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立昱痴跪在地上,又顺着柳绿的百褶裙重新往上看。
长长的褶痕像同一张雕版上刻印出来的,一褶压着一褶,裁得那般整齐服帖、立体锋利。
每条褶线都像一条铺了草的天涯路,但看不见尽头,程立昱每望一眼就如走在刀刃之上,那般长得望不见尽头。若是眼神落在褶痕中,这百道长褶又会将自己绞死。
庄清蘩是一座巍峨的山,而绿纱裙上的缠枝花纹就像点缀山脉的缤纷飞花。
程立昱忘了,许多人都忘了,山是有力量的。
这座山容不下雪花的赝品——梨花。
庄清蘩容不下他。
就在程立昱以为与儿子相见无望时,庄清蘩一手扶住食盒,另一手掀开黑漆食盒方盖,将啼哭不休的程晟仔细抱起。
她想程晟许是被二人的争吵吓到了。
程晟好像已能记住庄清蘩的容貌一般,如葡萄般的圆眼睛盯着庄清蘩笑,不再哭闹,还伸出小小的手,抓住庄清蘩垂在胸口的墨发。
庄清蘩并没有回馈程晟以同样纯真的笑颜,只将孩子送入程立昱的臂弯里。
确保程立昱抱稳了,庄清蘩才完全卸下力道。
程立昱熟练抱过,他不敢相信庄清蘩这般轻易地把孩子还给了自己。
看见了熟悉的父亲,程晟不再纠结于庄清蘩的一绺头发,伸手要够程立昱的黑短须。
程立昱看着失而复得的孩子喜极而泣,颤颤巍巍地摸上程晟的小酒窝,任由小儿扯须发。
痛,痛点好啊,说明吾儿有力气,程立昱慈爱地看着。
“多谢庄相救了小儿”,程立昱不觉尴尬,如画皮妖怪一般换了一张面孔,仿佛刚刚讽言相击的不是自己。
“令郎昨日命丧火海,我尚无起死回生之本领。”庄清蘩端坐在玫瑰椅上,不去关注程立昱的反应。
“您这是何意?”程立昱眯眼,抱紧孩子,如刺猬般竖起浑身的刺。
既然已强做了自己的恩人,为什么此刻又要逞口舌之快?程立昱想不明白。
常言道:“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程立昱仍没意识到他已经坠入一张越缩越小的天罗地网之中。
“你主持修建的河堤不过一年就塌了。难道不该入京面呈,给陛下和天下人一个交代吗?”庄清蘩将话挑明,燃灭程立昱的最后一丝幻想。
程立昱喉咙一紧,似要说出什么来为自己辩解。
庄清蘩并没有给他这个机会:“难道你等着王崇明来救你于水火之中?”
程立昱不语,即使事情坏到这般田地,他也不愿意承认自己和王崇明乘的是同一条船。
“我问你,昨日城北庙的火是谁放的?”
程立昱,可他还是不肯吐出那三个烫嘴的字。
“我再问你,可知皇后娘娘已身怀六甲?”庄清蘩继续添火,这便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了。
程立昱闻言整个身子如被扯断风筝线的纸鸢,慢慢坠下去。
王崇明有做皇后的女儿,还将会有一个做皇子、皇女,甚至太子的孙儿。
庄清蘩的意思便是,王崇明死不了,死的只能是他了。
“但您能保住晟儿是吗?”程立昱颤着音,他极力表现得自己不像一条落水狗。
“程晟都走上奈何桥了,我如何保?”庄清蘩此刻再耐心不过,慢慢引程立昱往自己预设好的那条岔路走。
又是这句话,庄清蘩反复强调程晟已经死了。
程立昱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仔细琢磨庄清蘩的意思。
真是关心则乱,这极富暗示味道的话,本该早就明白的。
程立昱的儿子已经死了,现在他怀里的不过是一个年纪相仿的孩子。
如何能让这个孩子平安长大、衣食无忧呢?
那便全掌握在这个居高临下的丞相手上了。
程立昱是没有乌江可回的“霸王”,没有一只船在等他,他只能带走一瓢水,变成一抔黄土,再等清明的一杯酒。
卷土重来未可知?肯与君王卷土来?
