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他们这是回来了?”
郭师傅仿若枯树皮的双手颤抖着, 情难自已,瞳孔倒映着对面重新燃起的窑炉,
“这是重新开窑了吗?我怎么……什么都不知道?”
“对不起, 郭师傅, ”
檀淮舟将谢景霄拉至身后, 方才的情绪尽数敛去,眉目清冷淡漠,如肩侧落至的皑皑薄雪,
他侧过身,立于瓦罐堆砌的矮墙侧,低垂眼睑, 视线落至半山腰醒狮队, 缓缓抬起手, 俨然一幅上位者居高临下的矜贵雅致,
“你看, 他们想给你个惊喜。”
郭师傅攀着矮墙, 向下望去,人群浩浩荡荡, 最为突出的就是前方打滚的舞狮队, 红黄相间的狮头正巧向这边眨了眨眼。
视线对上后, 锣鼓霎时间响起,狮子也像是得到准允,在前开心地打滚撒着欢, 朝他们走来。
醒狮队一点点靠近,郭师傅脸上的笑意愈来愈浓,渐渐看清后面跟的昔日故友,但却寥寥无几。
他们步履蹒跚, 少了当年的意气风发,互相搀扶着向山上挪步。
“好好好……”
“我按照三十年前的名单寻找,但能找到老艺术家已经屈指可数,所以……”
檀淮舟语气顿了顿,搂着谢景霄腰身,向后退了几步。
故人相逢,他们二人只是观者。
郭师傅自然明白檀淮舟的意思,但听到故人不在,他的泪水还是不受控地流下来,颤声说道:
“能回来一些就好……”
故人相逢,总是有数不尽的话,相依相拥,醒狮围绕他们打着转,忽然调转方向,向谢景霄这边做了一个假扑的动作。
谢景霄原本倚在檀淮舟的身侧,醒狮扑来时,本能向后钻去,却没曾想撞进他怀里。
顺势被人抱得更紧,他回过神,想要挣脱出来,“周围好多人……”
“这样暖和……”
谢景霄被他拥着,他身上的寒意很浓,就连他以往滚烫的手心也冰冰凉凉。
理智告诉他,檀淮舟身体不应该是这个温度的。
探手摸了摸他的衣摆,只有一层单薄的西装,身后的披肩外套早已被霜雪打湿,此刻重新凝成冰晶,寒气逼人。
不知在此之前,他在外面呆了多久,谢景霄试探的手,重新被他抓回去,被衣料沁凉的指尖,被檀淮舟轻捏慢揉。
“这么多人,怎么能乱摸呢?”
檀淮舟枕在他肩膀,任由谢景霄的发丝剐蹭着他的眉眼,唇瓣碰触着他绵软的耳垂,声音压得又低又哑,似是从鼻息间硬磨出来的。
面对赤裸裸的撩拨,谢景霄却微微蹙起眉。
因为他的唇瓣冰凉如水,鼻息却又太过炽热,好似翻滚岩浆,冲出雪山,席卷剔透无暇的冰面,心中不安感加重。
“外面冷,你穿的太薄了。”
“以为你会喜欢的……”檀淮舟的语气瞬间软下来,无辜地像是犯错的小猫,撒娇地蹭着他耳后碎发。
谢景霄再也忍不住,在他怀里转身,踮起脚尖,额头碰上他的。
滚烫,灼得人吃痛。
“谁会喜欢你穿这种……”
谢景霄后半句哑在嗓子里,之前他确实在手机上看过类似的男主播,只不过是多停留几秒,觉得檀淮舟这样穿也会很好看。
这家伙明明当时说这样穿会很冷,但偏偏下雪穿上这套,跑来山头见他,是当这冬天是摆设吗?
他喉头哽得难受,半晌,才吐出两个字,“傻子……”
“靠得这么近,是要亲亲嘛……”
他开始不似往日那般沉稳,一开口哼哼唧唧,许是烧糊涂了。
“乖,我们先进屋……”
“要亲亲,才听话……”
谢景霄拉他拉不动,他一幅不亲就不动的架势。
许是外面太过吵闹,屋内的非遗老师们早已闻声赶出来,跟舞狮队混作一团,锣鼓热闹非凡,丝毫没有人顾及到他们所处的角落。
他也就没再多想,轻轻在檀淮舟唇边落上一吻,诱哄道:“走吧,傻子……”
檀淮舟抑制不住嘴角的笑意,冷白的脸色氤氲着不合时宜的红晕,任凭谢景霄牵着,穿过醒狮队,走进郭师傅的宅院。
完全没有留意到对面阁楼的视线,刚才的一切都映在檀君屹眼里。
他轻推一下金属眼镜框,眉眼弯的极为好看,手里摩挲着一小块断掉的玉髓,目光温柔细腻,似是透过他们去看原来的自己。
……
发烧的檀淮舟,像是变了一个人,从高冷睥睨的小猫king,变成了奶呼呼只会撒娇的小奶猫。
只是上个楼的功夫,他就跟耍无赖一样,一会要抱,一会要亲。
谢景霄揉揉发疼的眉心,将青瓷手炉塞进他怀里,“拿着……”
“这是什么?”
“是你。”
檀淮舟眯着眼,看清楚炉盖精雕的四个字,【掌上明猪】,轻笑出声,“对,我是你的掌上明珠!”
不得不说,他现在的样子很好看,谢景霄来不及过多欣赏,将腕骨上的佛珠叼在嘴里,深吸一口气将他抱了起来。
虽然不是很有把握,但还好抱起来了。
檀淮舟显然是吓了一跳,迷糊的瞳孔有了片刻的清明,但很快搂住谢景霄的脖颈,含含糊糊地念叨:“捧在手里才是掌上明珠……我是你的明珠……”
“嗯嗯……”
谢景霄齿贝咬着古檀念珠,每走一步,牙齿便多用一份力。
刚到二楼,一抬头就看见檀君屹,正想说什么,但嘴里含着佛珠,说不出半个字。
檀君屹怔楞瞬,而后了然于心,立马转身往回走,当做没看见。
毕竟年轻人总喜欢玩些他不懂的。
“二叔!”
谢景霄口中佛珠滚落在地,上气不接下气,
“淮舟他发烧了。”
檀君屹脸上的笑容瞬间敛去,径直走到他们身边,帮谢景霄将檀淮舟抬进卧室里。
看着檀淮舟连山晕着不正常的绯色,伸手探探,温度高的吓人,“怎么烧成这样?”
谢景霄解开他身上的西装,回答道:“受风寒了,衣服都湿了,换件衣服送医院吧。”
“这里离医院太远了,我那里随身带了些药,先看看能退烧不。”
檀君屹说着就向外走去,再回来时,檀淮舟已经重新穿上温暖的棉质睡衣,额头上覆着湿润的毛巾,屋内的温度也被谢景霄调到最高。
谢景霄接过药,往他嘴里喂,却没想到檀淮舟将脸一扭,“不吃,苦。”
他无奈地回头看向檀君屹,问道:“二叔,他以前也这样吗?”
“他小时候不在檀家,我也是第一次见他这样……”
檀君屹也蹙紧眉头,摇摇头,
“我去问问这附近有没有诊所……”
“嗯,麻烦二叔了。”
檀君屹走后,谢景霄面对耍无赖的檀淮舟,只能再一次软下声音,“乖,吃药才能好。”
“我没病!不要吃!”
谢景霄在水里加了糖,往他嘴里塞,但是力气终究是比他小,他一直嫌苦,“那什么是甜的?!”
“这里!”
他猛然起身,毛巾从他额上滑落,唇瓣贴上谢景霄的嘴角,笑得如同得逞的狐狸,
“这里是甜的。”
谢景霄一时间不知道他是装的,还是真的,不过确实他这样,自己也没办法。
下一秒,檀淮舟从他手里顺走一枚药丸,塞在谢景霄唇瓣间,而后轻轻咬住,喉结滚动,药就这样被他吃了下去。
谢景霄脑子发蒙,这种喂药方式,他也就电视上见过,却没想到被檀淮舟活学活用。
见他又要再来一次,谢景霄瞬间从床边坐起,将药全塞进他手里。
果不其然,檀淮舟俊朗的脸垮了下来,嘟囔道:“苦……”
谢景霄脸上笑意瞬间消失,指着他手里的药丸,狠声说:
“檀淮舟,劳资数到三,你不吃别怪我不客……”
话还没说完,他就将剩下的药全吞了,连水都没喝。
事实证明,蜀道山确实很有用。
不过结果就是,檀淮舟咳个不停,剧烈的咳嗽让他脸庞泛一阵潮红。
谢景霄马上拿起水杯递到他面前,他喝了几口,这才稍稍平缓,但是眼眶依旧红红的,以往满是冷意的眼睛,水光潋滟,似是有泪水在眼底打转。
“不许凶我……”
他的嗓音弱弱的,听起来满是委屈。
“对不起,但你要乖,现在睡一会,我去看看二叔有消息没。”
谢景霄替他掖好被角,正欲起身,却被他抓住衣角。
“不要去,卿舟。”
谢景霄重新坐回他床沿,将毛巾放在他额头上,“好,不走。”
待檀君屹再回来时,檀淮舟已经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他有些沮丧,将手中搜集到的退烧药物放在桌上,说:“诊所、医院都在镇上,这里山路本就不好走,下雪地滑更麻烦,要去医院得等天亮……”
谢景霄又在檀淮舟额间探了探,温度下去大半,
“没事,你给的药有作用,淮舟烧差不多退了,谢谢二叔,你也忙了一晚上,早些休息。”
“那就好,那我后半夜过来,守一阵子。”
“没事,我自己可以应付。”
谢景霄从袋子中翻出退烧贴,贴在檀淮舟额头上,朝檀君屹催促着,
“快去休息吧,别担心。”
许是退烧贴冰冰凉凉,有些不舒服,檀淮舟不可查地蹙了蹙眉头,眼睛睁开一条缝隙,声音断断续续:
“卿舟,你在……这里,不用陪阿宴吗?他不是也……病了?”
说完,又合上眸子。
“什么阿宴?”
谢景霄开口问,但换来的只是他轻微的鼾声。
第32章
“轻舟已过万重山……下午闷头睡大觉”
“对对对, ”
戴着金属框眼镜的少年,倚着门框,正午的暖阳正好投在他面容, 模糊了他的眉眼,
他摇着手中厚厚一叠资料, “下午临时加了门思修考试,不知卿同学,还有印象吗?”
似是看到对方笑容一点点消失,少年清朗的笑声毫不遮掩,彷如盛夏盛满碎冰的梅子汤,碎冰碰壁当啷响。
“轻舟已撞大冰山……”
少年笑意渐渐回拢, 无奈地摇摇头, 将藏在背后的餐盒拿出来, 单指悬着,
“好消息是开卷, 坏消息你要喊声‘爸爸’, 资料、午餐才能一并给你……”
“爸爸!”
“哎?!”
趴在床沿的谢景霄,突然抬头大喊一声‘爸爸’, 吓了刚起身的檀淮舟一哆嗦, 但他很快勾起唇角, 靠近他,声音带了些许蛊惑,
“这是梦见叫我爸爸?是床榻上吗?”
谢景霄意识还有些蒙, 晃了晃沉重的脑壳,眼前事物渐渐清晰起来。
他这才想起昨晚,檀淮舟没头没脑叫出一个名字,‘阿宴’, 害得他一整晚都在记忆里搜索这个名字,但却只有一些模糊隐约的片段。
后半夜好不容易睡着,却依旧做着很多关于那个少年的梦。
那些支离片段组合起来,谢景霄已经对‘阿宴’有了初步印象。
是他生命中遇到的一个温柔阳光的男孩子,气质和檀君屹极为相似,戴着副金属框眼镜,常年笑意盈盈,唤他‘卿舟’。
但他的相貌,却依旧是团模糊的光晕,想不起半点。
谢景霄思绪回笼,没有理会檀淮舟的调侃,抬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微折的眉心这才缓缓舒开,
“总算不烧了……洗漱一下,我们回去给你再看看。”
“我没事了。”
檀淮舟从额间取下他的手,揉了揉,“今天有祭窑神,现在回去,可就看不见喽!”
“可是你……真的好了吗?”
谢景霄狐疑地打量着他,他生病的样子跟平日完全不一样,平日惜字如金,昨天连睡觉都在嘟嘟囔囔撒着娇,
“还有你,真的不记得昨晚发生什么了吗?”
檀淮舟摇摇头,他只记得很冷,脑袋昏沉的可怕,记忆在与他接吻后,戛然而止,
“我干什么出格的事情了吗?”
“干了不少。”
檀淮舟脸上闪过一丝慌乱,赶忙检查谢景霄的身体,想到他昨晚可怜地趴在床沿睡着。
难道昨天他把人家睡完,还将人家赶下床?
沉默半晌,见谢景霄并没有痛苦的表现,檀淮舟缓声说道:“对不起,我脾性比较奇怪……”
谢景霄赞同地点着头,“确实奇怪。”
“伤到你哪里了吗?”
他接着点头,指了指腰,薄唇吐出两个字,“腰疼。”
昨天抱他上来,谢景霄确实腰扭到一下,虽然不至于直不起来,但还是会时不时隐隐作痛。
檀淮舟再次抿唇不言,微微敛眸,藏匿住眼底的情绪,片刻后,薄唇微动,
“你先养伤,我争取最近不碰你……”
他清冽的嗓音,努力保持平稳,掩饰语气的落寞。
“哈?你在说什么?你是骚还没退吗?”
