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腹贴在苍苍竹纹上，柔软贴肤的锦缎任主人揉搓，指节用力，裹在骨头上的皮肤狰狞起来，陆彧将那竹叶捏得差点就要拔地而起了。
“怎么才出来。”程懿的马车行至不远处，停在林协所在的位置，撩开车帘，百无聊赖地问一句。
他又高声惊仙人，“是否没想到，我今日还能来接你？”
本是被长公主抓去相看的，还好程嘉救他一命。
陆彧如程懿想得一般，并未发出半个音节，只奇怪的是，他没坐自家的马车，朝程懿这边前来。
李远识趣地摆那可折叠的轻便的马杌，甫一撩帘，程懿就叫唤，“两个人坐得挤。”
陆彧充耳不闻，低头钻进来。
凤目低垂，黑瞳耀耀，他凡人的脸上有一点仙气。
“哎呀，如斯热情，你要是真想和我同车，我让李远把赶车的活让给你就好了。”程懿嘴上这么嚷，还是挪了位置，连带将宝蓝圆领袍一并收紧。
陆彧正襟危坐，将袍角都理好。
“我就说位置不够大吧，记得给车马费。”程懿靠在车壁一侧，戏言连连。
程懿一个人能在马车里四仰八叉，两个人显得确实有些逼仄，但也绝不至于坐不下。
“有吃的吗？”陆彧却问。
“有啊。”程懿直起身子，拿起一个食盒，他的桃花眼笑嘻嘻的，“适才一阵春风拂面，将帘掀起，一众小娘子见到我之英姿，将手里的东西全都抛给了我。”
程懿把食盒打开，里头是一些时令水果，他大言不惭道：“这些都是她们扔来的。”
陆彧扫一眼，抬眸道：“怎么没有刺梨？”
程懿自然是听懂了，厚颜解释：“我不爱吃这个，她们就没给。”
他又笑着将食盒放在陆彧面前，感概道：“你怎得如此不解风情，跟木头一样。”
他靠回车角，一手枕后脑勺，一手背贴前额，动作放荡不羁，宽袍遮住他一只潋滟眼，程懿低声补一句，“不开花就算了，也不长木耳。”
突然，车身整体向前倾。
“我天。”程懿从车壁弹起，嘴里连珠般骂着什么，两只手本能地找个支点扶，未束起的长发跟鞭子一样打在他白净的脸上，差点摔个眼冒金星。
反观陆彧，面色镇定，青袍之下的修长身躯如山般岿然不动，更伸出一只宽掌扶住乱晃的程懿。
“李远，你吃干饭的啊？”程懿手上在理散乱的头发，面上怒火横生，嘴上就差说些不入流的脏话了。
可恶啊，难得在陆彧面前摆如此风流的姿态，却连一个弹指都没撑住。
“啊？您要去八方客吃饭？”李远听起来有些憨厚的声音传来，气得程懿又大声问一遍。
“有，有块石头。”李远为自己小声辩解，程懿不听，又骂他。
程懿气呼呼地翻出木梳，拿出圆镜，重新束发，“下次提前说声，不然你就给我当马拉车，我让踏雪拿鞭子抽你。”
“程郎，原来不是娘子们来送果子了？”陆彧云淡风轻，面上十分晦色化作一分春色。
程懿一时语塞，他想说是陆彧长得面目可憎，吓跑了娘子，可望见他那丰神俊朗的容颜，他又说不出口。
程懿恶狠狠盯着食盒里的水果，半晌才指着道：“吃吧你，这些还不够？”
“没有热的？”陆彧提出新要求。
“水果哪有热的？”程懿平下心中燥火，专心将如锻般光滑的头发捻直，仔细梳开一二打结之处。
“你只带了水果？”陆彧掀开第二层食盒，中间放了一包油纸包的糕点，最外面还包了一层绿纸作美饰之用，上面写着如意糕记。
他知道这家如意糕记，专卖点心，店中招牌就是如意糕，价格远高于市价十倍，每日还只限量卖一百份，天不亮就有各府小厮在门口排起长队，日复一日。
冷白色手背附上去，还有点余热。
程懿翻桂花油的动作一顿，“那是程嘉让我带的。”
陆彧收回手，也没挑些水果饱腹，他还不至于和程嘉抢点心。
“不过你吃也没事，我买了三份。”程懿的指尖在瓶瓶罐罐里来回打转，面上一片迷茫，似在回忆哪一瓶是桂花头油。
食盒一共三层，打开最底下那层，果然也是一包糕点。
这里里只有两包，还有一包，应该在程懿的肚子里了。
“我吃过一包了，味道不错。”程懿笑嘻嘻解释，和陆彧所猜如出一辙。
陆彧尝了两块，味道确实比其他如意糕强，入口细腻，馅料恰到好处，并不腻嘴。
程懿伸出满是桂花香的手，陆彧蹙眉，他不大喜欢这个味道，托着油纸往另一边撤。
程懿不以为意，裹着一层帕子又去拿，陆彧将一包糕点都给他了。
马车停下，踏雪悠扬地甩动马尾，李远为二人打帘。
程懿先下，他看了一圈周遭街景，闭眼，再又睁眼，确定没看错府邸牌匾后，程懿压下踹李远的想法，抿出一道僵直的笑，转头问他，“为什么不先回公主府？”
