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臣选谁谁才是皇上》
1. 第 1 章
盛德初年,除夕。
甜像是能顺着酒水淌出来,揉进饺子的每一折褶皱里。
大理寺狱的牢头缩着脖子,舀起冒气的烧酒灌下一大口。
往常牢里严禁饮酒,如今这天冻得人鼻头挂玉簪,连日行检查都免了。
左右新帝登基大赦天下,这牢中仅有一人在服刑。
“大快人心!”海碗被重重掷在矮桌,酒渍溅得满地皆是,“等这奸佞被万箭穿心,百姓们都有好日子过!”
“若论他做过的诸多恶事,简直扒皮抽筋,满门抄斩都不为过。”
“欸,他并非亲生,本家早已与他断绝关系,如今还大义灭亲,捐粮济贫,圣上这才网开一面。”
“是啊,我听说泊州那一方百姓,都因他受了牵连,如今流民数万,多亏他本家救济。”
“听说他本人收受贿赂千万两,却连米汤都不肯施舍给门前乞丐。”
“当今圣上英明,当今首辅刚正,才不教这厮活过冬天!”
......
醉喊声穿过窄幽监舍,灌入一人的耳朵里。
沾满雪水的草席尤为彻骨寒凉,壁龛里的油火照不进这间天字一号牢房。
那人倚着幽阴,着一身粗麻赭衣,青丝披散,声息皆无。
盘口大的天窗斜进一弧银光,凝在他苍白的脸侧,唯有那偶尔颤动一二的睫尖,昭示他尚还存活。
自从受刑腿断后,他已保持这个姿势两日不动,如今伤口已然成了比石壁还暗的黑色,麻木得毫无痛觉。
但残破成这幅样子,他还要骄矜地昂起头颅,挺直后背,使得阴影中那片瘦骨更令人怜惋。
“贵人到!”
门口杂役一声高喊,惊得牢头几人仰面跌倒,酒洒坛翻。
几人忙不迭爬起来,晃晃晕醉的脑袋,提起竹篾编的气死风灯,跌跌撞撞赶去牢口。
杂役碎步引一蟒袍玉带的贵人上前,香缨叮铛拍响,给污浊的牢房扇来一股草药沉香。
“贵人要见那死囚,你们快些引路,嘴巴闭严实了!”
“是了是了......”牢头抹一把熏红的脸,忙声应道。
除夕夜,竟有贵人来看那罪无可赦之人?
那贵人看牢头酣醉的丑态,不由紧皱眉头,但碍于身份高贵,并不屑多言。
不多时,门闩打开,杂役闯入牢房当中,燃起一盏麻油灯,又拍下一沓遍布字迹的黄麻纸。
灯火如豆,寒辉如素。
这是入狱一月以来,温琢初次感受到温度。
不过点的是昂贵的麻油而非呛烈的菜籽油,他就知道,时辰到了。
“个雌儿货,有今天,都是你往日作的恶!”牢头啐骂,满脸嫌恶,但转头,又朝牢门外的贵人谄笑,“谢大人,此处污秽,罪人奸诈,您当心着。”
谢琅泱萧疏庄严,挺拔如松,乌黑鞋头踩上呲出牢门的湿草,目光死死盯着温琢骨露筋连的左腿。
温琢终于抬起淤肿僵硬的手掌,去拢瑟缩的火光,聊以取暖。
顺便瞥一眼黄麻纸,那是以他口吻写的一沓自罪书,看这熟悉的笔锋,执笔者正是牢门外的谢大人。
一板一眼,句句锤心,追悔痛切,岂是他的风格。
他蔑笑着靠向石壁,一语不发。
牢头气不打一处来,作势要用那沾满陈血的鞭子抽。
“你这寺人坯,都要见不着明天的日头了,还不拜见首辅大人!”
温琢这下干脆阖上了眼,火光映亮他的面颊,饶是受罪至此,狼狈不堪,那张脸依旧清致柔美,高不可攀。
“他也配?”
“你——”牢头双眼圆瞪,不敢置信,恨不能当场打死温琢给谢琅泱出气,“贵人,这厮猖狂,待我教训一番,定让他跪地回话,不敢造次!”
“大人您且回避,我来扒了他的皮!”有人附和。
“我来!”
“都给我滚!”谢琅泱五官狰狞,印台上怨愤阴郁之气层层压下来,丝毫没了平日里的清高端庄。
牢头刹那止住话头,不知谢琅泱是何意思,只得畏畏缩缩后退。
待狱卒滚远,本还端庄持重的堂堂当朝首辅突然膝盖一软,噗通跪在温琢面前,双目赤红,满腔酸涩——
“晚山,对不起,我妻有孕,我实在是......没得选。”
这画面要是让全天下人看见了,要么以为谢琅泱疯了,要么以为自己疯了。
自古以来清官与贪官,忠臣与奸臣就势不两立。
怎么可能有忠臣跪在奸臣面前痛哭忏愧呢。
温琢冷笑着看谢琅泱。
一眨眼的功夫,他就狼狈起来了,官袍被雪水透湿,皂文靴黏着泥垢,白玉般的脸上挂着两行热泪,指甲缝塞满朽木的屑。
如此肝胆俱碎,就好像那个弹劾温琢构陷忠良,戕害皇子的人不是他一样。
若非亲身经历,温琢也难相信,那个风光霁月的琅泱公子,那个翻山越岭为他折一枝山茶的人,会陷他于万劫不复的境地。
“你,妻,有,孕。”几个字一字一顿说出来,温琢仿佛要将那团滚烫的火苗掐在掌心,“这一月谢大人果真好兴致。”
在他受审的一个月,在他苦熬刑罚的一个月,谢琅泱官运恒通,暖香入怀。
“我......心力交瘁,饮多了酒,全无记忆。”这话好像无比精准地割到了谢琅泱的痛处,他神情顷刻落寞下来,失魂落魄道,“我死不足惜,可我谢家血脉无辜,皇上以此相要,我......今生我注定要辜负你了。”
“谢琅泱。”温琢懒笑,他执笔,蘸墨,在那份自罪书上签字,可惜运笔虚浮,残指无力,再没有往日风采。
随后他将狼毫撇到谢琅泱脸前,像是连看一眼都嫌多:“若能重来一世,我让你死无葬身之地。”
看这满腔怨恨,有人或许以为温琢其实含冤抱屈,另有隐情。
那就错了。
他确实是个可憎可恶,伪诈弄权的奸臣,由谢琅泱这位秉性纯良的直臣来扳倒再好不过。
只是这条无法回头的断袖之路,是谢琅泱带他走上的,最后枯守到死的偏偏是他。
谢琅泱听他此言身形一晃,满腔怅然都化作一个虚无缥缈的寄托:“我曾想,或许世上真能有蓬莱幻境,有那么一个你我,贡试时都没入仕,我带你远走高飞,永不辜负。”
这话听听就算了,谁若是当真了,那就是天下第一大蠢货。
一个深情至此的人,不会娶前首辅家的千金,不会让人家千金有孕。
当然他有很多说辞,比如家族使命,比如师恩难却,比如血脉传承,比如毫无夫妻之情。
曾经温琢偏就信了。
人人都说温掌院风流放荡,处处拈花惹草,但反倒是他从未和任何人发生过关系。
温琢喜欢男人,这是大乾的禁忌,也是他的死局。
三年前,老皇帝病重,七子夺嫡正式吹响号角。
老皇帝的诸多皇子中,六皇子沈瞋并不是资质最好的。
温琢之所以选择沈瞋,盖因沈瞋在老皇帝面前声称喜好同性并无可耻,希望圣上能广开言论,以正视听。
当时老皇帝大怒,狠狠踹他一脚,念他年纪尚轻,罚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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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清凉殿前跪满三个时辰。
恰逢天降暴雨,如锥如箭,温琢撑伞走到殿前,拉起沈瞋冰凉的手。
沈瞋眼眶通红,跌扑在他怀中,哽咽唤道:“温师。”
想起谢琅泱,一向不涉党争,不愿与人为师的温琢应了:“嗯。”
沈瞋的正妃与谢琅泱的正妻是亲姐妹,谢琅泱自然也成了沈瞋的人。
这让温琢错误的以为,他们是为同一个目标努力的。
谢琅泱刚正不阿,持身守正,温琢不忍他陷入夺嫡的阴谋算计。
所以沈瞋忌惮的人,他除。
沈瞋觊觎的钱财,他抢。
沈瞋想要的权力,他夺。
毕竟做纯臣是谢琅泱毕生所愿。
“你滚吧。”温琢对谢琅泱说。
谢琅泱跪行贴近牢门,泪水沿着鼻骨蜿蜒,颤着手想触碰温琢断折的左腿:“无论你信与否,我只想一直这么看着你......”
可他分明知道,自罪书交上去,温琢就要死了。
这份催命符是由他亲手撰写,亲自送来的。
行刑那天积雪刚融,圆日当空,一列银盔银甲,红巾遮面的御箭手跑至殿前,手握箭簇。
温琢四肢被缚在桩上,心口被红笔画上大大的圈。
沈瞋迈步走到他面前,曾经小心翼翼宛若惊弓之鸟的少年终于褪去伪装:“忘记告诉老师,你府中护卫江蛮女妄图劫狱,已被左营卫乱刀砍死,野狗分食,你府中管家柳绮迎请万民书为你求情,已被割喉放血,枭首南门。”
眼前这个人,从来不是暴雨中瑟缩的少年,不是垂泪痛哭,喊“我只有温师了”的好学生。
一行泪淌过冻僵的面颊,犹如烙红的铁片在肉里剜割。
温琢笑得咳嗽。
奇了怪了,他也称得上是见微知著,诸葛在世,怎么被这一群畜生玩意儿迷了眼?
笑够了,他强忍恶心说:“沈瞋,我若能回顺元二十三年,今日登上这位置的一定不是你。”
“老师还是下辈子再后悔吧。”沈瞋狼目森寒,凉薄毕现,随即撩袍转身,踏上温琢为他夺来的至尊之座。
太监尖声高喊:“时辰已到,御箭手!”
群臣伏地而拜,高呼:“除奸佞、安社稷!”
喊叫声来自四面八方,汇聚成恶涛涛的巨浪,如洪钟撞击着温琢的耳膜,紧接着,一道更尖锐,更嘶厉的声音穿透叫喊,破空而来——
噗嗤!
箭簇贯穿温琢的皮肉,筋络,骨骼,从肩胛骨处洞穿而出,苍啷坠落在地。
他只感到肩头一片湿热,紧接着,剧烈的疼痛从深处爆开,蔓延至每根神经。
第二支,第三支......
鲜血浸透了囚衣,寒风凝结了抽痛的伤疤,又被更热的血冲化,他连痛哼的力气都失去。
到最终,不过如此。
弥留之际,沈瞋踏着遍地鲜血走过来,露出那种既陌生又熟悉的嫌恶表情,狠狠碾碎他最后的骄傲。
“身为男子,甘愿雌伏,真令孤作呕。”
温琢已趋麻木,视野渐渐染上错落的黑斑。
偏在这时,天象骤变!
悬于高空的圆日突然被一片黑影吞噬,大地蓦然昏沉下来。
群臣纷纷抬头,望着这日食之景惊惧,却见阴影中央骤又泄出一线天光,直劈而下,切开了皇宫的中轴线。
温琢恍惚看到眼前的朱墙高瓦,高台长阶轰然撕裂,在那裂口处,传来暴雨如瀑的鸣声。
而与他一同立在中轴线上的,还有面如死灰的谢琅泱和眉头紧锁的沈瞋。
2. 第 2 章
一道紫光劈下,在清凉殿的明瓦上映出狰狞的影子,窗外已然是阴黑一片,恐怖异常。
豆大的雨珠砸在台阶屋檐上,竟有万马奔腾之势。
这一殿的阁臣都不由倒吸凉气,纷纷朝窗外望去。
就在刚刚下朝之前,六皇子沈瞋突然以汉室风气比照本朝,声称喜好同性并无可耻,希望顺元帝能效仿先贤汉文帝,广开言论,以正视听。
顺元帝自然勃然大怒。
大乾自开国皇帝那代起,便严禁男子相爱,实在因为连年战争,壮年稀缺,需得男女结合,多繁衍子嗣才行。
到后来,断袖更成禁忌,官府每年查抄的楚馆不计其数,谁若胆敢出卖男色,轻则杖责三十,重则处以流刑。
念在六皇子年轻气盛,受人蛊惑,顺元帝小惩大诫,令他在清凉殿前跪足三个时辰,谁料天色突然大变,下起雨来。
但是皇帝正在气头上,没人敢求情。
顺元帝是出了名的严父,而且阴晴难测,翻脸比翻书还快,此时他丝毫没在意淋雨的沈瞋,而是拉着内阁诸臣在清凉殿商量春台棋会事宜。
所谓春台棋会,乃是一场举国盛事,各州府棋手自愿进京,在惠阳门外开坛对弈,前三甲会被邀请入宫,受皇帝亲自嘉奖,赐封国手。
只是今年,局势有所不同。
南屏听闻有此盛事,也要派三名天才少年前来参会,与大乾棋手一决高下。
“我看南屏分明是故意让我们不痛快!”礼部尚书汪拂愤慨道。
“南屏刚在边境吃了败仗,不得已将我朝五皇子送归,口中说的好听,但心里自然是不服气的。”首辅龚知远倒沉得住气,他饮了口茶,不紧不慢说,“慌什么,我大乾人才济济,未必会输。”
户部尚书卜章仪道:“我们不可轻敌,南屏定然是有备而来,要我说,干脆召集历代国手,假装百姓,在惠阳门外对弈,确保万无一失。”
刑部侍郎洛明浦道:“那就有违春台棋会的初衷了,这本就是个与民同乐的比赛,国手们自己玩还有什么意趣?”
卜章仪:“难道打赢南屏不比你的意趣重要?”
洛明浦冷笑:“卜大人,若是南屏年年派人前来,我们年年不必有百姓参加吗?”
卜章仪恼怒:“明年再说明年的事!”
阁臣们你一言我一语,越吵越上头,最后恨不能薅着对方的领子按头对方祸国殃民。
顺元帝被他们吵得烦,挥手让他们住嘴,随后将目光投向坐得最远的温琢。
“晚山,你说呢?”
温琢已经僵坐了一个时辰,完全不敢相信发生了什么。
他突然从御殿长街的刑场来到这里,万箭穿心的疼痛不再,群臣的山呼海啸不再,新帝讥诮凉薄的眼神不再。
他面前是垂垂老矣的顺元帝,身边坐着分庭抗礼的内阁诸臣,清凉殿外,还跪着仍是皇子的沈瞋。
他竟真回到了顺元二十三年!
这一切或许与将死之时那道诡异天光有关,只是不知道,回到此刻的除了他是否还有别人。
温琢顾不得消化心中惊骇,他一边摇着掌中折扇,一边努力回忆上一世的场景,思索片刻,他装着无辜:“各位大人各执己见,吵得不可开交,臣又不是阁臣,皇上这时候喊我,不是让我得罪人吗。”
此时众朝臣都被大雨困在候朝的板房里,既潮且冷,唯有温琢被特别恩典,随内阁来清凉殿喝茶避雨,足见其非比寻常的倚爱。
“就你心眼儿多!”顺元帝气得用手帕掩唇咳嗽,伸出两指点着温琢,“要不是你行径荒唐,风流无度,有损朕的颜面,以你翰林院掌院之职,早就该入阁了,不行,你今天必须给朕说!”
温琢忙垂下眼,藏住睫下一片阴翳,无奈叹了口气,像是连扇子也没劲儿扇了。
“臣——遵旨。”
但他深知,就是他这幅对权力提不起兴趣的样子,才使得顺元帝如此倚重。
皇帝老了,就开始畏惧被人替代,畏惧权力的流失,谁若是盯上他的皇位,便是他眼中钉肉中刺,亲儿子也不例外。
龚知远茶也不喝了,只是掀起苍老的眼皮,默默注视着温琢。
温琢若是入阁,首先威胁的便是他的地位,翰林院掌院是从一品,皇帝最低也会给个次辅当当,温琢今年也才二十四岁,蹿升速度堪比登天梯,实在让人忌惮。
“少不情不愿的,朕记得你也是用棋高手。”顺元帝睨他。
温琢只好说:“是,臣以为春台棋会照办,百姓照常参加,南屏来人,咱们接招便可,若是因此方寸大乱,才是成了笑话,我大乾崇尚棋技已有百年,能人辈出,南屏只是虚张声势罢了。”
他之所以敢这样说,是因为他清楚,这场博弈大乾必输。
这根本不是简单的棋技比拼,而是一场酝酿已久的阴谋。
他接着说:“不过也不能全无防备,那些出了名的老国手不方便露面,但令他们挑几名得意弟子参加还是可以的,只要确保南屏棋手进不了前三甲,也不算我大乾欺负人。”
顺元帝听完点点头:“有点道理,南屏要来便让他们来,刚好让我大乾子民杀杀他们的锐气!”
分明是相似的意思,龚知远说完顺元帝就不表态,温琢说完顺元帝就赞许,这让他这位首辅的面子有些挂不住。
他这张老脸还未拉下来,就见不远处坐着的女婿,任吏部侍郎的谢琅泱脸色更加忧虑。
龚知远百思不得其解。
今日内阁议事,太子党和贤王党吵得不可开交,谢琅泱却像丢了魂样一语不发,只是频频朝温琢的方向侧目,连皇帝的话都顾不得听了。
谢琅泱还在凝望,龚知远别扭极了。
温琢那张脸实在长得惑人,眼似桃核,眉若远山,仿佛晚烟霞下白山茶,又如琉璃盏中美人仙,一颦一笑都晃得人轻易失神。
这种长相,多亏是个男人,否则必是个祸乱朝纲的妖精。
“衡则,你有什么要说的吗?”龚知远故意点他。
谢琅泱被岳父唤字才挪开目光,他动动唇,心不在焉道:“我无话。”
回应完龚知远,谢琅泱又忍不住朝温琢看去。
此时大雨已经下了整整两个时辰,沈瞋也在外面淋了两个时辰。
上一世春台棋会刚商讨到一半温琢便向顺元帝求情了,顺元帝虽然不悦,但架不住温琢舌灿莲花,引经据典,总算唤起了顺元帝为数不多的父爱,这才免了沈瞋大病一场。
当然,敢打断顺元帝议事的也就温琢,换作旁人,估计来不及动之以情便被喝住了,毕竟顺元帝实在不怎么在意沈瞋。
沈瞋出生那天正赶上宸妃忌日,顺元帝只管悲伤,看都没来看他一眼,听说他通体发黄,恐有胎病,顺元帝也只是淡淡吩咐一声找太医。
长大后,沈瞋既无外戚撑腰,又无朝臣拥护,就连将女儿嫁给他的龚知远都不认为他能做皇帝。
谢琅泱一边震惊于自己回到过去,一边惶恐事情的走向变得不对了。
温琢居然还没有求情!
莫非......
又是一连串的闷雷,响得地动山摇,天公震怒,半点没有要停的意思。
“唉哟,这雨越下越大了。”司礼监掌印太监刘荃透过明瓦向外窥望,语气里带着恰到好处的担忧。
石阶前跪着个狼狈的身影,浑身湿透,衣袍泥泞,已被雨水浇得摇摇欲坠,正是六皇子沈瞋。
几个小太监站在远处,犹犹豫豫不敢上前,只得眼睁睁看着皇子在暴雨中煎熬。
这等大雨,雨珠打在身上无异于石子,只叫人骨缝生寒,后背生疼。
沈瞋简直要崩溃了!
