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弃子
“我早说过他是个聪明人。”
顾却的声音在寂静的房间里响起,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仿佛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客观事实。
沈孟江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顾却,窗外是城市冰冷璀璨的灯火,映得他挺拔的身影像一柄鞘中的寒刃。
“你既然默认他继续走你的路,你就要做好迟早有一天,他会发现真相的准备。”顾却的声音继续从房间另一侧的阴影里缓缓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尖锐的讽刺。他陷在宽大的单人沙发里,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发出沉闷的叩响。
他们已经多少年没有这样面对面的在一个单独密闭的环境中冷静交谈了?
记不清了。
恐怕,只比沈璟瑄的年纪小那么一点点吧。
顾却的眸死死盯着沈孟江的侧颜。窗外的光勾勒出Alpha冷硬的下颌线,依然是那副万年不变的、面无表情的样子,有种任尔东西南北风的漠然。
顾却不禁扯了扯嘴角,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对方听:“还真是冷酷无情啊。”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刺向那个背影:“你保护了他这么久,为了就是不让他接触这些东西。如今不算是功亏一篑吗?”
他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盛庭手上的事瞒不住沈臣豫。以他的性子,他一定会刨根问底,顺着这条线摸下去。当年那些破烂事……段静的真实身份……还有你……”
他点到即止,后面的话化作一声沉重的默,在寂静的空气里弥漫开浓稠的压抑。
眼前的人就是个疯子。
他很早就意识到了这个真相。
那时候他们志同道合,少年意气,他觉得自己或许也不遑多让。他们彼此是真正能懂得彼此精神世界的人,是可以交付彼此后背的战友,是计划着要一起掀翻这腐朽规则、建立新秩序的狂徒。
事实证明不是的。
现实很响亮地扇了他一个耳光,响亮到至今仍在他灵魂深处嗡嗡作响。
在妹妹因病去世后,他们之间那看似坚不可摧的同盟便不可避免地出现了第一道深刻的裂痕——沈孟江怎么可以做到那么冷漠?不过堪堪过了头七,他就可以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坦然地接受家族给予他的其他安排选项,坦然地衡量其他家族可以带来的利益?
他到底有没有心?
甚至直到后来,顾却在一次深入调查章氏海外账户的行动中,意外接触到了盛华公司的新型精神诱导药物。阴差阳错之下,他和负责药物研发的核心人物发生了激烈的冲突与纠缠,也正是那次交锋,让他窥见了沈孟江一直以来向他隐瞒的、足以颠覆他所有认知的、更为黑暗的真相一角——关于沈孟江那个神秘的实验——简直丧心病狂。
而实验也最终强行终止的,而那些被精心挑选的“样本”,也不过是最终无声无息消失在黑暗中,成为历史的一粒尘埃。
他怎么敢?
他怎么能?
去做那种……将活生生的人,尤其是将那样特殊的顶级Alpha,变成实验室里冰冷数据的、丧心病狂的实验?
虽然沈孟江后来强调他只是接管了前任留下的烂摊子,试图控制局面而非延续罪恶,但那份知情和默许,对顾却而言,与亲手操刀并无本质区别。
妹妹的死,是压垮信任的第一根稻草,而实验的真相,更是让他从心里对这个人、对自己二十几年以来的挚友产生深深的怀疑。
……
沈孟江终于缓缓转过身。
窗外的光在他脸上投下深刻的阴影,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眸看向顾却,没有辩解,没有愧疚,只有一片沉寂的、冻土般的寒意。
“功亏一篑?” 沈孟江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扯出一个毫无温度的弧度,“顾却,你错了。保护他不是目的,让他远离也不是终点。把他养成温室里的花,才是对他最大的残忍,也是对敌人最大的仁慈。”
他向前走了几步,皮鞋踩在昂贵的地毯上,没有发出丝毫声音,却带着无形的压迫感。
“真相……他迟早要面对。盛庭递出的刀,只是让这个时间提前了。至于盛庭——与其让他像无头苍蝇一样乱撞,撞得头破血流甚至丢了性命,不如……让这把刀,握在我们手里,指向该指向的地方。”
顾却眼神一凝,身体微微前倾:“……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沈孟江停在顾却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盛群、章氏……他们以为把秘密埋进土里就万事大吉了?他们以为用一个Omega的身份困住段静,掩盖她的Alpha本质……最后再制造一场意外让她和所有知情者永远闭嘴,就能高枕无忧?”
他微微俯身,冰冷的视线锁住顾却:“万事有痕。现在,他们藏不住的痕迹,被盛群自己的儿子挖了出来,送到了臣豫面前。这难道不是命运送来的、最好的结局吗?”
顾却的心脏猛地一跳,他明白了沈孟江的意图:“……你想利用沈臣豫和盛庭当那把捅出去的刀?”
“利用?”沈孟江直起身,语气带着一丝嘲弄,“不,是合作。臣豫有知道真相的权力,也有复仇的资格。盛庭……他和臣豫搅在一起是意外,但现在,他却是计划中关键的一环。盛群在他身上投注了太多关注,他本身就是一枚绝妙的棋子,能牵动盛群最敏感的神经。”
他走到房间中央的酒柜旁,倒了两杯烈酒,将其中一杯递给顾却:“我们隐忍了这么多年,不就是为了这一刻?顾却,现在,棋子已经自己走到了棋盘上。”
沈孟江举起酒杯,暗红色的液体在杯中晃动,如同凝固的血:“盛昊宇提供的报告是第一步。臣豫的追查是第二步。我们需要做的,是确保他查到的线索,能精准地指向章氏当年主导身份篡改的核心人物,指向盛群签署那份虚假报告的罪证,指向那场被伪装成意外的车祸……以及——”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利刃:“——当年实验室的非法性——以及我们的清白。”
顾却迟疑着接过酒杯,冰凉的杯壁让他混乱的思绪稍稍冷静。
他看着沈孟江,这个他曾经视为挚友、后来痛恨入骨、此刻又不得不再次并肩的男人。沈孟江的冷酷和算计让他心寒,但他不得不承认,这计划……精准、狠辣,直指要害。
“可你,并不清白。”
他缓缓开口,冰冷,暗含讽刺。
却也坚定。
“我会让世人只记住我的清白。”
沈孟江轻笑,不以为意。
“……”
疯子。
顾却眸色暗了暗。
“……章氏根基深厚,盛群老奸巨猾,他们不会坐以待毙。”他沉声道,眼中也燃起属于猎手的冰冷光芒,“一旦开始动作,他们一定会疯狂反扑。”
“这正是我们需要的。”沈孟江抿了一口酒,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恐慌会让他们犯错,会留下新的、更致命的线索。”
他放下酒杯,走到顾却身前,脚步流畅而稳定。
他伸出手,掌心向上:“合作吗?最后一次。”
顾却看着那只手,又看了看沈孟江冷峻的脸庞。
自己到底算什么呢?顾却想,其实他根本什么也不是。他之于沈孟江,或许只是棋子,又或许是曾经的朋友。
沈孟江对于沈臣豫,那是亲情、责任的坚固关系;对于沈璟瑄,他也是认真把他当作儿子、继承人在栽培。而他顾却……
妹妹苍白的脸、他们曾经的友谊、沈璟瑄的背影……所有的画面交织在一起,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杀意。
他没有去握那只手,而是仰头将杯中的烈酒一饮而尽,辛辣感灼烧着喉咙,。他站起身,将空杯重重放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好。” 顾却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带着破釜沉舟的狠厉,“最后一次。”
顾却径直离开了一片昏暗的房间。
“我从来没有后悔,接手实验。”
身后,传来沈孟江的声音。
他的脚步一顿。
“我也从来没有后悔,支持臣豫继续从这个方向的研究。”
“我不会让沈家成为弃子。”他道,“我要手握那些人无论如何都无法拿捏沈家的证据。”
“……”
顾却目光闪了闪,他很确信沈孟江一个彻头彻尾、丧心病狂的疯子。
“所以……我也从来没有后悔……”沈孟江望向顾却,“娶你为妻。”
“璟瑄是上天赐予我们的礼物,不是么?”
“……”
顾却默了默,似乎是笑了一声。
“……是么?”
他没再理沈孟江,越过长廊,在几个保镖和下属敬畏的目光下走出了沈孟江的家。他的脚步停在大门的门槛上,然后他回头看了一眼。
已经不会再有所期待了,他想,沈孟江,如今我已经学会对你不再抱有所期待了。
他跨过这扇门,走向他的来时路。
分明,室外依然是,阳光灿烂。
“……真不亏是当家主的人啊,沈孟江。”
在你面前,我真是一败涂地——
看到宝们的留言啦 好久不见!记不清情节很正常 我也是重新看了一遍才继续写下去的
其实断更有一部分原因就是瓶颈了 我写作没有大纲 就导致自己写到某一部分很痛苦 没有头绪继续下去
另一部分原因是下半年三次事情也很多 占据了绝大部分心力
接下来我会继续完成这一个故事,包括番外,或许跨度会有一点长吧,不会很勤快地更新,争取三个月结束吧
新文也在带着写 会在存稿比较多的情况下开始连载 防止出现瓶颈影响的事情
感谢大家的等待与陪伴
第72章 旧怨
研究所无菌实验室空调打得很低,冰冷的气流包裹着沈臣豫。
工作灯的冷白光线下,他面前的数块光屏上显示着复杂的数据。空气中弥漫着一些独特的气味。
这次实验室的意外失误在其他同事看来或许只很荒谬,过去也就过去了,但是在沈臣豫心中,却是一根深深扎进去的刺,他注定无法释怀。
最近几天他一直钻在实验室里。反反复复地钻研他手中的实验事故数据——之前他半开玩笑,让好友席秉渊当个志愿者提供的信息素样本好让实验有所进展,结果被被错误地投入了针对Omega信息素受体进行嵌合诱导的实验流程——一语成谶,收获了史无前例的巨大推进。
因为影响不好,事故报告早已归档,强调“样本混淆导致数据无效”。但沈臣豫因为权限较高,依然有权查看这份材料。
其实有一件事情,他一直都耿耿于怀,只是出于某些复杂的原因,并不好摊开来明说。
他和自己的大哥之间,一直有一些没有说开的事情。
他反复审视那些被标记为“无效”的数据,试图从中剥离出被掩盖的真相。
然而,真正驱使他的,并不仅仅是科研上的好奇或对事故本身的疑惑。更深层处,有一根刺,多年来一直隐隐作痛,只是碍于种种复杂难言的原因,从未被真正挑明。
那根刺,连接着他和他的大哥。
沈臣豫从不否认,自己当初选择科研这条路,很大程度上,是受到了沈孟江当年那场震动沈家、波及甚广的实验的影响。那场失败,如同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着沈家,也烙印在沈臣豫的记忆里。他想证明,沈家没有错,大哥的初衷是好的——至少,那项研究的核心目的,是为了帮助Omega摆脱基于信息素属性的结构性困境,帮助这一弱势性别获得公平与权力。为此,他曾在年少时,带着一腔热忱与求证的心思,试图与沈孟江交流。
得到的回应,是长久的沉默。沈孟江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沉淀着太多沈臣豫当时无法解读的东西——疲惫、沉重,还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缄默。
他没有追问。沈家的长子,沈孟江当年主导的那个实验室,其保密级别之高,远超普通科研项目的范畴。
它牵扯的不仅是沈家的兴衰,更涉及到整个行业乃至上层建筑某些不可触碰的领域。沈臣豫曾天真地以为,这种高度保密或许仅仅源于实验本身涉及了敏感的人体伦理边界,中央出于谨慎才下达了最高权限的封锁令。
但眼前这场意外得来的诡异数据,结合从盛庭那里辗转获知的、关于章静身份被篡改的线索,再与他多年前在沈孟江书房深处偶然窥见的那份报告相叠加……一切线索如同散落的拼图碎片,在冰冷的实验室灯光下,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拼接。
他调出事故中最核心的受体反应图谱,,反复对比、放大、解析。事故数据残留的背景噪音中,他捕捉到一段极其微弱、却稳定存在的非自然谐振频率。这段有些反常的频率放在平时的实验中,或许并不起眼,但是,他多年前在哥哥书房深处,偶然瞥见的一份报告中,却存在已知高度相似频率……
冷汗不知不觉间浸透了沈臣豫的后背。
所以沈孟江当时到底是在做什么实验?
他的所作所为难道,不就和盛华所做的,一模一样吗?
这些年一直以来,他到底隐瞒了自己些什么?
