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奚再临鲁宫时,秋风已带上了肃杀的寒意。
鲁同端坐主位,虽年少,但数月来的历练已让他眉宇间多了几分沉稳。姬挥、臧达等重臣分列两旁。
高奚站定,微微拱手,算是行过礼,下颌微抬,目光扫过殿内诸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朗声道:“外臣高奚,奉我君上之命,特来鲁国,迎娶王姬。”
不待鲁国方面回话,高奚话锋一转,语气虽依旧平稳,内容却让殿内气氛为之一凝:“此外,我君上尚有一事,命外臣务必亲禀鲁夫人,还请鲁侯成全。”
本来还算沉稳的鲁同闻言内心火起,自己跟齐侯的杀父之仇还未清算,现在又老是来惦记自己的母亲,正待开口拒绝,姬挥却开口说道:“如今王姬出嫁,事关齐鲁两国盟好,” 他微微前倾身体,对着鲁同,语重心长地补充道:“君上,老臣以为,不如让使者前去拜见夫人,听一听齐侯有何指教。夫人睿智,自有分寸。若所言合乎礼法,于我鲁国有利,自是好事;若有不妥,夫人亦知如何应对。如此,既全了齐侯的‘心意’,也显我鲁国处事大方,不授人以柄。一切,还请君上定夺。”
这老狐狸!
鲁同少年国君,玩嘴皮子还是比不上这些政坛宿老,再加上臧达也并未开口反对,鲁同强忍火气,挥手表示同意。
江雅寝殿内,药香未散。
江雅半靠在软榻上,肩伤让她行动仍有些不便,脸色也比平日苍白几分,平静地看着随小度走进来的高奚。
与在正殿时的倨傲不同,高奚此刻深深一揖,语气恭敬:“外臣高奚,拜见夫人。多日不见,夫人凤体可曾安好?君上在临淄,一直挂念夫人的伤势。”
“有劳齐侯挂心,已无大碍。”江雅声音平和,听不出情绪,“使者此来,除了迎亲,还有何事?”
高奚直起身,满脸诚恳:“回夫人,正是为了王姬出嫁之事。君上听闻,夫人与王姬在鲁国相伴多时,情深义重,堪称闺中知己。君上体恤此情,感念夫人与王姬即将分离,特意嘱咐外臣…”他顿了顿,观察着江雅的神色,缓缓道:“若夫人能亲自护送王姬至齐,一则,可全夫人与王姬相伴之情,路上多享几日相聚之乐,稍解离别之苦;二则,夫人以鲁国女主之尊,亲自送嫁,更显鲁国对此次天子赐婚、对王姬殿下、以及对我国的无比重视与诚意。此乃两全其美之事,于公于私,皆为佳话。还望夫人体察我君上这番苦心,玉全此事。”
这番话,公私兼顾,还扣了个“重视盟约”的大帽子,江雅心中冷笑,姜诸儿这个变态为了逼自己前去,真是煞费苦心,连这等看似体贴的借口都想出来了,人还怪“好”的咧。
虽然舍不得周琼远嫁,但在大是大非面前还是要拎得清。她面上不动声色,抬眼看向高奚,目光清冽如泉。
“齐侯的‘好意’与‘体恤’,我心领了。”她缓缓开口,声音不大,“王姬与我,确实投缘,情同姐妹,此番离别,我心中亦是不舍。然而,正因如此,我更需谨守本分。我身为鲁国夫人,先君新丧,嗣君年幼,国事繁杂,我又岂能因私废公,远离国都,千里送嫁?此举,于礼不合,于情不通。”
“但是,”她盯着高奚的眼睛,声音压低,“王姬周琼,不仅是我鲁国贵客,更是我江雅视若手足的挚友。她身份尊贵,代表的是周王室的无上颜面。齐侯既以如此隆重之礼迎娶,还望善待于她。若她在齐国,有半分委屈,或让我听到任何关于她处境不佳的消息……”
江雅停顿了一下,眸中闪过一丝近乎凶狠的决绝,“我江雅在此,对皇天后土立誓!纵使穷尽我毕生之功,也必向那令她受屈之人,百倍、千倍地讨还!我说到做到,从不虚言。请使者,务必将我此言,说与齐侯知晓!”
