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楼之内,客流熙攘,沈瞋身子突然一软,直挺挺向后栽倒。
他疑来疑去,情绪起起伏伏,身体总算超过负荷,烧晕了。
不是装的,是真晕。
谢琅泱眼疾手快,赶忙把人扶住,他也不敢耽搁,匆匆出了茶楼,快马加鞭就往宫里送。
等从顺阳门出来,他已经周身酸软难忍,前后襟都湿透了。
昏昏沉沉赶回府中,刚下轿,管家便急匆匆迎了上来,说是柳姑娘来过,扑了个空。
柳绮迎,竟是来找他的?
谢琅泱瞬间忘了累,心里攀升起微弱的希冀,如寒冬腊月的火苗,颤巍巍亮了下。
他护着这一点念火,急忙扶住管家双臂,几乎口舌发颤:“快说!”
他连稳重端庄那一套都忘了。
管家忙道:“柳姑娘说,受温掌院所托,从您这儿取一样东西,小的问她是何物,她却不肯说。大人,若真有此物,小的这就寻来送去。”
谢琅泱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他知道那是什么。
当时温琢在泊州做官,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通知南州谢家千里下聘,龚知远强行做主,将龚玉玟嫁给他。
他哪有拒绝的份。
成婚后,才知道龚玉玟带的几个丫鬟都是龚知远的眼线,他的恩师要确保,他能为龚家所用,永不背叛。
温琢的东西,他半点不敢私藏。
温琢做过批注的书册被他忍痛捐给书院,温琢送的钱袋,发冠,绦子这些小玩意儿,也只好拿去当铺,换作粮食,施舍百姓,空博一个贤名。
唯有一篇《晚山赋》,他实在舍不得,悄悄夹在桌案之中。
彼时种种,一草一木,唯有他们懂得,他珍之重之。
直到三法司会审,他才不得已把《晚山赋》交了出去。
其实温琢原本的罪名已经足够罄竹难书,但龚知远偏要再审出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彰显自己的功绩。
他令人将温琢架在刑凳上,绑缚住手脚,两根沉重的廷杖立在刑凳旁,那上头的寒意竟能令温琢隔空打颤。
衙役粗鲁的动作扯动了温琢的旧伤,他结痂的十根手指又淌出血来。
龚知远说:“廷杖打着,什么时候招一条,我容你歇半刻。”
第十杖时,温琢只感觉一阵剧痛,左腿便没了知觉,他熬不住那么酷烈的刑罚,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招供。
他承认轻薄歌女污人清白,承认打压翰林院编修使人自尽,也承认引诱谢琅泱同流合污,遭拒后怀恨在心......
桩桩件件,都符合他放浪声名,却是通篇鬼话。
光有口供他们还不满足,非要温琢拿出铁证来,于是这篇《晚山赋》就成了最好的证据。
龚知远找上门时,谢琅泱都懵了,他不敢信温琢竟会供出这篇赋。
他抖着手,交出那封保存完好,没有一丝折痕的信笺。
龚知远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沉的像盖了片乌云。
哪有人会如此对待厌恶之人的赠赋?
但大局已定,龚知远没有多问,只是在堂上,他把话往最狠最毒里说,极尽羞辱之意,恨不能生刮下温琢的脸面。
“如今证据确凿,汝徒具男子之形骸,实乃下贱寺人胚耳,竟效雌兽之行,媚诱谢侍郎,欲坏其清誉!”