他并不觉得自己的大哥是一个真的疯狂到会去主导一项违法人体实验的疯子。
但是事实正在牵引着他,走向这个极端的认知。
况且,大哥应该与章静更熟悉才对,他们曾经师出同门,他不觉得沈孟江会会无情的对一个自己年少相识的师姐做出这种事情。
沈臣豫的思绪如同被投入冰水,瞬间贯通了手上所有线索。
章静的身份被篡改,光以当时盛华的能力与背景是做不到的,那必然是章家有系统性地掩盖其身份以及涉及非法腺体实验的事实——只是他不明白,作为章家的一份子,他们居然会让章静成为实验的牺牲品,这期间一定有一些不为人知的隐情。
眼前的事故数据无端让他产生了一个很大胆的猜想,当年章家主导、盛华操刀的非法实验因为某一个契机败露而被被中央叫停——就可以合理印证当时章家老爷子位置的变动。
但是关于真相的推导并没有止步于此,实验危险的遗产并未被完全肃清,甚至可能被某些人以某种方式保留且继续了下去,而后因为再度出现了不可逆转的意外,经过新一轮的风险评估,最终被喊停。
如此一来,章家这些年来对他们家的针对也变得有理有据起来,而沈孟江在接手过程中,或许是出了什么实验的意外,又或许是其实验的成果危害性太大,触动了整个社会权力结构的根基,导致被紧急喊停,并且对沈家内部也造成了伤害。
啪——
沈臣豫猛地合上光屏,巨大的声响在寂静的实验室里回荡。
他的脸色阴沉得可怕,眼底翻涌着冰冷的怒火和一种被卷入滔天阴谋的寒意。
他需要知道全部。
实验的真相?
沈家的威胁?
章家至今还在做什么?
盛群又做了什么?
他哥哥沈孟江,作为沈家的掌舵人,在这盘延续了数十年的血腥棋局里,究竟扮演了一个什么样的角色?
……
研究所的冰冷仿佛渗入了骨髓。
沈臣豫关掉最后一块光屏,数据流的残影在视网膜上跳动,最终沉淀为一片冰冷的了然。
没有犹豫,他起身,实验服衣摆带起一阵微不可察的风,在沉默中离开,去往他可以得知真相的唯一目的地——
沈孟江办公室。
厚重的红木门无声开启,在地砖上投下一片冷峻的阴影。
室内光线偏暗,沈孟江背对着门口,身影几乎与落地窗外沉郁的天色融为一体。他没有回头,只是指尖在窗框上极轻地敲击了一下,如同某种无声的应答。
沈臣豫反手关门,落锁的轻微“咔哒”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他走到宽大的红木办公桌前,并未落座,只是将带来的纸张摔在桌上,落出几声轻响。
室内只有两人几近于无的呼吸声。
良久,沈孟江才缓缓转过身。他的目光并未直接落在纸张上,而是先扫过沈臣豫未脱的实验服,最后定格在他看不出情绪的脸上。那双深邃的眼眸里,是洞悉一切的平静,仿佛早已预料到他的到来。
“看来你知道了。”沈孟江的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既定的天气。他走到桌旁,拿起茶壶,动作从容地倒了两杯。琥珀色的液体在杯中微微荡漾。他将其中一杯推向桌子的另一端,并未言语,只是一个眼神示意。
沈臣豫的目光掠过那杯茶,最终落在白纸上。
“是频率。”他的声音同样平淡,听不出波澜,“频率很特别,激活了休眠的反应。受体结构域……锁死了。”
沈孟江端起自己的茶杯,指尖摩挲着杯壁,眼神落在杯中晃动的液体上,仿佛在审视一件古董。
“僵化啊……”他抿了一口,清苦感似乎并未让他动容,“这种频率看似并不稳定,其实却有其扎根的土壤。”
“根系盘踞太久,”沈臣豫接口,目光锐利地看向兄长,“即使地表清理干净,地下的脉络,依旧能汲取养分,等待时机。”
他意有所指:“你喜欢斩草除根。”
沈孟江终于抬眼,与沈臣豫的视线在空中交汇。没有激烈的火花,只有一种冰冷的、心照不宣的确认。
“可某些人执念太深,放不下过去。”他的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
沈臣豫的指尖在桌面上无意识地划过一道无形的线:“段静的报告,是一把双刃剑,对么。”
他没有提“Alpha”或“掩盖”,但“报告”二字在两人间已承载了所有信息。
沈孟江的眼神微不可查地沉了一瞬,如同寒潭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转瞬即逝。
“你知道了多少。”他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轻轻点在那几张惨白的纸上,动作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手中掌握了哪些证据?”
他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在分享一个秘密:“又或者说,你想要,改变多少。”
“……”沈臣豫默了默。
大哥一向是个不怒自威的人,他的气场在家里也是数一数二的,他和姐姐自小也是在这种压制中长大的。
但这不代表他们害怕他。
这也是大哥一直以来教给他们的,一种平等与尊严。
“既然你要利用我,那也得告诉我一些必要知道的东西吧。”他的语气此刻竟然略显轻松,“我好歹也姓沈。”
沈臣豫耸了耸肩,他的不是真的要来和大哥闹翻,至少他们有共同需要维护的人和利益:“虽然,我并不赞同你去参与那种实验。”
“不过现在想来,是你的话,也不奇怪。”沈臣豫道。
他一直都知道大哥很疯,比自己疯。
“技术所限,时间所迫,各方掣肘。”沈孟江也并不惊讶沈臣豫此刻的态度,他的回答简洁而直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重,“我当时一方面是自愿的,另一方面其实也是军令不得不受。”
“本来其实也算是一个双赢的场面——直到他们用章静来做局。”
“也是我失算了,为人之刃,应该做好时刻被舍弃的准备,只是代价太大了,是当时沈家无法承受的——不过好在也过去了。”
话说到这里停顿了一下。
沈臣豫清楚这轻描淡写几个字的背后——牵连了无辜的顾却。
他蹙眉。
忽然觉得有些事情不对——他大哥其实把顾却看得很重,这种过命交情的朋友,是被他归于家人这一行列的,他不认为当时的沈孟江会真的因为家族利益去牺牲自己的朋友——他当时其实还有别的选择——但他却选了最糟糕的这个——
“……等一下……”
沈臣豫福至心灵,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但他在当下又因为自己猜测的离谱程度而有些感到迟疑:“……大嫂不会……也参与其中了吧?”
沈孟江颇为欣赏地看了沈臣豫一眼:“能定我罪的关键证物,是他找到的。”
“那至今都是我的、我们家的软肋。”
沈臣豫:“……”
……
……
“所以你才报复他吗?”他的语气有些飘渺,又像是在喃喃自语。
这个问题其实也是在问早年的他自己。
“……不,我知道他是无意的,他当时只是做了自己该做的事情。”沈孟江语气依然很平静。
“……”
他直到今天才明白其中因果。
他一直都知道,大哥大嫂的婚姻、孩子,其实归根结底,都是他嫂子妥协的结果。
只是当时他就觉得很古怪,顾却那样一个骄傲的人,怎么会妥协?
他分明是宁愿死了,也不愿意低下头颅的那种人。
现在他知道了。
这是一种赎罪。
虽然,他好像并没有做错什么。
但他心里始终,对沈孟江,抱有一丝愧疚、和一些期冀。
……
……
“……你们可真是……扭曲啊……”沈臣豫细细琢磨了一下措辞,才缓缓道。
“你也不遑多让呢。”沈孟江四两拨千斤回过来。
“……”
沈臣豫挑了挑眉,没多说话。
他缓缓抬手,的指尖在桌面上那份他带来的文件上点了点:“这份报告,我可以动用我的权限,让它永远消失。”
“你既然带着它来找我,那就说明你不会这么做。”
沈孟江也相当了解沈臣豫。
“这种东西握在手里,能伤人,亦能伤己。”沈臣豫沉下眉眼,不再迂回,“要用这把刀彻底了结我们的对手,前提是,不自危。”
“哥。你到底在这件事里扮演了什么角色,你到底有没有做过违背底线的事情。”沈臣豫一字一顿道。
沈孟江的眼神微不可查地沉了一瞬,如同寒潭投入一颗石子,涟漪转瞬即逝,化为更深的冷冽。
“在法律意义上,我从来没有越过红线。”他放下茶杯,修长的手指带着千钧之力,重重按在那叠摊开的的纸张上,动作带着一种笃定,“你手中掌握了多少实证?我听说你最近在查盛华?”
“是,我觉得有些事情是时候该有个结果了。”沈臣豫面不改色。
沈孟江微微倾身,声音压得更低,如同在分享一个决定命运的秘密,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再无半分隐喻:“章静在一开始就是实验的发起者,盛群也不过给她打个下手,他们从来做的就不是Omega的腺体改造,实验对象只有Alpha。”
“但是后来事情出现了纰漏,上面有所察觉,建立了专项小组去调查,也借此敲打了一下他们。”
“但是当时他们的实验已经到了临床阶段,上面,不想放弃。而我当时,急切的需要一份功劳。”
“就是这样。”
沈孟江依然轻描淡写。
“你需要一份功劳,也需要交出去一个把柄。”沈臣豫替他补上这句话的弦外之音。
“都这样。”沈孟江笑了笑。
“然后呢?章静是怎么从嫌疑人变成受害者的?”
“盛群家暴她,但章家维护了盛群。于是她来找到了我,要报复他们。”
“所以她自愿成为志愿者?”
“只是面上的志愿者,她没有傻到真的要改造腺体。”
“……可是最后假的变成了真的。”
“这种不稳定因素……换作是我……”沈孟江言尽于此,没再多说。
“所以最后,章静反而成为了,他们针对你的证据?”
“是啊……”沈孟江幽幽叹息一声。
这么几十年的故事,其实短短的几句话,也就讲完了。
他也只是愿赌服输罢了。
沈孟江抬眸,望向沈臣豫。
沈臣豫迎着兄长的目光,那目光深处是冰冷的火焰和不容置疑的决心。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缓缓拿起桌上那杯已经微凉的茶。他没有喝,只是感受着杯壁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
“毒根必须斩断。”沈臣豫的声音低沉而清晰,如同宣判,“不是为了改变过去,是为了终结未来。沈家背负的不清白,章家欠下的血债,无辜受害者的人生……都需要一个彻底的清算。”
他的目光落在沈孟江手中的纸张上:“事故数据是铁证,证明章氏毒瘤未清。章静的报告也是罪证。两者结合,就是钉死章家的证据。”
他顿了顿,直视兄长的眼睛:“我需要知道,沈家内部还有没有隐患?我不想留后患。”
沈孟江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不是一个笑容,而是一个战士确认战友就位后的冷硬弧度。他把纸放回桌上,指尖在桌面轻轻敲击,如同在部署一场战役。
“我果然没有看错你。”沈孟江的声音冰冷而精准,“你这次的事故本身,就是最好的诱饵。让章家动起来,让他们恐慌,让他们去清除隐患……他们动得越多,露出的马脚就越多。”
他的目光落在沈臣豫带来的数据纸上:“臣豫,天意选择了你。”
他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盛庭——他是盛群那边的突破口,也可能是章家狗急跳墙时,最想控制或摧毁的目标。护好他,必要时……他……”
他顿了一下:“我想他也有自己一定要做的事情。”
沈臣豫静静地听着。兄长的每一个字都像冰冷的楔子,敲打着真相的核心。他没有热血沸腾的宣言,只是缓缓伸出手,将杯中微凉的茶一饮而尽。苦涩的味道直冲而下,如同咽下了这份沉重的责任。
他拿起桌上那叠关键的纸张,转身离开。步伐沉稳,带着一种了然于胸的决绝。
他没有说“好”,也没有问“需要我做什么”。这个举杯的动作,本身就是最明确的答复。
沈孟江看着弟弟的动作,眼中掠过一丝极其短暂的、难以捕捉的微光,转瞬即逝。他亦举起自己的茶杯,没有碰杯的轻响,只有空气中弥漫的、无声的默契。
沈孟江站在原地,看着弟弟消失在门后的身影,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空杯。许久,他才低低地、仿佛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声音轻得几乎散在空气里:
“……小心点,别淋湿了自己。”
门外,沈臣豫的脚步似乎微不可察地顿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他当然明白兄长没说出口的关切。
“知道。”他同样低声回应,声音消散在空旷的走廊里。
他会带伞。
第73章 悔恨
沈臣豫并没有想到的是在他离开办公室过后的半个小时,突然收到了大哥发来的一条信息。
「盛庭和盛群之间还有一些别的恩怨」
这是什么意思?
沈孟江那条信息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沈臣豫心中激起了一圈圈涟漪。
盛庭和盛群之间还有一些别的恩怨?
别的恩怨?
那大哥是指除了那份关于段静真实身份的Alpha报告,除了盛群作为章家爪牙的身份,他们之间还有更隐秘的纠葛?