高奚瞳孔微缩,但却并未被江雅的狠厉吓到,他深吸了一几口气,重新审视了一下江雅。
“夫人护友之心,刚烈如斯,外臣领教了,夫人的‘叮嘱’,外臣一定带到,”他抬起眼,目光似不经意地扫过窗外的庭院,语气变得幽深莫测,“外臣来时,一路所见,鲁国境内,民生似乎颇为艰难?唉,今岁天时不佳,旱地千里,各地均有粮荒,仓廪若是不足,只怕,呵呵…”他干笑两声,话锋如毒蛇般缠绕而上,“不过夫人请放宽心,无论私事还是国事,只要夫人玉趾亲临,齐国上下必定鼎力相助。君上也一直期待与夫人把酒言欢,细叙‘旧情’。”
这阴恻恻的话语,让江雅的心猛地一沉,袖中的手悄然握紧,指甲几乎嵌进掌心,“多谢使者提醒,我鲁国之事,还是不劳贵使担心了。”她面上依旧平静,只是话语更冷了几分。
高奚话已带到,便潇洒离去。
深秋的边境,那座由江雅亲自选址、督造,原本用以迎接王姬、象征两国友好的馆驿,此刻成了送别的舞台。
馆驿正堂前,仪仗肃立。齐国迎亲的队伍甲胄鲜明,旌旗招展,与鲁国送亲的官员、侍卫形成了无声的对峙。编钟、鼓乐之声在空旷的山野间回荡,显得格外庄重而寂寥。
周琼已装扮停当。她身着玄色的厚重礼服,宽大的袖摆层叠,腰间佩玉沉重。珠翠翚凤冠压在她乌黑的发髻上,垂下的长长旒珠遮蔽了她的容颜,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和淡无血色的唇。
江雅站在送亲队伍的最前方,一身素净而庄重的深衣,与周遭的艳丽色彩格格不入。她看着周琼,看着她像个被华服珠宝包裹的精致祭品,一步步走向那辆装饰着雄羽、象征着命运转折的马车。
就在周琼即将登车的那一刻,她忽然停下脚步,猛地转身!旒珠激烈地晃动碰撞,发出清脆而凌乱的声响。她不管不顾,目光穿越众人,死死锁住江雅。
没有言语,那眼神却诉尽了一切——有诀别的痛楚,有对未知的恐惧,有深深的不舍。她看着江雅,也看着江雅身后这座充满回忆的馆驿,仿佛要将这一切都刻入灵魂深处。
江雅心头巨震,几乎要控制不住上前。作为鲁国夫人,她只能死死攥着袖口,将指甲掐入掌心,用尽全身力气维持着表面的平静,对着周琼,极其轻微,却无比坚定地点了一下头。
周琼读懂了江雅眼神里的不舍、关怀与信任。她那眼神中的疯狂与绝望缓缓褪去,化作一片深沉的、令人心碎的平静。她最后深深看了江雅一眼,然后决然转身,俯身钻入了那华丽的车厢,再也没有回头。
车门闭合的沉闷声响,像最终落下的铡刀。
鼓乐再次高亢响起,齐国的队伍开始移动。马车缓缓启动,长长的队伍如同一条苏醒的巨蟒,沿着通往齐国的官道,蜿蜒而去,逐渐融入远处苍茫的山色与扬起的尘土之中。
江雅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任由秋风吹拂着她的衣袂发丝,直到那队伍的最后一抹影子也消失在视线尽头。
热闹与笙歌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是一片令人心慌的冷清。
回到宫中,一连数日,江雅都恹恹的,提不起精神。没了周琼在侧,那些曾让她兴致勃勃的图纸、模型,似乎都蒙上了一层灰,连找任明来讨论新点子的心思也淡了。她常常独自坐在殿中,对着窗外发呆,只觉得偌大的宫室,空荡得让人心头发慌。
