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辘辘,驶离临淄渐远,车外“护送”的齐军也终于折返。车厢内,那股由强权压迫带来的窒息感稍稍缓解,取而代之的,是归途的沉闷与牺牲过后深入骨髓的疲惫。
江雅靠着车壁,目光落在窗外荒芜的田野上,她忽然开口,打破了沉默:“百里先生,我最终选的,是第三条。”
百里奚坐在对面,闻言微微一怔。他虽猜到江雅大概率不会选择前两条绝路,但是能与那两个条件并列第三,显然也是不一个简单的事物。那本书,他虽未窥全貌,却知是王姬与江雅的心血所系,意义非凡。
江雅转过头,对上百里奚忧虑的目光,脸上浮现出一抹苦涩至极的笑,“先生可知,《琼贻秘录》究竟是何物?”
不等百里奚回答,她便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里带着一种痛苦的回忆:“那是王姬为我整理记录的,一些超越这个时代的知识。比如改良冶铁之法,以及据此打造的新式农具、兵器,其中有能让耕作效率倍增的曲辕犁,能让射程更远、力道更强的弓箭。”
她顿了顿,眼中忧色更浓:“我将此物交给齐侯,无异于亲手为猛虎添上翼爪。齐国本就强盛,若再得此等技术,假以时日,天下谁还能制?我今日救鲁,他日,是否会酿成更大的祸患?” 这份担忧,在她交出《秘录》后便一直啃噬着她的内心。
百里奚静静地听着,他并没有立刻出言安慰,而是陷入了沉思。
片刻后,他抬起眼,目光已恢复了一贯的冷静与睿智:“夫人所虑,确是深远。但是,奚以为,夫人或可暂宽心怀。”
“哦?” 江雅精神微振,身体不自觉地前倾,“先生有何见解?”
“技术虽好,然欲将其化为国力,绝非易事。” 百里奚的声音平稳而清晰,“其一,在于‘知’。齐国工匠,能否理解夫人书中那些精妙原理?若无通晓其理之人指导,照猫画虎,恐事倍功半,甚至画虎类犬。此非识字即可,需彻底‘理解’。”
“其二,在于‘物’。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优良的铁器,需上佳的铁矿石,冶炼需稳定的煤炭供应。齐国境内,是否有易于开采的矿藏?其现有的矿脉品质如何?若原料不济,技术便是空中楼阁。”
“其三,在于‘人’。新式农具分发下去,农夫是否愿意放弃沿用已久的旧器?心中可有疑虑?变革之初,必有阻力。此为民心接受之困。”
“其四,在于‘利’。即便造出少量精品,如何分配?是先装备军队,还是先普及农事?齐国公族、卿大夫众多,利益盘根错节,如此利器,必引争夺。内部分配不均,便是祸端之始。”
“故而,” 百里奚总结道,“奚断定,齐国纵得《秘录》,三五年内,难有质变。而长久看来,” 他目光灼灼地看向江雅,“奚更相信,以夫人之能,现在既能写出此书,他日必能推陈出新,远胜今日之《秘录》。知识如活水,贵在奔流不息,而非固守一潭。夫人,才是鲁国真正的、永不枯竭的‘秘录’。”
这番话,如春风化雨,润泽了江雅干涸焦虑的心田。她眸中的阴霾消散大半,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点醒后的清明。她长吁一口气:“听先生一席话,茅塞顿开。” 但是转念一想,齐国遇到的困境,鲁国一样也会有,她随即追问:“那依先生之见,我鲁国若想推行此等技术,又当如何规避这些困境?”