谢琅泱当时就站在门外,只觉得剜心之痛也不过如此。
他听到堂内温琢无波无澜的回:“你说是就是吧。”
这话传的比风还快,不多时,竟连大理寺狱的卒役都那般羞辱他。
刚刚燃起的那点希冀,陡然灭了。
只剩下迟缓而漫长的疼,一下下,往骨头里钻。
“谢郎,怎么才回来,六殿下那里没事了?”龚玉玟从府中迎出来,一袭紫裙,未着粉黛。
她抬手便解开谢琅泱的外袍,又转头吩咐一旁的管家:“徐管事,去厨房准备些清粥小菜,不要油腻,他刚熬了一宿。”
作为首辅之女,龚玉玟没有半分骄奢刁蛮之气,反而通情达理,内敛乖巧。
谢琅泱望着她恰到好处的担忧,没有说话。
对于龚玉玟,他一直心怀愧疚,不仅因为她被迫嫁过来,无辜独守空闺,更因为自己酒后无状,破了当初绝不行房的约定。
沈瞋要清算温琢时,龚玉玟恰好查出了身孕。
谢琅泱原本宁死也不愿弹劾,怎奈沈瞋告诉他,他若包庇温琢,谢家就要一并问罪,到时龚家,龚玉玟,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受牵连。
那几日,谢琅泱觉得自己就快被撕裂了,他恨不能当场自戕,也不愿做这么痛苦的抉择。
可那晚,龚玉玟却主动来找他,劝他遵循自己的内心。
“陛下怎能让你如此痛苦,你千万别管我们母子,一定要保下温掌院,既然嫁给你,无论是什么结局,我都心甘情愿。”
谢琅泱再忍不住,伏在她怀中痛恸嚎啕。
一夜未眠,终是做了决定。
他与温琢,都不能再对不起龚玉玟了,更何况她已不止自己,还有腹中无辜的孩子。
他给了所有人周全,父母,恩师,新帝,发妻,唯独辜负了温琢。
他宁愿永坠地狱,生生世世向温琢赎罪。
温琢被禁卫军押走时,他不敢回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听他的声音。
他被巍巍皇权压得喘息不得,精疲力尽。
直到行刑那天,他都以为这是场无可避免的悲剧。
然而清凉殿中温琢却问住了他,沈瞋怎知温琢喜欢男人?是啊,沈瞋怎知?
上一世沈瞋在顺元帝面前大放厥词时他完全在状况之外,后来温琢将沈瞋扶起,开始辅佐沈瞋,他才后知后觉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现在他已明白,沈瞋根本是巧设苦肉计,那么这个秘密,究竟是谁泄露的?
“谢郎?”龚玉玟见谢琅泱神色疲惫,双眼赤红,却一直盯着自己看,心里有些发毛。
“玉玟,你经常与你姐姐见面吗?”谢琅泱突然严肃问道。
若是府中丫鬟眼线们发现的,必然会告知龚知远,那龚知远见到那篇《晚山赋》时,就不会是那种表情。
所以,他其实隐藏的很好,没引起任何人怀疑,他唯对一人不设防,便是他当作自己人的龚玉玟。
龚玉玟被他问愣了,睫毛颤巍巍几下,才迟疑着说:“偶尔......你也知道,我在府中甚是无聊,姐姐心疼我。”
“你是否与她说过我与温掌院的事!”谢琅泱逼近一步,突然扼住她的腕。
龚玉玟痛的将外袍松落,她惊惧之余,慌忙晃头,像是极委屈似的,竖起三根手指发誓:“没有,我怎会与她说,她会告诉父亲,父亲会斥责你的!”
谢琅泱看她急得含泪的样子,又不太确定了。
或许是温府上出了问题,柳绮迎与江蛮女二人,也是知道的,那江蛮女思维简单,行事莽撞,倒很容易泄露秘密。
他不该心急气躁,就朝龚玉玟撒气。
“是我累着了,方才你别介意。”谢琅泱松开手,欠身向她致歉。
“诶,不用!”龚玉玟赶紧跑开,不受这一礼,她用袖子抹掉眼泪,毫不计较地朝谢琅泱笑笑。
谢琅泱也努力回以一笑。
-
温府中。
温琢换了一身翠白色襕衫,扛着锄头,将栽在花田的白山茶连根剜起。
过了冬,这花就谢了个干净,舒舒服服的春日不努力开花,偏要在冬日强行吃苦,温琢很不喜欢。
因为谢琅泱说他像这花,清致洁白,他才勉为其难栽种这一片。
如今也没什么留的必要。
温琢不是一个喜欢回头的人,这也并非他第一次被人舍弃,若是脆弱易折,只怕他未及总角就死了。
但他却是个很记仇的人,前世一撇一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要一步步将他们逼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心下发着狠,使着劲儿,乌发都咬在口中,然而只刨了几锄头,就累得不愿动了。
锄头一扔,他假模假式地喊:“咦,花田这是怎么了,谁过来看看,江蛮女!柳绮迎!”
没人应,这两人竟都去送那混账了,这倒让温琢意外。
沈徵很招人喜欢吗?
并没有。
温琢自问自答。
他盘算着再招几个奴才,然后养一支暗卫,用于暗杀报复,打击政敌。
但忽一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藏金万两,富可敌国的大奸臣了。
他伸手一揩唇上挂的发丝,不慎又碰到沈徵抚摸那处,于是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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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了又颤,脑海中又复演一遍。
若真是重生的,沈徵能逃过春台棋会这一劫吗?