谢景霄轻挑眉尖,望着檀淮舟神情淡漠,又恢复之前的模样,不过张口就是虎狼之词。
“对不起,我并非故意伤到你。”
“好好好,”
谢景霄愈发无奈,他满脑的黄色废料,也懒得纠正。
与他相处,他总有用不完的力气折腾自己,现在他亲口要禁欲养性,不失为一个难得的机会,
“依你,最近不要碰我。不过,你昨日一直在喊其他人的名字。”
檀淮舟瞳孔倏然放大,不假思索地出声反驳,“不可能!我情能自已的时候,除了喊你还是喊你。”
“是你睡着喊的。”
“喊的谁?”
“阿宴。”
听到这两个字,檀淮舟肉眼可见颓然下去,紧抿的唇角挂起抹苦涩的笑容,缓声道:“他跟你有关,与我并不熟络。”
他斜睨一眼谢景霄,见他表情淡然,再次开口:“你是想起他了?”
“没有,只是有点模糊印象罢了。”
“无关紧要,无需想他。”
谢景霄打量着他,戏谑地开口:“你不希望我想起他?你的情敌?”
“嗯。”
“那便不想了。”谢景霄站起身,活动活动发麻的腰身,“不是说有祭窑神吗?你还不起来吗?”
檀淮舟摸索身边的衣物,却发现空无一物,“我衣服呢?”
“外面雪太大了,我的衣服你穿不上,找郭师傅要了这个,新的,你穿吧。”
说罢,谢景霄将一个厚重的袋子,扔进檀淮舟怀里。
……
时隔三十年的祭窑神,炉镇的人们都很注重,清早,广场就聚集了大量的群众。
谢景霄站在人群中,向四周寻找其他人的身影。
因为劝说檀淮舟不穿他那薄如纸的西装,谢景霄浪费了很大功夫,外加广场在山下,他们又住在山上,所以耽搁了些时间。
跟节目组约定的时间,晚了十几分钟。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搜索,终于在不远处找到檀君屹的身影,不远处就聚集着节目组。
谢景霄拉着身旁的檀淮舟,向他那边走去。
“二叔!”
檀君屹听见声音,转头就看见谢景霄,视线在他身后搜索,“淮舟没跟你一起来吗?”
“二叔。”
熟悉的冷淡音节,檀君屹循声望去,就见一个穿着军大衣,头戴火车头棉帽,戴着黑色口罩,捂得严严实实,只留下一双漠然的桃花眼在外。
他先是一愣,难压唇边笑意,但又不好意思笑出声,只能将头扭到一边不去看他。
“二叔,想笑就笑。”
檀淮舟能穿这身出来,只是为看谢景霄一笑罢了,对于别人的看法,其实无所谓。
“其实……挺好看。”
檀君屹说得是实话,军大衣厚重保暖,可是檀淮舟身材高挑,宽肩窄腰,军大衣难得的修身,外加他养尊处优而来的端方气质。
不但不显臃肿,翻到像是黑白胶片中走出的年轻少帅。
“你看,我就说很好看吧。”
谢景霄习惯性顺腕骨上的乌檀佛珠,但指尖却什么也没触碰到,应该是昨日抱他,掉地上没有捡回来,无措地缩了缩指。
“嗯。”檀淮舟俯下身子,在耳侧小声低语道,“我不穿更好看……”
因为昨夜大病一场,他的嗓子哑哑的,反倒是有了几分莫名的磁性,如同细小的羽毛,不疾不徐,刻意剐蹭着谢景霄的耳根。
但偏偏谢景霄装作没听到,像是没事人,淡然地看向檀君屹,
“节目组是怎么安排的?”
见他没理睬,檀淮舟也没再说什么,安静地站在他身后,双手插进绵软的衣兜里,暖意十足。
没等檀君屹开口,被人群簇拥着的谢景云率先说道:
“迟到,不找队友汇合,刻意拖慢我们进度?”
谢景霄直接忽视他,依旧注视着檀君屹,问道:“他说的是真的?”
“嗯,今天为了避免之前发生的事,所以由节目组提前安排好分组,并由他们安排人拍摄,”
檀君屹叹了口气,眼神惋惜,
“车就在山下,如果……”
“嗯。”
谢景霄抬头看向檀淮舟,耸耸肩,极淡的眼眸弯出好看的弧度,
“可以刷你的卡吗?”
“嗯?”
檀淮舟唯一露出的眉尖,向上抬了抬,虽然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可是他笑的真好看。
从衣兜里翻找,只找到一个手机,“可以线上支付吗?”
谢景霄朝着谢景云灿烂一笑,“我退出。”
三个音节,不轻不重,但却引起节目组其他人的注意,摄像机、直播架瞬间转了过来。
直播设备的灯光一闪一闪,很显然正在工作。
谢景霄似乎不怕,朝着各路大v浅浅鞠了一躬,并未再做解释,拉着檀淮舟转身离开。
走得决绝,丝毫不拖泥带水。
这时,祭窑神的活动也开始了。
他们二人被作为嘉宾,被邀请的就近看台上观赏典礼。
鞭炮声中,舞狮在人群中戏耍玩闹,还有各种社火活动同时进行,热闹非凡。
但当时辰一到,所以活动戛然而止,人群将视线齐刷刷移向台上。
郭师傅穿得极为正式,他大声宣读祭文,按照仪式,焚香叩首,待一切结束后。
他身后尘封的窑神庙门,才缓缓开启。
那扇门关了三十年,再一次打开,炉镇的人难掩心中激动,拍手叫好。
此起彼伏的吵闹声中,谢景霄开口问道:“是你做的?”
檀淮舟的目光从高高的窑神庙缓缓下移,落至身侧,并未作答。
谢景霄从衣兜里翻出手机,刚打开某音,想记录一下这一美好时刻。
却被一连串的信息轰炸。
手机竟然被震得直接卡死重启。
不用多想,谢景霄就大概猜到发生了什么。
凡是跟谢景云沾边的事,都能将他晦气个半死,他简直像是在养蛊,粉丝各个战斗力爆表,每次他都能收到一堆骂。
檀淮舟见此,也拿出手机一阵搜索,似是早有预料,但看见一堆词条,眸底还是难掩惊讶之色。
上上下下重新打量谢景霄,无奈地哑着声音道:“佛爷,您又上热搜了。”
……
好不容易开机,谢景霄这才看到自己的某音私信几乎炸开。
无非就是说他耍大牌、装x、搞特殊、搞针对……
“恶意炫富……”
不知何时,檀淮舟探头过来,指着就近的一条流言私信,难掩唇齿笑意,
“我记得你衣服都是网购的……”
“好笑?”
谢景霄本就喜欢捻弄佛珠,隐藏自己情绪,但是今天一摸一个空,让他很是烦躁。
指关节被他捏的‘嘎巴’作响,浑身不自觉升腾起无名的戾气,像是从地狱爬出的厉鬼修罗般,怨念十足。
“我马上叫人处理。”
“我截图发给你了,给我一个一个告。”
檀淮舟闻言一愣,轻抬眉梢,转手将他发来的截图传给郑束,并附言
【让法务部处理一下。】
发完信息后,如同邀功的小狗一般,“已经让人处理了。”
“嗯。”
谢景霄从包里取出直播架,延长,将直播打开。
直播间画面,立马出现了谢景霄那张清清冷冷的好看脸蛋,他先是朝四周环视一圈。
“我现在在南锡炉镇,这里刚刚举行完窑神祭。”
直播间开始涌入大批不知情的粉丝。
【你就是走远方节目组里,耍大牌那位吧。】
【节目组怎么会邀请你?!就凭脸蛋吗?】
“对,我长得挺好看。”
谢景霄长期直播,其实也积累了一些粉丝,立马有人出言反驳。
【小佛爷人家青瓷制得极好,怎么就不能被邀请?佛爷你今天不对劲。】
【呵呵,耍大牌!搞特殊!还非要豪车!】
【对,还不配合节目组活动!】
看到顶着谢景云头像的账号,一直发言,谢景霄冷冷一笑,开口道:
“配合节目组卖你们一堆扔进垃圾桶都没人捡的垃圾吗?”
【你什么意思?!】
【成年人要对自己说的话负法律责任。】
“我今天开直播的目的,就是想让你们知道什么是青瓷,别被人骗了,还傻兮兮地替人数钱。”
谢景霄摄像头倒置过去,无疑扫过几位在窑神庙门口,正巧拍到一个网红跟郭师傅攀谈。
他向着他们走去,距离越近,就见郭师傅抿唇不语,脸上的情绪似是能黑出实质,但奈何镜头对准,只能强压着恼火。
谢景霄他们走近,就听见郭师傅咬着牙,一直摆着手,“老头子只是个开民宿的,不是制瓷的。”
这时,郭师傅也看见谢景霄,忙向他投来求助的目光。
“怎么了?”谢景霄戏谑地轻瞥一眼男网红,“这是要干嘛?”
“你快跟这小伙子说说,我真的不懂什么青瓷。”
“您好,他确实只是我们民宿的老板,您别为难他。”
谢景霄压着性子,耐心地解释,随手接过郭师傅手里青瓷杯子,随意把玩着,
“这是要干什么?”
“你小心点,这可是上好的青瓷。”
“您是说这釉子极厚,要型没型,要样没样,还烧裂的垃圾吗?”
谢景霄将直播架递给檀淮舟,从墙上抠出一块碎瓷,将上面的灰尘擦拭干净。
瓷片仅有一角,但青釉之下的仕女表情栩栩如生,釉色极匀,放在镜头下比对,明眼人一看便知谁好是谁坏。
“这种东西,在这里,连糊墙都配不上。
您也不要为难这里的工艺师傅们,这种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别想顶着‘炉镇青瓷’卖出去!”
“什么?!”
郭师傅一听这种东西都称得上‘炉镇青瓷’,瞬间怒气上涌,丝毫不再顾及情面,
“你要把这…把这玩意当我们炉镇的青瓷?!”
“这难道不是青瓷吗?”
网红脸瞬间红了,他身后的谢景云看到这边争吵,便走了过来,出声反问。
镜头转向他,谢景云面色从容,云淡风轻的处事模样,瞬间给了网红底气。
“对啊,这不就是青瓷吗?”
“你知道打着‘炉镇青瓷’卖货会怎么样吗?”
谢景霄并不着急,视线落至郭师傅,嘴角上翘出弧度。
炉镇能再次开窑,无非就是檀淮舟想办法将‘炉镇青瓷’的品牌购买回来,当初三十年炉镇百姓不能以青瓷为生,想必注册品牌的人已经将所有路全全封死。
檀淮舟能替他续这千年炉火,想必,所有品牌版权都在他手里。
所以他很有把握。
郭师傅看了眼全身包裹的檀淮舟,瞬间了然,气消大半,笑而不语。
“郭师傅,可以带我们四处转转这里吗?”
“没问题。”
谢景霄转身正欲离开,却听见身后谢景云嘲讽道:
“你在这里勾搭别人,不怕你金主知道吗?”
金主是谁?
不言而喻。
闻言,谢景霄笑出声,抱胸不走了,
“您这是羡慕了?是羡慕我金主看我睡青旅不舒服,给安排vip豪华包间,
还是羡慕我金主看我小巴坐得不舒服,给我安排豪车接送,
还是羡慕我金主看我在节目组不开心,赔那五倍违约金。
怎么了?
你一个要演技没演技,要脾气一大堆的流量花瓶,不知道上这种节目是来卖货的吗?
你知道制造青瓷有几道工序?烧制要多少度?知道炉镇为什么今天开窑?
就好意思在这带货?”
“都听见了吧,你等着收律师函。”
谢景云看到谢景霄发疯,让身边的摄像机去拍他。
谢景霄挑了挑眉,根本不在意,从衣兜甩出二百五块,轻飘飘地拍在他脸上,
“那我再骂你这瘸腿飞舞二百五十块的。”
“景云,”谢景云的经纪人文舒突然小跑过来,“刚才直播间热度飙升,我们的货全被人买完了。”
听到后,谢景云更加云淡风轻,语气更加不屑,
“我懂不懂无所谓,但是明眼人都知那是好东西,所以全卖出去,帮助到本地经济了。”
谢景霄没理会他,斜眸瞥见檀淮舟一只手拿着直播架,另一只手在自己手机拨弄什么。
似是察觉到他望了过来,檀淮舟抬起眸,满眼笑意,摇了摇手里的手机。
“那真是恭喜……”
还没等谢景霄说完,文舒那边收到一个电话,接听后,脸色越来越黑,手颤抖着,险些连手机都拿不稳。
“这是怎么了?卖出去的货被人退单了吗?”
听闻谢景霄这般嘲讽,文舒狠狠地剜了他一眼,“你不要说话!”
“嗯?恐吓我?我要告你!”
“你们就是这么对金主的吗?”