百里奚看江雅已从自责与忧虑中挣脱,心中也宽慰不少,便将自己的思考和盘托出。
“夫人问到了关键。归根结底,一切困境,皆系于‘人’。” 他伸出四根手指:
“其一,‘以粮聚人’。我们需继续设法收购粮食,同时广布仁政,吸引周边因战乱、饥荒流离的难民,乃至购买身强体壮的奴隶。以此为基础人力,从事开矿、锻造、兴修水利等基础劳役。人,是根基。”
“其二,‘以器固本’。待新式农具产出,由国家统一调配,优先保障‘公田’使用,配以耕牛,大幅提升公田产出。收获之粮,于各地广建粮仓,丰年储,荒年放。此举不仅为应对饥荒,更要做到‘仓廪实’,永远杜绝今日之辱再演!公田产量大增,国力自然强盛。”
“其三,‘以利驱贵’。贵族见公田丰收,必觊觎新农具。我等不必严防死守,反而可由国家出面,将农具售卖给贵族,并鼓励、甚至资助他们用以开垦荒地。对新垦之地,国家可收取一定赋税。如此,将贵族的私心贪欲,引导至扩大耕地、增加国赋的正途,化阻力为助力。”
“其四,‘以兵强干’。农具普及,效率提升,必能解放部分劳力。可从这些冗余劳力中,择优选拔身体强健、忠心可靠者,组建一支直接隶属于国君的精锐新军。他们装备最精良的武器,进行最严格的训练。此军一成,国君权威大增,足以震慑内外不臣之心。”
江雅听得心潮澎湃,之前的迷茫与沉重已被一幅清晰、可行且充满希望的强国蓝图所取代。她望着百里奚,眼中闪烁着由衷的敬佩与庆幸的光芒,轻声叹道:“得遇先生,实乃江雅之幸。鲁国之幸。”
然而,百里奚的话并未结束,他看着江雅变白的双鬓,不由又垂下眼眸。
他收拾了一下情绪,抬起眼又继续说道:“然而夫人,以上四法,仍是‘术’。若想真正让鲁国脱胎换骨,于列国间崛起,则必须行‘改制’之道。”
“改制?”江雅心头一跳,这个词所蕴含的能量与风险,让她本能地感到一丝凛然。
“正是。”百里奚深吸一口气,眼神无比锐利,“新技术如同奔涌的洪流,旧的河道——制度——已无法容纳,强行约束,只会堤毁人亡。我们必须开凿新的河道,方能引水溉田,化为己用。此改制,有二。”
“其一,改‘人身’之制:释私奴,以充公室。”
“如今各国,乃至我鲁国,大量人口束缚于卿大夫之家为奴为仆,公室直接掌控的编户齐民反而不足。此乃公室衰弱、政出多门之源。我们可借打造新军、兴修水利、开矿冶铁之名,颁布《释奴令》:凡贵族释私奴以充公室劳役或新军者,可按人头折算,优先、低价获得新式铁质农具,或抵扣部分新垦荒地之赋税。同时向被释放的奴隶承诺,凡投身公室工程满三年者,可脱奴籍,授田成为‘良人’。”
他看向江雅,解释道:“此策之妙,在于一石三鸟。一,明尊王室:将贵族私属之民,变为效忠国君之力。二,汇聚人心:给底层民众以希望和晋升之阶,他们必将为公室死力。三,瓦解旧势:贵族为实利,必愿放出部分奴隶,其势力根基由此松动。我们是以他们无法充分利用的‘人力’,换取他们极度渴望的‘地力’。”
“其二,改‘土地’之制:破井田,以尽地利。”
“现行的井田制,公田依赖庶民无偿劳作,效率低下,民有怨心,公田日益荒芜。如今既有新农具、新劳力,井田已如朽木,不堪再用。我们可在公田及新垦荒地上,率先废除井田,推行‘税亩制’与‘永业田’!”
“税亩制,即不分公田、私田,一律‘按亩征税’。民之所耕,皆为己有,只需按产量向国家缴纳十一之税。如此,民知劳作皆为自己,必尽心竭力,土地产出可倍增!”
“行‘永业田’,即授予民众土地永久使用权,可父子相传!如此一来,民众才会视田为家业,愿意投入心血进行长期改良,施肥、休耕、兴修小型水利,地利方能发挥到极致!”
