宿淮被言锦温热的手掌覆住双眼,眼前一片黑暗,他虽不知木盒里是什么,却也没有强行挣脱言锦的手。
那是一卷巴掌宽的画卷,很是精巧。画上暮色氤氲,暖阁生香。美人没入兰汤,水汽朦胧掩映着玉肌光润。她眼帘低垂,唇角含慵,一只纤手轻拨温水,涟漪微漾,屏风后烛影摇红,满室皆是一片温软静谧。正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浴美人图。
“公子细瞧瞧,这可是名家之作,许多贵公子抢着买回去欣赏。”胡半仙嘿嘿一笑,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压低声音道,“货真价实,我半价卖给二位公子?”
“不用多谢不需要。”言锦只觉眼要瞎,抬手便将画卷好放了回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木盒,毫不留情。
他晕图。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究其根本还是他活了两辈子的心里变成了一个不近女色的老古板。他一向将女人当病人、合作的同伴,再远些也是以礼相待的陌生人,断不会去看这样的图。以系统的话来说,此人看着油滑,实则是个披着狐狸皮的兔子。
眼下骤然看见,当即想要回避,还想拉着宿淮一起回避,毕竟他根正苗红的小师弟大约也未见过,怕人误入歧途。
说罢,他松开蒙住宿淮眼睛的手,拽着他的衣袖就要离开。宿淮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胡半仙手中的木盒,又瞥见言锦通红的脸颊,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却体贴地没有多问。
走出几步,言锦才长舒一口气,感觉脸上的热度稍稍退去。他偷偷瞥了眼身侧的宿淮,见对方神色如常,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这才稍稍安心。
他担心宿淮看到什么,有心想问。然而方才之事却像个烫嘴的芋头,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正犹豫间,宿淮忽然开口:“那盒子里是什么?”
言锦一个激灵,差点左脚绊右脚将自己摔趴下,他强作镇定道:“没什么,就是些……没什么用的东西。”
“哦?”宿淮挑眉,“没什么,为何要蒙我的眼?”
言锦一时语塞,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宿淮见状,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却也不再追问,只道:“既然没买,便看看其他的?”
言锦如蒙大赦,心里却怦怦直跳。他偷偷看了眼宿淮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俊朗。
他总觉得不大对。
就这样注视片刻,终于,宿淮憋不住闷笑出声。
言锦当即炸毛,这混账小子故意的!
如此一相较,倒显得他大惊小怪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屁孩。
这念头一出,他顿时不服气起来,势必要拿出大师兄的范,一把将人甩开走在前面,昂首挺胸气势十足。
如果忽略同手同脚的话……
宿淮看得好笑,又觉得不能将人逗得太火,正要上前哄一哄,就在这时,他眼前骤然横插进来一只手。
“二位公子请留步!我还有一物!”
胡半仙当街大喊一声,大有今日必要开张的架势,生生将二人拦住。
言锦正是恼怒之时,回头便瞪了一眼,胡半仙讪讪收回手,讨好地笑道:“放心,绝对是正经物件,二位肯定喜欢。”
那是一匣彩线,纷繁如虹。
胡半仙道:“端阳节将至,二位编一个长命缕吧?讨讨吉利,长命百岁。”
长命缕,这是端阳节长辈送给小辈的东西。
言锦微微一愣,他接过匣子轻拂里面的线。曾经也有人为他编过,幼时是他母亲,后来是卧佛山的李婆婆,眼下却都不在了。
他又想起李大生来,那孩子怕是要怪他了。
“大师,借用一下摊位。”言锦拿出一锭银子放在胡半仙手中。
胡半仙喜笑颜开:“好嘞!二位请!”他挑了个遮阳的地方,麻利地收拾出一张可以供人编织的桌子来,又将自己坐的矮凳擦得锃光瓦亮,恭恭敬敬请了言锦坐下。
他转了转眼珠,非常识相地要离开。
“大仙留步。”突然,宿淮道,“可否再找些红线给我?”