檀淮舟扯下口罩,露出那张俊美的脸蛋,宠溺地朝谢景霄眨眨眼,
“已经告了……”
谢景霄这才发现直播弹幕快速滚动,他凑近一看。
【我曹,刚从外面回来,佛爷杀疯了!】
【我特么就说了一句,佛爷您怎么给我律师函了,您快收回去QAQ】
【以前听说这哥背后是那位,这次真信了!】
【乱杀!】
【谁能告诉我,那么一长串零是多少钱?】
【我曹,还没完!这节目组也是山寨的,正牌节目组已经开告了!】
【你们知道刚才那老先生是谁吗?郭佑!制国礼瓷那位,他说他不会制瓷!】
【上期节目那些老师们,各个都大咖!快去看!有新瓜!】
……
大致明白缘由的谢景霄,挑衅地望向身旁的谢景云,薄唇一启一合,“傻缺”
第33章
几周后。
透明的落地窗, 此时被屋外寒气侵透,水气凝聚成一颗颗晶莹剔透的珠子,缓缓下滑, 流下几道斑驳的水痕。
室内燃着的安神香, 袅袅起着烟, 弥漫开来的细烟里,少年坐在摇椅上,身上盖着鹅毛绒薄毯,修长的指轻敲着手炉的瓷壁。
谢景霄微敛目光,视线落在散发微光的手机屏幕上。
关于谢景云的热搜占了好几条,墙倒众人推, 是娱乐圈的常态, 他本就不多的代言, 因为他的债务危机, 纷纷解约。
直播画面里售卖的“精品瓷器”, 连炉镇筑墙的瓷片都不如, 他的粉丝们瞬间意识到被人当傻子耍了,大量脱粉, 有的粉转黑, 甚至挖出了他更多的黑料。
面对巨额的违约金, 大厦将倾的谢家肯定是拿不出来的。
但意外的是谢初远并没找上他。
谢景霄抬眸,窗外的细雪飘飘洒洒,单薄的指尖轻轻敷在窗户的冰晶上, 雪意缓缓消融。
趁着冬至之前,他和檀淮舟一同搬到了市区。
这里不同于之前住的地方,夜色晕开,却化不开市区燃起的霓虹灯, 隔着雾蒙蒙的玻璃,楼下喧嚣地像是一张弄倒颜料的画卷,谢景霄只是看着,心中便是欢喜。
玄关处突然传来响动,谢景霄缓缓挪眸,正好碰上匿在黑暗里的阴影,眉眼弯出好看的弧度,
“回来了?”
“嗯”
精瘦清隽的影子笼着层薄薄的寒气,随着他缓慢靠近,透过玻璃的斑驳霓光,渐渐照亮他的轮廓,有了些沉在雾中的朦胧,引得谢景霄想要伸手触碰。
“在看什么?”
谢景霄的思绪回笼,浅笑着敛了目光,嚅动薄薄的唇,“想着你该回来了……”
安静地等着檀淮舟的回答,但头顶却没传来他的声音,下颌被人用沾染雪气的长指勾住,寒凉的温度不由地让谢景霄下意识瑟缩。
“抱歉。”檀淮舟忙收回手,但却被人中途抓住,被迫重新熨贴上对面人温热的侧脸,领带忽然受力,他被迫弯下腰。
与他的距离,倏地逼近。
“景霄?”
谢景霄小指把玩着他绸制的墨色领带,一圈圈绕呀绕,浅淡的眸子注视着他。
真挚,赤.裸,毫无保留。
檀淮舟从未见过他如此主动,更没这样触及他眼底深处的情感,自从再见到他,他就像晨雾中一尊被遗弃的石像,真实的模样被蛛网跟灰尘彻彻底底掩盖,只能依稀辩清轮廓。
而今天,那层雾气消散了,露出被蛛网缠绕的破落模样。
不由地,触碰谢景霄的手增添了几分力道。
“不逗你了。”
谢景霄松开手,笑意愈浓,合眸间,又恢复以往的清清冷冷,目光挪至檀淮舟手里的东西,侧头询问,
“那是什么?”
檀淮舟回过神,视线跟着下移。
是两个包装精美的礼盒,印着的logo是某国风奢侈品大牌。
谢景霄是比较眼熟的,就在不久前他在官网上定了两件衣服,只不过檀淮舟怎么也会突发奇想购买这种东西。
这么巧吗?
“你说这个?今天他就出现在我的办公室,”
檀淮舟轻抬手,将手中礼盒递到谢景霄怀中,平压的嘴角不自觉勾起一抹晦暗不明的笑意,
“我只是拆开看了一下,猜想应该是你的……”
谢景霄狐疑地接过礼盒,眉头微蹙,“怎么会送到你公司?我记得写的是……”
看见附赠的卡片,声音戛然而止,地址还是之前独栋别墅的,应该是送到那里,无人查收,辗转到了檀淮舟那里。
礼盒上的黑色丝带有些许褶皱,但内侧却不曾有打开的痕迹。
谢景霄刚打开浅黑色外壳的一角,指尖便触到冰凉的丝状物,动作一怔,一种不好的感觉念头浮上心头。
他将盖子重新盖好,起身打算去房间查看,谢景霄面上不显,但刚站起身,就又被檀淮舟按了回去。
檀淮舟眼底的笑意愈浓,但却强压着笑意,“我不能看吗?”
谢景霄不予理睬,继续往房间走,身后那人终是笑出声。
“前阵子,这牌子打破原有的路子,从这季度开始,新款可谓别出心裁,独树一帜,没想到佛爷喜欢这种。”
谢景霄脚步顿住,扣着礼盒的指尖悄无声息地用着力。
他平时低调惯了,但往往低调总会被戴有色眼镜的人瞧不上,虽然对他并没太大影响,但遇到的杀币太多,会影响心情。
他可不想年纪轻轻,就成了罕见的男性乳腺癌患者。
索性谢景霄就直接下单了些奢侈品,其中就有网上强推的这个国风品牌。
看到往期的款式正合心意,新款下单时还没什么预览图,想着也不会差到哪里,就预付了货款。
却没曾想,这品牌竟然会创新。
平日里,谢景霄也从不关注时尚圈的事,刚触及布料,他心中已有一个大概。
但不能让檀淮舟平白看了笑话,干脆转身轻佻眉眼,“苏绣的陈老师,她邀请我去家中做客,便想着穿这个去……”
果然不出所料,檀淮舟笑意盈盈的脸瞬间垮了下来,几乎与谢景霄同时说出,
“不许穿这个!”
他甚至靠近谢景霄,下意识去抢他手中盒子。
谢景霄只是闪身,便躲开他伸来的手,“为什么?我看很多人都穿这个,街拍图也挺好看。”
“还问我为什么!那可是!”
“是什么?”
檀淮舟顿了一下,收回手,眼眸微眯,语气重归于平静,
“先试试合不合身?我还能替你把把关。”
似是怕谢景霄不穿,接着说道:“佛爷不会不相信自己的眼光吧?”
“穿!买来便是穿的!”
谢景霄没多做停留,提着礼盒,匿进昏黄的灯光,接着是摔门的撞击声。
厅内,只留下空旷的回音,以及摇椅旁的檀淮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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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层层回音, 荡的空间异常静谧。
檀淮舟弯身捡起遗落在地板上的薄毯,触手便是残留的余温,饶有兴致地用指骨搅弄, 但目光去聚焦在虚掩的房门上。
胡桃色木门微微撑着一条缝, 逃逸出丁点的光亮, 却在灰暗的房间显得极为耀眼刺目。
檀淮舟几次想迈步靠近,但又按捺住心中悸动,踌躇之间,不知不觉已挪至谢景霄的屋门前。
狭小的缝隙里,光影绰绰。
虚晃的人影,映在古拙古朴的红木书架上, 如同灯油将尽的烛火, 飘忽不定, 忽明忽暗。
檀淮舟心痒难耐, 不由地抬起手, 指骨碰触到木门时, 下意识屏气凝神,生怕呼吸稍重惊到他的笼中雀。
伴随轻微的摩擦声, 缝隙逐渐拉大, 檀淮舟浓墨色的瞳孔逐渐倒映出室内的旖旎场景。
淡黑色的薄纱似是若有若无雾气, 笼着少年的身形,隐隐透出薄且白皙的骨骼线条,光影交叠间, 墨银真丝绣织的龙形显出原形,而后随着少年系扣的举动,又蛰伏于他劲瘦的腰窝之间,矜贵又神秘。
似是听到声音, 少年手里的动作快了几分,背部悬着的背云跟着缓缓摇动,清透的玉髓连带着尾梢的流苏,一下又一下剐蹭着他的脊骨,带着些熟悉的散漫怠懒调调,平白添了几分诱人的靡丽。
谢景霄指尖正在锁紧脖间最后一枚子母扣,扣子是沁着凉意的白色玉珠,光滑细腻,在指腹间打着滑,生生进不去淡银的扣环中。
不由地,耐心耗尽,动作带上几分焦躁,薄且锋利的指甲竟生生在脖颈处留下几道红痕,但依然无果。
忽然,他只觉得身后有人靠近,正想回头,只觉得背部一寒。
浸透屋外寒意的玉髓,并不会立即回温,它自带的清润冷意,就足以让谢景霄打了个颤。
他自然知道来人是谁,也知道自己穿的什么衣服。
不自觉,耳尖爬上一抹浅薄的粉韵。
谢景行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品牌商在寒冬腊月,上架这种轻薄到近乎透明的真丝对襟长衫。
鬓边冗长几绺发丝被人单指勾起,紧跟着是身后男人撩人的话语,
“佛爷就是佛爷,”檀淮舟的鼻尖在他绯红的耳侧剐蹭着,喉间字节碾着加重的喘息磨了出来,“如此风尘的衣服,也能被您穿得无欲无求?”
谢景霄知道他的暗地嘲讽,抿唇不语,下意识用指尖去勾腕骨的佛珠,但触及到是一片虚无。
这才想起乌檀佛珠遗落在炉镇,并未寻回。
他释然一笑,回身,双臂环住身后男人的脖颈。
谢景霄转身时,背云尾端悬着的薄玉缠绕轻撞,摇晃着,发出一声又一声的脆响。
’叮当当‘
那双浅淡的眸子弯得含情四溢,眼尾淬了血的朱砂痣靡艳欲滴,谢景霄慢慢启唇:“是真的无欲无求吗?”
细微的喃语缭绕。
檀淮舟略顿一下,随即笑意化开,眼底覆上一抹晦暗,“假的。”
灯光昏暗摇摆,悬挂的玉髓,摇晃,缠绕,相撞,一声声清冽的脆音,浸染上靡靡之色。
最终,受不住,莹莹白玉落在地面,发出最后一声极致的响动。
再次重归于平静。
……
冬至。
谢景霄站在老旧单元楼下,眺望着小区大门的地方,鼻间氤氲起白色的潮雾,下意识搓着冻得略微麻木的指尖。
上次活动结束后,苏绣的陈老师就留下了他的联系方式,以便于往后再聚。
正好赶上冬至,北方的冬至是要聚在一起吃饺子的,早上陈老师就早早联系他。
本想跟檀淮舟一起来,但他临时有事,只能自己寻着发来的地址独自前来。
却没想他正好赶上陈老师出门买菜,只能在楼下先等候。
他拢了拢身上的外套,至于那身专门为外出购买的高定,谢景霄必不可能穿,更何况其中一身已经被檀淮舟用蛮力撕坏。
‘嗡嗡’
手机屏幕亮了起来,谢景霄刚要低头查看,余光就瞥见大门方向出现了一个红色身影。
身穿红棉袄的陈老师也看见了谢景霄,冲着他招了招手,“小舟,这里!”
“来了!”谢景霄小跑接过陈老师手里的购物袋,“我来提。”
陈老师见他指尖被冻得发红,向后躲了躲,“几步路我还是提得动的。”
但却也没拗过谢景霄,只能笑意盈盈将东西递给他,
“你怎么一直在外面站着,我给你发消息,不是让你在门口等一下?”
说话间,两人并肩走到了单元楼前,谢景霄还没来得及说话,但目光已经落在紧闭的门锁上。
陈老师瞬间了然,出声笑道:“你说这锁啊!防君子不防小人。”
说罢,她就伸手去拉门把手。
锈迹斑斑的铁门已经破板不堪,像是老旧的发动机,‘哼哧哼哧’响了两声,又断音了。
大门纹丝未动,撑开的缝隙几乎没有。
“又卡住了?”陈老师叉着腰,喘着粗气自语道。
“我来试试。”谢景霄正想寻一块干净的地方,将手中的塑料袋放下,就被陈老师制止。
她摆着手,“你不行,这里面有窍道,你用蛮力会把手弄伤。”
待她气喘匀,猛猛踹了踹铁门,用力去拉把手,只听“哎呀”一声。
门开了。
门把手也拎在陈老师手里。
两人互相对视一眼,脸上齐刷刷闪过惊愕然。
但很快陈老师翘着尾指,单手夹着漆皮脱落的把手,四顾无人,甩手一扔。
门把手在空中花了一个完美的弧线,掉落进旁边绿化带,匿了踪影。
然后迅速拉着谢景霄走进铁门,蹬蹬上了二楼。
两个人进了房间后,才放声大笑。
陈老师笑得前仰后合,眼角都挤出几点泪。
谢景霄也站在她身边勾唇浅笑着,环顾四周,很朴素的装潢,甚至能说有点时代感。
老旧的家电、古朴的书架、摆放整齐书本微微泛黄,木质架子的角落上摆着刻有‘奖’字的瓷杯,锦旗、裱装好的刺绣、字画整齐有序地排列在墙上。
这个屋子就像是隐藏在上京城的一方净土,上京城的迅猛发展时忘记捎带它,以至于这个小家连同内部的家具都被封印在那个时代。
见谢景霄目光停留在墙壁上的锦旗,陈老师眼底笑意逐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惆怅,
“那是我先生的,这房子也是,”她话音顿了顿,接着说,“那些年就他一个在厂子干活,养活整个家,还要支持我梦想,现在又回上京了,就想着搬到这里住住。”
“叔叔他?”谢景霄能猜到个大概,但还是顺着话问了下去。
“前些年得癌走了,留我一个守在这里。”
陈老师情绪逐渐沉重,但又很快将周身溢出的哀伤收敛回去,抬手用指背拭去眼角的泪,不知是刚才笑出来还是思及亡夫的真情流露。
她深吸一口气,拍了一下谢景霄腰,“还杵在这里干嘛?快坐沙发上暖和暖和。”
说罢,便从他手里接过购物袋,向厨房走去,回头还不忘跟谢景霄炫耀道:“今天就让你尝尝阿姨的手艺,绝对比你吃过的所有饺子都好吃!”