“林协和我说，先回陆府，我想是您和陆少爷传的话。”李远笑得露出牙齿，心里直冒汗，希望伸手不打笑脸人哦吧。
其实公主府和陆府离的也不算很远。
“哦。”程懿颇为赞同地点点头，转身冷脸把马杌撤了，哼一声，“先回公主府。”
怎么他被陆彧嬉戏，李远还能被四肢发达的林协使唤呢?平常不是挺精明的吗？
陆彧处于一个尴尬的位置，他半缩在鞍座后，狭长的眼睛眯起，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程懿知道陆彧是不会跳下来的，太不雅观了。
程懿紧紧拎着马杌，直接“赶”他，“好了好了，陆公子，回去吧，再带您转一圈。”
另一个杌凳被摆好，程懿看见了林协箭袖之下虬结有力的肌肉，更坚定他之前的想法想法，“他要把李远丢进暗卫堆里练一练。”
程懿把那个放好的杌凳挪走，亲自为陆彧重新摆了一个，略不满道：“陆不困你不是有马车吗？溜我玩呢？”
“若有女郎朝你程不难扔刺梨，我为楠木，正好为你挡一二。”陆彧对折收起马杌，亦重新摆，挥袖请程懿上马车。
程懿心情大好，撩开两侧的小帘，朗笑贫嘴一句：“准了。”
林协不太明白，接过陆彧手里的杌凳：他不是放好了一个吗？为什么他们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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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新弄。
是夜，月朗星稀，夏蝉未醒，金蟾不叫，庭中寂静一片。
陆彧换了一身燕居服，眉眼并未随和下来，眼里化不开的浓夜黑，以及一点惫色。
书房的雕花门是敞开的，陆蓉先扣门提醒，再进来行礼，“见过家主。”
本该放笔墨纸砚的书案被清理干净，莹白贴上冷白，他将书案中间的白瓷赏瓶拿近。
里头是专门培育的长杆牡丹，美丽但羸弱，魏紫本不适合这么培育。
咔嚓一声，一朵魏紫被砍了手，灯火几盏，并不亮堂，叶片簌簌飘在长砖铺地上，不大显眼。
“陆……蓉？”陆彧思考一阵，狭长眼睛中略过一阵奇怪，很慢地报出她的闺名。
“是，阿蓉字蓉娘。”女子声音怯小，但又不至令座中人听不清。
“二叔遣你来的？”陆彧扫她一眼，长得与她父亲不是很像，便再不正眼看她。
“父亲令长兄来，可他不敢。”陆蓉的声音并未完全褪去稚气，她慢慢解释，“至于蓉娘为什么来？我想，陆蓉应该听家主的，而不是父亲的。”
陆彧将张牙舞爪的银剪合上，像五花大绑了螃蟹的短钳。
但他却并未移开赏瓶，堆叠的花朵有些碍眼，二人只能从枝叶缝隙中窥探对方的反应。
“继续说。”
“您明白，我父亲，我哥哥，都是不成气候，贪小利的蠢人。”陆蓉直言不讳，她略移动眼神，意图从牡丹长长交错的花杆中观测陆彧的反应。
“继续。”陆彧宽掌抚上扶手，看不出他任何反应。
“二房的生意我都摸清楚了，一些管家我也有所交情……蓉娘比他们更知道荣损一体的道理。”陆蓉慢慢掀开自己手上的牌，纤细叶杆后的狭长黑瞳如古井般深不见底。
是自己没有说到他心中最在意的点？可若是他一点心帆都不动，何必留下自己说话。
“你及笄否？”陆彧拿起一朵牡丹细细端详。
陆蓉眼眸忽亮，脑中软软的断弦被续起，胸有成竹道：“您不必担心我外嫁，若是真的能替您掌管二房产业，我要招赘。”
又是咔嚓一声，陆蓉咬唇，她不自觉放大地呼吸声，眼神跟着把着剪子的那只手。
陆彧将杆剪掉约莫原来三分之一长度，牡丹在赏瓶的位置瞬间矮了一截，陆蓉能完全看见陆彧的神色了。
陆蓉两眼放亮，这便是成了一半了，他剪去了横在二人之间的名贵魏紫。
仔细思索那些坊间真假参半的传闻，陆蓉忍不住大胆道：“若是生了一个聪明孩子，合您的心意，还希望您能帮忙教导……”
一道利落银光闪过，陆彧的动作带着一点怒气，他道：“适可而止。”
陆彧将剪子抛向半空，又徒手接回，完全不怕见血，重复两回，看得陆蓉心惊，他道：“你比他们聪明，但别耍小聪明。”
最后重重咔嚓一声，陆彧将几枝牡丹剪下，将开得最败的那朵给陆蓉。
陆蓉双手接过，重瓣魏紫开得很大，她托花的手完全被掩在花瓣之下。
你的枝被银器无情的剪下，那便只能接受我给的养分了。
陆蓉如是想，陆彧亦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