百里奚的声音逐渐激昂:“夫人,试想!当无数挣脱束缚的‘新人’,在属于自己的‘新田’上,挥舞着高效的‘新器’,那迸发出的,将是何等磅礴的力量?那产出的粮食,将能养活多少军队与人口?届时,鲁国将永无兵戈饥荒之患!”
他最终沉声道:“此二制,看似惊世骇俗,实则是将新技术之‘利’,与我鲁国公室之‘威’,以及万民求存之‘心’,三者拧成一股无可匹敌的绳索。如此,方不负夫人断腕牺牲换来的这次机遇,方能真正让鲁国,凤凰涅槃,死而后生!”
江雅彻底震撼了。
她看着百里奚,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到这位自己捡回来的谋士。他思考的早已不是一城一池的得失,甚至不是一代霸业的兴衰,而是在为鲁国重塑国本。他将技术、制度、人心完美地编织在一起,描绘出了一条跨越时代的强国之路。
她的声音因激动而微微发颤,目光却无比明亮:“能得先生辅佐,非鲁国之幸,实乃天命在鲁!就依先生之策,我们,放手去做!”
回到鲁国国都。
首批粮食的及时运抵,如同久旱甘霖,暂时缓解了席卷全国的饥荒。虽然问题远未根本解决,但希望已然播下。朝野上下,皆知此番危局得以缓解,全赖江雅只身赴齐,忍辱负重。她归国时鬓角那刺目的霜白,更是无声地诉说着其中的艰辛与牺牲。一时间,民间感念其恩德,江雅的声望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然而,庙堂之上,从无真正的风平浪静。
这一日朝会,议定了几项赈灾安民的紧急措施后,气氛稍缓。突然,申需出列,声音带着一贯的尖锐:
“夫人此行,解我鲁国倒悬之急,功在社稷,臣等感佩。” 顿了顿,话锋随即一转,“但是,臣记得,夫人在匠作区亲口许诺,《琼贻秘录》乃安邦定国之秘术,关乎国运,绝不外泄。如今,夫人却以此物资敌,换取粮食。臣愚钝,敢问夫人,如今齐国得此奇书,如虎添翼,他日若以此术反制我鲁,我等该当如何?夫人此举,岂非饮鸩止渴,徒解眼前之渴,而种未来无穷之祸患?”
此言一出,满殿皆静。连鲁同也面露忧色,显然申需此言,也道出了他们心中的隐忧。
所有目光再次聚焦到了江雅身上。
面对这蓄意的刁难,江雅并未动怒。她缓缓站起,目光平静地扫过姬挥,扫过申需,扫过满朝大夫。
“申大夫所虑,确是谋国之言,但是,”她不经意地捋了捋鬓边的银丝,“我在齐国临淄也是思之再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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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琼贻秘录》所载,固然精妙,却并非世人想象中,得之即用的奇书。其中深奥,非通晓其理之人不能解,非雄厚之物力不能承,非举国协调之力不能用。此三者,齐或有其一二,但是想要三者兼备,融会贯通,且短时见效,谈何容易?否则,我也无需大费周章前去齐国借粮。”
江雅看着频频点头的大夫们,心中暗自庆幸,幸亏回国之前找百里奚补了课。
“况且,” 江雅语调升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于我鲁国而言,当下最迫切者,并非妄想未来之威胁,而是眼前万千嗷嗷待哺之灾民!用一部尚需时日消化之书册,换取三个月救命的粮食,换取齐国解除封锁,换取我鲁国喘息之机,此非饮鸩止渴,此乃壮士断腕之大智慧!”
“申大夫若认为,还有更好的、不损国格、不资外敌、又能即刻解救万民于水火的万全之法教我这个妇人,我愿闻其详!若没有,那么,用一部死物,换取生民活下去的希望,换取鲁国重整旗鼓的机会,我!”她目光灼灼,逼视申需,“问心无愧!”