谢景霄脱去外套,折叠好放在沙发的角落,起身就跟在陈老师身后,“陈阿姨我给你打下手。”
陈老师自知他的脾气,并未推辞。
谢景霄给她摘着菜,听陈老师絮絮叨叨讲着她以前的故事。
其中,自然有卿雨烟的事情。
陈老师口中的谢母,并不像谢景霄印象中举止端庄,谈吐儒雅,对身旁发生的一切,与其说是从容淡然,倒不如说是提不起兴趣。
就如南城浮在流水上的荷莲,清冷到觉得有刺骨的凉意。
而今天谢景霄得知的卿雨烟,却是会哭会笑,会争会抢。
会为瓷器展览,烧制各种另类新奇玩意,也会将自己的旗袍改得奇奇怪怪,会将头发剪成各种新潮摸样……
她会骑着机车来听讲座,巨大发动机的轰鸣声,引得大家频频回头,
……
其实谢景霄早该知道,她的母亲能不顾卿家反对,嫁给谢初远这个浪荡子,就足以流露出骨子的狂放不羁。
但为何后来又会被繁文冗杂的条例,约束成古卷里的世家小姐?
“她很聪明,学什么都很快。”陈老师停下捏饺子的动作,眼底逐渐变得空洞,似乎通过眼前被油污玷染的窗户,看向很远处。
她很聪明……
谢景霄不由联想到谢初远那个私生子,虽然是在母亲去世后,闻人月母子才被接回谢家。
可是,谢景云跟他年级相仿,甚至比他还要大几个月。
母亲怎么可能得知那么晚?
母亲的嗜酒、还有那混着酒香的洪驹父荔枝香,可能并不是她喜欢酒,而且喜欢会被酒精麻痹后的神经。
割舍掉酒香,可能那时候母亲已经逐渐消散对生活的希冀。
卿雨烟从谢景霄记事起,就已经舍了出轨的谢初远,只不过不愿灰头土脸地再回卿家,收敛了所有大小姐的脾气,成了困在白墙绿瓦里的闺秀。
谢景霄不自觉地锁紧手中的擀面装,柔软的指甲微微拱起一点弧度,他平复着心里复杂的情绪,
“那您知道她从什么时候就变得有所不同吗?”
“有所不同?”陈老师沉思片刻,“大概是怀上你之后,书信里的文字少了,还变得文绉绉的,就连字也变得清秀起来,后面书信往来也少了,只有我寄去的信中提及你时,她话才会多起来。”
闻言,谢景霄低下头,继续擀着面皮,眼底的晦暗浓厚至极。
‘咚咚咚’
门板被敲得咚咚响。
陈老师脸上闪过惊喜,将手上的面粉擦拭一下,“我去开门,小舟,给你介绍一个朋友。”
第35章
谢景霄跟着走出厨房, 探头向门外望去。
纵使陈老师挡住了男人半边身子,但谢景霄还是能清楚看清他。
除去男人肩头还未消融的雪色,墨色大衣下没有一点其他的色彩, 修身的黑色高领毛衣清晰勾勒出他上半身劲壮的肌肉轮廓。
谢景霄的目光不断上移, 落至男人上扬的唇角, 心中暗暗升起一点不好的感觉。
果不其然,下一秒,他们二人的视线正好相撞。
男人含笑端详他,然而,浅黑色的瞳孔镀着一层银灰色光,冷意一片, 没有任何感情, 就如同蛰伏在雪原的饿狼, 冷血无情。
谢景霄被他盯的心里发毛, 下意识指尖扣紧。
“每次来都这么晚, 来来来, 给你介绍一个…”
陈老师闪开半个身子,拉着男人的手腕就往厨房走, 正巧一抬头就发现站在门边的谢景霄,
“哟, 你出来了呀?这是小……”
“小佛爷…”
男人作沉思状,缓缓出言打断,他长指漫不经心地抵在棱厉的下颌处, 尾指轻敲侧颜,随意又散漫的目光从进门就锁在谢景霄身上。
他音节轻飘飘的,在这间有年头的房子里显得微不足道,但却带着上位者的倨傲, 让人不得不去重视。
谢景霄立马意识到男人的不简单,不自觉地避开他的目光。
但那束银灰色的视线从未移开,就如同饥饿的雪狼觊觎着不远处的猎物,危险且极具侵略性。
“小佛爷?”陈老师有些狐疑,又赶忙摆手,“阿宴,别乱叫,小舟可不叫这名字!”
‘阿宴’
谢景霄听到这个词瞬间抬起头,记忆的门像是撬开了一条缝,但模糊的身影却无论如何跟眼前的男人重合不上。
这个人让他感觉很不舒服,特别是他那双灰黑色的眼睛,总是有说不出的诡异。
“小舟?”
男人眉头似乎不易察觉地轻蹙一下,但稍纵即逝,
“谢家我也有接触过,但不记得有名字里含‘舟’的少爷?”
“我叫谢景霄,母亲为我取的乳名,含一个‘舟’子。”
谢景霄正色道,语调轻缓,像是吹皱茶汤的风,清透润泽,但藏在袖管下的指尖却微微发着颤。
“顾云宴。”
男人凑近一点,摘下御寒的皮质手套,将手伸到谢景霄面前。
一时间,谢景霄没回过神,发现他悬在空中的手已经停滞片刻,这才缓缓搭上自己的。
莹白的指骨瞬间就被顾云宴握在掌心,他的掌心并没有想象中冷彻刺骨,反而细腻柔软带着温热。
谢景霄近距离注视着顾云宴,他也正看着他。
顾云宴的眼睛很漂亮,仿佛窗户上凝结的霜花,冰封着复杂陈旧的情绪,但稍稍触及却又能化成一滴水珠。
唯有左眼,虽然依旧好看,但却空洞无神,像是抽空灵魂的木偶,是死一样的平静。
“这是个义眼……”
许是盯得久了,顾云宴的话音解答了谢景霄心中的疑惑。
“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
谢景霄赶忙对自己的无礼道歉,他察觉到顾云宴眼底一闪而过的狠意,立即收回了自己的手。
“这小子是我侄子,他上学时候贪玩胡闹,伤到了眼睛,”
陈老师痛惜地瞪了顾云宴一眼,在他腰间拍了一巴掌,
“看你涨不涨记性!快进屋!”
“涨记性了,涨记性了”
顾云宴投降似的举着手,躲闪着进了客厅,回头对上谢景霄,薄唇不易察觉动了动。
幅度极小的唇语,谢景霄并没有辨别出来是什么,但他心脏不由地收紧。
他能依稀感觉到,顾云宴与他是旧识,记忆里的阿宴很可能是他,但为何现在对自己充满敌意。
顾云宴并没再搭理谢景霄,径直向电视机旁厚重的碟片机走去。
“你陪小舟在客厅坐会,我去把抱好的饺子一煮,小舟在上京生活的久,不懂的,你就多问问。”
陈老师朝着正在捣鼓碟片的顾云宴厉色说道。
“知道啦。”
顾云宴没抬头、没转身,继续捣鼓。
“别欺负小舟!”
顾云宴摆了摆手,示意她快走。
“我跟您一块吧。”
谢景霄不愿与顾云宴独处,想跟在陈老师身后帮忙,却又被她赶出来。
“你歇会,煮饺子用不了两人。”
谢景霄只好作罢,寻了一处坐下,频频看向厨房忙碌的身影,伺机逃离。
“坐着吧,我又不会吃了你。”
顾云宴翻出来一堆DVD碟片,抬眸,瞥了眼坐在沙发角落局促不安的谢景霄,轻哼一声,
“放松点,省的老太太出来说我欺负你。”
他从碟片取出一张,放进老旧的碟片机里,机器发出‘卡拉卡拉’的声响。
电视屏幕闪着雪花点,映得顾云宴本就冷白的脸,更加没有血色,再加上他嘴角若有若无的弧度,更像是从老旧电视机爬出来讨命的恶鬼。
谢景霄渐渐习惯男人身上诡异氛围,但他猝不及防地抬头,还是吓得他不自觉地指尖微蜷。
他收回视线,藏在袖中的长指,虚空拨弄着佛珠,动作极小,极缓,生怕扰到正在大力拍击电视机的顾云宴。
【世情薄人情恶雨送黄昏花易落~】
不知过了多久,咿咿呀呀的京剧忽然传来,谢景霄睁眼瞧见电视机中粉墨登场的戏剧演员,眉头轻轻蹙起,略微不解的眸光缓慢移向顾云宴。
此刻顾云宴已经坐在另一侧沙发上,用心聆听着期期艾艾的戏腔,他翘着二郎腿,修长的指有意无意地轻敲着节奏,俨然一幅戏痴模样。
【春如旧人成各人空瘦 今非昨 ……】
似是感受到身后的视线,顾云宴侧头望向谢景霄,薄唇一张一合,咿呀呀跟电视中一同唱道:“泪痕红浥,病魂常似……”
谢景霄思绪再三,试探性开口唤道:“阿宴?”
顾云宴身形一顿,指了指自己,“叫我?”
“嗯。”谢景霄点点头。
戏曲的声音被顾云宴调小,他不冷不淡的声音随即响起,“怎么了?谢小少爷。”
“我们以前认识吗?”
顾云宴眸光暗淡一瞬,但又被笑意取代,
“谢家应该是上京城数一数二的名门望族,我一个长在南城后面又去国外的毛头小子,怎么可能认识佛爷呢?”
他话音顿了顿,嘴角笑意更浓,露出两颗莹白的小虎牙,继续道:“还是说,这是什么搭讪方式?不过听说佛爷跟檀家那位……没关系,我也喜欢刺激……”
顾云宴的声音越压越低,最后几个音节溺在他浓稠的笑意里。
见谢景霄没反应,也觉无趣,他取出一根烟,单手点燃,金属的火机被他绕在长指间随意把玩,透过徐徐的烟气,满是玩味地看着谢景霄,抬了抬夹着香烟的手,“要来一根吗?”
“不用了。”
谢景霄被烟气呛得轻咳一声,眼尾悄然爬上一抹绯色,
“我不会。”
“不会?”顾云宴饶有兴致地挑了挑眉,收回手,以一个舒服的姿势倚在沙发包里,指间的烟气升腾,丝丝袅袅,逐渐虚幻了他的轮廓。
空气再次陷入凝滞,陈旧的房间里,剩下电视机里不断吟唱期期艾艾的《衩头凤》。
“你刚来上京吗?”谢景霄开口打破沉默。
“嗯,刚来。”顾云宴撇过头,收回谢景霄身上的目光,重新按动遥控器,调大了戏腔的声音。
“来上京做什么?”
“工作。”
似乎聊的话题他并没兴趣,谢景霄也不再多问,正巧这时,陈老师端着热情腾腾的饺子从厨房走出来。
谢景霄迅速起身去帮忙,但陈老师手没拿稳,饺子汤稳稳洒在他手背上。
瞬间,谢景霄白皙的皮肤就好似盛开起一簇簇海棠花,突如其来疼痛,令他脑袋一时间变得空白,但很快腕骨被人抓起,蛮力地拎着他就往洗手台去。
水龙头溢出汩汩的水流,如柱般浇在红胀的伤口处,凉意浸入,疼痛暂时缓解,可奈何肤质被谢家折磨得如瓷如玉,覆在其上的薄釉细且易碎,稍加外力,就能在掌心化开。
红意完全没有消退的痕迹,反倒愈发严重。
“怎么这么严重?!”
谢景霄缩了缩手,但顾云宴桎梏住他腕骨的力道极大,是他不可能挣脱的。
他抬眸看着镜中,身侧男人眉宇间肉眼可见地染上焦急。
“笨的要死,还喜欢去!”男人嘴角别着未燃尽的香烟,低声嘟囔道。
浓郁的烟味,令谢景霄又咳了咳,
“顾……先生,咳咳,没事的,我自己来……”
顾云宴滞顿一瞬,这才注意到谢景霄眼尾通红,与胭脂红痣连成一片,被生理性泪水打湿的睫羽,在眼底落下一片阴影,看不清神色,易碎得晕着一层旖旎的柔光。
他讪讪收回手,跟他拉开一定距离,
“不行就去医院。”
“没事的。”
谢景霄揉了揉发疼的腕骨,大力产生的红痕,仿若柔软的丝带攀附缠绕一周,与烫伤的红肿相连,创伤显得更大更可怖。
“哟,红了这么大一片?!”