他分明已经历尽万难,铲平障碍,踏上那至尊之位,谁料才在皇位上呆一个月,突然一线白光闪过,他来不及反应,便重回人生中最狼狈凄惨的时刻。
这三年的时光,就像一场惊心动魄的梦,梦醒了,他什么都没有了。
他甚至都没来得及养出身为帝王的威严和气魄!
沈瞋满腔的愤怒和疑惑无人诉说,露天之下空无一人,就连太监们都躲在廊檐下,唏嘘且讥笑地望着他。
他已经不知跪了多久,双腿早已刺痛没有知觉,身体止不住的发抖,一个不留神,牙齿咬到舌尖,一阵尖锐疼痛,口中顿时溢满鲜血。
他隐约记得上一世没有这么难熬,因为在他刚跪得发麻时,温琢就撑伞出来接他了。
温琢呢?
沈瞋猛地抬眼,望向掌着灯火,暖融融的清凉殿,看见殿内人影窜动,火光跃跃,他心中隐隐生出希冀,应该快了。
按照记忆,温琢也该出来护他了。
然而只等到人影都不动了,太监们都散了,也没有一个人出来。
温琢怎么还不求情,还不来扶他,难不成他那段精心编造的谎话都白说了吗?
还是......从刑场上回来的不止他一人!
沈瞋猛一打战。
刘荃等了片刻,见顺元帝没有接茬。
他又向外看了一眼,便毫不留情地收回了眼神,吩咐人给空了茶杯的温琢添茶。
他虽有意替沈瞋求情,但心知肚明顺元帝还未消气,所以这情求得要有分寸,无论如何不能将自己牵扯进去。
“谢公公。”温琢伸出莹白无暇的五根手指,托起茶杯,垂眸轻呼,吹走阵阵热气,不紧不慢地抿了一口又一口。
刘荃笑道:“温大人很爱这茶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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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温琢喝得唇色红润,通体舒畅,放下茶杯轻笑道:“是徽州府的松萝茶吧,此茶色如白梨,饮若嚼雪,果然只有皇上这里才能喝到,要是能讨些回去就好了。”
曾经他因为忧心沈瞋,根本没好好品尝松萝茶,他身有旧疾,一到阴雨天便关节刺痛,彻夜难眠,非得把周身烘暖了才行。
因为将沈瞋从暴雨中搀起,他后来病痛了整整七日,连上朝都是煎熬。
果然还是坐着喝热茶舒服。
顺元帝挪眼瞪他,心里明镜似的:“少来暗示朕,你从朕这里顺走的东西还少了?”
见温琢惭愧地垮下脸,顺元帝又赶紧挥手,一副遇见难缠小鬼的模样:“......给你给你给你,不够再管朕要!”
温琢瞬间眉眼生笑:“谢陛下。”
谢琅泱急得要命。
沈瞋还在外面受苦,温琢却闲情逸致地品起茶来了。
他知道沈瞋愧对温琢,可自古以来国为民纲君为臣纲,外面跪着的是未来的盛德帝,清凉殿前地势开阔,无遮无拦,若是有哪道雷电不长眼可怎么好?
他想说如今既然能够重来,那么意味着还有很多机会改变,他愿意与温琢同心协力,让沈瞋收回成命。
但现下,还是要先把沈瞋救起来再说。
想罢,谢琅泱也顾不得惹人疑虑,他身子向前探了探,手臂越过桌几,低声唤:“晚山......”
“谢大人想说什么?”温琢坐得稳如泰山,并没扭头看谢琅泱一眼,刚好刘荃将松萝茶取了过来,他便专心致志嗅起茶香。
“我有万千心绪想与你倾诉,但现下已经两个时辰了,当务之急——”以防他人听到,谢琅泱只得又向温琢耳边贴了贴。
谁料温琢立刻与他拉开距离,疑惑道:“谢大人大声些,咱俩有什么怕别人听到吗?”
谢琅泱怔了怔,没想到温琢竟会这么说,一时有些手足无措。
这下不止龚知远觉得古怪,就连顺元帝也蹙起眉:“谢卿有话要说?”
谢琅泱见温琢当真铁了心不管沈瞋死活,额头的汗都渗了出来,可对知晓未来的他来说,保护新帝是臣子应尽之责,所以他顾不得许多,只得硬着头皮站起身来,撩袍跪在顺元帝面前。
“陛下,臣读先贤之言,说父母对待子女,贤俊者自可赏爱,顽鲁者亦当矜怜。六殿下顽鲁,陛下身为君主,罚他理所应当,但也请陛下作为父亲,对他稍加矜怜。”
这话一出,温琢就笑出了声。
谢琅泱说的,差不多就是他上一世那套说词。
当时他在脑中搜刮出这句十年前读的《颜氏家训》可不容易,谢琅泱倒是会捡现成的。
不过眼下他这一笑,顺元帝就没工夫思考谢琅泱话中深意了,反而好奇问:“晚山笑什么?”
温琢晃着扇柄站起身,瞥见谢琅泱正瞪着眼摇头。
谢琅泱是真着急了,因为眼见温琢不仅不帮忙,还要使绊子。
可惜他的口才一向不如温琢,温琢也根本没理他的眼神警告。
“皇上乃万民之父,而非一人之父,六殿下说此狂悖之语,有碍国本,有违朝纲,皇上罚他,是对万民之矜怜。古人还说,宜诫翻奖,应呵反笑,至有识知,谓法当尔,所谓严父之爱藏于责,谢大人怎么不能体会皇上的良苦用心呢?”
这句话是说该告诫时反而奖励、该斥责时反而纵容,孩子长大便会是非不明,缺乏敬畏。
说完,温琢施然坐回椅子,假意嘀咕:“我记得那句‘顽鲁者亦当矜怜’后面是‘有偏宠者,虽欲以厚之,更所以祸之’,其实讲的是父母对待子女要公正,不能偏私,谢大人读书一知半解可不好。”
谢琅泱登时哑口无言,一时间热汗竟然爬满后背。
温琢笑里藏刀的反击让他大脑空白,尤其是那句狂悖之语......温琢居然如此平静的说同性之爱是狂悖之语。
那分明是他们小心隐藏,万分珍贵的情谊。
其实顺元帝哪有那么多良苦用心,他只是生气,气了就罚了,至于这个一向胆小不讨喜的儿子如何,他根本没想过。
但没人不喜欢听恭维的话,温琢的解释很顺他的心意,于是他毫不留情地驳斥谢琅泱:“谢卿,你这书读的可不如晚山扎实,回去坐着吧!”
“臣......惭愧。”谢琅泱低头叩拜,脚被桌子腿绊了一下,才跌回座位。
他明白了,求情的事只能温琢做,别人都是白费功夫。
此时的温琢不结党,不贪权,不敛财,每日悠闲浪荡,是顺元帝眼中为数不多的公正忠诚之臣,也是实际意义上的权柄滔天之臣。
只是......难道温琢对他也没有一丝情意了吗?
3. 第 3 章
“好了,朕也乏了,至于春台棋会就交由晚山负责,朕看他闲得难受,你们的轿辇也该到了,回府歇息去吧。”
顺元帝确实累的不行,眼见着眼皮都要掀不起来了,刘荃赶忙过去搀扶着,让顺元帝将力都卸在自己身上。
内阁诸臣刚要起身,就听殿外一道尖细的女声穿透雨帘,大有那么点声嘶力竭的意思。
“陛下!求您见臣妾一面!臣妾有话要说!”
随堂太监隔着明瓦小心传话:“是宜嫔娘娘冒雨前来,想要见见陛下。”
新的人物出现了!
温琢托起茶杯,一边旋转,一边研究着梅子青的釉裂纹。
釉面乍一看像只大花猫,就这纹路居然号称值百两银子,看来眼盲心瞎的官员不止他一个。
门外宜嫔继续痛哭流涕:“陛下,瞋儿他不是有意的,他今年才十七岁,一定是被人蛊惑了!求您疼疼他,再这样跪下去,他的身体受不住啊!”
温琢听得甚是愉悦,果然他做出了改变,事情的走向就不一样了。
沈瞋使苦肉计前,必然跟宜嫔通了气,估计是宜嫔左等右等,也不见沈瞋被送回来,这才终于坐不住,跑过来求情。
上一世这对母子狼狈为奸,把宫内外的仇人对手拉了个清单,恳求温琢替他们一一除去。
用人时,沈瞋虚心谦恭,宜嫔更是体贴入微,得知温琢身患寒疾,她亲手缝了袖筒相赠,用的还是家传纳纱绣技法。
后来沈瞋如愿登基,宜嫔突然将袖筒要了回去,温琢虽不解其意,但还是将东西归还。
结果第二天,谢琅泱突然在朝堂上弹劾他,一时间群臣响应,列出他条条罪状,他僵站在那里,骤然变成众矢之的。
看着昔日爱人和学生的面目,他双耳嗡鸣,眼前昏黑,但沈瞋根本不给他反应的时间,立即将他收押入狱,命三法司严加审讯......
一切都是早有预谋,宜嫔要走那袖筒,是怕独特的绣法将她牵出来,惹人猜疑。
温琢再回想宜嫔要走袖筒那天慈祥柔善的模样,便觉恶心作呕。
听到宜嫔的声音,谢琅泱一颗心总算能够放下。
自皇上患了咳疾,宜嫔一直尽心伺候,不仅时常亲手做羹汤,还要夜夜念经祈福,没有功劳也有苦劳。
这一切顺元帝都是看在眼里的,哪怕他再不在意沈瞋,也会给宜嫔这段日子的付出一个面子。
宜嫔冒雨求情,沈瞋就算是保下了。
果然,顺元帝望着窗外停下脚步,眉宇间有恻隐之意。
他在考量,比较,到底要不要摘掉温琢给他戴的高帽,将‘良苦用心’收回。
想来两个多时辰也差不多够了,经过这一遭,沈瞋应当也不敢再胡言乱语。
顺元帝刚欲松口,就见温琢将杯子轻轻置在桌上,翘着腿感慨道:“朔风寒雨暗枫宸,宜嫔娘娘当真是护子心切,令人动容。”
这话乍一听,是说北风凛冽,雨水寒冷,宫殿昏暗,宜嫔还能赶来,足见母子情深。
配合他担忧同情的语气,甚至还有点变相求情的意思。
唯有刘荃公公转过脸,意味不明地看了温琢一眼。
突然反应过来的谢琅泱腾身而起,妄图打断顺元帝的联想:“皇上!”
可惜已经晚了。
其中关窍,就在这个‘宸’字上。
宸妃早逝,一直是顺元帝的心疾,二十余年从未忘怀,甚至其他嫔妃都成了他心中抢夺宸妃恩宠的假想敌,他是绝无可能在想起宸妃时怜悯其他妃子的。
果然,一听到宸这个字,顺元帝就收回了宽恕的话,只见他瞳孔微散,颧骨不自知地抖动,胸腔高地起伏,呼吸也深沉了。
“圣上,圣上?”刘荃拍着顺元帝的后背,轻声唤。
顺元帝黯然失神,任凭宜嫔在殿外如何哭喊,他都不再理睬,直接从后门回了寝殿。
众阁臣这才明白过味儿来,看向温琢的眼神也变得复杂起来。
幸亏温琢对夺嫡之战没兴趣,不然皇子之中谁得了这人,那可真是如虎添翼,棘手的很。
龚知远皮笑肉不笑:“温掌院好手段。”
他虽然不知温琢为何看沈瞋不顺眼,但只要不涉及太子,就不关他的事。
皇帝走了,阁臣自然也要各回各家。
龚知远与洛明浦,刘谌茗两位太子党一同出门,太监们帮忙撑伞,送他们去御殿长街外乘轿。
走在长廊,他也没有多看沈瞋与宜嫔一眼。
当年龚知远其实是想将长女嫁给太子的,哪怕做个侧妃也好,将来扶为贵妃,诞下皇子,他龚家血脉也能一争皇位。
谁料沈瞋捷足先登,与他女儿私定终身。
虽然沈瞋声称两人是情难自抑,也保证让他女儿做正妃,但这当中总有算计之嫌,令龚知远如鲠在喉。
况且,作为铁杆太子党,龚知远一向与其他皇子保持距离,他可不想平白失了太子的信任。
龚知远走了,以卜章仪为首的贤王党也走了,殿内炭火快要烧尽,殿外的宜嫔险些哭晕过去。
没有皇上的口谕,没人敢扶沈瞋起来,除非那人不想活了。
温琢看够了戏,拎起皇上赐的松萝茶准备离开,那柄折扇被他插在腰间,本就束得严丝合缝的玄带又将细腰拢窄一分。
他刚要跨步出门,手腕突然被人用力扼住,一把将他拽了回去。
“晚山,你也回来了,对吗?”
两人都是聪明人,从方才的表现就可看出对方异常,所以也不必遮遮掩掩。
谢琅泱深深望着他,眼中有愧疚,眷恋,还有一丝难以遮掩的失望。
眼前的人衣着整洁,发丝乌黑,双眸明亮,面颊红润,和大理寺狱中奄奄一息的身影没有半点关系。
这时候,他还没沾染无辜人的鲜血,也还没为了夺权无所不用其极。
这本应是谢琅泱最爱他的时候。
他记得他总喜欢数朝廷发的那点俸禄,数完便将私房钱都锁在床下面的小格子里,盘算着养老花,算着算着时常觉得不够,还要从皇上那儿顺点东西填充小金库。
谢琅泱偶尔会和他说,别太在意钱,谢家有的是,无论他多骄奢都养得起,温琢却说谢琅泱年纪比他大,先驾鹤西去怎么办,把谢琅泱噎的说不出话。
这时的温琢过得轻松自在,闲暇时爱去勾栏听曲,是价钱最划算那家。
他会轻摇着云纹折扇,点两个才艺出众的姑娘陪着,彻夜不归,任凭外界如何传他放浪形骸,有失官员体统,哪怕顺元帝呵斥,他都毫不介意。
他会眼睛亮亮的对谢琅泱笑:“刚好用来诓他们,省的有人费心把女儿嫁给我。”
谢琅泱喜欢他的小精明,喜欢他狡黠又含情的眼睛,喜欢他的一点文心,喜欢他恰到好处的依赖和任性。
此刻光是忆起,心口就涌起一股热流。
可惜现在温琢眼中再没有那种依赖了,取而代之的是悄然藏匿的阴诡算计。
他三言两语便可将顺元帝玩弄在股掌之间,令沈瞋求救无门,也令谢琅泱心生寒意。
谢琅泱握紧他的腕,突然发觉温琢似乎没比狱中丰腴几分,他好像总是喂不胖,明明那么爱吃枣凉糕一类的甜食,可就是不长肉。
怪不得只十杖便将他的腿骨打断了。
断骨的痛,不知有多难捱。
于是,谢琅泱的心又柔软起来,掌心的力道渐渐松了,拇指克制又怜惜地抚摸着温琢的脉搏:“我很欣喜,也很想你,晚山,我都快忘记你此时的样子了。”
温琢并未完全转过头,他垂眸瞥着自己的手腕,几乎是和颜悦色地问:“谢大人怎么敢在宫中与我亲近了?”
一门之隔,守着等待灭灯的两名小太监,跪着凄凄惨惨的沈瞋母子。
若是在上一世,谢琅泱断然不敢在宫中有任何越距行为。
他身上背负的枷锁太沉重,踏错一步都万劫不复,对于温琢他尤为心虚,甚至要刻意保持疏远。
温琢一直忍耐着他人前冷漠,人后温情的两幅面孔,习惯了,也不觉得有什么难过。
温琢的讽刺让谢琅泱感到些许刺痛,但这个问题他很早便解释过了。
“你知道,老师他一直命人盯着我。”
将长女嫁与沈瞋在龚知远意料之外,但将幺女嫁给谢琅泱却是龚知远有意为之。
南州谢家的长子,顺元十四年的新科状元,谢琅泱是龚知远极为看重的接班人。
岳父肯扶女婿上位,当然要确保这个女婿足够听话,足够忠诚。
所以温琢从泊州调归,与谢琅泱同朝为官的四年,日日相见,谢琅泱却不敢越雷池半步。
“这简单,既然你怕龚知远,我想个法子,把他弄死。”温琢像是毫无芥蒂地回握谢琅泱的手,拇指在他指缝和掌心摩挲,还和往常一般亲昵。
恍惚贪恋了片刻,谢琅泱猛然惊醒,他知道温琢必有这种狠辣手段:“怎可!龚知远是你我恩师,对他动手天理难容!”
温琢与谢琅泱参加科考那年,龚知远是主考官,依照礼法,学子们考中进士,要去主考官家中拜会,尊称一句老师。
日后,这一科的进士便自动归入考官门下,算作他的门徒。
不过殿试之后,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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琢被远调泊州任职,唯有谢琅泱被龚知远悉心栽培。
所以谢琅泱称句老师不亏,温琢却根本不屑认。
“看来你也知道,杀师天理难容。”温琢突然抽手,还笑着的眼睛瞬间冷了下来。
谢琅泱掌心一空,怅然之余赶忙辩解:“沈瞋他不同!王者以天下为家,岂能私于一物,新帝初登基,正是革故鼎新,激浊扬清之时,况且仍有贤王太子余党虎视眈眈,你......你做的恶事大家都心照不宣,沈瞋必须给朝野一个交代。”
麻油灯噼啪烧着,发出和除夕夜一样的味道,温琢问:“你们都是别无选择,所以只有我罪无可赦,罪该万死?”
谢琅泱眼神晦暗:“晚山,刘国公一家的惨案还有三皇子五皇子之死,你确实难辞其咎。”
温琢听了这话很想笑。
“是啊,我天生与刘国公和皇子们有仇,我杀一个不解气,还要斩草除根,我把罪名都扣在太子和贤王头上,让他们狗咬狗斗得两败俱伤,平白给沈瞋腾出条道来!”
谢琅泱垂下眉目,想要拥抱温琢因激动而颤抖的身体:“我知你有委屈,所以这一次我想与你共同承担,另辟一条路出来,上无愧天地,下无愧良心,让你洗清罪恶,重新变得干干净净。”
洗清罪恶?干干净净?
原来是嫌他脏。
自古以来,皇权争斗都是血迹斑斑,你死我活,他为了保护谢琅泱的初心,成为沈瞋最恶毒的刀,原来谢琅泱一边享受着清名一边嫌他脏啊。
簪缨世家,门第高华,口中常谈家国是非,眼中却无闾阎疾苦,这样的人也配做大乾第一纯臣,第一清官?
真是什么东西!
温琢再不为这个人伤怀,反而思路变得很清晰:“在大理寺狱中我就在想,沈瞋如何知道我喜欢男人,如何用苦肉计引我入彀,现在看来,都是你的杰作。”
“我怎会!”谢琅泱确实未曾向沈瞋透露过两人的关系,“晚山,我永远都不会帮旁人算计你,更何况是我们的感情。”
“不是你也是你夫人,有什么分别。谢琅泱,我不陪你们玩了,你要是有本事,就亲手把沈瞋扶上去。”
谢琅泱倒不至于幼稚到让温琢此刻就毫无怨言的辅佐沈瞋,他只说:“那暂且,你能否不和沈瞋作对。”
“不能。”
谢琅泱疲惫叹息:“你在牢中不知道,那一月沈瞋启用清流,压制外戚,接连颁布十条改革条例,朝野内外一派欣欣向荣百废俱兴之象,他或许不是个好学生,但一定会是个好皇帝。为了大乾基业,为了黎民百姓,算我求你,放下恩怨。”
温琢拾起那盏梅子青,看了又看,突然扬手将凉透的茶狠狠泼在谢琅泱脸上:“这话你怎么不跟你的好岳父说去,让他倾心尽力辅佐的太子也听听。”
谢琅泱猝不及防,被泼的额发皆湿,脸上还粘着两片茶叶。
但他并没有恼怒,只是抹去眼皮的茶水,依旧执着且深情地望着温琢:“恩师那里我自会想办法,但你是我的人,我有责任——”
就在这时,突然听到殿外宜嫔大声喊:“太医!太医!六皇子晕倒了!快来人啊!”
