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师兄他貌美但有病》 1、师弟讨厌我 “我说言大夫,价不是这么开的,大雪天送药材本就不易,你直接砍了大半,我还要不要活了?” 沂州,景宁镇枝白南街。 今日刚下过一场大雪,街上却挤满了人,他们或聊天、或挑商品、或吃小食,打眼一望其乐融融,但如有人仔细观察,就会发现这些人大多是女子,且她们无论在做什么,眼睛都似有若无的、装作不经意地往一家药铺撇去。 看热闹。 在药铺前,有一胖一瘦两名男子正因药材价格吵得不可开交。 瘦的名叫言锦,是医馆“三生堂”的大师兄,长得身长玉立,腰细腿长比例极好,一张脸在老幼妇女中颇有名气。如果光看这身皮囊,加上那矜贵的气质和身上淡淡的药香,活脱脱像一朵清苦的白莲,是人见人爱的清冷美人,即便站着不动也能将许多人迷倒。 可惜,他长了一张嘴。 “诶,陈老板,倒也不必把话说得这么重,你开的价有无虚高,我俩都心知肚明。”言锦无视陈老板的怒视,嬉笑着拍拍他的肩,“再说咱俩谁跟谁,便宜一点嘛,回头客啊,下次还来。” “少来这套。”陈老板一把将他的手拍开,“八十两银子,一个子都不能少!” “嘿!”言锦瞪圆眼睛,“怎么就不能少了?同样的药材,去年冬天也才三十两。” “那能一样吗?我的言大爷,也不看今年雪有多大,你去打听打听,谁还送药材。” 言锦不说话了,只淡淡点头,然后在满大街人的注视下从药铺中搬出一张木椅,自顾自地裹着皮裘在木椅上缩成一团,大有在这坐一天的架势。 眼见着街上的人越来越多,陈老板急得来回踱步:“三生堂也算得景宁有名的医馆,这么冷的天你犯得着在这和我耍混吗?” “这话说的,那还不是因为……”言锦的话突然停住,街上的人也跟着下意识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 “因为我穷!” 字正腔圆,还理直气壮。 霎时间,街上传来此起彼伏的闷笑声。 陈老板俨然被气得不轻,言锦这才缓缓道:“我过来之前仔细算过您运输药材的成本,四十二两,即便是大雪天,这个价格对您也绝对不算亏。” “你……” “您先听我说完。”言锦打断道。 “今年先大旱后暴雪,景宁镇还好些,周边贫苦村子却更加艰难,村中大夫无力寻药,许多百姓重病濒死也不敢求医,这批药材便是那些村子的救命稻草。”他收起嬉笑的表情,躬身行礼,郑重道,“四十二两,也是三生堂能拿出的所有银子,还请陈老板再宽容一二。” 寒风依旧呼啸着,言锦的话掷地有声。 陈老板沉默良久,长叹一声正要夸一句言大夫大义,就听那嘴里一次蹦不出三句好话的家伙咧着一口大白牙又道:“当然,你如果直接送我也不是不可以啦。” “……”陈老板脸色由红变紫,“滚!” 言锦再返回医馆时天边已有暮色,他将皮裘紧了紧,哆哆嗦嗦地打了好几个喷嚏,一边加快脚步往账房走,一边想着,后天还要监督着运药材去村子,可千万别生病。 想到这,他苦了脸,缓慢下蹲,在房门前把自己团成一个毛茸茸的球:“这下是真的穷得连年都过不起了。” 果然穷是第一大苦,今日风这么大,会不会吹一叠银票到我脸上啊?要不再多蹲一会儿? 就这么不知过了多久…… 言锦突然仰头看天,嘴唇紧抿,泪眼汪汪。 腿、腿麻,起不来了。 “让开,挡路了。” 身后突然传来一道声音,声音冷淡,内容更加无情,言锦用脚指头想都知道是哪张冰冷的嘴说出来的。 宿淮,将将15岁的年纪,是半年前他亲手在狼窝里刨出来的便宜师弟。 虽说人是言锦救回来的,但二人一直不大对付,其中主要为宿淮单方面厌恶这个日日在外“丢人现眼”的师兄。 当然,言锦也不算冤,毕竟他有病。 各种意义上的。 比如前日由官府牵线,让各大医馆大夫处在一块互相研习医术,言锦得知消息后找上了师门中唯一靠谱的宿淮。 “师弟,有兴趣代开早会吗?10文一次,点名时你便说自己名言锦,一般不提问,也没啥大事,站那当一根棍就行。” 又比如,昨日宿淮乘坐马车去西街买杂物时,言锦敲响车窗,笑弯了眼:“师弟早呀,拼个车吗?” 再比如…… 往事不堪回首,言锦选择抛在脑后。 于是一直盯着他的宿淮,就看见一坨白色的球以极其诡异的姿态挪开了位置。 “言锦。”这副模样实在没眼看,宿淮蹙眉,“腿麻无法起身便直说。” “哦。”言锦抬头,实诚道,“腿麻了,劳烦你抱我一下。” “……” 言锦就是如此,有些话能非常理所当然地说出口,常常打得宿淮措手不及,他垂眸不动声色地与言锦对视。 言锦的眉眼是这张脸的点睛之笔,他眉间一点红痣,眼尾微微上挑,看人时似笑非笑,自带三分柔情。忙了一日,他出了些汗,白皙的面容透着一层薄薄的胭脂色,唇色更是嫣红,额前的碎发被汗湿,像一朵被雨打湿的海棠。 四周静极了,只有二人的眼神碰撞出火花。 就在这场“战斗”即将打响之际。 突然! 一个欢快的电子音自言锦脑海中想起—— [来瞧瞧我磕的cp在做什么?深情对望!] “不是深情对望,”言锦诚然纠正,“我在和他比谁睁眼最久。” “……………”系统创作的笔嘎嘣一下瘸了,她换了一支新笔,毫无感情询问,“那您二位这是什么行为艺术?” 说实话,言锦也不知道宿淮要做什么,总不能是在想到底怎样抱自己显得帅气吧? 不不不,绝对不可能,天塌下来宿淮都能抽空嘲讽两句再拉自己同归于尽。 他思索片刻,感叹道:“大概这就是男人的胜负欲。无论遇到什么事,千万不要低头,因为可能会有双下巴。” “咔嚓。”系统的笔终究还是废了。 系统099号,打言锦还未穿越起就绑定的“健康系统”,直接治好了当时身患绝症濒死的他。 结果万万没想到,刚治好就穿越了,还是胎穿。好消息,属蟑螂的,还是死不了。坏消息,体弱多病等于半死不活。偏偏系统能量耗尽,只能在这里跟着言锦混吃等死磕cp。 蹲在这逗呆子实在无趣,言锦打算自己起来。 然而就在他撅着屁股龇牙咧嘴地艰难起身时,一直立在旁边一动不动的某人突然张开手臂俯身了! 等等什么情况! 系统兴奋地睁大眼睛:“这美妙的师兄弟情啊!” 言锦惊恐地瞪大眼睛。 宿淮还在接近! 不会吧! 言锦双手西子捧心,面上视死如归:“等等,我不——” “不……不,诶诶诶!你干什么!” 一句话戛然而止,手也没能搭上。只见宿淮唇角紧绷,俯身用一只手拧起言锦的后领,跟抓小鸡似的抓进了账房,并“咚”的一声扔到椅子上,因为动作粗暴,言锦的腰侧在扶手上重磕了一下,可谓毫无留情。 “……”骤然起身的酸麻和腰上的钝痛刺激得言锦面目略显狰狞,半晌,他仰天干巴巴道,“这美妙的师兄弟情啊。” “师兄弟?”宿淮踏出去的脚步一顿,回首冷嗤一声,“当年你以十两银子就将我卖给了人牙子。” “你亲手卖的,忘了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师弟签卖身契 十两银子将半大的宿淮卖给人牙子。 言锦双手撑着案桌,低垂着头,神色深沉。若说自己活了二十一年,最不会忘记的是什么,那必定是这件事。 因为—— 他深吸一口气,嘴角抽了抽,终于在腰痛的加持下忍无可忍怒拍桌子:“半年了!我解释了半年了!那是我卖的吗?那是他为了半包栗子糖硬要跟着人家去!” “豆丁大的小孩,两条腿倒腾得贼快,我追都追不上!”言锦把手臂展开比划着,越说越委屈,捶胸顿足声泪俱下,“我拖着病弱的身体找了一年才在狼窝里把人给刨出来,他却控诉原生家庭的潮湿。” “请苍天,辨忠奸。我冤枉啊!” 这事还得追溯到四年前。 深秋傍晚,暮色昏沉,一阵狂风从街道上呼啸而过,扫起地上的枯枝残叶。 小狗撒欢地追着在空中打卷的树叶上蹿下跳,一直追到了医馆门前,轻车熟路地从缺了一角的大门钻了进去。 那时的三生堂说是医馆,其实看上去也就是个破旧的小院,院墙塌了半截,野草杂树跟窜天一样往里伸,就连房檐也刚修缮不久,新旧颜色硬生生把它分成了左右两截,唯有写着“三生堂”几个大字的门匾端端正正地挂在那。 医馆大堂内,尚带着稚气的言锦一边听着下面人说话,一边拿着账本和算盘核查账目。 小半个时辰后,他才深吸一口气,合上账本,一张脸皱成了抹布:“怎么就……穷成了这样呢?” 三生堂的穷究其根底,还得归结于这一师门的“奇人”。堂主殷竹霜时常烂醉,座下两个徒弟一个嚷嚷着浪荡江湖,一个整日追着风花雪月自我陶醉。 终于有一天,师徒三人看着空空如也的钱袋子陷入了沉思,于是他们想了个办法——找一个有钱更会赚钱的大师兄。 没错,言锦就是那个冤大头。 然而仓促上任的大师兄是个天生不足的病秧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走两步颤三颤,更别说劳心劳力赚钱。师徒三人很绝望,言锦看着灰败破烂的小院更绝望。 就这样磕磕绊绊过了大半年,好不容易能揭开锅了…… “当下最要紧的是将三生堂打出名头来,最好是外出义诊……”言锦收起账本,再抬头却见底下的人早已没了踪迹,只剩第二十次想要开启浪荡生涯的二师妹夏箐颜。 夏箐颜坐在木凳上,肩膀微缩,头低垂着恨不得埋进地里,双手紧握显得非常局促不安。她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却在与言锦对视时惶恐不安地立刻转移目光,最终在言锦关切的注视下,挤出一个僵死在嘴角的微笑,慌乱逃走了。 这位心向江湖的豪迈女子其实是个社恐。 “……”言锦俯身抱起脚边哼哼唧唧的小狗,微笑,“系统,老子不干了,爱他娘的谁干。” 于是,在那一天,人们再一次想起了贫穷带来的恐惧。 被压榨的大师兄喊着梦想啊羁绊什么的,真正游历江湖去了。 他与宿淮初次见面是在次年的春末,一夜醒来宿家医馆门前的海棠花落了一地,宿淮取了扫帚正要打扫,仰头却见着树旁的院墙上坐了个人。 起先只能隐隐见着一双修长的腿,忽然,那人自满树海棠外探出了头。 他笑吟吟的,一袭粉白长衫,活像画本中的花仙子。 宿淮蓦地放轻了呼吸,不敢再看他,而是盯着手中的扫帚,闷声道:“你是谁?” 声音稚嫩,言锦意识到这是个货真价实的半大毛孩,他侧首咳了几声,脱力似的向后靠了靠,才打趣般拖着尾音笑道:“我是言锦,海棠化成的精怪,专吃这里的小孩。” 说着他支起一条腿,手肘搭在膝盖上:“这不一直没等到人开门,正打算翻墙进去吃呢。” 诚然,言某人嘴上一贯不把门,却没成想报应来得如此之快——他脚下一滑又重心不稳,直直地从墙头栽了下去,还拉了宿淮垫背。 “喂,你起……”宿淮还没推开赖在自己身上的人便觉着不对,他的呼吸太过滚烫。 这人脸上的春色竟是烧热烧的! 初见即惊吓,此后两年宿淮但凡见着言锦,头一件事便是号脉,比如此刻,言锦一手拿着汤勺,一手被宿淮死死按住不得动弹,在他边上还有一只啃烧鸡的小白梅,这是他给狗取的名字,再远一点是一锅烧得咕噜响的汤和刚切好的萝卜。 “给狗吃烧鸡我吃萝卜,活了半辈子不如狗……我还死不了呢祖宗,再不放手汤要干了。”言锦哭笑不得地动了动手腕,“去帮我给香炉里添些香,这会儿不得空。” “你的病就没好过,给你的银子也不知道拿去吃些好的补身体,一味存着能生财?”宿淮愤愤道,但还是听话挪去了香炉旁,“做饭焚香,穷讲究。” 突然他动了动鼻尖,一扶额,忍无可忍仰头大喊:“言锦你又煮的什么鬼东西,不准吃听到没有!上次腹泻要了你半条命!” “汪汪。” 小白梅附和了两声,惊起几只麻雀,扑棱棱飞起时抖落枝头积雪,簌簌洒了一地。 言锦看着锅中的不明物体,扔下勺子便拿了伞往外走。 宿淮又连忙捞起一旁的斗篷,“天寒地冻的,你又要上哪去?” “言锦!”身后传来急切的叫喊,他将要回首望去,却见宿淮用斗篷将自己裹得严严实实,又捧着手哈了口热气,“在这两年多次病重也没见着有人寻你,想来无处可依,往后你与我一起好不好?我当你是我兄长。” 十几岁的小子跟雨后春笋似的往上窜,现在已经快和自己一般高了,言锦偏了偏伞与宿淮对视,他的眼中真挚又亮堂,像是映了雪光。 言锦心下一动却没应他,而是放软了声音,哀怨道:“饭点了,你不准我吃我煮的汤。” “所以?” 言锦微微一笑,转身便走,所以得去你家蹭个饭。 意外是发生在那之后的一个月内,言锦与宿淮去周边镇子买杂物,返回时遇见了暴风雪,好不容易才逃出生天来到一个村子中。 就在这时,言锦病了。 冬日要外出觅食的不光有狼群,还有土匪,尤其近年战乱,土匪为了生存,更是花样百出,常常用孩子博取同情再一举侵入,村中百姓对他们避之不及。 “喂,小孩。”破旧的草屋外,不知何时站着一个人,他躬着身子对宿淮招了招手,“我这里有栗子糖,你吃不吃?” 冬日作乱的不止狼群土匪,还有人牙子。 栗子糖是不该出现在这个贫苦村落的东西,但这是一个生机。宿淮握紧了拳头,垂眸看着已然烧得不省人事的言锦,缓缓起身道:“我不要栗子糖,我要能避风的屋子、温水和草药。” 人牙子这才看见草屋深处还躺着个人,他兴奋地搓了搓手,钻进草屋就要上前。忽然,一根木棍裹着凌厉的风直直劈向他的头,他连连后退才狼狈躲开。 宿淮双手握住木棍,挡在言锦身前低喝:“不准靠近他!” 他的目光实在凶狠,人牙子怕到嘴的鸭子飞走,转了转眼珠,讨好地笑道:“我不过去,只是看看,你消消气。你要救他是吧?包在我身上!” 宿淮这才放下木棍,警惕道:“怎么救?” “好说,我的马车就在附近,让他去马车上。” 宿淮又看了一眼言锦:“不行,他受不得风。” “那可以把马车赶过来,不过那马烈得很,我一个人不行的,你得来帮忙。”人牙子扫了眼宿淮的脸色,从怀里掏出十两银子放在地上,“你瞧,我的银子在这,不会跑的。” 屋子里朦胧的说话声很快便变为了一重一轻的脚步声,言锦迷迷糊糊地睁眼看去,外面的天已是浓黑,宿淮正跟着谁走。 他头痛得厉害,也不知道是哪根筋搭对了,猛地回想起朦胧对话声中的“栗子糖”。 人贩子! 他刷的起了一身冷汗,挣扎着起身追去,刚走出草屋便摔进了雪堆里,再抬头时,那一大一小已经没了身影。 “系统……系统……”言锦跪在雪地里,扣住凹凸不平的冰碴往前爬,他咽下喉咙中的血腥气,眼眶通红,“系统,再救我一次,我不能死。” 他呼出一口气,声音几乎要被这肆虐的寒风吹散:“我得把他找回来,他当我是兄长的。” “哦,然后呢?” 思绪骤然打断,脑海中不断想起清脆的“咔嚓”声和一句熟悉的台词,系统一边磕着瓜子一边看电视,“你回忆过无数次了。” “我还以这段往事为原型出了一本名为《破镜重圆:无情师弟又追妻火葬场了》,火爆系统届,你要看吗?” 言锦揉着腰自顾自忧愁:“也不知道那人牙子对他说了什么,洗脑得这么成功,你说我们还能和平相处吗?他不会又跑了吧?” 系统不吱声了,那句熟悉的台词再次传来——臣妾做不到啊! 言锦:“……” 他再次沉思片刻,忽然翻箱倒柜起来,不知道从哪个犄角旮旯掏出了一张卖身契! 系统大叫不妙:“不是你等等!那是……” 做了几年大师兄的言大爷一向雷厉风行,他没听清系统说了什么,一脚踢开宿淮的房门,将卖身契拍在桌面上:“签!” 面对言锦突如其来的发疯,宿淮稳如泰山,目光都没分给被踹歪了的房门分毫。甚至在言锦进门的那一刻,神色都如沐春风起来。 他拿起桌上的纸张,然而还未细看,便看见了底下的落笔。 霎时间,原本含着笑意的眸子变得冰冷,他看向言锦,近乎咬牙切齿道:“当真要我签?” 这是什么话?我都拿来了还能有假? 言锦坚定点头:“当然!” “呵。”宿淮骤然起身,他长得快,已经比言锦高了大半个头,居高临下看着他时往往有种说不清的压迫感,此刻更甚。 “言锦,再没有比你更混账的!” 说完,宿淮拍门而去,剩下那半扇好门也摇摇欲坠起来。 这时,系统才逮着机会把方才的话说完:“那是你三师弟带回来的……青楼的卖身契。” “……………”沉默是今晚的奈何桥,言锦觉得自己可以死一死。 孩子更难哄了怎么办!在线等!非常急! qaq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3、师弟关心我 言锦终究还是没能把人哄好,因为无论他如何纠缠,宿淮都闭门不见。 待到第二日下午宿淮出现时,言锦已随运药材的车队走许久了。 这日是个难得的晴雪天,暖阳铺进屋内时,院中传来了小白梅欢快的哼唧。 宿淮坐在枣树下石桌前迷迷糊糊打着盹,边上是放有各种香料的簸箕,他得看着好奇心旺盛的小白梅,不让他进去打滚。言锦不在,趁着得空,夏箐颜打算做些安神香拿去换钱。 “昨晚没睡么?困成这样?”夏箐颜将手中东西放在桌上笑道,“我拿了些书,想来你喜欢。” 宿淮睁开眼,神色还带着些困倦,他正要起身道谢,又听,“这些是大师兄专门给你买的。”于是刚舒展的眉心又皱成了一团。 见他这副模样,夏箐颜坐在他身旁,温声问:“你和大师兄又吵架了?” “不是吵架,是他找事。”宿淮扭头冷哼一声。 夏箐颜笑得眉眼弯弯,“我听说了,青楼的卖身契。” 闻言,宿淮嘴唇抿成了一条直线,再不肯说话。 宿淮被拐走的一年里往外逃过许多次,但每次都会被捉回去,遭受数不清的毒打,最后一次逃离是在春末。 又是春末。 宿淮拖着带伤的腿往山里去,那些日子几乎是一刻不停地跑着,即便滚下山坡也不敢歇太久。 深山里没有什么好看的花,身边只有杂草野树和一座孤坟,但他仍然记得初见言锦时,那自海棠花树后面探出的双眼。 “言锦……” 他要死了,那海棠也褪了颜色。 忽然—— 不远处的树丛中传来声响,那声音越来越近,越来越多,是踩踏在枯枝野草上的脚步声! 他的心脏疯狂跳动。 ………………… “找到了。” 这声音在这一年中,曾无数次回响在宿淮脑中,宿淮猛地放轻了呼吸,像第一次与言锦见面一样,小心翼翼地看过去。 最后一片挡路的树枝被清理,山后是漫山遍野的火把和声声回响的欢呼。 言锦扔下手中的镰刀,火光下,他眼中盛满笑意:“以天为被地为床,以狼群为伙伴,当真洒脱啊宿小大夫。” 后面他便彻底晕死过去,他不知道言锦是如何找到自己的,再醒来时他已经来到了三生堂。 景宁镇的人大多淳朴,宿淮又生得好看,无论去到哪都会受人照顾,与先前的日子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的便是,言锦不再是与他相依为命的孤苦之人,他变成了三生堂的大师兄,比不得在宿家医馆那般自在,常常忙得不见人影,于是刚被带回来的宿淮便交给了相对适合带孩子的夏箐颜照顾。 分明这半年里从未管教过自己,现在又担心自己疏远离开,当真好笑。 “小师弟你药材装太多啦,大师兄走了,你的心也跟着飞走了吗? 身旁传来夏箐颜的笑声,宿淮猛地回神看向手中,只见巴掌大小的香囊已经被自己塞得鼓鼓囊囊,大有“呕吐”的趋势。 他忙挑了些出来,忽然瞥见夏箐颜手中的药材,微微一愣:“师姐这个用量比其他香囊中的重许多。 “这是给大师兄的。”夏箐颜道,“他时常夜不能寐,普通剂量于他作用不大。” “我近日想了些新的安神香方子,但收效不大。”说着,她又回头打趣道,“你可要一起研制?如若能做出好的香,定能将他制得服服帖帖。” 宿淮知道夏箐颜是专门想了个法子缓和他与言锦的关系,他不大愿意,他心中的龃龉不是安神香能疏通的,但又不好拒绝,一来二去将自己纠结成了一团扭曲的麻花。 他张了张口正欲说些什么,突然外面传来一阵震天响的敲门声。 门外站着一个人,弓腰驼背,穿着一身粗布紫衣,腰间挂着一朵巴掌大的牡丹花,这朵牡丹花景宁镇的人都认识,是远近闻名的花楼“牡丹楼”的代表,他是牡丹楼的龟奴。 宿淮垂眸看着眼前一脸谄媚的人,心中顿时涌现出一个念头,脸色骤然变得铁青。果不其然,龟奴搓了搓手,道:“是小宿大夫吧?言大夫与陈老板在牡丹楼喝多了酒,咱们老板担心言大夫独自回三生堂出事,请您去接呢。” 虽说早已料到,但想法被证实时,一股怒火猛地从心中涌发,就像沸腾的茶汤接二连三地将壶盖顶翻。他一言不发备好马车,跟着龟奴来到牡丹楼。 夜色如墨,雪却下得愈发紧了,整条街巷都陷在这绵密的雪幕里,打眼望去连路边的灯笼都模糊的轮廓。方一下车,头顶便扔下一朵花,他抬头看去,几个姑娘正围在一起调笑。 “小大夫终于来了,可要上来玩玩?姐妹们最喜爱害羞的小弟弟。” “放心,你家大师兄可在这,姐姐不会吃了你的。” 宿淮将花随手给了路边的小童,再抬眼便见着一男一女与言锦一块走出牡丹楼,其中两个面色酡红,俨然已经醉得不轻。 “雪大得没法走,在这里等些时候吧。”那女人看着这雪柳眉微蹙,即便是在这样昏暗的夜色下,她依然美得惊心动魄,正是牡丹楼的老板,人称一声戚姐。 “切,怎么不能走?我这就走给你看。”另一人宿淮也认得,是南街药铺的陈老板,今日同言锦一起去运药材,晃晃悠悠往前走,又被一把拉了回来。 “你安分些吧,就你这鬼样子,怕不得冻死在街上,已经差人寻你媳妇来接了。” 那人还不服气,大着舌头嘲笑:“戚姐你就是穷讲究。”他又转头搭上言锦的肩,“咱言大夫就大气得很,我就喜欢和言大夫这样的打交道,敞亮!” 言锦原先一直揣着手看雪出神,他今夜喝了些酒,头晕乎乎的不想再说话,于是没有搭理他。 外面开始刮风,雪飘在了言锦跟前,他懵懵地移动身体追着雪吹了一口气,妄图将雪吹远些。 就在这时,言锦隐约在大雪纷飞中瞧见一个人,雪实在太大,大得他险些以为自己喝醉酒眼花,那人撑着伞独自站在冰天雪地里,笼罩在灯笼浅浅的暖光下。 言锦连忙上前,将宿淮的斗篷拢紧,眯着眼帮宿淮掸了掸身上的雪,三下有两下掸空,索性放弃。 在远处还好,走进了身上的酒气就熏得刺鼻,宿淮抬手便抓了言锦的手腕搭脉,原本已经消散的怒气骤然聚拢,冷声道:“下次再喝这么多酒,我就等着给你收尸,再不管你……” “嗯嗯嗯。” 言锦没听清眼前的人说了什么随意应着,只看着他嘴唇一张一合,觉得很有意思,正所谓酒壮怂人胆,他醉醺醺的竟伸手捧了宿淮的脸,笑得眉眼弯弯:“哎哟,都冻成小冰坨子了。” 宿淮话音一顿,忽然觉得跟醉鬼计较的自己很傻,选择将人带上马车。 “周边村子的药材与过年的衣物吃食筹备之事,言某多谢二位慷慨解囊相助。”言锦上马车上到一半,突然回身双手抱拳,“有空再聚啊。” 那边陈老板没听清,大着舌头问:“啥?你也有媳妇了?” 戚姐一巴掌扇过去:“浑说什么,那是宿小大夫,言大夫的师弟。” *** 窗外的雪落得静极了,屋内烛火摇动,将两道交缠的影子拉长。宿淮抱着不断往地上滑的醉鬼往床边移动。 言锦的睡相很好,即便是喝醉的情况下也是一动不动,但经过搬运到房间这一颠簸,有些醒了。 他半梦半醒间爱抓些东西,手臂自然而然地从宿淮身后环过,搭在了他的腰上,将人整个拉进了床榻中。温热的掌心贴着衣料,耳边呼吸声均匀绵长,热气拂过宿淮的后颈,蓦地激起了一阵细微的战栗。 “言锦,你起来……” 宿淮眉毛拧成了一团,却僵着身子不敢动,言锦喜好熏香,又常带着安神的香囊,他身上总有一股淡淡的花香,虽说被酒气盖了不少,但凑近了也能闻到,那一瞬,宿淮心跳骤然加快,耳尖烧得发烫。 他隐隐感到不安,连忙挣脱下床。 屋子里烧了暖炉子和热水,热气一熏,更让人晕头转向。他一口气提到了嗓子眼,恍惚间撇到言锦斗篷的领口处有一抹红色,不知是哪位姑娘留下的胭脂。 宿淮:“……” 他深吸一口气,抖着手将言锦斗篷连外衣扒了个干净。摇曳的烛光照在言锦白皙的脖颈上,晃得宿淮眼前一花,他将这一切奇怪的反应都归咎为言锦的错,不经有些恼怒,但他分不清自己到底在恼言锦,还是恼自己。 就在这时,一只手突然抓住了他的手腕,宿淮抬眸,恰好对上言锦双眼,他像是比方才又清醒了几分。 他说话的声音很小,宿淮俯身才能听清:“你分明清楚那十两银子并非我之错。”安分的醉鬼莫名开始闹情绪,声音都带着委屈的含糊,软绵绵的,与平日里大相径庭。 宿淮呼吸一窒,又听言锦道:“为什么就是讨厌我呢?”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4、师弟好像那个病娇 房中寂静,只能听到二人逐渐加重的呼吸,忽然,床边的蜡烛火苗跳动,发出“噼啪”声响。 “言锦。”宿淮道,“你不想我讨厌你吗?” 言锦懵懵懂懂地看着他,像是在思考,但他没想明白,脑子里只旋转着“讨厌”两个字,于是将宿淮抓得更紧,使劲摇头。 