这场阴谋看似外忧,实为内患,问题就出在大乾朝廷上。
棋门八脉之争由来已久,如今渐有图穷匕见之势。
南屏派来的三名少年,虽然也是围棋高手,但想打遍大乾无敌手还是白日做梦。
但南屏就是抓住了八脉相争的心理,不费吹灰之力将大乾渗透成了筛子。
八脉子弟为了自己这门胜算更大,便绞尽脑汁窃取其他门的棋局技法,泄露给南屏棋手,想让另几脉输给南屏,颜面扫地,遭万人唾骂。
大家都想这么玩,最后自然玩脱了,大乾棋手竟无一人胜出,前三甲全让南屏收入囊中。
一场大乾的棋坛盛事,反倒让南屏赚得盆满钵满,大展国威。
顺元帝气得病了三日,满朝文武人心惶惶。
官员中的八脉弟子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但无人敢说,只能干巴巴劝皇帝想开点。
这件事终归要有人负责,尤其是在最终局中输掉的谢门,时门,赫连门。
但这三门的股肱分别投靠了太子,贤王以及三皇子。
思来想去,只有一招,找人背锅。
这个背锅的人,就是沈徵。
沈徵为质十年,说他私通南屏,绝对比旁人可信,说不定那三名少年在南屏便见过沈徵。
沈徵身为皇子,设法搞到各门棋局技法也不是难事,没人会对他设防。
沈徵愚钝,只要审讯时言语设下圈套,他自己就能稀里糊涂往火坑里跳。
最重要的,沈徵是永宁侯亲外孙,他若不倒,永宁侯府如何能死心塌地的辅佐沈瞋?
而这一切的根基,是顺元帝不愿承认大乾的败局,把缘由归结到内奸而非棋技上,顺带给南屏泼脏水,更合他的心意,他必不会费心翻案。
这便是温琢替沈瞋筹谋的第一计。
所以如今沈徵虽然好用,却很危险,一旦旧事被捅出来,他就麻烦缠身。
其实他没想害死沈徵,沈徵为质十年毕竟有功,功过相抵,罪不至死。
凤阳台是专门圈禁皇亲国戚的地方,那里吃穿用度都不用愁,与沈徵整日躲在行馆大门不出没有任何差别。
有他的筹谋,沈瞋早晚登上皇位,到时就可以将沈徵放出来,安度余生。
可沈徵却在凤阳台坠楼死了。
当时沈瞋想对刘国公下手,君定渊极力反对,大有与六皇子党闹崩的架势,所以谢琅泱始终怀疑,是温琢找人推沈徵坠楼,让永宁侯府彻底断了念想。
这件事温琢没做,连他都不知道沈徵是意外身亡还是被人加害。
但后来在三法司的严刑逼供下,他不得已认了。
若沈徵逃过一劫,复盘变数,会猜到上世他的手笔吗?
温琢正思忖着,忽听外墙青瓦轻响,未等分辨,一道身影猛地越了过来,“嘭”一声砸在刨乱的泥土上,正是江蛮女。
江蛮女一脚踩进温琢掘的坑里,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
温琢默默:“......”
只见江蛮女大汗淋漓,脚步凌乱,一双铜铃圆眼满是焦灼,嘴唇更是干裂起了白皮。
她一开口便喊道:“大人,阿柳出事了!”
温琢面色倏地一寒,命令道:“说重点。”
江蛮女显然是狂奔回来,她竭力平复喘息,用不太大的脑仁总结重点。
“我们送五殿下回行馆,门前撞上黔州来的曹官爷,他明知那是皇子,还堵着门不让路,说什么大乾何时有个寒酸的五皇子。阿柳看不过眼,便暗讽了一句,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
“可曹官爷竟然是皇亲国戚,他叫人抓我们,我们不好跟官差动手,只能推搡,谁料撕扯间他们瞧见了阿柳胸前的印记!还有那个五皇子也忒不是东西,我们被围住,他一眨眼就不见了,现在阿柳被扣在行馆,我是硬闯出来找大人的!”
“太子的亲舅舅曹芳正?”
听完这番话,温琢清如琉璃的眼珠染上一抹阴色。
一个地方三品按察使,还真当自己在京城无法无天了。
他掸了掸掌心的灰,将挽起的袍袖理好:“慌什么,备马车,我倒要看看,谁活腻了敢动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