字一样,沈斯棠听了后不禁扯了下嘴角,想起点什么后故意诈他,“我好像还没跟你说过我名字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