喝醉的言锦没有往日的轻浮,却让宿淮心中的火气消了许多。 他就着言锦的手半蹲在床边:“那你说。说你发现我失踪的时候悲痛万分,找我的时候心急如焚,后悔将我扔给师姐照顾。” 就像言锦想知道宿淮为何讨厌自己一样,宿淮也很想问他,为何这半年对自己反而不似当年亲近。但二人僵持着谁也不肯先问出口,午夜梦回间十分难熬。 讨厌言锦吗?当然不。 那件事不怪言锦,十两银子也与他无关,宿淮心里清楚得很,这一切无非是自己有些不甘心。 至于不甘心什么…… 他垂眸看着言锦湿漉漉的双眼,大约是不甘心言锦并非孤身一人,他所能依靠的也并非只有自己。 更不甘心眼下无亲无友的人成了自己时,言锦让自己唤他师兄,不再如曾经相依相伴。 师兄,是一个巧妙的称呼,不似兄长那般亲近,却也不疏远,只是恰好放在了一个合适的位置。而自己是借托着与言锦相交才进入的三生堂,他是一个寄人篱下的另类。 宿淮话音一顿,又凑近了些,近乎引诱般轻声道,“言锦,说给我听。” “说你一直不得解脱。” …… 屋子里很暖和,有人为言锦点了安神香,香气带着淡淡的清甜,冬日里在被窝里闻一闻便觉得暖融融的。 言锦迷迷糊糊间觉得有什么温热柔软的东西轻轻蹭着他的手背。 很快这种不适感便转移到了脸上,甚至大有往被窝钻的意思。 何方妖孽在此作祟! 言锦睁开眼,正对上一双圆溜溜的黑眼睛——小白梅跳上了床,正歪着头看他,见他醒了,立刻欢快地摇起尾巴,热烘烘的鼻息喷在他下巴上,尾巴拍得被子啪啪响。 忽然,小白梅被一双手抱起来,露出身后的一张脸:“师兄我回来了!半年未见,可有想我~” 这张脸生了一双狭长的狐狸眼,眼尾微微上挑,薄唇似笑非笑地抿着,顾盼间自带三分慵懒笑意。 黑色长卷发用一根红绳松松束起,几缕碎发垂在颈侧,红衣松松垮垮地披在身上,衣襟微敞,隐约露出锁骨处一枚朱砂小痣,那痣上还印着一圈鲜红的牙印。 这位刚花天酒地回来。 林介白,他那十日有七日不见人影的三师弟,三生堂最名声在外的人,与一群狐朋狗友追寻风花雪月,走遍大半山河,各处都有他的友人。 这位与夏箐颜不同,夏箐颜是想穷游浪荡江湖,他是富游宴请四方。 可谓是一个显眼的败家子。 “怎么能这么说。”林介白一手扶额一手翘起兰花指晃晃悠悠,“太伤人心了,人家可是很脆弱的。” 他旋转着来到窗户前,手上腰上脚踝上挂着的铃铛像赶集一样叮铃哐当的跟着响,好不热闹。 言锦被吵得头疼:“你来干什么?” “听说你捡回来一个小师弟,我就回来看看。”林介白跳到窗户上坐着,脚尖轻晃,“结果啊——”他眨眨眼,卖起了关子,“你猜我看见了什么?注意,是昨夜,昨~夜~哦~恰巧与小师弟打了个照面。” 言锦不接话茬,自顾自地穿衣服:“你若是没事做便去堂外坐诊,走的这半年都是箐颜替的,合该补回来。 “切,没意思。” 林介白嘟囔一声,他兀的抓着窗边,上半身倒仰出去,翻窗落地离开一气呵成,走到一半,回想起昨夜看见的场景,又倒回去在窗边对着言锦挤眉弄眼:“记得对小师弟好一点,他还嫩得跟个花骨朵一样。”说完扬长而去。 什么鬼? 言锦这才察觉出不对来,尽管他拼了命地拒绝回想,但社死的场景还是跟幻灯片一样在脑中逐一播放。 随后便是一阵霹雳哐啷的兵荒马乱,言锦抱头无声尖叫,自己做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先是傻乎乎地黏着宿淮,还非礼了人家,最过分的是,他竟然拉着宿淮的手委屈巴巴地哭了小半个时辰! 啊啊啊啊啊啊啊天要亡我!!! 大师兄的威严何在!威严何在! 这地方是彻底待不下去了,脸皮一向厚如城墙的言大师兄终于崩不住了,他一边收拾东西准备二次跑路一边祈祷不要碰见宿淮。 然而人生就是如此具有戏剧性,越怕什么越来什么,就在他一脚将要迈出门槛时,忽然听见院中传来林介白的声音。 “小师弟早~” 言锦猛地一回头就要往墙角的狗洞去,结果在他往外爬时,门开了。 与此同时,半截身子爬出狗洞的言锦眼前出现了一双脚,他哆哆嗦嗦抬头看去,正好对上宿淮的眼睛。 那眼神该如何形容呢?大概是有些惊讶,然后变成了习以为常的了然。 林介白的声音在屋内响起:“大师兄,你这姿势很不错哦。” 还撅着屁股的言锦嘎巴一下死那了:“…………” 活不成了,就让他化为灰烬飘散吧。 一阵鸡飞狗跳后,终于齐坐屋内的三人却心思各异。言锦三魂没了七魄,林介白纯凑热闹,宿淮端着杯茶不动声色地打量四周。 昨夜走得匆忙,他未曾细看屋内陈设,此刻才发现屋内可称得上好东西的只有一张床和衣柜,再就是一个瘸腿的桌子,言锦往桌腿下塞了两本书,屋子角落乱糟糟的堆满了各色书籍。 “你想要什么医书?”不知过了多久,言锦才满血复活,他蹲在书堆前翻找,回首问道。 宿淮回神:“都行。”他此次前来是受外出看诊的夏箐颜之托,找言锦要几本医书,具体要什么他没听清,因为打昨夜起便心不在焉。 他没能听到想听的话,因为后面言锦又不知想到了什么,抓着他哭个不停。言锦平日里心似海底,哭起来也很安静,一汪眼泪含在眼中,像是受了天大的委屈。 言锦随手从书堆里拿出两本塞给宿淮:“这是你的都行。”他说这话时气鼓鼓的,动作都带了赌气的成分,看上去还能与宿淮大战八百回合,与昨夜那时像是两个人。 宿淮垂眸翻开一本,书页泛黄,但完整没有卷角,上面常有批注且见解独到,可见书的主人有认真研读且仔细保存。 他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字,言锦的字是年少时家中请了知名大儒所授,可称一绝。有时三生堂过于捉襟见肘,靠言锦写字卖的银子也能周旋几日。 言锦真的很厉害,宿淮叹道。 接着他就翻开了另一本…… 然而在看清里面是什么时,他啪的一声合上了书,力道之大连桌上的茶杯都晃三晃。 这本与方才那本十分不同,书页内没有任何文字,而是一些画,画上两个人交错着耳鬓厮磨,图上也有注解,却是对其姿势与场景进行评判。 言锦将这样的东西放在自己的藏书之中,难不成还时时翻阅细赏?昨夜晃得他眼花的那抹白皙又浮现眼前。宿淮只觉得自己像是被泼了一盆冷水的热铁,滋滋冒着热气。 他的反应实在反常,林介白悄没声凑到他身后看了一眼,而后恍然大悟:“我找了半年的图集,原来落在大师兄这里了。” 宿淮本就心不在焉,这下更是被林介白吓得直接炸毛,他来不及思考林介白为何会带春。宫到言锦房里,抄起两本书便往外跑。 那边言锦对此事毫不知情,他见宿淮看得认真,从床底拖出个木箱,看书是好事,得再找些好书给他。 然而好书还没找到,就听身后“砰”的一声,门窗被震得连连作响,桌边连人带书都没了踪影。 言锦抱着箱子懵在原地,他看看天看看地,又看看自己,有些欲哭无泪:“我又做错什么了?” 目睹一切的林介白笑得狐狸尾巴都快摇上了天:“不知道,可能是美好的师兄弟情太过耀眼。” 言锦顿时语塞,别人的师兄弟情是怎样的他不知晓,但自己与宿淮。 言锦再次仰天长叹:“冤家啊——” 正所谓,不是冤家不聚头。 那日后宿淮也外出看诊去了,一连小半个月不见人。 直到这日。 腊月起,景宁镇迎来了每年最热闹的时候,卖年货的摊主们支起挂了红绸的铺子,糖瓜、蜜饯在木盒里堆成小山。 不远处茶馆飘来炒栗子的甜香,人们坐在屋棚下边看街口武术表演边剥着栗子,时不时爆发出喝彩声脚边,整条街浸在暖洋洋的喜庆里。 言锦正蹲在地上哄一只蜷缩在人流中的小猫,然而刚将它抱在怀里,后颈突然被人大力拧起,跩到一个铺子边。 这力道这角度实在太过熟悉,他回头还未说话,宿淮便是劈头盖脸一阵骂:“在人多的地方蹲下,你嫌自己活太久了吗?” 宿淮从未当街骂过人,一般习惯阴阳怪气,但言锦没太在意,好不容易逮着人,他有更要紧的问题想问宿淮,但街上实在太过吵闹,他只得再凑近些,几乎变成了耳语:“你那日为何生气?” 言锦是真的困惑,他觉得自己没有做错任何事,所以问得极为真诚,没有半分撩拨的意思。 但宿淮脑中瞬间浮现那画中场景,一股带着羞意的恼怒涌上心头,他想与言锦拉开些距离,不料动作太大,撞上了支撑铺子的支柱。 只听簌簌几声,上面的积雪尽数落下。事情发生得太突然,言锦反应过来时宿淮已然被埋了半截。 他忙放下猫与铺子老板一起将人刨出来,又温了酒给宿淮驱寒。 “好大的雪人啊。” 一杯热酒放在宿淮手边,他抬眸正好对上言锦饱含揶揄的双眼,耳边是百姓的欢笑声。 宿淮心中一动,觉得有什么不一样了。 言锦倒了杯茶,碰了碰宿淮手中的酒杯,笑道:“小酌一杯炉火前,白色人间又一年。” “大雪人,春日将近了,别生我气了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5、师弟的九年义务教育 从三生堂往东有一座山名为“卧佛”,一般这种名字在民间都有类似“有佛睡过”或者“有个喜欢睡觉的佛”的故事,它也不例外。于是顺应而生的,上面多了一座寺庙。 说是寺庙,其实也只是一间供了佛像的土房和一座住了人的小院,上山来往的人为这“卧佛”这一名字,愿意前去拜一拜求得平安。 忙了这许多日子,言锦终于得空歇一歇。 他斜倚在窗边的炕上,一袭素白长衫垂落塌沿。窗外细雪纷飞,红泥小炉上茶汤初沸,白气氤氲间还能闻到淡淡的药香。 宿淮在后院煎药。 也不知为何,自打宿淮那日被雪埋过一次后,突然脾气变好了些,虽说依旧没什么好话,但不会像以前那般针尖对麦芒。 这次到卧佛山看诊,他竟主动请缨陪自己前往。 青春期男孩的脸说变就变,不会是那时被雪砸坏了脑子吧? 他愁眉苦脸地望着雪出神,忽听得厚重的门帘掀起的窸窣声,忙起身迎上前,李婆婆掸了掸身上的雪粒子,才握住言锦搀扶的手往里屋走去。 “午膳清淡,小言可还用得习惯?” 声音温厚,每一个字都裹着笑意轻轻落下,言锦想到了冬日晒过太阳的棉絮,一瞬间安定下来。 “哪那么金贵了。”他扶着李婆婆坐稳才又道,“前些日子没能抽出空,只得差人将药给您送来,可有按时吃了?” 李婆婆是他爬山时在半路遇见的,当时正背着一大筐馒头。 城郊的乞丐多,没人要的小叫花子更是连口吃的都饭渣都抢不到。李婆婆见孩子们实在可怜,又担心太惹眼,便每日买了馒头,与孩子们约定一个时辰到寺前发吃食。 言锦帮忙背着馒头来到寺庙,那片土地上规规矩矩坐了一地的半大毛孩。 “给,这是你的。”愣神之际,手里被塞了一个热气腾腾的馒头,香甜的气味充盈着鼻尖,看着那帮孩子吃得很香,原本不饿的言锦也觉得腹中开始隐隐作响。 “多谢。” 言锦拿出两个铜板放在竹筐中,算作买馒头的钱,打算继续爬山。 结果转身便看见李婆婆坐在了角落,她从袖子里拿出一个打满补丁的布袋,从里面摸出了一个圆形颗粒放入嘴中慢慢咀嚼,眼中盛满了笑意。 那是豌豆,民间常有百姓将它炒熟了作零嘴,却并非做正餐的吃食。言锦一愣,忽然身旁跑过一个孩子,他回首望去,那些吃完馒头的孩子正帮李婆婆擦拭佛像打扫院子。 这是个好地方,言锦想。 此后一来二去,他与李婆婆便熟络起来,常常前来探望看诊。今年李婆婆已是九十岁高寿,身上的病痛也跟着多起来。 “你送来的药我都有吃。”李婆婆拍了拍言锦的手背,从怀里拿出一块油纸包着的东西,“前些日子香客送的,我看他吃得香,便想着让你尝尝。” 这是一块城中常见的栗子糖,用油纸仔仔细细包了几层,外面的油纸已经有些泛黑,打开后里面的糖却完好无损。 李婆婆道:“只能吃半块,得给小淮留一些。” 言锦当即泛起了嘀咕:“以前都是给我一整块的。” “我只要了一块。”李婆婆捧着油纸把糖小心翼翼放在言锦手心,“没想到你师弟要来,就给了他半块,你是师兄可不能小气。” 她嘴上这样说着,却面带愧色,为自己不能周全而自责。言锦也双手捧着糖,见状忙靠上去撒娇:“那您可冤枉我了,这十里八村的谁不知道我言锦最大方。” “是是是。”李婆婆笑着抚了抚他额前的碎发,“大方的小言大夫,去看看小淮吧,他在后院怕是无趣得很。” “不去不去。”言锦忽然翻身直挺挺地倒在炕上,耍赖道,“他一来您就想着他,都不疼我了。” 李婆婆只笑着,她站在炕边静静等,果然不出几息,言锦便鲤鱼打挺蹦了起来。 后院除了宿淮还有一个人,是当年那群孩子中最大的一个,他正一手拿着宿淮给他写的字帖,一手握着笔,边上的宿淮时不时回头检查一番。 言锦眉头一挑,顿时起了兴致,走到李大年身后,一把夺过字帖。 原本写得认真的李大年一时不防,刷的一下在纸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他大叫着去追言锦:“言锦你死了!有毛病吗!还我写的字!” 言锦却没理他,而是指着上边的字乐道:“字写成这样怎么能给人当字帖?还得多练啊宿小大夫。” 宿淮眼角余光都没分给他半点,下意识回怼:“你行你来。”说话他手一顿,突然想起来言锦还真行。 于是他便见着难得正经的言锦坐回去,重新默了一篇字帖,还顺道在李大年那歪斜扭曲的字旁做了改进的批注。 李大年惊叹:“你的字好漂亮,像牡丹楼的姑娘一样。” “嘿!”言锦不乐意了,“这是什么话,哪有把字比作姑娘的,就算要比,也是武生大汉好吗!” “我不要,镇上的人都说了,三生堂的言大夫比戚老板还美上几分,话本里都称你为沉鱼落雁闭月羞花的言仙子。”李大年道,“前些日子我还听陈老板说你找不着媳妇呢。” 貌美的言仙子:“…………”老陈你大爷! 那边吵吵嚷嚷,宿淮坐在矮凳上安静瞧着,这画面挺神奇,能让人跟着愉悦起来。 宿淮想他知道为什么言锦喜欢来这里了。 等二人启程回三生堂时,外面的雪已经停了。 “雪天山道滑,走路千万当心。”李婆婆道。 “知道了,婆婆,请您一定保重身体。”言锦忽而一笑,“年后我再来看您。”说着他挥了挥手走出院子,跟上宿淮一道下山。 雪覆盖了整条山径,松枝低垂,偶尔有积雪簌簌滑落。二人默不作声,周遭一片寂静。 突然,走在前面的宿淮停下脚步,回头看着深一脚浅一脚走着,神色低落的言锦。 宿淮神色微动,这是他第一次跟随言锦出诊,才知晓他去的都是极为辛苦的地方。 寻常医馆的大夫往往是坐诊或受人之托外出,包括宿淮自己出诊都是在镇中,远一点也就是郊区。极少有像言锦这样翻山越岭去找病人的,他上蹿下跳的将医馆经营起来,又去管和他八竿子打不着的村子,整日里笑吟吟的,像是永远不会累一般。 凡为医者,如遇请召,不论高下远近,必往之。 分明言锦自己都还是个需要好好将养的病人。 宿淮压下心中的烦闷,轻啧一声:“前几日天将亮时我见你房中还有光亮。这样不眠不息的,就是为了研制李婆婆的药方?” 言锦也停了下来,闷声应道:“性命所托,不敢懈怠。” “我为她把过脉。”可能没多少时间了。 后面半句宿淮咽了下去,他想言锦是知道的。于是到嘴边的话变成了:“听说我也有半块栗子糖,怎么不见?你独吞了?” “什么叫是你的?没有我你能吃上吗?”言锦道,“想吃?十两银子记得给我。” 宿淮糖还没吃上,先欠了银子,这种混账事儿除了言锦没人能做,但眼下他也没计较,反而学着言锦的口吻道:“成,打欠条,左右我的开销也是三生堂出,左口袋进右口袋的罢了。” 言锦被震得瞪圆了眼睛,什么都被抛在了脑后,他没想到宿淮竟学得比他更不要脸,一时被打得措手不及。 “出大事了系统,宿淮坏掉了。” 九年义务教育的年纪都还没过,怎么被带成了这样?就算是之前嘴欠一些,常常阴阳怪气一下,但都是要脸面的。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容易一不小心就长成个地痞无赖。 他恍恍惚惚走下山,开始思考孩子的教育问题。 “有句话叫做孩子是父母的影子。” 夜色已深,言锦猛地睁眼,脑中不断回放这句话。 完蛋,罪魁祸首好像是他自己。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6、师弟养大鹅 为着宿淮那句话,言锦愁得一晚没睡着,连累系统也跟着遭殃。 “言大爷,算我求你了,睡不着能别在脑子里背乘法口诀表吗?”系统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控诉,“都穿越过来二十一年了,怎么还没有忘掉?” “这是刻进dna的东西。”言锦有气无力地躺在床上,左脸写着误人子弟,右脸写着罪孽深重,就差额头上来个横批——重在参与。 他含辛茹苦把师弟师妹拉扯大,却个个都长成了欠揍的棒槌,唯剩宿淮这根看上去根正苗红的好苗子,眼下竟也隐隐有被带歪的趋势。 天杀的,还我那可爱呆萌有礼貌还热心助人的小师弟! 其实现在仔细想想,三生堂就不是个能教好小孩儿的地方。他那到处搜罗好酒的师父不知去了哪,花天酒地的三师弟是反面教材,唯一好一点的夏箐颜更是外表柔弱内含豪情的奇女子。 至于自己…… 他翻了个身,脸上的字又变成了生无可恋。 就这样安静片刻,在系统以为言锦放弃思考后,他猛地坐起:“我有办法了。” 言锦此人遇见大事可做顶梁柱,但在有些事情上,尤其是事关宿淮时,他就像是脑子里缺了一根筋,往往会想出些馊主意。 比如此刻,他乔装打扮一番,自以为伪装天衣无缝后,跟在宿淮后面。 突然,宿淮在一个小贩处停下。他在自己跟前时常板着一张欠他八百两的脸,竟也能与旁人相谈甚欢。 言锦买了一个财神面具戴上,偷偷上前想听二人说些什么,却不想刚走两步,宿淮便离开了。 言锦又猫着腰跟上。 “言大夫这是去哪?” 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宿淮,冷不丁被拍了一下肩膀,吓得一蹦三丈高,忙回手捂嘴:“嘘!别声张!” 小贩“呜呜”两声,高举双手表示投降才被放开,他上下打量了一番言锦,乐道:“言老板,你这是装扮可真有意思。”又话音一转,“不过就您这身段气质,穿什么都没区别。” “有事快说,我忙着。”言锦见宿淮越走越远,正着急要追,就被小贩拉回来往手里塞了一个东西。 他低头看去,忽然一愣:“汤婆子?” “是嘞,外边儿这么冷,您可别着凉啊。”说完小贩便离开了,徒留言锦满头问号。 于是在这一天的这一条街上,言锦前所未有的感受到了街坊邻居的关怀。 还未走出半里地,便已左手汤婆子,右手糖葫芦,腰间挂着三个福袋一包花生糖,连头顶都多了一顶上好兔毛做的帽子,风一吹上面白色的绒毛便膨胀起来,远远看上去当真像一只白色的兔子,有种暖人心的喜感。 即便是再笨现在也明白过来,这是打他刚开始跟就被发现了:“这场跟踪毫无体验感。”深受挫败的言大爷垂头丧气准备打道回府,忽然闻到一阵香气。 不远处是一家小酒楼,凭着好口碑,客人总是络绎不绝。言锦也来过许多次,老板是个顶好的人,里面的吃食也新鲜。 但是!!! 老板,你还记得你是卖炒菜面条的吗?端着一碟子糕点站在店铺门口对自己招手是什么意思! “宿大夫说,你逛了许久应当累了,请您在这儿赏雪品茗歇一阵,这碟子牛乳糕权当用来打发时间。” 二楼雅间内,言锦坐在靠窗的小塌边,酒楼老板亲自为他沏上热茶。 言锦咬了一口牛乳糕,忧愁道:“系统,我好像被包养的小白脸。” 系统奋笔疾书:“自信点,把好像去掉。” 好吧,小白脸便小白脸,总好过看宿淮的黑脸好。 就这样,他就着糕点和雪景将忧愁一块嚼吧嚼吧咽了,等人出诊回来一道回家。 自这日跟踪失败起,言锦便像是与宿淮较真一般时时跟着,但往往是他觉得自己跟得极好,转头便被宿淮拧了出来。 比如这日。 最近宿淮不知怎么了,开始忙碌起来,常常看书至半夜,白日里不是出诊便是待在厨房做饭。甚至为了学得一手好厨艺,去饭店做工学手艺。 “你蹲在这里显得好有病。”系统吐槽道,“这么想知道他在干什么,直接进去问不就好了。” 这日宿淮又在厨房待了半日,言锦着实压不住膨胀的好奇心,但厨房大门紧闭,屋顶上不去,他只能搬了两摞砖头垫在窗沿下,蹶着屁股蹲在上边探头往里看。 “你不懂,这叫做探索的乐趣。”言锦道。 “你等着吧,迟早被发现。”系统嫌弃道。 “不会的,我……” 话还未说完,言锦低个头的功夫,窗沿上就多了一个小碗。碗里是三四粒小汤圆,糯米团子裹着桂花蜜馅,在汤中微微颤动。 言锦脑子还没反应过来先咽了一口口水,他偷偷摸摸够着勺子舀了一颗,瞬间满足地眯起眼。 软糯不甜不腻,恰恰是言锦喜欢的口感,最要紧的是,这碗汤圆是温热的,放进口中恰到好处,像是已经晾了一会儿才端来…… 嗯…… 忽然间,言锦沉默了。 跟踪再次宣告失败。 这次后他终于认清了与宿淮的实力差距,选择放过自己。 然而也不需要他安分,因为宿淮又是好几日不在。只偶然间在一家烧鹅店前见过一面。 言锦只当平日里饮食太清淡,小孩嘴馋去吃烧鹅打牙祭,便没多问。 直到他一日午睡后,方打开房门,一只大鹅梗着脖子从门前跑过,扑棱着翅膀,活像一架低空轰炸机,在它前面是被追得嗷嗷乱叫的小白梅,一狗一鹅从树上打到花圃,可谓一地狼藉。 言锦手里的暖炉都都吓掉在了地上,这是哪里来的民间扫地僧! 就在这时,宿淮走进了院子,那鹅像是见了熟人,以冲锋的架势发射过去,言锦暗叫不好,猛地上前,将人一把拉过,对着鹅大喝一声:“呔!” 这声可谓中气十足,回荡在整个院中,愣是将一人一狗一鹅生生定在原地。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后。 系统:“你干嘛?” 言锦抖着双腿有点想哭,他小心翼翼护着宿淮移动:“此招名为震慑。大鹅武力巅峰时可横扫数人,必得想办法先发制鹅,才能有希望获胜。” 他瞪大了眼睛,与大鹅对视,大有双方各有十万大军即将打响一场轰轰烈烈战争的架势。 就这样僵持了一炷香后,宿淮终于看不下去,无奈道:“这只鹅是我带回来的,下蛋孵化养大后可以卖给烧鹅店老板……”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我怕鹅啊————” 宿淮“换银子”三个字还没说出口,猛地被言锦的尖叫声打断,只见原本松懈的大鹅突然折返猛扑向言锦,后面的小白梅好了伤疤忘了疼,以为言锦在和它玩,跟着大鹅一起追。外面的夏箐颜和林介白闻声而来,反被制服。 于是就出现了原本互为宿敌的一鹅一狗结盟,追得三个人满地跑的神奇场景。 宿淮:“……”事业尚未起步便已崩殂,他生平第一次感受到了何为心累。 这场追逐战最终以宿淮插手,打破双方平衡终止。三人一狗都累瘫在桌边,大鹅被言锦勒令送走。 “其实……师弟也是好意。”夏箐颜小声道,她在言锦跟前时说话声音更小了。 “可不是嘛。”林介白扯下头发上的鹅毛,“说到底人家还不是为了你,看你为了三生堂如此辛苦,他想赚点银子帮你。” “别说了。”言锦将头埋在手臂中,他想起宿淮拧着大鹅离开时的背影,可谓凄凄惨惨戚戚,不由罪恶感爆棚。 “我看你还是去哄哄,师弟怕是要生气。”林介白转了转眼珠,忽然笑道,“不然你亲手为他做些吃的?” “啊?”言锦惊愕抬头,指着自己,“我吗?”我厨艺什么样你不知道吗? “那怎么能一样,你为了他洗手作羹汤,指不定多高兴呢。”林介白拉起言锦便往厨房去,“快走快走,再晚些来不及用晚膳了。” 于是言锦将信将疑走进厨房—— “轰!” 火焰蹭地窜上房梁,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抓过言锦手中的锅盖便盖上去,又熄了灶火,才将火熄灭。 宿淮手里还提着刚被放血拔毛的大鹅,他本想不能用来赚钱,炖一锅汤给言锦补补身体也好,结果一来便是这般情景。 他看着言锦灰扑扑的脸,只觉得额头青筋直跳,一把将人扔出去,厉声道:“你给我回房间歇着!”随后门砰的一声关上,将言锦拒之门外。 搞砸了。 言锦垂头丧气回了自己房间,该怎么办呢?好不容易关系缓和一些。 他泪眼汪汪地打开房门,忽然脚下一顿,眼泪瞬间收了回去。 房中与先前有些不同,多了一味香,香里用的是夏箐颜常用来做安神香的药材,但多了几味其他的,让香的气味柔和了些,甚至有一股淡淡的花香。 他仔细嗅了嗅,那味花香与自己身上的是同一种。这香是谁点的不言而喻。 言锦心中的乌霾一扫而空,他去书房取了纸笔,端坐着以写药方的神情在纸上画出两个小人。 