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上眼药
车子在深夜疾驰,路过药店,谢恍一脚急刹。
值夜班的店员正在用手机看剧,看见来人,急急起身,询问他症状。
谢恍的视线在店员身后的货柜间来回逡巡,有些不自在地说:“双眼通红,用什么药?”
“痒吗?”
他回想起梁承揉眼的样子,点了点头。
店员从货架上挑了两支眼药水给他,叮嘱他最好是去医院确诊一下病情,严重时需要吃消炎药。
谢恍结了账出门,望着手里的药,勾起唇角自嘲地笑了一下。他该以什么由头送出去,才不显得像是职场性骚扰。
隔天,梁承起床时,感觉眼睛又红又肿,抬手揉,又痛又痒。她顶着两颗巨红无比的核桃去了公司,将程默吓了一跳。程默见她面色憔悴,状态不佳,穿着打扮也比先前朴素了不少,问她是不是遇上了什么事。
但梁承说,什么事也没有。
程默想起当初游说梁承来公司,曾允诺她薪资翻番,而现在却并无兑现,不由问出一句:“后悔吗?”
梁承盯着自己的手指,指腹仍结着厚厚的茧,那是长期弹琵琶留下的。
“不后悔。”
她的人生字典里面,没有后悔这两个字。
难得赵雪这次没躲,一同搭程默的车前往开会。
但她也有些反常,换做以往,她总要挖苦两句,但是今天自从上车以后,就一路无话。眼睛不是望着窗外,就是在闭目养神。下车时,才叮嘱程默一句:“杜总昨天电话里说,这个谢总难应付,早就想把我们换了。”
程默环顾了眼停车场,“先看看他们出什么牌。”
到了项目,双方坐下,谢恍神色平淡,不先开口,只问杜光瑞有什么问题。
杜光瑞被架在那儿,要说有问题,那跟赵雪那儿交代不过去。要说没问题,他又切切实实地给梁承设置了很多阻碍。他多精明的一个人呢,立即学谢恍,把问题抛给了下属,问李筱:“你有没有什么问题?”
李筱睡眠不足,满头黑线,她不知道有什么问题,但又处处都是问题。她是火爆脾气,一点就着,让她说,她便当真站起来滔滔不绝。李筱讲完,杜光瑞又让其他人补充。于是,从前期策划的沟通,到出街画面的更改,再到开盘活动的准备,所有出现过的问题都被罗列了出来。
一箩筐的问题,好像石头块,向梁承他们砸下来。
氛围异常沉闷。
仿佛有一条巨大的裂缝,将会议桌一分为二。泾渭分明的两边,各自不同的立场,一面盛气凌人,一面气压甚低。
程默开口了,说着一些宽泛的解决方案。但他毕竟没有亲自跟进项目,对于许多情况不了解,所提供的解决办法不过万能公式,浮于表面。
谢恍越听,眉头皱得越紧。
程默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全然不在状态的赵雪。
眼看着情势滑向破裂边缘。
梁承忽然开口道:“我可以说说吗?”
众人的目光齐齐聚焦于她。
她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毛衣,衣领上方一段修长脖颈,长发束成马尾,露出干净饱满的额头。她化了点淡妆,但还是遮盖不了她那双在漂亮脸蛋上兀地凸起的眼。今天的她与漂亮不沾边了,眼睛睁不太开,有些狼狈。
但这不妨碍她说话。
她用力地睁着那双红眼睛,看着会议室里的众人,她花了近十五分钟来阐述自己的观点。
她声音清脆悦耳,条理清晰,逻辑通透。由于驻场时间足够久,对项目上所面临的问题吃得很透,也很清楚该从哪个环节去解决。方案的落地可行性,活动的效果把控,不仅仅针对现在所出现的问题,还讲到了即将公开的活动所要做的备案,优势劣势一一罗列。
方案有价值,也就形成了探讨。一度滑向崩坏的合作,在一问一答间,又重新粘合在了一起。
她看见谢恍抿着唇,面色平静。接触过这么多回,她多少能读出来,那代表着至少不反感。
她逐渐领悟到,谢恍其实没打算取消他们之间的合作,他是要从根本上疏通两方的合作。他是在帮她。
想到此处,她甚至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两个月前,同样的会议室里,她被谢恍狠狠斥责,他当着所有人的面要她退出项目。而现在,会议室里坐着的两大排人都在听她说话,向她抛出的每一个问题,她都能给出合理而有见解的建议。
虽然她双目肿痛,难看死了,但她感觉好极了。
她感到自己整个人都在发光。
梁承的心里被成就感的泡泡给塞满了。
走出会议室,谢恍与程默客套地握手,目光却飘向她,当着程默的面夸她工作做得不错。杜光瑞站在一旁,挂着讪笑,比谁都热情地附和。
一直没说话的赵雪冷不丁来了句:“程总这回可高兴了,悉心栽培的小徒弟出息了。”
不经意间,谢恍朝程默多看了两眼。
回到公司,梁承给办公室众人买了奶茶和甜点。经这一次,给同事添了许多麻烦,她特意将盛晴的那杯送到她面前,向她道歉加道谢。盛晴脸色不见得好看,但也勉强收下了。
给所有人派完了奶茶,她发现赵雪不在座位上。
“雪姐去哪儿了?”