外面一阵兵荒马乱,脚步声与雨水声交横错杂,密如鼓点。
有些地位的太监隔着殿门急唤:“六殿下昏倒了,掌院大人,您到御前给说一说吧,我们不敢动啊!”
太监们也是有眼色的,知道这位温大人如何任性皇上都肯宽容。
然而温琢偏要见死不救,他慢悠悠向殿门走去,打着哈欠:“皇上都回寝殿休息了,这不是让我找骂么,还是请六殿下再挺挺吧。”
“这......唉!”太监只得硬着头皮传话去了。
谢琅泱情急之下,紧追几步:“晚山,沈瞋毕竟是未来的盛德帝,是天命所归,纵使他有千般不对,这个位置也必须由他来坐才行!”
“天命所归?”温琢先是有些诧异地看着谢琅泱,随后就笑出了声,他没想谢琅泱竟天真至此,“那你就等着瞧,这皇位是天定还是我定!”
说罢,他抬掌推开殿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谢琅泱顾不得朝臣礼节,忙追出去:“温晚山!当今太子无能,贤王虚伪,三皇子残疾,四皇子胸无大志,五皇子天生愚钝,七皇子年纪尚幼,为了大乾的江山社稷你还能选谁?你别无他选!”
忽有一电光斜劈而下,天地间刹那亮如白昼,温琢站于清凉殿阶前,居高临下,官袍亮红如血,随风飘曳,倒真像画卷中朱衣点额,统摄仙卿的文昌帝君。
谢琅泱望着他的背影,莫名有些惶惶不安:“你......要选谁?”
4. 第 4 章
当今朝堂格局,以太子和贤王为首。
太子门下有太傅刘长柏,首辅龚知远,刑部侍郎洛明浦,礼部尚书刘谌茗,贤王背后是管着国家钱袋子的户部卜章仪,负责官员调配任免的吏部唐光志,以及工部尚知秦。
太子手中有一都督同知任凭差遣,贤王则握着梁州的都指挥使,两人算是分庭抗礼。
按理说,从这二位当中选一人对温琢来说最为方便,他几乎不用怎么努力,就可以将人扶上位。
可惜谢琅泱说的不错,当今太子无能,贤王虚伪。
太子沈帧实在太像顺元帝了,凡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若他登基,朝堂还会是一潭死水。
而贤王沈弼平日摆出一副虚心受教,礼贤下士的模样,实则疑心病重,心眼儿又小,但凡得罪他的人,哪怕是仗义执言,也不会有好下场。
至于其他皇子......
三皇子沈颋天生残疾,一条腿长一条腿短,初次见他的人很难不偷偷发笑,他也因这件事变得极度敏感,性情暴虐,时常对无辜之人宣泄暴力。
四皇子沈赫根本没有夺嫡的心思,他自从娶了喜欢的姑娘,整日只想与爱妻吃喝玩乐,他走上这条路,纯粹是被养母珍贵妃逼的。
七皇子沈秉今年只有十岁,为人乖顺安静,不闹不惹事,倒是适合握在手中当个傀儡,可温琢实在没有挟天子令诸侯的兴趣,毕竟这皇位夺过来也是棘手,他又不会有子嗣。
而五皇子沈徵......温琢眼睫颤动,明显一顿。
沈徵母族势力强大,外祖父是永宁侯,母亲一入宫便被册封为良妃,亲舅舅更是这次大败南屏的定远将军,按理说他应该有能力一决储君之位,再不济也能封个王爷。
只可惜他天生愚钝,三岁还不会说话,四岁刚能跑跳,六岁才背出第一首诗,八岁便被送去做质了,太医和司天监都看过,说是先天五亏,未开灵窍,简而言之,此子废了。
沈徵相当争气,别人说他废了,他就真的废了。
为质十年,他直接被吓破了胆,接回来后眼神呆滞,口齿不清,看起来就很没救。
若是沈徵能稍微聪明一点,或许......算了。
还有三年时间,屎里淘金,慢慢挑吧。
如今最关键的便是春台棋会,他要想想,怎么令沈瞋狼狈的输掉这一局。
温琢轻靠着轿辇中的软垫,隔帘纱望向窗外,眼中渐渐浮起如夜雨般深冷的恨意。
许是天气太潮,水汽旺盛,又或者是他身子太虚,温琢习惯性将两掌扶向膝盖,用力握着。
沈瞋啊沈瞋,何来星象契合,克承大宝之象,微臣选谁谁才是皇上!
到了温府门前,轿子一停,柳绮迎熟练地迎出来,将裘袍往他身上一裹,直送进卧房,麻溜把他塞进暖烘烘的棉被里。
江蛮女更是一口气搬了三个火盆进屋,将室内温度烘得很高。
唯有这样,才能保证温琢不会因潮气犯病,浑身难受。
温琢被火烘着,拱一拱从被里探出脑袋来,一双眼睛随着忙活的两人转动。
两个时辰前,他才从沈瞋口中听说了她们的死讯。
她们眼中无比寻常的一天,于他而言,却是好久不见。
温琢轻蹭向前,脸颊像是被掸了一层晚霞色,“不必了,我今日不太疼。”
入狱以来,这是他第一次没觉得疼,且被暖烘烘的火和人围着。
柳绮迎挂好裘袍,从腰间掏出算盘噼里啪啦打了一通,凤眼瞄到他熏红的脸上。
“您的俸禄为年155两银子,府中每月工钱8两,年结余59两,鉴于您七天一大病,三天一小病的良好生活习惯,希望您以后都像今夜一样听话,不吹风不沾雨,否则为了节省开支,我诚恳建议您踹了谢侍郎,找个老太医过吧。”
温琢定定看着牙尖嘴利的柳绮迎,忍不住问:“你是人吗?”
柳绮迎:“......”
江蛮女一边去探温琢的额头,一边埋怨:“你怎么这样挖苦大人,他与谢侍郎的七年情谊你又不是不知道!”
温琢默默躲开她乌漆嘛黑的袖子。
就在反应迟钝的江蛮女怀疑自己被嫌弃时,温琢轻轻说:“既然我付了这么多工钱,你们愿意为我赴汤蹈火吗?”
江蛮女十分仗义地拍胸脯:“愿意!”
柳绮迎立刻白眼一翻:“想得美,大人若有事,我转身就跑。”
温琢立刻笑了,笑着笑着,眼睛突然变得很湿,像染了屋外的潮气。
傻子,那你为什么不跑呢?
柳绮迎微微一惊,她心思细腻,很快察觉出温琢情绪有异。
按照平常,温琢肯定会词锋犀利的与她拌嘴两句,但今天,从进门起,温琢就表现的过于温和和沉默。
“是不是朝中发生了什么事?”柳绮迎眉头微蹙。
“无事,只是乏了。”温琢歪倒在床上,整个人又往被子里缩了缩,这会儿只露出两只眼睛,看样子像是要睡了。
重生这种玄妙之事还是不要解释了,不然说起来没完,况且......她们上一世的结局实在不好。
温琢阖眼躺了一会儿,又睁开说:“明天去趟谢侍郎府,就说有一篇《晚山赋》,让他还给我。”
柳绮迎听完瞳孔一震,显然很惊讶。
她方才说让温琢甩了谢琅泱找个太医只是玩笑话,谁想温琢像是真听进去了。
那篇《晚山赋》可以说是两人的情义笺。
当年十六岁的温琢赴京赶考,途中钱粮用尽,食不果腹,偶遇年长五岁的世家公子谢琅泱。
两人结伴为友,谈古论今,志同道合,惺惺相惜。
温琢体弱多病,谢琅泱为他抓药,温琢囊中羞涩,谢琅泱给他银两,温琢衣衫简陋,谢琅泱解衣以赠。
入京前日,两人落脚小镇,恰逢天降大雪,杂货铺子皆闭门谢客,谁料那天刚好是温琢生辰,谢琅泱遍寻青山,终是寻来一枝白似美玉的山茶,对他说,温晚山,晚山,我情难自禁。
晚山乃是山茶花的雅称,实在相得益彰。
对亲情疏淡的温琢来说,谢琅泱给的关心和情谊无异于久旱甘霖,令他视若珍宝。
于是温琢便以晚山为题,做了这篇赋赠与谢琅泱,这件事仅有江柳二人知晓。
现在是出什么事了?
看温琢不像是要分享的样子,柳绮迎知趣的没有多问,江蛮女关心则乱,刚想咋咋呼呼,柳绮迎赶紧扯着她领子,连拖带拽的给弄走了。
温府这夜还算安宁,六皇子的康安宫却乱成一锅粥。
沈瞋虽然提前晕了,但等顺元帝知晓,允许太医给他诊治,也差不多快到三个时辰了。
小厨房按方子煎风寒药,太医则撬开他的牙关,喂了一颗药锭吊着,只等药煎好了,给他灌进去,然后压实被子放汗。
一通折腾,直到天蒙蒙亮,沈瞋才清醒过来。
幸好他年轻体壮,还不至于被急症压垮。
谢琅泱一夜未出宫,始终守在沈瞋殿内,等沈瞋一醒,他立刻赶去塌前。
君臣二人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眼中读出了复杂忧虑的神色。
半晌,沈瞋挥退旁人,将谢琅泱留下。
“谢卿记得是不是?”沈瞋开门见山。
谢琅泱心道,果然沈瞋也随着回来了,现在知晓未来的已有三人,不知会不会有更多,但看昨日众阁臣的反应,不像是有记忆的。
见谢琅泱沉默,沈瞋也就懂了,他靠在床上咬牙切齿:“荒谬,真是荒谬!朕好不容易登上皇位,居然撞上这种怪事,到头来竹篮打水一场空!”
谢琅泱连忙跪下:“殿下,昨夜是臣之错,臣没能劝阻皇上。”
“温琢呢,温琢为什么没求情,他是不是也记得?”沈瞋虽然病着,但头脑却很清醒,他昨夜也并非真晕,而是见势不好装晕,谁承想那些太监们胆小怕事,传个话都慢的要死,让他生生挨了三个时辰。
若为保护温琢,谢琅泱应该说温琢不知情,减少沈瞋的提防和敌意,只可惜他自小受到的教育让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对君主说谎,所以谢琅泱挣扎良久,还是垂下头。
“......他的确知晓。”谢琅泱跪行两步,那根顶天立地的脊骨似乎在最近弯了又弯,“不过殿下,温琢生怨也在情理之中,只要您肯收回成命,许他一条生路,臣一定对他多加劝导,教他知晓大义,为殿下分忧。”
谢琅泱说完,深深拜了下去。
沈瞋看着谢琅泱虔诚叩拜的模样,却并没有被打动。
有时他觉得,谢琅泱虽痴情,却根本就不了解温琢。
经此一事,无论他如何做,哪怕剖心给温琢看,温琢都不会再信任辅佐他。
也就谢琅泱还能如此痴心妄想。
沈瞋如今的处境很尴尬,虽说他很清楚这一路如何斗倒各皇兄上位,但现在毕竟多了温琢这个变量。
温琢不捣乱还好,但万一呢?
他出身不好,本就没什么助力,当初接近龚妗妗,以为能获得龚知远的支持,谁料这老狐狸狡猾的很,知道易主而事的风险,根本不搭理他,甚至连女儿也不要了。
后来他从龚妗妗处得知,妹妹龚玉玟嫁了个男女兼好之人,当他发现与谢琅泱分桃的是温琢时,苦肉计便成型了。
莫非真是天谴,偏让他回到这个时间点?
“殿下,臣求您了!”谢琅泱一夜未睡,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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底已经遍布血丝,事实上,他足有一个多月没有好好安眠了。
他只觉自己被夹在两堵石墙之间,一面写着忠,一面写着义,两面墙都不断向他迫近,压得他喘不过气。
他大可以拼尽全力将一堵墙推开,可是使了劲儿,却发现鲜血顺着墙缝往下流,他慌忙松手,才知道无论向哪个方向推,他都注定手染鲜血,成为无情无义之人。
沈瞋突然古怪地看着谢琅泱:“你当真认为,要杀温琢的是我?”
谢琅泱愣住。
沈瞋不明所以地笑了,然后伸手将谢琅泱扶起,君臣像是在这混乱狼藉之夜交了心。
“好,我答应爱卿,若温师不与我作对,这次我允他解官归乡。”
对于沈瞋,谢琅泱的感情很复杂。
虽说他胁迫自己弹劾温琢,令自己亲手送爱人至地狱,但他又对自己很倚重信赖,甚至当着众朝臣的面说:“所望于卿,照彻山河。”
这句话对任何有理想有抱负的学子来说,都是万死难求的。
为了不负君恩,不负天下,谢琅泱挣扎万分,最终才忍痛舍了温琢。
既然沈瞋现在愿意承诺个圆满,谢琅泱相信君无戏言。
于是谢琅泱又要叩拜谢恩,沈瞋拦住他:“但谢卿,你千万不要告知温师孤也有上世记忆,否则在你没劝动他之前,孤处境会很艰难。”
他必须要制造信息差,令温琢放松警惕,错判失误,才能化被动为主动。
谢琅泱并不想欺骗温琢。
当年清平山定情之时,他就承诺,与温琢之间只有真心,没有谎言。
可他也知道,此时情况特殊,沈瞋处境并不好,温琢又是那样心狠手辣,睚眦必报的性格。
君子当先天下后己私,他也只好愧对温琢了。
“......臣遵旨。”
稳住谢琅泱,沈瞋松了口气。
温琢注定得不到了,他现在需要谢琅泱帮他完成下一步。
——春台棋会。
大乾人尚棋,文人以棋会友,武夫对弈搏杀,上到皇室宗族,下到黎民百姓,无不对棋通晓一二。
名门望族之中,更需有国手坐镇,方能彰显其底蕴深厚。
现今棋界,共有八脉正统传承,分庭抗礼,分别是时门,谢门,萧门,宋门,程门,杨门,朱门,赫连门。
这八脉各有精妙棋技,变化万千,天下棋士需择一门拜学,不断精进,才能在春台棋会上一较高低。
虽说八脉都很厉害,但每年可以获封国手的只有前三甲,赢了的自然扬眉吐气,输了的免不了被嘲讽一年。
若是接连几年都没有国手出自本门,那连带这一脉都要落寞。
近十余年,八脉子弟多有在朝为官的,与皇子之间的关系已经错综复杂。
虽说早晚要较量个高低,但高手之间差距甚微,只需在抽签时稍稍动点手脚,让劲敌互相消耗,自己则养精蓄锐,结果就会大不相同。
这就需要上位者暗中较量了。
所以顺元帝的话一出,温琢这位负责人瞬间就成了香饽饽。
沈瞋记得很清楚,光这一日,温府的大门就要被太子和贤王的人踏破了。
还不止这二位,三皇子沈颋也差人送了歌女和教坊新曲。
当然他也去了,不过是打着拜师谢恩的名义,听起来就很纯粹质朴。
温琢当时将太子贤王的人都请了出去,沈颋的礼物也没收,独独强忍疼痛,对他以礼相待。
沈瞋幽幽道:“父皇定了温琢主持春台棋会,今日怕是有不少皇子前去拜会了,上次温琢选了我,谢卿以为,这次会有什么变化吗?”
他更想问的是,这次温琢想要推谁上位。
太子贤王势力正盛,三皇子沈颋野心十足,或许都在温琢的考虑范围内。
“臣想,他暂时不会选择任何人,无论是太子,贤王,还是沈颋,沈徵。”
谢琅泱当然不能说清凉殿前温琢那句‘皇位我定’的狂语,否则沈瞋就要收回承诺了,他更愿意相信那只是温琢的一时气言。
“沈徵?”沈瞋失笑,他当然知道上世沈徵也去拜会了,他还让温琢帮忙羞辱来着,只不过方才懒得提,“温琢就算真想选他,我那痴傻的五哥也得扶得起来啊,关键还是那三位......”
“他若想选那三位,早就选了,其实除了殿下,他根本别无可选。”谢琅泱虚汗顺着鬓角淌下来,话倒是言辞恳切。
沈瞋沉默了一会儿,想起温琢临死前的那句恨言,仍旧心有余悸。
于是他握住了谢琅泱的手,用那张属于少年的苍白病容请求道:“春台棋会对我万分重要,还要劳烦谢卿帮我胜下这一局。”
5. 第 5 章
温琢这一夜睡得意外很沉,甚至连梦都没做,或许他实在是太疲惫了,刚受了万箭穿心之刑,又要继续和沈瞋谢琅泱斗智斗勇。
睡到日上三竿,温琢睁眼掀开被子。
盆里的炭火已经熄了,身上的汗把里衣和被子都打透了。
檐上一声鸟雀鸣响,清脆高亢,雕着莲花纹的瓦当滴下一两颗昨夜未干的雨水。
不大不小的三进院内依旧草盛树茂,意趣盎然,院门上有幅墨色楹联,曰:“有月即登台,是风皆入座。”
柳绮迎端来清火茶,温琢探身,饮茶漱口,将茶叶吐出,他问:“取回来了?”
今日休朝,柳绮迎赶在正午之前跑了一趟,结果扑了个空,她耸肩:“没,说是谢侍郎昨夜一直在六殿下那里,一夜未归。”
温琢一点不意外。
既然谢琅泱认定沈瞋才是下代明君,就必然一条道走到黑的死保沈瞋。
因为他从沈瞋上位中得到太多甜头了。
他继承了龚知远的首辅之位,彻底摆脱了老丈人的控制。
他获得了天下读书人趋之若鹜的清正廉洁之名,不费丝毫力气。
沈瞋打压外戚,却不动世家,对他来说,既推动了朝堂改革,又不损家族利益,可谓皆大欢喜。
他平白有了谢氏血脉,与龚氏日久生情,水到渠成。
而他,仅仅是舍弃了一个温琢而已。
“沈瞋怎么样了?”
“太医去瞧了,给开了驱寒的汤药,灌下去压上被子,半个时辰一换帕子,据说没什么大事,叫都能应呢。”
似乎早就知道温琢想问的问题,柳绮迎打听得很全面。
当然也亏得谢府管家对她毫不设防,甚至还给她塞了袋南州新运来的果子。
温琢闻言漫不经心地笑了。
沈瞋怎么可能是真晕呢,这么狡猾的人,自然是装病了。
恐怕谢琅泱留在他府中,两人已经开始互通有无,交换信息了。
但温琢并不担心,就谢琅泱那颗迂腐顽固的脑袋,只会给沈瞋拖后腿。
沈瞋呢,如今只能依靠谢琅泱,恐怕心烦意乱还要强装笑脸。
其实有一点温琢猜错了。
沈瞋也重生了,所以他信息全面,并没和谢琅泱交流太多时间,他撑着病体起身,连宜嫔都没细见,便在谢琅泱的陪同下,早早来温府门前的茶楼饮茶了。
疏饮楼上开了个雅间,打开窗子,正对温府的大门,就连柳绮迎回府都被他们看了个正着。
上一世,沈瞋可是带着上好的补品,挂着一脸的愧疚担忧,到温府书房等待指点的。
可如今,他已经没有进门的理由了。
沈瞋抱着暖炉,身体虚得发颤,他一边抖牙一边问身旁情绪低落的谢琅泱:“那个奴婢做什么去了?”
