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十九岁的向谌在京平老城区的一个大杂院戏班里艰难度日。
戏班寥落,院中间上了年头的戏台围栏已经被腐得坑坑洼洼,油漆斑驳更显破败。
教他入门的师傅上了年纪且没有名气,班里仅剩的十几人接不到戏后便都各奔东西,天长日久,身边最后一位跟他一起长大的师姐也在现实面前选择了放弃。
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试图劝说,可那位师姐已经麻利扔下戏服换上新衣,乘了辆车头带小金人的豪车跟随金主一脚迈进了娱乐圈里。
向谌不解,于是在亲眼见到那辆跟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车开出胡同时主动拦了辆出租车跟了过去,他要找机会将师姐留下,尽管京平路况拥堵一塌糊涂,他在再三嘱咐司机才不好容易将那辆车跟住,只是花了两个多小时候抵达目的地,无论如何却也开不到最里。
“前儿可不能再开了啊,你看到没?那都拉了警戒线,这地应该是片场,常有在这边拍电影的。”
郊外一片自然风景区,人烟稀少,宽阔的柏油路变为狭窄且灰扑扑的水泥路,司机停车看了眼计价器上的数字,“三百五十六,给你抹个零给三百五吧。”
向谌原本定在车窗外的眼突然移到司机面前,几乎是下意识嘀咕了一句,“这么贵?”
“你可是从二环出来的,这我还给你便宜了呢!”
司机闻言回头看他一眼,目光由上至下仔细打量他一遍。
男人看起来年纪不大,脸上尚有稚气未脱,剑眉星目,是很端正的帅哥长相,看起来也不像什么缺钱的人。
只是穿的衣服比较奇怪,这年头在穿中式长衫的人在他看来像是玩角色扮演,虽有些纳罕但想起他是到片场也就不那么奇怪了。
“按说你们这做演员的应该也不缺钱吧?”
向谌没工夫回应司机一句接一句的问题,看到那辆车已经停下后更为着急,付了钱就赶紧拉开车门下去。
时至四月,几座连绵高耸的山峰之下平地里是漫山遍野的油菜花田,群山翠绿中一大片淡黄花海点缀,花朵随风盛开,连空气里都是细微的花粉味。
他差点就要来晚一步,虽然都是四个轮子,但出租车和劳斯莱斯的速度还是完全没有可比性,那位爱聊的司机能跟着一路把他带到这已经十分不易。
向谌闻着周遭这股挥之不去的甜腻花香,看到那抹熟悉身影下车时很快开口叫了她一句。
“师姐!”
向谌声音清脆,想要忽视也根本不可能。
舒绿挽着身旁男人的手臂松了松,转身前先跟人请示,脸色谄媚语气婉转,“我先去处理一点私事,马上就好。”
“导演还等着你呢。”男人拍了拍她腰下某处,“抓紧时间。”
那男人估摸得有四十岁了,五大三粗,肥肉掩在西装里却也依旧明显,虽是背影却也能看出那张脸定是横肉乱飞。
向谌看到两人姿态亲昵,师姐往日在他心中的形象随即崩塌,目睹人走过来时眼底黯淡一瞬。
“你怎么来了?”女人秀眉轻蹙,“我不是都跟师父说了,而且为了表示我辜负她这份栽培还给她留了钱,大家好聚好散,你怎么还追到这来了。”
舒绿学艺十几载也算得上是祖师爷赏饭,从拜师学艺起庆云就视她为接班人,精心栽培勤学苦练。她一开始也是喜欢的,奈何喜欢也抵不过金钱名利,她自认二十出头的年纪是最好的花期所以应该抓紧一切能够改变命运的机会,大杂院里苦练无人欣赏的戏曲,她厌了也倦了。
既然有机会能当演员一鸣惊人,她又何必埋在那处只剩灰尘又无人问津的院子里。
“你是不是因为前些天跟师父吵架,师父她年纪大了就那样你不要生气,你唱得那么好你应该坚持的,为什么要放弃啊?”
向谌此刻像个明知故问的孩子,即使心里知道她离开的真正原因也不愿开口,只是一句又一句重复着对方并不愿意听的话题。
与其说是不敢相信,不如说他实在是不想失去这么好的搭档和这些年都待他像亲人一般的人。
“而且你以前说过的,咱们俩会一起唱一辈子!”
向谌黔驴技穷,自己也没意识到这话有些可笑,眼前妆容精致的舒绿看着他很快笑出了声。
“你幼不幼稚啊?一辈子那么长怎么能就被这一棵树吊死啊,你甘愿穷着就继续回去唱戏吧,反正我是不会回去的,我受够了。”
她态度坚决,眼中没了从前的熠熠,只剩几分漠视,“黄总说他会捧我,从此以后,我们各走各路,你也不用替我觉得可惜。”
她转身向后,高跟鞋踩在泥土上有些不好走,这是她最好的选择,人生路口每一步关键转折她都要牢牢抓住,热爱在金钱面前实在不值一提。
向谌难以置信,自己也没注意到抬眼望她的眸已经渐渐湿润。他慌不择路抓紧她的手臂,再开口时有些低声下气。
“真的…不唱了吗?”
可这一句话却显然让眉头拧紧的人更为生气,舒绿甩开他攀上来的手,转身看向身后没有旁人这才放心加重语气。
“不唱了不唱了,我都说了多少遍你还要问!”