而大哥绝不是无的放矢之人。
沈臣豫皱起眉。
这个念头如同附骨之疽,在他驾车驶离办公楼的路上,盘旋不去。
他原本打算直接回研究所,但他脑海中忽然有了一个形象——有个人能提供更客观、更接近源头的视角。
在就近的停车场停住了车,沈臣豫掏出手机,在通讯录里快速翻找,最终停在了“盛昊宇”的名字上。
他的大学舍友,如今盛华生物科技的掌舵人,盛庭同父异母的弟弟,也是……盛群那个烂摊子的无辜继承人。
其实他也能发现,盛昊宇接手盛华后,他经手的项目都是不错的,也都走在正轨上,与过去的阴暗切割。
这些他都是知道的。
深吸一口气,沈臣豫拨通了电话。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某个会议间隙。
“喂?沈哥?”
盛昊宇的声音传来,带着一丝忙碌中的喘息,但语气是熟稔的,“难得啊,大忙人主动给我打电话?什么事?不会是又和我哥吵架了?”
他开了句惯常的玩笑,显然还不知道沈臣豫此刻内心的汹涌。
沈臣豫没有心思寒暄,他一手揉了揉太阳穴,试图让自己混乱的思绪清晰一点。他的声音低沉,带着一种不同寻常的凝重,直接切入了核心:“昊宇,占用你几分钟,问点事。关于你盛庭。”
电话那头的背景杂音似乎逐渐小了下去,盛昊宇的声音也认真了起来:“我哥?他怎么了?你俩……真的又闹别扭了?”
语气里带着点老友间特有的了然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
“不是别扭。”沈臣豫的声音有些干涩,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方向盘,“我……有些话我就直说了。我一直……没太想通。这些年,也一直没有搞明白。”
他深吸一口气:“……当初你哥,为什么非得选我?他到底图我什么?图沈家的名?还是图沈家的权?”
他问得直接,甚至带着点自嘲和积压已久的困惑。对着盛昊宇这个知根知底的老同学,他不需要太多掩饰。
电话那头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几秒钟后,盛昊宇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这一次,语气完全变了。不再是轻松调侃,而是不亚于自己的干涩与沉重。
“……沈哥。”盛昊宇的声音很干,背景音彻底消失了,他似乎是走到了一个安静的地方,“……几乎所有人都觉得我哥是在攀附权贵……”
他的声音含着一些隐约的抖:“但是……沈哥,你俩也过了这么多年了,你真的觉得我哥,他是为了钱权,才接近你的吗。”
沈臣豫被好友古怪的反应和直白的质问弄得心头一紧。
盛昊宇的反问不似作伪,这让他意识到自己可能真的错得离谱。
“我……”
“其实啊……”盛昊宇直接打断他,声音里含有几分幽幽的哀伤,“很多人都不知道……你当然更是什么都不知道……我哥他选你……不是图你沈家一分一毫。他只是……被父亲逼得没办法了,你是他当时唯一能抓住的唯一的一根救命稻草!”
“盛群?”沈臣豫的心猛地沉了下去,不祥的预感在心中生起,“盛群做了什么?”
他的声音不自觉地绷紧,带着急迫。盛昊宇接手盛华后一直努力与过去切割,他并不是盛群的人,他的话可信度极高。
“做了什么?”盛昊宇在电话那头发出一声短促而冰冷的嗤笑,那笑全然不似一个儿子对父亲的态度,“……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从我哥分化成Omega那天起,看他的眼神就不对劲了,那不是看继子的眼神,沈哥。他一直在骚扰我哥,用各种手段,甚至……甚至想……” 盛昊宇的声音哽住了,似乎难以启齿,带着巨大的屈辱和愤怒:“……他想强迫他,就在家里,好几次!要不是我妈……要不是我后来发现不对劲……”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沈臣豫的脑海里炸开。
很多事情之前的阴霾忽然消散了。
盛庭面对盛群时那无法掩饰的恐惧和生理性的厌恶……
周素英那看似关心实则是威胁的“为你好”……
盛庭眼底深处那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仿佛刻进骨子里的防备……
还有他选择自己时那份孤注一掷的决绝——一个或许不会对他好但对盛群有绝对威慑力的沈家少爷,确实是短时间内唯一能让他逃离盛家的希望。他所谓的算计,根本就是在绝境中寻求自保的本能。
沈臣豫感觉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一片冰凉。他握着手机的手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
脸色在昏暗的车内变得惨白,那双总是带着冷淡或审视的眼睛,此刻的目光却很破碎,是难以置信,以及……排山倒海般涌来的、尖锐到让他几乎窒息的悔恨。
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疼得他几乎无法呼吸。
他一直以来对盛庭做了什么?
他用最刻薄的语言嘲讽他不择手段。
他用最冷漠的态度对待他,将他所有的隐忍和痛苦都解读成了功利和算计。
“他……他为什么不告诉我……”沈臣豫的声音干涩嘶哑,带着前所未有的疲倦,巨大的冲击像海啸般将他淹没,几乎是在喃喃自语。
“告诉你?”盛昊宇在电话那头的声音听起来相当苦涩,还带着一丝哽咽,“告诉你什么?告诉你他被自己的继父……那样对待?”
“沈哥,我哥他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清楚吗?对他来说,自尊心比什么都重,况且你们一直以来,关系也确实不好,他宁愿被你当成一个唯利是图的坏Omega,被你指着鼻子骂,也绝不愿意让你看到他最不堪的那一面。”
盛昊宇深吸一口气,声音更低:“而且……他的确利用了你,这是事实。他对你有愧,也不希望你因为这些事情,所有负担。”
……
……
这真相有多少人知道?
自己是最后才知道的那几个?
有多少人在瞒着他?
他此刻已经不想知道了。
他想起盛庭面对自己刻薄话语时,那苍白的唇角和紧抿的倔强。
也想起他被自己信息素压制时,那微微颤抖却挺直的脊背。
更开始理解他偶尔流露出的、深不见底的孤独和疲惫……
原来盛庭承受的,远比自己想象的,要沉重千倍万倍。
“昊宇,谢谢你告诉我这些。”沈臣豫的声音沉静下来,“真的,谢谢。”
“……我也早该和你说的。”盛昊宇却也沉默了一下,“我也对不起他。”
“……沈哥。我是说如果,如果有可能的话,我希望你,可以给我哥一个他自己能够选择的机会。”
“这一辈子,他自己主动做出的选择,只有你。”
“……”沈臣豫听出了盛昊宇的言下之意,“我知道了。照顾好你自己。盛华……别让它再成为伤害他的工具。”
第74章 为什么不告诉我
车子最终还是在车库中停稳。
一路疾驰带来的冷风似乎稍稍吹散了沈臣豫脑中那阵尖锐的嗡鸣和灼热的悔恨,但留下的却是更深沉、更压抑的钝痛。
他没有立刻下车,只是坐在驾驶座里,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方向盘,目光没有落点。
方才与周素英匆匆吃了个晚饭,母亲打哑谜似地点了点他。
最终说,妈只能帮你到这里了。
好像说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说。
她与盛庭有事。
他听出来了。
……
……
沈臣豫知道盛庭在家。
推开车门,夜晚的凉意让他蹙了蹙眉,也让他更清晰地意识到自己此刻状态很差。一种混合着心疼、愤怒和某种近乎审视的沉静笼罩了他。
他需要好好与盛庭聊一聊,重新审视自己,也重新审视这个Omega,重新解读他们之间由误解与刺痛编织的过去。
乘电梯上楼的过程中,沈臣豫的心平稳得出奇。
但他也深知自己心底翻涌着无人可见的暗流。
门开了。
客厅灯光敞亮。
盛庭站在厨房里,身上穿着舒适的家居服,头发有些微湿,似乎是刚洗完澡。看到门外的沈臣豫,他细长的眉微不可察地挑了一下,瞳孔里掠过一丝惊讶,随即被惯常的、带着疏离的平静覆盖。
“回来了?”盛庭的声音很淡,继续从冰箱里拿水,“今天下班很晚?”
他例行公事般地问了一句,目光却敏锐地在沈臣豫身上扫过,似乎察觉到了对方身上某种不同寻常的低气压和……沉默。
眼前的沈臣豫,没有往日的锋利,也没有刻意营造的冷漠,反而透着一股沉重的、让人捉摸不透的静默,像暴风雨过后压抑的海面。
“嗯,没事。”沈臣豫走进屋,脱下外套,动作看似与往常无异,但每一个细微的举动都似乎比平时慢了些许。
他的目光状似无意地落在盛庭身上,从他微湿的发梢,到略显苍白的脸颊,再到纤细却总是挺直的脖颈,最后落在他那双总是藏着太多情绪的眼睛上。
他在观察。
以一种全新的的目光,重新描摹盛庭的轮廓。
他试图从眼前熟悉的细节里,找出过去被自己忽略的、属于受害者的痕迹——那些沉默背后的隐忍,那些偶尔失神时泄露出的恐惧与疲惫。
盛庭被他这种沉默的、专注的、甚至带着一丝悲悯的打量看得浑身不自在。
沈臣豫不对劲。
很不对劲。
这种安静,比以往的争吵和冷嘲热讽更让他心慌。他敏锐的直觉告诉他,沈臣豫可能知道了什么。
是关于段静?
还是……别的?
“你……”盛庭斟酌着开口,试图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同时也想试探一下沈臣豫,“今天看起来有点累。是实验不顺利吗?”
他故意将话题引向实验,这是一种谨慎的试探,想看看沈臣豫的反应。
沈臣豫皱了皱眉,盛庭的敏锐和试探让他更加确信,盛庭心里藏着事,而且极度防备。
他抬起眼,目光深沉地看向盛庭,脸上却露出一个极淡的、甚至可以说是平静的表情。
“下了班,我去见了妈。”
他没提盛昊宇。
只是轻描淡写提及周素英。
盛庭的表情肉眼可见地凝滞了一瞬。
“母亲没说什么特别的。”沈臣豫盯着盛庭,声音平稳,听不出波澜,他顺着盛庭的话,却抛出了一个模糊而具有误导性的话题,“只是她提醒了我一些……关于未来的资产分配问题。”
盛庭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尽管他极力维持着表面的镇定,但指尖细微的蜷缩还是没有逃过沈臣豫集中在他身上的注意力。
沈臣豫看在眼里,心中钝痛。
盛庭的反应,几乎是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测——
盛庭和母亲之间是真的存在一些自己所不知道的交易。
他是真的想要离开自己。
在这种不明不白的情况下。
背负一个人的过去,离开。
沈臣豫面不改色,继续用那种平静到近乎残忍的语气开口:“她还说……你当初选我,另有苦衷。”
“苦衷”两个字,被他轻轻吐出,却像重锤一样砸在盛庭的心上。
盛庭的脸色瞬间白了一分。
他下意识地避开了沈臣豫的目光,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带上了一丝紧绷:“……她误会了,我能有什么苦衷。”
他还是在装傻。
沈臣豫的心沉到了谷底,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怒火再次生起,但被他强行压下。
他没有立刻逼问下去。
他知道,以盛庭此刻的戒备,逼问只会让他缩回壳里,甚至彻底碎裂。
于是,沈臣豫向前走了一步,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他没有释放信息素施压,只是用一种盛庭从未见过的、深沉的、几乎带着痛楚的怜悯眼神,深深地看着他。那眼神不似往日,只有一种几乎要将人溺毙的复杂情绪。
“盛庭。”沈臣豫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带着一种穿透一切的力量,轻轻地问,“为什么不告诉我?”
这句话问得没头没尾,却又仿佛涵盖了一切。
为什么不告诉我盛群对你的所作所为?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的绝望?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嫁给我的真正原因?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可能还在承受着别的威胁?
“……”
盛庭猛地抬起头,撞进沈臣豫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里。
那眼神像一面镜子,瞬间照出了他所有的狼狈和不堪。
他像是被烫到一样,猛地后退了半步,呼吸陡然急促起来。
“……告诉你什么?”盛庭的声音有些发颤,他还在做最后的挣扎,“我不明白你在说什么……”
他的语气有些虚,反而更显得欲盖弥彰。
沈臣豫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依旧用那种能洞穿人心的目光看着他,重复道,声音更轻,却更沉重:“告诉我当年的真相。”
盛庭彻底僵住了。
他看着沈臣豫,看着对方眼中那毫不掩饰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情绪,所有的防备和伪装在这一刻土崩瓦解。
一种巨大的、无处遁形的恐慌淹没了他。
他猛地转过身,背对着沈臣豫,肩膀几不可察地颤抖着。
沉默在空气中凝固,沉重得令人窒息。
过了很久,久到沈臣豫以为他不会回答时,盛庭才用一种极其压抑的、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低低地反问:
“……你……知道了?”