一个小人酷似宿淮,他坐在椅子上一脸神气,一个则是言锦自己,正跪在宿淮身前膜拜。 小人边上书:宿淮大人,大人有大量,饶我一次吧。 他又来到先前摞了砖头的窗沿下,将纸条塞进窗户底下。 不出片刻,纸条便被收了进去。 里边隐约传来一声冷哼:“回你房里歇着等吃。”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7、师弟……(宕机) 大鹅不能养,宿淮便去买了两只鸡回来,在院子的一角搭了个草窝。 不过鸡窝没能活过半日,便被小白梅踩踏了。宿淮索性去山里砍了些木材回来,打算搭个结实的窝。 这日一大早用了早膳,他便坐在半成的鸡窝前捣鼓,他做得认真,手也巧,鸡窝做成了小房子,看上去像模像样的。 突然,一只鸡扑腾着翅膀飞上宿淮的头顶,耀武扬威一般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咯咯哒”!像是在宣告它的胜利。 宿淮眉头紧蹙,看向一旁的言锦:“你别玩儿了,回房休息。” 言锦今晨发了一次热,晕晕乎乎的连路都分不清。他原先打算出门采购些年货,谁成想走到一半直接一头撞在了树上,人倒是没大事,就是撞上之后头愈发晕乎,酿跄几步仰倒在地险些磕到石头上去。 就在这时候,大伙才发现自家大师兄不对劲,忙将人搬回房间,夏箐颜替他出门买东西,林介白在堂前坐诊,留了宿淮在后院照顾他。 宿淮不是没照顾过生病的言锦,但那是几年前的事,言锦还未曾在磋磨下变成如今这等棒槌,所以他早有准备,从一开始便将人锁在屋内不许外出。 结果光明正大了十几年的宿淮对这种关人的事不熟稔,忽略了某人房间还有一个狗洞,不出一刻钟,便溜了出来。 溜出来便溜出来吧,十几年的小崽子注定玩不过二十几年的老狐狸,在眼皮子底下总比去外面好。于是宿淮默认他跟在自己后面。 生病的言锦与醉酒的言锦有些相似,都没了往日的窜天猴那样的神采,却也有些不同,醉酒的他喜欢说话闹脾气,生病后却有些焉,如今坐在宿淮旁边的矮凳上团成一团,头上鸡毛稻草满天飞,像软趴趴的一颗桂花蜜汤圆。 言锦没有回话,他支着头眼睛半睁不睁,手里抓着一把玉米,天女散花一样往鸡窝里撒,又引得几只鸡咯咯乱飞。 很快玉米撒完,只得看宿淮忙活。这样过了不知多久,他突然喃喃道:“也不知道家里如何。” 宿淮手一顿,他从来没有听言锦提过自己的家,只从夏箐颜那得知这人原先是扬州人,扬州是个好地方,合该是能养出言锦这样的人。 但奇怪的是,言锦这些年一次都未曾回去,哪怕是年节也只写了一封信,据说那信也并非寄给言家本家,而是寄给了他舅舅。 “快过年了。”宿淮不动声色道。 “嗯。” 宿淮又问:“要回去吗?” 言锦换了只手撑头:“不回,母亲去世后家里的老爷子疯了,我回去也没意思。” 院墙上传来树枝惊动的声响,他仰头看去,两只小雀跃下并排蹲在瓦砾上,互相梳理羽毛。 于是二人都默契的没再说话,宿淮近日与自己关系和缓了许多,虽说不知缘由,但言锦觉得这样也挺好,没有追问。 如今倒像是回到了相依为命的那两年。 这种温情即便是言锦前世也鲜少拥有。 他上辈子就是个病秧子,从小到大住的最多的地方反而是医院,前几年还好,父母虽说没时间陪伴,但好歹会关心一二,后来父母走了。 十岁的他从一个病秧子变成了没人要的病秧子。 旁人都可怜他,私底下讨论时也会说:“这么小的孩子,死了也比痛苦一辈子好。” 说来也好笑,他当时豆丁大一点竟也不知天高地厚地想与天斗一斗,现在想来大约是武侠小说看多了。 后来遇到了系统将自己养大,然后就穿越来了这里,成了扬州首富独子,但有意思的是,他依旧是一个“无父无母”无法痊愈的病秧子,就像是命中注定一般。 记得那是一年夏日,具体的已经记不太清了,只记得阳光毒辣得很,树上蝉撕心裂肺地展现自己短暂的生命,而有人为了巴结他爹,送了一只稀罕的金丝雀讨他开心。 “我要像这只雀儿一样,被困死在笼中吗?”他将金丝雀还了回去,“它在我这里活不久的,劳烦您照顾好它。” 那年,他的病情反复,母亲早早去世,父亲郁郁寡欢,连家产都放给了旁支打理,更是没精力管他。 系统为了保他不得已陷入休眠状态,活了两辈子,从未出过远门的他,第一次北上,在三生堂门前被师徒几人欢天喜地哄进了门。 后来遇见了宿淮。 “往后你与我一起好不好?” 当年还是一颗小萝卜的宿淮对自己说这句话的时候,差点将他哄成一个心花怒放的智障。 言锦感慨着,耳边刮木片的声音听得他昏昏欲睡。 突然! 外面传来“哐啷”一声吓得他汗毛倒竖,林介白猛地推开院门,他快步冲进院子,胸膛剧烈起伏。 言锦心中涌现出不良的预感,他皱着眉缓缓站身。 林介白跑得急,喉间干涩,咽了口唾沫才说出声:“不好了大师兄,夏师姐出事了。” 话音将落! “庸医害人!今日不讨个说法,绝不罢休!” 几个粗布短打的汉子踹开医馆大门,为首的壮汉一把掀翻药柜,瓷瓶罐子噼里啪啦碎了一地,药粉扬了满屋。堂前药童慌忙上前阻拦,却被狠狠推了个踉跄,险些栽倒。 “我家老夫人吃了你们大夫开的药,上吐下泻,如今还躺在床上!”壮汉揪住药童的衣领,怒目圆睁,“要么赔一百两银子,要么砸了你这招牌!” 旁边几个抄起板凳,作势要砸,吓得众人纷纷躲闪。药童急得直跺脚,却不敢上前。眼看局势要失控,街坊邻居围了过来,有人高喊:“快去报官!” 壮汉闻言,冷笑一声:“报官?官老爷来了,也得讲理!”但手上力道却松了几分,显然也不想闹得太大。 他走到门前,喊道:“我家老夫人身子一直不好,往日里吃其他医馆开的药调理,都相安无事,前些日子碰见三生堂的夏大夫,见为人和善才找她看病,谁想到,竟是庸医!” 壮汉说到后面声泪俱下,大有直接将罪名钉死在三生堂的架势。 就在僵持不下时,忽然有人呸了一声:“你说你家老夫人吃别的地方的药没事,就在三食堂出事了。那我问你,为何我们在三生堂治病好得快,就你家事多?” “就是,谁不认识三生堂的言锦大夫,那是常常自掏腰包帮我们垫药钱的大好人!就冲着言大夫,我们也信三生堂!” “你们齐家经常仗着家里有几个臭银子仗势欺人,当谁不知道似的,我才不信你。” “就是!不分青红皂白便上门砸了人家的医馆,我看你主子也不是什么好人!” 底下人争相应和着,壮汉见局势难控,又要砸东西震慑,药童忙俯身护着药材,眼见板凳将要砸到背上,他缩紧了身体惊慌大叫。 然而预想的疼痛没有袭来,清淡的药香飘过,言锦一把抓住板凳一角,巨大的力道震得整条手臂酸痛发麻。 言锦闷哼一声,却未后退半步,他本就生病不适,又接下了这一遭,脸色更加苍白。 他吐出一口浊气,冷笑一声:“欺负一个孩子算什么本身,有胆子来打我。” 说着他趁壮汉不留意一把夺过板凳:“别怪没提醒你,我一向柔弱,推一下半条命,打一拳直接归西,你掂量一下力道。” 壮汉被震得不敢动,言锦将板凳扔在他脚边,回头道:“宿淮带药童和病人们离开,林介白报官!” “慢!”就在这时,人群中走出一个人,他对着壮汉挥了挥手,壮汉便带着人离开了。 那人搓着手笑道:“言大夫,倒也没到报官的地步。” 他生得一副油光水滑的胖脸,两颊肥肉下垂,将一双三角眼挤得越发狭小。眼珠子滴溜溜地转,看人时总带着算计。他鼻翼两侧还生着几颗显眼的黑痣,痣上探出几根粗硬的黑毛。嘴唇薄而阔,笑起来露出一排参差不齐的黄牙,下巴叠着三层肥肉,说话时一颤一颤的,活像只癞蛤蟆。 言锦嫌弃得看都不看他一眼,直接坐下,对林介白打了个眼色,道:“我还道是谁那么大的架子,原来是齐老板,怎么你家大业大还有空来我这犯病?” “言大夫还是一如既往的幽默。”齐老板捋着痣上的黑毛,“并非齐某为难,只是这事确实错在夏小姐啊。” 言锦的脸色骤然一沉,夏箐颜买年货的地方并不远,没道理过了这许久还未归,更何况医馆出了这么大的事。 “你把我师妹怎么了?” “放心,她没事。”齐老板道,“三生堂善名在外,我也惶恐得很,生怕错冤了好人,所以只得请夏小姐去府上坐一坐。” 放你娘的狗屁! 言锦心中咒骂一声,但眼下让夏箐颜回三生堂要紧,他深吸一口气压下怒火,道:“老夫人的事我听说了,想来是一场误会,我可以与师弟一起再去帮老夫人诊治。” “这可说得太简单了,自古以来杀人偿命,医坏了人哪能这么作数?”齐老板道。 “若真是我师妹的错,要赔多少三生堂都认,一切结果由我承担。” “言大夫爽快!”齐老板哈哈两声,“既然言大夫这么好说话,我也不是无理之人,我看三生堂实在穷困,怕是拿不出我要的银子,不过嘛……” 言锦眉梢一跳,直觉这人狗嘴蹦不出好话。 果然,那边的人猥琐一笑:“如果你能将夏小姐许给我做妾,到时三生堂与我齐家便成了亲家,也就不会再追究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8、今天夸夸师妹 “你们三生堂在景宁镇这么些年,内外皆无依靠之人。可我们齐枉不同,生意都从沂州做到江南去了,算是景宁数一数二的人物,你们攀上我不亏的。”齐枉摸索着下巴,目光在言锦身上饶了几圈,尤其是扫到腰臀时,流连忘返。 这身段这模样真好,比他府里的女人还好,可惜这是个男的,不然和姓夏的那丫头一并带回去,他就可以享尽齐人之福了。 见他这副模样,言锦不用想就知道他在做什么打算。齐枉此人算是景宁镇有名的好色之徒,但三生堂极少与他打交道,所以一向相安无事。 竟不知敢打起这歪主意。 言锦冷笑一声:“齐老板这意思,就是不顾老夫人的身体,也要娶我师妹了?” “欠债还钱,医坏了人用人抵债也不无不可啊。”齐枉猛地回神,干咳两声,又抖了抖下巴上的肉,“再说夏小姐一届女流,哪能这么抛头露面,即便是讨营生,也没有女子为医的道理。” 这番话可谓混账至极。 既然没法子用银子周旋,言锦便懒得与他啰嗦,大喝一声:“老三!” 话音落下,医馆外突然响起杂乱的脚步声,一群身高八尺虎背熊腰的打手涌进,随后只听“砰”的一声,大门骤然关闭。 堂内安静如鸡,林介白自打手中缓步走出,腰间的铃铛随着步伐叮铃作响。他撩了一把头发,对言锦眨眨眼:“大师兄,我来得及不及时?” 言锦:“把他给我绑了,扔出去。” “得嘞!”林介白拍拍手,身边的打手围了上去。 齐枉此次前来首要目的便是夺取夏箐颜,所以威慑之后担心三生堂狗急跳墙,加上言锦名声在外,也不想与这样一个大夫闹得太僵,便撤走了先前打砸的壮汉,谁能料到言锦真敢动他? “来人……!唔!”他嗷的一声便要尖叫,被眼疾手快的林介白塞了一个茶杯,又一脚踹到桌上摔成了王八,被五花大绑抬起来。 “来什么人,你外面那些狗险些伤了我师兄,你觉得我还会让他们活着吗?”林介白咧嘴一笑露出生生白牙,“医毒不分家啊,你说你是有多想不开,得罪大夫。” 齐枉惊恐地瞪大双眼,蛄蛹着想要逃走,又被捆了一圈。 林介白旋身坐在言锦旁边甩了甩脚,嫌弃道:“好恶心啊!”他搂着言锦的脖子委屈道,“师兄你得赔我一双鞋。” “别闹。”言锦身上一阵一阵冒着冷汗,被林介白晃得头晕眼花,他揉了揉眉心道,“我们的药方一向是写两份,一份给病人,一份备案,你去把箐颜给齐老夫人开的药方找出来,然后准备一辆马车,我们去齐家。” 很快马车备好,林介白赶车,齐枉被进马车内由言锦看好,马车后边跟着一众打手。 言锦靠着车壁,忽然看见路边站在一个人,正是宿淮。 他想起什么张了张嘴,还未说话,宿淮便已心领神会:“医馆这边的病人和百姓交给我,不会让这件事传开。” “三生堂今日闭馆。你留意病人的药方,如有急用先带去其他医馆抓药,如需补偿先登记等我回来。”言锦道。 脚下传来挣扎的声响,言锦踢了一脚齐枉,又道:“安顿好病人后,列一个三生堂损失单子送来,该让齐枉赔的,一个子都不能少。” 言锦说得咬牙切齿,想想那些损坏的东西和不能用的药材,他心里便在滴血。 钱啊!那都是钱啊! 马车缓缓行驶,言锦深吸一口气,冷声道:“你最好祈祷我师妹没被吓着,不然这事好过不了。” “山中无老虎,猴子称霸王。真以为你们齐家在景宁能为所欲为了?官兵往日里听你们的,那是因为你没得罪对人,我三生堂往日和气惯了,真当是好欺负的?”言锦俯身轻声道,“你也不想想,三生堂破破烂烂那么多年为何还能在景宁镇有一席之地。” “听说你之前在扬州做生意亏了,想与言家合伙周旋?” 即便是被五花大绑,齐枉也并不十分害怕,在他眼里言锦无非是垂死挣扎,动手绑他更是自寻死路。既然软的不行,待他到齐家后,便可与官兵串通将言锦抓起来,倒时夏箐颜自是囊中之物。 可在言锦提到扬州言家时,他骤然慌了,此时是齐家的秘密,他怎会知晓?齐枉一向只装美色钱财的脑子里从未如此清醒过,连浑浊的眼神都清明不少。 “唔!唔!唔!”齐枉猛地向前挣动,在地上发出咚咚的闷响。他脖颈青筋暴起,喉间发出含混的呜咽,寒冬腊月,汗水顺着面庞往下淌。 他急切的想要问言锦,但言锦已经闭上眼再不说话。 直到马车停在了齐家大门前。 林介白扶着言锦下车:“奇怪,这里没人。我去敲门也没人应。” 确实奇怪,按理说即便先前那群壮汉被药倒,齐家也不至于无人看守的地步。 言锦沉思片刻:“踹门,把齐枉扔进去。” 林介白招呼两个打手扛起齐枉,几人皆严阵以待,担心里面有诈。 然而就在门被踹开之际,突然—— “你!们!不!要!过!来!啊啊啊啊啊啊!”刺耳的尖叫声响彻云霄,下一瞬,一个人从门内飞了出来,直直砸到言锦脚边。 这是什么! 言锦忙后撤几步,只见那人顶着鼻青眼肿的脸,眼泪鼻涕一大把,半死不活道:“救…我……” “咚!” 言锦还未回神,一旁的齐枉也掉了下来,和地上的人来了个叠罗汉,而原本扛着齐枉的打手和边上的林介白皆目瞪口呆看着门内情景。 那是一处花圃,从布局和所剩无几完好的花来看,原本是一处好景色。 此时,上面横七竖八地躺了一群人,那些人皆鼻青脸肿不省人事。在这群人中间,一名女子哆哆嗦嗦站在那里,她一手拿着一根带刺的铁棒,脸涨得通红,声音颤抖,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看着好不可怜:“不要小瞧大夫的力气啊。” 突然,一旁又有一人冲上前想要将她制服,夏箐颜惊恐地后退数步,最终退无可退,再次尖叫出声:“都说了不要过来!!!”在尖叫声的加持下,她猛地挥舞铁棒,于是那人也跟着飞到了花圃中。 她打完人,又低声抽泣着,“为什么都要靠近我,明明和不认识的人说话已经够紧张了,就不能离远些好好说吗?” “师……师兄啊……” 林介白扯了扯嘴角,沉默半晌,“我觉得,夏师姐不需要我们救。” 言锦:“………”很好,这就是社恐的力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9、师弟好看 齐家前院中,鼻青脸肿的家丁们挤成一团,颤颤巍巍地往角落挤,企图逃离这里,然而在他们悄悄绕过花坛,即将成功离开时,忽然在院子中间传来一道咳嗽声。 那声音几乎微不可查,但一众家丁和被绑在院里的齐老板齐齐抖了一下。在边上坐着的还有传闻中久病不起的齐老夫人。 “师兄,大夫和刘师爷已经好了。” 林介白从里屋请了一个人出来。那人也是一名大夫,手上端着一碟东西,正是齐老夫人还未来得及清理的药渣。 “如今药渣与两份药方都在此处,以防齐老板说我三生堂徇私,特意请了旁大夫来一起甄别,还请了官府的刘师爷做个见证。”言锦侧身行一礼,“有劳刘师爷。” 他这一侧身,齐枉正好与刘师爷对视,他的嘴依旧被堵着,只能呜呜两声,想让刘师爷为自己做主。 “官爷,此事是我儿莽撞了,我给言大夫赔不是,就这么算了吧,或者先将我儿放了也行,这样绑着怎么行呢。”齐老夫人见事情闹大,忙央求道。 “咳。”刘师爷没理她,眼观鼻鼻观心,权当这一院子的人不存在,他端了端架子,轻咳一声让在场的人安静道,“这药渣中所用药材与药量是否与药方一致?” 大夫答:“一般无二。” 齐老夫人张了张嘴,被一旁的打手瞪了回去。 刘师爷点点头:“此药是否能治齐老夫人的病?” 大夫又答:“上好良药。” 刘师爷捋捋胡子:“那为何齐老夫人病情加重?” 大夫顿了顿,在齐枉愈发大声的挣扎声中,露出了一言难尽的表情:“此乃装病。” 刘师爷目光凌厉冷哼一声,齐老夫人被吓得一抖:“为何装病?从实招来,凡有隐瞒一律押近大牢候审。” “我们……”齐老夫人支支吾吾半晌都没说出个所以然,刘师爷当场要将人拿下,她才忙道,“为了娶夏大夫,为了娶夏大夫。”说完,她又低声道,“我们也是为了夏大夫好……” “胡言乱语!你们分明是明抢!” 话音落下,齐老夫人未敢再说话,齐枉急得满头大汗却被堵着嘴,于是所有人又齐齐看向夏箐颜。 夏箐颜站在言锦身后,头发在方才的打斗中已然凌乱,木簪歪歪斜斜地挂在发间,随时都要掉落下来。露出来的手腕和脖颈间露出些许摩擦的伤痕,一看便是齐枉那个混账东西绑她时反抗受的伤。 她低垂着头,嘴唇紧抿,手指死死捏着言锦的衣摆不松开。 “老三,带箐颜先上马车。”言锦眉头皱了皱,回身挡住众人的目光,半蹲下来对夏箐颜温声道,“别怕,先跟老三去马车上等我,这边的事很快就结束了,一切有大师兄呢。” 言锦此人无事时一向不肯好好说话,话音儿从嘴角溜出来似的,像晒蔫儿的柳絮,轻飘飘浮在空气里。声调也懒洋洋的,时断时续,偶尔还夹着半截呵欠。 平日里倒是觉得他的声音别样的好听,但难免会觉得这人完全没有将其他人放在心上。 但此时他没有插科打诨,没有调笑,是他正常的声音,清冷的,严肃的。 夏箐颜蓦地红了眼眶,她想起了四年前,言锦初到三生堂时,也是这样牵着半大的她说:“放心,一切有大师兄呢,不会让你们饿肚子的。” 言锦说到做到,即便是后面离开三生堂,也提前安排好了一切。这些年,他从未歇过,是自己没有用,帮不了他。 “大师兄……”夏箐颜抽泣两声,终是忍不住细细哭了出来。 言锦揉揉她的头发,木簪歪得更厉害了:“出去吧,我一会儿就来。” 很快,林介白与夏箐颜走了出去,留下一院子的打手。 “如今真相大白,年尾了我也不想给官府添乱子,对证公堂可免,但我要求严惩齐枉,根据我朝律法,污蔑他人实行反坐制,这等情形至少也要收押杖刑。” 言锦又对刘师爷俯身一礼,“此外我师妹药方害人之事终究对其声誉有损,还请师爷写一封告示澄清。” “言大夫客气了。”刘师爷忙扶起言锦,随后他手下一轻,如此寒冬,言锦的手竟是烫的。 刘师爷神色几变,化成长长的一口叹息:“且不说我家大人与你私底下的交情,单说三生堂诸位平日里的善举,我也是信的,景宁镇个周边村子无不感谢言大夫,此事你放心,我定如实转告大人,妥善处理。” 闻此,言锦松了一口气,他正要再次道谢,又听刘师爷话音一转:“绑人还是太过了,下不为例。” 这话说的是被绑的齐枉。 言锦把他的话当耳旁风,嬉笑道:“雪天路滑,您慢走啊。” “你就贫嘴吧。”刘师爷笑道,“亏得今日我在,不然你上哪找人帮你镇场子?我刚才演得不错吧?威不威风?” “得嘞,多谢您,改天一定登门道谢。快些回去吧,我这还有事呢。”言锦推着他往外走。 “行行行,你别太过啊,早些回去歇息!不然大人也不好收场……”刘师爷叮嘱的话还未说完,门便拍在了脸上,他气得直吹胡子瞪眼,“这小兔崽子!” 而门的另一边,因为拍门用力过度而头晕眼花的言锦:“……”报应来得如此之快。 他揉了揉眉心,挥手让打手将齐枉放了,才道:“齐老板,此事我不希望再有下次。” “我离家这些年,虽说不常回去,但说话还是有写分量的。如果你再纠缠我师妹,到时我要不要回去接管言家便是看我心情,齐家还存不存在也是看我的心情。” 说完他冷眼扫了一圈院中的人:“好自为之吧。” “放消息出去,齐枉闯入三生堂是对我图谋不轨,被打是因为他轻薄我,与三生堂的夏大夫无任何关系。”马车内,夏箐颜哭了许久已经睡着了,言锦压低了声音道。 “是。”林介白应下。 “方才人多不好动手,记得找个夜深人静的时候,挑些手脚重的地痞流氓去揍他一顿。等宿淮列的赔偿单子送去后,你就去盯着,一个子儿都不能少。”言锦脱下斗篷盖在夏箐颜身上,神色柔和了些,“待会儿再去买些箐颜爱吃的糕点。” “是。”林介白道,“官府那边我也会打点好。”他顿了顿,弯了弯眉眼,轻声道,“多谢大师兄。” 像是没料到他会道谢,言锦愣了一下,笑道:“少来这套……” “言大夫回来啦!” “快快快,准备好!” 突然,马车外传来断断续续的欢呼声,言锦话音一顿,掀开车帘往外看去。 他愣怔在了原地。 只见原先被砸得乱七八糟的三生堂已经被收拾得与原来一般无二,门前还多了些以前没有的东西。 面粉、棉被、鱼、猪肉,甚至还有一盒子言锦最爱吃的铺子的糕点。 在这些东西旁站满了人,言锦都认得,是这些年三生堂医治过的百姓。他们在见着言锦的那一刻,无一例外都开心地挥舞着双手:“言大夫回来了!” “我们相信你!”这是他治过的卖糖葫芦的大哥。 “三生堂的哥哥姐姐最好了!”这是茶铺的小孩。 “夏大夫医术高明,是顶好的人。”这是街头卖烧鹅的李大娘。 “谁不知道三生堂穷,别说人命了,就算是随便弄坏点什么也赔不起,哪敢去做害人的事。”这是送药材的陈老板。 霎时间,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暖意从心尖蔓延出去。言锦失了言语,只看着他们,鼻头猛地一酸,眼前起了一层水雾。 穿越二十一载,他时常觉得自己不属于言家,也不属于这里,他终究是个不知道还能活多久的外来者,毫无牵挂。 就在此时,突然觉得有一条线,牢牢地将他固定住,让原本飘忽不定的脚落在了地上。 忽然,他眼前伸过一只手。 言锦眨了眨眼,抬头看去。 此时暖阳正好。 宿淮不常笑,如今在阳光下笑起来却似春水一般,眼尾漾开浅浅纹路,眸光温润地漫过来。 他道:“走,回家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0、师弟的心意 “我倒没问,近日你与大师兄像是要好了些。”夏箐颜将一排排饺子码好放到一边,又笑着问宿淮,“你生了这半年的气,终是消了?” 转眼过了一个月,自打上次的事情后,夏箐颜在他们几人面前自在了许多,尤其是在言锦跟前判若两人,时常主动上前说话,虽说声音依旧小得可怜,但倒也添了鲜活气。 “他哪来的气,那是闹别扭,偏生大师兄又是个木头不知道哄人。”林介白抓了一个糖丸子扔嘴里含糊道,“不过我也好奇,那木头做了什么让你妥协了?” 宿淮又往案板上抹了一层面粉,拿了擀面杖继续擀饺子皮,神色淡淡的:“没什么,想通了。” 怎么想通的?其实宿淮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自打上次言锦醉酒主动问出口后,好像他俩维持这半年的僵硬的屏障裂开了一道口子。那口子不断往他这边灌风,言锦哭也灌,言锦对自己笑也灌,言锦为了医馆为了大家辛苦累病也灌。 风里夹着冰碴,直往自己心口和眼睛里吹,刺得生疼。 如果硬要说出个缘由来,那大约是心疼。当年在宿家医馆时,言锦身体还要再弱些,宿淮往往舍不得让他做事,如今却时常见他夜不能寐,几乎隔三差五就是一场病还没法休息。 忽然间,宿淮释怀了。 世事无常,往往前日还交好的两人今日便道不同不相为谋。若是他此生能一直与言锦走同一条路,那无论是何种关系,他们都是最最亲近之人,如此总不会让言锦孤立无援。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我就知道!”林介白笑得前合后仰,竟直接躺在了桌子上,“大师兄那样的人,你就不能和他置气,不然到头来气伤的是自己。” 夏箐颜附和点头。 宿淮擀好了饺子皮递给夏箐颜,又在墙角的桶里抓了条鱼,一刀背拍晕了就开始刮鳞片,动作熟练至极——言锦喜爱吃鱼,每隔一两日便要做一次。然而他有时候大师兄的脾气上来还会挑食,于是宿淮只得换着花样做。 “今夜除夕,言锦去哪了?”宿淮将鱼的内脏掏出来扔给小白梅吃,又皱眉道,“他上次那病好了没几日,今日又不出诊,大早上就没了人影。” 言锦过年不喜欢去外边吃,也不喜欢订酒楼的菜,反而爱让人买菜回来,大家一起热热闹闹地做一桌子,如此一年吃上一次,不论是距离还是寒冷都烟消云散了。 