陈老师拿着药箱从顾云宴身后探出身子,忙拿出绷带跟烧伤药。
“只是轻微性烫伤,我肤质特殊,看起来比较严重。”
陈老师凑近确定谢景霄伤口没有气泡,这才放下心,
“还好,还好。”
陈老师细心地替他包扎烫伤,谢景霄看向倚在门边的顾云宴,指间的香烟已被掐灭,他侧头与自己在黑暗中对视。
熟悉与陌生。
第36章
餐厅里, 经过一个小插曲,在谢景霄的要求下,手背的烫伤只是上了药, 而非像最初陈老师那样包成一个粽子。
他举着伤手, 小心翼翼地夹着蝶中的饺子, 敛眸安静地吃着。
食不言,寝不语,已经刻进骨子里。
“小舟,那个活动听说你退出了?”氛围有点太过安静,陈老师不太习惯,便开口唠起家常。
“嗯, ”谢景霄放好碗筷, 用纸巾擦拭好嘴角, 望向陈老师, 这才悠悠开口, “在节目组发生了一些不愉快的事情, 索性就退出了。”
“就连住酒店都要分个三六九等,活动过程怎么可能愉快?”
想到这个, 陈老师就立马扭头, 跟翻看手机的顾云宴愤愤开始吐槽,
“阿宴,我之前跟你说过,我不是参加了节目, 想着消遣娱乐一下。”
方才听到他们说话,顾云宴就熄了手机屏幕,听到陈老师唤到自己,才慢文斯理将手机反扣在桌上, 缓缓抬起眸子,“听您说过。”
“你是不知道,第一天就让我们住那种几十块一晚的青旅,还没进去就要被老鼠吓得半死……”
“哪家节目组这么缺钱?”
“就是我之前跟你说的非遗节目……包括他们的工作人员,啧啧……”
顾云宴听陈老师喋喋不休讲着,但余光却停留在谢景霄身上。
就见他端端坐在对面,耐心地听着他们二人对话,偶尔会拿起水杯轻抿一口,一举一动都像是古代礼仪复刻下来,刻板平淡,令人生厌。
“……这得谢谢人家小舟,后面带我们换了酒店……”陈老师松了一口气,再次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
“是节目组考虑不周,怠慢了几位老师,我也是做了分内之事,虽然活动过程不开心,但我跟您不也因为这件事结缘,这才得知母亲过去的事情,理应是我该谢谢您。”
陈老师望着谢景霄诚恳的眼神,满心满眼都是欣赏,连连说好,然后恨铁不成钢地瞥了眼顾云宴,“看看人家!我受苦的时候,你在哪里?”
“我不在忙吗?”
“养你这么大,忙忙忙,钱赚那么多有什么用,一点都不如小舟这孩子……他不但……”
陈老师又开始滔滔不绝赞赏谢景霄。
“嗤。”
谢景霄耳尖越来越红,将脑袋越埋越低,不敢多说一句。
忽然,听见对面传来一声微不可查的轻嗤,一抬眼就撞进顾云宴眼里,他俊俏的五官依旧挂着那副玩世不恭的浅笑,细碎的几绺发丝落下的阴影,与眼睫练成一条线,看不太清他眼底的真实情绪。
“好了姑妈,知道您喜欢他,这样吧,谢小佛爷,谢谢照顾姑妈,我敬你一杯,”
顾云宴修长的指把玩着酒盅,一抬手,杯中的液体被他一饮而尽,而后翻转空杯示意谢景霄。
“对不起,我不太会喝酒,就以水待酒……”
还没等谢景霄端起水杯,顾云宴便开口:“难得聚一次,喝点没关系,这是你陈阿姨亲手酿的……”
“对啊,小舟,你尝尝,陈阿姨酿的花酿,没什么度数的。”
还没等谢景霄拒绝,杯中已被陈老师斟满酒。
谢景霄自知这酒必须得喝,凑近闻了闻,是淡淡的花香,想着浅喝几杯不会有事。
于是,便在陈老师充满希冀的目光中,将杯中酒尽数喝完。
酒入喉头,并没想象中的辛辣刺激,反倒甜腻爽口。
他很喜欢这个味道。
谢景霄紧皱的眉头缓缓舒展,将空杯放好,认真评价道:“很好喝。”
“好喝就多喝点,我陪你喝。”顾云宴又一次喝尽杯中酒。
酒壶被他推至面前,谢景霄又给自己斟满一杯。
……
酒过三旬,经过顾云宴的三番劝酒,谢景霄终是被灌倒了,单手支着摇摇欲坠的脑袋,白皙的脸夹晕上绯意,举着酒壶还再给自己斟酒。
陈老师满是无奈地从他手中夺过酒壶,“喝太多啦!不能再喝了!”
而后瞥了眼倚着椅背饶有兴致的顾云宴,桌上酒壶已经倒了一片,但他脸色依旧平常如初,没有丝毫醉意。
“你灌他那么多酒干嘛?!”
“他喜欢得紧,我还能不让他喝?”
“喝多伤身,你也少喝点,以前沾酒就醉,现在喝这么多竟一点事没有…”
顾云宴摆弄酒盅的动作一滞,抬手,又灌下一杯。
酒水化在唇齿间,腻到发苦,难以下咽。
终是喉结滚动,将其尽数吞入腹中。
“你以前一个同学不是挺喜欢喝梅花酿,你这次回来跟人家联系一下,顺带给他拿些。”
陈老师想把醉熏熏的谢景霄搀扶起来,但寻找半天,无从下手。
犹豫间,谢景霄整个人已经被顾云宴扛在肩上。
“那人死了,”顾云宴冷不防留下四个字,独留陈老师怔楞在原地。
“什么时候的事?你别这样抱小舟,会吐的!还有……你做同学的,更得去看看……”
顾云宴并没理睬,径直走向客房,将谢景霄摔进柔软的大床上。
眩晕感加突如其来的撞击,谢景霄不舒服地闷哼一声,伸手拉扯着被角,但手指没勾到任何布料,身子只能下意识蜷成一团。
“阿宴,你也喝了酒,别开车了,沙发给你收拾出来,在这对付一宿……”
陈老师抱着棉被走进门,就看见谢景霄像是只睡熟的猫咪,蜷成一团,占了整张床。
“嗯。”
“真该听你话,搬到南栋那边,地方还宽敞……”
“念旧是好事……”
顾云宴望着床上安静的谢景霄,唇角轻微嗫嚅:“……什么都忘了对别人很不公平。”
“那你早点休息。”
“嗯。”
陈老师将怀中的手机放下后,便关上门离开。
昏黄的灯,雾蒙蒙的,似是给床上陷入沉睡的人镀上一层柔光。
顾云宴缓缓坐在床边,动作极轻极柔,生怕吵醒他。
他抬起手,一点点缓慢靠近,指尖刚靠近他绵软的脖颈,就被柔嫩的脸颊贴上。
温热,柔软,惬意。
瞬间融化了他想要掐死谢景霄的冲动。
顾云宴收回手,盯着掌心的余温,喃喃道:“卿舟……六年前,你在哪里?”
回答他的,只有轻微的鼾声。
最终苦涩一笑,站起身,抽出纸巾,擦拭着刚才他触碰到的掌心。
是啊,荣华富贵,谁会不爱?
刚要离开,放置在床前的手机发出‘嗡嗡’的震动。
他停顿住,目光移向亮着的手机屏幕。
一长串数字。
按下接听,静默不语。
那边传来男人焦急的声音。
【景霄,这么晚了,你在哪里?】
熟悉的声音,顾云宴勾起唇角,沉寂许久并未作声。
【喂?景霄?】
【檀学长,他睡着了。】
第37章
“卿舟?”
少年倚着门框, 阳光洒在他身上,周围晕着团柔光,看不清轮廓, 依稀可以嗅到他白衬衫肥皂干燥的清香。
他摊开手, 是一个淡青色的瓷壶, 瓶盖用红布密封着,但依旧溢出淡淡的酒香。
“你爱喝的花酿,”
少年俊隽的轮廓一点点从柔光中显现出来,金属镜框下的眸子含着温暖的笑意。
他的瞳孔与常人有些许不同,泛着浅淡的银灰,像是被月光包裹的琥珀, 清冷表面藏匿着被阳光暴晒后的甜意。
谢景霄刚想接过, 少年又收了回去。
“这酒度数不小, 一天最多一两杯, 别当果汁喝。”
‘嗡嗡’
桌旁的手机适时地响了。
少年的目光也巡着声音忘了过去, 眉头不易察觉地轻蹙一下, 而后唇角上扬,“檀学长?”
“嗯?”谢景霄瞥了眼震动的手机。
【下楼。】
简单两个字。
还没抬头, 就听见少年清润的嗓音从身侧擦过,
“你跟他别走太近, 上京檀家的私生子,富家圈子……你会吃亏的。”
再回头,就见少年已经将怀里的书籍放在对面的桌上, 单指把玩着一个咸鱼模样的笔托,他抬眸注视着谢景霄。
空气安静下来,只有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
倏地,一阵穿堂风而过。
距离少年最近的那本书, 哗啦啦地翻开,最终定格在某一页。
隐约可见几个字。
【古代陶瓷的考古学分类】
也吹乱了少年额前的发丝,他眸子里倒映出欲要离开的身影,
“你喜欢他?”
*
谢景霄迷迷糊糊从梦里醒来,遗忘的记忆碎片,缓缓并拢,渐渐有了雏形。
他能确定,他与顾云宴是旧识,是舍友,是很好的朋友。
可是印象里的顾云宴温文尔雅,如同三四月的春风,一直照拂着周围人,可为何会变成昨日那般?
脑袋昏昏沉沉的,不知是乱七八糟涌入的记忆,还是宿醉留下的后遗症。
他揉了揉太阳穴,这才发现,自己竟不知何时回了家。
覆在在身上的鹅绒薄毯,早已褪至他莹白的脚踝处。
谢景霄撑着身体坐了起来,身上只穿着一件宽大单薄的衬衣,遮盖住他大半的身子,徒留一双纤瘦的长褪在外,霜白色薄毯顺着他柔滑的皮肤缓缓滑落,被他无意识般踩在脚下。
刚想起身,头疼感袭来,堪堪不稳,再次跌回床上。
他双臂撑着床沿,多出的半截衣袖被谢景霄按进绵软的床褥中,拉力牵引下,原本微张的衣领崩开第二颗纽扣,堂而皇之露出修长的锁骨轮廓。
门被缓缓推开,刺眼的阳光驱散了室内的黑暗。
谢景霄不舒服地眯起眼,再睁开时,檀淮舟已经站在他面前。
‘哒’
盛满醒酒汤的瓷碗,与桌面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
倏地,他赢软的脚心被人轻握进掌心里,刺眼的光消失,只留下暖黄色的壁灯虚弱地明亮着,给屋内的陈设布上了一层油画滤镜,昏暗且朦胧。
檀淮舟半跪在他脚边,耐心地解开缠绕在谢景霄小腿上的鹅绒薄毯。
细软的绒毛剐蹭着皮肤,传来的丝丝痒意,令谢景霄不自觉地想后缩,但却强忍下来。
檀淮舟一言不发,低眉认真地一点点剥开,极为仔细,像是在拆一样失而复得的珍宝。
画面如同被定格下来,安静地只有彼此的呼吸声。
谢景霄没有开口询问为什么他会出现在家里,酒精的副作用,以及显露出雏形的回忆,让他脑袋近乎爆炸。
他不知名地害怕,害怕想起他刻意忘记的某一瞬间。
纵使他已经记起,他是如何不光彩地回到谢家。
大雨滂沱,像狗一样爬在谢初远脚边,脸颊不断淌着雨珠,溢进唇里,苦涩混着浓烈的血腥味。
但究竟为何会让他作出这样的选择,他还记不清。
谢景霄低眉,望着脚边的男人,半晌,才轻启薄唇,缓声道:“阿宴回来了。”
檀淮舟动作停顿下来,轻“嗯”一声,“昨天见过面。”
之前檀淮舟便知道,上京来了位姓顾的新贵,回国开辟新市场,在谢家的帮助下,迅速在上京城站住脚跟,甚至帮谢家公子偿还了巨额违约金,一跃成为了谢家的靠山。
而这位姓顾的,便是顾云宴。
他回国开辟的市场,正好就是檀氏经营的领域,已经恶意低价让利抢走檀氏好几个客户。
名利场上的核心无非就是利益,然而昨日顾云宴一句‘学长’,檀淮舟瞬间意识到事情并不是这么简单。
再见面时,当年意气风发站在高台上,警告他不要招惹卿舟的少年,如今变得薄情冷血,周身沾染的都是名利场上的阴鸷气息。
也不知为何瞎了一只眼睛。
他接走谢景霄时,顾云宴再也没像记忆里那般阻挠,只是笑着,侧身让开距离,仰了仰下颌,示意他们快些离开。
檀淮舟抱着谢景霄,抬步刚跨出门槛,身后的大门便“砰”一声关上。
好似被扫地出门。
思绪回笼,檀淮舟单膝跪在谢景霄身侧,托着他莹白柔软的脚心,放在自己膝头,仰头,正好对上那双淡墨色的瞳孔,而后迅速将目光移开。
“你……”檀淮舟语气顿了顿,模样虔诚,好像是愿意为国王献上心脏的骑士,“你想起多少?”
