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板娘没再说话。
姜畔只听到头顶上方传来一声吸气声，接着，一滴水落在她的肩上。
她有些愕然抬起头。
老板娘眼圈通红，鼻头也红红的，正飞快地用袖子抹了把眼睛。
“……作孽哦……没事儿，姑娘，没事儿啊，”她吸了吸鼻子，努力挤出个笑，“去，阿姨给你开个单间，好好洗个热水澡，泡一泡，身上就舒坦了。”
那温热的水珠，还有老板娘的安慰，让姜畔有些怔松。
她有点不适应这种突如其来的善意，只是点了下头，任由老板娘把自己推进了旁边一个隔间。
隔间不大，墙壁是老旧的白瓷砖，有些地方已经发黄。
一个白瓷浴缸占了小半空间。
老板娘拧开水龙头，哗啦啦的热水冲出来，很快在浴缸里积起一层水汽。
“你先冲冲身上，把泥冲掉，阿姨去给你拿块新肥皂，再找个干净毛巾！”
老板娘的声音隔着水声传来。
姜畔点点头，没应声。
她站在花洒下，温热的水流兜头浇下来，随即一股暖流瞬间包裹了她的身体。
她闭上眼，水流冲过她的头发，脸颊，脖颈，冲刷着泥泞，也仿佛带走了她身体里的疲惫和寒冷。
她胡乱搓洗着胳膊和腿上的泥点。
老板娘很快回来了，手里拿着香皂和一块干净毛巾，还带了个小马扎。
“来，坐下，阿姨给你搓搓背，你这后背自己够不着。”
老板娘不由分说地把她按坐在小马扎上。
粗糙的澡巾带着肥皂泡沫，用力擦过她的后背。
有点疼，但更多的是那种淤积的污垢被清除的爽快。
姜畔低着头，看着浑浊的泥水顺着自己的身体流到地上，打着旋儿流进地漏。
“瞧瞧这泥……”老板娘一边搓一边心疼地念叨，“跟从泥塘里捞出来似的，孩子，遭罪了……”
姜畔没说话，只是把身体更放松。
热水源源不断地冲刷着，狭小的隔间里蒸汽弥漫，白茫茫一片。
后背搓完，老板娘又帮她把胳膊和腿仔细搓了一遍。
姜畔感觉自己像是被剥掉了一层外壳。
“好了，去浴缸里泡着吧，舒筋活血！”老板娘拍了她一下。
姜畔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跨进了浴缸。
温热的水瞬间淹没了她的身体，从脚趾一直漫到胸口。
她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起来，像只终于找到安全洞穴的小动物。
滚烫的水包裹着她，热量透进身体里，额角那块被排球砸中的地方，在热水浸泡下，那种闷闷的胀痛感也忽然地缓解了许多。
她闭上眼，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鼻腔里全是湿润温暖的水汽。
舒服。
太舒服了。
她甚至觉得有点晕乎乎的，像喝醉了酒。
身体轻飘飘的，所有的沉重和疼痛，都在这一刻模糊了，稀释了。
她靠在光滑的浴缸壁上，下巴搁在膝盖上，看着眼前缭绕升腾的白汽，眼神有点发直。
上一次这样毫无负担地彻底地泡在热水里，是什么时候？
好像，已经久远得像上辈子的事了。
皮肤被泡得微微发红，指尖都起了皱。
她一动不动，贪婪汲取这点难得的温暖。
脑子里空空的，只剩下水流声，还有逐渐平稳下来的心跳。
这感觉，真的很像上了天堂。
*
热水泡得骨头都酥了，姜畔懒洋洋趴在浴缸沿上，舒服得连脚趾头都不想动一下。
门外传来老板娘脚步声，接着是塑料帘子被掀开。
“姑娘？洗好了吧？”老板娘探进半个身子，脸上带着笑，手里托着一套公共浴服，“快穿上这个，别冻着。就在这儿歇会儿，暖和透了再出去。外头还下雨呢，凉！”
姜畔应了一声，从水里爬起来。
热水一离开皮肤，立刻激起一层鸡皮疙瘩。
她赶紧接过那套浴服套上，宽大得像个面口袋，袖子挽了好几道才露出手腕。
刚在隔间角落那张凳上坐稳，外头的声音就隐约传了进来。
先是老板娘热情地招呼，接着是一个男人低沉的回应，是李砚安。
隔着一层水汽和墙壁，听不清具体说什么，只感觉老板娘的声音带着笑意。
姜畔竖着耳朵，刚泡出来的懒散劲儿散了点，有点说不清的局促。
没一会儿，隔间的门又被推开条缝。
老板娘挤进来，手里拎着个帆布袋，“姑娘！快！李警官给你送衣服来了！快换上！”
她把袋子塞进来，挤挤眼睛，“全新的！赶紧的，别让人等久了！”
门关上了。
姜畔盯着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愣了几秒才去够。
袋子有点沉。