他没有承认,但等同于承认了一切。
说完这句话,盛庭像是再也无法忍受这令人窒息的空间和沈臣豫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他猛地推开阳台的玻璃门,快步走了出去。
晚风瞬间吹起他单薄的家居服,勾勒出他清瘦而紧绷的背影。
盛庭恼火又绝望地闭了闭眼,从阳台桌子上剩下的半包万宝路里抽出一支点燃。
抽了一口他的手又忍不住发抖。
他绝望地再次合眼。
他很久不抽万宝路了。
上一次抽万宝路还是刚和沈臣豫结婚不久,抽了一半被拉易感期的Alpha走按在沙发上()了,事后他扔了沙发,也戒了这个牌子的烟。
寒冷的风呼呼吹在他脸上,盛庭恍惚起来。
那时候沈臣豫还会冷着脸骂他下贱。
原来一晃,都已经过去了这么多年。
已经久到,沈臣豫知道了一切。
……
……
沈臣豫没有跟上去。
他只是站在原地,看着盛庭在阳台昏暗的光线下,有些急促地摸起烟盒,抖出一支烟,低头,用微微发颤的手点燃。
猩红的火点在夜色中明明灭灭,映照着盛庭苍白而疲惫的侧脸。
空气里,淡淡的烟草味混合着夜风的凉意飘散进来,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苦涩。
沈臣豫想。
他又惹这个Omega生气了。
一如当年——
阳台的玻璃门被轻轻拉开,又合上。
盛庭带着一身夜风的凉意和淡淡的烟草味回到室内。他没有立刻看向沈臣豫,只是沉默地走到客厅中央,背对着他,仿佛需要借着这短暂的间隔积蓄勇气。
沈臣豫也没有催促,他只是站在原地,目光沉沉地落在盛庭清瘦而紧绷的脊背上。
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近乎凝滞的沉重。
良久,盛庭终于缓缓转过身。他的脸色在灯光下显得愈发苍白,眉眼低垂着,避开了沈臣豫的视线。
他开口,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极度疲惫后的平静:“我分化是在高三。”
“……遇见你,在那之前。”
Omega整个人在此刻像易碎的琉璃,仿佛一碰就会碎裂。
他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开始缓慢地、破碎地讲述那个被掩埋已久的故事。
“一开始,我并不觉得分化成Omega有什么问题。我没有那么想要继承盛华。”
“他对我母亲也大方,我没有想太多。”
“直到我分化。”
“盛群……他看我的眼神就变了。”他顿了顿,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似乎那个词汇本身就带着肮脏的粘腻感,难以启齿,“……他开始找各种借口接近我,暗示我……说一些……恶心的话。”
沈臣豫的拳头在身侧悄然握紧,指节泛白,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揪住。
“母亲知道……”盛庭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极淡的嘲讽,“她的确帮我从中斡旋,但她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我们只能忍。”
他的语气平淡,却正在诉说一件极其可悲的事情。
“我试过反抗,躲着他……但一直到盛昊宇分化了,他就变本加厉。有一次……他差点……”盛庭的声音哽住了,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像是要将那段可怕的记忆压下去。
再开口时,声音更加沙哑:“……我下定决心要离开盛家。”
他终于抬起眼,看向沈臣豫,眸中尽是孤注一掷后的释然:“偶然的契机,我在盛昊宇生日宴上见到你。我立刻想到,沈家尊贵,盛群得罪不起。”
“沈臣豫,你的出现,像是老天对我垂青。”
“你就是我最好的选择。”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笑:“所以……我算计了你,得到了标记。后来利用了信息素匹配度的报告,取得了你家人的同意。”
“我知道这很卑鄙……但我当时没有别的办法了——我不能一走了之,我还要保全母亲……嫁进沈家是我当时的唯一办法。”他垂下眼帘,声音渐低,“……利用了你,抱歉。”
沉默再次降临。
“……”
沈臣豫闭了闭眼,这些话他在来之前,其实已经能大差不差猜到了。
但直到盛庭亲口说出来。
他才发现,那种钝痛。
像是要刻进他的骨里。
第75章 为你着迷
沈臣豫回想这些年。
脑海中浮现的,只有自己对盛庭的刻薄和误解。
他们之间好像只有误解。
全是误解。
“……你……”沈臣豫的声音低沉沙哑,他说不下去了,“我……是我该说……”
那些他曾深信不疑的、对盛庭的指控,此刻听起来是那么的可笑和残忍。
他向前一步,想要靠近盛庭,却在他微微后退的动作中僵住了脚步。
盛庭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极其疲惫的笑容:“不,不是你。是我先开始的。我利用你在先……是我让我们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建立在欺骗上。你后来的……反应,很正常。”
他顿了顿,声音轻得像叹息:“不怪你……”
沈臣豫的心像是被盛庭那句轻飘飘的“不怪你”狠狠刺穿。
这比任何指责都更让他揪心。
他看着盛庭脸上那疲惫到近乎麻木的笑容,看着他那双仿佛已经对所有事情都失去期待的眼睛,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攫住了他。
他知道盛庭想要什么。
但他不能接受就这样结束。
绝对不能。
“我……我也不知道现在说这些话,究竟还有没有意义。”沈臣豫艰难地组织着语言,他这辈子大概从未如此坦诚、如此笨拙地剖析过自己的内心,“但是,我至少希望,你能知道我的想法。”
他苦涩地笑了笑。
“我承认,最开始……我讨厌这段婚姻,讨厌被算计,也……迁怒于你。我觉得你和我见过的那些汲汲营营的人没什么不同,甚至更可恶,因为你真的算计到了我头上。”
他的话语直接得近乎残忍,但盛庭只是静静地听着,脸上没有什么表情,仿佛早已接受这个事实。
“但是……”沈臣豫话锋一转,眼神变得无比复杂,里面翻涌着困惑、挣扎,以及一种连他自己都后知后觉的情愫,“但是后来……我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事情就变了。”
他深吸一口气,目光有些漫无目的:“我讨厌你出现在我那些无聊的宴会上,可如果你不在,我又会觉得那场宴会更加索然无味。我讽刺你利用Omega的身份捆绑我,但我……不否认对你着迷。”
沈臣豫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难以置信的温柔和困惑:“是啊……我为你着迷。”
他看向盛庭,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真诚和迷茫,甚至带着一丝痛苦的自我怀疑:“在我什么真相都不了解的时候。”
沈臣豫向前走了一小步,这一次,盛庭没有再后退,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仿佛被他震住了。
“盛庭。”沈臣豫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卑微的恳求,这在他身上几乎是不可思议的,“我……我今天才知道这些事情。我不是在可怜你或是同情你,我也不希望你觉得我是因为这件事情才对你有所改观。”
“爱上你是在这之前的事情。”
“对我来说是一件很纯粹的事情。”
“我只是觉得,你受苦了——如果我早一些知道,我不会这样对你。”
“你可以少受很多委屈。”
他看着盛庭微微睁大的眼睛,看着其中翻涌的复杂情绪,继续艰难地说道:“我知道,现在说这些……很可笑,也很迟。”
“我也知道这可能改变不了你的想法和决定。”沈臣豫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几乎不易察觉的干涩,“但我希望你能了解,我的歉意。”
“还有,我的心意。”
室内一片寂静,只有两人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盛庭完全愣住了。
他设想过沈臣豫可能会有的各种反应——愤怒于被利用的彻底、鄙夷他不堪的过去,或者,最好的一种,或许是带着一丝愧疚的、冷静的同意离婚。
唯独没有想过会是这样的。
没有怜悯,没有施舍,甚至没有因为得知真相而产生的、居高临下的谅解。
沈臣豫说,爱上他是在这之前的事情。
是一件很纯粹的事情。
每一个字,都像一颗投入他死寂心湖的石子,激起一圈又一圈无法平息的涟漪。
那层包裹着他心脏的、用来抵御伤害的厚壳,在这份过于直白又过于珍贵的纯粹面前,竟开始出现细微的、碎裂的声响。
他动摇了。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剧烈地动摇了。
之前沈臣豫表达心意,他虽有心悸,却总觉得隔着一层无法穿透的迷雾——那份心意是对那个被沈臣豫误解的、心机深沉的盛庭?还是说沈臣豫真的能够越过表象看透真正的盛庭?
他不敢信,也不愿信,离开是保护自己也是放过对方。
可现在,迷雾散尽了。
最不堪的、最难以启齿的真相被摊开在对方眼前,他失去了所有伪装和屏障,赤裸地、狼狈地站在这里。
而沈臣豫看到的,却依然是那个他爱上的、纯粹的盛庭。
他甚至因为没能更早知晓而懊悔,只因为让他“多受了委屈”而歉疚。
这份认知——就够了。
他不喜欢轰轰烈烈的感情——没有意义、有浮夸的成分。
沈臣豫是一个很淡的人。
又是一个很纯粹的人。
他果真没有看错人。
沈臣豫骨子里的骄傲和直接,在此刻化成了一种近乎笨拙的真诚,没有半分他害怕看到的同情或轻视,只有平等的尊重和……迟来的爱意。
这就是盛庭需要的。
沈臣豫,果真是,上天对他的垂青。
无论是在当年,还是在如今。
沈臣豫都是他的唯一解。
……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是之前那种令人窒息的沉重,反而充满了一种紧绷的、悸动的张力。
盛庭缓缓抬起头,这一次,他没有避开沈臣豫的视线。
他的眼眶有些红,但那其中不再是麻木和疲惫,而是某种剧烈挣扎后、破土而出的微弱光亮。
他张了张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却不再飘忽,带着一种下定决心的颤抖:“我……”
只是一个字,却让沈臣豫的心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目光一瞬不瞬地紧锁着盛庭。
“……我也爱你。”
盛庭终于将这句深埋心底太久太久的话说出了口,声音很轻,却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说完后,他像是被这句话烫到一样,下意识地又想低头,却强迫自己维持着与沈臣豫的对视,仿佛这是一种郑重的宣告。
“不是因为你是沈臣豫,不是因为你的家世……甚至可能,也不是因为你刚才说的这些话。”他艰难地,一字一句地剖白着自己,仿佛也要将自己的心坦诚地捧出来,“就是在那些……你很讨厌我,对我很坏的日子里。”
他顿了顿,唇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可能就是……”
他的自嘲让沈臣豫的心脏猛地一抽,疼得厉害。
“沈臣豫,你说你为我着迷——我又何尝不是。”盛庭的声音很低,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坦诚,将他那些不为人知的欢喜一点点展露出来,“所以……你不用觉得抱歉,或者可怜我。喜欢上你,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和你怎么对我,没关系。”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终于将最重的石头从心里搬开,眼神变得清澈却也更加复杂:“听到你这么说……我……很高兴。真的。”
他确实很高兴,高兴得几乎要落下泪来。
他爱着的人,也爱着他。这曾是他不敢奢望的奇迹。
但是……
盛庭眼中的光亮微微黯淡了一些,那巨大的、横亘在他们之间的现实问题再次浮现。
“可是……”他声音里的那点微弱喜悦被沉重的现实压了下去,“我们之间……有太多问题。不仅仅是过去那些误会,还有……现在,和未来。”
他想到了和周素英的交易,想到了那份离婚协议,想到了自己身上还背负着的过去与未来。
就算彼此心意相通,前路却……令他没有信心。
“沈臣豫。”盛庭看着他,眼神里闪过挣扎和痛苦,“我……我不知道该怎么……”
“那就不知道。”沈臣豫打断他,语气干脆,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强势,但这种强势此刻却奇异地给人一种安心的力量。
他向前一步。
“盛庭,听着。”沈臣豫的目光深邃而坚定,仿佛要看到他灵魂深处去,“过去的问题,我们一起解决。现在的麻烦,我们一起面对。你只需要告诉我,你愿不愿意……给我一个机会,也给你自己一个机会?”
他伸出手,不是强迫,而是一个等待的姿势,掌心向上,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忘记之前所有的错误,忘记沈臣豫和盛庭那对互相折磨的怨偶。”
“我们……重新认识一次。就从现在,从这里开始。好不好?”