“谁要跟他们一样把一辈子都埋在这个院里?不是谁都像你一样可以什么都不考虑的,向谌,你放过我吧,你一个人也能唱得很好的。”
争吵声不大不小,原本周围寂静无人会去注意,但此时正巧在花田里路过且耳力敏锐的沈斯棠却悉数听了进去。
她拿起盖在脸上遮挡太阳的编织帽走了出去,循声很快找到站在土路旁的两人。
她倒很少听到有人连吵架都能一字一句吐气清晰的,这番台词功底,倒是比剧组里那群现代戏都磕磕巴巴的演员强多了。
带着这份好奇望过去,沈斯棠看到那位无情女子已经先走一步,留在原地的是方才苦苦哀求但此刻却垂头丧气的男人。
他穿了件淡蓝色的中式长衫,身姿挺拔长身玉立,沈斯棠微讶此人格格不入的穿搭,看着看着就有些好奇,目光瞥到衣衫上造型独特的精致压襟,视线在此多停驻了会儿。
思绪游离之际,后面小路上的司机费了一番力气总算将车从泥坑里开了出来。
宋确走过来找她时累得满头大汗,见她站在原地以为是等了太久有些着急,声音放低,“车已经好了。”
沈斯棠被他这句话打扰了兴致,回头看他时眼里透出几分不满。
宋确不明觉厉,顺着她方才的目光向前看了过去,倒是个容貌不错的男人,只是衣着有些猎奇,但他很快想到这两年沈斯棠身边不间断的男伴大多如此,最近的一个是音乐学院琵琶专业的男生。
她口味一贯特别。
与此同时,向谌听见声音后很快向他们两个这边走了过来。
男人眼眸清澈,措不及防同她对视那秒还有一瞬茫然,像是溺水的人随意抓了一根救命稻草。
“你好,能帮我个忙吗?”
沈斯棠顿了顿,看着眼前的清隽男人,难得好脾气的淡声问了句,“我能帮你什么?”
向谌以为她会答应,心下一松便又往前走了走,站在距她不过几步的位置,看清楚她面庞和身后跟着的男人后尴尬地弯了下嘴角。
“你们是从片场出来的吧,我想进去找人,能不能……”
“找刚才跟你吵架的那个人吗?”
沈斯棠觉得这人有点意思,都被指着鼻子大骂一顿了却还能惦记着,她笑了下,“这么紧张,她是你女朋友?”
向谌真诚地摇头,说话时视线看向宋确身前的工作证,“不是,但是我必须要进去。”
宋确闻言也警惕地看向眼前有些冒昧的男人,目光从上至下打量一圈后又看向沈斯棠的神色,见她沉默不语便直截了当的拒绝。
“不好意思,我们不是工作人员,所以帮不了你这个忙。”
说完后又抬手看了看时间,轻声在沈斯棠身旁提醒道,“下午还有课,得赶紧回去了。”
她点头,也不愿意多管闲事,默默收回那道余光,把手上拿着的帽子扔到宋确身前,转身向后上了车。
宋确收好手里那顶帽子,拉上安全带后从副驾驶向后看了眼神色还算如常的沈斯棠,记起沈哲三番五次跟他交代的,知道她不愿意也还是说了。
“您之后还是不要来这了,虽然有周钦少爷在这边拍戏,但家里再三嘱咐过不让你去人多的地方。”
沈斯棠原本心情不错,但听完他这句后突然眸光一凛。
宋确是他爸沈哲一直资助的学生,也算是半个沈家人,从中学起就一直跟在她身后,甚至还跟沈斯棠上了同一所大学。
沈哲表面上说是有个随行的人陪着安全,实际上不过是在她身边加一道眼线。
一言一行都要被这么一个像管家的人盯着看着,想做点什么都有人提点警示,还要防着沈哲兴师问罪。沈斯棠无奈笑笑,想来这未来几十年都是如此,一眼都能望到头。
宋确捕捉到她眼底的寒意也想到自己这番话有些越矩,连忙低下头解释,“我失言了。”
沈斯棠并未回应而是转头看向车窗外仅存的一点风景,被拒绝的男人还站在一旁,蓝衫在周遭黄花的衬托下也显出几分脱俗。
不过下一秒,这位锲而不舍的人就跑到了车前,双臂张开。
司机紧急刹车,沈斯棠皱着眉降下车窗。
向谌神色为难,在刺眼的阳光下弯腰看向车里那张朦胧却很漂亮的脸,“能冒昧的问您一个问题吗?”
“既然都知道是冒昧了,那还问什么?”
沈斯棠语气冷淡,神色也看不出半分波澜。
“不好意思,就是这边不太好打车,您方不方便带我一段,就把我放到好打车的地方就好了。”
他声音低下去,半垂的眼看出睫毛浓密,在光下投出浅浅阴影。那会儿挽留他那个师姐的执拗劲儿全然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有些谦卑的低姿态。
这情形无端让她想起年幼时家里养过的一只黑色小猫,表面温顺,爪牙却锋利。
沈斯棠把手搭在窗框,认真打量他好一会儿,那双眼意味深长,他只对视片刻就又移开了目光。
周遭沉默了许久的空档,向谌都以为她应该同意了,她却只是笑着拒绝。
“不太方便,我这车不坐生人。”
语气生硬,目光冰冷还有弧度上扬却并非发自内心的笑,组成了向谌最初对沈斯棠的全部记忆。
从他在那些文字和照片里了解的都不同,这是个看似没有距离实际却遥不可及,是夜空高悬的月,也是谷底深渊寒彻的冰。
而他精心策划以为能诱人上钩的一场好戏,其实根本就拙劣不已。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