鲁同下朝后,时常会过来探望。少年国君眉宇间带着关切,言语笨拙却真诚:“娘亲,您要保重身体。王姬虽已出嫁,但儿臣会常来陪伴娘亲的。”他看着母亲消沉的模样,想说些宽慰的话,却终究只能干巴巴地挤出几句。他无法理解,母亲与王姬之间那种超越身份、基于知识与思想共鸣的深刻情谊,那种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
百里奚也曾委婉劝道:“夫人,王姬远嫁,乃是践行周礼,巩固邦交。夫人与其伤怀,不若将心力专注于国事,鲁国上下,皆需夫人指引。”他理智、清醒,句句在理,点出的都是现实的利害与责任。可这份过于冷静的劝解,恰恰让江雅更加怀念周琼——那个女孩,不会只谈干巴巴的“周礼”和“邦交”,她能懂得她心底那份超越时代的孤独与理想。
这些关怀,非但没能驱散她心头的寒意,反而让她更加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唯一能真正理解她、能与她在精神世界里并肩同行的人,已经远去了。
她独自坐在骤然安静下来的寝殿里,夕阳残存的光辉透过窗棂,在地上投下狭长而扭曲的光斑,非但没能带来丝毫暖意,反而更衬得殿内阴影重重,寒意森森。
她觉得心口像是被人生生剜去了一块,空落落的,冰冷的寒风嗖嗖地往里灌,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持续不断的钝痛。
她伸手从枕边拿出了那本厚实而温暖的《琼贻秘录》。指尖传来纸张细腻的触感和册子沉甸甸的分量。
她轻轻翻开,周琼那工整娟秀、一丝不苟的字迹立刻映入眼帘,那些清晰绘制的图表、详尽缜密的备注、分门别类的知识要点…每一笔每一划,无不倾注着那个聪慧少女无数个日夜的心血、超越时代的智慧洞察,以及那份沉甸甸的、毫无保留的信任与托付。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份郑重交付时手心的温度,耳边似乎又响起了那句穿越时空、重若千钧的箴言——“才高者任重”。
“不能消沉…”她对着空寂的宫殿,喃喃自语,“阿琼希望我做的,是把这些知识传下去,改变这个世界,让更多的人受益…”一个念头在绝望的荒原上破土而出——办学!立刻开始!招收学生,将这些学问,哪怕是其中最粗浅、最基础的一部分,传播开来!她要让周琼的心血,在她被迫离开的这片土地上,抢在严冬彻底降临之前,扎下根,发出芽!
然而,理想是璀璨却易碎的琉璃,现实却是坚硬而冰冷的顽石。当她将办学的想法通告出去后,响应者寥寥无几,随之而来的更是无数的非议、嘲讽与无形的阻力。
曲阜的贵族们对此嗤之以鼻,认为真正的学问是《诗》《书》《礼》《乐》,是先王之道,什么“冶铁”、“算数”、“拼音”,不过是奇技淫巧,末技小道。况且与那些身上带着烟火气、指甲缝里藏着泥垢的工匠、庶民之子同席学习,简直是玷污了学问的清白,亵渎了千年的礼制,有辱他们世代高贵的门楣与身份。
最终,只有寥寥数个在任明手下做事、胆大而略显开明的工人,怀着一丝微茫的希望和对夫人近乎盲目的信任与崇敬,将自己那些眼神怯懦如受惊幼兽的孩子,小心翼翼地送了过来。
学堂,只能设在匠作区旁边一间勉强腾出来的、四面透风、屋顶漏光的旧库房里。
江雅亲自动手,不顾肩伤隐痛,带着小度和几个自愿帮忙的宫人,奋力清扫积年的灰尘与蛛网,用找来的简陋木板刷上黑漆充当黑板,寻来石灰块权作粉笔。
没有讲什么高深莫测的大道理,只是从最简单的“一、二、三”数字,和“日”、“月”、“山”、“水”等象形文字讲起。
她努力回想自己小学老师那张亲切的脸,用生动活泼的教学方法:将“日”画成一个圆圈中间点一点,说是太阳公公的脸;将“月”画成弯弯的钩子,说是晚上睡觉时挂在天上的银钩…