谢景霄没做声,单手覆上他侧脸,掌心熨贴着微凉的肌肤,迫使檀淮舟跟自己对视。
一种熟悉感袭来,似乎某个狭隘的巷子里,他也是这样仰望着自己。
巷口的槐花,风一吹,便散落进巷子深处,飘飘洒洒,白净地如同他身上穿着的衬衫,想让人揉进掌心里。
谢景霄单薄的指尖一点点勾勒着他的眉眼,这是他害怕时会露出的表情。
许久,谢景霄紧抿的唇才发出一声轻嗤:“不多,想起当年你在巷子里挨揍……”
他身体向后仰去,双臂撑着床,露出的精致锁骨微微透着粉,眸底戏谑且欠揍。
檀淮舟脑海深处的神经开始紧绷,盛夏消失的人影,他害怕再次消失。
毕竟当年他再也没在教学楼下出现,直至项目结束,中途他联系过,卿舟只是说跟朋友去外地玩,不想打扰他做项目。
那个项目是檀淮舟进檀家的唯一途径,他也知道卿舟贪玩,嘱托他注意安全,打算一切定音,再将好消息告诉他。
然而项目牵扯太多,他也忙的焦头烂额,待处理完后,才知道卿舟在环山公路出车祸身陨了。
而事发日期恰巧就是跟卿舟联系的后两天。
而他甚至连卿舟的‘葬礼’都错过了。
他返回南城寻过顾云宴,想询问发生了什么,可是打听到的却是顾云宴已经出国留学的消息。
所以他怕谢景霄知道这一切,会埋怨他,甚至不要他。
“卿舟……”檀淮舟薄唇动了动,挤出两个浅淡的音节。
谢景霄挑挑眉,慢吞吞从喉间磨出一个拉长尾音的“嗯?”
“你记起一切……会不要我吗?”
檀淮舟的声音极弱极轻,如同独自舔舐伤口的小猫,发出阵阵的呜咽。
由于谢景霄的大脑混沌一片,他盯着天花板,放空思绪。
听到檀淮舟的话,谢景霄没再移动发疼的脑袋,只是转动眼球,缓慢将目光重新挪动至他身上。
而后,哑然失笑,笑意逐渐淡在眼尾,谢景霄才悠悠开口:“不记得了…而且……”
“而且什么?”
“你早已不是南城那个任人欺凌的怪咖,再也没有私生子不光彩的头衔,如今,提到你,都只知你是檀家的掌权人,”
谢景霄直起身子,嘴角扯出一个无奈的弧度,
“上京城多少人仰着你的鼻息做事,这里面也包括谢家,包括我,包括那张原本会束缚我一生的婚约……所以你不用怕。”
“你知道我不会这样做的!”
檀淮舟瞬间站起了身,挡住壁灯微弱的暖光,他整个人瞬间跟黑暗融为一体,全然看不见面上的表情。
他居高临下,周身不自觉铺开杀伐气息,越发衬得他寡淡薄情,然而檀淮舟却浑然不知。
谢景霄依旧挂着浅淡的笑意,抬起头,在凝成实质的黑暗中与他对视。
他不想说话,脑海里的混乱,零散的片段总是缺少自己最害怕的一角,他不想再自己没记起一切,去给檀淮舟承诺。
或者说,现在的他是谢景霄,是谢家的联姻工具,是被养成的床。上。玩。物。
并不是檀淮舟心心念念的白月光,不是那个能救他护他的卿舟。
谢景霄不能替卿舟做任何决定,或是承诺。
模糊的记忆里,卿舟是喜欢檀淮舟的,掩于唇齿的爱意,始终没有挑破。
半晌,谢景霄开口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喜欢我的?或者说喜欢卿舟的。”
檀淮舟身上的气息逐渐收敛,坐到他身边,如墨的瞳子注视着壁灯镂空的装饰,思绪飘向很远。
他从什么时候喜欢卿舟?
他的母亲是被欺骗的第三者,是檀家大少爷初下南城的临时起意。
这段露水情缘,才有了檀淮舟。
而自己的母亲只知道他父亲是上京的商人,因为这层身份,可以让那个男人往来在两个女人之间。
但纸是包不住火的,他母亲被男人正妻拉到街上掌掴。
檀淮舟到现在还记得,那个南城女人柔嫩的脸蛋高高鼓起,素色旗袍被撕扯到破板不堪,仿若孤坟上的招魂幡,荒凉而绝望。
而他只有8岁,被女人护在身下,什么都做不了。
男人权衡下,终究舍了南城的母子,给了一笔钱,就当什么也没发生过。
可是,南城很小,小到这种丑闻,仅仅一天,人人皆知。
自此,他就是小三的儿子,没人要的野种。
他反抗过,但换来的是,更重更疼的拳脚。
后来,便不反抗了。
他的母亲是檀淮舟长到18岁所有的寄托,是唯一可以跟他分享喜怒哀乐的人。
然而,檀淮舟拿到录取通知书那日看到的却是,坚强十载的南城女人,用一瓶百草枯草草结束一生。
之后檀淮舟又变成一个人。
沉默,阴郁,仿佛是阴沟里见不到光的老鼠。
他喜欢上卿舟,大概就是从他走错教室,坐在他身边,侧头冲他笑的时候。
少年的笑容阳光明媚,似是夏日里灼灼展开的白色栀子花,是他不曾拥有过的。
但却想拥有。
房间安静好一阵子,檀淮舟才认真地开口道:“是你给我设计发型的时候。”
听到这个答案,谢景霄愣神片刻,而后哈哈笑出声,“你是说我走错教室那次?”
“是的。”
“可是我拨弄你头发,向你极力推销时,你很不耐烦,还让我滚。”
“装的。”
谢景霄记得那时,他迟到爬错楼,走错阶梯教室,上了节高年级的数学分析,不过对他而言,去哪都是睡觉。
也是那次他认识了檀淮舟。
“当时你确实不休边幅,我是真看不下去…”
谢景霄歪头打量檀淮舟一眼,面容青隽俊朗,丝毫没有半点当年的怯懦气息,
“啧,有些后悔没拍下来你当初的样子。你原来这么早就喜欢我,可是……”
“可是什么?”
谢景霄脸上笑意退散,他记不起以卿舟的性子,是为什么会容忍被谢初远肆意折辱,在那个雨夜折断了一身傲骨。
他记不起檀淮舟那时在何处,他的眸底充满不解,“我当初出车祸,你在干什么呀?”
檀淮舟身形僵住,该来的终究会来。
第38章
见他支支吾吾说不出半个音, 慌张地移开视线,谢景霄心中明白了大概,理解檀淮舟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对他而言, 卿舟的离开也是段痛苦的回忆。
现在提及, 无非也是互相折磨。
谢景霄探头凑近几分, 歪着脑袋,用额前绵软的发丝拱了拱他的鼻尖,“忘记就不用说啦,等你想起来再告诉我。”
“我当时在忙项目,想等尘埃落定,再将好消息告诉你, 可是等来的却是……”
檀淮舟托起他的枕骨, 骨节分明的长指撩拨着他蓬乱的发丝, 轻缓地想将人揉进怀里嘛, “还好, 你还在。”
“是的, 我在,”
谢景霄贴着他结实的胸腔, 听着心脏强劲有力的跳动, 鼻尖萦绕的木质冷香, 令他躁动的思绪缓慢平复下来,蹭了蹭檀淮舟,“昨天喝醉了, 麻烦你跑一趟。”
“不麻烦的,”檀淮舟在他额间轻轻吻了一下,“以后我不在身边,别喝太多。”
谢景霄酒量还行, 花酿度数看似不大,但却贪杯却极容易醉。
他瞥见床头的白瓷碗,黑漆漆的汤汁带着隐隐波光,看着就不好喝。
他往檀淮舟怀里钻了钻,像是只遇到威胁的鸵鸟,将脑袋埋在沙石里,不愿意动弹半分。
赖了片刻,没听到头顶传来声音,谢景霄从他衣服褶皱中漏出一条缝隙,向外窥看。
“那是醒酒汤,我特意熬的,你不会不喝吧?”
不想喝的话在唇齿间打个了转,又咽了回去。
谢景霄只好起身靠近那碗汤汁,认命般闭了闭眼,缓缓端起。
探出舌尖,舔舐一小口。
橘皮的酸苦、薄荷的清爽、芝麻的香醇,外加蜂蜜的甜腻。
单拎一个出来味道都不错,然而混合起来却让人难以下咽。
奇怪的味道迅速在口腔蔓延开来,他强忍下来,蜷起舌尖,一饮而尽。
谢景霄神情无波无澜,眉头却早已微不可查地锁起,强压下胃中翻涌,举了举手中的瓷碗,
“喝完了。”
“好喝吗?”
看到他嘴角噙着的坏笑,谢景霄慢走两步,到他面前,俯身吻住,舌尖在他的唇齿间掠夺着空气。
津液交替间,谢景霄的主动权慢慢转移,面色潮红,急促的呼吸中,结束缱绻的吻。
他抬手拭去嘴角的银丝,红肿的唇顷刻间敷上一抹水色,微微颤抖着,“好吃吗?”
“很甜。”
檀淮舟抬腕,斜睨一眼时间,起了身,
“今天初八,要去趟神徳寺,你要一起吗?”
每月初八说檀淮舟上香听禅的日子,自谢景霄跟他同居后,这个习惯也从未改变过。
以往他都是单独去的,今天却难得邀请。
谢景霄浅浅应了声‘好’。
*
冬日寒凉,北山两侧的枫树,破落地孤叶不剩,远远望去,像是溺水者无助伸出海面的手指,萧瑟孤寂。
谢景霄披着件乌色薄袄,薄且纤细的长指捂着手炉,缓缓踩着车撑走下车。
面前的石阶被人清扫出一条小径,他望了眼身后的檀淮舟,他知道檀淮舟参禅并不喜欢外界打扰,缓声说道:
“我四处逛逛,结束后去找你。”
说罢,便转身,打算迈脚向庙里走去。
檀淮舟点点头,忽然想到什么,出声喊道:“等等!”
“嗯?”
谢景霄顿住脚步,扭头看向他,却见他已经下了车,向着他小跑几步。
下一刻,手指便被人握住,指尖被寒风冻得染上层绯色,仿若打翻梳妆盒沾染到脂粉,赢弱且无措。
他低眉不语,看着腕骨被人带上熟悉的古檀佛珠,指尖摩挲上莲纹,似乎又被带上繁文缛节堆砌成的枷锁,眸色淡了几分。
乌色佛珠绕在他指骨间,淡忘的痛苦,又如潮涌般袭来。
谢景霄从始自终都不是能静下心参禅的人,那串檀木佛珠不过是遭受鞭笞时,随手摸过的一样物件,鞭子落下时,咬住珠子,便不会发出声音。
沉默的闷哼声只会让谢景云感觉无趣,落在身上的鞭子就会少很多。
但却因此,与佛结缘,正巧檀淮舟信佛,谢初远并不反对,于是,听经诵佛成了谢景霄为数不多可以喘息的机会。
柔弱的甲床抵在乌木深嵌的凹痕处,不动声色地用力,绵软的指肉如同南塘旧池惨败的红莲,更红了。
冷风袭来,谢景霄轻咳几声,嘴角掀起一丝弧度,“我还以为丢了呢,你在哪找的?”
“自炉镇回来,你腕上的佛珠就消失了,就派人去找找,还真找到了。”
檀淮舟替他拢了拢衣领,但却也察觉到他眸底的落寞,耐心询问,
“怎么了?不开心?”
“哪有,谢谢。”
谢景霄侧头眺望远处的被白雪覆盖的神佛,低眉垂目,佛手向上,满是慈悲地望向瑟瑟发抖的麻雀。
神佛救不了饱受寒苦的鸟,但却给予了一方不被风雪侵扰的巢穴,谢景霄安静地望着,
“淮舟,你说那只麻雀为什么不南下过冬?”
檀淮舟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就见麻雀叼着木枝蹦蹦跳跳,回答道:“可能有必须留下的理由吧。”
闻言,谢景霄从远处收回视线,才发现此刻的檀淮舟,墨色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就连头顶已经雪色都不知。
不知不觉,他的身影与远传的佛像缓缓重合。
忽然,谢景霄释然地笑了,踮脚,用指尖替他扫去凝在发丝的积雪。
雪意融化在指间,沁骨的凉意浑然不知,
“时候不早了,你快些去吧。”
“你真不和我一起吗?”
谢景霄摇摇头,将手中暖炉递给他,“我想去上柱香,去山顶的还有段路,这个你拿着。”
“好,车就留这里,你身体不好,外面风雪大,尽可能待在车里。”
*
告别过檀淮舟,谢景霄向着院内走去,古朴的石板附着一层薄薄的霜雪,一看便知有人刚刚轻扫过。
一抬眸,就见前方的年轻僧尼挥舞着扫帚,将积雪扫至一堆,似乎是察觉到有人前来,便转过身。
僧尼面容清秀,侧头询问道:“施主是来姻缘还是求事业?”
