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伯,我父亲临终时,可有和你说过与我有关的话?”
这里是原先言锦幼时,为供他玩耍得尽兴专门让人辟出的一处院子,后来他离开后,言父体贴王管家年老,便将院子拨给了他住着。
言锦环顾四周,房中陈设虽已然大变,但从一些细小的地方还是能想起之前的模样。
王管家身上还扎着针,言锦怕先前做得太过,真将人气出个好歹来,只得先压压他的火气。
他端坐在言锦对面双目紧闭沉默不语,就在言锦以为问不出什么时,突然听他道:“老爷给你留了东西。”
王管家撑着膝盖缓缓起身,经过先前那么一遭,他的动作都慢了下来,佝偻着背,像是又老了许多。他从衣柜旁搬出一个箱子,在里面翻找许久,终于在最底下找到一个木盒。
那木盒用几层棉布仔细包裹着,一个角也未曾露出来。
言锦打开木盒看去,有些疑惑。里面没有什么贵重的金银珠宝,相反的,是最不起眼的一些小玩意儿。
有雕刻的木头小鸟、装蝈蝈的笼子、巴掌大的弹弓、各色漂亮的小石子……
其中最显眼的是一本书,书封上画了两大一小三个小人,他们都站在一颗树下,小的那个被抱着去够树上的花。
言锦隐约觉得这画面有些熟悉,他打开书,第一页还是三个小人,不过图案变成了在树下睡觉。第二页则变成了字——
我有儿子了哈哈哈,取名为锦,是个大宝贝,长得和他娘一般模样,当真好看。本想抱去给大哥炫耀,结果被他娘揪着耳朵训了半日。
儿子被先生夸为当世奇才。嘿!不愧是我儿子。
阿锦心情低落,想带他出去玩,可是他的身体总也不好。
想到法子了,做些民间的小玩意儿在家中逗逗他。
失败,比起玩,他好像更喜爱读书写字。
母子都病了,这可如何是好。未能照顾好妻子,是我之过,未能给孩子健全的身体,亦是我之过。只是各路神仙,我忏悔我的过失,诸位可否赐我一个治好他们的法子?
治好了!感谢神仙大人!小的这就去还愿!
爷爷想让我去外地做生意历练好接管言家,可是我只想一直陪着他们母子。
这后面便没了字迹,反而变成了一道道竖线。言锦一页一页翻去,渐渐的,竖线变得短而密,有的线歪歪扭扭粗细不一,像是画的人心绪不宁极为烦躁。
就这样翻了有大半本,突然又出现了几行字——你离开的第七年,阿锦也要走了。我本是不同意的,可那日送他的雀儿被还了回去,我便知道……
“我便知道,我们的孩子长大了,该让他去做想做的事。”言锦指腹轻轻抚过最后几个字,轻声念道。
他念了许多次,直到嘴唇微微颤抖。
他猛地合上书,忽然想起了许多事情,那是被他讨厌而尘封的过往。
大约是母亲病逝的那年冬天,他也生了一场大病,系统能量尚不稳定,这里的大夫无法医治他的病,于是他只得日日躺在床上不吃不喝等死。
突然有一天,他父亲带着小厮闯进来,将他拖下床,直接扔在了院子中。
那时正是下人最忙碌之时,来往皆见着他匍匐在地上不得动弹。
“如此便寻死?无用!”
“来人,拿粥来,给我灌进他嘴里!”
父亲或许是好意,但那日被众人按着灌粥,因身体无法反抗的屈辱和洒了满身的粥让他记了许久。
就这样原本破碎的身子被那惊天的不甘一点点合拢粘牢,变成了现在的言锦。
言锦也撑着身子站起来,他抓着一旁的桌案才勉强站稳。
这本书像是钥匙,打开了牢门,让他从得知父亲逝世后一直强压的情绪争先恐后地涌了上来,这极为复杂的东西压得他生出些无力感,不知道要先做什么,最后竟笑出了声:“我亲爹不愧是我亲爹。”
“少爷。”王管家看了他许久,目光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愁绪,“你后面一去便不会再回来了?”