宿淮三人从早膳后便开始准备着,正主却没了影子。 林介白道:“说是给我们摘橘子。” 此时,景宁镇城东的一家医馆大门前,把自己裹成大白粽的言锦带着两个药童一起仰头看着门匾。 上边写着“四世馆”。 这家医馆是半月前突然在开起来的,按理说此地偏僻,又正值过年,没有多少人会在意,但它就是传遍了整个景宁镇。 询问才知医馆老板竟用先前夏箐颜的事做噱头,用打压排挤三生堂,赞扬自己的方法,让四世馆火了起来。 这法子够卑鄙,原先夏箐颜的事本已平息,如今他这样一闹,又不得安宁。言锦曾上门交涉,结果意料之中的被毫不客气地赶了出来。 不仅如此,这个所谓的四世馆还趁着深夜在三生堂门前挂起了白绫。 医馆门前挂白绫,当真畜生! 是可忍孰不可忍。 言锦趁着除夕无人,一挥手:“抄家伙,把他家门口那两棵发财树上的橘子全摘了!我让他再发财!” “得嘞!”药童们应声而上,三两下爬上树将橘子薅了个精光。 “好质朴且无用的方式。”系统道。 “这有什么,允许他找事,不许我还击?”言锦拿着一个筐在树下接橘子,“而且谁说不用的,保不准年后就因为没钱关了,我相信玄学。” 说着言锦又换了一个筐:“正好摘回去过年吃,省钱了。” 橘子哗啦啦地掉,言锦乐颠颠地接,最后三人一人背了一筐各回各家。 于是厨房的宿淮刚炖上鸡汤出来,便在院中石桌上看见了一堆圆滚滚的橘子。 “哇!师兄你上哪摘的这么多!”林介白围着橘子转圈圈。 “哼哼哼。”言锦得意得头要仰上天了,“山人自有妙计。” “师兄我太爱你了!”林介白西子捧心。 “啊哈哈哈哈哈哈。”言锦大笑。 宿淮:“…………”他大概知道橘子打哪来的了,这种鬼点子只有言锦能想出来。 今日没有下雪,大门上的福字贴得端正,院子里张灯结彩,大红的灯笼高高挂在屋檐下,映得满地都是喜气洋洋的光。 厨房飘出鸡汤的鲜香,外面街道上的百姓忙着往树枝上挂彩带,笑声和寒暄声热热闹闹地传进了院子。 几人就着这氛围围坐在桌旁喝茶吃点心。 言锦吃得有些腻,拿了个橘子剥开,想也未想便扔了一瓣进嘴里。 咬破橘瓣的那一瞬间,眼睛眯成了一条缝,他压下抽搐的嘴角,淡定如常地递给了旁边的夏箐颜。 夏箐颜连忙接过橘子,她隐约觉得言锦的表情有些奇怪,但也没多想,剥了一瓣吃下,然后她默默递给了宿淮。 宿淮比夏箐颜多了个心眼,他看了看言锦偷偷摸糕点的手,盯着橘子思索片刻,直接给了林介白。 林介白说话正说得口干,二话没说接过一口闷。 “…………” 然后风流倜傥英俊潇洒优雅貌美的林三公子,露出了人生中第一个龇牙咧嘴的表情:“你们几个骗子!我要告到京城!告到京城!” 霎时间,院子中另外三人笑成了一团,又忙四散开,以防被酸到扭曲的林介白强行喂橘子。 “小师弟你是不是早就发现了!你居然不告诉我,我伤心了。”林介白捶胸顿足 “这么多!这么多!还这么酸!”他生生被酸到泪流满面,“反正我不会再吃第二个了,剩下的你们自己看着办。” 于是几人又乐开了花。 “不吃便不吃吧,走去放爆竹了!”言锦率先跑远,又挥着走叫他们。 “过年啦,恭喜我们又平稳地活过一年。” 这边三人沉默一瞬。 林介白仰头大喊:“你这是什么鬼祝福!” “我想要来年名动京城!” “不能是发财吗?” “也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1、师弟长大了 “也行,不过你要多留心,谨防他们以次充好。” 三生堂内,言锦一手拿着账目一边听着夏箐颜说话。外面的人络绎不绝,一波一波忙慌慌的,正将药材往里搬。 如今正值春夏交替之际,病的人逐渐多了些,恰巧来了一批运药材的商人,言锦便着手买了许多。 “师兄,我办事你还不放心吗?林三爷的名声打出去,谁敢糊弄我。”林介白笑着从外面走进来。 转眼已是两年过去。 林介白这些年愈发的放荡不羁,浓黑的卷发披散下来,大红衣袍穿得松松垮垮,衣领半遮不遮的脖颈和手腕处露出几个红点和牙印,身上腰间挂的东西依旧不少,略微动一动便叮叮当当一阵响。 言锦将账目递给夏箐颜,让她去核对新购买的药材,又皱着眉从上到下将林介白打量了好几圈才道:“会不会好好穿衣服?学学你师弟。” “学他干什么,各自有各自的好。人家都说了,咱们三生堂是一门□□景。”林介白将手肘搭在言锦的肩膀上,“其中便以大师兄你为首。” 言锦被他身上的香熏得呛鼻,侧首间忽然撇到林介白耳垂上的一抹亮红,那是一个耳坠,色泽鲜艳,材质清透,一看便是好东西。 一瞬间,他沉默了。 这耳坠他见过,前年因齐枉之事,言锦特意上门拜访了知县。 那时这位大人方上任不足一年,是个极为年轻清俊的男人,他衣着住行皆简朴,却托人寻了一对珍贵的耳坠,是以言锦印象深刻。 如今竟跑到了林介白耳上! 言锦眉心一跳,骤然回想起林介白回三生堂的时间,与那大人的上任时间相差不到两月。 他盯着那只耳坠欲言又止,不知是该吃瓜还是该问清楚,一时间脑中互相搏斗,面目都扭曲了起来。 怪不得! 怪不得林介白总往官府跑! 怪不得身上总是些牙印,他还想是哪位姑娘如此生猛! 系统!咱们村出了一个gay! 言锦心中尖叫着,突然间有些恍惚,恍惚间又觉得这事发生在三生堂挺正常,毕竟自家医馆没有正常人。 当真惨极了。 “不是说好在房间等我回来吗?怎么来了这里。” 就在此时,一道声音拉回了言锦的思绪,抬眼看去,青白身影出现的那一瞬间,眼前都亮了。 两年过去,宿淮已然褪去稚嫩,但也不显得十分成熟,倒是有些介于少年与青年的棱角。 他眉眼如墨,看向言锦时目光柔软清澈,唇角总是带着暖煦的笑意,整个人身姿挺拔,白袍青衫下堪称得一派清雅俊秀。 宿淮对着林介白微微颔首,而后便上前牵起言锦的手,温声道:“今晨便说头疼,让你在房中歇着,不料我方离开一会儿,你就没了踪影。” 言锦脑中训斥林介白的话骤然换成了宿淮的脸。面对这位唯一像正常人且靠谱的好师弟,他乐得尾巴都要翘上了天。 即便过了许久,他也要发自内心地感慨一声,不闹脾气的宿淮真是人间小天使,自己真会捡人。 言锦一把推开靠在自己肩头的林介白,正要开头说话,又见宿淮眉心紧蹙。 原先一脸笑意的人骤然黑脸,不满道:“如今虽说是春末,但还有些凉,你这个时候便穿单衣,也不怕头疼得更厉害。” “………”嗯,靠谱是靠谱,就是愈发往老妈子的方向发展。 于是面对“老母亲”的血脉压制,言锦被宿淮强制押回了房间。 言锦在窗边放了一张躺椅,外面正好对着院子,外面阳光明媚,几只雀儿蹦蹦跳跳的在地上嬉闹。 他向后靠了靠,便有一双手在额角轻按,指尖微凉,力度恰到好处,让他放松了许多,甚至渐渐产生了困意。 就这样过了许久,宿淮端了一碗汤药进来。 言锦睁眼:“不用喝药,你做的安神香就挺好,再给我些?” 宿淮将药搁在桌上放凉,道:“先前的香对你来说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我还在研究新的方子,你暂且凑合着用汤药。” 说着他声音冷了些:“我与你说过多次,需好生将养,那些事那用得着你时时盯着,交于我也可,再不济还有师姐师兄。” 这话宿淮确实说过许多次。 言锦在心中想道,他一向不是个听话的,但此刻又不便与宿淮争辩,于是放低了声音,讨好道:“别生气了好不好,师兄错了,再不敢了。” 这招用过多次,宿淮不信他,冷笑:“错哪了?” 真难哄啊,言锦叹了口气:“哪都错了,小师弟大人有大量,饶了师兄?” “言锦,我十七了,不是要你哄的孩子。”宿淮面上不冷了,却带了几分恼怒。 那边的言锦开始“装死”,迷迷糊糊地应了一声:“嗯。”随后便真在躺椅上睡着了。 宿淮便噤了声,他轻步来到言锦身旁蹲下,一瞬不瞬地看着,眸中几次微动。 言锦眉心有一点红痣,不动时看着像一尊玉观音,偏生眼尾上扬,睁眼时半是柔情半是媚,往往不经意间便将人迷得不知去处。 然而这人没有这方面的自觉,或者说他太相信自己这个“好师弟”,从未往情爱上动过心思。 即便是今日得知林师兄与那知县大人的情,也没将相同的事情放在他身上想一想。试问谁家师弟上来便牵师兄的手? 就这么放心自己吗?还是说就当自己是一个后辈,一个孩子? 宿淮眸中暗了暗,压下心中将要涌出的念头,忽然自嘲地嗤笑一声,轻车熟路地俯身将言锦一把抱起,放在了床上。 言锦爱花,喜好熏香,却熏得不浓,然而回回抱他之后,便会沾染满身的花香。那香气渗透进宿淮的每一处,久久不散。 宿淮立在言锦床边,深吸一口气,这里是言锦的房间,只有他和言锦二人。□□的反应让他脸颊蓦地烧了起来,连耳尖都烫得发疼。 他不敢再看言锦,慌乱别过脸去。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2、师弟“春天”了 雨丝细密,打湿了房间的窗棂。这个时节的天气最为多变,往往雨里夹着闷热,夜里燥得人一身汗。 梦里宿淮看见自己在案前写药方,忽觉烛火一晃,抬眼见一人立在门边,那人身形修长,一袭青衫半湿。 “你怎么淋雨?”宿淮忙搁下笔,将人牵进来。 言锦就着力道软绵绵地靠在他身上,脚下踉跄几步,带着宿淮一道跌坐在地。他坐在宿淮腿上,垂眸看着他,一双笑眼弯弯,带着外边雨水的潮湿,看得人心中再也想不起旁人。 “言锦?”宿淮喉间一紧,只觉得一阵眩晕,他闻到了一股似有若无的清香,那是自己亲手所制,在言锦身上留下的痕迹。 言锦忽然倾身,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垂,轻笑道:“宿小大夫,夜雨寒凉,可否借你半榻安眠?” 宿淮脑中嗡的一下炸开。 那年宿家医馆海棠树下,匆匆一眼便记了这许多年。 他再谈不上自己有一颗亏空的心。 宿淮一把推开言锦,拿了被子将言锦裹得严严实实。 他连连后退,眼眶憋得通红却无处发泄,那边言锦仍旧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他发梢还滴着水,眉间一粒朱砂痣,在烛光下红得晃眼。 宿淮想起了春雨后的海棠花,柔软湿润,却又艳丽可人,花蕊中含着雨珠半垂不垂,轻轻一碰便是一汪的水倾泻在指间。 “哗啦——” 宿淮出门打了桶凉水将自己从头到脚冲了一遍,他双手撑着墙,眉间紧锁,脚边是扔掉的亵裤。 即便是这样他仍然觉得自己后背沾着一层薄汗,黏腻得让人十分不自在。 此时天色尚早,院中安静得只能隐隐听见鸟雀的叫声,连小白梅都还在言锦房中呼呼大睡。 宿淮又将自己擦拭一遍,取出一套衣服换好,灌了一壶隔夜茶,将自己收拾得干干净净,连带着把地冲了两遍,试图掩饰方才发生过的一切。 他全程紧绷着脸,背上药箱便往外走。 每个少年都会有这等长成之时,宿淮比寻常少年来得晚些,倒也不是他清心寡欲,只是早早地确定了自己的心意,心中坚定不曾起过旁的念想。 他曾对林介白的春宫图嗤之以鼻,看不上那酒林肉池里的情爱,常以为自己对言锦的感情更为高尚些,像对那枝头花云间月一般,守着护着看着。 虽时常想言锦能通龙阳之好,但若一直未开窍便只陪着他也可,只要他身边最亲近之人是自己。 然而往日里不经意涌出的念头还能自欺欺人地压下,那些“高尚”却在每一次无法控制的反应中被击得粉碎。 “天还没大亮,你做什么去?” 宿淮正出神,不远处突然探出一个头,偏生那头的主人刚到自己梦中撒了一次野,一股莫名的委屈油然而生。 言锦靠在门边打着哈欠,脚边是同样伸懒腰的小白梅,所谓宠物肖主人,一人一狗皆一副悠然自得的模样。 于是这委屈在心中转了一圈,又平白生出许多气闷来。 凭什么自己辗转反复这些年,言锦什么都不知道。 他不由得开始愤怒,又无法宣之于口,只得自己生了一通闷气,才干巴巴道:“今日有雨,别出门。”说完便头也不回地离开了三生堂。 “……?”被抛下的言锦眨眨眼,看了眼万里无云的天空,一头雾水,“他怎么了?昨晚做梦梦见鬼了?” 宿淮有没有梦见鬼言锦不知道,他倒是见了鬼了。 三生堂外,言锦揣着手立在街道旁,脸上绷着皮笑肉不笑的笑容,眼皮直跳。 只见不远处一头老驴伴着铃声缓步而来,在它背上驮着一个酒气熏天的女人,胳膊软软垂下来,指尖几乎蹭到了地面。 驴子走到言锦跟前抖了抖背,那人才抬了头半眯着眼看他,许是太久没见,她一时半会儿没认出来,迷迷糊糊看了许久才恍然大悟,憨笑道:“哎哟,乖徒儿,几年没见你怎么圆润了不少?” 她不等言锦说话,又像是没了力气,垂下头去:“银子买酒花光了,再给我点呗?” 她说着要伸手去拉言锦,眼前却是重影,几番挣扎下直接滚下了驴背在地上平稳地打着鼾。 此番情景若是放到几年前,言锦必要头疼,但如今他已练就一颗泰山崩于眼前而临危不乱的强大心脏,脚下一转便进门叫人。 他失踪几年的师父竟然回来了! 殷竹霜,三生堂现任堂主。据传闻,她年轻时曾是名动江湖的神医,甚至与开国大将军定远侯温家有些交情。 当然,这也只是传闻,事实真假不得而知,但在言锦眼中,无论什么事,自家师父都没有喝一杯的功夫不能解决的事。 她常常神龙见首不见尾,自打三生堂有了言锦之后,便失踪了。 这些年,言锦曾托了许多人寻她,如果运气好能在有名酒的酒楼逮着,运气不好便只得等她自己现身,但往往见面不到半刻钟,便又没了踪迹。 殷竹霜没有一次因为银子回三生堂,按理说如果不是发生了大事,她不会出现。 言锦边走边回想近日发生的事,没有哪一件是能惊动殷竹霜的。 “少爷。” 忽然,一道呼喊声传来。 言锦脚下骤停,身子猛地僵住,这声音他认得,在离开言家之前,那接连失去母爱父爱的十几年中,有一位老人常常自己在午夜惊醒拍着自己的背,轻声哼着民间哄孩子睡觉的童谣。 就在这时,他才注意点驴子后面不远处还站着一个人。 那是一位头发鬓白的老人,微微佝偻着身体。他穿着一身素白的衣裳,腰束苴麻绖带,额前垂下的首绖遮住了眉眼。 这人言锦认得,是言家的王管家。这身装扮他也认得,当年他母亲病逝时,全族人都是如此穿着。 披麻戴孝。 言锦心下突然打起鼓来,喉间猛地发紧。 只见王管家颤颤巍巍地跪下,重重磕了一个响头,悲恸道:“少爷,老爷去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3、我要死了 “他是急气攻心了,快按他檀中穴!拿龙胆泻肝汤来!” “师兄喝不进去。” “他吐血了!” “不成,箐颜去取我的针来。” “少爷……” 好吵,发生了什么事? 不会又有谁来三生堂闹事吧? 言锦想起来看看,但身体沉得厉害,连动一动手指都像压了万重山,他试了许多次都未能成功,每一次用力都空落落的,比打在棉花上还让人无力。 是在做梦吗? 这样想着,他还得空笑了一下,那真是个噩梦,他居然听见了师父着急呼喊的声音,自家师父说话都是泡了酒的软调子,这么着急得出多大的事啊。 自己能应付过来吗?这些年哪怕付出全部心血,也只能让三生堂的人果腹而已。眼下医馆没能顾好,与家里也…… 啊,想起来了,父亲好像去世了。 终究是能力有限,如果自己是健全的身体……呸!想什么呢!几十年都过去了,还怨天尤人做什么,越活越回去! 不过话说回来,如果不是做梦,那是自己要死了吗? 哇塞!原来人将死之时真的有走马灯! 系统在哭。 难为她了,一个女孩子,跟着自己这样的人,怕是累坏了吧。等自己死了,她就可以回自己的世界去,据说她在系统里人气很高,应该能过得很好。 言锦断断续续想着,意识逐渐开始消散。 突然,一声抽泣在耳边响起,像混沌中的清铃,脑中骤然清醒。 师弟师妹在哭,那是自己亲手带大的师弟师妹。他们都还没成长起来,三生堂还有许多事未完,还有言家,他得回去看看…… 送葬来不急,总得回去给老爷子上上坟,告诉他自己还活着。 房中哗然。 “大师兄醒了!快端药来。” 眼前一片黏腻猩红,言锦眨了眨眼,才看清周围的景象。 这是自己的房间,夏箐颜和林介白哭成了泪人,王管家正跪在自己床前抹泪,在他身旁还有一摊血,大约是自己刚吐的。 拖了那一口血的功劳,自己还能顺口气活着。 言锦忙叫王管家起来,又接过药慢慢喝完,才遥遥对坐在窗边小塌上的殷竹霜道:“多谢师父。”他此刻身体虚弱,加上声音嘶哑,得比寻常说得更大声才能让人听清。 殷竹霜身上还带着酒气,蓬头垢面衣衫凌乱,神色带着说不出的疲惫,可见是被言锦吓得不清强行醒酒了。 她揉着眉心摆了摆手:“免了,你还是别说话,这破铜锣嗓子,谁听谁糟心。” 言锦扯了扯苍白的嘴角,堪堪露出一个笑容,又问林介白:“马车准备好了吗?” “准备好了,路上需要的东西也一应放了进去,马车就在门口随时能启程。”林介白扭头抹了一把眼泪,好不容易才压住了哭腔,“可是师兄,你现在的身体支撑不住……” “我没事。”言锦摇摇头,正要撑着下床,便被林介白一个箭步按了回去。 “都说了你现在还不能动!”林介白急道,“你要现在走的话,就带我一起!” “好了,放心,我死不了。”言锦有些哭笑不得,“说什么浑话,三生堂不管了?” 林介白闷闷不说话,他想说三生堂还有师父师妹,再不济还有宿淮。但话到嘴边,在对上言锦的双眼后,又咽了下去。 房中骤然安静下来。 突然,一直在角落的夏箐颜上前一步,她擦净眼泪,道:“师兄,你放心去吧,三生堂有我。” 平时在大事上不爱作声的人发话,惊得一屋子人齐齐望向她。夏箐颜原本说得坚定,又在众人的目光中退了回去,小声补充道,“还有大家。” 房中依旧安静。 忽然,言锦笑了起来:“行,三生堂就交给你了。” “我这次怕是要走许久。在我走后,卧佛山上李婆婆的药记得每隔五日便叫人送去,她近日已经卧床不起,我怕病情加重,你常去看看。” 夏箐颜像是没料到言锦会这样说,愣怔应道:“好的师兄。” 言锦又道:“药材还有最后一批没送到,老三继续盯着,新的账目在我桌上,往日的在账房中,记得记账核算。” “快到义诊的时候了,后面我不在,你们别忘记,村民们都很好,但难免粗些,如果有事别和他们急。” “箐颜照顾好自己,你稳重,多看着点。师父也别再喝那么多了,实在伤身。” “三生堂有大事务必写信给我,平日里你们互相商议着解决,官府与我们一向交好,有事也可寻求他们帮助,还有药材铺的陈老板,牡丹楼的戚姐,实在不行上街嚎一声,街坊邻居都会出手相助。” 言锦絮絮叨叨交代了一大堆,最后才道:“都好好的等我回来,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这人就是这么混账,前面还认真叮嘱,最后一句话就直戳人心窝子,让在场的人无不升起愧疚之心来,忙不迭地应下所有事情,连殷竹霜都淡淡点了下头。 “汪汪!” 马车旁,小白梅扒拉着车辕,急得上蹿下跳。这次言锦没带上它,并非不想带,而是此次无法顾及它,倒不如留在三生堂,免受颠簸。 夏箐颜将小白梅抱起,道:“路上当心。” 言锦点点头,目光再次扫过写着“三生堂”的门匾。 “叮——” 车铃随着颠簸轻响,此时正是用午膳的时辰,街道上热闹非凡。车夫收紧了缰绳,让马缓步下来。 转过街道口后,市声骤然鼎沸,挑担的小贩、吆喝的铺子、徒步巡查的衙役,各色人等流水般从马车旁掠过。 路边酒馆的伙计正提着大铜壶给客人续上一碗热酒,蒸腾的热气里,言锦恍惚间也湿了眼眶。 他闭了闭眼,问道:“王伯,我父亲去的时候怎么样?” 王管家轻叹一声:“老爷走得安详,大约是见到夫人了。” 言锦点点头,半晌才道:“他也算如愿以偿。” “少爷说得是。” “旁支的那些人怎么样?这次怕是要闹翻天。” 王管家闻言一改伤心之色,愤然啐道:“那起子卑鄙小人,老爷走后,他们便开始瓜分言家的钱财田地,生生将言家瓜分成了空壳子,那是老爷前半生的心血啊!少爷你得想想法子拿回来。说到底如果不是少爷你不回家……”他说到这话音一顿,又叹道,“你怎么就是不回去呢。” 言锦看了他一眼,又笑道:“王伯,自我醒后,你也没关怀一两句,当真生疏了。” “少爷哪的话。”王管家愣了一瞬,像是想起了什么,垂眸低声喃喃道,“老爷这些年不好过啊。” 言锦没有应声。 林介白像是担心他又冻着,在马车内烧了火炉,还铺了一层厚厚的褥子,平日倒里觉得没事,今日忽然闷起来,就像是南方盛夏的雨,潮湿闷热,带着土腥味,是苦涩的、难挨的。 他一把掀开车帷,想透一口气。 忽然,一阵风刮过,有人在叫他—— “言大哥!言大哥!”这声音熟得很,正是李大生。 言锦急忙探出头看去,只见前方不远处,李大生不断挥舞着手,着急地喊着什么。 他没听清,很快马车从李大生身边驶过,言锦隐约看见李大生通红的眼眶,他猛地意识到卧佛山出事了,心里惊慌起来,手紧紧抓着窗边,想叫车夫停下来。 马车颠簸,他踉跄了一下,摔倒在马车内,双唇颤抖,却发不出半点声音。喉咙像被无形的手死死扼住,连最简单的声音都挤不出来。 一阵恶心眩晕传来,他挣扎着起身想抓住王管家,让他帮忙喊住车夫,却不料王管家只将他扶起来,泣声道:“少爷!一时半刻也等不得了!老爷在等你,不可再为旁的人旁的事耽搁了!” 后面李大生一边哭喊一边追着马车跑:“言大哥!言……李婆婆她!婆婆……去世……” 马车急驶,风把李大生的话吞没了一大半,但言锦还是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二人的声音重合,言锦喉间涌上一股血腥气。 他直接傻在了原地,脑子嗡然一声,眼前雾色弥漫,他一把甩开王管家的手,想自己出去叫车夫。 然而在他掀开车门帷幔的一瞬间,一个人猛地闯入眼中。 即便是已经看不太清,言锦也能认得那是谁。 路边一处糕点铺子旁,宿淮拧着一个食盒,里面放的大约是自己一贯喜欢吃的东西。与自己对视上时,他甚至眼中还带着抹不开的笑意。 但很快,那笑意消失无踪,食盒落在地上糕点撒了一地,旁人上前关切他也未曾理会。只站在那,死死盯着言锦,一直盯到马车驶过再看不见人。 那目光再不似先前的温柔,冷得像那年宿淮失踪时的严冬。 自己又丢下他了。 言锦心中一痛,喉间猛地哽住,气血上头,眼前血色一片,他没有意识到马车已经停了下来,迷迷糊糊的想抓住车夫的衣服逼停,却抓了个空。 再怎么,再怎么也得去道个别,再叮嘱一二,自己为三生堂其他人都安排好了,怎么能丢下宿淮不管。 还有李婆婆,婆婆去世了,李大生和那些乞讨的孩子们该如何是好,谁去照顾她们…… 他已经完全看不清了,意识再次模糊起来,手指在空中抓了两下,一头栽了下去,在头即将撞到车壁时,王管家连忙将他接住,放回了马车内。 “哎哟言大夫你怎么了?”车夫忙上前查看,“这得找大夫啊,我们回三生堂吧,先让言大夫醒过来。” “不用,他有要事赶路。”王管家将言锦放平,对车夫道,“快马加鞭,去下一个镇子找大夫。”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4、我有亿点点生气 屋内昏暗,只紧闭的门窗漏进几缕微光。言锦斜倚在榻上,面色苍白,长发未束,散落在素白的衣裳间。 他神色淡漠,除了偶尔低咳几声,几乎没什么反应,像一尊冰透了的瓷人,眉宇间难得透着一股子冷气。 案上汤药已冷,苦香氤氲,他微微蹙眉,侧耳听了听,外面安静得出奇。 自打他醒来后就被关在了这里——在成为三生堂大师兄之前,他在言家住了十七年的房间。 房中的白绫已然撤去,可见自家老爹的葬礼已经风风光光地办完了。 就是不知道是谁办的,那些个叔伯都不是省油的灯。 言锦冷笑一声,疲倦地合上眼倒在了床铺间,躺成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大”字。他又想起宿淮来,上次尚且哄了大半年才哄好,这次不知要怎样掏心肝才能让人消气。 “爷爷的,被坑了啊。” 话音充满了怨气,幽幽回荡在整个房间。突然,紧闭的大门先是打开了一条缝,有人往里面看了看,才将门推开。 “罪魁祸首来了。”言锦又嗤道。 王管家拧着一个食盒,全然没理会言锦说什么,他一眼便看见了一动未动的汤药,忧心忡忡地叹了口气,便自顾自地走进来。 他走得颤颤巍巍看上去弱不禁风,却毋庸置疑地将食盒往言锦床边一放,大有警告他吃的意思。外面看守的小厮也配合着“啪”的一声关上门,像跟门有仇一样。 他是言家独子,真正的言家继承人,再纯正不过的大少爷,居然在自己家被关了起来。 