“想来卜一卦,之前那位师父呢?”
“我师父去外地讲学了,这里就留我一个。”年轻的僧尼将门槛前残留的厚雪用力一扫,让开身子,“路滑您慢点。”
谢景霄点点头,最近也没什么特殊的日子,除他之外,没有其他的香客。
他抬步跨过门槛,面对悲天悯人的佛像,缓缓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虔诚扣地。
额头触地的那一刻,他刻意忘记的那段记忆逐渐清晰,模糊的虚影幻化成檀淮舟、顾云宴二人。
他祈求的平安顺遂,今日看来,神佛听到他的心愿。
又是重重一磕。
待他抬起头,入眼是漆木制成的签筒。
僧尼不知什么时候走到他身边,将签筒递给他。
谢景霄道了声谢,接过沉甸甸的签筒,双手握着,望着垂眸的佛像,缓慢开始晃动。
一下又一下。
安静的庙宇只有木签碰撞的沙沙声,谢景霄阖上眸子,内心询问他与檀淮舟、顾云宴的未来。
随着木签落地,他睁开眼,捡起。
“东方月上正婵娟,顷刻云遮亦暗存;或有圆时还有缺,更言非看复皆全 ”
不再是熟悉的空签。
谢景霄攥着签文的手指,不易察觉地用力。
僧尼也将目光移向签文,看清内容后,不禁小声啧了一下。
谢景霄松了力道,将木签递给僧尼,浅声说道:“劳烦小师父解签。”
小僧尼接过签,皱皱眉,“浮云遮月,你所求的东西是什么?”
“求…”谢景霄顿了顿,忖度片刻开口,“求前路。”
“我听过求前程的,第一次听求前路的,不过卦象显示前路迷罔,变化莫测,你需得凡事谨慎小心,暂时按部就班即可,守得云开见月明嘛。”
“守得云开见月明。”谢景霄重复了一遍僧尼的话,指尖无意识般拨弄佛珠。
就是说佛也不清楚未来会怎样,这与空签又有何区别。
他心不在焉地捐了香火钱,脑中依旧回荡着那串签文,有些失神地向外走去。
“施主,请留步。”
走至半途,小僧尼叫住了他,她从签筒中找出方才那根下下签,提笔在签文背后写下四个大字。
【人定胜天】
然后将卦签递给他。
字迹大气遒劲,洋洋洒洒。
“浮云遮月,拨云见雾,是守是拨,你自己忖度。”
谢景霄注视着未干的墨迹,平压的嘴角掀起一抹好看的弧度,躬身道了声谢。“多谢小师父提点。”
坐回车上,谢景霄倚着椅背,闭着眸子,木质签文被他轻轻摩挲着,指腹划过字迹时,带走星点墨香。
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昨日的顾云宴,变化巨大,堪比两人。
这中间发生的事情,恰好是他有意识想要忘记的。
若如没有那件事,在谢景霄印象里,顾云宴定会成为檀家二叔那样润雅谦和的学者。
现如今,记起了顾云宴,但却忘记二人更重要的事情,想要询问他,但以他现在的狠戾性子,定是不会回答自己。
只能自己查查。
他掐了掐发疼的眉心,睁开眼,对前面的郑束说道:“去山顶吧。”——
作者有话说:1.引用《观音灵签》第二十八签
第39章
黑色卡宴缓缓停靠在路边, 距离山顶的禅院,还需步行一段距离。
谢景霄没有下车,隔着车窗, 眺望隐于松柏之间的石阶小道。
细雪缓缓飘落, 将林间一草一木, 都着染成刺目的白,彷如卷轴中失去颜色的古画。
他不知道看了多久,林间小路的尽头,才出现一抹极致的黑色。
谢景霄平淡无波的眸底,这才掀起一点波澜。
打开车门,向着石阶延伸出的平台走去。
渐渐地, 那抹黑色的轮廓逐渐变得清晰, 谢景霄正欲向前。
却发现檀淮舟的身边还有一人。
他迈出的步子又收了回来, 迅速将指尖夹着的细签收回衣袖中。
此时, 正在跟人交谈的檀淮舟, 也看见谢景霄, 怔愣一瞬,随即收回搀扶着的手, 快步来到他身边。
“怎么不乖乖待在车上?”
檀淮舟没忍住抱了抱他, 感受到他身上残存的温度, 悬着的心这才暗暗放下,抬手揉揉他绵软的发丝,顺带拭去发顶大半的雪花。
“爷爷……”
身后的人不是别人, 正是檀家老爷子。
小老头穿着一身棉服,裹得严严实实,慢慢从石阶上往下移步,“就没人真心关心老头, 在家自卑,在外生死难料……啊”
他脚下一滑,打了趔趄,好在谢景霄眼疾手快,在檀老爷子倒地之前搀扶住他。
虚惊一场,老爷子拍着胸口,慢悠悠地重新站稳,一扭腰,倒吸凉气。
“怎么样?腰扭了?”
“嘶…”老爷子揉着腰,扭了扭,听见腰间发出细微的脆响,长舒一口气,“复位了。”
“去医院看看吧。”
檀老爷子摆摆手,“用不着,要是被老太婆知道,又说我不要脸,使苦肉计,勇者不屑于使用这种伎俩。”
谢景霄望向身侧的檀淮舟,用眼神询问发生什么。
“他离家出走,跑这躲清闲了。”
“什么叫离家出走,我是被她扫地出门!现在想让我回家没门!”
“老婆是用来哄的,给老太太打个电话,找个台阶就下。”
檀淮舟从衣兜取出手机,递到檀老爷子面前,却被迅速推开。
“台什么阶,谁给我台阶?她让我雄鹰一样的男人颜面尽失,我就敢不回家!”
“你连石阶都能闪到腰,要台阶也没用,”
檀淮舟指骨翻转,将差点掉地上的手机重新稳在掌心,“你什么都没带就离家出走,住禅院哪有家舒服?想起来修禅了?”
他话还没说完,檀老爷子就要作势踹他,被檀淮舟云淡风轻地躲过了。
“我背经文的时候,你连个细胞都不是!禅院怎么了?没有你奶的夺命催魂call,我在家屁事一大堆,干啥啥不行,差点没给我整自卑。”
“禅院好,那您还那么着急跟我回去干嘛?要不我把您送回去?”作势就要拉着他,回头往山顶走。
“别别别,这里没网。”
听到这话,一直没做声的谢景霄唇角溢出一声嗤笑。
檀淮舟轻瞥一眼偷笑的谢景霄,发现他耳尖被冻得生红,忍不住伸手捏了捏,“去车里吧。”
下一秒,谢景霄就别过头,躲开了他的手,“爷爷还看着……”
小老头将头扭到一边,赶忙摆手,“老眼昏花,啥都看不见。”
檀淮舟没有理睬他,嘴角噙着的笑意浓了几分,牵起谢景霄的手就往前走去。
但手中力道重了几分,发现对方并未挪动步子,眉头蹙了蹙,见他视线还停留在檀老爷子身上,瞬间了然。
伸手揽着他,侧身在谢景霄耳畔轻声说道:“他腿脚好着呢,不必担心,是吧?爷爷?”
他尾音加重几分,故意让小老头听到。
“对对对!”
谢景霄走在前面也是一步三回头,虽然他与檀淮舟的家里人只有寥寥几面,但印象还不错。
所以他着实不放心老人家在身后独自前行。
奈何钳制在自己脖颈处的力道太重,桎梏着他只能向前移动。
谢景霄不解地抬头,男人的嘴角依旧噙着笑,一言不发。
他肩膀被檀淮舟钳制着,无法动弹半分,只能任凭他牵引着向前走去。
不远处,郑束看到几人靠近,下车,拉开后座车门。
谢景霄没有立即坐进后排,停下脚步,“我坐前面吧。”
静默片刻,檀淮舟淡笑开口应了声“好。”
待檀老爷子上车,车子才缓慢移动起来。
车内空气静谧,谢景霄望着漫无边际的前路,来时的车辙早已被白雪覆盖,他坐在车上,似乎能感受到车轮碾压过细雪轻微的颠簸。
他冻红的指尖缓慢回温,摩挲着藏在袖中的木签,抬眸间,瞥向后视镜,发现男人端坐着,慢文斯理地翻着手边的平板。
屏幕里条条框框的文件,许久,看得檀淮舟微不可查地蹙起眉,他暗灭屏幕,捏捏眉心。
他身侧闭目养神的檀老爷子开口问道:“城西那块考虑得怎么样?”
“嗯,檀家吃不下。”
“畏畏缩缩,勇者就要不畏艰险,一点都不像你之前的作风!”
老爷子睁开眼,谈及正事,他眸光不像之前玩世不恭,认真很多。
“这又不是斗地主,输了就扣几个欢乐豆。”檀淮舟没好气瞪了他一眼。
“切,觊觎那块地的可不少,你真舍得拱手让人?就连……”
檀老爷子语气顿了顿,斜睨一眼前座的谢景霄,“谢家都想争一争。”
“听说了。”
“华融不是一直攀着你这枝高枝,怎么现在人家看不上你了?”
檀老爷子摸着下巴,略有思索,倏地眼眸明亮,恍然大悟,
“不会是因为,前些日子坑了你小舅子吧?”
自他们谈到谢家,前座的谢景霄就收回视线。
檀淮舟的小舅子?
还没反应过来,就听老爷子戏谑地声音又传来,“他怎么你了?你让谢家赔了那么多钱?”
谢景云?
“他已经赔了?”想到跟自己有关系,谢景霄下意识问道。
后座两人停下对话,透过后视镜,双双将目光停留在谢景霄身上。
檀老爷子甚至弓身先前,探出半个脑袋,小小的眼睛满是八卦,“你不知道这事?不对啊,我看网上的视频,你当时在场……”
“我在场,但后面的事情我不清楚……”
“他赔了。”
后视镜中,檀淮舟捕抓到谢景霄一闪而过的视线,眉眼不易察觉地微弯,见他应付老爷子局促不安的神情,淡淡开口。
“一分不少。”
“那可不是一笔小数目……”檀老爷子不禁咂舌,“小谢,有听到那边什么风声吗?”
谢景霄摇摇头。
“那你跟我说说那天到底发生什么了?”
“那天……”
谢景霄无措地望向檀淮舟,却见他早已将视线移向窗外,眼神暗淡深邃,充斥着化不开的思虑。
显然他不想参与到檀老爷子的八卦中,谢景霄只好将视线收回,将之前炉镇发生的事情,避开檀淮舟相关的,娓娓向檀老爷子诉说。
檀老爷子饶有兴致地听着,时不时地用余光打量一番身侧的男人。
待谢景霄故事讲完,不知不觉已经到家门口。
车辆停靠在路边,谢景霄刚走出几步,就被身后的檀淮舟扣住手腕。
“怎么了?”
檀淮舟抬手,将他的衣领拢了拢,忖度片刻才开口:“景霄,最近公司有点忙,这段时间,老爷子就得拜托你照顾。”
“放心吧,我会照顾好檀爷爷。”
“嗯,有你在,我自然放心,知道你喜欢清静,可是”
檀淮舟停顿一下,视线落在他极淡的眸子上,空山新雨的宁静平和,正如他的喜好一样,一直以来,家里没有其他外人,
“这段时间,我请了位住家保姆照顾你们,如果有其他什么需要,再给我打电话。”
“好的。”
檀淮舟轻轻地抱了抱他,吻了吻他的耳尖,“辛苦你了。”
耳畔的湿热感,使得谢景霄不自觉地偏了偏头,又想起身后檀老爷子看着,瞬间红了脸,推搡着他,“别闹……”
闻言,檀淮舟噙着笑,扫了他身后一眼,满不在乎,“没关系,他耳聋眼瞎,看不见。”
“对对对,老头子我啥也看不见,啥也听不见。”
谢景霄轻嗤一声,而后正色道:“路上小心。”
“嗯。”
目送檀淮舟离开,谢景霄才上楼,刚打开家门,就听见身侧檀老爷子嗤之以鼻的声音。
“怎么了?”
“怎么年级轻轻的,房子收拾地跟灵堂一样。”
灵堂?
谢景霄环视一周屋子里的陈设,零零散散的几样木制家具,没有任何华丽的装饰,因为他眼睛受不了强烈刺激的光,所以也只打开几盏昏黄的壁灯。
稀稀疏疏的光线,雾蒙蒙的,映得空荡荡的客厅影影绰绰,窗边的摇椅更是无风自动,轻微摇晃,冷清且诡异。
确实不怎么有生机。
谢景霄忙将剩下的灯全部揿亮,霎时间,客厅中央的吊灯乍然而亮,将方才的黑暗尽数驱散。
光线亮起的那一刻,谢景霄就已经闭上眼,但刺痛感还是从眼部袭来,垂着头,模糊间,他感受到身侧人靠近。
光影中,那人步子一重一轻,脑海里似乎有一段混沌的片段,正巧能与之匹配上。
慕然间,睁眼,抬头。
刺目的白光让谢景霄有了短暂的失明,他看不清轮廓,正如记忆片段中他跪在谢家门前,谢家大门打开的那一刻。
大雨滂沱,谢初远俯身侧耳,毕恭毕敬地倾听身后那人的低声耳语。
谢景霄跪着抬起头,想要看清那人的面容,但淤泥混着血不住地污往下淌,模糊他双眼,屋内的暖光明亮又刺目,出现片刻的身影就这样匿在光里,只让他铺捉到下半身的细微碎片。
“开这么多灯,亮的跟停尸房一样,眼睛都要亮瞎了!”