韩敏文嘴巴可快,“厕所吧。”
梁承将奶茶放在了她的桌上。
她给自己也点了一杯,犒劳自己,谁料吸管戳不开,她用蛮力撕开,动作过于粗暴,奶茶在桌上滑倒,沿着桌面滴落,洒了一身。几乎同时,放在桌面的手机叮的一声,跳出一条微信。她哪还顾及得上,在韩敏文“哎哟喂”的声音中,飞快地奔向卫生间。
褐色液体滴滴拉拉,淋漓地洒在黑色毛衣上,氲开,氲成英国地图。她抽下纸巾,卖力地擦,忽然听见从隔间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呕吐声。
她顿住。
凝神听了许久,又没了声音,正当她以为自己听错时,呕吐声再次传来,比第一次还要汹涌剧烈。
不多会儿,隔间门被推开,赵雪从里面走出,眼睛里汪着泪水,鼻头通红,看上去不太好。她看见梁承,似乎不怎么意外,但是又感到难为情似的,微微侧着头,有些回避。
“雪姐,你没事吧?”梁承僵着两只手在半空中,惊讶地望着她,视线跟随着赵雪的动作。
只见赵雪缓慢走到水池边,将手伸到自动出水口下方接水,清洗口鼻。
梁承想起今天一整日赵雪的反常,问道:“是吃坏什么东西了吗?还是哪里不舒服?”
赵雪很用力地用水搓着面孔,抬起头来,苍白的脸上挂满水珠。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又看了看肿了两只眼的梁承,说:“一会儿我带你去医院吧。”
“……不用,我下了班自己去就行。”
镜中,赵雪的眼睛比她还红,“没事,正好我也要去。”说着,她顿了顿,又轻声道,“我怀孕了,你别跟别人说。”
“……”梁承张了张嘴,筹措了半天词汇,才说出“恭喜”二字。
赵雪的脸色煞白,她像是在冷笑,又像是要哭,脸上挂着无法形容的表情,她望着镜子里的自己发呆,眼神直愣愣的。许久之后,她用纸巾擦干脸,长长地叹了口气。
赵雪的女儿已经念小班了,这是她的二胎。
梁承没有婚恋经验,更不能切身体会生育意味着什么,她本以为这是一件令人喜悦的事,可是从赵雪的脸上读不出丝毫。直觉告诉她,不能多问。
没等到下班,赵雪就开车载着梁承一同去了医院。她先陪梁承挂了眼科,配了药。再一同去妇产科,做产检。过程中,赵雪始终有些沉默。梁承一向觉得赵雪这人很厉害,脑子精明,嘴巴厉害,有些得理不饶人。
可是,当她买完水回去,看到赵雪驼着背,将逐渐臃肿的身体堆放在医院的椅子上等待时,她忽然之间感受到了她的脆弱,一种作为女人和母亲的脆弱。
赵雪接过矿泉水瓶,对梁承说了句“谢谢”,她似乎想对梁承说几句笑话,可是她遍寻大脑无果,接着又开始望着不远处的屏幕发呆。
“雪姐,你是刚知道怀孕的吗?”
赵雪回过神来,摇摇头,“年前。”
梁承猛然间想起赵雪以身体不适为由,临时退出年会舞蹈,恍然大悟。
“那为什么,你好像不太高兴,这不是件好事吗?……是宝宝有什么问题吗?”
赵雪还是摇头。
她不愿多说。
医院里人来人往,熙熙攘攘,各自揣着心事,沉默的又何止她们这一隅。梁承不再追问,滴了眼药水,闭起眼睛来,静静地陪伴赵雪等候。
她陪赵雪等到了很晚,几乎是最后一个。结束后,赵雪同她一起吃了晚饭,才将她送回了家。
吃的是点都德,粤菜,清淡。
可是赵雪吃不太下,喝了两口粥,吃了一个虾饺皇,就将筷子搁下了。
她拱着手看着坐在对面的梁承大快朵颐,感受到久未重逢的青春与活力。
她对梁承说:“你谈恋爱了吗?谈个恋爱吧。”
梁承尚未从工作的满足中完全醒过来,她摇摇头,“我现在只有工作。”
真挚得令人艳羡。
“真好。”
“这次是男孩还是女孩?”
赵雪摇摇头,表示不知,然后张开薄薄的嘴唇,说:“希望是男孩吧。”
这一天对于梁承来说,何其漫长。
晚上九点多她回到家,翻看手机,才发现微信里躺着谢恍下午发来的消息:「今天会议辛苦,可否麻烦整理成文件汇总给我,同步给杜总?另,眼睛怎么样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