她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倒在凳子上。
一件厚实的米白色高领毛衣，软软的，摸上去很舒服。
一条深蓝色的牛仔裤，还有一件连帽外套。
都是新的，带着新衣服特有的味道。
她下意识翻找着，手指在毛衣领口，裤子后腰，外套内衬这些地方飞快地摸索。
空的。哪里都空空如也。
她又拎起裤子抖了抖，还是没有。
连个线头都没留下。
李砚安仿佛就知道她会这么干，早就把价签撕了。
心里的逼仄更盛了，还搅和进一丝别的东西，堵得姜畔喉咙发紧。
她虽然觉得不好，但动作却一点没慢，利落地脱掉那身浴服，把这套衣服往身上套。
毛衣很暖和，牛仔裤稍微有点长，她把裤脚往上卷了两道。
外套的绒毛蹭着下巴，痒痒的。
她对着墙上那面模糊的水汽镜子照了照。
镜子里的人影影绰绰，但总算不再是那个泥猴了。
老板娘再次进来时，手里多了把梳子。
“哎哟喂，瞧瞧！”她眼睛一亮，声音都透着欢喜，“人靠衣裳马靠鞍，这不就对了嘛！多俊的姑娘！”
她把姜畔按坐在凳子上，拿起梳子给她梳头发。
头发被打湿过又干了，有点毛躁打结。
老板娘动作很轻，一点点把乱发梳顺。
“看这小脸盘儿，多秀气，鼻子是鼻子眼是眼的，”她一边梳一边夸，“就是太瘦了，瘦得让人心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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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头发也软，黑亮黑亮的，养养就好了……”
姜畔垂下眼睛，有点不自在。
镜子里那张脸洗干净了，确实露了点真容。
皮肤是那种长期不见阳光的苍白，但五官的底子是好的，下巴圆弧，鼻梁挺直，嘴唇没什么血色，薄薄的。
那双眼睛没了泥污遮挡，显得更大了点，眼珠是纯粹的黑色，眼尾微微向下垂着，透着一股子天然的文弱和无辜，像某种刚淋过雨的鹿。
“好了好了！”老板娘终于满意地放下梳子，拍拍她的肩，“快去吧，别让人等急了！”
姜畔逃也似的拉开隔间的门，低着头快步往外走。
穿过更衣区，掀开那道门帘。
外面小厅的光线亮了些。
李砚安就站在柜台旁边，背对着她，正低头看着手机屏幕。
听见动静，他转过身。
李砚安目光落在姜畔身上，他明显地顿了一下。
那眼神从头到脚把她扫了一遍，然后嘴角扬了起来，最后竟然笑出了声。
那笑声带着意外和惊奇。
“啧。”他上下打量着她，眼底的笑意还没散尽，“弄干净了……原来是长这样儿啊？”
姜畔的脸一下烧着了，又羞又恼。
她瞪了他一眼，那眼神凶得不行，但配上那张洗干净后过分文弱清秀的脸，实在没什么杀伤力。
她一句话也不想跟他说，绷着小脸，目不斜视就往门口冲，只想赶紧离开这个地方。
刚冲到门边，手还没碰到门把手，手腕一紧。
李砚安箍住了她的手腕，轻而易举就把她往回带了一步。
“干什么去，”他垂眼看她，下巴朝店门口旁边的通道扬了扬，“这边，吃饭。”
姜畔被他拽得一个趔趄，挣了一下没挣开。
她扭过头，还想用眼神飞小刀子。
李砚安压根没看她，拉着她就往里走。
通道很短，尽头挂着个门帘，掀开是个小饭厅，里面摆着几张折叠桌和塑料凳。
没什么人，角落里两个老头在慢吞吞吃着面条。
李砚安把她按在一张空桌旁，自己在她对面坐下。
“老板！”他扬声朝后面喊了一嗓子。
一个系着脏围裙的中年男人从后厨探出头：“李警官？老规矩？”
“嗯，两份。快点儿，饿死鬼投胎了。”李砚安说着，瞥了对面的姜畔一眼。
姜畔扭着脸不看他，骂李砚安手劲儿大，骂他莫名其妙笑什么笑……可骂着骂着，肚子却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了起来。
她身体一僵，飞快地把脸扭到另一边，耳朵红了。
李砚安像是没听见，拿起桌上茶壶，倒了两杯茶水。
一杯推到她面前。
“喝水。”他语气平平。
姜畔端起茶水，喝了一口。
后厨传来滋啦的爆油声，香味开始飘散。
很快，老板端着两个热气腾腾的大海碗过来了。
红亮的汤底，粗白的面条堆得冒尖，上面卧着一个金黄的煎鸡蛋，还有几片油亮的青菜叶子。
“两碗素面！慢用！”
老板放下碗，又缩回后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