孩子们起初惶恐不安,眼神躲闪,但在她充满耐心与感染力的讲解和鼓励下,那些原本怯懦的眼睛里,渐渐被点燃了好奇与求知的星火,虽然微弱,却真实地闪烁着。看着那一点点在蒙昧中闪烁起来的星光,江雅心中那因挚友离别而冻结的厚重冰层,似乎终于被这微弱却顽强的暖意,融化了一角,透进了一丝微弱的光亮。
然而,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象牙塔也并不是世外桃源。
这短暂而脆弱的温暖,并没能持续几天。申需和姬挥便如同嗅到腐肉气味的鬣狗,联袂而至,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不顾宫人阻拦,径直闯到了这间简陋破败的“学堂”门口。
“夫人!此举大为不妥!堪称祸乱之源,动摇国本!”申需甚至来不及行全礼,脸上带着痛心疾首之色,“自古学在官府,礼不下庶人!此乃祖宗定下的法度,维系天下秩序、区分尊卑贵贱的纲常!您让这些操持贱业、不识礼数的匠人之子习文字,听道理,此乃乱礼制、坏纲常、混淆尊卑之举!长此以往,贵贱不分,上下失序,工匠之子若都识文断字,谁还安心于稼穑百工?国将不国啊!夫人!”
姬挥这次则更直接,他浑浊的老眼如同冰冷的探针,扫过这破旧的仓廪、掉渣的墙壁和那些面有菜色、吓得几乎要哭出来的孩子:“夫人,先君丧仪,耗费几何?王姬出嫁,妆奁又几何?国库本就耗费甚巨,捉襟见肘,寅吃卯粮。如今旱情日益严峻,饿殍遍野,易子而食的惨剧恐将不远!正该是节用爱民,上下同心,共度时艰之时!您却在此耗费本就不多的钱粮,行此毫无急效、徒惹非议、动摇国本之事,岂非劳民伤财,不恤民力,本末倒置?夫人莫非真要为了这些贱民的子弟,置鲁国社稷于不顾吗?”
百里奚眉头紧锁,走到江雅身边,压低声音,恳切却坚定地劝道:“夫人,申大夫、姬夫子所言礼制,固然陈腐。然其核心关于‘时机’之论,却是一针见血!如今局势危殆…仓廪之粮,首在□□安民,此乃当前第一要务!办学授业,功在千秋,然请夫人暂且隐忍,待灾情缓解,臣必第一个支持夫人重开此业!”
江雅愣住了,看着眼前义正辞严、仿佛站在道德制高点的申需,老谋深算、句句诛心的姬挥,以及面露忧色、言之凿凿的百里奚,她感到一股巨大的、令人窒息的无力感,如同陷入泥沼。
她没想到改革阻力竟如此之大,如此根深蒂固,她张了张嘴,想反驳那僵化吃人的礼教,想诉说知识平等、开启民智的深远意义,想告诉他们这些孩子眼中闪烁的光是何等珍贵…
“夫人,”百里奚开口打断了她,语气是前所未有的沉重,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疲惫,“据各地刚刚传来的最新急报,灾情……恐比我们之前预想的,还要酷烈十倍。年初蝗灾过后,又遇大旱,赤地千里,颗粒无收已成定局。即便君上已下令缩减宫室及卿大夫用度,并号召各宗室封邑凑集粮食,都城太仓之粮,若按目前耗用速度,恐怕…也难支撑一月之需了。”
一个月!
江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瞬间窜遍四肢百骸,血液都仿佛凝固了。她再也坐不住了,什么办学宏图,什么礼制之争,什么开启民智…在赤裸裸的、迫在眉睫的生存危机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如此不堪一击!