他的话语简单,却承载了承诺的千万斤的重量。
他没有回避问题,而是直接将所有责任揽了过去,给出了一个清晰得近乎霸道的前行方向。
盛庭看着那只伸向自己的手,看着沈臣豫眼中那不容错辨的认真和期待。
他眨了眨眼,试图逼回眼底的酸涩,却最终失败。一滴温热的液体,顺着他的脸颊滑落。
但他没有去擦,只是看着沈臣豫,然后,非常非常缓慢地,抬起了自己微微颤抖的手,轻轻地、却又无比坚定地,放在了沈臣豫的掌心。
指尖相触的瞬间,两人仿佛都轻轻颤抖了一下。
紧接着,沈臣豫温暖有力的手指迅速收拢,将他的手牢牢地、珍惜地握在了掌心。
那一刻,仿佛有什么东西,真的在他们之间,生根发芽了。
第76章 试探
冬至日临近,沈家大宅上下都弥漫着一种庄重而忙碌的气氛。祭祖是沈家年末最重要的大事,今年又格外大办,一丝一毫都马虎不得。
作为周素英亲自指定的“重要一环”,盛庭自然需要参与筹备,而周素英,这位沈家实际上的女主人,也一改往日的疏离,亲自带着他操持起来。
这天下午,周素英便带着盛庭去了城中一位相熟的老裁缝那里定制祭祖当日要穿的正装。车子驶过繁华的街道,车厢内气氛微妙。周素英姿态优雅地坐着,偶尔指点一下窗外的某处产业,语气平淡地介绍着与沈家的渊源,仿佛只是寻常的闲谈。
盛庭安静地听着,偶尔点头应和,心思却有些飘远。
他深知,周素英的每一次亲近,背后都标好了价码。
裁缝铺子藏在一条古意盎然的巷子里,门面不大,内里却别有洞天,陈列着各色珍贵的料子,空气里弥漫着檀香和布料特有的气息。
他有听说过,这座城里的大多数贵妇人,都是这家店的顾客。
老师傅显然与周素英相熟,恭敬又不失亲热地将两人引到内室。
“祭祖嘛,衣着需得庄重,但也不必过于沉闷。”周素英指尖滑过一排排色泽沉稳、质感极佳的料子,语气从容,“你年纪轻,肤色又白,试试这个颜色?”
她指向一匹墨青色暗纹云锦,光泽内敛,纹样古朴。
盛庭的目光随之落下,那颜色确实雅致,但他犹豫了一下,手指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旁边一匹更深一些的、近乎玄黑的藏蓝贡缎上。
这料子颜色更冷峻,远看几乎看不出纹路,却自有一股沉静厚重的气度。
周素英看着他的选择,眉梢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唇角弯起一个极淡的、意味不明的弧度:“倒是巧了。”
“沈臣豫之前只同我来过一回,那次也指了这个颜色的料子做正装。你们俩……品味倒是相近。”
周素英端丽的面上有几分揶揄。
盛庭的下意识回避了周素英的目光,指尖蜷缩了一下,仿佛被那料子上冰凉的触感激了一下。
沈臣豫的喜好?
他倒是从未留意过这个。
这偶然的巧合,在此刻被周素英点破,竟让他心底生出一丝难以言喻的异样感。
“哎……这么想想,儿子到底是比媳妇靠不住。”周素英看出来了盛庭的尴尬,也不强求,自然地转移话题,“家里三个亲生的一个比一个靠不住。”
她幽幽叹了口气,非常自然地聊起了家常:“你也看在眼里呀,沈孟江算是我花的心思最多的孩子了——现在,完全就是一塌糊涂。”
“这种婚内分居在别人眼里,就是看我们家笑话呀。”周素英撇撇嘴,语气却颇为轻佻,听起来其实不是很在意,只是嘴上说说风凉话,“他们两个小孩也不管,现在不都是你们两个在带吗?”
其余的事情,盛庭的确没什么发言权。
但是在沈璟瑄的问题上,他的确颇有微辞:“……对孩子健康发展不太好。”
他有意折中了一下措辞,以一种较为委婉和笼统的说法附和了一下。
周素英摇了摇头:“幸好你和臣豫还算上心。”
“我看那孩子其实是有把你们俩看得很重的。”她顿了顿,意有所指。
“……”盛庭垂下眸,没有多说话。
周素英今天格外温和,字里行间不带半分阴阳怪气,有可能是出于心情好,但更有可能,是对方还有别的目的在等着他。
“……”周素英也是贯聪明的人,见盛庭有意无意的回避也知道对方是在警惕,于是唇角一抿,笑了笑,“你也给他挑一匹吧,今年对小璟瑄来说,也很重要。”
盛庭抬眸,原意是想要拒绝——毕竟他并不是沈璟瑄的直系亲属,沈家随便找一个人来,都比他更加有资格,但是周素英的一双眼里,却完全是不容置喙的神情。
盛庭微怔,随后缓慢地点了点头:“好。”
周素英这才满意地笑笑,带着盛庭去看其他料子。
盛庭注视着周素英摇曳曼妙的背影,目光微沉——
量尺寸时,老师傅细致地为他测量着肩宽、臂长、腰围。周素英就坐在一旁的黄花梨木椅上,端着茶盏,目光看似随意地落在盛庭身上。
“腰身这里再收一些?”老师傅征询道。
周素英却轻轻放下了茶盏,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不必了。就这样宽松些好。”
她看向盛庭,目光在他清瘦的腰身上停留了一瞬,语气里听不出是关心还是别的什么:“太瘦了。祭祖礼节繁琐,一站就是大半天,衣服宽松些,人也舒服点。得多吃点才好。”
盛庭垂下眼帘,低声道:“……谢谢妈。”
在外面子工程是要做足的。
但他心里却明镜似的。
周素英这细微之处的体贴,有一部分或许是真的体贴,但是更大的程度上是提醒他记住自己的本分和价值——一个健康、得体、能撑起场面的Omega,才是她所需要的。
至于这身衣服下的真实躯体是疲惫还是强撑,并不重要。
一切选定,敲定好取衣日期,两人离开裁缝铺。
坐回车里,气氛似乎比来时更沉默了些。车窗外的街景流光溢彩,映在盛庭没什么表情的脸上。
半晌,他从随身的手拿包里,取出了一个薄薄的、没有任何标识的素色信封,递给了身旁的周素英。动作自然,仿佛只是递过一张普通的单据。
周素英接过,指尖捏了捏信封的厚度,并没有立刻打开查看。
她侧过脸,看着盛庭,保养得宜的脸上露出一个堪称温和的笑容:“辛苦你了。这件事,做得很好。”
她的赞赏轻飘飘的,却像一块冰,落在盛庭心上。
这是盛昊宇冒险拍下的、那份能证明段静是Alpha的检测报告的关键部分。这是他交给周素英的投名状,也是他们的交易最重要的一环。
“应该的。”盛庭的声音平淡无波。
车子平稳地行驶着,车内再次陷入寂静。
就在快要抵达盛庭与沈臣豫的住所时,周素英忽然又开口了,她的声音依旧温和,甚至带着一丝循循善诱的关切,但问出的问题,却像一把精准的刀,再次抵上了盛庭的咽喉:
“正如我们之前所说,祭祖之后,很多事也就该有个了结。”她缓缓道,目光落在前方,并不看盛庭,“我今天再问你一次,你……仍然坚持当时的选择吗?”
盛庭一怔:“……”
周素英所问的,已正是他近来夜不能寐、辗转反侧在思忖的。
他们之间存在一笔交易——他把段静的报告交给周素英,周素英会替他主持一切,包括离婚、安置新的房产、新的事业,甚至包括帮他照顾母亲——她会把所有的一切都安排好,保证沈臣豫不会找到他。
这就是他原来所想要的。
结束这个错误,放过彼此,各走各的路。
原本他都已经下定决心了。
但是——
周素英似乎是从盛庭的微表情之中看出一些端倪。
她挑了挑眉。
沈臣豫前些天来找她,果然是发生了一些什么。盛庭那样坚定的人,现在都开始犹豫了。
她忽然有些好奇,自家那个看起来不怎么靠谱的儿子,是说了什么、又或者是做了什么?居然能改变盛庭出走的决心?
难道,真的是那种,名为感情的东西吗?
她静静地看了盛庭几秒,车内昏暗的光线柔和了她惯常精明的轮廓,反而显出一种罕见的、沉淀下来的平静。盛庭的沉默,他眼中那一闪而过的挣扎与痛楚,都没有逃过她的眼睛。 她这个儿媳妇,心思深,骨头硬,能让他犹豫至此,沈臣豫那小子,怕是真把一颗心掏出来了吧。
她忽然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难以言喻的……怅然。
她自己这一生,步步为营,精于算计,感情之于她,不过是权衡利弊时可以随时牺牲的筹码。
她以为她教养出的子女,至少该学得她几分清醒理智。却没想到,沈孟江栽了,如今这个向来让她觉得冷硬像她的儿子,竟也一头栽了进去,还是以这样一种近乎笨拙的、追悔莫及的方式。
难道真是天意弄人?
周素英闭了闭眼,将那一丝复杂的情绪压下。
再次睁开时,她眼底的锐利被一种更深沉的、近乎疲惫的通透所取代。她无声地叹了口气,唇角却缓缓漾开一个极淡的、甚至可以说是释然的笑容。
争了一辈子,算计了一辈子,到这一刻,看着眼前这对阴差阳错、彼此折磨却又意外动了真心的年轻人,她忽然觉得有些累了。
也有些……没必要了。
“小庭。”她的声音比刚才更柔和了几分,少了些试探,多了些或许是真诚的劝慰,“我还是坚持我的看法。我看得出来,臣豫……他对你,非常上心。”
她顿了顿,目光掠过盛庭紧抿的唇,知道这些话或许会让他更痛苦,但她还是说了下去:“我知道,他对你的伤害是无法弥补的。我也并非要你原谅他,或者强迫你忘记过去。”
她的语气变得格外认真:“但是,我也希望你能考虑,一个完整的家,对沈家、对臣豫,很重要。”
她看向盛庭,眼神里带着一种复杂的温柔:“我相信,这对你来说,同样也是珍贵的。”
“……”
车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只有引擎低沉平稳的运行声。
盛庭始终低着头,周素英的话他一字一句都听见了。
可是……
他缓缓抬起头,眼底是一片被巨大挣扎冲刷后的的平静。
他避开了“家”。
“……”他的声音很轻,“我……只希望他过得好。”
这句话,等同于默认了他对沈臣豫的感情,也明确了他的心——他的去留,不止关乎他自己的渴望或恐惧。
“……”盛庭扯了扯唇角,“您再给我些时间,我会给您答复。”
这周素英看着盛庭苍白却坚定的侧脸,心中最后那点地方也彻底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混合着惋惜和一丝真正怜惜的情绪。
她终于不再劝说,只是轻轻地点了点头,仿佛终于接受了一个早已预料到的结局。
“我明白了。”她收回目光,重新望向车前方,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平稳,“无论你做出怎么样的选择……我会遵守承诺。”
“谢谢。”盛庭也收回目光。
前路未知,但至少在此刻,他们达成了一种和平。
第77章 但是谢谢你
下午四点半,高中的校门口十分冷清。盛庭将车停在不远处的树荫下,没急着下车,只是降下车窗,目光遥遥落在校门口那道熟悉的身影上。
沈璟瑄拎着书包,正低头在手机屏幕上划拉着什么。
盛庭推开车门走过去,目光没有停留在侄子身上,反倒是停在了沈璟瑄身侧穿着浅灰色针织衫的男人身上——许久未见的吴雨宁。
他手里拿着几本教案,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干净的手腕,鼻梁上架着一副细框眼镜,看上去分外温和。
察觉到盛庭的视线,吴雨宁转过头,四目相对的瞬间,他握着教案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眼底飞快地掠过一丝惊讶,随即又被一层淡淡的平静覆盖,仿佛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璟瑄。” 盛庭先收回目光,走到沈璟瑄身边,“今天我接你。”
“……小叔临时没空是吧。” 沈璟瑄似笑非笑地看了盛庭一下,又转向一侧的吴雨宁,“正巧,吴老师送我出来的。”
盛庭顺看过去,吴雨宁正好也走了过来,对着沈璟瑄弯了弯唇角:“璟瑄今天信息素不太稳定,可以先回家休息一下。”
“那我?” 沈璟瑄挑了一下眉,又转头看向盛庭,“车上等你?”
盛庭看了眼腕表,点头应道:“不会耽误你太久。”
“无所谓。” 沈璟瑄耸了耸肩,他的确无所谓。
多玩一个小时手机并不会影响他的成绩,他对此并不担忧,甚至乐得清闲。
吴雨宁也料到了盛庭的来意,于是点点头:“好吧。”
沈璟瑄于是兀自走到车边开门进去,头也没抬一下。
原地只剩下盛庭和吴雨宁两人,瞬间,空气都似乎寡淡了些,只剩风声在浅浅呼啸。盛庭率先打破了沉默,语气比来时多了几分郑重:“之前我托人问了你的课表,知道你今天在。”
吴雨宁推了推眼镜,镜片反射着夕阳的微光,让人看不清他眼底的情绪。他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平静:“我猜也是。”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不远处一家挂着暖黄色灯牌的咖啡馆,“学校附近有一家不错的咖啡馆,环境比较安静,要去喝一杯吗?”