谢琅泱缓缓摇头,他确实没有头绪,其实他更想进府去看看温琢,哪怕被羞辱打骂也好,总归能心安一些。
可他不能破坏沈瞋的计划。
沈瞋嘲弄:“太子送的是先贤墨宝,贤王俗气,送的是钱,三哥倒是会投其所好,送个美娇娘,只可惜,他不知温琢喜的是男色。”
谢琅泱手背青筋绷起几根,半天才缓下去。
沈瞋又说:“等等看,太子,贤王和三哥的人会不会被请出来。”
算算时间,应该差不多了,看到了他才好放心回去。
卧房内,温琢简单擦了擦身子,系着亵衣襟带,早有预料般问:“有人来拜访吗?”
江蛮女惊讶,眨巴铜铃圆眼:“大人怎么知道?”
温琢心情好了些,便故意寻她开心:“因为大人比你聪明。”
见江蛮女嘴巴抿成一条缝,温琢又说:“但你比大人健壮,你我各有所长。”
于是那条缝明显高高地扬了起来。
柳绮迎哼笑:“东宫来了个詹事,带着太子的见面礼,贤王府来了个长史,带着贤王给的金叶子,三皇子府嘛,带着个水灵灵的歌女说要服侍大人,都让我给安排在前堂了。”
“只有他们吗?”
应该还有沈徵才对。
柳绮迎这下也和江蛮女一样惊讶,但她很快接着说:“还有那位近期归朝的质子,只不过他都被晾在宫外一周了,皇上分明是懒得见这个代表大乾耻辱的儿子。”
依照大乾礼制,皇子回京需先进宫拜见顺元帝,然后才能与母妃和其他亲眷见面。
顺元帝一日不见沈徵,永宁侯府和良妃就是再想念都不能见。
江蛮女搔头不解:“他来找大人作甚,也是为了春台棋会?”
柳绮迎敲她脑袋:“这五皇子八岁离京,为质十年,既无府邸也无封号,如今只得暂住在行馆。他今日来,自然是想求大人在皇上面前美言几句,让他能尽早入宫去。”
“他好惨啊。”江蛮女没听出这当中的错综复杂,只顾着暗暗同情,“我听说他在南屏那边过得也不好,南屏人都拿他逗趣取乐,差使他学狗叫,钻狗洞,还要让他干杂役干的脏活,多亏他舅舅在边境打了胜仗,不然他非得死在南屏不可。”
温琢坐在床上,目光落于被榻,两指轻轻摩碾,再次思索起这个人。
沈徵离京时,他还没在朝为官,沈徵回来后,他也只见了一面,对这个人的事,他也像江蛮女一样道听途说。
但这人有一点非常好用——
他是报复沈瞋的利器。
良妃是永宁侯嫡女,宜嫔是义女,沈徵是亲外孙,沈瞋是干外孙。
是以沈瞋今生最嫉妒,最恨,最耿耿于怀的便是沈徵,沈徵天生就有的,沈瞋钻营算计,呕心沥血才能得到。
若是春台棋会上沈徵得势,沈瞋还不得吐血三升?
“你们把他安排在哪儿了?”
柳绮迎没想到温琢还要问五皇子:“书房旁的小花厅。”
花厅是府内接待尊贵客人用的,沈徵就算再失宠,毕竟还是皇子,这点礼数柳绮迎是懂的。
“貂裘。”温琢一抬手指,示意衣桁上的银色裘袍,“我去见见五皇子。”
他这句话一出,江柳二人俱是一愣。
“那太子贤王和三皇子的人呢?”
“就说我闲懒惯了,记不得那么多叮嘱,谁若是想为我分忧,大可以去圣上面前毛遂自荐 。”
此刻不见沈徵,怕是以后也没机会见了。
因为沈徵便是春台棋会这场阴谋中最大的受害者,此后,他会被囚禁在凤阳台,然后在某一天夜里,从台上失足坠下,摔得血肉模糊,被一片草席裹着送出城去。
雅座里,一壶热茶已见底,在旁的饯果却一颗未动。
沈瞋蹙眉,难免有些着急:“怎么还没人出来?”
眼见已经过了正午,日头也向西偏了,在上一世,温琢这时已经将旁人请出府,专门去见他了。
看温琢病得摇摇欲坠,还亲手为自己斟茶,沈瞋难以形容当时的志得意满。
他心提到嗓子眼儿,颤巍巍站起来,咬着苍白的唇:“他莫不是真在那三人中选吧?”
“殿下别急。”谢琅泱扶住他,“或许温琢是故意为之,其实心底,他是瞧不上这三人的。”
这倒不是他擅自揣测,而是温琢亲口告诉他的。
早些年温琢刚入仕时,其实也曾有一腔抱负,泊州三年,他确实做到了上无愧天地,下无愧良心。
可回朝后却发现,光耀大乾根本就是一厢情愿。
顺元帝登基前曾遭遇过三次暗杀,这使得他对任何人都不能交付信任,驰骋沙场的永宁侯被他圈在京城磨去血性,才干出众的刘国公被他忽视打压消磨锐气。
他信奉中庸之道,只求后世史书不要记下他一分过错,但凡有人敦促他推行新政,整肃朝纲,他就感觉焦虑难安,心烦气躁,甚至因此歇朝不见。
温琢是个很会变通的人,看明白后,便收起那些雄心壮志,鼓弄经书,游戏人间。
顺元帝反倒越来越放心他,让他四年连升四级,竟做到了翰林院掌院的位置,比一开始便被龚知远悉心培养的谢琅泱还高两级。
他对顺元帝这一朝是不抱希望了,但对下一朝还是有些期待的,否则光是一句“广开言路,以正视听”,还不足以令他舍近求远,选择沈瞋。
这也是谢琅泱认定他别无可选的原因,沈瞋虽薄情,但却与顺元帝乃至其他皇子都不同,况且对君王来说,薄情又算得了什么缺点。
要去花厅必然经过书房。
阶前碎石子铺地,两侧浅池锦鲤跃跃,新风吹过,隐隐飘着梨花爽香。
大门敞着,窗薄纸透,于是温琢便向内瞥了一眼。
回想上一世,书房中沈瞋同他说,后宫之中生存艰难,他生母宜嫔乃是良妃的义妹,出身极其卑微。
良妃性情暴躁,常常苛待他们母子,而他为了生存,不得已忍辱负重,称呼良妃为母妃,管自己亲妈叫宜娘娘。
他隔三差五往良妃屋里跑,嘘寒问暖,捏肩捶腿,尽心尽力,即便如此,得知沈徵回京,良妃立刻又故态复萌,折磨他们母子。
如此百般煎熬,实在不堪与人言。
他一边说,一边掉落几颗悲楚的眼泪,配合那张十七岁少年倔强率真的脸,让温琢深信不疑。
所以温琢才会替他羞辱上门恳求的沈徵。
但现在,温琢只想夸一句良妃暴躁的好,爆成火药桶才好。
略过书房,温琢走向花厅。
一边走,他一边问:“五皇子进府来可是唯唯诺诺,不敢抬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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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蛮女:“大人猜的真准!”
“他是不是还被雀鸣惊了,怕的钻了桌子?”
“没错!”
和上世一模一样。
温琢拢了拢貂裘,轻薄的软绫被风一吹,便贴向内里,隐约透出细白的肤色。
他本该穿戴整齐去见沈徵,只是他放浪名声在外,和那先天五亏的倒霉蛋见面,没必要这样讲究。
温府的花厅不若书房那般气派,倒也幽静雅致。
四周花草树木繁茂,一条弧形小池,栽着几株水莲,正当中一处四角亭,里面摆放四张软垫,一方矮桌,圆栱门前还横着一道屏风,绘两岸青山,怪石嶙峋。
他刚绕过屏风,就见亭中软垫上背对他跪坐一人,虽脊背瘦削,但宽肩直背,端端正正,说是赏心悦目也不为过。
温琢:“?”
柳绮迎:“?”
江蛮女急了:“我没说谎,他刚刚确实钻桌子底下去了!”
温琢自然知道江蛮女没说谎,他默不作声地瞧了又瞧。
对于重生,他还有很多事情没弄明白,沈徵姿态变了,或许是他这次来的时辰不对,又或许是他昨夜做出的改变引起了某些连锁反应。
但也有可能是他想多了,等一会儿沈徵见到他冷若冰霜的面色,不怒自威的气场,权柄滔天的倨傲,便会吓得胆怯退缩,面色涨红,口不能言。
温琢微敞裘袍,终于迈步踏上台阶,换做居高临下的姿势,从侧身望着沈徵。
不愧是将门虎女所生,即便是跪坐,也有及他肋骨的高度。
离得也是近了些,恰巧一阵穿堂风吹来,把温琢的亵衣下摆撩起,不偏不倚,刚好扫到沈徵脖颈,带着贴身的体温和他身上独有的药香。
沈徵喉头一紧,缓慢滑动。
温琢心道,哦,这就怕了?
于是他来到沈徵正当前,与沈徵的距离又近了几分,此时披散的青丝顺他肩侧滑落,荡在沈徵眼前,有几根发不经意点在了沈徵唇上。
就见沈徵轻舔被发丝碰到的地方,深邃眉骨下眼皮一动。
温琢了然,心中好笑。
居然紧张成这样。
他记得他羞辱沈徵时,就是现在这个姿势,他抬手扇了沈徵一巴掌,又用脚狠狠踩向沈徵的大腿,不让人躲。
当时沈徵浑身颤抖,面白如纸,又恨又惊,巴不能寻个地缝钻进逃生。
如今被当朝第一权臣俯身审视,只怕沈徵早已心中忐忑,两股战战。
可温琢这次却不是来羞辱他的。
温琢微俯下身,含情目漾出笑来,贝齿轻轻开合,吐字清晰地问:“你想做皇帝吗?”
这句话玩笑里藏着真意,是他一贯的作风,沈瞋若是见到这一幕,怕是浑身没有一根汗毛躺的住。
“啊?”
沈徵似乎对他的话很意外,这一个音发得沉且悦耳,却没有畏惧的意思。
温琢蹙眉,莫非这句话对沈徵来说过于惊骇,他被震傻了?
温琢探出食指,抵住沈徵清瘦的下巴,指尖稍微使力,一点一点将他的下巴抬了起来:“看着我。”
沈徵的目光随着他手指的力道,从吹荡的亵衣下摆,到环腰一周,在腰侧打结的襟带,再到因主人不拘小节,难免有些松散的领口。
自下而上的角度,刚好能在风吹亵衣时窥到软绫里两点小巧桃粉,转瞬即逝。
怎么会那么嫩。
再往上,就是那张潋滟生辉的颜控终极大杀器,简直是在人类审美上横行霸道。
毕竟这具身体才刚满十八岁,沈徵难免气血上涌,鼻腔一热。
温琢看着淌下来的鲜血,简直猝不及防:“?”
沈徵那双稠墨般深浓的眼睛正如钩索一般盯着他,侵略性的目光锋如刀刃,要割断单衣薄缕,令他毫无遮掩,无处隐蔽地暴露在晴天白日下。
许是太久没有直面这样的眼神,温琢一时间竟有些迷惑。
沈徵仍旧跪坐,还淌着血,可周身气场就是与上世不同了。
究竟是哪里不对?
沈徵倒是很坦荡,他抬指揩去热血,盯着指尖一笑:“明明穿着内衣啊,也能把我刺激成这样。”
温琢缩回手指,后退一步,拢袍沉思。
沈徵为何流血?他到底被什么刺激到了?
难道是那句“你想做皇帝吗”?
的确对任何皇子来说,这句话都太过震撼,足以让人情绪激动,血热妄行。
温琢成功把自己说服了,遂放下心来,嘲弄道:“只是皇帝二字——”
沈徵却摆了摆手,喉结干渴似的滚动:“皇帝的事咱们以后再说,当务之急,请立刻马上狠狠羞辱我。”
温琢:“.................”
6. 第 6 章
温琢主动迅速地离他远了一点,像是怕染上疯病。
装的?真的?
其实温琢心中震撼不亚于昨晚。
沈徵知晓羞辱的事,此时言谈举止,又丝毫没有呆滞惊恐之色,难不成也是重生之人?
但是傻子重生会变态吗?
为什么沈徵重生与日食无关?回到此刻的除他,谢琅泱和沈徵外是否还有旁人?其他人是否会像沈徵一样被重塑大脑?
这件事有太多未解之谜,在摸清规律之前,温琢决定不让沈徵知道自己也重生了。
静默良久,温琢将裘袍裹得严丝合缝:“殿下这是何意,我为何要羞辱你?”
沈徵忽然目光探究地盯向他,那意思像是在问‘难道你不知道吗’,但也就短暂一瞬,便收了起来。
“那好吧,反正我们做dom的,也不太习惯这个视角。”
说完,他竟没再坚持,而是很快扶着跪麻的腿,自顾自从软垫上起了身。
他一站,温琢才真切感受到他有多高。
曾经沈徵总是缩着脖子,佝着后背,平白把身高都拉低了,如今端正站在面前,继承自永宁侯的那部分血脉才真正显现出来。
永宁侯原属漠北旧部,祖上曾与异域通婚,那点血脉历经数代未曾消磨,尽数凝于沈徵身上。
所以与其他皇子相比,沈徵容貌最为深邃,他额角斜削,鼻梁高挺,一双眉仿佛饱蘸墨色,浓深锋利,黑发用一只简单的玉冠束着,仍能见发梢微卷,粗粝不羁。
俊是真的,瘦也是真的。
那下颌线犹如强弓,满弦待发,容不下半分余肉,喉颈更是薄得能瞧见皮下青脉和骨骼,比起京城那些雍容丰腴的皇子,十年为质生涯像把刻刀,在他身上打磨出棱棱角角的痕迹。
只是......dom是什么意思?
盗墓?!
沈徵这随意一说,倒令温琢错愕,没想到这人身上还藏着这样难以启齿的秘密,一时间他连沈徵站起时带来的压迫感都顾不得了。
原来南屏人便是这样折辱大乾皇子的,那些杂役脏活也并非空穴来风,他们根本是想损沈氏皇族的阴德,何其歹毒!
怪不得沈徵不习惯这个视角,看来他平日见的大多是躺下的尸骨,而非站立的活人。
“盗墓是有人逼殿下做的?”温琢问。
沈徵忍不住笑了,明明是挺随和的笑,可眼神仍旧直白得令人警惕。
“不算,我自己也喜欢。”
饶是温琢才智过人,当前的信息量也过于大了,他眉心蹙成一团。
或许人长期处于痛苦环境中,心理会一定程度上扭曲变态。
“爱好?”
“算是吧。”
“有旁人知晓吗?”
“大乾好像就你一个。”
“太过损阴丧德之事殿下还是少做为好。”
“那太遗憾了......”
沈徵捧腹,抖动双肩。
“怎么了?”温琢被他笑懵了。
沈徵突然毫无征兆地凑近,粗糙的指尖在温琢脸颊摸了一把:“没想到温掌院如此可爱。”
温琢的手都用来抓着裘袍了,分不出功夫来,竟让他摸了个正着。
指腹的触感在面颊上久久未消,温琢脑中如烟花炸开,散的漫天都是可爱二字,一时间竟忘了推开他。
茶楼上。
沈瞋额头又烧了起来,他一边喝茶消温一边紧盯着温府大门,不肯挪开眼。
“怎的还不出来?”已经逾时很久了。
此刻沈瞋倒像只惊弓之鸟,既担心谁得了温琢青睐,又担心温琢是故意为之,吊着他的胃口。
这次谢琅泱倒没出言安慰,实在因为他自己的气力也快熬干了。
看着熟悉的温府大门,再想起一月前这里抄家灭门的惨相,他胸口再次泛起隐痛。
他过于自持,不轻易来这里,那晚油火烧毁这座大门,鲜血染红门前石阶时,他很后悔,为何没能多来几次,为何如此惧怕龚知远,为何总是让温琢等待。
温琢建府时是他陪着选的院子,离侍郎府并不近,走路要半个时辰,骑马倒能快不少,可惜温琢不会。
当时温琢有点失望,他本想买在谢琅泱附近,可是谢琅泱并不想他与自己夫人碰面,徒增醋意。
其实龚玉玟是个体贴懂礼之人,她一早就知道谢琅泱是碍于师恩才娶她,所以洞房那天她亲自揭了盖头,帮着隐瞒龚知远,温柔地成全了谢琅泱的心中有人。
可惜温琢有时不太讲理,甚至凶恶,哪怕知道龚玉玟无辜,也总是一幅睚眦必报的架势,张口闭口就是要杀龚知远全家。
谢琅泱时常头痛不已,只得避免双方相见。
恰有一妇人抱着小儿从门前走过,小儿指着那两尊雄赳赳气昂昂的貔貅道:“阿母,看大狗,大狗!”
妇人摸他小脑袋,纠正道:“笨儿,那是麒麟,大官门口都是放石麒麟的。”
谢琅泱没意识到自己笑了。
他突然有种站在茶楼上高喊的冲动,那不是大狗,也不是麒麟,而是貔貅,他为温琢买的貔貅。
他确实劝过温琢,身为翰林院掌院,摆两尊麒麟或者狮子更符合身份。
依照大乾律例,二品以上官员门前都可摆狮子。
但温琢不喜欢,说貔貅寓意好,只赚不花,以后不愁养老。
谢琅泱无奈道:“你到底也是乡绅富户之子,从小养尊处优,怎也像穷门小户一样爱财?”
当时温琢没说话,好像是有点不自在,但谢琅泱没有多问,而是亲自为他定做了这两只貔貅。
笑着笑着,谢琅泱又觉得难过,温琢一直努力攒着养老钱,以为能够长命百岁,却不知生命会终结在二十七岁。
若是早知只有数载时光,他当初就是再为难,也不该娶龚玉玟,平白与温琢闹了很久的别扭。
谢琅泱心口发涩,刚想喝杯茶压一压,就见大门从里拉开。
沈瞋:“出来了!”
一宽肩阔背,气宇轩昂的女子率先迈了出来,她伸出竹筒粗的手臂,嗓音浑厚:“各位大人请,虽然白跑一趟,但各位大人别生气。”
东宫詹事身份高贵,鼻孔朝天,冷哼一声,干脆甩袖而去。
他身后贤王长史倒有些分寸,捋了捋山羊胡,朝江蛮女点了下头,又瞪了那詹事一眼,才朝相反方向走去。
三皇子宫中管事牵着个低头垂眼的歌女,一步三回头,好像还想逗留,但见江蛮女往门缝一站,叉腰板脸,也只得拱拱手,叹气走了。
就如谢琅泱预料的,温琢谁也没选,礼物也都原封不动的退回,看样子是不想插手八脉之间的较量了。
三壶茶饮尽了,谢琅泱起身:“臣送殿下回宫吧,太......宜嫔娘娘该担心了。”
他险些依照上世叫太后了,如今顺元帝还在,这么叫就不合适了。
沈瞋肚子里咕噜噜叫,早就撑不住了,他撂下赏钱,在谢琅泱的搀扶下转身,然而刚走到楼梯口,他突然停住了脚步。
“沈徵呢?”