简直倒反天罡。 言锦这么想了也说了出来,他坐起身盯着王管家,扯了个比鬼还吓人的笑容。 王管家将食盒中的吃食一一摆在言锦跟前,菜式精致香气扑鼻,都是言锦幼时爱吃的:“如果少爷能消气,可以尽情骂老奴,只是你有一日未曾用食,又不啃喝药,怕是伤身,骂完消气了还是吃些吧。” 他语气温和关切,仿佛还似幼时那样时常陪着言锦的模样。 言锦却不吃他这套,冷了脸沉声道:“放我出去。” 王管家只摇头。 “父亲的葬礼被我那些个叔伯提前办了,我没法送出殡,眼下总得让我去他灵位前拜一拜吧。”言锦深吸一口气,耐着性子道。 王管家颔首:“会让少爷去的,但不是现在。” “那是何时?” “少爷答应老奴不再离开扬州之时。”王管家道,“这样老爷在天之灵才能安息。” 这话说得像是他害死了父亲一样。 且不说他爹忧郁成疾是因为娘亲早逝。但论父亲这些年对他的态度,用头发丝想都知道不喜欢自己,又怎会在乎他是否离开身边? 王管家到底为什么总想把自己关在言府?言锦觉得有些头疼,他揉了揉眉心,无奈道:“成!等我出去跪他个十天十夜赎罪行不行?” 王管家不赞同地皱起眉,像是对言锦轻易将生死挂在嘴边很不满。 “少爷还是用餐吧。” “我不吃。” “不吃便一直关着。” “我吃了你就放了我?” “不放。” 如此车轱辘一阵后,言锦没招了,开始盘算自己现在的身体能不能把人撩倒逃出去。 “王伯,我是真想不明白,你忠于我父亲,想让我把我父亲遗产从叔伯那抢回来,那你还关着我干什么?” 王管家这次沉默了许久才道:“少爷,你当年不该走,言家衣食住行皆为上乘,能将你将养得很好,为何还不知足?” 言锦正要说话,又被他打断:“老爷常惦念你,还请少爷看在老爷生前的面子上,用些吃食吧。” 这人怎么就是油盐不进呢! “行吧,既然如此也怨不得我了。”言锦撑着床起身,顿了几息,气沉丹田大喊一声:“乌雪!” 王管家猛地瞪大了眼睛:“少爷你……” 他话还没说完,只听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杂乱的脚步声,三两下将门口看守的小厮打趴在地。 “哐啷——” 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踢开,房中骤然大亮,言锦眯了眯眼,终于露出些真心实意的笑意。 “少爷!本姑娘来救驾了!” 这是一声清亮的女声,只见敞亮的大门处站了一个二十来岁的姑娘,她梳着干净利落的辫发,衣着与府内寻常丫鬟不同,穿的是一套素净的文武袖,昂首挺胸,自信张扬。 言锦的母亲曾说他身边有梅兰竹菊四君子,梅是小白梅,而后面三个则都是这位,言锦母亲在世从武术馆买来保护他的小丫头。 说是丫头,其实起初是被言家当童养媳养的,但言锦不喜欢这些,便将她培养成在言家的助力,几乎算是言锦放在言家明面上的掌权人。 但言锦许多年未归家,所有人便以为这个“掌权人”在这等财富权利面前会起了贪念,与旁人同流合污,是以渐渐的也未将她放在心上。 乌雪一进门便直逼王管家,她力气大,又常年习武脚下矫健,王管家还未反应过来便被打晕在地。 乌雪将他接住平稳地放在地上,才取了言锦的外袍为他穿上:“你说你,何苦在这里关这么久,早叫我不就好了。” “他到底在幼时陪了我许久。”言锦道。 “好吧,你走了这些年不知道,这老头每天像中邪了一样,到处找你,说你得回来,也不知道是为了什么。”乌雪绕到言锦身后为他束发,“不过你现在也没空理他了。” 言锦一愣:“怎么?人已经来了?” “来了。”乌雪冲门外努努嘴,“你那些叔伯兄弟姊妹们听闻你归家,早就在大堂侯着了,我趁着王管家没在,让人先冷了他们大半个时辰,措措锐气。” “干得好。”看了眼在地上不省人事的王管家,道,“让人带下去歇着,我晚些时候再去见他。” “得嘞!”乌雪拍拍手,外面进来几个人将王管家抬起来,她又喊道,“从大堂走,让那些人看看咱们少爷有多冷漠无情,连从小陪着他的王管家都能气晕,省得待会儿又哭些虚伪的亲情让人恶心。” 她麻利地为言锦从头到尾整理了一番:“来吧我的大少爷,上战场了。” 说着她又瞥见床边未被掀翻的饭菜,眼睛瞬间亮了起来,一把抓住将要离开的言锦:“你的饭菜还没动过,要带着一起吗?” 言锦:“?”打战途中吃饭,不太好吧? 乌雪委婉补充:“人是铁饭是钢,你姐我也饿得慌。” 言锦:“…………带上吧,连着那碗药一起。” —————— 厅堂宽敞明亮,正中悬着“敦亲睦族”的匾额。 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上首的太师椅中,端着茶盏慢慢啜饮。他的儿子站在身侧,手里翻着账册,不时低声几句。东首坐着一个大胡子的男人,看似闭目养神,手指却紧紧捏着几张地契。 坐在西侧的是一位夫人,她摇着团扇将四周看了个遍,轻笑道:“咱们家祖产虽多,可也要分得公道才是,言锦那小孩一向多病,我实在心疼,不想他多思伤神,这一项上还得咱们自己拿主意。” “你也配说这话,你这个姑姑从未关心过他,现在又心疼起来了?”大胡子嘲讽道,“想拿钱便直说,哪来这一车的话。” 那夫人一听便不乐意,声音陡然拔高:“我想拿钱怎么了?你不想要?有种你别来!” “我想要,但我没说这虚伪的话!” “我呸!姑奶奶我好歹打听了他的踪迹,让王管家接了回来,不至于自己爹去了还被蒙在鼓里。你们呢?一个大伯一个三叔,连带着言府大门口等着的,那群流口水的混账旁支狼崽子,没有一个想着把人接回来。” 夫人冷笑道,“以为自己没说这些话就光明正大问心无愧了?二哥二嫂泉下有知,看着你们欺负他生病的儿子!” “我只想要属于我的那点东西,至于你们,不知道主意打哪去了,且等着吧,报应呢!” “你混账!我是你三哥,敢这么和我说话!” “咱们兄妹四人,除了二哥谁也不是个好的,用得着你来摆兄长的谱?” 大胡子气得脸红心跳,胡子吹得直飞,一拍桌子就要上前算账。 突然,上座的老人站了起来,沉声道:“安静。” 他一出声,四下再无动静,纷纷收了气焰安静如鸡。 老人又道:“老三坐下,有人来了。” 话音将落,厅堂外传来了两个人的说话声,众人齐齐望去严阵以待。 只听外面有人道:“你吃这么多,别撑着了。” 另一人打了个饱嗝,含糊不清道:“等会儿要去大战那些白眼狼,不吃饱点怎么有力气。” “那也是我战,你凑什么热闹?” “不啊,你要是谈不妥,我就帮你把他们都打趴下。” 那人思考了一会儿:“也成。” 堂内众人:“……………” 首座的言大伯重重咳嗽一声:“言锦进来!” 大门打开,正在和乌雪商议如何揍人的言锦话音一顿,抬眸看去。 他眉梢一挑,上前一步,独立于门前,对视堂中虎视眈眈的四人。 忽然轻笑道:“许久不见,诸位怎的还是如此拿不出手?”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5、我有点想师弟 “许久不见,诸位怎的还是如此拿不出手?” 话音落下,堂内堂外鸦雀无声。 “噗嗤。”乌雪缩在言锦后面,一边捂着嘴一边使劲拧自己的手臂,还是没忍住笑了出来。 这笑声轻,但架不住此刻实在安静,直接传入在场所有人的耳中。大胡子脸色骤然涨得通红,一把将椅子踢倒在地,气冲冲大步上前指着言锦的鼻子破口大骂:“有娘生没娘养的东西,和长辈说话如此无礼!” 言锦眯着眼向后仰了仰头,也没恼,只是对乌雪道:“给三叔记账上,一把椅子。” 乌雪忙从袖中掏出纸笔:“得嘞!” “你什么意思?”大胡子怒不可遏吼道,“你老子在世时都得让我三分,你算个什么东西!”他又一脚踹歪了门,势必要给这个目无尊长的后辈下马威。 岂料言锦不但没被吓到,反而又道:“还是记三叔账上,一扇门。” 说着他像是担心大胡子没有尽兴,笑得眉眼弯弯,诚心诚意道:“三叔继续,待会儿乌雪写完了直接送您府上去。” “你!你!”大胡子脖颈青筋暴起,拳头被攥得咔咔轻响,他一步踏出便要一拳便砸向言锦面部—— “三哥住手!” “咔嚓!” “啊啊啊啊啊啊!” 只见一道身影自言锦身后闪出,紧接着杀猪般的惨叫声直冲云霄,大胡子仰躺在地,手臂被乌雪反拧,整个人痛得像热锅里的虾,蜷缩扑腾。 大胡子生得粗犷,这般乱叫当真吵得人心烦。言锦微微蹙眉,乌雪便了然点头,一膝盖压在大胡子的脖颈上。 霎时间惨叫声消失,喉间发出断断续续的“咯咯”声,很快大胡子脸色由红变紫,额角青筋暴起,眼睛瞳孔因极度缺氧而涣散,嘴巴徒劳地张大,涎水不受控制地淌下下颌。 眼见着人快要窒息,那夫人连忙上前想推开乌雪,却被反手制住,她回头看向首坐的大哥,依旧是一副神色淡淡事不关己的模样。 她一下慌了神,像是没料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忙对言锦求道:“放了你三叔吧,出了人命你也逃不掉。” 言锦看着她,神色微动。自家亲爹有三个兄弟姊妹,其中面容与他最相像的便是这位名叫言桦的姑姑,幼时自己见过她几面,虽说不曾亲近,但也面上相安无事。 他又抬眸看向堂内端坐的人,言渠,他的大伯。这位最是面和心狠之人,将旁人当刀使的一把好手,如果今天自己失手将三叔杀了,他解决言桦易如反掌,到时言家所有家产都落入他的手中,再对外哭诉两次,便又有一个好名声。 坐在高堂的老鼠。 言锦嗤笑一声,抬了抬手,乌雪便放轻了膝盖。 空气灌入胸腔,大胡子猛地弓起身子,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呛咳。 言锦依旧是笑意吟吟:“三叔,侄子有句话没听清楚,你方才说,谁有娘生没娘养?” 大胡子还没缓过气,没听清言锦说了什么,一旁的言桦急道:“你三叔就是嘴快,不是有心的。” “乌雪。”言锦冷眼看着地上软成一滩的大胡子,“打晕了找人扔出去给门口的那些旁支的人看看得罪我的下场。” “言锦你!”言桦惊叫道,“你怎可如此羞辱你三叔!” 那边的乌雪看也未看她,直接出去叫人把大胡子抬走了。 “三叔?”言锦道,“我爹向来善待兄弟姊妹,近些年他无心打理生意,你们也从中捞了不少好处。如今他方去不足一月,你们便如此按捺不住,又不想坏了名声,就看我孤立无援,一起拿着长辈的身份逼我。” “怎么?做到这份上了,还想我认一声三叔?” 这话说得毫不留情,直接将几人的遮羞布扔在了地上。 言桦羞红了脸,正要说话,坐在高堂一直未出声的言大伯突然怒喝一声:“言锦小儿放肆!” “哎哟,是谁大声说话,吓死我了。”言锦猛地捂住心口,做出被吓得不轻的模样,摇摇欲坠,一步三晃,他本就脸色苍白,现在这般姿态到像是真的吓出了病来。 说着言锦走至首座前停下,微微俯身与言大伯对视,轻笑道:“大伯坐错了,这是我的位置。” 言大伯死死盯着言锦,像是在审视一般。二人互不相让地僵持了半晌,就在即将发作之际—— 忽然,只听扑棱几声,两只信鸽落在了窗沿上,紧接着外面角门层层大开,有一黑一白两名男子争相而过。 “乌雪姐!”一身白衣的男子先一步喊道,“东西我抢到了!” 他手中拿着一个锦囊挥舞着,身旁的黑衣男子不断上前争抢,皆被一一躲过。 见此情景,堂内众人一片惊愕,乌雪率先快步上前,一脚踹翻了抢夺锦囊的黑衣男子,将锦囊送到言锦手中。 而另一边,言桦拆开两只信鸽上的信笺,目光扫过上面的字后脸色刷的一下变得苍白,她擦了擦额上的汗,忙叫道:“大哥……”她张了张口,意识到言锦还在,又连忙闭了嘴。 言大伯眯了眯眼,又看了眼言锦手中的锦囊,心下几转,跟着言桦去了偏房。 那边白衣男子一屁股坐在黑衣男子身上,将他压得死死的:“乌雪姐,这人就是三爷派去的,我听得清清楚楚。” “押了扔柴房,找人看着。”乌雪道,“你再去偏房门口侯着,顺道听一下他们在闹什么幺蛾子。” 见此情景,言锦有些好笑:“你派了人去跟踪他们?” “老爷身体每况愈下,那几家也愈发不安分,几月前他们派了许多手下外出打探少爷你的消息,我就让人悄悄跟着以防对你不利。”乌雪道,“却不想他们找到一半突然全部撤退,我四方打听,才知道他们找到了一件和你有关的东西,那东西让几家很是畏惧。” “我心想这样的东西不能落在他们手上,便加派人手去抢了回来,就在锦囊中。” 言锦闻言打开锦囊,忽然一愣。 只见锦囊中放着两件东西,一件是一块巴掌大小的令牌,赤金色,正面写着“定远侯”三字。另一件则是一条三股编织的红绳,串了一颗润白的玉珠。 他将令牌放到一边,拿出红绳细看,有些出神。 “这红绳像是有些年头了。”乌雪凑近看了看。 “嗯。”言锦喉间微动,指尖摩挲着玉珠上的字,舒出一口长长的气,心中压了许多天的愤怒悄无声息地变成了不知向谁诉说的委屈,眼中泛起了酸意,轻声道,“五年了。” 乌雪奇道:“你怎么知道的?” 言锦笑笑没说话,他将红绳仔细打了个结,戴在了手腕上。 因为这就是他的东西。 五年前,还在宿家医馆时,他生了一场大病,眼见着寻遍名医无果,宿淮没了法子,竟信起红绳保平安的说法来。 为了显得心诚,他专门找了隔壁会编织的大姐学了许久,将自己祖传的玉牌磨成了一颗小小的玉珠,在上面刻了言锦的名字。 后来红绳断了,又出了事,一来二去便落在了宿家医馆中,不曾想还有见到的一日。 “那这块令牌是?”乌雪左看又看,确认言大伯二人还未回来,才低声道,“这是定远侯温家的……?” 言锦不动声色地将令牌装回锦囊:“大约是寻我师父的,没寻到便找到了我去过的地方,留下令牌作为信物。” “嘶——”乌雪倒吸一口凉气,“少爷你出息了!那可是定远侯!” “这倒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想来令牌附近有定远侯留下的暗卫,眼下大约快跟来了扬州,正好借他们的手让那些人安分下来。”言锦笑道。 就在这时,外面再次传来了一阵喧闹声,像是有人领着一群人闯入言家直奔此处而来。 怕是外面旁支的人见迟迟没动静,耐不住性子要强行闯进。 言锦眉心一拧,起身便要乌雪去叫人。 突然,偏房方向传来一声冷喝。 他脚步一顿,心中“诶”了一声,懵懵地眨了眨眼:“舅舅?” 又听那边喊道:“我今天就坐在这儿,看谁敢给我外甥脸色瞧!言家都是些狼心狗肺的人,我周家可不是。” “把言渠那老不死的给我叫出来!”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6、我狐假虎威 “手足之情算什么?你还派人接他回来,怎么不在路上治死!” 偏房内,言渠在房中来回踱步,他怒指言桦大骂道:“蠢材!蠢出生天的蠢材!” “大哥你说得轻松。”言桦用团扇遮住脸,小声道,“就算言锦再怎么不得二哥喜爱,那也是他留下的唯一一个孩子,我怎么下得去手嘛?” “还敢顶嘴!”言渠怒拍桌子,“那你说现在该如何是好?即便你没有杀了他,那东西怎么会落到他的手里!” 言桦被吓得缩了缩脖子,但想到事情利弊,又狡辩道:“侯府令牌是三哥负责派人抢的,我一概不知情,你问他去,言锦要是问起来也和我无关,若是怪罪,你们也与我不相干。” “你混账!你以为逃得掉?定远侯是好相与的?那是皇帝都忌惮的权臣!” 言渠被气得头晕眼花,他儿子忙上前扶着他坐下:“要我说此事也无大碍,我们未对言锦做什么。他也不是个傻的,父亲给个台阶,此事便了了。” “可是那些田地……” “我们暂且一避,等过些时日再筹谋也不迟,反正言锦眼下孤立无援,等他大势一去咱们便一举拿下。” 言渠冷静下来,与言桦对视一眼,正要拿定主意。 突然,外面喧闹异常,紧接数十名高大的打手便将偏房围得水泄不通。 小厮麻利地取来椅子铺上软垫,又点了一袋烟静候一旁。只听一声冷呵,外围的打手纷纷让开,有一人负手而立,他生得极为高大挺拔,面容却不硬朗,反而带着些清俊秀逸,若是细看,眉眼与言锦有五六分相似,但又比他多了些骇人的冷厉。 “小竹子,那几个真的在这?” “是,这是门外的丫鬟看见的,言渠几人进去了便没再出来。” “好!”他接过小竹子递来的烟,一掀衣摆大马金刀地往椅子上一坐,左右打量了一番偏房,果真隐约见着窗前鬼鬼祟祟站着三个人影往外看。 周青珩用烟嘴敲了敲椅子扶手,大咧咧地向后一靠,喊道:“我今天就坐在这儿,看谁敢给我外甥脸色瞧!” “把言渠那老不死的给我叫出来!” 这话比言锦还不客气,当着众多手下丫鬟的面下了言渠的面子,本以为能直接将那好脸的老头激出来,却不想屋内迟迟没有动静。 “哟呵,这么沉得住气。”周青珩嘀咕一声,回头对小竹子道,“去告诉锦少爷不必出来,好生歇着,今儿有我在这,保管让那起子小人把吃进去的子儿都吐出来。” 小竹子忙应了要去,不料刚转身便迎面撞向一个人,他手忙脚乱的要躲开,还没来得及迈脚,就被那人抓小鸡似的拧起来放到了一边。 “乌雪姐。”小竹子欣喜喊道,接着他又瞧见乌雪身后款款走来一人,更加开心,“言锦少爷!” 言锦扫了一圈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打手,无奈道,“舅舅,我自己能解决,哪用得着这么大张旗鼓。” “瞎说,给你撑场子的事,再多人都不算多。”周青珩让人又搬了把椅子来,拉着言锦坐下,“本想叫你休息,不过既然来了,便坐着看戏。” 言锦:“你要做什么?” “没事,请言渠那老小子出来罢了。”周青珩颇为神秘地眨眨眼,转头便振臂一挥,派人取了满满一大簸箕的艾草和花椒叶。 “对着门缝窗缝烧!再拿几把盆大的蒲扇把烟往里扇,务必给我用力了,不能让烟熏着言锦少爷,若是得力,回去一月不用值夜,且重重有赏!” 不用值夜,这可是天大的好事,有了这些空闲时间,便可放松消遣,是以不论有没有蒲扇,个个都抡圆了膀子使劲扇。很快浓烟便涌进屋内,接二连三的呛咳声传来。 周青珩恍若未闻,反而在听闻言锦一日未曾用膳后,连忙叫人端了一碟子糕点和一壶好茶来,亲自伺候言锦用食。 屋外岁月静好,屋内一片狼藉。 不出片刻,门便被人从里面一把拽开狠狠撞在墙上,发出极大的“哐啷”一声。 “咳咳咳……”言渠原本被自己儿子护在最里面,眼下被气得一把将人推开,冒出头怒骂道,“周青珩,你给我停下,这里是言家,容不得你在这撒野!” 周青珩没理他,专心投喂言锦:“这茶闻着有些苦,喝得习惯吗?不然我派人去买些糖水?” 那边众人见自家家主未表态,干脆直接将花椒叶怼在了几人跟前。 言渠怒目圆睁:“言锦你这个不孝子!竟敢让外人来言家大闹!” “啧,怎么说话呢。” 周青珩眼也未抬,道:“现在言家家主是言锦,他说谁是外人谁才是外人,你在那鬼叫什么?”说着他勾着言锦的肩膀,“来,大外甥,告诉他谁是外人。” 言锦顺从道:“他是。” 这话惹得周青珩哈哈大笑,连带着看言家人都顺眼了不少。他抬了抬手让人将火盆撤了下去,但依旧不许人离开。 言渠急道:“你们到底要做什么!” “好说。”周青珩掸了掸衣袖,“我此次来旁的都不要,只有一个要求。” 他蓦地收了方才的笑脸,冷声道:“关东街和十里长街那几间铺子,来往打通的商路,以及城西那几百亩地,都是家姐当年带到言家的嫁妆,后来我那不争气的姐夫交给了你们打理,现在,给我一样不落地还回来。” 言渠的脸刷的一下僵住了,他嗤嗤喘着粗气,却半天没有言语,周青珩说的正是他手中最得利的东西,自然不愿归还。 眼见着人要气晕过去,言桦忙上前道:“周家哥哥,论辈分我该称你一声兄长。只是这二嫂子的嫁妆早已经在嫁给我二哥时便归到言家家产中了,为的是他们夫妻情深。” “眼下他们虽已去了,但未曾合离,这嫁妆合该是言家的东西。” 此话一出,院中所有人的表情皆古怪起来。 周青珩像是没听清她说的话,掏了掏耳朵,对言锦道:“百闻不如一见,如此不要脸的人我是见识到了。” 那边言桦还要再说什么,被周青珩打断:“行了,我也料到你们不会放手,不和你们废话。” “小竹子。”他拍了拍手,一众打手忽然接连撤离,就在言渠几人惊疑不定时,言府外突然传来了惊天动地的哭喊求饶声。 那是等候在府外的那些旁支的亲戚。 在一片哭喊声后,紧接着大门被打开,言府一众丫鬟小厮抱头蹲下,只见数列官兵鱼贯而入,在言府各处出口层层把守。 言渠慌了神:“周青珩,你敢报官!” “笑话,不报官难不成和你大打一架?遇事不决找官府这是三岁小儿都知道的事。”周青珩道。 “妻家所得之财,不在分限。方才官老爷可听清楚了,此二人和外面那些都占着我姐姐的嫁妆,此乃亲属相盗。铺子和地的地契都在他们手里,证据确凿。妄图联合欺凌失去双亲的小辈,不仁不义。”他拱手一礼道,“还请官老爷还我姐姐和外甥一个公道。” 为首的官兵看了一眼周青珩,又看了眼面色难看的言渠和言桦,犹豫不决,这两家都是扬州的地头蛇,如今闹起来谁都不好得罪。 周青珩了然一笑,忽然将手伸到言锦跟前:“锦囊给我。” 他将锦囊中的令牌遮掩着给官兵看过:“此事已成定局,若你们不抓,最迟明日,上边就会派人,不必有所顾虑。” 官兵大惊,这次看向言锦的目光中带了几分畏惧,他不顾言渠几人的叫喊,直接堵了嘴,连着外面的人一道押回了衙门。 他们一走,院中骤然清净下来。 言锦和周青珩对视片刻,忽然齐齐笑起来。 “你小子,回家也不知会我一声,亏得我时时留意着你那些叔伯的动向,这才及时赶来。”周青珩一屁股坐回椅子上,翘着腿给自己灌了一杯茶,砸了咂嘴,觉得少了些痛快。 言锦一笑:“舅舅辛苦。” “得,整了他们一通,算我赚,老早就想这么做了。” 周青珩这才仔仔细细地打量起言锦来,见他脸色苍白,但精神尚可,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当年允你北上是对的。” 说到这,他又撑起身子,好奇道,“你真认识定远侯?下面人传消息回来时吓了我一大跳,这些年你还认识了哪些人?” 言锦未答,配合着玩了这一出,他被闹得有些累。 他微微出神,直到指尖下意识抚摸到手腕上的红绳,忽然想起什么,转身便往回走。 “诶,你干什么去?不和我一道去看审问言渠?” “舅舅自己去吧,左右他们将田地铺子归还后便会被释放。”言锦回头道,“我还有要事,舅舅自便。”说着他连乌雪也未带,径直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取来笔墨纸砚,伏在案上认真书写着什么,写到一处又烦恼起来,将纸揉成一团扔到一边,拿了张新纸继续写。 不出一炷香的时间,他周围已满是纸团。 四周无人,系统化成一个蓝色的光球蹲在言锦头顶,自打先前言锦接连急气攻心晕过去两次,她为了保住人性命再次耗尽积攒的能量后,便陷入待机状态,此时恰好醒来。 “你在做什么?” 言锦道:“写信。”他方一落笔,又眉心紧蹙,将纸扔了出去。 系统飞身接住,绕到言锦身后将纸团打开,纸上只写了两个字——宿淮。 她又挨个将地上的纸团全部打开,排成一列,上面每一张都是宿淮。 系统倒吸一口凉气,猛地看向言锦,一个不可思议的念头冒了出来。 自己磕cp归磕cp,但没想过真的能成,这人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 其实现在想想,言锦上辈子就一直住在医院,即便是自己将他治好,也因为长期习惯独来独往,没有接触过任何异性,这辈子更是有操心不完的事,压根没想过谈恋爱。 这傻孩子不会连恋爱是什么都不知道吧? 系统越想越觉得心酸,深觉自己有义务对言锦进行感情上的引导。 “言锦啊,我想问你一个问题。”系统小心翼翼道,“你有喜欢的人吗?” 言锦笔尖一顿,奇怪地看她一眼:“我日理万机,哪有时间喜欢人?别耽误人家姑娘。” 姑娘…… 系统神色复杂,绕着屋子转了好几圈,纠结了许久,最终还是问出了口,“那你现在是在……写情书?” 言锦看她的眼神更奇怪了:“你这次休眠植入了恋爱系统吗?我给宿淮写信,这次不告而别,他又该不高兴了,虽然回不去,但写封信寄回去安抚总可以的。” 系统欲言又止,最终干巴巴的:“哦。” 然后她便见着写好信的言锦搁了笔,去院中折了一朵上好的海棠,仔仔细细压在信中,在落笔处留了一圈嫣红的花印。 微风穿堂而过,夹杂着一两片花瓣落到言锦发间,他摘下花瓣,指尖轻轻摩挲了两下,伸出手想让花瓣随风而去。 