盛庭心里微微一松,又有些发紧——他原本还担心吴雨宁会直接拒绝。
他点了点头:“好,我请你。”
两人并肩朝着咖啡馆的方向走,路上没有太多交谈。吴雨宁脚步不快,盛庭走在他身侧,看着他比几年前清瘦了些的侧脸,心里有些许迟疑。
其实他不知道自己今天来找对方是不是正确的——
但是他还是来了,遵从本心。
咖啡馆的门被推开时,风铃叮当地响了一声。
店里面人不多,大多是抱着电脑办公的年轻人,舒缓的轻音乐在空气里流淌,环境闲适。
吴雨宁熟门熟路地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拿起菜单看了一眼,又推到盛庭面前:“想喝什么?他们家的拿铁口感还不错。”
盛庭却没看菜单,只是抬眼看向吴雨宁,语气认真:“……我不是来喝咖啡的。”
吴雨宁握着手机的手指顿了顿,抬眸看向盛庭,眼底的平静终于裂开一道缝隙,透出几分了然:“我知道。”
他轻轻叹了口气:“盛庭,有些话,或许确实该好好说说了。不过在这之前——”
他顿了顿,对着走过来的侍者露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先点杯喝的吧,不然待会儿,可能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拿铁。”Omega对侍者点点头。
盛庭看着他眼底那抹复杂的情绪,终究还是点了点头,对着侍者道:“一杯冰美式,谢谢。”
侍者离开后,咖啡馆里的轻音乐依旧轻柔,却衬得两人之间的沉默越发清晰。
盛庭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杯壁,目光略显凝滞。
而吴雨宁只是端着水杯,目光落在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上,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直到两杯咖啡被端上桌,吴雨宁才缓缓开口,打破了这份沉默:“说吧,你找我,到底想说什么?”
吴雨宁看向盛庭,唇角勾起一抹笑,眼神却平静无波:“盛总特意约我出来,可是相当罕见啊。”
他的平静与直接让盛庭有些意外,但也省去了不必要的寒暄。
盛庭抿了抿唇,开门见山道:“是。今天来见你,的确是有事。”
吴雨宁挑了挑眉,似乎有些意外,又似乎早已料到,他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等着下文。
“我手上有一个项目,长期的,需要一个有心理学背景的人,我认为你很合适。”
他从公文包里将一份准备好的职位简介轻轻推到吴雨宁面前。
吴雨宁的目光在那份简介上扫过,却没有拿起。他端起侍者刚送来的拿铁,轻轻呷了一口,动作优雅。放下杯子时,他唇角的笑意深了一些,却莫名带上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盛总真是……一如既往地让人摸不着头脑。”他轻声道,目光重新落回盛庭脸上,那眼神仿佛能看透人心,“不过,我现在的生活,并没有你想象的那么不堪,也不需要你为我引荐工作。”
“你这是——想补偿我?”
“……”盛庭沉默了一瞬,面色不变,也没否认,坦言,“如果你愿意接受的话。”
这也是他的来意之一。
“真不像你。”吴雨宁顿了顿,语气平淡得像在谈论天气,“不过,我现在和昀天,挺好的。”
似乎是看到盛庭面上一瞬的质疑,吴雨宁眨了眨眼:“表面上看,一切都过得去。他在外面怎么样,我不管,也懒得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日子也就这么过下去了。至少,章太太这个身份,能给我带来体面和优渥的生活,这就够了。”
盛庭不言:“……”
“当年你和沈臣豫的事情……我也说过了,我恨你,但我接受这个结局。”他坦言,“现在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
“……”盛庭却没认可他的说辞,只是坚持道,“你可以看一下。”
吴雨宁没有理会,只是反过来凝视盛庭清瘦疲态的面容。
他忽然向前倾了倾身体,压低了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好奇心,问道:“反倒是你和沈臣豫……你们出什么事情了?”
“我还以为你们纠缠地,离不了彼此呢。”
这个问题问得有些突兀,甚至带着点刺人的意味,仿佛想从盛庭这里印证什么。
盛庭被他问得一怔,一时间不知该如何回答。
他和沈臣豫之间,早已是一团乱麻,说不清。
但却也是这种关系,能说散就散。
盛庭垂眸。
面无表情,却也让人看得出来他不会回答。
吴雨宁似乎也并不真的期待他的答案,他靠回椅背,脸上的笑容渐渐淡去,露出底下真实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认命的平静。
“盛庭。”他再次直呼他的名字,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沉重的力量,“我不会原谅你。无论你有什么苦衷,当年的伤害是真实发生过的,我失去的东西,再也回不来了。”
盛庭抬眸,这才是他熟悉的吴雨宁。
但是,吴雨宁的话并没有结束。他看着盛庭,眼神复杂,继续说道:“但是,如果换做我是你,在当时那种境地……我可能也会做出和你一样的选择。抓住沈臣豫,是最有效的方法。所以,我恨你,但我……理解你。”
最后,他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里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现在,我还是谢谢你。谢谢你的道歉,也谢谢……你提供的这个机会。虽然我不需要,但这份心意,我收到了。”
“……我知道你或许并不需要。”盛庭顿了顿,还是开口。
他其实没想到吴雨宁会与他说这些。
他们都曾是锋利的人,却在此时,都已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疲于应付很多事情。
“但是,请你务必收下。”他坚持把文件推向前方,意有所指,“或许我并不止于要补偿你。”
吴雨宁愣了一下,随后像是意识到了盛庭的言外之意。神情变得略显复杂与深沉。
他站起身,整理了一下并不存在褶皱的衣襟,恢复了那副疏离客气的模样,深深地看了一眼盛庭:“咖啡谢谢了。如果没别的事,我就先告辞了。”
他顿了一下,还是拿起那份文件:“……既然你这么说了,我会好好考虑。”
说完,他不再看盛庭,转身离开。背影挺直,步伐从容,依旧保持着一贯的体面,却也无端地透出一股深深的孤寂和凉薄。
“……”
盛庭独自坐在原地,看着吴雨宁那杯几乎没动过的、已经渐凉的拿铁,心里突然放空了。
道歉给出了,补偿被拒绝了,他并没有感到丝毫轻松,反而更加清晰地认识到,有些伤害一旦造成,就永远无法真正抹平。
他不后悔。
一如吴雨宁不会原谅他。
一切都是无解的。
而他和沈臣豫之间那所谓的婚姻,在旁人眼中,或许也只是一场更加复杂、更加痛苦的纠缠而已。
痛苦不止于他们二人之间。
“……”
盛庭端起自己面前那杯美式,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划过喉咙。
但或许痛苦就该止于他们之间。
他咽下口中苦涩的液体。
目光渐凉。
是的,冬天,就要来了。
第78章 你就是个变态
纪委总部设立在一栋不起眼的灰色小楼里。
独特的岗位使得此地仿佛自带一种无形的低气压,让周遭的空气都凝滞了几分。沈臣豫的车在街角停下,他独自一人下车,手里提着一个看似普通却分量沉重的黑色公文包。
阳光透过稀疏的云层落下,映在他深沉的眉宇。
履行完严格的身份核验和登记程序,他被工作人员引着,沉默地穿过安静的走廊.欲.言.又.止。
脚步声在光洁的地面上发出轻微的回响,更衬得四周一片肃穆。
最终,他被带进一间陈设简单至极的办公室。
办公桌后坐着一位年纪约莫五十上下、面容严肃端正的男人。他穿着一身熨帖的深色夹克,眼神锐利而沉稳,看到沈臣豫进来,他站起身,并未寒暄,只是微微颔首,伸手指向对面的椅子:“沈先生,请坐。”
“郑主任。”沈臣豫的声音有些低哑,他认识对方——郑斌,父亲早年的一位旧部,小时候还来家里吃过饭。
受过家里提携,如今身居要职,负责的正是相关领域的案件。选择他,是大哥沈孟江深思熟虑后的安排,确保材料能直达天听,且不会被中途做手脚。
两人之间没有多余的客套,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心照不宣的沉重。沈臣豫将带来的黑色公文包放在桌上,推向对面。
动作缓慢,却带着千钧之力。
“郑主任,这是您之前提到的,需要补充了解的一些情况的相关材料。”沈臣豫的措辞极其谨慎,每一个字都像是斟酌过后的结果。
郑斌的目光落在公文包上,眼神凝重。
他没有立刻去碰,而是抬眼看向沈臣豫,那锐利的目光中似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审视,有沉重,或许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沈臣豫迎着这样的目光,表情不变,如古井无波。
郑斌沉默了几秒,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有力:“沈先生,感谢你的信任和支持。这份材料,我们会依法依规,严肃处理。”
他伸出手,那只手稳定而有力,按在了公文包上。
交接完成。室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该做的事情做完了,那股支撑着沈臣豫走到这里的决绝,似乎微微松懈了一丝,留下的是更深沉的疲惫和空茫。
就在沈臣豫准备起身告辞的时候,郑斌却忽然又开口了。
他脸上的严肃表情缓和了些许,语气也带上了一点近乎……闲聊的意味,虽然依旧克制。
“说起来……快冬至了吧?”郑斌像是无意间提起。
沈臣豫微微一怔,点了点头:“是,没几天了。”
“沈家的冬至祭祖,是大事。”郑斌看着他,眼神里多了些别的东西,像是长辈看着晚辈,“我记得小时候去你家,还见过一次,规矩大,场面也大。你父亲那时候……”
他顿了顿,没再说下去,转而道:“今年,你怕是有的辛苦了。”
这话听起来像是普通的关切,但沈臣豫却听出了其中的深意。
郑斌知道沈家现在的情况,知道他在家族中的位置,更知道在这场即将到来的风暴中,作为沈家嫡系子女的他,将面临怎样的内外压力和复杂局面。
这句“辛苦”,包含着太多的弦外之音。
沈臣豫迎上他的目光,从中看到了一丝极淡的、属于旧识的关切,虽然极其隐晦,但真实存在。
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疲惫却坦然的笑意:“郑叔叔,这是分内之事,应该的。再难,总要有人做。”
郑斌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目光仿佛在重新评估他。片刻后,他极轻地点了下头,像是认可,又像是叹息:“嗯。保重身体。祭祖那天……我也会去的。”
他以什么身份来呢?
旧识?
还是……代表着某种即将到来的、新的秩序?
这句话本身,就是一个强烈的信号。
沈臣豫心领神会,他站起身,郑重地说:“谢谢郑主任。届时恭候。”
没有再多言,他转身离开了办公室。
厚重的门在身后关上,隔绝了室内那令人不适的沉重。
走廊里的空气似乎清新了些,但沈臣豫的心绪,却比来时更加沉重。
提交材料只是开始。祭祖,才是真正的战场。
而他,已经避无可避地站在了风暴眼的最中心。
他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领,迈步向外走去。
他还有别的事情要做——
沈臣豫终于凭借自己的权限调出来了盛庭的腺体检测报告。
其实他早就能做,只是之前不屑于查、后来又不愿去查。
但眼下,他又不得不查。
冰冷的纸质报告摊开在沈臣豫书房宽大的桌面上,冷光将那些密密麻麻的数据和诊断照得清晰无比。
空气里弥漫着陈旧书卷和昂贵木材的气息,却压不住沈臣豫周身散发出来的冰冷意味。
沈臣豫眉头紧蹙。
近来盛庭状态很差,还有意避着他,他方出此下策。
他一开始就有猜到盛庭的情况应该相当不妙,却没想到报告中的细节是如此让他触目惊心。
沈臣豫的指尖久久停留在“腺体功能评估”那一栏。
数值偏低,稳定性差,伴有信息素分泌紊乱倾向。
医生的建议一栏的措辞谨慎:“建议定期监测,避免强烈情绪波动及外界信息素环境剧烈变化,需Alpha伴侣信息素辅助调理……”
沈臣豫无声地用目光反复咀嚼着这四个字,眼底翻涌着深不见底的暗流。
他的目光又扫过其他体检的常规项目:胃功能轻微受损,睡眠障碍,轻度焦虑状态……
每一项,都像一根冰冷的针,扎在他的心上,却又奇异地滋生出一种扭曲的、不容辩驳的占有欲。
盛庭被他伤成了这样。
从身体到精神,都布满了这段婚姻留下的创伤。
而现在,这个伤痕累累的Omega,竟然还想拖着这样一副身子,离开他?
去一个没有他信息素的地方?独自承受可能出现的腺体不适和信息素紊乱?