谢琅泱怔愣,他几乎忘了五皇子。
沈瞋突然转过脸,两腮肌肉僵硬成不可思议的形状。
“沈徵还没有出来。”
“殿下......”
“你说温琢是不是故意跟孤作对,他要保沈徵!”
“殿下......”
“沈徵才是春台棋会最重要的一环,他要是不死,永宁侯君广平,他儿子君定渊怎么肯死心塌地的效忠我!”
“殿下,您也是永宁侯的外孙。”谢琅泱蹙眉强调。
沈瞋高热头昏,情绪难以自控,当即驳斥:“那不一样!就算沈徵天生是个废物,有他这个亲外孙在,还有我这个外人什么事!”
吱嘎——
温府朱门再开,沈徵大大方方走了出来,只是那张瘦削的俊脸,顶着明晃晃一个巴掌印,引得路人频频侧目。
他却毫不见窘,仰头瞧了瞧天上的日头,又用手一抹唇角,那点刺痛顺着右腮往上爬。
他啧了声:“你们大人,不讲理。”
顿了顿,又带点无奈地补了句:“他先摸的我下巴。”
柳绮迎瞧他五彩斑斓的半边脸,幸灾乐祸,声音里裹着点促狭:“难得的机会,却得罪了我家掌院,殿下不觉得遗憾吗?”
方才发生的事,她现在仍觉匪夷所思,活了这么多年,这是第一个敢调戏温琢的人。
沈徵将手收进袖筒,很是气定神闲:“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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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吧,本来他也没打算帮我。”
柳绮迎心道,你又知道了?
“我家掌院懒惰惯了,无意插手皇子之间的事。”
“哦?那可未必。”
“殿下不信?”
“我信不信无所谓,铁一般的事实啊。”沈徵话锋一转,喟叹道,“不过说句实话,你家掌院是不是得罪人了?书中描写可不及他三分神韵。”
“书?”
“就是《乾史》。”
柳绮迎眉梢一挑,已经猜了个七八分,肯定是那些街头巷尾传的民间小册,通篇胡言乱语,逮着朝臣宫妃就瞎写,官府禁了多少回,偏就屡禁不止。
“殿下还是少看那些杂书,平白误解我家掌院,他这人虽然作风别致,言辞犀利,看似不好相处——”
柳绮迎话中带着明显的偏袒,说到这儿,声音突然轻了些:“但他的心是软的。”
沈徵敬佩之情由丹田而生:“豁,姑娘这滤镜够厚的,如果你家掌院叫心软,那金刚石也能是微软。”
“我指的是字面意思,不是Microsoft。”他补充。
江蛮女凑到柳绮迎身边,声音压得极低,抓心挠肝:“《乾史》是啥,滤镜是啥,金刚石是啥,麦抠嗖嗖嗖是啥,他在夸大人吗?”
柳绮迎根本不懂沈徵说的是什么,但也看得出他脸上那点戏谑,于是摆出个冷脸:“殿下慢走不送。”
这下沈徵那点戏谑顿时散了,他眉宇间多了几分难色:“我能打听一下,我该去哪儿吗?”
江蛮女直言不讳:“从哪儿来的就去哪儿呗。”
沈徵:“我说清华来的你们信吗?”
柳绮迎盯着他,面无表情:“既然殿下知道是清华行馆,还问什么?”
沈徵眉毛微挑:“你们大乾的行馆,真叫这名?”
一街之隔,窗沿上趴着急切的沈瞋。
他双眼瞪得发酸,忽然低喊一声:“谢卿!看清五哥的脸了?”
谢琅泱看清了,可沈瞋那股兴奋劲儿却像块巨石重重压在他心头。
他总说,五皇子之死,温琢难辞其咎。
可刚刚沈瞋却凶相毕露,说沈徵要是不死......
从前他还觉得是温琢手段太过毒辣,而沈瞋多少顾念着兄弟之情,此刻瞧着,倒觉沈瞋比谁都迫切,那些少年惊慌与懵懂反倒像装出来的。
谢琅泱声音沉闷:“是,臣看到了,温琢没有打算帮他。”
沈瞋紧绷的神经总算松了。
他往后一靠,跌在椅上,语气里带着笑意:“这倒是和以前一般无二,温琢替孤掴了沈徵一巴——”
沈瞋的脸色忽的变了变,奇怪道:“不对。”
谢琅泱真想请沈瞋早去休息,不要疑神疑鬼,就听沈瞋喃喃自语:“沈徵好像和上世有所不同。”
府门前,江蛮女撒开腿,步子快得像蹬了风火轮,一溜烟儿窜回了内院。
到温琢面前,她气息不乱,嘹亮请示:“大人,五殿下想让我们送他一程,他刚回京记不得清华行馆的路。”
温琢淡淡吐出七个字:“果然还是个傻子。”
江蛮女掀起眼皮,像个偷油的小贼,飞快扫温琢的脸色,小声补了一句:“他好像还夸您了,要不就送一下吧?”
刚刚沈徵在身上翻箱倒柜,好不容易搜刮出个南屏产的沉香手钏,虽不昂贵,但胜在样式新奇,他半点没心疼就递了过来,俗话说礼多人不怪。
“现在口舌倒学聪明了。”温琢挥挥手,表示自己根本不想再提这个人,“你们随意吧。”
等江蛮女得令跑走,花厅又只剩温琢一人。
他绕着四角亭踱了两圈步,忽然一脚将沈徵跪坐的软垫踹飞出去。
可爱?
荒谬!
这词鲜少用来形容男子,更鲜少用来形容他。
因为他并不可爱,他内心阴暗,手段卑劣,底色更是恶毒,所以当沈瞋要求,他就能毫无负担地成为令人不齿的奸臣。
与其说沈瞋拖他下水,倒不如说他们是一丘之貉,毕竟谢琅泱可不会帮沈瞋做那些恶事。
沈徵这个混账,举止竟如此轻浮,出局!必须出局!
温琢一边呲牙,一边拨楞了一下发红的耳朵。
7. 第 7 章
茶楼之内,客流熙攘,沈瞋身子突然一软,直挺挺向后栽倒。
他疑来疑去,情绪起起伏伏,身体总算超过负荷,烧晕了。
不是装的,是真晕。
谢琅泱眼疾手快,赶忙把人扶住,他也不敢耽搁,匆匆出了茶楼,快马加鞭就往宫里送。
等从顺阳门出来,他已经周身酸软难忍,前后襟都湿透了。
昏昏沉沉赶回府中,刚下轿,管家便急匆匆迎了上来,说是柳姑娘来过,扑了个空。
柳绮迎,竟是来找他的?
谢琅泱瞬间忘了累,心里攀升起微弱的希冀,如寒冬腊月的火苗,颤巍巍亮了下。
他护着这一点念火,急忙扶住管家双臂,几乎口舌发颤:“快说!”
他连稳重端庄那一套都忘了。
管家忙道:“柳姑娘说,受温掌院所托,从您这儿取一样东西,小的问她是何物,她却不肯说。大人,若真有此物,小的这就寻来送去。”
谢琅泱脸上瞬间没了血色。
他知道那是什么。
当时温琢在泊州做官,他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通知南州谢家千里下聘,龚知远强行做主,将龚玉玟嫁给他。
他哪有拒绝的份。
成婚后,才知道龚玉玟带的几个丫鬟都是龚知远的眼线,他的恩师要确保,他能为龚家所用,永不背叛。
温琢的东西,他半点不敢私藏。
温琢做过批注的书册被他忍痛捐给书院,温琢送的钱袋,发冠,绦子这些小玩意儿,也只好拿去当铺,换作粮食,施舍百姓,空博一个贤名。
唯有一篇《晚山赋》,他实在舍不得,悄悄夹在桌案之中。
彼时种种,一草一木,唯有他们懂得,他珍之重之。
直到三法司会审,他才不得已把《晚山赋》交了出去。
其实温琢原本的罪名已经足够罄竹难书,但龚知远偏要再审出些子虚乌有的东西,彰显自己的功绩。
他令人将温琢架在刑凳上,绑缚住手脚,两根沉重的廷杖立在刑凳旁,那上头的寒意竟能令温琢隔空打颤。
衙役粗鲁的动作扯动了温琢的旧伤,他结痂的十根手指又淌出血来。
龚知远说:“廷杖打着,什么时候招一条,我容你歇半刻。”
第十杖时,温琢只感觉一阵剧痛,左腿便没了知觉,他熬不住那么酷烈的刑罚,只能顺着他们的意招供。
他承认轻薄歌女污人清白,承认打压翰林院编修使人自尽,也承认引诱谢琅泱同流合污,遭拒后怀恨在心......
桩桩件件,都符合他放浪声名,却是通篇鬼话。
光有口供他们还不满足,非要温琢拿出铁证来,于是这篇《晚山赋》就成了最好的证据。
龚知远找上门时,谢琅泱都懵了,他不敢信温琢竟会供出这篇赋。
他抖着手,交出那封保存完好,没有一丝折痕的信笺。
龚知远只看了一眼,脸色就沉的像盖了片乌云。
哪有人会如此对待厌恶之人的赠赋?
但大局已定,龚知远没有多问,只是在堂上,他把话往最狠最毒里说,极尽羞辱之意,恨不能生刮下温琢的脸面。
“如今证据确凿,汝徒具男子之形骸,实乃下贱寺人胚耳,竟效雌兽之行,媚诱谢侍郎,欲坏其清誉!”
谢琅泱当时就站在门外,只觉得剜心之痛也不过如此。
他听到堂内温琢无波无澜的回:“你说是就是吧。”
这话传的比风还快,不多时,竟连大理寺狱的卒役都那般羞辱他。
刚刚燃起的那点希冀,陡然灭了。
只剩下迟缓而漫长的疼,一下下,往骨头里钻。
“谢郎,怎么才回来,六殿下那里没事了?”龚玉玟从府中迎出来,一袭紫裙,未着粉黛。
她抬手便解开谢琅泱的外袍,又转头吩咐一旁的管家:“徐管事,去厨房准备些清粥小菜,不要油腻,他刚熬了一宿。”
作为首辅之女,龚玉玟没有半分骄奢刁蛮之气,反而通情达理,内敛乖巧。
谢琅泱望着她恰到好处的担忧,没有说话。
对于龚玉玟,他一直心怀愧疚,不仅因为她被迫嫁过来,无辜独守空闺,更因为自己酒后无状,破了当初绝不行房的约定。
沈瞋要清算温琢时,龚玉玟恰好查出了身孕。
谢琅泱原本宁死也不愿弹劾,怎奈沈瞋告诉他,他若包庇温琢,谢家就要一并问罪,到时龚家,龚玉玟,和她肚子里的孩子也要受牵连。
那几日,谢琅泱觉得自己就快被撕裂了,他恨不能当场自戕,也不愿做这么痛苦的抉择。
可那晚,龚玉玟却主动来找他,劝他遵循自己的内心。
“陛下怎能让你如此痛苦,你千万别管我们母子,一定要保下温掌院,既然嫁给你,无论是什么结局,我都心甘情愿。”
谢琅泱再忍不住,伏在她怀中痛恸嚎啕。
一夜未眠,终是做了决定。
他与温琢,都不能再对不起龚玉玟了,更何况她已不止自己,还有腹中无辜的孩子。
他给了所有人周全,父母,恩师,新帝,发妻,唯独辜负了温琢。
他宁愿永坠地狱,生生世世向温琢赎罪。
温琢被禁卫军押走时,他不敢回头,不敢看他的眼睛,不敢听他的声音。
他被巍巍皇权压得喘息不得,精疲力尽。
直到行刑那天,他都以为这是场无可避免的悲剧。
然而清凉殿中温琢却问住了他,沈瞋怎知温琢喜欢男人?是啊,沈瞋怎知?
上一世沈瞋在顺元帝面前大放厥词时他完全在状况之外,后来温琢将沈瞋扶起,开始辅佐沈瞋,他才后知后觉地接受了这个决定。
现在他已明白,沈瞋根本是巧设苦肉计,那么这个秘密,究竟是谁泄露的?
“谢郎?”龚玉玟见谢琅泱神色疲惫,双眼赤红,却一直盯着自己看,心里有些发毛。
“玉玟,你经常与你姐姐见面吗?”谢琅泱突然严肃问道。
若是府中丫鬟眼线们发现的,必然会告知龚知远,那龚知远见到那篇《晚山赋》时,就不会是那种表情。
所以,他其实隐藏的很好,没引起任何人怀疑,他唯对一人不设防,便是他当作自己人的龚玉玟。
龚玉玟被他问愣了,睫毛颤巍巍几下,才迟疑着说:“偶尔......你也知道,我在府中甚是无聊,姐姐心疼我。”
“你是否与她说过我与温掌院的事!”谢琅泱逼近一步,突然扼住她的腕。
龚玉玟痛的将外袍松落,她惊惧之余,慌忙晃头,像是极委屈似的,竖起三根手指发誓:“没有,我怎会与她说,她会告诉父亲,父亲会斥责你的!”
谢琅泱看她急得含泪的样子,又不太确定了。
或许是温府上出了问题,柳绮迎与江蛮女二人,也是知道的,那江蛮女思维简单,行事莽撞,倒很容易泄露秘密。
他不该心急气躁,就朝龚玉玟撒气。
“是我累着了,方才你别介意。”谢琅泱松开手,欠身向她致歉。
“诶,不用!”龚玉玟赶紧跑开,不受这一礼,她用袖子抹掉眼泪,毫不计较地朝谢琅泱笑笑。
谢琅泱也努力回以一笑。
-
温府中。
温琢换了一身翠白色襕衫,扛着锄头,将栽在花田的白山茶连根剜起。
过了冬,这花就谢了个干净,舒舒服服的春日不努力开花,偏要在冬日强行吃苦,温琢很不喜欢。
因为谢琅泱说他像这花,清致洁白,他才勉为其难栽种这一片。
如今也没什么留的必要。
温琢不是一个喜欢回头的人,这也并非他第一次被人舍弃,若是脆弱易折,只怕他未及总角就死了。
但他却是个很记仇的人,前世一撇一捺,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他要一步步将他们逼到万劫不复的境地!
他心下发着狠,使着劲儿,乌发都咬在口中,然而只刨了几锄头,就累得不愿动了。
锄头一扔,他假模假式地喊:“咦,花田这是怎么了,谁过来看看,江蛮女!柳绮迎!”
没人应,这两人竟都去送那混账了,这倒让温琢意外。
沈徵很招人喜欢吗?
并没有。
温琢自问自答。
他盘算着再招几个奴才,然后养一支暗卫,用于暗杀报复,打击政敌。
但忽一回神,才意识到自己已经不是藏金万两,富可敌国的大奸臣了。
他伸手一揩唇上挂的发丝,不慎又碰到沈徵抚摸那处,于是眼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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颤了又颤,脑海中又复演一遍。
若真是重生的,沈徵能逃过春台棋会这一劫吗?
这场阴谋看似外忧,实为内患,问题就出在大乾朝廷上。
棋门八脉之争由来已久,如今渐有图穷匕见之势。
南屏派来的三名少年,虽然也是围棋高手,但想打遍大乾无敌手还是白日做梦。
但南屏就是抓住了八脉相争的心理,不费吹灰之力将大乾渗透成了筛子。
八脉子弟为了自己这门胜算更大,便绞尽脑汁窃取其他门的棋局技法,泄露给南屏棋手,想让另几脉输给南屏,颜面扫地,遭万人唾骂。
大家都想这么玩,最后自然玩脱了,大乾棋手竟无一人胜出,前三甲全让南屏收入囊中。
一场大乾的棋坛盛事,反倒让南屏赚得盆满钵满,大展国威。
顺元帝气得病了三日,满朝文武人心惶惶。
官员中的八脉弟子心知肚明是怎么一回事,但无人敢说,只能干巴巴劝皇帝想开点。
这件事终归要有人负责,尤其是在最终局中输掉的谢门,时门,赫连门。
但这三门的股肱分别投靠了太子,贤王以及三皇子。
思来想去,只有一招,找人背锅。
这个背锅的人,就是沈徵。
沈徵为质十年,说他私通南屏,绝对比旁人可信,说不定那三名少年在南屏便见过沈徵。
沈徵身为皇子,设法搞到各门棋局技法也不是难事,没人会对他设防。
沈徵愚钝,只要审讯时言语设下圈套,他自己就能稀里糊涂往火坑里跳。
最重要的,沈徵是永宁侯亲外孙,他若不倒,永宁侯府如何能死心塌地的辅佐沈瞋?
而这一切的根基,是顺元帝不愿承认大乾的败局,把缘由归结到内奸而非棋技上,顺带给南屏泼脏水,更合他的心意,他必不会费心翻案。
这便是温琢替沈瞋筹谋的第一计。
所以如今沈徵虽然好用,却很危险,一旦旧事被捅出来,他就麻烦缠身。
其实他没想害死沈徵,沈徵为质十年毕竟有功,功过相抵,罪不至死。
凤阳台是专门圈禁皇亲国戚的地方,那里吃穿用度都不用愁,与沈徵整日躲在行馆大门不出没有任何差别。
有他的筹谋,沈瞋早晚登上皇位,到时就可以将沈徵放出来,安度余生。
可沈徵却在凤阳台坠楼死了。
当时沈瞋想对刘国公下手,君定渊极力反对,大有与六皇子党闹崩的架势,所以谢琅泱始终怀疑,是温琢找人推沈徵坠楼,让永宁侯府彻底断了念想。
这件事温琢没做,连他都不知道沈徵是意外身亡还是被人加害。
但后来在三法司的严刑逼供下,他不得已认了。
若沈徵逃过一劫,复盘变数,会猜到上世他的手笔吗?
温琢正思忖着,忽听外墙青瓦轻响,未等分辨,一道身影猛地越了过来,“嘭”一声砸在刨乱的泥土上,正是江蛮女。
江蛮女一脚踩进温琢掘的坑里,一个趔趄,险些扑倒在地。
温琢默默:“......”
只见江蛮女大汗淋漓,脚步凌乱,一双铜铃圆眼满是焦灼,嘴唇更是干裂起了白皮。
她一开口便喊道:“大人,阿柳出事了!”
温琢面色倏地一寒,命令道:“说重点。”
江蛮女显然是狂奔回来,她竭力平复喘息,用不太大的脑仁总结重点。
“我们送五殿下回行馆,门前撞上黔州来的曹官爷,他明知那是皇子,还堵着门不让路,说什么大乾何时有个寒酸的五皇子。阿柳看不过眼,便暗讽了一句,眼睛长在屁股上,只认衣冠不认人。”
“可曹官爷竟然是皇亲国戚,他叫人抓我们,我们不好跟官差动手,只能推搡,谁料撕扯间他们瞧见了阿柳胸前的印记!还有那个五皇子也忒不是东西,我们被围住,他一眨眼就不见了,现在阿柳被扣在行馆,我是硬闯出来找大人的!”
“太子的亲舅舅曹芳正?”