不想撑着桌案的手一滑,打开了下面的抽屉,他垂眸看去,愣怔一瞬,里面竟然也有一封信。 他心中立刻对写信之人有了猜想,有些不可置信,指尖微微颤抖,拆了两次才将信拿出来。 信的最顶上写着四个字—— “言锦吾儿。”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7、我师弟跟人跑了! “王伯,我父亲临终时,可有和你说过与我有关的话?” 这里是原先言锦幼时,为供他玩耍得尽兴专门让人辟出的一处院子,后来他离开后,言父体贴王管家年老,便将院子拨给了他住着。 言锦环顾四周,房中陈设虽已然大变,但从一些细小的地方还是能想起之前的模样。 王管家身上还扎着针,言锦怕先前做得太过,真将人气出个好歹来,只得先压压他的火气。 他端坐在言锦对面双目紧闭沉默不语,就在言锦以为问不出什么时,突然听他道:“老爷给你留了东西。” 王管家撑着膝盖缓缓起身,经过先前那么一遭,他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佝偻着背,像是又老了许多。他从衣柜旁搬出一个箱子,在里面翻找许久,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一个木盒。 那木盒用几层棉布仔细包裹着,一个角也未曾露出来。 言锦打开木盒看去,有些疑惑。里面没有什么贵重的金银珠宝,相反的,是最不起眼的一些小玩意儿。 有雕刻的木头小鸟、装蝈蝈的笼子、巴掌大的弹弓、各色漂亮的小石子…… 其中最显眼的是一本书,书封上画了两大一小三个小人,他们都站在一颗树下,小的那个被抱着去够树上的花。 言锦隐约觉得这画面有些熟悉,他打开书,第一页还是三个小人,不过图案变成了在树下睡觉。第二页则变成了字—— 我有儿子了哈哈哈,取名为锦,是个大宝贝,长得和他娘一般模样,当真好看。本想抱去给大哥炫耀,结果被他娘揪着耳朵训了半日。 儿子被先生夸为当世奇才。嘿!不愧是我儿子。 阿锦心情低落,想带他出去玩,可是他的身体总也不好。 想到法子了,做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在家中逗逗他。 失败,比起玩,他好像更喜爱读书写字。 母子都病了,这可如何是好。未能照顾好妻子,是我之过,未能给孩子健全的身体,亦是我之过。只是各路神仙,我忏悔我的过失,诸位可否赐我一个治好他们的法子? 治好了!感谢神仙大人!小的这就去还愿! 爷爷想让我去外地做生意历练好接管言家,可是我只想一直陪着他们母子。 这后面便没了字迹,反而变成了一道道竖线。言锦一页一页翻去,渐渐的,竖线变得短而密,有的线歪歪扭扭粗细不一,像是画的人心绪不宁极为烦躁。 就这样翻了有大半本,突然又出现了几行字——你离开的第七年,阿锦也要走了。我本是不同意的,可那日送他的雀儿被还了回去,我便知道…… “我便知道,我们的孩子长大了,该让他去做想做的事。”言锦指腹轻轻抚过最后几个字,轻声念道。 他念了许多次,直到嘴唇微微颤抖。 他猛地合上书,忽然想起了许多事情,那是被他讨厌而尘封的过往。 大约是母亲病逝的那年冬天,他也生了一场大病,系统能量尚不稳定,这里的大夫无法医治他的病,于是他只得日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等死。 突然有一天,他父亲带着小厮闯进来,将他拖下床,直接扔在了院子中。 那时正是下人最忙碌之时,来往皆见着他匍匐在地上不得动弹。 “如此便寻死?无用!” “来人,拿粥来,给我灌进他嘴里!” 父亲或许是好意,但那日被众人按着灌粥,因身体无法反抗的屈辱和洒了满身的粥让他记了许久。 就这样原本破碎的身子被那惊天的不甘一点点合拢粘牢,变成了现在的言锦。 言锦也撑着身子站起来,他抓着一旁的桌案才勉强站稳。 这本书像是钥匙,打开了牢门,让他从得知父亲逝世后一直强压的情绪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这极为复杂的东西压得他生出些无力感,不知道要先做什么,最后竟笑出了声:“我亲爹不愧是我亲爹。” “少爷。”王管家看了他许久,目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你后面一去便不会再回来了?” “嗯,我爹的意思也是如此。”言锦垂着眸子将木盒收好才道,“虽说让人打晕你是我不对,但你硬将我带回来还囚禁我,是你不对,我俩算平了。” 他忽然展眉一笑:“王伯可别计较。” 说着,他将木盒抱在怀中往外走,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咚”的一声,他回首看去,王管家双膝跪地,对言锦磕了一个头。 “既如此,这里便不再是往日的言府,老奴也没什么留在这里的理由,少爷放我离开吧。” *** 言锦吾儿: 你母亲重病时,我恐负祖父家业之托,未曾返家,负你母亲。后追悔莫及悲极伤身,至家业旁落,再失信于祖父。如今早早离世,又未能尽父职责。 为父一生庸碌无能,无需为我感伤。 事已至此,唯有珍重二字予你。 愿吾儿长命百岁。 此时天色如墨,言锦独坐在院中的石桌前,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正是先前在房中无意间发现的那封。 这信在他去找王管家前已读过多次,上面的字即便是闭着眼睛也知晓长什么样写在何处。 他离家已有八年之久,从养小白梅变成了养小白梅的最后一个孩子,为着是母亲取的,他便将小白梅这个名字延续了下去。 往事已不可追,言锦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常常觉得自己看得比旁人清楚得多,却不曾想在那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里还有一份他不曾看清的亲情。 “我找遍言府都没找着你,还以为你真去祠堂跪着了,结果在你爹住的院子里。” 身后传来一人的喊声,言锦将信放在盒子中才回首看去,只见周青珩拧着两坛酒吊儿郎当地倚靠在院门边,他走上前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放:“来,喝酒!管他什么伤心事,喝完酒都忘了。” “你可别再让他喝了,再喝命都没了。”乌雪自角门处走来,将手中的药放在言锦跟前,对周青珩道,“他先前便急气攻心吐过两次血,还没养回来呢,刚才又不知为何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你再劝酒,即便是少爷的舅舅我也照揍不误。” 周青珩闻言连忙投降:“我喝!我喝!姑奶奶别动气,保管不让他沾一滴。” 乌雪这才罢休,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这丫头,当真愈发能干。”周青珩突然想起什么笑道,“我记着姐姐原本是把她当你媳妇养的,你俩都老大不小了,不考虑考虑?” 言锦端起药吹了吹,道:“舅舅,你再说一次这话,我便再也不见你了。” 周青珩再次投降:“得得得,小祖宗,我错了。” 此刻月华如练,悄然浸满整个院子。 头顶梨花正盛,簇簇团枝,微风拂过,枝头洒下皎洁的花瓣,恰巧落进了周青珩打开的酒坛子里。 他把花瓣捞出来,叹道:“啧,就着花瓣下酒,我也雅了一回。” 言锦撇了一眼:“我刚才看见树上有虫。” 周青珩:“……”这混账小子。 “你就见不得你舅舅好!” 言锦笑得眉眼弯弯:“这梨树是我父亲与母亲一起种下的。” 那时还是棵小树苗,如今已亭亭如盖。 “我以前常想,幼时父亲待我冷漠,大约并不喜欢我,但现在想想,其实母亲去世前,常能见到他的笑容,有时一同游玩还会见着他们恩爱的场景。” 言锦道,“后来母亲去世后,他便沉默了许多,我甚至撞见过他自戕,但也只那一次,后面便再没遇见。” “年少时对他怀着愤恨而不知,我也是刚刚才明白,他一直想离开人世,是我绊了他这么久。” 正如他那书中所写:阿锦还那样小,我死了倒没什么,若是恰巧被他看见,对他未免太过残忍。 花瓣落在药汤里泛起涟漪。 言锦轻嗅着风中梨花的清香,那风包裹着他,恰如多年前自己被父亲抱起来,与母亲一起去摘那梨花时的感觉。 “咚。” 药碗的边缘被人用酒坛子碰了碰。 “年纪轻轻就学会愁眉苦脸了,好的不学学坏的。”周青珩仰头灌了一口酒,大呼痛快,“怕什么?有事还有舅舅给你撑着,以后好好过,好日子多着呢。” “舅舅说的是。”言锦应着用碗碰了回去,就这样一人喝药一人喝酒,最终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扬州赫赫有名的言周两家,现在就剩他和舅舅了。 想到这里,言锦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宿淮曾捧着自己的手问他:“你往后与我在一处好不好?我当你是我兄长。” 唔……也不只两个,还有个弟弟呢,就是不姓言,不属言家本家。 不然找个时候诓他跟自己姓? 言锦心中一边琢磨着怎么诓人,一边又忧心起宿淮现在的情形来,一时愁得当即想要启程赶回去。 不过这一想法未能实现,他被捉回了周家去为舅母保胎,周青珩美名其曰难得找到个神医不用白不用,把他支使得团团转。 再得空时已是三日后,他方才想起将写给宿淮的信寄出去,不料刚回到周家,他就见到了三生堂的信鸽,信笺上是夏箐颜的笔迹。 上面写着:小师弟不顾阻拦与林师弟外出游历,师兄收到信时约莫已至淮安,望师兄速速定夺。 “………”言锦沉默,很好,自己还没能回去,人先跑了。 他正要幽幽长叹一声,脑子闪过一个人的名字,一口气未能吐完便噎了回去,一时间呛了个惊天动地。 等等,宿淮和谁? 他将信笺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才确认自己未曾看错。 林介白! 天杀的,这是个会把人往青楼里带的祖宗。 言锦深呼吸一口气,直觉此事行不通,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拉了一匹马就要出城。 周青珩大惊,在后面狂追:“你又上哪去?” 言锦咬牙切齿:“捉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8、我:“诶嘿~” “我看你简直是搬梯子上天,瞎折腾。”周青珩把人拧回来,“人都17岁了,按理说都该是成家的年纪,外出游玩一下怎么了?” “九年义务教育都还没过的年纪,被人骗了怎么办?”言锦从他手中夺过马又要走,他极少骑马,费劲跨了几次才上去,“我得去将人带回来。” “九……九什么?”周青珩掏掏耳朵,试图听得更清楚些。 这几日言家家产的案子已经结了,官府派人将地契归还,临走前知府千叮咛万嘱咐一定要恭敬,最好是将言锦哄得心花怒放,到时定远侯的人到时他们正好交差。 此事上面的大人们太过重视,是以前来送地契的小衙役几乎算得上将脸笑开了花,一路念着恭维的话,生怕惹言锦不高兴,结果他方一到,就看见骑在高头大马上,脸黑得要砍人的言锦。 他手一抖,地契直接掉地上,恰巧经过一阵风,哗啦啦的扬了满天,吓得他险些以为自己要人头落地。 “劳驾,让一下。”言锦眼角余光都未分给地契一点,调转马头便扬长而去,激起一阵风又将空中的地契撩得转了个弯。 “快!找人抄近路去把少爷拦下来!再去准备马车,多叫些人跟上,快去!”周青珩又抓了人吩咐道,“去告诉夫人一声,说我和小锦去淮安一趟,不出几日便回,让她安心养胎。” 说完他也扯过一匹马追了上去,留下慌乱的一地人和捧着地契无人理会风中凌乱的小衙役。 这边言锦带着一身的杀气杀到淮安,那边还在享受自由的林介白不知道自己已经大难临头。 林介白此人一生放荡不羁,但凡没有言锦管着必要出些让人眼瞎的洋相。 他败家败得可以称得上一声人才,对别人大方对自己也大方,通常眼睛一睁一闭,一大把银子便去了别人兜里,然后自己收货一堆稀奇古怪的东西。 “小师弟你看我头上的好看吗?” 宿淮看着林介白头上插的几根五颜六色的鸡毛,眼角抽了抽:“……好看。” 林介白顿时眉开眼笑:“你小子有品味,若是大师兄在,早就扯下来扔了。” 言锦对于衣着打扮的看法一向是极好的,宿淮认同地想到。 提到言锦,很快林介白又垮了脸唉声叹气:“可愁死我了,我是事情办完加上有师父坐镇才得空出来玩玩,你做什么硬要与我一起,若是被大师兄知道,不得生刮了我的皮?” 见宿淮不说话,他索性整个人靠在宿淮身上,颇有些赖皮的姿态,“师弟,你到时可得救我啊。” 宿淮不动声色地往旁边挪了挪,淡淡道:“言锦不会动粗。” 几月不见,他看着又清瘦了许多,倒也未瘦得脱相,反而褪去了原本的稚气,恰得一身清风霁月的好气派。 他在言锦离开后的第三日便与林介白一道离了三生堂,平日里他只守着那一处医馆和一个人,所以往往出了一点事,便开始急躁,恨不得立刻刨开言锦的心求证,看看自己是否还在里面。 刚得知言锦只身离开时,他便在想,言锦身体不好,扬州又那样远,却不肯让人同行,师兄师姐走不开,可他呢,旁的事做不了为他添食加衣总行的。 这想法困扰了他几日几夜未得安眠,最后又开始怨,怨言锦根本没想过带自己一起走,如今出来这些日子,见了许多人和事,倒是多出几分劝和自己的本事来。 “那就行,反正出也出来了,三师兄带你见见世面。” 林介白开始谈天阔地畅想与宿淮游山玩水的逍遥日子,突然,他话音一顿,有些警惕地看看四周:“我怎么觉得……街上的人多了起来。”还都似有若无地看着他们。 后面半句他没敢说,抖着手扯了扯宿淮的衣袖:“师……师弟啊,你说大师兄当真会请这么多人大老远从扬州来抓我们吗?” 宿淮回想了一下言锦往日的作风,道:“若是师姐报信说我于你一道,应当会的。” 话音落下,二人站在街上安静如鸡,这一静下来,四周打量他们的目光便愈发明显。 呼—— 一阵风吹过扬起林介白头上摇摆的鸡毛,周遭仿佛都跟着静下来。 林介白拉着宿淮步步后退隐入人群,转身便遛进了一家成衣店,他随手扯下两件衣服,扔给目瞪口呆的老板娘一锭银子:“不用找了,借一下后间换衣。” 二人快速乔装打扮,很快外面传来了一阵哄闹,宿淮正散了头发,突然听见有人喊了一声:“快去告诉言少爷,人跑了!” 他手上动作一顿,当真是言锦派来找他的人,心中五味杂陈,又有些宽慰,言锦还是在乎自己的,不然也不会这么快便带人赶来。 “别愣神了,快快快从窗户翻出去,我看过了,外面不远处是城郊,咱俩往林子里一缩,保管师兄找不着。” 林介白见人磨磨蹭蹭,亲自动手帮他束发,完了还将自己的鸡毛插进了宿淮头发上做装饰。 宿淮:“………” 他觉得自己被撕成了两半,连头上如此不雅的鸡毛也没管。一半被林介白拉着翻窗逃跑,另一半听着外面越来越大的动静,心中不由得生出些恶念来,若是趁机将自己装扮得可怜些去见言锦,他会不会因为第二次抛弃自己而产生的愧疚,跟着自己回去再也不离开。 这样想着,他动作停了下来。 就是这一停,身后的门就被人打开了。 林介白狠狠一抖,方迈出窗户的一只脚颤颤收了回来。 宿淮垂下眼平息了许久才转身看去,再抬眼时又是正常的模样。 有一人在众人的簇拥下踏进屋内,那人应当是得到消息后便一刻未停赶来,额头上已然满是汗珠。 言锦扶着门框缓了缓呼吸,目光略过林介白直直地停在宿淮身上,忽然笑道:“没想到吧,你师兄还得是你师兄,跑不掉的。”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19、我师弟委屈 说实话,言锦在得知宿淮和林介白离家出走后,是非常生气的。 这一气让他琢磨了一路该如何收拾二人,然而待真正看到宿淮时,原先准备好的话生生卡在了喉咙中,想了许久也没想好该怎么说。 无他,宿淮的反应与他想象的截然不同,没有生气,没有失望,甚至连说话做事也与在三生堂时大相径庭,若说有什么变化…… 言锦接过一旁递来的葡萄,轻叹一声,几个月不见当真是长大了,学会了喜怒不形于色。 “大师兄,葡萄好吃吗?” 桌子的另一端,林介白又剥好了一小碟葡萄,恭恭敬敬放在言锦手边,讨好道,“再用些?” 言锦这才回神,没好气地瞥他一眼:“你少来这套……”他话未说完,抬头便瞧见了林介白重新戴在头上的鸡毛,顿觉十分瞎眼,遂扶额低头眼不见为净,“你就这样走了,先前答应我帮箐颜看着三生堂呢?说狗肚子里了?” 林介白自知理亏没敢立刻应声,扭扭捏捏支支吾吾在旁边把自己拧成了一根叮叮当当的麻花。 言锦敲了敲桌面:“好好说话。” “药材的事已经弄好,看诊我一向帮不上忙,更何况师父回来了,更用不上我了。”林介白看了眼言锦的脸色,加快语速道,“小师弟那事儿也怨不得我……” 他又放低了声音嘀咕道:“你把小师弟当儿子养,人家可不这样想,就是你这样,小师弟才想离开。” 言锦一个眼神杀了过去,林介白连忙投降向房门退,边退边道:“我去看看小师弟,方才见他去找客栈老板要炉子给你煎药呢,都过去这么久还没上来,别是睡着了。” 话音方落,他便打开房门闪出去再没了人影。 而后房中许久都未有人再来。 大约是这些日子赶路未曾睡好,打从昨日起便隐隐有些头疼,言锦揉了揉眉心,打算去窗边的小塌上歇着。 “要我说,你还是得多顾着自己的身体,本来就半死不活的样子,要没有我你早就卧病不起了。”系统道。 “等忙完这一阵。” 窗户照进来的光晃得有些刺眼,言锦翻了个身面向房门,就在这时,有人在外面敲了敲门。 言锦迷迷糊糊道:“进来。” 宿淮推门走进来,手里端了一碗药:“是我。” 言锦轻轻“嗯”了一声,继续闭眼小憩。他不说话,房中瞬间安静得只剩下轻浅的呼吸声。 宿淮一眼便瞧见了桌上的葡萄,皱了皱眉,将药放在塌桌上,坐在言锦身边为他号脉。 手腕被人抓住,言锦骤然清醒了许多,回想起方才宿淮来过,这才偏了偏头看去。 宿淮坐在逆光处,光从他背后涌来,将他周身镀上一层模糊的边。面容看不真切,只一个清癯的轮廓,带着一种安静而温柔的疏离。 他青白衣袖垂落,指节分明的手搁在自己的手腕上,许久才收回手,收回时指尖无意间摩挲了一下言锦的腕口处,顿时一股痒意蔓延开来,一直到心窝间。 陌生的感觉让他心中下意识泛起古怪来,忙坐起身将衣袖抖落遮住手腕,若无其事地笑道:“怎么在我睡着时号脉,也不怕被我一脚踢开。” “你踢不开我。”宿淮见他眼下乌青,唤了店小二拿来一个香炉,为他点安神香。 “那你号出什么了?”言锦自个儿端了一旁的药一饮而尽,他看着宿淮忙碌的背影,心里有些高兴,果然即便不知道该说什么也得先说了来,说了便能破冰。 那边宿淮背对着言锦,手中的香片放了几次也未能放进香炉里,他用指腹使劲蹂躏了一番香片,但先前指尖搭在言锦手腕上的触感依旧久久不散。 这是这些日子以来,他头一次触碰到言锦。 往日在三生堂时,一日间总会碰上一二,那时觉得已然习以为常,如今却是像冬日里饮上一壶滚烫的烈酒,烧得人浑身发热,对这让人疯狂的暖意上瘾。 宿淮深吸一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很快清甜的安神香萦绕在整个房间内。 言锦靠着软枕轻嗅,弯了弯眉眼:“还是你的安神香好,我走的时候忘了带,当真想念。” 言锦说的是想念香的味道,但宿淮的一颗心依旧狂跳起来,又快又重,震得他几乎快喘不过气。 他走近了些,垂眸于言锦对视。 言锦疑惑:“怎么了?” 宿淮未应,反而又近了些。 好漂亮的一双眼。 香好像熏浓了,宿淮觉得自己有些恍惚,鬼使神差下竟伸手抚摸了一下言锦的眼角,他也未管动作是否出格,指尖顺着他的眼睛、眉毛,一直抚到眉心间的红痣,衣袖跟着拂上言锦的脸颊,随着手上的动作虚虚垂在了唇边。 嘴唇被袖角擦得发痒,言锦下意识抿了抿,直到察觉到双唇中的布料,才惊觉自己竟在抿唇时将宿淮的袖角含进了一点。 自己在做什么呢! 事情发展到如今这等地步,即便是再笨也觉出些不对来,宿淮哪是喜怒不形于色,这小子怕是被自己刺激疯了。 言锦想往后退开,奈何他眼下躺在踏上,退无可退,要离开只得推开宿淮。 推开宿淮…… 言锦打了个寒颤,不明缘由的,他直觉不能这样做,否则会到一个无法挽回的地步。 以防又将人刺激到,他放轻了动作将蒙在面上的衣袖掀开,握住宿淮的手,温声喊道:“宿淮?方才的药苦得很,我想吃桌上的葡……” 葡萄的萄没说出口,言锦福至心灵地将话转了个弯,“我想吃你给我剥的葡萄,好不好?” 见宿淮没应,言锦再次试探地喊道:“宿淮?” 宿淮这才应道:“葡萄不可多食,胀气。” “那我你去帮我买些蜜饯可好?客栈楼下的小贩处就有卖。”言锦道。 宿淮思索片刻,对上言锦渴求的目光,点了点头转身准备下楼。 不料他方一转身,一根针便扎在了头上,身形晃了几晃,眼前一阵晕厥,倒了下去。 言锦连忙将人接住放在小塌上,一连给他扎了好几针,直到扎成了一个活灵活现的刺猬。 宿淮像是知道自己被针扎了,嘴角向下撇了撇,难得露出了一副委屈的表情。 “你还委屈,我快吓死了好吗!”言锦坐在地上,仰头靠着塌边喃喃道,“我的老天呀,他心中这口气堵了多久?一放出来竟险些疯魔。” 他喘了两口气,看着房梁,只觉得比刚开始更愁了。 这孩子性子怕是有些偏执,偏生他的品行又是极好的,断不会撒泼到旁人身上去,只得将那疏散不去看不开的事压在心里,长此以往,必然极为伤身。 “他先前是会计较些小事,但断不是这样的性子,游历这几个月好的未学,学些伤身的东西。”言锦道,“游历是不能再去了,还是得让他跟我走。” 论偏执你也好不到哪去,哪有养师弟跟护小鸡一样的? 他是当真生气,系统不敢说话,只敢在心中吐槽。 这样过了不知多久,就在言锦将要靠在塌边睡着时,床上突然传来轻微的声响。 宿淮不知何时已醒,他撑起身,回想起方才发生的事,一时不敢直面言锦,闭了闭眼转而看向窗外。 他声音沙哑:“言锦,让我离开吧。”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0、我师弟在撒娇 楼下卖蜜饯的小贩还吆喝着,言锦却是没心情吃了。他坐在宿淮跟前,一言不发地拔下针,心中不由得有些苦闷。 这种苦闷他从未体会过,与父亲去世时的感伤不同,眼下的情绪压得他不知如何表达,若硬要说像什么,大约和幼时心愿迟迟无法满足时的心情差不多。 “你去意已决?”言锦指尖反复捻着针头,还待再说些什么,就听宿淮“嗯”了一声,于是他骤然变得无措起来。 这是宿淮这么多年第一次明确地说想要离开自己。方才分明还好好的,他还想着将人诓回去上言家族谱呢。 “为何?”言锦问,但意料之中的没有得到回答。 该如何是好? 十七、八岁的男孩心思最重,宿淮更甚,劝不得骂不得,哪怕是当年他最生自己气时都未曾说过要离开的话…… 怎么?见了许多的人和事就不想要自己这个师兄了? 言锦心下已然从宿淮跟林介白离家出走的愤怒,变成了宿淮即便是已经见到自己仍然要离开的惘然。 他一着急便开始病急乱投医,又想起当年让宿淮签的卖身契,竟迫切地想再拿一张来,强迫也好怎样都好,只要让宿淮签了,他去哪都会回来的。 但紧要关头上哪找一张去? “我不同意。”言锦眉头紧蹙,他垂眸盯着针,恨不得给自己也扎几下清醒清醒,“你跟我回言家,不是想见些世面?言家可以让你看得更多,待年底事情料理完再与我一道回三生堂。” 说着他去拉宿淮的手腕,想立刻启程回扬州,然而就在即将碰上时,手上一空—— 宿淮躲开了。 霎时间,言锦呆愣在了原地。 “此事是我的主意,不关林师兄的事,你要怪便怪我。”宿淮看了他一眼,走至房门处,手搭在门上将要打开。 忽然,一道极大的力自身后撞来,来人用整个身体将他压在了门上,宿淮的头猝不及防地撞了一下,他“嘶”了一声,想告诉言锦这样做十分危险。 