一想到盛庭可能会在某个他看不见的地方,因为信息素失衡而面临生命危险……
沈臣豫很确信他心中涌起的是不容置疑的掌控欲。
他虽然嘴上说着,愿意放手,会尊重盛庭的一切选择……
骗骗盛庭可能是骗过了,可他终究欺骗不了自己的内心——
他根本就不愿意放手。
盛庭不应该离开他。
他们应该永远纠缠在一起。
永远。
永远。
沈臣豫垂眸,面色冷淡。
世人都说爱是放手。
那是站在岸上的人说的风凉话。
他沈臣豫做不到。
况且盛庭是做生意的人,应该是最懂得权衡利弊的那一类人,他也不应该放弃自己,在各种意义上,他们都是最般配的。
只是对方的不确定性太高——他其实捉摸不透——或者说——他又太了解盛庭——
他深知盛庭还是会选择离开。
沈臣豫面无表情,目光深深。
一种阴暗的、偏执的念头如同藤蔓般疯狂地缠绕上他的心。
沈臣豫的手指轻轻敲击着报告上“Alpha伴侣信息素辅助”那几个字,唇角勾起一抹冰冷而偏执的弧度。
他深深吸一口气。
仰起头,微微闭上了双眸,藏起眼底那浓得化不开的占有欲。
事情为什么会发展成这样?
他不知道。
他从未对任何的事物展现出这样的偏执,从来没有——他以前甚至,谈不上有什么特别喜欢的东西,觉得很多东西都无所谓。
可偏偏,盛庭,闯进了他的生活,成为了他生命里最大的变数。
那个Omega的存在,可以说,让他彻底认清了自己。
他渐渐的意识到自己其实并不是一个人那么通透的人。
原来他也会有,不可言说的欲望。
原来他也会有,不愿放手的东西。
至少到目前为止,盛庭构成了他全部无法宣之于口的,执念。
理智告诉他,这是错的,是病态的。但那股强大的占有本能已经彻底吞噬了理智。
他无法想象盛庭的生活里没有他。
沈臣豫眸色沉了沉。
他拿起手机,拨通了一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背景音有些嘈杂,似乎是在实验室或者什么地方。
“喂?稀客呀?”席秉渊的声音带着实验室里常见的疲惫,但语气依旧是老友间的熟稔,“难得主动打电话,什么事?不会是又来剥削我的信息素样本吧?”
他习惯性地开了个玩笑,指尖无意识地敲着实验台,显然还没察觉到电话那头沈臣豫不对劲的状态。
沈臣豫完全没有接话的心思。他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透过听筒传过去,带着一种压抑的粗重感。
他几乎是直接切入了核心,声音沙哑而紧绷:“秉渊,问你个问题……严肃的。”
席秉渊敲击桌面的手指顿住了,眉头微微蹙起。
沈臣豫这语气不对劲,太沉了,像是暴风雨前低气压的积云。
“你说。”他收敛了玩笑,语气认真起来。
“……如果一个Omega,”沈臣豫的声音压抑着,每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腺体功能受损,信息素水平极不稳定……医学明确建议,需要依赖特定Alpha的信息素进行长期、稳定的调理……”
他停顿了一下,呼吸声更重了些,仿佛在积蓄力量问出那个关键的问题:“我记得在你们那边已经有出台的相关规定,那个被需要的Alpha……是不是有强制性的义务……必须留在他身边?”
电话那头的席秉渊沉默了足足有七八秒。
他太了解沈臣豫了,这家伙从来不是会纠结于义务和责任这种带有强烈道德捆绑词汇的人。他理性、甚至有些时候可以说是冷漠到不近人情。这种问题从他嘴里问出来,本身就极不寻常。
再加上这异常的语气……
席秉渊的心沉了下去,一个名字瞬间跃入脑海。
“……理论上,从纯粹的医学角度分析,”席秉渊的声音变得非常谨慎,措辞严谨,“稳定的、尤其是高匹配度的Alpha信息素,对于调理某些特定类型的Omega腺体功能紊乱,确实具有不可替代的积极作用,其效果甚至优于部分化学药物。但是——”
他加重了语气,强调道:“我们这里的法律是基于双方自愿才会成立强制在一起的义务。”
“老沈,你这说法本身就是在打擦边球,这一切的前提,必须是基于Omega本人自主的意愿。任何形式的强制或道德绑架,都是违背医学伦理的。”
他几乎可以肯定了,语气急切起来:“……是盛庭怎么了?他的腺体出问题了?” 他想起沈臣豫最近对那位妻子异常的上心程度,一股不好的预感涌上心头。正因为了解沈臣豫,他才更觉得可怕——
沈臣豫,和他很像。
平时可能没有什么在乎的事情,但是在某些事情上,最容易走极端的,就是他们这种人。
沈臣豫其实有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的偏执的一面,只是从前,那个阴暗面所指向的相方一直没出现罢了。
盛庭或许会是沈臣豫所有偏执的指向。
沈臣豫仿佛自动过滤了“意愿”和“伦理”那部分,他只听到了他想要的“不可替代的积极作用”:“也就是说,我其实还是能够驳回离婚诉讼的?”
“沈臣豫!”席秉渊的声音拔高,“你到底在想什么?清醒一点,驳回离婚诉讼和实施人身监禁是两码事!”
“老沈,你听着,这不像你。你以前最不屑的不就是这种‘被需要所以必须负责’的狗屁逻辑吗?”席秉渊都快要被气笑了,“当初是谁说绝对不信什么信息素命定论,嗤笑那些拿信息素说事捆绑AO关系的都是蠢货?你现在在干什么?!”
“他不能离开我。”沈臣豫斩钉截铁道,声音低沉而顽固,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疯狂,“他的身体受不了。我必须在他身边。这是为他好。”
“……”
电话那头陷入了长久的、死一般的沉默。
席秉渊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他了解沈臣豫,知道他骨子里有强势甚至冷酷的一面,但他从未想过,这份强势会用在这种地方,以一种如此……扭曲的方式。
良久,席秉渊的声音再次响起,那声音里没有了丝毫的温度,只剩下一种冰冷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
“沈臣豫,”他一字一顿地,清晰而缓慢地说道,仿佛要把每个字都钉进对方的灵魂里,“你真是个……无可救药的变态。”
说完,不等沈臣豫有任何反应,电话被猛地挂断,只剩下急促而单调的忙音。
沈臣豫握着手机,听着那忙音,脸上的偏执和疯狂缓缓凝固,却没有丝毫动摇。
他甚至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自嘲的笑。
变态?
或许吧。
但只要能把盛庭留在身边,护他周全,不让他再受一点伤害,变态又如何?
他放下手机,目光再次落回那份体检报告上。
第79章 凛冬
冬至日。
天未亮透,沈家老宅便已灯火通明,人声悄语与步履匆匆交织,弥漫着一种盛大仪式前特有的、压抑着的忙碌与庄重。
宅邸深处,专门用于祭祖前休憩准备的偏厅里,却相对安静许多。
熏香袅袅,暖炉驱散了冬日的寒意。
盛庭穿着一身早已备好的、符合沈家规矩的庄重礼服,墨色的衣料衬得他肤色愈发白皙,也隐隐透出一种被繁文缛节包裹住的拘束。
窗外是渐亮的、灰蓝色的天光,映着他没什么表情的侧脸。
他独自坐在靠窗的紫檀木扶手椅里,微微侧着头,手中正握着一只屏幕亮着的手机,与周遭沉肃的氛围有些格格不入。
指尖在光滑的玻璃屏上无意识地滑动着,屏幕上是些无关紧要的新闻推送或工作邮件预览,目光却并未真正聚焦其上,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那一点冰冷的、跳跃的光亮,在这间充满旧时代气息的房间里,像是一个不合时宜的微小切口。
他似乎在借着这方寸屏幕隔绝开周遭沉重迫人的气氛,又或许只是想找点事情打发这仪式开始前漫长而令人窒息的等待。
偶尔,他的指尖会停顿一下,像是看到了什么,但很快又继续机械地滑动下去,长长的眼睫低垂着,掩去了眼底深处所有复杂的情绪。
周素英坐在他对面的紫檀木椅上,同样盛装,仪态万方,指尖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串沉香木念珠,目光偶尔掠过窗外渐亮的天色,沉稳中带着一切尽在掌握的从容。
等待的时辰总显得有些漫长。厅内一时无人说话,只有偶尔瓷器轻碰的细微声响。
周素英的目光落回盛庭身上,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唇角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浅笑,打破了沉默:“说起来,祭祖之后,便是年关。时间过得真快,你和臣豫结婚,也挺久了。”
她语气似在感慨,目光却带着几分细微的审视:“还记得当初你们提交结婚申请的时候,闹出的那点动静可是把家里乐坏了。”
盛庭端着茶盏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他知道周素英绝非无缘无故提起旧事。他垂眸看着杯中澄澈的茶汤,语气平淡地接话:“嗯……现在想想,也挺有意思的。”
他眨眨眼,似乎有旧日的时光重回眼前。
那时候,他还很年轻,对生活还有很多憧憬。
或许沈臣豫也是。
“当时……结婚申请书,还是沈臣豫先写的。我只是……照着抄了一份。”他提及此事,并无赧然,反而有种置身事外的平静,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
周素英闻言,像是听到了什么极有趣的事情,低低地笑出了声,那笑声里带着几分了然和些许揶揄:“他写的?倒真不是他的风格。”
她顿了顿,像是随口问道,“那你们第一次见面,总不是他代劳的吧?”
盛庭抬起眼,看向周素英。
他知道这是试探,也是周素英惯常的、喜欢掌控一切信息的表现。他并未回避,反而顺着她的话,想起了更久远的一些画面,唇角也不自觉地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无奈的弧度。
“第一次见面……更早。”他声音轻缓,带着点回忆的飘忽,“很多年前了,在一个学术夏令营。分组做课题时,我们的座位挨着。有一道很难的推导题,我也解出来了,步骤写在草稿纸上,想去看他一眼,结果他正好抬头,以为我……抄了他的思路。”
想起当时少年沈臣豫那副冷着脸、带着毫不掩饰的鄙夷过来质问的模样,盛庭至今都觉得有些好笑又无奈。
“后来发现是误会,我们两个人的解法完全不同,只是答案巧合一样。”他摇了摇头,“闹了个大乌龙,很不愉快。那时候觉得,这个人真是……傲慢又讨厌。”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上了一种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复杂情绪:“……没想到,这么多年以后,又会以这种方式,真的,还抄了一次他的答案。”
周素英静静地听着,那双精明的眼睛里光芒流转。
她捕捉到了盛庭语气里那细微的变化,指尖的念珠停顿了一下。她身体微微前倾,看着盛庭,声音放缓,带着一种意有所指的意味:“你们这缘分,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最终还是撞到了一起……”
“电视剧不都这么演么,……命中注定什么的?”
她紧紧盯着盛庭的眼睛,不放过他任何一丝情绪变化。
盛庭迎着她的目光,没有闪躲,也没有像往常那样用沉默来回避这个话题。
命中注定?