听完这番话,温琢清如琉璃的眼珠染上一抹阴色。
一个地方三品按察使,还真当自己在京城无法无天了。
他掸了掸掌心的灰,将挽起的袍袖理好:“慌什么,备马车,我倒要看看,谁活腻了敢动我的人。”
8. 第 8 章
曹芳正,乃是已故皇后曹氏最小的弟弟。
顺元帝共死过两任皇后,一位是贤王之母柳氏,一位就是这位曹氏。
大约七年前,曹氏因温顺雅致,静宜淑娴被册封为后,才不到一个月,顺元帝突然决定到温琢的家乡绵州微服出巡,这趟出行只有禁卫军跟随,目的谁也不知。
只听说顺元帝回来后倍感伤情,曹皇后在身侧悉心照料。
可谁知顺元帝在途中不幸染了天花,因情绪低落,回宫突然发病,曹皇后数晚劝慰开导也不幸被染。
经过了极为凶险的救治,最后顺元帝痊愈了,曹皇后却故去了。
顺元帝万分愧疚,当即册封曹皇后之子,当时的二殿下沈帧为太子,为了堵住悠悠众口,在群臣没反应过来时,他直接将大殿下沈弼封为贤王,断了他夺嫡的念想。
殊不知这废长立幼的操作,反倒让更多皇子蠢蠢欲动起来,认为自己也当得,这其中就有沈瞋。
曹皇后的母族也都因此获益,她那些不着四六的弟兄都被封了官,且因为太子的关系,一时间横行霸道,无人敢惹。
不止沈徵,像沈瞋这样没什么背景的皇子也没少被曹氏一族轻蔑,所以沈瞋才如此痛恨外戚,登基后恨不能赶尽杀绝。
这位曹芳正当初没能留在京城当官,而是被派去了较为贫困的黔州,顺元帝本来对他寄予厚望,可惜这些年他也没做出太大功绩来,慢慢的就被顺元帝给遗忘了。
顺元帝这辈子也就对宸妃这位初恋念念不忘,对曹氏那点愧疚,早就被时光消磨殆尽了,所以曹芳正几次恳求调回京城,都被顺元帝以没位置为由驳回了,于是他在黔州一呆就是六载。
这次能回京城,是因为春台棋会。
这场举国盛事成了不少地方官申请入京的契机,顺元帝心情好,如无意外,尽量会让他们来凑凑热闹,顺便当面拜谢天子。
地方官入京一般都是住在行馆,像曹芳正这种皇亲国戚,待遇还要高一格,为了炫耀这份尊荣,他没回曹府去住。
此刻曹芳正俨然已是人群中心,他踩着一双大号兽面纹织金锦靴,由于刚饮了酒,鼻头显出亮锃锃的红色,一个圆硕的肥油肚顶着腰带,那张厚唇方圆大口正眉飞色舞说:“诸位有所不知。”
他手中擒着一柄马鞭,高高在上的用马鞭挑开柳绮迎的衣领,露出锁骨下方胸脯之上一块圆形暗红印记。
“这女子是一名黔州潜逃的胭脂贼!”
“什么是胭脂贼?”行馆里住着的各地官员一头雾水,纷纷围在曹芳正身边,几分好奇几分恭维暂且不提,反正曹芳正希望的众星捧月是达到了。
“当年我黔州梁河渡口出现一批女贼,主动接待乘船往来的富商和官员,那些富商官员不知着了她们什么道了,跟随她们回村,谁料只呆一晚,便被掠夺了财物,扔回官道上。”
有人倒吸凉气:”还有这种奇事?“
曹芳正:“本官听闻此事勃然大怒,在我治下,怎能任这一群女贼横行霸道?于是本官带兵镇压,却发现这帮女贼扮作良民模样,混入平民百姓之中,难以分辨。”
“但这可难不倒本官,本官令一队官兵伪装成富商,乘船抵达渡口,果然被她们给盯上,在她们妄图下手之时,早已埋伏好的官兵一涌而出,将她们全部抓获,这才发现,原来那个村子,老老少少,全部是女贼!”
不知谁带头夸奖起来:“曹大人真是英明神武,为民除害啊!”
“曹大人足智多谋,在下自愧不如。”
“黔州百姓有福了。”
“谁能想一群女贼竟霸占了一整个村子,简直匪夷所思。”
曹芳正越发志得意满:“非也,她们本就是当地村民,只是仗着男人们外出修堤坝,自甘堕落,为非作歹罢了。”
有人诧异:“此村男人都去修堤坝了吗?为何不留些守在村里,管教这些无法无天的女人?”
身旁人答:“诶,同寅有所不知,七年前黔州大涝,几个村子都被冲垮了,百姓流离失所,朝廷还拨了不少银子赈灾呢,所以这堤坝必须得修,而且得加快速度修。”
“原来如此。”
曹芳正冷笑:“不错,朝廷如此体恤灾民,她们却不思回报,反而落草为寇,本官将她们抓捕之后,本想一股脑砍了,但念及我大乾素来人丁稀薄,便网开一面,在她们胸前烙上特有的印记,取名胭脂贼,卖给教坊或庄子做奴婢,也提醒主人们见到印记多加小心。”
“可胭脂贼怎么会出现在京城呢?”
“是啊,看她样子,穿着打扮也不像出自寻常人家,光是身上这套衣裳,就是翠玉轩的吧。”
曹芳正眯缝着两只肿泡眼,也发现了柳绮迎的穿着不俗,虽不至于是哪家的大小姐,但看得出来生活不错。
他突然扬起鞭子狠狠一甩,将柳绮迎胸前藕荷色纱罗抽裂,露出一道长长的血痕。
若是寻常女子,被官差押着,衣衫凌乱,受此苛待,一定会羞耻得无地自容,涕泗横流,恨不能一头撞死,以全颜面。
可柳绮迎不仅一声没吭,而且毫不介意满殿官员或诧异、或鄙夷、或探究的目光,她直挺挺跪着,仿佛那些目光只是乏善可陈的隔夜茶,浑浊又寡淡,掀不起一丝涟漪。
她身上衣服豁开一截,鞭痕也在渗血,可她眼中却没半点泪水,反而亮的吓人,像是有柄狠厉之刃,要从那双燃着灼灼恨意的眼中射出来,将曹芳正千刀万剐。
周遭几位官员暗暗心惊,竟被她的目光震得垂下眼,偏过头,只觉得空气都寒了几分。
“你们看她的眼神,这哪里是女子该有的眼神!”曹芳正仗着有官兵在,毫无惧色,他继续说道,“当年押解这批胭脂贼时,有一名十六岁的少女,趁着夜色,拿磨尖的树杈做刃,捅伤看管的官兵,带着一支十八人的女贼,逃到了泊州界内。”
“嘶,泊州?那当年不是......”有人欲言又止。
泊州当年属温琢的管辖范围,近年来这位温大人可谓一路扶摇直上,成了皇帝眼前的第一大红人。
虽说他不拉帮,不结党,看似放浪形骸,对权力毫不在意,但他却是名副其实的权臣。
因为他说的话,顺元帝最终都会同意。
这除了温琢确实学识渊博,言之有物外,还离不开皇帝对他非比寻常的倚重。
总之这位是个特别的存在,眼见着曹芳正快要牵扯到温琢身上,有几位地方官隐隐想溜了,担心染上一身腥。
曹芳正却没想这么深,一来温琢已经离开泊州四年,二来处置个胭脂贼而已,怎么也不会惊动翰林院掌院。
“本官立即与泊州方面联系,泊州也是全力配合抓捕,只可惜这女子生性狠辣,诡计多端,她并未深入泊州,而是带着那群女贼翻过大山,跑到别处去了。哪想到今日她搭上了某位质子,倒明目张胆跑到京城来了,只可惜撞上了本大人,这才将她绳之于法!”
“好!曹大人真是一双慧眼!”
“慧眼?我看是有眼无珠。”一道既轻慢且嚣张的声音从人群背后传来,只见那一早就溜得无影无踪的五皇子又大摇大摆走了出来,他拨开人群,径直走到曹芳正和柳绮迎之间,随后毫不客气的将柳绮迎拉了起来。
行馆之中,官差自然是地位最低的,哪怕沈徵身份再尴尬,毕竟也是皇子,他们哪敢阻拦。
柳绮迎跪的有些麻了,站起来险些踉跄,幸好沈徵扶的稳,她很快便站住了。
她有些诧异地望着沈徵。
其实事情发生,沈徵溜走的时候,她并没有抱怨什么,因为这情有可原。
她们身份低微,和沈徵本就没什么交情,况且沈徵刚被温琢一巴掌赶出温府,心里不憋气就不错了,怎么还会替她们出头。
所以她一开始就没把希望寄托在沈徵身上,而是叫江蛮女赶紧跑,去找温琢想办法。
但她直到被官差按跪下,被扯开衣领,被抽鞭子都没有贸然提起温琢的名字,她怕多嘴干扰了温琢的筹谋。
没想到此刻却是沈徵先出现了。
温琢和江蛮女也在这时乘马车赶到,温琢下了车,风掠衣袂,也拂过他那张清艳的脸,门口差役看到他不由呼吸一滞,心神荡漾。
即便是个男人,也美得太让人震撼了。
却见温琢淡漠亮出牙牌,他们打眼一瞧,才惊出一身冷汗,忙齐刷刷跪了一地:“掌院大人!”
温琢一语未发,抬腿踏进行馆大门。
进了门才发现里面正僵持着,江蛮女刚要往人群里冲,却被温琢抬手拦住。
温琢不动声色,站在人群之后,静静望着将柳绮迎扶起的沈徵。
曹芳正上下打量,有点纳闷这小子怎么突然有胆了,他晃着马鞭一乐:“我还当质子殿下见势不好,躲回家了,噢我忘了,质子殿下还没得圣上召见,回不了家吧?要不要我在殿前帮你美言几句,让日理万机的圣上也能想起你来?”
他说完自顾自阔声大笑起来,在旁有几个妄图谄媚太子的,陪着笑了两声,其他人则小心观瞧,谁也不愿得罪。
沈徵也笑了,但只笑一下便收了下来,他背着手,仗着身高优势,故意抬颌睥睨曹芳正:“有你这个蠢货在,我很快就能面见圣上了。”
曹芳正哪听得这种羞辱,他虽然地位不如皇子,可他姐姐是因圣上而死,他外甥是当今太子,得罪他便是得罪曹氏一族,且不论沈徵只是个被顺元帝厌弃的傻子,哪怕是贤王在此,又能如何!
“殿下小心业障从口出,为了一个畏罪潜逃的胭脂贼,殿下竟然与我,与太子作对,难不成真应了司天监那句,殿下是先天五亏,未开灵窍?”
曹芳正以为自己讽刺得辛辣到位,所以颇得意,他刚准备再次放声大笑,只见沈徵干脆利落,抬腿一脚,猛踹向他的心口。
曹芳正躲闪不及,被踹了个正着,顿时只觉心口一闷,眼前一黑,向后仰去。
也亏得他膘肥体壮,再加上身后有人,他倒退两步就被人扶住,没受什么伤。
只是胸口一个端端正正的脚印盖在锦衣上,滑稽非常。
沈徵见状遗憾地叹了口气,自言自语:“这身子力量太弱了,有的练了。”
柳绮迎被他这操作惊呆了。
哪怕温琢亲自来,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踹曹芳正一脚吧?
柳绮迎胡思乱想,难不成沈徵为质十年性情大变,时而胆小时而疯癫,胆小时能钻桌子,疯癫时敢摸温琢的脸,敢踹太子的舅舅?
还是永宁侯余威尚在,君定渊又凯旋归来,沈徵心里有底气,觉得能平息此事?
“大人,这是五殿下?”江蛮女瞠目结舌。
温琢脸上没表露什么,心里却蓦地一紧。
他本以为回来能够掌控全局,谁想却出了个意料之外的沈徵。
沈徵到底知不知道得罪曹芳正等于得罪曹家,得罪太子?
他这一脚不计后果,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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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牵连永宁侯府与曹家对立起来,恐怕刚刚崭露头角的君定渊也会成为太子的眼中钉。
温琢面色沉下来。
头脑一热,就意气用事,看起来也不像能有大作为的,反倒还给他平添麻烦。
温琢正思索着对策,就见曹芳正猛地甩开身后官员,指着沈徵道:“你们都看到了,质子殿下当众阻碍本官捉拿罪犯,还敢对朝廷命官拳脚相向!”
沈徵劈手夺下曹芳正手中马鞭,有样学样拿鞭子指点着曹芳正:“说你有眼无珠你还真是眼盲心瞎,哪里有什么胭脂贼,那分明是胎记!”
柳绮迎不可思议地睁大眼,她不敢相信沈徵竟能张口就胡说。
曹芳正不知怎的,只觉眼前一花,马鞭便被稀里糊涂夺走了,但他没空管马鞭了,当即大声回嘴:“胡说八道,那分明是烙痕,烙痕如蝎钩,正是心如蛇蝎之意!”
柳绮迎胸前烙痕经岁月磋磨,已经皱结成了赤红的疤迹,但依稀能辨出蝎钩形状,足见当初设计烙印的人心肠之歹毒。
“你怎么知道没有人胎记恰好长这样。”沈徵那双浓眸渗出笑意,他步步紧逼,“说不定你胸前也有这样的胎记呢,不如也撕开让大家看看?”
沈徵说着,像是要挥手扬鞭,干脆将曹芳正上衣抽开。
马鞭鞭杆用檀木制成,鞭梢绑缚七根细密麻线,柔韧尖锐,便是烈马,也要仰颈嘶鸣,抽在人身上,自然疼痛难忍。
曹芳正向来脾气火爆,哪里肯受这大罪,他酒气壮胆,也学着沈徵那样,抬腿就蹬去。
沈徵不偏不倚,被他踹到胸膛,瘦削的身子骨连退好几步,险些撞到柳绮迎身上。
柳绮迎表情复杂地撑住了他。
曹芳正见自己一怒之下踹了皇子,酒意醒了半截,也是有些后悔,可转念一想,不过是个被厌弃的质子,皇上不会在意的,况且他又有擒拿胭脂贼的正当理由。
再者就算得罪了永宁侯他也不惧,永宁侯再大,大的过他爹曹国丈吗!君定渊就算有军功,还能压着太子一头吗!
温琢看不下去了,难不成沈徵以为,只是强词夺理这是胎记,就能相安无事了?
真是没救了。
他刚欲分开人群,出面控制大局。
就见沈徵被踢之后没有半点狼狈,而是意料之中的低低一笑,笑声里全无怒意,只有讥诮。
不等曹芳正得意,沈徵眼中射出凌厉之色,面上沉冷如铁,突然断喝:“曹芳正,你好大的胆子!”
这一声仿佛金石相击,铿锵有力,行馆内霎时静得落针可闻。
沈徵分明是一张浓眉深目的俊脸,这威怒不知是哪里来的,竟然叫人胆战心惊,脊背生寒。
曹芳正一时恍惚,不由自主后退半步。
温琢双目微眯,动作及时停住。
并非他夸大,沈徵这一声,倒真有点帝王之相。
曹芳正回过神来,开始撇清关系:“诸位都看到了,是质子先来伤我,我乃正当回击,就算到了殿上,有这么多双眼睛看着,只要讲明缘由,圣上绝不会轻饶你!”
“圣上自然不必轻饶我,因为犯大不敬之罪的是你!”沈徵抬起右手,将月白衣袍敞开半幅,从被曹芳正踢到的位置取出一份金纹短笺来。
他指尖轻捻,扬起短笺,朝众人亮了亮,那上方墨迹依稀可见,右下角盖着一处朱红御印。
“本人回京路上,时常思念父皇,于是就把这封父皇手书恩笺藏于怀中,时时相伴。我在,短笺在,父皇在,曹芳正,你这一脚踹的是我,还是当今圣上?”
曹芳正面上几乎是刹那就没了血色。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恐怕没人相信,一个人的死气和绝望竟然是有形的。
地方官员们纷纷避开了那块地方,仿佛已经看见了人头落地,鲜血淋漓。
曹芳正甚至不是跪下的,而是腿软的再也站不住,他抖如筛糠,喉咙里像是吞了把锁头,竟然半天也说不出一句话。
柳绮迎这才明白,沈徵一开始溜走,就是为了去房中取信,将信笺揣在怀中。
那之后的言行举止,都是想激怒曹芳正,令曹芳正对他动手。
无论曹芳正有何缘由,对御笔亲书大不敬是坐实了的,怎么都难逃一劫。
五皇子竟在那么短的时间内想出了这招,果决利落,一击毙命。
可是,为她一个有胭脂贼之嫌的奴婢害皇亲国戚,值得吗?
想到这儿,柳绮迎忽觉,这样的话,她在很多年前也问过温琢。
沈徵懒得再看曹芳正一眼,反而环视那帮吓傻了的官员:“诸位,我说他有眼无珠,你们觉得对吗?”
“对对对......”敢踹皇上的亲笔信笺,谁敢说曹芳正不是瞎了眼了。
“这么个有眼无珠的人,说那是胭脂贼的印记,你们信吗?”沈徵又问。
“不......不信,我们不信!”
“是胎记,一定是胎记!”
沈徵满意了,又气定神闲地将短笺揣回去了,仿佛真的跟父皇一刻也分不开。
“那事情就清楚了,曹芳正寻衅滋事,扰乱社会治安,破坏公共秩序,口喷皇子,脚踹圣上,根据《大乾律》第n卷第n条,死刑立即执行吧。”
他眉梢挑得老高,胡诌着一通莫名其妙的话,偏又口齿流畅,言之凿凿,仿佛这满室的光,都该绕着他转。
温琢垂落袍袖,双手负后,唇角极轻地扬了一下。
9. 第 9 章
其实沈徵到京城这回事,顺元帝早就心知肚明。
可他还是不见,因为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被他抛弃的儿子。
父子情深那是一点儿也没有的,但愧疚心虚却是人之常情,所以他恨不能拖到地老天荒。
也亏得横空杀出一个曹芳正,竟稀里糊涂的把顺元帝也逼上了梁山。
现在沈徵不仅救了柳绮迎,还全凭自己得到了被顺元帝召见的机会。
相信过不了一个时辰,明诏就会来了,这比温琢变着法儿的美言几句还要便捷奏效。
曹芳正此时还瘫在地上发抖,已经有人将事情始末上报给了巡街御史。
都察院的人介入了,地方官员们默契的退开,恨不能直接退化成空气,没人注意到才好。
毕竟做官的,谁能不怵这些动辄弹劾人的朝廷耳目。
人群一散,便将温琢露了出来。
温琢只是静静立着,身旁白墙,青砖,半丛苦菊都像是被悄悄拨了下弦,顷刻间通透鲜活起来。
他收回那点摄人心魄的笑意,提起衣裾,冷面走向厅中,就连清风都绕着他多盘桓了几周。
“这是......是温大人!”
“这就是温琢温大人吗?”
周遭传来阵阵惊艳的唏嘘。
众人都知翰林院掌院大人妖颜若玉,却不知他竟能美成这样。
曹芳正像是此刻才如梦方醒,他仿佛抓到救命稻草一般,迅速爬到温琢脚边,一把抱住温琢的袍角:“温大人...温大人!求您帮我在皇上面前求求情,我我我...不是大不敬啊,这都是误会!”
曹芳正涕泗横流,将温琢的衣袍都抓皱,温琢却不搭理他,而是朝柳绮迎说:“过来。”
柳绮迎便当着众地方官员和官差的面,顶着一道鞭痕和撕破的衣裳,堂而皇之地走到了温琢身后。
江蛮女忙将外衣解下来,裹在她身上,随后怒目圆瞪着曹芳正。
两人一胖一瘦,一高一矮,默契地守在温琢两侧。
围观者见状更是惊愕。
温琢这才不紧不慢地倾身,俯视已经被吓傻了的曹芳正,他嘴角噙了丝笑,艳得甚至有些妖异:“曹大人还要我求情吗?”