于是,街角树荫下,出现了一幅略显奇异的景象。两位风采卓然的年轻公子,不去吟诗作对,也不去饮酒品茶,却并肩坐在小摊的矮凳上,指尖缠绕着丝线,神情认真地编织着什么。
言锦手中的是两条长命缕,而宿淮手中则是先前的红绳,原先的结扣崩了线,他索性拆了重新编织。
微风不燥,阳光正好,耳边是百姓的弹笑声,当真是岁月静好。
言锦趴在桌上静静看着宿淮翻飞的手指。
恍惚间想起来初遇宿淮之时,那时他唯一的爷爷方离世,宿家医馆是原先跟着老爷子的老仆支撑着,但老仆不是爷爷,改变不了他再也没有亲人的事实,就像自己一般。
那时宿淮还是个小毛孩子,却也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人们常说养小猫小狗是为了释放自己的爱,再得到相应的回馈,只有这样才能感受世间千万的美好。
而自己对于宿淮,或是宿淮对于自己,约莫便是如此情义。
“我见君来,顿觉吾庐,溪山美哉。”言锦呢喃道。
他的声音轻极了,但宿淮仍然似有感应般应了一声,于是言锦笑了起来,他拿过一条长命缕想要为宿淮戴上。
宿淮正到收尾关键之时,被他打断也未恼怒,反而用一只手将红绳尾端捏住,另一只手彻底松开方便言锦。
言锦戴得很仔细,道:“记得端阳的第一场雨后将它扔进河里,这样便可保你长命百岁。”
宿淮垂眸看着言锦的眉眼,轻声道:“是。”
他这声应得很乖,言锦一颗老心被戳得直冒泡,一把捧了宿淮的连揉搓:“小毛头也长大啦!”
宿淮懵:“什么?”
“没什么。”言锦收回手道,“你当真想去西北?”
“嗯。”宿淮系好最后一个结,像方才言锦那般,郑重地戴到他的手腕上,“我想做几年游医。”
“你像我这么大时,已跟随师父去了许多地方,成了声名在外的名医,而我对外毫无建树,对内亦算不得助力,这几年一直在你的庇护下长大,所以想要出去见见世间百态。”他看了言锦一眼,又见他眼下乌青,不由得有些心疼,很快心疼中生了满心的愧疚。
言锦本就身体不好,先前那般伤神,如今为了自己的事匆忙赶来,又哄着纵容自己胡闹……
宿淮放柔了声音道:“言锦,让我去外面走走吧。”
言锦看着他,忽然想起来少时的自己,沉默片刻道:“我第一次随师父游历时闯下过一桩祸事。”
宿淮猛地抬头。
言锦往日里总是没个正经,看上去嘴上不把门,实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心里拧得门清,他不想说的事情,谁也没法让他开口,若是问多了变会被这人插科打诨地混过去,事后还会被调侃一番,是个不怎么交心的棒槌。
如今却是他头一次主动提起往事。
那时的言锦初初离家,他活了两辈子,其实也没去过什么地方,上一世大多被困在医院,这一世也大多被关在言府,所以心中解脱,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少年意气。
他跟着殷竹霜学了一断时间的医术,诚然,他的天赋极高,治好了许多病人,头一次靠自己做成一件事,欣喜之余有些自满,私心里觉得自己就是奇才,常常不顾劝阻自己研制新药给病人用,于是在这样的想法中,他险些闹出来人命。
这事最后是殷竹霜拧着他的后领,用藤条压着给人家认错才免了一场官司。后来殷竹霜罚他抄了整整一年的医书,风雨无阻,每日必查。
也就是那时他才真正明白一个大夫手中握着的是什么,再不敢任性妄为。
“君子如玉,当临渊不惊,不争明月自照山河,修得一身明月魄,方能存活于乱世。”说到这里,言锦话音一顿,看向宿淮,“然而宿淮,我们是大夫,既成了大夫,便要入世去。”
“生命之事于所有人而言皆是无法想象之重,务必郑重对之。”
宿淮看了他许久,心中忽然一酸,自他尚未习得几个字时家里便再无长辈,无人教诲他,在三生堂的几年,师门几人都对他很好,却也无人说过这样的话。
他原以为只要言锦真心对自己便好,再不敢有所求,那些想将人占为己有的龌龊心思总能随着长大淡忘,如今却是再不得平静。
宿淮近乎绝望地想着,这人总是像开了屏的雀鸟,在自己眼前招摇过市,如何淡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