然而他的话卡在了喉咙里,卡得他无法呼吸,连带着整个上身都酸痛起来。 因为言锦哭了。 他仰面直视宿淮,死死咬着下唇,原本一双笑意吟吟的眼中盛满泪水,一滴落下,直直地砸塌了宿淮好不容易狠下来的心。 “言锦,别哭。” 宿淮轻轻摩挲着言锦通红的眼尾,于是滚烫的眼泪顺着指尖落进他的掌心。 你哭什么呢? 宿淮看着言锦,别哭了,再哭下去他会以为言锦离不开自己。那样的话,他就能时时用自己离开掌控这个人,让他身边只有自己,永远都只有自己。 他的指尖微微用力,言锦眯起了眼,但依旧泪眼朦胧地看着他。 “别这样看着我。”宿淮喉间滚动,伸手蒙住了他的眼睛。 “放你娘的屁!老子是你师兄,你是我师弟,我说什么就是什么,怎么看一下要掉块肉?”言锦挥开宿淮的手,扭头抹了一把眼泪,“你今儿必得给我说出个理由来,否则别想出去。” “是因为先前我不告而别?师兄给你赔不是,别生气了好不好?还是我做错了其他事情?” 他话音顿了顿:“你说出来,师兄改好不好?” 声音都带着些讨好的意味,宿淮倒抽一口冷气,心疼骤然变成了一股打心底冒出的火,他一把将言锦推开,厉声道:“你不需要这样讨好我!” 分明是他高估了自己,以为与言锦分开几个月,真能劝和自己坦然面对那龌龊的心思,谁曾想方一碰着人便压制不住,想将人带回去关起来,最好能强制他寸步不离地跟着自己。 这是经年积累的念头,在言锦一次次离开后爆发,偏生这人一无所知,还做出这样认错的模样来,包容他,然而越包容他便越得寸进尺,愈发滋生他心中的恶念,入魔一般做出许多出格的事情。 他得离开这个人。 至少得让自己成熟起来,不至于伤到他。 “你离我远些。”宿淮道。 说完,他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的房间。 房门开合,一阵风吹进来,吹得言锦一激灵。 他愣愣地跌坐在一旁的椅子上,因为方才的折腾,衣襟散开了些,一个巴掌大小的锦囊掉了出来。 言锦回神去捡,里面正是先前那串了玉珠的红绳,他担心赶路磨损,所以收好了放在贴身处。 “系统……”他目光落下红绳上一动不动,看着有些呆。 围观了全程的系统很想磕cp,但言锦很明显有些伤心,她只得一边奋笔疾书一边斟酌用词安慰人。 “咳,那什么,小孩青春期叛逆,别放在心……” “系统!” 她话还未说完就被言锦打断,而且那呼喊情绪激昂,全然不似想象中的颓废。 “啊啊啊啊啊啊啊救命系统,你看见了吗?看见了吗?” 系统笔尖一停:“什么?” “宿淮刚才的神情,好可爱!”言锦蹭的一下站起来,头不痛了腰也不酸了,眼泪刷地收了回去,他脑中全是宿淮刚才的脸,那人看着很生气,实则眼尾都往下垂,整个人看上去垂头丧气难过得不行。 系统:“?”你好像不太正常。 “我嘞个老天爷啊!”言锦继续低声尖叫,兴奋得直跺脚,“好像我家小白梅哼哼唧唧撒娇时的表情。” 系统回忆了一下刚才的情景:“!”这是怎么联想到撒娇的! 她眨眨眼,琢磨出些不对来,想提醒一下某人,然而那边言锦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中。 他心中的气一消而散,将自己从头到尾收拾了一番,重振旗鼓:“得嘞,孩子闹别扭怎么办?哄呗。” 系统懵:“你不伤心?那你刚才……?” “刚才?”言锦哼着不知名的小调,自然而然道,“装的啊,宿淮嘴硬心软,哭了好拿捏。” 说着他径直走到别扭孩子的房门前,也不管里面的人愿不愿意,上去便推门。 只听“咚”的一声,门开了。 不管什么门也推不出这动静,言锦愣了一下,眨眨眼低头看去,忽然笑出了声。 他原以为宿淮会将门锁住,是以推门时用了些力气,不想宿淮这倒霉孩子正蹲在门口,门一开,恰巧将他掀倒在地。 这情景似曾相识。 言锦想到,那年冬天,自己方找陈老板谈下药材价格回到三生堂,蹲在账房门口被宿淮逮个正着的。 不过现在二人位置来了个调换。 嗯……那时后面发生了什么来着? 啊,对了! 言锦张开手臂俯下身,正如他所愿看见了宿淮惊讶的神情,也与那时的自己一般无二。 这美妙的师兄弟情啊! 不过言锦没那力气将人拧起来,而是跟着蹲在宿淮身前,一大一小两个球就这样在门口对望着。 宿淮像是没料到言锦还会找来,整个人僵住,只得一点一点往后挪。然而下一秒,头顶就被人轻轻拍了一下。 “你……”宿淮睁大了双眼,面露茫然,他往日里对许多事游刃有余,难得露出这副神情,到多了几分符合他这个年龄的少年气来。 言锦被逗得眼里又多了几分笑意,他伸手捧着宿淮的脸,跟撸小白梅一样揉了揉,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 “跑什么?有话不能好好说?想撒娇想要我关心就直说,我又不吃人。”言锦笑道。 宿淮头晕目眩:“……你知道了?” 言锦点头:“当然。” “放心,我不生气。”言锦揉了揉他的头,又趁机挠了一下下巴,才乐道,“你这阵仗虽然比较吓人,又是晕倒又是冷脸的,但充其量连闹别扭都不是,顶多算……撒娇。”毕竟连小白梅闹别扭都能上房揭瓦,断然不会露出委屈的表情。 宿淮心跳如雷,他想说些什么,发现自己因为紧张说不出话,清了清喉才道:“那你……” “我嘛……”言锦歪了歪头思考片刻,郑重道,“若你需要,我也可以把你当第二只小白梅,想撒娇就撒,不用在乎面子。” 宿淮激荡的心一下死在腹中:“………………”他就知道,就算经历了变故,言锦也依旧是言锦,语不惊人死不休,气得人头疼。 这样一闹,什么自责心疼悸动全消失得无影无踪,宿淮木着脸把言锦的手拿开,起身道:“我去收拾东西,明日一早便出发。” 言锦眨眨眼:“去哪?” 宿淮一笑,吐出最冰冷的话:“西北。” 言锦:“?” 宿淮继续笑:“与林师兄一起。” 言锦:“???” 宿淮笑得如沐春风:“三年方归。” 说完,他后退一步,将门“啪”的一声拍在了言锦脸上。 言锦:“?????” 我说这话是让你得寸进尺的吗? “宿淮,你放我进去!”他咬牙切齿地赖在门上,用指甲刨门,势必要制造让人无法忍受的声音将人逼出来。 里面传来声音:“我不。” 言锦气笑:“系统你敢信他为了跟林介白走把我拒之门外?这比刚才直接说要离开我还气人。” 系统捂耳,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想和深柜傻子说话。 门一动不动,言锦没撤,他转了转眼珠,决定打人七寸。 他靠在门上,拖长了尾音道:“宿淮,我好柔弱……呸,头痛啊!” 屋内很快传来动静,他睁开一只眼瞄了下,门被人打开。 言锦笑得两眼弯弯:“哟,小师弟,去逛街吗?拼个车呀。”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1、我被吓死了 “最中间的果子拿一包,其他的各捡一粒装在一起。” 一家铺子前,言锦左手拿着糖画右手大手一挥,颇为豪气地叫来老板,而跟在他身后的宿淮已然成了一个人形的货架,怀中抱着的衣裳首饰糕点应有尽有。 “买这么多你吃得完吗?”宿淮接过老板装好的果子道,“别吃太撑。” “又不是只有我吃,不是还有你吗?”言锦反手将糖画塞进宿淮口中,自个儿一身轻地前往下一家铺子。 他换了一身鹅黄箭袖,头束金冠,是难得的十分干净利落的装扮。 言锦在三生堂时衣着也常有颜色,却远没有此刻这般鲜活。他站在灿灿日光中,步履轻快,笑意从他明澈的眼中漾起,一路漫过眉眼,最终落在微微扬起的唇角,看上去当真是不知从拿来的神仙小公子。 这才是他原本的模样。 宿淮一时不留神看晃了眼,迈出铺子时一头撞在门上才回过神,不知想到了什么,他的脸颊骤然变得通红,连带着手中的东西都烫手起来。 口中的糖画缺了一小块,言锦方才似乎……吃过一小口? 这一猜想很快得到证实,因为言锦回身时手中捏了一小块。 哦……是掰下来的,不是咬的。 宿淮顿时脸也不红了心也不跳了,连带着口中的糖画也跟着没有了滋味,他一言不发地跟在言锦后面,整个人像一只下雨天耷拉耳朵的大兔子。 “宿淮,给你看样东西。”突然,言锦神秘兮兮地凑上来,宿淮便下意识寻着声音看去。 他比言锦高了大半个头,一垂眸便对上那亮晶晶的眸子,霎时间口中想说的话全忘了个一干二净,只呆呆愣愣地应了一声:“嗯?” 言锦从腰间的荷包中拿出一根红绳,献宝一般捧着给宿淮看:“先前一直未得到机会与你说,这红绳找到了。”说着他又可惜道,“就是太久远,原先编好的线崩了些,总得多系几个结才行,即便这样也怕掉了,只得放在荷包之中。” 于是宿淮的目光便落在了他白皙的手腕上。 他喉间微动,这红绳他记得,若说对言锦来说是年少怀念之物,那么对他来说,便是少年时那说不清道不明让人不知所措的情感载物。 这样的东西,被言锦珍视着,让他也有一种自己被这人珍视的感觉。 他轻笑一声,拿过红绳,温声道:“我来将它编好。” 不常笑的人偶然间笑起来当真是好看极了,言锦眨眨眼,不动声色地转过身去,心中颇为满足。 言锦想道,阳光真好。 之后二人什么都没买,言锦吃得有些撑,便与宿淮并肩走在街道上消食,他们鲜少有如此安逸清闲的时光,走在一起便更少了。 “我常常想,我们老了之后是怎样的。”言锦道。 人越想得到什么便越会去想那事的结果,比如科考之人会幻想中举后的风光日子,而他这样体弱多病的,便会时常想想能寿终正寝的老年生活。 宿淮应道:“是怎样的?” “嗯……已经头发花白的林介白又闯祸,我拄着拐杖步履蹒跚地追在后面大骂,口中的牙齿都没了口水乱飞,最好能喷林介白一脸,箐颜在一旁劝和,你习以为常地牵着狗跟在后面等我们闹完,然后四人又吵吵嚷嚷地回三生堂。” 七句话有四句话都在说林介白,这人在趁机对自己先前说跟林介白走的事诉说不满,幼稚得还不如小孩。 宿淮也没拆穿,附和道:“那师父呢?” “对哦,还有师父。”言锦一愣,忽然闷笑出声。 宿淮眉梢一跳直觉他想说的不是什么好话,果然,那一向不正经的棒槌乐道:“师父还用想吗?我老得牙齿都没了,师父坟头草约莫有你这么高。” 很好,挖苦完林介白又开始无差别攻击。 宿淮正要说回去,就在这时,一旁传来一道呼喊声。 “那边两位公子,要算命吗?” 只见不远处巷口边坐了一个人,他穿着一身破破烂烂的道袍,头发乱糟糟揪成一团,翘着腿,鞋子挂在脚尖半落不落,在他旁边支着一个小摊,摊前挂着一块同样破烂的旗帜,上面写着“胡半仙”。 好经典的桥段,好经典的名字。 言锦回想起前世看的武侠小说,几乎每一本里面都有一个姓胡的半仙。 见人看过来,胡半仙收腿起身抹脸一气呵成,言锦眼睁睁看着他从怀里掏出一对快板。 “嘿!嘿!嘿!二位听我讲!胡半仙我本领强,吉凶祸福咱细端详!看手相,观面相,算完桃花算财运旺!前算三餐有无肉,后算能否住大院!不准不要半文钱,准了您笑掏铜钱赏!别犹豫,吉祥话儿保平安!”胡半仙“啪”的一声收了快板,摆了一个潇洒的姿势,道,“各位您若不信咱就试试看呐!”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仿佛暖阳都变冷了。 “多谢大师好意,我不信这个。”言锦搓了搓手臂,选择拉着宿淮离开这个尴尬之地。 脚趾都要扣出一座宫殿了好吗! “诶别走啊,不算命买点东西也行啊!”胡半仙一掀摊子,露出底下的一层东西,缺了一边的拨浪鼓,断了半截的竹蜻蜓,只有一只的鞋,连布老虎都瘸了一条腿,看着好不可怜。 言锦看了一眼便又要拉着宿淮走。 不料刚迈出一步便又被胡半仙拦住,他双手合十哀求道,“二位看看吧,我已经小半个月没开张了,再这样下去怕得饿死街头了。” 他细细打量了一番言锦和宿淮,心中明了,又从那一堆“破烂”中拿出一个木盒,道:“这个二位肯定喜欢,是我花了大价钱才淘来的。” 说着他便将木盒打开,言锦好奇看去,几乎是一瞬间,原本白皙的脸变得通红,一直蔓延,耳尖更是红得滴血。 身后宿淮正要上前,言锦顿时警铃大作,关上木盒,回手便蒙了他的眼睛:“小孩子家家的,不该好奇的东西别好奇。”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2、我心甚慰 宿淮被言锦温热的手掌覆住双眼,眼前一片黑暗,他虽不知木盒里是什么,却也没有强行挣脱言锦的手。 那是一卷巴掌宽的画卷,很是精巧。画上暮色氤氲,暖阁生香。美人没入兰汤,水汽朦胧掩映着玉肌光润。她眼帘低垂,唇角含慵,一只纤手轻拨温水,涟漪微漾,屏风后烛影摇红,满室皆是一片温软静谧。正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浴美人图。 “公子细瞧瞧,这可是名家之作,许多贵公子抢着买回去欣赏。”胡半仙嘿嘿一笑,捋了捋并不存在的胡须,压低声音道,“货真价实,我半价卖给二位公子?” “不用多谢不需要。”言锦只觉眼要瞎,抬手便将画卷好放了回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关上木盒,毫不留情。 他晕图。 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究其根本还是他活了两辈子的心里变成了一个不近女色的老古板。他一向将女人当病人、合作的同伴,再远些也是以礼相待的陌生人,断不会去看这样的图。以系统的话来说,此人看着油滑,实则是个披着狐狸皮的兔子。 眼下骤然看见,当即想要回避,还想拉着宿淮一起回避,毕竟他根正苗红的小师弟大约也未见过,怕人误入歧途。 说罢,他松开蒙住宿淮眼睛的手,拽着他的衣袖就要离开。宿淮的目光不经意间扫过胡半仙手中的木盒,又瞥见言锦通红的脸颊,心中已然猜到了七八分。他的唇角微微上扬,却体贴地没有多问。 走出几步,言锦才长舒一口气,感觉脸上的热度稍稍退去。他偷偷瞥了眼身侧的宿淮,见对方神色如常,仿佛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这才稍稍安心。 他担心宿淮看到什么,有心想问。然而方才之事却像个烫嘴的芋头,问也不是,不问也不是。正犹豫间,宿淮忽然开口:“那盒子里是什么?” 言锦一个激灵,差点左脚绊右脚将自己摔趴下,他强作镇定道:“没什么,就是些……没什么用的东西。” “哦?”宿淮挑眉,“没什么,为何要蒙我的眼?” 言锦一时语塞,支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宿淮见状,眼中的笑意更深了,却也不再追问,只道:“既然没买,便看看其他的?” 言锦如蒙大赦,心里却怦怦直跳。他偷偷看了眼宿淮的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格外清晰俊朗。 他总觉得不大对。 就这样注视片刻,终于,宿淮憋不住闷笑出声。 言锦当即炸毛,这混账小子故意的! 如此一相较,倒显得他大惊小怪像个初出茅庐的小屁孩。 这念头一出,他顿时不服气起来,势必要拿出大师兄的范,一把将人甩开走在前面,昂首挺胸气势十足。 如果忽略同手同脚的话…… 宿淮看得好笑,又觉得不能将人逗得太火,正要上前哄一哄,就在这时,他眼前骤然横插进来一只手。 “二位公子请留步!我还有一物!” 胡半仙当街大喊一声,大有今日必要开张的架势,生生将二人拦住。 言锦正是恼怒之时,回头便瞪了一眼,胡半仙讪讪收回手,讨好地笑道:“放心,绝对是正经物件,二位肯定喜欢。” 那是一匣彩线,纷繁如虹。 胡半仙道:“端阳节将至,二位编一个长命缕吧?讨讨吉利,长命百岁。” 长命缕,这是端阳节长辈送给小辈的东西。 言锦微微一愣,他接过匣子轻拂里面的线。曾经也有人为他编过,幼时是他母亲,后来是卧佛山的李婆婆,眼下却都不在了。 他又想起李大生来,那孩子怕是要怪他了。 “大师,借用一下摊位。”言锦拿出一锭银子放在胡半仙手中。 胡半仙喜笑颜开:“好嘞!二位请!”他挑了个遮阳的地方,麻利地收拾出一张可以供人编织的桌子来,又将自己坐的矮凳擦得锃光瓦亮,恭恭敬敬请了言锦坐下。 他转了转眼珠,非常识相地要离开。 “大仙留步。”突然,宿淮道,“可否再找些红线给我?” 于是,街角树荫下,出现了一幅略显奇异的景象。两位风采卓然的年轻公子,不去吟诗作对,也不去饮酒品茶,却并肩坐在小摊的矮凳上,指尖缠绕着丝线,神情认真地编织着什么。 言锦手中的是两条长命缕,而宿淮手中则是先前的红绳,原先的结扣崩了线,他索性拆了重新编织。 微风不燥,阳光正好,耳边是百姓的弹笑声,当真是岁月静好。 言锦趴在桌上静静看着宿淮翻飞的手指。 恍惚间想起来初遇宿淮之时,那时他唯一的爷爷方离世,宿家医馆是原先跟着老爷子的老仆支撑着,但老仆不是爷爷,改变不了他再也没有亲人的事实,就像自己一般。 那时宿淮还是个小毛孩子,却也有了几分大人的模样,人们常说养小猫小狗是为了释放自己的爱,再得到相应的回馈,只有这样才能感受世间千万的美好。 而自己对于宿淮,或是宿淮对于自己,约莫便是如此情义。 “我见君来,顿觉吾庐,溪山美哉。”言锦呢喃道。 他的声音轻极了,但宿淮仍然似有感应般应了一声,于是言锦笑了起来,他拿过一条长命缕想要为宿淮戴上。 宿淮正到收尾关键之时,被他打断也未恼怒,反而用一只手将红绳尾端捏住,另一只手彻底松开方便言锦。 言锦戴得很仔细,道:“记得端阳的第一场雨后将它扔进河里,这样便可保你长命百岁。” 宿淮垂眸看着言锦的眉眼,轻声道:“是。” 他这声应得很乖,言锦一颗老心被戳得直冒泡,一把捧了宿淮的连揉搓:“小毛头也长大啦!” 宿淮懵:“什么?” “没什么。”言锦收回手道,“你当真想去西北?” “嗯。”宿淮系好最后一个结,像方才言锦那般,郑重地戴到他的手腕上,“我想做几年游医。” “你像我这么大时,已跟随师父去了许多地方,成了声名在外的名医,而我对外毫无建树,对内亦算不得助力,这几年一直在你的庇护下长大,所以想要出去见见世间百态。”他看了言锦一眼,又见他眼下乌青,不由得有些心疼,很快心疼中生了满心的愧疚。 言锦本就身体不好,先前那般伤神,如今为了自己的事匆忙赶来,又哄着纵容自己胡闹…… 宿淮放柔了声音道:“言锦,让我去外面走走吧。” 言锦看着他,忽然想起来少时的自己,沉默片刻道:“我第一次随师父游历时闯下过一桩祸事。” 宿淮猛地抬头。 言锦往日里总是没个正经,看上去嘴上不把门,实则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他心里拧得门清,他不想说的事情,谁也没法让他开口,若是问多了变会被这人插科打诨地混过去,事后还会被调侃一番,是个不怎么交心的棒槌。 如今却是他头一次主动提起往事。 那时的言锦初初离家,他活了两辈子,其实也没去过什么地方,上一世大多被困在医院,这一世也大多被关在言府,所以心中解脱,满是对未来的憧憬和少年意气。 他跟着殷竹霜学了一断时间的医术,诚然,他的天赋极高,治好了许多病人,头一次靠自己做成一件事,欣喜之余有些自满,私心里觉得自己就是奇才,常常不顾劝阻自己研制新药给病人用,于是在这样的想法中,他险些闹出来人命。 这事最后是殷竹霜拧着他的后领,用藤条压着给人家认错才免了一场官司。后来殷竹霜罚他抄了整整一年的医书,风雨无阻,每日必查。 也就是那时他才真正明白一个大夫手中握着的是什么,再不敢任性妄为。 “君子如玉,当临渊不惊,不争明月自照山河,修得一身明月魄,方能存活于乱世。”说到这里,言锦话音一顿,看向宿淮,“然而宿淮,我们是大夫,既成了大夫,便要入世去。” “生命之事于所有人而言皆是无法想象之重,务必郑重对之。” 宿淮看了他许久,心中忽然一酸,自他尚未习得几个字时家里便再无长辈,无人教诲他,在三生堂的几年,师门几人都对他很好,却也无人说过这样的话。 他原以为只要言锦真心对自己便好,再不敢有所求,那些想将人占为己有的龌龊心思总能随着长大淡忘,如今却是再不得平静。 宿淮近乎绝望地想着,这人总是像开了屏的雀鸟,在自己眼前招摇过市,如何淡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3、我把师弟哄好了~ “宿淮?”言锦见他迟迟未说话,担心又像先前那般发懵,连忙捧了他的脸着急喊着。 太近了。 宿淮闭了闭眼睛,眼前人眼中口中都是自己,连身上的香也于他的一般无二。 若是控制言锦的行为踪迹,他会厌恶吗? 言锦皱了皱眉,怎么反而闭眼了?莫不是又在钻哪门子的牛角尖? 自己又没说不同意他跟林介白去西北,怎么还能有这般大的气性? 见人不应,言锦心中着急,索性倾身上前—— 谁知那矮凳“嘎吱”一声脆响,一条凳腿竟毫无征兆地断了! 他整个人顿时失去平衡,慌乱地向前扑去,不偏不倚正好砸进宿淮怀里,手忙脚乱间一把抓住宿淮的头发想要稳住,岂料发带一松手一滑,二人顿时滚作一团,双双跌倒在地。 宿淮被结结实实压在下面,闷哼一声睁开眼,恰好对上言锦近在咫尺的鼻尖。 事发突然,他眼中还带着茫然,但身体已经先一步做出反应楼住言锦的腰以防他又滚到地上去。 四目相对,空气凝固。 言锦尴尬得想钻地,还好此处隐蔽,旁人看不见。 他手撑在宿淮耳侧,整个人僵成一块门板,看天看地就是不看人,最后举着宿淮的发带,眨巴着一双无辜的大眼,道:“……我说是凳子先动的手,你信吗?” 宿淮沉默片刻,忽然低低笑了起来。 他们现在的模样实在太过滑稽,于是两个人就这样在地上笑得像个二傻子。 就这样过了一阵,言锦想要起身,宿淮突然神色一变,一把箍住他的腰身:“别动。” 他抿了抿唇,垂下眸子睫毛忽闪,偏首看向一边,低声道,“你压着我衣带了。” 言锦这才低头看去,宿淮约莫是方才倒下时被他胡乱扯乱了衣襟,连带着腰间的衣带也松松垮垮地散了一截在身侧,而他正跪坐在宿淮身上,膝盖恰巧压住了散出来的衣带,若是像方才那样直接起身,衣带怕是要直接“罢工”。 他想象了一番被迫在大街上衣衫凌乱的宿淮,那不得炸得火树银花?他心中狠狠敲了一下鼓,但又怕真将衣带弄散了,一时有些手足无措起来。 宿淮拢了拢衣襟,又道:“你先将膝挪一挪。” “哦。”言锦照做,问:“然后呢?” 说完他抬头与宿淮对视,又是一阵沉默,在宿淮的欲言又止中忽然反应过来,然后个屁!衣带都拿开了还不起来? 宿淮还心有悸动,想要说些什么,然而抬眼便见言锦蹭的一下起身,一头撞在了树上。 言锦一连撞了几下,开始命令自己的大脑:“忘掉!快忘掉!”此事不堪回首,何必留念!是会在半夜突然回想起的尴尬时刻啊! 宿淮:“…………” 刚才那点悸动瞬间碎得连渣都不剩。 他勾起的唇角收得四平八稳,只觉得此生一眼看到了头,必定是上一世造了灭人九族的孽,这辈子才罚他喜欢上言锦! 他整理好衣裳,面无表情地拧着言锦的后领拖了回来,伸手道:“我的发带。” 言锦被拧着后领,像只被叼住后脖颈的猫,顿时老实了。他讪讪地将手中的发带递出去:“……师弟啊,咱有话好好说,别生气。” 宿淮接过发带,指尖无意间擦过言锦的手心,他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翻涌的情绪,只淡淡道:“到我身后去。” “啊?”言锦一时没反应过来。 “替我束发。”宿淮端坐在树下的石头上,语气依旧平稳,“你拆的,你负责。”他微微偏过头,示意自己散落满肩的墨发,“这样如何见人?” 言锦这才发现,眼前的宿淮是他从未见过的,青丝如瀑散下,平白给这张平日略显清冷疏离的脸添了几分难得的慵懒,而恰恰是这份慵懒又平白给他精致的眉眼添了些诱惑,就像是雪山上的花突然到了眼前,谁见了都想上去摸两下。 他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些,依言转到宿淮身后。 “这里虽隐蔽,但难免有人经过,我给你束简单些。”言锦深吸一口气,小心翼翼地捧起宿淮的长发,发丝如瀑,带着宿淮身上与他相同的清香,缠绕在指间,有种难以言喻的亲昵感。 