“她——你——”曹芳正彻底心如死灰了。
他僵死的脑袋甚至无法将温琢与六年前的泊州联系起来,他只知道自己完了,那胭脂贼竟是温琢的人。
温琢不耐烦的一脚将曹芳正踢开,一下没踢动,不得不又多踹了一脚。
然后他才朝旗开得胜的沈徵走过去。
沈徵原是等温琢谢他的,于是腰带都只系了半截,带扣松松垮垮斜垂在腰侧,他端着手,食指轻敲手臂,姿态里带着几分悠闲。
谁料温琢对曹芳正不客气,对他也是半分暖意都无,将言辞犀利咄咄逼人的人设贯彻到底。
“众目睽睽之下,殿下居然为区区奴婢出头?”
沈徵无语到极致倒是笑了,他挑眉:“区区奴婢,她不是你府里的人?”
“若她真是潜逃贼寇,又能威胁主家性命,曹按察使拿下她,有何不妥!”
沈徵歪着头瞧温琢,倒也没有什么怒意,反而透着几分早有预料的平和,像是早知道温琢会如此铁石心肠。
“不妥在公民的人格尊严不容侵犯,即便是贼寇,也不能被上位者扒衣,被欺凌鞭打。”
人格?尊严?
江蛮女和柳绮迎面面相觑,好像有点懂,又不完全懂,只觉得这词新鲜,但细细品味,却仿佛带着沉甸甸的分量。
温琢看起来又怒又怨,忍不住讥诮道:“曹乃贵姓,按察使一心为民除害,纵使手段过激了些,在场诸位也都能理解,反倒是殿下,偏要将这桩小事闹大,平白让我也被牵连其中。”
“......还真是蛇蝎美人啊。”沈徵听到这句,眼底一片沉静,像是无声与温琢口中诸位划开一道泾渭分明的界限,“抱歉,我不理解,也不喜欢。”
“殿下不喜欢,便能颠倒尊卑吗。”
“别给我戴高帽,我可没本事颠倒尊卑,我这顶多是以毒攻毒。”
“你说谁是毒?”这句话很危险,曹芳正欺压柳绮迎,沈徵同样用皇权欺压了曹芳正,若他认为这是毒,那冒犯的可是最尊贵那位。
沈徵静了一会儿,面带诧异道:“我说的是《周易》以此毒天下那个毒,治理的意思,温掌院博学多才,理解成什么啦?”
皮球抛回来,危险的反倒成了温琢。
温琢沉眸与沈徵对视,沈徵竟躲也不躲,目光坦然的像是能剥开他精心编织的坚硬外壳,刺到他心里去。
他没处藏。
好在也不必藏了。
温琢的眼神像是早春的湖水,一瞬间便化开了,水面下藏着些不易察觉的狡黠。
他吐气很轻,压低声音对沈徵说:“武英殿上,勿提春台棋会。”
提醒完,他转身就走,毫不给人反应的时间。
来到柳绮迎眼前,他问:“没事?”
柳绮迎早学会温琢的狡猾,忙捂住胸口,细眉一垂,哼唧,抽气,像没了半截精神:“有事,得养,需要钱。”
温琢上下打量她,嘴角挑了挑:“我看还是你找个老太医吧。”
柳绮迎一噎,立即反应过来,这是翻旧账!
隔夜的拌嘴,他居然还记着。
“瞧大人小气的。”她跟江蛮女吐槽。
江蛮女理所当然:“也不是第一天了。”
沈徵被温琢活色生香的狡黠勾得思绪都慢了半拍,回神再看柳绮迎,哪有半点受委屈的样子,几人你一言我一语,根本亲密无间。
沈徵心头一动,下腹升起一种难以言喻的燥,他忽然低低笑了声:“真够劲儿。”
行馆的消息传到宫里,曹芳正很快便被关押入狱,沈徵也如愿被顺元帝召见。
曹国丈正在家中看戏呢,就听说儿子犯了大不敬之罪,曹府一时乱作一团,连太子都被惊动了,想方设法要给这个不省事的舅舅求情。
往后的事不必温琢参与,太子这个情也求不下来,贤王党那边虎视眈眈盯着,绝不会让曹芳正有翻盘的机会。
其实温琢说得没错,沈徵这一招堪称完美,但也确实将两人都拉进了太子的仇恨名单里。
对温琢来说倒没什么,反正他也不是第一次扳倒太子,更何况值得。
但对沈徵呢,也值得吗?
公民的人格尊严不容侵犯。
人格尊严......
这个词实在新鲜。
身为皇子,居然会在乎一个婢女的人格尊严,难不成南屏十年,他尝遍世态炎凉,才有了这些感悟?
反正对同性之爱已经不抱幻想,但若有人肯看重庶民的尊严,能够推动些什么,那也......还不错。
温琢翻来覆去回想与沈徵接触的种种,不得不承认,和冒犯逾距的“可爱”相比,沈徵严肃时的眼神更令自己不想招架。
此时温琢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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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书房中,江蛮女在为柳绮迎包扎伤口。
长长一道狰狞的鞭痕,紫红紫红的,渗着细细的血丝,雪白的药沫喂上去,疼得柳绮迎眼前一黑,臂膀直抖。
但这伤也没别的好办法,只能养着,她咬牙将衣服套上,问道:“大人,五殿下说的那些莫名其妙的话,都是从南屏学来的吗?”
温琢回神,捏起枚白子,悬在棋盘上方,实话实说:“我没去过南屏,不知道。”
柳绮迎吐出舌下止痛的药锭,喝了一口糖水:“难道是我有眼不识泰山?五殿下和传闻之中也太不一样了。”
江蛮女:“他这人不错啊,在咱们府里没什么架子,刚刚唬人的时候,还真像那么回事。”
人的印象总是这么容易被覆盖,眨眼之间,江蛮女就不记得亲眼见过沈徵钻桌子了。
江蛮女:“大人你说是不是?”
温琢换掉一枚白子,又改了黑子的顺序,心不在焉:“不是。”
柳绮迎朝江蛮女挤了挤眼,促狭笑:“你怎么能说五殿下人不错,感情被摸脸调戏的不是你了。”
话音刚落,“嗒” 的一声轻响。
温琢指间的棋子落在桌案上,他眼帘轻掀,眸底还带着几分被点破窘事的羞恼:“你二人若当真闲得发慌,就去后院花田把那片山茶都刨了,别打扰我做正事。”
山茶?
柳绮迎神情变了变。
谢侍郎表露心迹时送的便是山茶。
温琢原本喜欢一种叫做不死草的植物,受谢琅泱影响,才开始喜欢山茶,在后院也种了许多。
记得上次温琢铲山茶还是刚回京城的时候,他发现谢琅泱娶了妻。
那女子倒是娇柔淑娴,一看便是大家闺秀,得知温琢是谢琅泱的同窗密友,又刚刚乔迁新居,她还特意送来了青瓷茶具,据说是汝窑烧制出来的,价格不菲,挑了三天才选出这一套。
温琢前脚收了,转手便当着谢琅泱的面,狠狠掼在青石板上,瓷片刹那间四分五裂,百两白银烧出的珍品,转眼成了满地狼藉。
谢琅泱任他发泄,没有一句重话,待他发泄完了,才浑身绷紧的将人牢牢圈进怀里,细碎的哽咽中混合着无奈:“不是你想的那样......”
温琢自有其骄傲,不那么容易妥协,他硬生生与谢琅泱闹了两年的别扭,后来随皇帝秋猎,在清平山又沾雨受寒,谢琅泱彻夜不眠,添火换帕,没有丝毫怨言,温琢心底的坚冰才慢慢融化。
这两日看起来风平浪静的,怎么又要取《晚山赋》又是铲山茶的?
柳绮迎管不了温琢感情的事,但仍免不了心疼。
她悄悄带上门,与江蛮女噤着声溜出去了。
江蛮女麻溜抗了锄头,问她:“刨吗?”
柳绮迎一咬牙:“刨!怎的就他非得娶妻,咱们大人为何能守住!”
书房中彻夜燃着灯。
温琢案前并排放着三张棋盘,他垂眸望着,脑海里已如展开一幅画卷,一笔一划勾勒出三年前的棋局。
当年这三场博弈,每一步落子,每一处攻防都堪称鬼斧神工。
他循着脑海中的画面,将三局对弈毫厘不差的复现,接着又从首子开始拆解,将每颗子落的顺序剥得精准如昨。
他指节微微泛白,已经有些筋疲力尽。
但这次复盘容不得半分差错,他必须完美复现。
这世间,也唯有他,能凭借扎实的棋技和堪称精绝的记忆力,为沈徵翻下这一盘。
10. 第 10 章
那日从茶楼回去后,沈瞋缠绵病榻两日才悠悠转醒。
这次的风寒又急又烈,他委实受了不少罪,再回想上世,不免心中五味杂陈。
他撑着枕边刚要起床,手指却不慎摸到书页一角,发愣片刻,才从枕下抽出一本《商君书》。
书页洁白,字迹清晰,被保存的很好,翻开来看,批注正做到《开塞》篇‘圣人不法古,不修今。法古则后于时,修今则塞于势’处。
意思是不盲目效仿古法,不被当下制度束缚,效仿古法会跟不上发展,固守当下会错失机遇,唯有变法,才能使国家富强。
这是商鞅倡导的观点,也是沈瞋信奉的名言。
因大乾尊崇儒术,觉得这本书“刻薄寡恩,与民为敌”,所以禁止在民间及皇族间传阅,唯有太子能在贤德之人的教导下学习此书,但也需弃其糟粕,取其精华,时时批判其中偏激之法。
沈瞋是偷偷读的这本书,他一点也不觉得书中的严刑峻法,弱民强国有什么偏颇,他觉得唯有此术,才能令大乾荡平九洲,一统华夏。
可惜他只是个不得势的疲弱皇子,空有满腔抱负,却非嫡非长。
但他不信命,无论上天如何薄待他,无论这条血路要重踏多少回,他都一定要登上皇位!
宜嫔这几日都守在屋内,默默垂泪,哭得沈瞋心烦气躁。
他这个母亲,原是南州一位绣娘的女儿,因继承一手好绣工,在绣娘死后,险些被过路行商强抢做妾。
这事被从漠北班师回朝的永宁侯听到,感慨她怀璧其罪,于是从行商手里救下她,认下个义女,陪伴自己女儿。
所以宜嫔十七岁才进侯府,没受过什么大家闺秀的教育,更没像良妃一样自幼练出一身好武艺。
哪有那么多一朝得道,脱胎换骨的妙事,宜嫔没读过几本书,更不懂拉拢人脉,她有的只是趁虚而入侍寝的小聪明,在夺嫡大事上完全帮不了沈瞋的忙。
她连想办法在丈夫面前为儿子求情都做不到。
沈瞋原本很同情他的母亲,认为她夹缝求生饱尝酸楚,需要被呵护善待。
可时间久了,也就疲了。
这么多年了,她从来不思进取,不知进步。
就比如现在,她在宫中哭哭啼啼两日,都没想着帮沈瞋关注一下温琢的动态以及朝堂的变化。
所以当沈瞋得知父皇已经召见沈徵,且这件事还和曹家,太子,柳绮迎,温琢有关时,已经过去两日了。
如此巨大的变化,他竟没能第一时间得知,这让沈瞋心里惶惶不安。
他如今失道寡助,生怕行差踏错一步,丢了先机,然后一步错步步错,最终与皇位分道扬镳。
“母亲别哭了!”沈瞋有些不耐烦。
宜嫔被他一嗓子吼得愣住了。
不知为何,这个一向礼数周全,聪慧贴心的儿子突然变得脾气暴躁,神情阴郁,让人瘆得慌。
恰好这时内监通报,说是谢侍郎求见。
沈瞋眼睛蓦地一亮,忙披上衣服,蹬上鞋子,吩咐道:“快快有请,去泡茶,要最好的茶!”
如今他手中只有谢琅泱这张牌,必须得握紧了。
谢琅泱果然不负众望,为他带来了他最想知道的消息。
“殿下昨日高烧不醒,臣来拜会过,不便打扰,又走了。”刚一进门,谢琅泱就撩袍跪下,行的还是上世对盛德帝的大礼。
沈瞋忙双手将他搀起,面上挂着担忧关怀的神色:“谢卿不必如此辗转劳顿,孤知你心。”
“谢殿下。”君恩深重,谢琅泱又行一礼。
“来得正好,孤刚要找卿,听说曹芳正犯大不敬之罪入诏狱了,这事还与五哥和温琢有关,怎么他们会搅在一处,还有那个柳绮迎,她又是怎么回事?”沈瞋急得连口水都顾不得喝,喉咙生火一般疼。
“恩师正为此事焦头烂额,太子经历丧母之痛,对亲情很是看重,一定要救曹芳正,但贤王党盯得很紧,寸步不让,怕是救不了了。”
谢琅泱原原本本将这件事讲了一遍,虽然他也惊骇于事情的发展,但眼下看着,这似乎更像是个意外,参与到当中的人都没有重生的征兆。
沈瞋撑着桌沿,面上掠过一丝忧色:“如此说来,五哥那日竟是无意间护了温府的人?”
“是。”谢琅泱点头。
沈瞋忽的伸手抓住谢琅泱手臂,血丝像是要从眼眶中爬出来:“谢卿以为,温琢会不会投桃报李,在春台棋会上帮沈徵一把?这样既能还他的情,还顺便报复了我,简直是一举两得!定是这样,温琢肯定会帮沈徵!”
“殿下......殿下!”谢琅泱及时阻止了沈瞋发散思维,“您可还记得,上一世五皇子什么都未做。”
什么都未做,甚至全程在行馆里躲着,没有参与春台棋会,这口锅还是成功扣在了他身上。
无非是他愚钝,又与南屏有牵连,八脉子弟乃至顺元帝本人,都需要一个承担责任的人。
至于证据么。
先有了怀疑对象,证据自然是能找出来的。
沈徵并不是做错了什么,而是他这个人回到京城,本身就是个错误,只需有人轻轻一推,他就会如断线风筝一般坠下去。
是谁推的那一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只要有人做这个推手,就没人能在这场死局中救下他。
温琢也不能。
沈瞋心思敏捷,略一转念,就领会了谢琅泱话中深意,只是心头那点不安久久不散:“若温琢暗中提点他,索性趁面圣之机,将春台棋会的龌龊捅出来,好叫父皇下旨彻查八脉,破了这盘死局?”
谢琅泱缓缓抬起眼来,眉宇间藏着几分沉重,他摇摇头,声音混着涩意:“沈徵面圣时,半句未提春台棋会。”
对于沈徵这个先天不足的皇子,谢琅泱更多是同情。
他仿佛生来就是背债的,背大乾国力不足的债,被送往南屏受辱整十年,好不容易能够回来,却又遇上春台棋会,稀里糊涂成了八脉的替罪羊。
沈徵何其无辜!
谢琅泱还记得,他被提审时茫然又畏缩的样子,傻傻地跳进一个又一个坑里。
主审官早就被太子,贤王,三皇子等人打点好了,审问时故意引导,句句歹毒。
没有人提醒沈徵,因为所有人都想他死。
可他偏偏什么都不知道,被拖进凤阳台时还执着地问:“父......父皇也不信我吗?”
“未提?”沈瞋倏地放下心来,人一轻松,思绪反倒清晰了,竟想起个关键的事。
“是我多虑了,温琢怎会帮沈徵呢,上一世便是他献计构陷沈徵,这事你我皆知,他定然心有顾虑。他若倒向沈徵,咱们大可将此事告知,即便重生之事玄虚,沈徵与他也必生嫌隙。”
谢琅泱低垂下眼:“臣也这样想。”
其实他并不认为非得害死沈徵才能得到永宁侯府的支持,但温琢和沈瞋都这样认为。
他甚至希望这次温琢真能提点沈徵一二,起码保住这条命。
可温琢没有。
温琢的心肠比冬日坚冰还硬上几分,他已经不期待他能有恻隐之心了。
“这次虽没温琢助力一推,但沈徵却得罪了太子,也该他命短,为保万无一失,还需谢卿通过龚首辅提点太子,沈徵可构陷。”沈瞋叮嘱道。
倒不是他不想掺和进去,实在是龚知远对他敬而远之,更不会信他的话。
倒是谢琅泱颇得龚知远信赖,谢琅泱推荐人背锅,龚知远不会怀疑。
谢琅泱猛然抬眼。
怎么回事?!
上世温琢要做的事怎么落到他头上了?
他秉性至臻,自幼熟读孔孟圣贤之道,立志要做一介清流,怎么能干这种黑心下作的勾当!
“臣——”
“谢卿别忘了,输给南屏的最终局上,还有你谢门一脉。”
谢琅泱顿时张口哑然。
沈瞋语调放缓,用登基后那种施恩的语气说:“就这么定了,谢卿还没用膳吧,留下来咱们一起吃点。”
谢琅泱方寸大乱,哪里还吃得下东西,他只得强掩心慌,低头含混:“臣......臣不敢打扰殿下休息,就先告退了。”
谢琅泱礼数还是周全的,垂手躬身,有些狼狈地退出了沈瞋寝宫。
沈瞋噙着浅笑,目送他离开。
-
这两日温琢专程告了病假。
上一世他淋雨后周身疼痛,都强忍着上了朝,这次半点事没有,也不想去。
一是不想被太子党拉进曹芳正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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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要求他表态,二是要争分夺秒将棋局复刻出来,好跟沈徵谈条件。
顺元帝人病心可不瞎,知道这案子中牵扯的柳绮迎必有猫腻,曹芳正虽然跋扈了些,但也并非无端生事。
只是温琢风流浪荡的形象深入人心,他在泊州藏个胭脂贼带回府也不是大事,顺元帝宁愿纵着他。
所以这件事不提胭脂贼,大概率要按欺辱皇子,且对皇帝大不敬结了。
据说朝堂上龚知远气得胡子吹起老高,胸口直突突,差点跟卜章仪互薅领子干起来。
洛明浦绞尽脑汁想出个切入点,希望顺元帝彻查柳绮迎,最好真是个胭脂贼,那起码曹芳正还有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可顺元帝又是咳嗽又是装聋,就不接柳绮迎这个茬。
太子党都看出来,顺元帝就怕柳绮迎牵连温琢,偏心到这个程度,他们也是实在没招了。
温琢人不在朝上,但自有探听的手段。
皇宫内外等着巴结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
“皇上差我给大人送些将养的补品,还传口谕让您安心养病。”司礼监刘荃手下的小太监葛微殷勤道。
“咳,微臣谢皇上恩典。”温琢装作病恹恹,靠着太师椅,稍稍抬了抬脖子。
柳绮迎机灵的给葛微塞了二两银子,然后默默退到一边。
葛微都不用温琢问,自己就喋喋不休起来:“大人放心养病,武英殿上是闹得不可开交,可皇上根本不提柳姑娘,更是一个字都没提大人,依奴才看这事结束了。”
温琢忽的轻笑出声,他单手支着额角,半边身子慵懒地倚着椅背,露出的手臂好似羊脂软玉,托在流岚般的衣袂里。
“不是问你这个。”
饶是没根的太监也被温琢笑得酥了半边身子,葛微忙藏起眼:“大人是问......”
“皇上召见五皇子,都说了些什么?”
没什么事能瞒得过司礼监,更何况顺元帝本也没想瞒。
“是,倒没说什么要紧的,就是五殿下格外有趣,也健谈,还唱了段小调,说是表父子情的,逗得皇上笑了。”
温琢眼帘一抬,干脆坐了起来,这可真是奇了,沈徵竟能在没人指导的情况下将顺元帝逗笑?