“嗯,我爹的意思也是如此。”言锦垂着眸子将木盒收好才道,“虽说让人打晕你是我不对,但你硬将我带回来还囚禁我,是你不对,我俩算平了。”
他忽然展眉一笑:“王伯可别计较。”
说着,他将木盒抱在怀中往外走,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咚”的一声,他回首看去,王管家双膝跪地,对言锦磕了一个头。
“既如此,这里便不再是往日的言府,老奴也没什么留在这里的理由,少爷放我离开吧。”
***
言锦吾儿:
你母亲重病时,我恐负祖父家业之托,未曾返家,负你母亲。后追悔莫及悲极伤身,至家业旁落,再失信于祖父。如今早早离世,又未能尽父职责。
为父一生庸碌无能,无需为我感伤。
事已至此,唯有珍重二字予你。
愿吾儿长命百岁。
此时天色如墨,言锦独坐在院中的石桌前,从怀里取出了一封信,正是先前在房中无意间发现的那封。
这信在他去找王管家前已读过多次,上面的字即便是闭着眼睛也知晓长什么样写在何处。
他离家已有八年之久,从养小白梅变成了养小白梅的最后一个孩子,为着是母亲取的,他便将小白梅这个名字延续了下去。
往事已不可追,言锦是活了两辈子的人,常常觉得自己看得比旁人清楚得多,却不曾想在那一段浑浑噩噩的日子里还有一份他不曾看清的亲情。
“我找遍言府都没找着你,还以为你真去祠堂跪着了,结果在你爹住的院子里。”
身后传来一人的喊声,言锦将信放在盒子中才回首看去,只见周青珩拧着两坛酒吊儿郎当地倚靠在院门边,他走上前将酒坛子往桌上一放:“来,喝酒!管他什么伤心事,喝完酒都忘了。”
“你可别再让他喝了,再喝命都没了。”乌雪自角门处走来,将手中的药放在言锦跟前,对周青珩道,“他先前便急气攻心吐过两次血,还没养回来呢,刚才又不知为何脸色白得像死人一样。你再劝酒,即便是少爷的舅舅我也照揍不误。”
周青珩闻言连忙投降:“我喝!我喝!姑奶奶别动气,保管不让他沾一滴。”
乌雪这才罢休,轻哼一声转身离去。
“这丫头,当真愈发能干。”周青珩突然想起什么笑道,“我记着姐姐原本是把她当你媳妇养的,你俩都老大不小了,不考虑考虑?”
言锦端起药吹了吹,道:“舅舅,你再说一次这话,我便再也不见你了。”
周青珩再次投降:“得得得,小祖宗,我错了。”
此刻月华如练,悄然浸满整个院子。
头顶梨花正盛,簇簇团枝,微风拂过,枝头洒下皎洁的花瓣,恰巧落进了周青珩打开的酒坛子里。
他把花瓣捞出来,叹道:“啧,就着花瓣下酒,我也雅了一回。”
言锦撇了一眼:“我刚才看见树上有虫。”
周青珩:“……”这混账小子。
“你就见不得你舅舅好!”
言锦笑得眉眼弯弯:“这梨树是我父亲与母亲一起种下的。”
那时还是棵小树苗,如今已亭亭如盖。
“我以前常想,幼时父亲待我冷漠,大约并不喜欢我,但现在想想,其实母亲去世前,常能见到他的笑容,有时一同游玩还会见着他们恩爱的场景。”
言锦道,“后来母亲去世后,他便沉默了许多,我甚至撞见过他自戕,但也只那一次,后面便再没遇见。”
“年少时对他怀着愤恨而不知,我也是刚刚才明白,他一直想离开人世,是我绊了他这么久。”
正如他那书中所写:阿锦还那样小,我死了倒没什么,若是恰巧被他看见,对他未免太过残忍。
花瓣落在药汤里泛起涟漪。
言锦轻嗅着风中梨花的清香,那风包裹着他,恰如多年前自己被父亲抱起来,与母亲一起去摘那梨花时的感觉。
“咚。”
药碗的边缘被人用酒坛子碰了碰。
“年纪轻轻就学会愁眉苦脸了,好的不学学坏的。”周青珩仰头灌了一口酒,大呼痛快,“怕什么?有事还有舅舅给你撑着,以后好好过,好日子多着呢。”
“舅舅说的是。”言锦应着用碗碰了回去,就这样一人喝药一人喝酒,最终都喝了个干干净净。
扬州赫赫有名的言周两家,现在就剩他和舅舅了。
想到这里,言锦眼前忽然浮现出一个人来。
宿淮曾捧着自己的手问他:“你往后与我在一处好不好?我当你是我兄长。”
唔……也不只两个,还有个弟弟呢,就是不姓言,不属言家本家。
不然找个时候诓他跟自己姓?
言锦心中一边琢磨着怎么诓人,一边又忧心起宿淮现在的情形来,一时愁得当即想要启程赶回去。
不过这一想法未能实现,他被捉回了周家去为舅母保胎,周青珩美名其曰难得找到个神医不用白不用,把他支使得团团转。
再得空时已是三日后,他方才想起将写给宿淮的信寄出去,不料刚回到周家,他就见到了三生堂的信鸽,信笺上是夏箐颜的笔迹。
上面写着:小师弟不顾阻拦与林师弟外出游历,师兄收到信时约莫已至淮安,望师兄速速定夺。
“………”言锦沉默,很好,自己还没能回去,人先跑了。
他正要幽幽长叹一声,脑子闪过一个人的名字,一口气未能吐完便噎了回去,一时间呛了个惊天动地。
等等,宿淮和谁?
他将信笺翻来覆去看了许多遍,才确认自己未曾看错。
林介白!
天杀的,这是个会把人往青楼里带的祖宗。
言锦深呼吸一口气,直觉此事行不通,忍了又忍,最终忍无可忍,拉了一匹马就要出城。
周青珩大惊,在后面狂追:“你又上哪去?”
言锦咬牙切齿:“捉人!”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