她几乎是立刻动身,只带着小度和几名贴身侍卫,直接出了宫城,前往曲阜城西门外那片临时搭建、如今已规模惊人的施粥棚区。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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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的景象,瞬间让她手脚冰凉,心如坠无底深渊。
等待施粥的队伍排成了蜿蜒扭曲、看不到尽头的长龙,从几个冒着微弱蒸汽的粥棚门口,一直延伸到远处那片早已被啃光树皮、只剩下枯骨干枝的树林边缘。队伍里,男女老少皆有,个个衣衫褴褛,污秽不堪,许多人的衣服已经破成了布条,难以蔽体。
他们人人面黄肌瘦,颧骨高耸,眼窝深陷,眼神空洞而麻木,如同被抽走了灵魂的傀儡,只剩下求生的本能驱使着他们站在这里。
他们异常安静地等待着,只有偶尔从母亲干瘪□□旁传来的婴儿微弱啼哭,和老人撕心裂肺的咳嗽声,才能短暂地打破这片死寂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那所谓的“粥”,浑浊不堪,呈现出一种令人不安的灰黄色,清澈得几乎能映照出棚顶草席的缝隙,稀薄的米汤里,寥寥无几的、几乎数得清的米粒可怜地沉在巨大的木桶底部,需要施粥的吏役用长柄木勺用力搅动,才能偶尔翻上来几颗。
“怎么会这样?前阵子送王姬出嫁回来的时候,还不是这样子的啊?国库的粮食呢?不是已经下令开仓了吗?周边邑仓的存粮呢?”江雅声音发颤,一把抓住负责维持此地秩序的一个小吏的胳膊,那胳膊瘦得只剩下一把骨头。
那小吏噗通一声跪倒在尘土里,不住地磕头,额头上瞬间沾满了灰土,带着哭腔嘶喊道:“夫人!真的没了啊!能调用的存粮都调来了,周边的邑仓也几乎被搜刮一空,连军粮都动用了部分,可实在是杯水车薪,逃荒来的流民太多了,每天都在增加啊夫人!属下实在无能为力了!”
江雅无力地丢开小吏。在混乱、肮脏而绝望的人群中,江雅的目光,猛地定格在一个佝偻着背、排在队伍最末尾、几乎要瘫倒在地的老者身上。
他脸上布满深深的、如同干裂土地般的皱纹,眼神浑浊黯淡,失去了所有光彩,只剩下一片死灰。
江雅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了一下,刺痛难忍——那是曾经邀请她参加篝火晚会,那个热情、爽朗、对生活充满期盼和信心的里正!
不过短短数月,无情的天灾人祸,竟已将一个健谈乐观、充满生命力的汉子,折磨成了这般形销骨立、生机断绝、暮气沉沉的模样!
自己明明发明了筒车,改进了农具,怀着一腔改变这个世界、让百姓过得更好的美好愿望,付出了无数努力,却依然抵挡不住这席卷一切的灾难巨轮,改变不了这饿殍遍野、生灵涂炭的现实吗?
一股巨大的挫败感、愤怒和深沉的悲哀,如同海啸般涌上她的心头,几乎要将她淹没。
就在这时,一股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异常的、带着油脂香气的肉味,从旁边一个窝棚里飘了出来。
在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连草根树皮都快被啃食殆尽的地方,怎么会有肉?
江雅心中疑窦顿生,一股难以抑制的怒火直冲头顶——莫非是有丧尽天良的恶霸欺行霸市,抢夺了灾民们最后一点活命的口粮?或是管理此处的官吏胆大包天,中饱私囊?!