他好奇问:“什么小调?”
他现在已经不关心有趣健谈和沈徵的适配问题了,只当是沈徵重生后打通了任督二脉。
“呃......叫《听父皇的话》。”
温琢闻言眉头一点点拧紧,他为官多年,阳春白雪与下里巴人都听了不知多少,竟不知还有如此直白谄媚的曲名。
“是南屏教坊司谱的?”
“应当是的,五殿下这些年也未曾去过别处。”
“唱的什么?”
“开、开头是......小皇子,你是否有很多问号,为什么,别人在宫中尽孝......后面还有什么......听父皇的话,别让他受伤,想快快长大,才能保护他......其余的奴才实在记不得了,五殿下唱的快,吐字也含糊。”葛微汗颜。
温琢沉默了很久。
院中静的只能听见风穿树叶的“刷刷”声。
到底是个傻子,还是大智若愚,非常人所能理解?
应当是大智若愚,毕竟皇上都被他蠢笑了。
这位疑心病重的顺元帝不怕人愚,就怕人心怀怨恨,算计他的皇位。
沈徵受了十年辱回来,还说要保护父皇,别让他受伤,如此心性,倒能令顺元帝放下戒心。
温琢面上维持住从容淡定,暗自抖落一身鸡皮疙瘩:“知道了,五殿下就没提别的?”
若沈徵提了春台棋会,便是不想信任他,那就没什么好说的了,他也可以另择他人。
“只是聊些家常,再没别的了。”
“他没提春台棋会?”
“只字未提春台棋会啊。”
温琢下颌微微一扬,眼中掠过几分满意,又掺了些惊喜。
沈徵竟真如此信任他?
但转念一想,不禁又自嘲一笑。
应当的,他这人,到底是有具蛊惑人心的好皮囊,沈徵哪知他皮囊之下阴暗至此。
温琢拢好袍袖,吩咐道:“你去告诉五殿下,明日正午到我府上,过时不候。”
11. 第 11 章
日光渐盛,阳气漫过青砖,巷口吆喝叫卖声织成一片。
巳时一到,温府正厅里午食便布齐全了。
温琢瞄了一眼。
窑烤鸭皮,芥菜圆子,盐焗鲍螺,糟姜羊舌,金丝蜜枣羹。
他挽袖,捏着白瓷勺柄,露出莹白手腕,极为矜持地舀起琥珀色羹汁,慢悠悠往嘴里送。
隔片刻,又舀一勺。
再舀一勺。
不多时,羹碗便见了底。
“大人。”柳绮迎终于按捺不住,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挤兑道,“要是有人想害您,都不用费神,直接往甜食里投毒,您闭着眼睛都能吃。”
温琢放下勺,拿起帕子擦去唇角蜜渍:“那你明日找个写民间小册的,就说温掌院喜欢吃辣,瞧见甜食就想吐。”
温琢虽然嘴上反驳,但到底还是听话的把每样菜都吃了几口,只是吃得极慢。
江蛮女风卷残云般三碗饭就落了肚,撑得她打了个长长的饱嗝。
此时日头快至中天,她低头瞧自己的影子,被压得越发矮短,于是奇怪道:“大人今日吃饭怎么磨磨蹭蹭?”
菜凉了两轮热了两轮,温琢已经不动筷了,但仍坐在正厅,取了本书细细品读,装作没听到江蛮女的话。
柳绮迎调笑道:“还有一刻就到正午,当然是特意在等五皇子。”
“笑话。”书页蓦地皱起一道浅痕。
温琢将脸挡在书后,余光悄悄扫过厅外紧闭的院门,然后云淡风轻地起身回书房了。
一进屋,他甩下书,盯着桌边刻漏看了片刻,然后抬起食指,按住箭尺,将妄图上窜的尺尖又按回了巳时三刻。
他面无表情的冰着脸。
再等半个时辰,过时他真的不候!
就在这时,温府大门被敲响,柳绮迎耳尖,将残羹冷炙撂下,忙迎出去。
沈徵到的很及时,他穿着身银灰色盘领袍,领口绣着半圈缠枝纹,简而不素,雅而不奢。
他依旧是挺瘦的,两腮没肉,但眉眼间却藏不住意气。
柳绮迎当即收起往日姿态,敛衽垂首,俯身要拜,沈徵却眼疾手快地拦住了她。
他声音里带着笑意,可手上力道却不容置喙:“别啊,这礼在我这儿可不是随便行的,况且你家掌院不是准备帮你还人情了吗。”
他仿佛知道自己是来做什么的,挑眼就向府门内寻人。
柳绮迎说:“我真的是胭脂贼。”
沈徵心不在焉:“我知道。”
“那殿下还要救我?”
沈徵没瞧见温琢,转过脸来客气道:“你不用谢我,一来你是帮我带路才出的事,二来我巴不得讨好你家掌院呢,三来父皇还因此召见了我,帮你我赚大发了。”
“嗯,殿下昨日在武英殿唱的小调我家掌院已经知道了。”
“哦?”沈徵有点意外,“传唱这么快,经典不愧是经典。”
柳绮迎:“......”哪里经典了?
沈徵兴致上来了,他以前有点当麦霸的爱好:“你家掌院在哪儿,其实我昨儿给皇上唱的是改编版,一会儿我给他唱个原版,给他一个人。”
“......殿下先等等,我有事要解释。”
沈徵被她这态度搞的一愣,却听柳绮迎继续说:“当年黔州大涝,淹了农田,几个村子颗粒无收,村中男丁还被抓去当壮丁,修堤坝,可该给的口粮却都被贪了,坝上每天都在死人,不过半年,我们村子的男人都死在外面了。”
“我们不想等死,只好劫道做贼,但往来行商,我们只劫三分钱财,从不要人性命,被劫的知道这里苦难,并未报官,直到有次误劫了一名曹氏家奴,曹芳正才命官兵抓捕,我们一群妇孺根本无力反抗。”
“他给我们烙奴印,想将我们卖到各处暗坊,再敛钱财,途中我刺伤押解士兵,带着一支胭脂贼逃到泊州界内。”
“其实刚到泊州我们就被抓了,本以为是死路一条,但却遇到了温大人。”
说到这儿,柳绮迎目光转向院中盛开的梨树,眼中氲起软和的笑意。
“他下令将我们纳入黄册,重发户贴,使我们能以新的身份在泊州生存下来,我这名字就是他给起的,当时凡黔州逃难到泊州的流民,他尽数接收。”
沈徵眉头微不可察的向上轻轻一挑。
“有黔州前车之鉴,他在泊州提早筑堤拦截梁河水,并效仿战国西门豹引水灌田,改良盐碱地,期间所需食粮皆由泊州府承担。”
“流民中男子筑堤换粮,女子则可以去种茶。大人科举时曾在宫中品尝过徽州府产的松萝茶,这茶色如白梨,味若嚼雪,价格极其昂贵。他发觉泊州与徽州物候相似,若能引入此茶,虽无老树,但半价销售便可大大改善民生,茶田一直在扩,我们从未处于无活可做的窘境。”
“我曾问过大人,为救我们这样的人担风险值得吗。他说值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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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做了,饿肚子的人有什么办法呢,谁也不是天生就想作恶,易地而处,他也不会做的更好了。”
柳绮迎又重新看向沈徵,目光铮然:“这些话我们大人从来不肯为自己说,但他绝不是民间书册上写的尸位素餐,铁石心肠之人,泊州三年,土地富饶,平民安居,他走时万人载道,颂声挽留,无论外人如何评说,在泊州百姓心中,他永远都是活菩萨。”
沈徵静立听着,眼中散漫笑意渐渐淡去,到最后,都融进了幽邃的深黑里。
这些微末的,倔强的,代表着部分骨骼和心性的来路,没能留下任何痕迹。
以至于心性如何改变,是否还存有曾经的某些东西,全都无从得知。
“历史还真是冷冰冰啊。”
原来这样遭人唾骂的千古罪人,也曾有人为他辩驳,向他偏袒,在那不具名的时间缝隙里,他也曾做过一方的救世主。
二十七年,化作《乾史》短短两页,附以一篇痛彻悔愧的自罪书,就妄图概括一个人复杂的一生。
就好像他从来不是活泛的生命,而是一个被史官踩得破碎的,名为奸佞的符号。
“我对你们大人真是越来越感兴趣了。”
-
温琢早已听到府门处的动静,他不动声色捻着薄薄的书页,第八次扫向同一行文字。
往日颇为酣迷的书,此刻却看的有些心不在焉。
他其实说不好应该期待还是排斥这次见面,是否要和沈徵搭建起上一世与沈瞋那种联系。
他毕竟是一朝被蛇咬的人,总还是免不了心生忌惮。
无论沈徵此时表现如何,但到底还是顺元帝的儿子,若一朝得势,还能如今日这般窥见闾阎疾苦吗?
但可以肯定的是,大乾皇室都是对男色深恶痛绝之人,这一世,他绝不会让辅佐之人发现他内心的卑微。
温琢再一次做好心理准备,书房外依旧空荡无人。
“......”
他抬手将案上笔筒给拂了下去。
什么腿脚,七丈远要走一刻钟!
柳绮迎偏巧带着沈徵走出门洞,正看到温琢从宽袖中探出两根莹白细长的手指,故意将笔筒推到地上,里面狼毫哗啦散了满地。
柳绮迎见怪不怪:“等急了也知道不推十两银子的砚台。”
沈徵低笑:“小猫。”
柳绮迎偏头问:“殿下说什么?”
沈徵不答。
12.第 12 章
投向书房的光线一沉,温琢抬眼看去,柳绮迎已经退下了,沈徵正抱着双臂,站在门口观瞧他。
日光罩在沈徵身上,拢出一圈泛着毛边的轮廓。
不知为何,他恍惚从沈徵眼中看到了某种久违的凝重,以一种很遥远的,旁观的角度,仿佛是要从他身上找寻一些蒙尘的痕迹。
或许该怪那双承自永宁侯的眼睛太过深邃,温琢几乎是要被注视的打一个激灵了,那种目光才悄然消失。
沈徵不等邀请,擅自迈了进来,笑叹道:“真遗憾。”
没想到开口居然是这句话,这让温琢早在心中推演好的思路被打乱,他忍不住问:“遗憾什么?”
沈徵目光掠过温琢衣襟:“掌院大人今日怎么不穿亵衣了?”
房里的空气凝了凝。
和上次的不拘小节不同,温琢这次是以辅臣的姿态看待沈徵的,所以他衣冠穿戴整整齐齐,交领直遮到颈窝,青袍也铺垂到脚踝。
他决定不去探究沈徵关注亵衣有什么隐喻,因为这人重生后好像真有点变态了。
“殿下知道我今日找你是为何事?”温琢一边说着,一边又不自觉摸向领口,确认遮得严严实实,才直视沈徵投来的目光。
“这次连椅子都准备了,应该不是坏事吧。”沈徵笑笑。
书房里并排放着四张檀木椅,椅面擦得光滑透亮,沈徵径直走向离温琢最近的那张,不疾不徐,一撩袍角,顺势坐下,右腿自然叠在左腿上,毫不拖泥带水。
他靠坐时背脊微向后倾,右膝将银灰色袍裾顶出一道浅弧,分明很漫不经心的坐姿,却有股不容忽视的威压,但看他的面容,还是笑盈盈的,这两种矛盾的气质在他身上竟也不觉得违和。
“先前在武英殿,你果真没提春台棋会。”
“不是不让我提。”
“你就这么信我不会诓你?”
“怎么说我也救了柳姑娘,温掌院不至于对我这么无情吧。”
温琢顿了顿,挑起那双含情目:“当今圣上身体不好,太子贤王相争已久,然这两人都非宽善之辈,我想要殿下一句话,殿下当真只想做一个就藩远疆的王爷吗?”
沈徵诚恳问:“我能吗?”
“不能。”温琢缓缓吐字,冷冰冰的告诉他。
沈徵果然不意外:“看来我也没什么选择嘛。”
“所以殿下是宽善之辈吗?”
“其实我性格挺好的,脾气也稳定,整体上积极健康,除了......”
“什么?”
“在情爱之事上有点特殊的癖好。”
“......”
温琢沉默了一会儿。
情爱之事与他无关,只要不影响大计就行。
“殿下棋艺怎么样?”温琢宽了宽袖,坐的挺直一些。
大乾皇室,无有不会棋的,但沈徵毕竟八岁就离开了皇宫,他必须了解一下沈徵的根底。
“嗯...青少年围棋大赛业余水平?反正高考没加上分。”沈徵很客观的答。
温琢从一段莫名其妙的话里挑重点,业余。
也能理解,毕竟南屏没有全民下棋的风气,沈徵后来还爱上盗墓了。
他从桌案边起身,青袍垂落如瀑,他顺手拽平衣服上的褶皱:“京城自尚书下至杂职共有一万四千余人,其中三分为八脉子弟,个中佼佼者又分别投入太子,贤王,三皇子门下,如猢狲共索,一荣俱荣。你离朝十年,仅有赋闲在家的永宁侯与戍守边关的君定渊可用,却对朝中朋党知之甚少。”
他骄矜的微微昂首,眼角眉梢藏着鲜活的傲意:“我温晚山,十三岁过童试,十六岁乡试折桂,十七岁殿试榜眼登科,泊州三年,做到五品知府,入翰林院四年,官拜掌院。我入仕才摸棋谱,未久得封国手,文辞诗古,颇著清誉,无论从哪里算,我都堪为帝师,授你取天下,你若愿意,那今日之事就此达成。”
沈徵表情变得有些微妙,坐着没动。
温琢皱眉,大乾所有皇子,谁不想拜他为师得他助力,是他一向不愿与人为师罢了。
那点被挑起来的自尊,像油灯里的火星子似的噼啪炸着。
他可以不给,但沈徵不能不要。
见温琢唇角危险地压了下去,沈徵这才托着扶手站起身,笑意比方才深一些。
“别生气,我是想问,温掌院条件这么优秀,为什么选我?”
“殿下觉得我该选谁。”
“父皇儿子还挺多的,掌院之前就一个也没看上?”沈徵问。
看来大美人眼神有所欠缺,若是像谢琅泱一样辅佐了未来的盛德帝,身负从龙之功,也不至于落得个遗臭万年的下场吧。
温琢淡道:“殿下就当我在赌吧,赌你那日所言皆出自本心。”
沈徵竖起两根手指:“我可以发誓,我从上学那天起受的就是这教育。”
看来现代社会普世价值观对古人有奇效啊。
所以接下来,他就要和大奸臣结盟,在神仙打架的夺嫡剧本里干掉正统盛德帝和名臣谢琅泱?
温琢不好意思说他,听说他六岁时一首《静夜思》背了三个月,受什么教育了?
温琢:“我信殿下。”
沈徵没急着拜,他又为自己争取道:“我叫你学长行吗。”
“学长,是什么?”温琢不解。
“学业上的师长。”沈徵顺口胡诌。
“不行,听起来很像同门。”语气里嫌弃得明明白白。
沈徵:“......”不好骗啊。
但他话锋转得很快:“好吧,不过我实在不习惯给人跪下,这个拜师仪式,能不能按南屏的来,大乾的规矩我不熟。”
温琢眉峰皱了皱,想到他在南屏待的时日比大乾还要久一些,于是迟疑地点点头,松了口:“南屏是什么仪式?”
“等会儿!”
沈徵袍角带过一阵风,人便出了书房门。
院中白梨树斜斜探着,他从树下折了一段草枝,没半分停顿,指尖捏着草茎,三绕两缠就将草枝穿插起来,围成个约有手指大小的环。
没等风吹过来,他已经转身跑回书房了。
他走到温琢身前,恬不知耻说:“把手给我。”
然后,他又非常煞有介事地补了一句:“一会儿我问你愿不愿意,你就说愿意,在南屏这个仪式特别严肃,开弓没有回头箭,否则就是不敬赫赫有名的丘比特丘圣人。”
温琢目光里带着几分警惕,南屏的圣人他没听过,但没等他细想,沈徵就非常自然地撩起衣袍,将一只膝盖磕在地上。
单膝?
沈徵忽的一笑,然后就去拉温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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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腕子。
这点便宜占占没事吧?
温琢犹豫了一下,但不想冒犯圣人,还是没躲。
接着他便眼睁睁看着沈徵把那枚刚编好的草环,不由分说套在了他指头上。
草环还带着干燥的清香,圈住他的指腹,稍微有点大。
“温掌院,那你愿意吗?”
温琢盯着草环,感觉怪。
但他还是选择尊重南屏的仪式,吐出两个字:“愿意。”
“好。”沈徵话音刚落,突然就扯着温琢的指尖,没给半分反应的余地,将唇覆了上去。
温琢只觉指根触到一片温热,又带着唇上的干燥糙意,像是灯盏里的麻油溅到他身上,燎的他一惊。
温琢骤然睁大眼,指节猛的绷紧,就要将手抽回来。
沈徵用力捏住,根本不由他挣脱,嗓音像石子敲在青石阶上:“别动。拜师这么严肃的事,温掌院也要临阵变卦吗?”
他说话时,湿热的呼吸从温琢指缝漫进去,裹着内侧最嫩的肉,让温琢升起一股从未有过的羞耻感。
“......怎会。”
太怪了!
南屏简直令人发指!
沈徵余光瞥见他又惊又疑的模样,干脆在这位罪名昭彰的大奸臣指缝又亲两下。
纯情成这样。
到底是如何变坏的,如何变得那么坏的。
怕把人惹急了,沈徵见好就收,拍了拍膝上的余灰,一本正经道:“好了,以后温掌院就是我的老......”他故意顿了顿,才不紧不慢接完最后那个字,“师了。”
温琢好不容易得了自由,烫着般,迅速将手缩回了连袖里,五根手指无措地碾磨在一起。
沈徵的呼吸还在上面,让他指节都是僵的。
但他脸上倒是平静,装作很见过世面,将声音压得很稳:“丘圣人在上,你既拜我为师,以后我也会尽心为你筹谋。”
沈徵目光落在他拢紧的袖管上,憋着笑说:“谢谢老师。”
“明日下朝后,观棋街东楼,报赵师秀的诗,自有人带你入雅室,我教你下棋。”温琢说。
“为什么不在你府里?”
“我这里有人盯着。”
谢琅泱与沈瞋能想到的,温琢自然也能想到,春台棋会对沈瞋有多重要,他比谁都清楚,谢琅泱要尽忠,必然要在这上面使劲儿。
眼下最要紧的,便是麻痹住谢琅泱和沈瞋的眼线,直到那关键一局。
“春台棋会完成之前,你都不可以再来。”
“噢......”沈徵拖长语调应了一声。
温琢缓缓道:“一会儿我得再将你赶出去,今日就当你来套近乎,被我拒了。”
“等会儿,你想怎么把我赶出去?”沈徵终于有了点不好的预感。
温琢偏头,那双黑琉璃般的眸子静静落在沈徵脸颊上。
少顷。
沈徵顶着发烫的左脸站在温府门口,哭笑不得。
应该没有哪个dom比他更悲催,吃一点甜头,转头就得还回来。
书房里,温琢蹙眉看着指间的草环,拽下来,抡起手臂,朝院子里挥了两下。
但最终还是一松手,将草环原封不动放在了桌案上。
他一甩袖,低低哼了句:“南屏,蛮夷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