庄清蘩是亲眼盯着程立昱点头的,在她意料之中。
早在她请旨之时,这盘棋便就该有了胜负,她不能输。
当然,庄清蘩的目的并不满足于扳倒某一个人。
“你还掌握了王崇明什么把柄,值得让他如此费心?”,庄清蘩斜目相问,这是她急需知道的。
庄清蘩有预感,这会是拿捏王家的好手段。
这便不止在问河堤的事情了,程立昱愕然,庄清蘩真是聪敏伶俐,他替王家干的腌臜事当然不止这一件。
程立昱将程晟就近放在纯白棉毯上,手把着黑漆细桌腿,勉强撑起坐麻的双腿,一瘸一拐地朝书案那边走。
庄清蘩神色不曾软下来,手上却轻轻抱起隐隐要哭的程晟。
程晟依旧伸手要抓庄清蘩的秀发,庄清蘩任由不管。
程立昱侧身窥测到这一幕,胸腔里堵着的那口气顺下来,才肯放心地把证据全都拿出来。
此刻程立昱无比庆幸来的钦差是面冷心软的庄清蘩,只有她才有可能信守承诺。
若是庄清蘩不管程晟,他会匿下十之一二,对王家来说最致命的那部分证据。
“你日后要告发王崇明,这些够他抛掉乌纱帽了。”程立昱抱着不知从哪掏出来十来本账簿放在黑漆方桌上。
这些蓝皮账本整齐高摞在庄清蘩面前,将站着的程立昱都挡得严严实实的。
庄清蘩眼神流连在这些罪证上,将程晟送到他父亲怀里,程立昱却不接,径直坐下:“你不必一本一本翻,我来和你说。”
“这十年来,我为王崇明所昧的每一笔银子,都记录在册。收受贿赂、私吞银子都是些寻常事。”
听着程立昱平淡的语气,庄清蘩不禁在心中反问,这些为官不正的害事怎么就叫寻常事了。
“他最怕的,也不是这个河堤塌了,那座桥倒了,而是自己私开银矿、金矿被陛下知道了。”
程立昱如释重负地笑笑,这么多年了,他终于能与人倾诉这个藏了这么久的秘密。
飞鸟尽,良弓藏;狡兔死,走狗烹。
为王崇明偷采的每一个银矿,都化作了他头上的白发。
是了,庄清蘩瞬间明白怪不得王崇明如此忌惮程立昱,不惜绑架其子来威胁他。
首要的是,这么大数目的一笔银子可以来做什么文章呢?
可以拿来养死士、买粮草、锻甲胄、购武器。
这是什么,这是军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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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是有心之人愿意检举他,只要徽帝知道这笔钱,哪怕王崇明是花银子去学了石崇修金谷园,都得死。
再次,暗地里挖矿可是少交了数不尽的雪花银。
开采矿石一应是要交税的,除了这雪花银外,宫监还会私下为陛下收受矿石以作内帑。
贪国库中的钱和染指皇帝的内帑可是天差地别的两件事。
徽帝愿意私昧国库的的银子翻修玄真观,但若你让他拿内帑中的钱给玄真观作香火钱,徽帝便会毫不犹豫地脱下道袍、扔掉莲花冠。
私下开矿,内帑少了如此一大笔收入,徽帝岂会善罢甘休。
“认识范平澜吗?”庄清蘩问。
“七八年前,他还在做工部郎中的时候打过照面。”程立昱回得轻松,现下他不怕任何人问他。
“与你联手密谋侵吞灾银是工部侍郎范平澜。”庄清蘩娓娓安排。
程立昱怔然,他不明白,怀疑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
庄清蘩并未重复一遍适才说过的话:“按照我说的来”
程立昱有些不甘心,他可以死,但他不想王崇明隐下去。
“你千方百计地拿到这些证据,不就是为了给王家一个响亮的耳刮子吗?怎么要带上范平澜,他不也是你寒门走出来的吗?”程立昱有些急,忙追问眼前心思诡变的人。
“我自有安排。”怀里的程晟仍笑嘻嘻的,连涎水都溢出来了,庄清蘩拿帕子敷在婴儿下颌处,细细擦拭。
落在程立昱眼里,便是在威胁自己,于是不再置喙。
程立昱并未收敛自己的眼神,庄清蘩此时后觉这动作不太妥,但也并未解释一二:“证据那边,亦不必担心,王崇明自会乐意帮你伪造。”
程立昱点点头,按照庄清蘩的要求准备好一切东西。
既已达成目的,庄清蘩也没有多留片刻的必要。
殷切的目光跟着自己的臂弯变换,将孩子放回暗无天日的食盒内之前,庄清蘩问程立昱是否要再看看程晟。
程立昱摇摇头,多看一眼,他心里的不舍之情便多一分。
多接触一点,程晟便会对自己多两分印象。
忘了吧,忘了有他这样一个误君误国的父亲吧。
“您能为他取一个名字吗?”程立昱心里难受,老泪纵横,望着庄清蘩忽远忽近的背影,豁出脸问询。
父母之爱子,则为子之计深远。
这是他最后能为儿子做的事情了,取了名字,庄清蘩便会多一份感情,就会多一份照拂。
“你对他有什么期许?”庄清蘩能听出他嗓子里的哭腔,不再回头。
“我希望他做个好人,做个好父亲。不论为农还是行商都好,不要踏入官场就好。”
“修齐如何?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与否,应是他自己的选择。”庄清蘩只听完前半段话,眼前便浮现出这两个字。
“我,我想再求您一件事,我,我的发妻”
“你骤然愿为王崇明赴死,总得给他一个理由吧。”庄清蘩已然替程立昱想好了所有退路。
程立昱诚心实意地跪伏在庄清蘩身后,磕下一个响头。
四十又一的他,不再忠君爱国,但此刻对庄清蘩的尊敬,是真心实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