她脸色铁青,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不等侍卫动手,自己一把猛地掀开了那挡风的、污秽不堪、散发着霉味的草帘。
然而窝棚里的景象,让她永远都无法忘记。
几个同样面黄肌瘦、眼神空洞如同死鱼的人,有男有女,都沉默地围着一口架在几块残砖上的、黑乎乎的小锅,有的在喝汤,有的用手抓着里面的肉块撕咬。
他们脸上没有任何填饱肚子的满足,反而是无尽的悲痛、麻木与一种近乎崩溃的绝望,边机械地、艰难地咀嚼着,边无声地任由浑浊的眼泪肆意流淌,滴落在肮脏的衣襟上和滚烫的锅沿上,发出轻微的“滋滋”声。
旁边窝棚的人看着他们,眼神里没有羡慕,没有愤怒,没有指责,只有深不见底的同情、理解,以及一种令人心寒到极致的、仿佛已认命的麻木。
“你们…在吃什么?”江雅的声音剧烈颤抖,几乎不成调子,一种隐隐的恐怖预感,让她浑身发冷。
一个头发花白凌乱的男子抬起头,看着江雅,忽然泪流满面:“是…是我娘,她为了省下口粮给娃儿们活命,自己找了根草绳,在后边那棵歪脖子树上…上了吊,”他一边说,一边用袖子揩眼泪。
“临走前…她说…说让我们…别浪费了…把她…煮了…吃了…好歹…能多活几天…撑到…撑到有粮的时候…”
江雅如遭五雷轰顶,猛地向后踉跄一步,胃里瞬间翻江倒海,一股强烈的恶心感直冲喉咙,她猛地用手捂住嘴,才没有当场呕吐出来。冷汗瞬间湿透了内衫,从灵魂深处感到一种彻骨的寒冷与恐惧。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怎么会…”她靠在侍卫及时伸出的手臂上,才能勉强站稳。
跟随而来的臧达早已老泪纵横,痛心地闭上眼,声音哽咽沙哑:“夫人,今岁之旱,乃是数十年未遇之大旱,河涸井枯,赤地千里,非独我鲁国如此啊!此乃天灾,远非人力可抗”
申需表情沉痛,对这种惨绝人寰的国难,是什么人都不想见到的,他补充道:“周边郑、卫、曹、邾等国,自身难保,皆闭境自守,禁绝流民涌入。偶有存粮富余如晋、楚者,也皆畏齐国兵威与强势,不敢、不愿售一粒粮与我鲁国。齐国更是陈兵边境,严令关隘,彻底禁绝任何粮秣流入我国境。这不仅是天灾,更是人祸。”
跟在江雅身后,同样被眼前惨状震撼得面色惨白、嘴唇发抖的鲁同,此刻紧紧攥着拳头。少年国君的脸上充满了巨大的无力感与愤怒。
他猛地抬起头,看向身旁脸色凝重如铁的百里奚:“百里先生!代寡人给齐侯修书!借粮!”
百里奚深深一揖,领命而去。不久,一封承载着鲁国最后希望的书信,星夜兼程,怀着一丝微茫的期盼,赶往那决定鲁国命运的临淄。
“鲁同谨致书齐侯殿下:昔者周公、太公,股肱周室,夹辅成王,成王劳之,赐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载在盟府,大师职之。今先君不幸薨殂,同以冲龄嗣守藩邦。然天降戾灾,旱魃为虐,赤地千里,仓廪空虚。黎民阻饥,野有饿莩;社稷危殆,如在累卵。敢恃先王之盟,仰祈甥舅之谊,望假粟粮以苏民困。若得纾难,永佩大德。鲁同顿首再拜。”
仅仅数日,使者便带回了来自齐国的回信。
鲁同、江雅、臧达、姬挥等核心重臣齐聚正殿。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那玄色漆盒上。鲁同深吸一口气,亲手打开了漆盒,取出一卷精致的素帛。
上面,只有一行字,言简意赅,却冰冷彻骨:
“粮,有。欲借,需雅妹亲来临淄取。”
简短的字句如同淬毒的匕首,精准而残忍地,直刺江雅的心脏。殿内一片死寂,鲁同的手在颤抖,臧达闭上眼,发出一声悠长而痛苦的叹息。
殿内的时间仿佛凝固了。那卷写着齐侯要求的素帛,刚从江雅指尖飘落,尚未落地,就在这时,小度却飞奔了过来。
“夫人,不好了!单伯来信,说王姬在新婚之夜,被齐侯掐死了!”
连日来的忧思、阴郁、操劳与恐惧,再加上一直未痊愈的伤势,使得江雅“噗”地一声,吐出一口鲜血,便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