他先前在卧佛山时,常常帮李婆婆给小乞丐们梳头发,是以对这种事情十分得心应手,三下五除二便将宿淮的头发束好。 “好了。”言锦退后两步欣赏着自己的成果,忽然瞥见桌上还剩了一根红线,那是宿淮为自己编织红绳剩下的,而红绳有护他一生平安顺遂的意思。 有什么念头在心中一闪,他一把按住将要起身的宿淮,拿过红绳,将它一并编进了宿淮的发中。 他的指尖偶尔划过宿淮的颈侧或耳廓,那微凉的触感让宿淮的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栗,但他始终沉默着,享受着这自己要来的慰藉。 此时天边已有暮色,夕阳透过枝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落在二人身上,这一刻仿佛变得缓慢而绵长。 “好了!”良久,言锦长出一口气,“你看看还行吗?”他言锦亮晶晶的,写满了“快夸我”。 “很好。”他语气平淡,眼底却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走吧。” “去哪?”言锦眨眨眼。 “城郊。前日初到淮安时,听闻城郊每日都有武舞,想去看看么?”宿淮看似随意地提议,袖中的手指却微微蜷起,留意着言锦的反应。 “好啊!”言锦果然眼前一亮,他前世今生都想做一名闯荡江湖的大侠,奈何实在身体不行,只得退而求其次看别人做大侠,但大侠也难碰着,便再退一步,迷上了看武术。 他立刻将方才的尴尬抛诸脑后,兴致勃勃地拉住宿淮的衣袖,“那还等什么,快走快走!去晚了可看不到好的。” 城郊竟比城内还热闹些。 临时搭建的集市却摊贩云集,各式各样的商品琳琅满目,而在集市一旁竖了一个两人高的高台,高台下堆放着许多孔明灯,据来往的百姓说,今日是最后一次武舞演出,这灯是用来给他们祈福践行的。 远处空出的场地上,锣鼓喧天,喝彩阵阵,显然表演已经开始。 当真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言锦拉着人灵活地钻进人群,占了个极好的位置。 很快台上敲锣三声,演出结束。 言锦意犹未尽,转身想对宿淮说些什么,却被骤然涌动的人流挤得一个趔趄。 “小心!”宿淮连忙伸手去拉,奈何散场的人实在太过拥挤湍急,瞬间便将两人冲开了一段距离。 “言锦!”宿淮心中一紧,急忙拨开人群想要追过去。可四面八方都是人,视线受阻,他只能焦急地呼唤着言锦的名字,声音却很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里。 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每一个相似的身影,就在他心急如焚,几乎要抓狂时,周遭的喧嚣似乎忽然安静了一瞬。 宿淮若有所觉,猛地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临时搭建的祈福高台上,刚爬上去的言锦撑着膝盖喘气,还没歇完便探头四处寻找着什么,在与他对视的那一瞬间,言锦的眼中骤然亮起,笑得弯成了一道月牙。 “宿淮!我在这儿!”言锦的声音带着笑意清晰地传来。 而此时,恰逢日落时分,早已准备好的百姓们纷纷点燃了祈求平安顺遂的祈愿灯笼,无数盏晕黄的光点,自地面缓缓升空,如同倒流的星河,璀璨而温柔,渐渐铺满了黄昏渐暗的天幕。 言锦就站在那片缓缓上升的光河之下,柔和的光为他镀上了一层朦胧的光晕,他的笑容干净而灿烂,比身后万千灯火更为耀眼。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宿淮所有的不安、焦躁、恐慌,都在这一刻被轻而易举地抚平。 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彻底填满,涨得发酸,势不可挡地充满整个胸腔。 他下意识拨开人群,走到高台下,张开双臂。 高台上的言锦微微一愣,轻笑几声,竟毫不犹豫地自那高台之上一跃而下—— 衣袂翻飞,墨发飘扬,他整个人裹挟着身后漫天祈愿落进宿淮的怀中。 两人胸膛紧密相贴,隔着衣料,都能清晰地感受到对方急促而有力的心跳声。 宿淮微微低下头,他能闻到言锦发间清淡的皂角香气。 去他的隐藏逃避顾虑,这个人就是他的,一日不开窍还能年年不开窍吗? 宿淮这么想着,将人放开了些,再看向言锦时,眼中是一反常态的坚定。 而言锦丝毫未察觉,还在感慨吾家有师弟初长成,都能稳稳接住那么高跳下来的自己。 他心情颇好,索性赖在宿淮身上:“逛了半天好累啊,不想走了。”囔囔着又看了眼一言不发的宿淮,故作柔弱,“啊,我头晕,我脚疼,我胸闷,快累晕了……” 话音未落,宿淮听不下去了,背对着他俯身蹲下:“上来。” “得嘞!宿小大夫真是大好人!”言锦嬉笑着,也不顾旁人,一下跳到宿淮背上,“回去一定给你发锦旗。” 宿淮没理他的胡话,就这样一直走了许久,突然肩上一沉,偏头看去,言锦已经快要睡着了。 “小师弟走快些,我好困。” 宿淮:“嗯,在走。” “当真明日便启程去西北?” 宿淮:“嗯。” “可惜,我原想带你见我舅舅的。” 宿淮:“下次。” 言锦本就身体未愈,强撑了一日当真累极了,说到后面只剩微不可查的呢喃:“我会想你……”还有三生堂的大家。 宿淮脚下一顿,将他向上颠了颠背得更稳些,轻声道:“我也是。”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4、我回去啦! 天刚亮透,风里带着些凉意,街边的树叶已然变黄,风一吹便飘落在了地上。 言锦踩着落叶跑过,他微喘着气,额头上布满细碎的汗珠。 系统趴在他头顶,用幻化出的两只小爪子为他擦汗:“大早上的瞎折腾。” “宿淮送来的安神香用完了,睡不着,索性跑一跑,松松筋骨。”言锦道。 突然,不远处出现了一个小孩,约莫有六七岁,他正拿着个热气腾腾的包子,低头咬了一大口,腮帮子立刻鼓得像屯粮食的松鼠,他一边嚼着,一边睁圆了眼睛瞅着言锦。 系统连忙缩回去,言锦也放慢了脚步,与他对视。 就在二人擦身而过时,小孩一口吃完剩下的包子跟着言锦一起跑。 这小孩还挺自来熟? 言锦眉梢一挑,猛地加快跑出一段距离,随后又放慢,等小孩追上后,他眉眼一弯,再次加快脚步,十分棒槌的把人家孩子当小白梅遛。他玩得开心,六七岁的小孩也正是倔驴脾气不可挑衅一般的年纪,硬要追着跑。 于是玩心大发的言某就这样把人遛了两三圈,随后一溜烟消失得无影无踪,气得小孩哇哇大哭。 “多大的人了,幼不幼稚?”围观了全程的系统吐槽道。 言锦哼着不知名的调子走到早点铺子前,也买了两个包子,乐道:“难得如此自在,心情好。” 自从在淮安与宿淮分开后,他便被姗姗来迟的周青珩亲自押回了周宅,每日派人跟着,严防死守,就怕他又一不留神就跑路。言锦好说歹说软硬兼施劝了几个月,周青珩才撤了一半的守卫。 不过守卫撤了并不代表周青珩放松警惕,他依旧会在言锦出门后,从每一个意料不到的地方出现把人带回去。 比如现在。 言锦刚吃完包子,正伸着懒腰悠闲地享受凉爽的清晨,忽然脚下一顿,直觉不对转身要逃,然而还未逃出几步,转角便对上等候多时的周青珩。 言锦:“………” 他后退一步,想另寻出路,不料身后哗哗一阵响,几名守卫将他后方堵死。 识时务者为俊杰,他选择就地给自己一个台阶,讪笑道:“舅舅早。” 周青珩掀了掀眼皮:“约法三章,念。” 约法三章,是周青珩撤去一半守卫后,为了让言锦安分静养,与他定的约定。 “一,早晚各找大夫看一次脉。二,按时喝药。三,出门和您说。”言锦乖巧应道。 周青珩冷哼一声:“大夫呢?药呢?和我说了?” 大夫是庸医,药被他倒了,至于最后这个…… 言锦心虚地摸了摸鼻尖:“这不我起来的时候舅舅你还没醒嘛。”他话音一顿,看了眼周青珩眼下的乌青,突然想到什么闷笑一声,道,“而且舅舅你昨夜因不满刚出生的表弟跟舅母睡,被赶出房门跪了——唔。” 他话还未说完,嘴便被周青珩捂得严严实实。 “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说!你说梦话呢?”周青珩脸涨得通红,看了一旁的守卫几眼,拖着言锦便走。 然而难得占了上风的言锦不肯放过他,拿开他的手便道:“想来舅母还未消气,我今晨见乌雪拿了个竹编的蒲团给你继续跪,也不知……” “哎哟哎哟,小祖宗别说了!给你舅舅留些面子吧!”周青珩连忙道,“有你的信!有你的信!快别说了!” “又来信了?”言锦一愣。 “对啊,才送来,我去你房间找人没见着,才寻到了这里。”周青珩从怀里取出一封信,“又是你那叫宿淮的小师弟,这个月都第三封了,也没见你回一个,这次怕是催你回信。” 言锦接过信封,方一打开便有东西掉出来,他连忙接住,是几根黄褐色的麦穗,一路奔波中竟也保存得几乎完好。 “嚯,西北的麦子,好东西啊!”周青珩探头看了一眼,想拿一根细看,然而还未来得及动手便被言锦收进了信封中。 “我先回去了,舅舅自便。”言锦摆摆手扬长而去。 “走那么快干嘛?一道吃个早点?”周青珩在后面喊道。 那边言锦遥遥回了两个字:“回信。” “西北今年丰收,百姓安居。问你一切安好?” 言锦将麦穗放在锦盒之中,展开信纸提笔写下“安好”二字后便交给乌雪寄出去。 “你就写两个字?”系统不可置信道,“人家给你写了那么多封信,你就回俩字?” “问什么答什么,有问题?”言锦将桌案上的信一并收好,在收到最后一封信时,突然从里面掉出了一朵海棠花。 海棠的花瓣已经干枯变黄,可见摘下来许久了。 他微微一愣,拾起那朵海棠放进信封,这是在去淮安前给宿淮写的那封信,后来因为见着了真人,又得知宿淮要去西北后,便让人将信追了回来。 当时有感而发,一番情义尽书于信中,现在看却有些太过直白的尴尬。言锦紧抿着唇,看也未看一眼,快速将其混在宿淮的信中放进了一个木盒里。 木盒有些旧了,是他父亲先前留给他的,里面放着他最宝贵的东西。 言锦抱着木盒躺倒在床榻中,叹道:“好想回三生堂啊。” * 大漠里常刮大风,黄沙满天飞。但绿洲的水渠边麦子长得特别好,金灿灿一片。百姓在烽火台下种地放羊。 林介白抱着一只小羊羔哭道:“我想离开,我想回三生堂!” 宿淮一边挑拣着刚挖回来的药材,一边道,“林师兄,劳烦你来帮个忙。” “我不!我要回去,这里白天热得要死,晚上又冻成冰,吃不好睡不好,衣裳首饰也不漂亮,来这大半年我都瘦得皮包骨了!”林介白嚷嚷着将脸埋进了小羊羔的绒毛里,大有将自己憋死的架势。 宿淮听着哀嚎面不改色,继续挑拣药材,而后将背篓放在林介白身旁,道:“这是小玛要的甘草,劳烦师兄送到她家去一下。” 林介白闻言,泪眼汪汪抬头,抗议道:“我哭了这么久你就不能安慰一下吗?还支使我干活!” 宿淮揣着手一言不发,只微微一笑而后转身继续做事,这笑温柔极了,是大姑娘小姑娘都喜欢的那种,但林介白猛地打了个寒颤,连忙将小羊羔放下背上背篓。 他背背篓的空隙小心翼翼扫了宿淮的背影一眼,愣怔了一下。 小师弟怎么和大师兄越来越像了? 宿淮身形如松,天色将他的一身青袍融入苍茫之中,自有一份岿然不动的沉静。仿佛天大的事塌下来也能化险为夷。 有这样气度的人,林介白还见过一个,那就是言锦。不过不同的是宿淮比言锦更加安静,言锦是独自一人时才会露出的本色,而他则是由外到内的静。 “小师弟如今也算得这里小有名气的神医了,当真了不起。”林介白有心叹道。 他一向不吝啬夸赞,加上宿淮的成长都有他参与,是以夸得十分走心。原以为至少能让人笑一笑,不料宿淮只看了眼背篓,淡淡道:“林师兄着相了,医者不矜名,不计利。你还是先将甘草送去吧。” 说完便抱着剩下的药材离去,留下林介白喝了一嘴冰凉的风:“……” 混账小子!不愧是大师兄带出来的,大师兄明着气人,宿淮暗里损人,当真一脉相传! 林介白气呼呼往前走,忽然一道身影越过他直奔远处的宿淮而去。 正是他要找的小玛,他想把人叫住,然而人跑得太快压根没看着他。 小女孩在草原上奔跑,辫梢飞扬,脸上洋溢着欢快的笑容。 “小淮哥哥!”她挥舞着手中的东西,喊道,“有你的信!信封上写着你教我们认过的名字。” 林介白追得气喘吁吁,还抽空想了一下宿淮教过这里的孩子们什么名字。 他回想了一番,一下木了脸,只想扇自己几巴掌。 回想什么?自讨苦吃吗?还能有什么字?除了言锦还能有什么字?宿淮那脑子里除了大师兄还能想到其他人? 他一下失去了干劲,郁闷得想揍人但又不敢真动手,只得祈祷他家大师兄的回信依旧不解风情。 那边宿淮将药材放到地上,擦了好几次手才接过信,又磨蹭了许久才打开。 然后林介白就看着原本鲜活起来的宿淮一下像枯萎的花一样焉了下去。 很好! 林介白心情愉悦地抱起小羊羔亲了一口,连带着背篓都觉得眉清目秀起来,大师兄果然不负他望。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着,当草原的风再度吹过扬州巷陌,已是三度春秋流转。 风打着卷吹过周青珩的头发留下了满头的雪粒子。 外面薄雪覆着青瓦,河中浮着碎冰,连画舫都歇了,周宅门口却停了一辆即将远行的马车。 “阿——嚏!”周青珩拢了拢斗篷,道,“真就走了?” 言锦正指挥小厮们将他的东西搬上马车,闻言哭笑不得:“我表弟都会撒欢乱跑了,你就放过我吧,让我回三生堂。” “呸!小兔崽子,我那是为了困住你吗?我那不是……” “我晓得我晓得。”言锦笑道,“多谢舅舅。” 他又道:“言家所有的家产于我没什么用,就都交给舅舅了,地契房契已经派人送了来。” 周青珩顿时收了气焰,郁闷道:“你何苦都给我,留着自己傍身也好。” “就当是我父亲送给我母亲的吧,他本也无心这些。”言锦在乌雪的搀扶下上了马车,他又回眸看向周青珩,“再说了,就算我有事,舅舅不帮我吗?” 言锦这番话让周青珩高高扬起了下巴,见将人哄好,他才对乌雪道:“言府已无人,往后留在周家或是去外面闯荡,都随你的心意,若是想自己安稳度日,我也为你留了一箱银票和十几亩地,一切在你。” 说着他话音一顿,擦了擦乌雪的眼泪,温声道:“就像十年前我说的那般,为自己而活,不必再遵循母亲的话守着我守着言家。” “我才不是因为这个哭。”乌雪抹了一把泪,“我就是舍不得少爷,这一去也不知道还能不能再见。” 言锦没应,只笑着揉了一把她的头,古代的车马都太慢了,往往思念要在路程中攒上许久。 宿淮在三月前便已启程返回三生堂,而他还在扬州。 周青珩不死心,又问:“不过完除夕再走?” “不了。”言锦遥遥望了眼沂州的方向,情怯怯,盼归乡。 “归心似箭呐。”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25、心意 大雪纷飞,马车在客栈门前缓缓停稳,厚重的积雪几乎掩没了半个车轮。车帘被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掀起,先是露出一截月白色的衣袖,随即一位公子俯身下车。 他披着斗篷,领口绒毛间露出一张漂亮的面容。眉眼如画,鼻梁挺直,唇色因寒冷而略显浅淡,原本衬得整个人如冰雪雕成般清冷,偏生他眉间有一点红痣,平添了几分雪中艳色。 言锦站稳身形,他轻轻拂去肩头落雪,借着门前灯笼的光望向客栈招牌,“饮山云院”四个字在风雪中摇曳。 “这不像客栈名,倒像是隐居别院。”他回眸一笑,眉眼弯弯,暖意从眼中一直蔓延到唇角,“老板好雅致。” 那边老板将马拴好,闻言乐道:“言公子说笑了,不过是客栈开得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取个应景的名罢了。” 说着他率先走到言锦前面,伸手掀开挡风的布帘:“言公子请,方才你的手下已经来交代过了,留了一间上房给你。” 言锦却摇摇头道:“普通房间即可。”他又拿出一张银票递给老板道,“劳驾给帮我赶马车的那两个伙计找两间房,再送些驱寒的姜汤和热水。” “得嘞!”天寒地冻的,这样一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难得来一笔大单,老板顿时乐得眉开眼笑,忙叫了人恭恭敬敬送言锦去房间。 言锦点头致意,正要跟着上楼,突然又被老板叫住。 “言公子稍等!”老板将银票对着烛火看了又看,确认无误后来到言锦跟前将他拦下,严肃问道,“言公子可是扬州来的?” 言锦有些不明所以,他的目光落到老板手中的银票上的扬州官印,猛地反应过来,不好意思道:“忘记这里不大方便去钱庄换当地银票,我马车上还有些银子,老板稍候,我去取。” 他歉意一笑就要去马车上,然而方走出一步又被拦下,老板激动地握住言锦的手道:“不不不!我不能收你的银子!” 老板又道:“有位公子替你付过了!” 据老板回忆,那大约是三个月前。 他的客栈虽说开得偏僻,却是开在了来往沂州最近的一条路旁,是以平日里看到的人也不算少,但从未有像那日那般让他记了许久的两个人。 无他,两人组合起来实在太过奇怪。 一人穿着松松垮垮的艳丽衣袍,头上插着一排鸡毛一样的东西,腰间腕间戴着大大小小形状颜色各异的石子儿,中间还偶尔串了个小铃铛,走起路来昂首挺胸,甩腰扭胯,丁零当啷一阵响,活像只显眼的公鸡。 另一人却截然不同,一袭素白宽袍,只头上腰间各系一条红绳作为点缀,广袖垂下,藏风纳月,行走间自成风度。 那公鸡一样的男子一路上蹿下跳,转着圈叽叽喳喳抱怨着什么,即便是隔着老远依旧觉得他很吵,被抱怨的白衣男子却像是没听见一般毫无反应。 就在老板啧啧称奇时,白衣男子向他走近,给了他足足可支撑客栈大半年的银子。 “那位公子说,如果遇见扬州姓言的客人,请我转赠一些东西给他。” 房间内,老板打开一个包袱,拿出几件上好的冬衣和一个瓷瓶,一一道:“这是保暖的衣物和驱寒药,都是给你的。” 冬衣做得极好,外面丝滑,里衬细致地缝了一层的兔毛,触手柔软生温,颜色也是言锦往日里喜爱的。驱寒药约莫是担心他赶路不便熬药,做成了丸子的模样,这样只需用水便可服下。 言锦取出一颗轻轻嗅了嗅,丸子是甜的。 是宿淮。 他几乎立刻确认了老板口中的白衣男子是谁,一丝极细微的颤动从指尖传来,不易察觉地蔓延至心口。 这与任何人的关切都不同,宿淮是他自己选的,再看着长大的人。 言锦恍然想起多年前,宿淮还会因为一些事闹脾气,会意气用事,看着是在照顾言锦,实则还是言锦在引导。如今的他,却已能如此不动声色地将一切为自己安排得周全妥帖。 言锦心中蓦地升起一种复杂的感慨。 “他可还说了什么?”言锦的声音不自觉地放得很轻,仿佛怕惊扰了这份时隔三个月而来的心意。 “好像没说……” 老板仔细回想着,突然想到了什么,连忙下楼叫人。 不出片刻,房门再次打开,老板去而复返,手里竟拿着一枝红梅。 那梅花还带着风雪的冷冽清香。 老板让人拿了个素白瓷瓶来,将梅花插进瓶口,道:“那位公子说,过了这客栈会冷上许多,让你多加珍重。另外原想在此等你一道回去,奈何随行有病重之人不好耽搁,只得托我代折一枝后院的红梅赔罪。” 他将红梅放到言锦手边:“来言公子,给你的赔礼,我搭了梯子折的开得最好的那枝花,够有诚意吧?” “多谢老板。”这可真是要什么有什么,言锦轻拂着还有些冰凉的花瓣。 他与宿淮许久未见,当真想不出他变成了什么模样,这样想着,心中忽然生出更多期待来,是以第二日风雪稍停便启程继续赶路。 也就是这时,言锦才发现事情被他想得太简单了。原以为在客栈为他提前准备的东西已经够了,没成想一路上这类事情竟未停过。 沿路上,但凡有人听说是扬州言家的马车,便会有人送吃食和炭火热水。入住的客栈也必然有人提前打点,照例送上衣物、驱寒药和一枝花,即便没有珍贵的花,也会托人送上一碟糕点赔罪,再在下一家客栈送一大捧补上。 最让言锦惊奇的是,他的口味在离开三生堂的这几年中发生了些许变化,这样的事太常见,他未曾刻意与旁人说过,更不曾写信告知,然而宿淮都知晓,甚至比他自己还了解自己的喜好。 第一次言锦十分惊喜,第二次心中欣慰,第三次也甚是开心,等到了沂州景宁镇时,他已经麻木了,下马车头一件事便是接过早早等候他的陌生人送的花和吃食。 言锦捏了捏脸颊上的肉,沉默半晌,狠狠一扶额。 赶了这么多天的路,不说清瘦一点,反而胖了许多,说出去谁信啊! 马车和赶车的伙计已经离开,他静立在街口,目光轻轻掠过往来的人与街边林立的铺面。三年光阴如水漫过,这里的模样已悄然改换,添了许多陌生面孔,一种微妙的生疏感自心底浮起,竟使他生出几分近乡情怯的踌躇来。 突然,不知是谁眼尖喊了一声:“言大夫回来了!” 这一声仿佛一滴水落进热油里,整个街道瞬间沸腾起来。 人们从店铺里、屋檐下涌出,脸上洋溢着真挚的喜悦,他们迅速找到言锦的位置,将整个街口围了个水泄不通。 “言大夫!真是你回来了!” “瞧着气色还不错,路上辛苦了吧?” “快,这是我刚蒸的板栗糕,还热乎着,您尝尝!” “我家新做的腊肉,一定得拿上一条!” 转眼间,言锦怀里就被塞满了各式各样的东西,热腾腾的糕点、熏制好的腊味、甚至还有一壶烫好的酒。 言锦一下呆愣在了原地,他看了看手中的东西,又看了看那些熟悉的笑容,心中的一块大石猛地落地。 言锦心中暖融融的,笑着问道:“你们怎么知道我今日回来?” 药材铺的陈老板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乐道:“你这抠门赖皮的言大爷离开三年多,我们过得可自在,眼见着你要回来了,可不得防着点,常常打听消息?” “说什么话呢?”卖烧鹅的王婶踢了他一脚,扬声道,“哎哟,这还不是宿淮大夫早就嘱咐下的!他说啦,您大概就是这几日到,让我们多瞧着点街口。” “是啊是啊。”旁边酒馆老板附和道,“宿小大夫半月前就挨家打过招呼了,让我们多照应些。” “言大夫,你走了这几年镇上都没有往日热闹了,我们可想你,天天眼巴巴等着。” “言大夫你以后还走不?” 又是宿淮。 言锦抱着满怀的心意,心头那根弦将要被轻轻拨动,结果还没拨成功,就被大家簇拥着往三生堂去。 突然,在这片欢腾的气氛中,一阵刺耳的争吵声从不远处传来。 “哼!说得好听!什么言大夫?他呀,早就嫌我们这穷乡僻壤,打着奔丧的名头一去不回了吧!”一个尖利的声音高喊着,“还什么活菩萨,什么大善人,走了那么久你们还眼巴巴地等着?别做梦了!” 人群的欢笑戛然而止。 “你放屁!”这个声音有些熟悉,他怒道,“宿大哥说了,言大哥这几日就回来了,你不过是记恨三生堂戳破了你四世馆用假药,诋毁他罢了!” “宿淮说回来就会回来?他是言锦肚子里的蛔虫?”尖利的声音嗤了一声,“李大生,你们那姓李的老婆子都被言锦治死了,你还替他说话!” “不许你侮辱婆婆和言大哥!” 李大生大吼一声,紧接着打斗声传来。 言锦眼中的笑意骤然消失,他将手中的东西交给身旁的人,循声赶去,只见前方小巷内,一个中年男人正一边破口大骂,一边对着李大生大打出手,李大生终究是瘦弱了点,凭着一股蛮劲撑了一阵,便无力抵抗被按在地上揍。 突然,中年男人手上一痛,一瞬间整条手臂都变得酸麻异常,忙低头看去,只见手背上不知怎的扎了一根银针,针上泛着青绿的荧光。 也就是这时,他才发现在这小小的巷子中已经被镇上的百姓围堵起来。 他的腿顿时抖成了筛子,他连连后退:“你们要干什么!我解决个人恩怨,和你们无关!” “哟,这不是四世馆的骗子吗?之前被揍的伤好了?”陈老板上下打量着他,冷笑一声,摩拳擦掌,转头问人,“打吗?” 他在问谁? 中年男人心中一慌,这些人除了官府还会听谁的? 然后他就见着陈老板身子一侧,露出一个人来,这人的脸他化成灰都认得。 正是他方才骂的言锦! “不不不,这是误会……”男人慌张的想解释,但没人给他机会。 言锦声音冷得像冰窟:“打。”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