她的话语在殿中回荡,申需在她连番诘问与凛然气势之下,一时语塞,脸色青白交加。
朝堂之上,一片寂静。旋即,更多的大臣纷纷躬身:“夫人深谋远虑,忍辱负重,臣等感佩!”
姬挥看了眼鲁庆,二人交换了个眼神,都是暗自摇头,早就说不要去招惹此时的江雅,申需非要去触霉头。
回到寝宫,江雅疲惫地躺在床上闭目养神,鲁同却走了进来,看着母亲那变白的双鬓,他不由得轻声哽咽。
江雅听到动静,睁眼看到是鲁同,笑了笑,:“是同儿来了,快坐。”
鲁同强忍泪水,郑重地行了个礼,“娘亲,谢谢您!”
“你我母子,何必道谢。”
就在这时,一个小脑袋从门口钻了进来,他左右看了看,似乎在犹豫要不要进来。
“是友儿吗?” 江雅却是看见了他,招了招手,“快进来!”
鲁友迈着小步子,跑到江雅面前,先冲鲁同行了个礼,“见过君上!”然后又向江雅行了个礼,“见过夫人。”
江雅看着这个乖巧的小孩子,疲惫的心仿佛也变得柔软了,她蹲下身子,摸了摸鲁友的小脑袋,笑着问道:“友儿,有什么事情找我吗?你娘亲怎么没来?”
鲁友似乎瘦了点,显得一双眼睛格外地大,他用稚嫩的声音回答道:“我是来感谢夫人的,感谢您带回来的粮食,娘亲再也不用饿着自己,省下粮食给我吃了!”
江雅心一沉,焦急地问道:“你娘亲怎么了?”
“之前因为粮食不够吃,娘亲就把她的那份省下来给我吃,她自己就喝一些水、米汤,现在她双腿已经肿地走不了路了…”鲁友一边说,一边哭,“娘亲还说…还说…让我不要来打扰夫人休息,但是我…我就是想来…想亲口谢谢夫人,有了您带回来的粮食,娘亲就不会饿死了!”
江雅陡然感到一阵痛心,没想到,饥荒都蔓延到鲁宫了,难怪刚才看鲁同也消瘦了许多。
看着明显疲惫不堪的江雅,鲁友又急忙解释:“是我自己要来的,不关娘亲的事,您不要怪我娘亲!娘亲她下不了床,拦不住我!”
“没关系的,”江雅勉强展颜一笑,怜惜地揩去鲁友脸上的泪水,“友儿这么乖,我又怎么会怪你呢!”
鲁友闻言宽心不少,抬眼看了看江雅,扭扭捏捏地欲言又止。
“友儿还有什么事情吗?”江雅看出鲁友的犹豫,开口问道。
“呃…我想让夫人给我一个东西,”鲁友连忙摇手,“不是要吃的,娘亲说粮食已经够了,我是想,”鲁友挠了挠脑袋,不好意思地继续说道:“我是想要一个有纪念意义的东西,给娘亲做礼物,娘亲节省粮食给我吃,实在是太伟大了,可我又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娘亲曾经说过,夫人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所以我就想过来谢谢夫人,顺便看看夫人能不能帮帮我。”
江雅看着眼前这个忐忑不安的小不点,不由得想起自己小时候,省吃俭用给自己买娃哈哈的妈妈,在齐国坚强地像一块顽石的她,此刻眼里忽然闪起泪光。
良久,她平复了一下心情,柔声说到:“那我就教友儿唱一首歌颂母亲的歌吧。”
“好呀,好呀!”鲁友开心地拍手。
熟悉的旋律在脑海里再次响起,江雅强忍住哽咽,开口唱到: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天上的星星不说话
地上的娃娃想妈妈
天上的眼睛眨呀眨
妈妈的心啊鲁冰花
家乡的茶园开满花
妈妈的心肝在天涯
夜夜想起妈妈的话
闪闪的泪光鲁冰花”
鲁友一边拍着手,一边努力地跟着学,边上的鲁同望向母亲两鬓的白发,听着却是泪如雨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