檀老爷子一边吐槽,一边按灭几盏吊灯。
空间再次暗淡下来,谢景霄的视力一点点恢复,看清檀老爷子皱眉嫌弃的样子,竟有一瞬间的愣神。
“我就说能把人耀瞎吧!”檀老爷子察觉到他呆呆的,伸手在他面前来回晃荡,“别真瞎了,你要是真瞎,淮舟不得把我扒皮,是你自己开的灯啊!”
喋喋不休的话,总算让谢景霄回过神,他摇摇头,似是要把刚才的思虑全部甩出去。
他望了眼檀老爷子的小腿,“爷爷,你的腿没事吧?”
“我的腿?”檀老爷子抬脚晃了晃,“没事啊,老爷子腿脚好着呢,嘶……”
刚晃几下,他就倒吸一口凉气,扶着腰,“刚刚那下腰好像扭了,没啥大事。”
谢景霄赶忙扶着他在沙发上坐下,不敢怠慢,方才脑海闪过的片段,也只当是巧合。
檀老爷子当是到了自己家,四处乱盯,目光最后落在谢景霄身上,眼中闪过一抹不怀好意,“淮舟那小子给咱爷俩留钱了吧。”
“嗯?嗯,留了。”
谢景霄不知所措,从衣兜里摸出檀淮舟之前给的卡,不知道檀老爷子要干什么,只能乖巧递给他。
反正那张卡平时用不到。
接过卡后,老爷子喜上眉梢,“小谢!以后你就是爷爷的亲乖孙!”
见他窝在沙发乐呵呵的,谢景霄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第40章
第二天一早, 谢景霄就被楼下叮呤咣啷的声音吵醒。
他随意地披上件睡袍,推门走了出去。
楼下工人忙忙碌碌,将各式各样的电器往家里搬。
檀老爷子站在客厅中间, 俨然一幅上将模样, 有条不紊地指挥着手底下的兵。
“电视机放这个位置!”
“那是最新版的xbox, 放轻点!”
“音响放那!”
……
谢景霄双手漫不经心地搭在围栏上,并没有出声干扰楼下忙碌的工人。
他静静看着,心中不禁感叹这里一直没有什么生气,反倒是檀老爷子住进来,有了些活人气息。
“谢先生?”
听到有人叫他,谢景霄扭过头。
楼梯处一个女孩, 手里还端着一个白玉瓷盘, 盛满切好的水果。
女孩模样清秀, 年龄不大, 约莫刚出大学。
“你好, 你是?”谢景霄搜寻记忆, 并没找到关于她的零星片段。
“我叫祝桥,是新来的保姆, 你叫我小桥就行。”
“小桥。”
谢景霄喃喃重复了一下, 薄淡的唇勾出一弯漂亮的弧度, 伸出右手,
“谢景霄。”
但却发现祝桥脸上氤氲起一团红晕,谢景霄感觉奇怪, 向下望去,这才发现随手披的睡袍,领口大敞着,露出他大片雪白的肌肤。
虽然他肌肉不似檀淮舟那般有力量, 但该有的都有。
脖颈处更是留有未消散的斑斑红痕,那是檀淮舟前日留下的,如今只是颜色浅淡点,然而依旧是落梅触雪般旖旎糜情。
他慌忙将衣口收紧,连声道歉:“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家里平时没什么外人,一个人习惯了。”
“没事,没事…”祝桥脸上红晕未退,将果盘塞进谢景霄手里,“郑助理特意叮嘱你早上要吃水果,这是我清早特意买的。”
说罢,都没再看谢景霄一眼,匆匆忙忙向楼下跑去。
谢景霄掂量手中的果盘,切好的水果块浇淋粘稠的酸奶,看起来酸甜爽口。
想来是檀淮舟特意叮嘱的,只是没想到这妹妹竟然做成水果捞。
想到家里还有其他人,随手将那份水果捞放在卧室桌上,洗漱过后,更换一套素色衣裳。
他正欲下楼,不经意间,瞥见床头柜上的檀木佛珠,似是水蛇般缠绕那根“人定胜天”的木签。
思索再三,还是勾起古檀木珠,挂在腕骨处,而那根木签,被他藏在抽屉底层。
谢景霄尝了一口水果,水果的酸涩被酸奶的甜腻冲散开来,徒在唇齿间留下晕不开的甜意。
眉头不自觉地顺展开来,谢景霄喜欢吃甜食,这正对他的口味。
他斜倚围栏,白嫩的指尖使着餐叉,拨弄碗中的果子,时不时抬眸观看楼下忙碌的众人。
檀老爷子真是购置了不少东西,似是要把客厅打造成一个巨大的电玩房。
不过说来,他上次玩游戏是多久之前?
约莫是逃课出去打游戏的时候了。
所以谢景霄心中还蛮期待再一次拿起游戏手柄的感觉。
伴随谢景霄最后一枚葡萄入口,汁水在口腔中四溢,楼下的工人们接连离开。
待人走的差不多,他才不缓步下楼,单手拖着瓷盘,乌檀佛珠尾部缀着的流苏,随着他的动作,轻微晃动。
谢景霄的步子很轻,客厅中央的檀老爷子正在欣赏他的战果,并没有在意到他。
反倒是正在擦桌子的祝桥,欣喜地喊了声:“谢先生!”
声音不大,但底气十足,在归于平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突兀。
惊得檀老爷子原地趔趄,“毛孩子你能不能控制一下你自己,一惊一乍,我心率跟着你的节奏动次打次,瞧瞧,飚200啦!”
老爷子边说,边把手腕上的只能手环给她看。
“对不起……”
“爷爷,您这是买到游戏机激动的吧?”
谢景霄在旁打趣,慢文斯理地把瓷盘递还给祝桥,微微颔首,
“很好吃,麻烦收拾一下。”
“好嘞!”祝桥接过后,迅速撤离现场,生怕檀老爷子再怪罪。
“小谢,你瞧!她一喊,我心率又上去了!”
“我看看哈”
谢景霄探头看去,手环上的数字果不其然上下跳动,将手环从他腕上取下来,数字依旧浮动,他不禁喃喃道:
“好像是坏了……”
“不可能吧,今早才买的,要是坏了,我可得去找他们。”
闻言,谢景霄抬眸望了他一眼,嘴角溢出一抹笑意。
这老爷子跟个小孩子一样。
“别着急,我先看看……”
谢景霄拿着手环,退至沙发处,依旧像往常习惯落座,但却身形不稳,摔进绵软如云的沙发包里。
“这,这是?”他惊呼出声,不过很快镇定下来,单手支撑着重新端坐好。
“新沙发,特别舒服!”檀老爷子说着,就在找了个舒服的位置,惬意地长舒一口气。
他随手拿起搁置在一边的游戏手柄,向谢景霄摇摇,“要玩一局吗?”
谢景霄赶忙摆摆手,“我不会玩,先捣鼓一下这玩意。”
他桡骨随意地枕着沙发的扶手,低垂眼眸,摆弄长指间的表盘,几番设置,奇怪的心率还在剧烈浮动。
半晌。
谢景霄长舒一口气。
檀老爷子忙里偷闲侧过头,问道:“弄完啦?”
“嗯,完了。”
“什么问题?”
“不清楚。”“
“你不是说弄完了吗?”
“是的,彻底黑屏了。”
“噗!”老爷子操纵的角色一个前滚,险些落入狼口,“合着你的‘弄完了’是报废的意思?”
“没什么经验,不过正好正好证明您没事嘛。”
谢景霄无奈地耸耸肩,他没料想到智能腕表这么不经折腾,这才多久就黑屏报废。
“你啊你……我闪!”
檀老爷子紧握鼠标的双手,力道十足,身形大幅度摇摆,似乎这样能够操控角色完美规避伤害。
谢景霄抬眸,就见老爷子激情奋战,游戏人间的心态是他所不能及的。
不过一早上,没见有人来送餐食,腹中已是饥肠辘辘,他拿出手机打算订餐,“爷爷,你吃什么?”
正巧这时,屏幕的画面转换成黑白。
“吃什么?哦,瞧我这记性!”
老爷子拍了一下脑壳,扔下手柄就往厨房走,
“瞧我这记性,淮舟专门叮嘱,你早上喜欢喝海鲜粥,我出去特意给你带了。”
“厨房没有海鲜粥呀!”
祝桥推门而进,拎着几个巨大的餐盒,身上覆着一层薄雪,整个人散发森森寒气。
“檀先生您要的小龙虾。”
“我记得我特意给小谢买的呀!怎么不见了?算了,有龙虾喝什么海鲜粥?”
老爷子接过几个餐盒,
“哎呦,还挺沉。”
“你要的麻辣小龙虾、蒜蓉生蚝、火爆肥肠、双椒兔丁、变态辣鸡翅,以及大份毛血旺。”
听到祝桥报出的菜单,谢景霄冷汗直冒。
这么辣的菜,他已经感觉到胃疼了。
可是看到老人家喜欢,自然不愿出言扫兴。
谢景霄只能无奈地摇摇头,取来一块干净的毛巾,递给祝桥,
“外面雪这么大,点外卖就行,怎么还要亲自跑一趟?”
女孩子擦着被雪花濡湿的发丝,笑得灿烂,骄傲地说:“咱们这在市区,离得近,而且有几家味道地道的,他们不外送的,这个给你。”
祝桥笑眯眯地看了眼他身后的老爷子,神秘兮兮地从一旁袋子里取出一块小蛋糕,香香软软,正是谢景霄喜欢的那家。
“郑助理特意嘱咐的。”
“谢谢。”
在他们说话间隙,老爷子已经把餐盒全都打开。
顷刻间,扑鼻的香气弥漫在空气里。
“小桥,去称饭。”
“好嘞!”
谢景霄眉头微不可查地轻蹙,刚才小姑娘的举动让他感觉有些不舒服,但又说不上来哪里不对劲。
他将蛋糕收进冰箱的第二夹层,那里一直存着他喜欢的零嘴。
这个牌子的小蛋糕也不例外。
“小谢快来,我好久都没吃过这些东西啦!老太婆管的严,哪像你这里,简直不要太快乐!”
“喜欢就在这里多住一阵子。”
谢景霄夹了一块兔丁,但刚碰触到舌尖,眼圈就已经染上绯色,晕开一层水雾。
他浅尝几口干饭,便慢文斯理地放下碗筷,唇角掀起淡弧,面上没有丝毫异样的波澜。
“尝尝虾仁!”
碗中突然多出一块剥好的虾仁,虾肉晶莹剔透,可见是完整地剥离下来。
谢景霄怔愣瞬,面对虾仁入味的辣意,他纤长的睫羽轻微颤动。
老人家的好意,他不敢婉拒,细筷缓慢夹起,预想的腥辣并无传来,只有龙虾自身的鲜味。
谢景霄抬眸,就见檀老爷子面对他乐呵。
“怎么样?好吃吧?”
“好吃。”
“我就知道没人能抵挡小龙虾的魅力!”
老爷子再次夹起一只小龙虾,去头、剥壳、跳虾线,一气呵成。
虾肉就这样完整地出现在他手中,然后再次到谢景霄碗中,发觉到他惊奇的目光,得意地挑了挑眉,
“年轻时练就的本事,可以吧!”
“很厉害。”
谢景霄见檀老爷子还要继续给他剥虾,连忙摇手制止,示意自己可以。
一顿饭吃下来,老爷子盛情难却,谢景霄跟着吃了许多,为此连喝几杯水。
这些吃食即使涮过白水,辣意消散大半,味蕾足以接受,但入胃却又似岩浆翻滚,灼得难耐。
吃过饭后,老爷子邀请他一起打游戏,他摇头拒绝,说明自己不会。
谢景霄移步到窗边的摇椅旁,寻了个舒服的姿势,盖上绵软的薄毯,缓慢氤氲起的暖意,一点点驱散腹中疼痛。
他一言不发,安静地观赏檀老爷子激情操作,化身武士,手持长.枪勇斗雪狼。
不知过了多久。
窗外的细雪逐渐变小,犹如新长出的鹅绒,触手即化,落在窗边形成星星点点的霜花,晶莹剔透。
耳边猝不及防传来老爷子的叫喊,谢景霄被惊醒,眼神朦胧迷离,下意识开口询问:“怎么了??”
他揉了揉眼睛,伴随他的动作,鹅绒薄毯从身上滑落,悬在椅子扶手的间隙中。
“我们差一点打过去!”
回答他的是祝桥,毯子被她重新捡起,谢景霄见她手中还拎着手柄,心中了然。
应该在自己睡觉的时候,她跟老爷子一块打电玩。
电视屏幕中显示着黑白倒计时,结束后,屏幕又一次亮起来。
谢景霄看到熟悉的雪狼,打了个哈欠,询问道:“这游戏的怪都长一样吗?”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