这四个字何其沉重,又何其……讽刺。
他想起了这些年经历的种种,想起那些痛苦、误解、算计,以及最近才窥见的一丝微弱曙光。
这条路走得如此艰难,遍布荆棘,起点更是糟糕透顶。
可兜兜转转,他们似乎总被一根无形的线拉扯着,无法彻底分离。
……
……
沉默了几秒,盛庭缓缓地、极其肯定地点了点头。
他的眼神清亮,带着一种莫名的坦然,甚至有一丝认命般的自嘲。
“可不是吗。”他轻声回答,语气里听不出是喜是悲,只有一种尘埃落定的平静,“逃不开,躲不掉。大概……真的是命中注定吧。”
这话像是一句最终的判词,既承认了与沈臣豫之间斩不断的纠葛,也仿佛预示了某种不可更改的未来。
周素英看着他如此直接地承认,眼底闪过一丝极快的讶异,随即又被更深沉的、难以捉摸的情绪所取代。
她缓缓靠回椅背,重新拨动起念珠,没有再说话。
偏厅内再次恢复了安静,只有熏香依旧无声地缭绕着。
窗外的天色又亮了几分。
又过了一会儿,偏厅的门被轻声推开,沈家几位小辈及其配偶陆续走了进来,原本略显空旷的厅堂顿时显得有些拥挤,却也更加肃静。
盛庭走到沈臣豫身边,与他微微点头。
在沈臣豫之后走进来的是沈孟瑾与其妻子,两人面上含笑,似乎是在说些体己话。
最后
皆穿着合乎礼制的深色礼服,神色庄重,在周素英面前站定,微微垂首,聆听训示。
最后进来的是沈孟江一家。
这三人其实难得出现在同一个场合。
沈璟瑄无比自觉地站到沈臣豫和盛庭这一侧,毫不犹豫的举动令沈孟江看了他一眼。
高中生无所畏惧,面不改色,在自觉舒适的场域开始把玩手机。
顾却瞪了沈孟江一眼没说话。
沈臣豫则在和沈孟瑾交换眼神。
盛庭看见二嫂笑眯起的目光,也是无奈一笑。
周素英只当没看见。
孩子们自己的孽,和她没关系。
等到大大小小人都来齐了,周素英站起来,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些代表着沈家未来的年轻面孔。
她今日的妆容比平日更为端庄威严,眼神锐利而沉静,带着一家之主特有的压迫感。熏香的青烟在她身后袅袅盘旋,衬得气氛愈发凝重。
厅内鸦雀无声,落针可闻。
“冬至大祭,你们知道的,不仅是缅怀先祖。”周素英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份量,“沈家能有今日之基业,离不开祖辈筚路蓝缕。他们留下的,不仅是财富与声望,更是属于我们家族的风骨与责任。”
她的目光依次从每个人脸上划过:“今日你们能站在这里,承受祖辈荫庇,便当时刻谨记,肩上的担子不容轻忽。”
这番话是惯例的训诫,但接下来,周素英的语气陡然一转,变得更加低沉,也更加具有针对性,空气中瞬间弥漫开一股山雨欲来的紧张感。
“然而,树大招风。”她声音渐冷,“沈家屹立至今,明枪暗箭从未少过。如今,更是有人视沈家为眼中钉,肉中刺,欲除之而后快。今日祭祖,阖家齐聚,看似团圆,实则,山雨欲来。”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让“山雨欲来”四个字重重地砸在每个人心上。
“有些积年的污秽,是时候彻底清除了。”周素英的眼神变得无比锐利,如同出鞘的寒刃,她的目光尤其在沈臣豫和沈孟江脸上多停留了一瞬,意有所指,“这不仅是为了沈家的现在,更是为了沈家的将来。今日之后,局面或将不同。你们……都要做好准备。”
她的训话到此为止,没有具体说明敌人是谁,要如何清除,但其中蕴含的杀伐决断之意,已让在场除她以外的所有人都感到一股寒意。
沈孟瑾与沈孟江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神色肃穆。
顾却目光深深,却也面不改色。
沈孟瑾的妻子亦是见惯风浪,眸色沉静。
沈臣豫站在盛庭身边,面色如常静,看不出太多情绪。但若仔细看去,能发现他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厉色。
而盛庭,全程只是静静地听着,面容一如既往的平淡,仿佛周素英口中那场即将到来的腥风血雨与他毫无关系。
他微微垂着眼睫,视线落在自己礼服的衣襟上,看不出喜怒。只有那过于挺直的脊背,泄露了他内心的紧绷。周素英的话,于他而言,更像是最后的倒计时提醒——祭祖之后,他与沈家的缘分,他与沈臣豫的纠葛,或许真的就要走到那一步了。
他袖中的手指悄然蜷缩,指尖冰凉。
两人并肩而立,距离很近,却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各怀心事,沉甸甸地压在心口。
周素英将众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再多言,只是缓缓站起身。
“时辰快到了,准备迎灵吧。”
第80章 解围
时辰将近上午十点,冬日的阳光勉强穿透云层,给肃穆的沈家老宅镀上了一层淡金色的光边。宅邸正门前,车马络绎不绝,却并无喧哗,只有引擎低沉的轰鸣和车门开合的轻响,彰显着来访者非同寻常的身份。
沈孟江今日有意进行了回避,反倒是沈孟瑾与沈臣豫兄妹二人,作为沈家这一代的代表人物,并肩立于宅门入口处,迎候各方宾客。
沈孟瑾身着典雅的深色套装,笑容得体,言辞周到,与每一位到来的客人寒暄致意,尽显长姐风范。
而沈臣豫则是着一身剪裁极佳的墨色中山装,身姿挺拔如松柏。落在众人眼底皆是惊艳之色。
他并未多言,只是沉稳地立于原地,面容冷峻,目光沉静。然而,每一位到场客人——无论是政界要员、军界宿将,还是商界巨擘——行至他面前时,都会主动停下脚步,或郑重握手,或含笑致意。
“臣豫,许久不见,气度愈发沉凝了。”一位头发花白、不怒自威的老者在与沈孟瑾寒暄几句后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熟稔。
沈臣豫微微颔首:“李总督。”
“沈家今日气象,令尊在天之灵必感欣慰。”一位身着戎装、肩章显赫的中年Alpha从后走来,微微一笑。
“程军长。”
“我们小臣豫已经独当一面了。”沈孟瑾也在一侧笑。
又寒暄了一阵,渐渐来了一些和沈臣豫不大熟悉的任务。
“沈主任,今日沈家祭祖,我等特来观礼,沾沾福气。”几位在财经新闻上常露面的商界大佬笑容可掬,语气中带着明显的敬重。
面对这些声名显赫的人物,沈臣豫的反应始终是轻描淡写,却又恰到好处。他或微微欠身还礼,或简短回应一句“多谢赏光”、“有劳挂心”,言辞简洁,分寸感极强。
他的脸上没有过多的热络,却也绝无怠慢,那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矜贵与从容,以及在这种场合下自然流露出的上位者气场,让人无法忽视他作为沈家核心继承人的卓然地位。
他无需刻意逢迎,他的存在本身,就是一种力量的宣告。宾客们与他交谈时,语气中不自觉地带上的那份慎重,更是无声地印证了沈家在这里、乃至更广阔层面上的深厚根基与超然影响力。
这场祭祖,尚未开始,便已是一场无声的权势展演。而沈臣豫,无疑是这场展演中,最引人注目的主角之一。
他立于门前,坦然坚定迎接着八方风雨,也预示着沈家即将面对的,绝非寻常波澜。
正当沈臣豫与一位政界元老简短寒暄完毕,目光微敛之际,一个带着几分虚假热络的声音插了进来:
“沈三,真是大忙人啊,想见你一面可真不容易。”
章昀天携着吴雨宁走了过来。
他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商业微笑,眼神却锐利如刀,径直落在沈臣豫身上。吴雨宁跟在他身侧,依旧是一副得体的模样,只是目光在与沈臣豫接触的瞬间,几不可察地闪烁了一下,便迅速垂落。
沈臣豫连眼皮都未抬一下,只是极其冷淡地“嗯”了一声,算是回应,态度疏离得近乎无视。
章昀天对他的冷淡不以为意,反而笑容更深,话锋一转,语气带着故作关切的嘲讽:“倒是前段时间,偶然遇见了尊夫人。不过……”
他拖长了语调,目光扫过沈臣豫没什么表情的脸,意有所指地啧了一声:“夫人看起来气色似乎不佳,眉眼间带着愁容,是不是沈三少平日里公务繁忙,疏于……照料了?”
这话语里的恶意几乎不加掩饰,直指沈臣豫婚姻不睦,甚至暗讽他与妻子有嫌隙。
沈臣豫周身的气压瞬间低了几分,眼底寒意骤起。他正要开口,一道清冷却坚定的声音却先他一步响起:
“这就不劳章总费心了。”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盛庭不知何时已走了过来。
他步履从容,面上带着浅淡却得体的微笑,极其自然地伸手挽住了沈臣豫的手臂,姿态亲昵地靠向他身边。他看向章昀天,眼神平静无波,继续说道:“我只是身体不大好,您这想象力,未免有些丰富了。”
他话语一顿,不等章昀天反应,话锋陡然一转,语气依旧温和,内容却像一把软刀子,直刺对方要害:“倒是章总您,我前两日听我继父提起,似乎贵司与盛华最近的那个合作项目,遇到了某些问题?希望不会影响到今年的业绩才好。”
盛庭这番话,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了周围几位尚未走远的宾客耳中。
他不仅轻描淡写地化解了章昀天的挑衅,维护了沈臣豫和自家的体面,更反手一击,直接戳破了章昀天试图维持的光鲜表象,点明了他目前面临的商业困境。
章昀天脸上的笑容瞬间僵硬,眼底闪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恼怒和阴鸷。他没想到盛庭会如此直接地在大庭广众之下提及此事,这无异于当众打他的脸。
他看了一眼面色依旧冷峻、但手臂却悄然接纳了盛庭靠近的沈臣豫,又瞪了面带微笑、眼神却毫不退让的盛庭一眼,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不劳盛先生挂心,一点小问题而已。”
说完,也不再维持风度,拉着吴雨宁,匆匆转身离开了这个是非之地。
沈臣豫低头,看向挽着自己手臂的盛庭。
盛庭也恰好在此时抬眼看他,四目相对,盛庭的眼中没有得意,只有一片清澈的平静,仿佛刚才只是做了一件再自然不过的事情。
沈臣豫的手臂微微收紧,将那只挽着他的手更牢地固定在自己身侧,眼底深处的寒意悄然融化,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深沉复杂的微光。
一直在一旁留意着动静的沈孟瑾适时走了过来,她目光在沈臣豫和盛庭挽着的手臂上流转一圈,唇角勾起一抹了然又带着几分戏谑的笑意。
“看来是我多虑了。”沈孟瑾语调和缓,带着属于姐姐特有的调侃意味,“你们小两口感情好得很,倒是我这做姐姐的白担心一场。”
她笑意加深,拍了拍沈臣豫的肩膀,又对盛庭投去一个赞许的眼神:“既然配合这么默契,那接下来迎宾的担子,可就交给你们啦?我也好去照看下内堂。”
她这话说得自然,带着不容拒绝的亲切,直接将场面的主角移交了过去。
沈臣豫还未及反应,盛庭已然落落大方地微微颔首,应承下来:“二姐放心,这里交给我们便是。”
他的声音清越,姿态从容,仿佛瞬间从刚才那个软刀子怼走章昀天的样子转换成自然地站在沈臣豫身边扮演恩爱伴侣的模式,与他平日里疏离的模样判若两人。
沈孟瑾先是挑眉地笑了笑,随后转身翩然离去。
于是,沈家老宅庄严的大门入口处,便成了沈臣豫与盛庭并肩而立的舞台。盛庭并未松开挽着沈臣豫的手,反而调整了一下姿势,站得更加挺直,唇边噙着一抹恰到好处的浅笑,与沈臣豫一同迎接后续到来的宾客。
这一组合,立刻引起了不小的波澜。
许多宾客都只听说过这位传说中的“沈三夫人”,不曾见过其真容,在得知他居然是那个盛庭时,脸上都难以抑制地露出了惊讶之色。
“那位就是沈三的媳妇?竟然是盛家的盛庭?”
“之前只闻其名,没想到……竟是这般人物。”
“啧,沈三少真是好福气,藏得可真严实。”
“那分明是盛庭好命……他这是攀上高枝了。”
“难怪之前没什么消息……这联姻……没想到啊……”
“不过盛庭这般品貌气度,确实与沈臣豫极为般配……”
……
……
低低的议论声在宾客间悄然流传。惊讶于沈臣豫的妻子竟然是在娱乐圈颇有名气的盛庭,更惊艳于盛庭本人远超传闻的容貌与风姿。
他站在气势迫人的沈臣豫身边,非但没有被压下光芒,反而因其清冷精致的五官、挺拔清瘦的身形以及那份不卑不亢的从容气度,与沈臣豫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和谐与互补。
墨色礼服更衬得他肤白如玉,在冬日稀薄的阳光下,仿佛自带光晕。
两人站在一起,一个冷峻尊贵,一个清雅出尘,无需任何言语,便是一道极其养眼又气场相合的风景,引得不少宾客暗自赞叹,觉得这桩看似不大契合的婚姻,至少在视觉上是无比登对的。
然而,身处目光焦点中心的沈臣豫,感受着臂弯里传来的、属于盛庭的清浅的信息素,心中却并无多少被赞许般配的愉悦,反而疑窦渐生。
盛庭今日的反常,太明显了。
从主动走过来解围,到此刻落落大方地与他并肩迎宾,应对自如,仿佛他们真是一对感情甚笃的伴侣。这与他近日能避则避、冷淡疏离的态度大相径庭。
看起来……另有缘由?
沈臣豫不由得想起母亲那讳莫如深的眼神,想起盛庭与母亲之间那若有似无的交易氛围,想起那份体检报告……
盛庭这突如其来的配合,是否是为了在祭祖这个关键节点,维持沈家表面的和谐与体面?
或者,是在为之后某个他尚不知晓的计划做铺垫?
他微微侧目,看向身旁言笑晏晏、应对得体的盛庭,对方精致的侧脸在光线下显得有些不真实。
沈臣豫的目光沉了沉,心底那点因为盛庭维护而升起的微妙暖意,迅速被更深的阴霾所取代。
此时,远远又传来了亲热的喊声。
当看到盛群与盛昊宇一同出现时,盛庭脸上的浅淡笑容未变,眼神却几不可察地冷了一瞬。
“盛董,昊宇,你们来了。”盛庭主动开口,语气平和,如同最寻常的寒暄。
盛群今日穿着颇为正式,试图展现一家之主的派头,但在沈家这等场合,终究显得底气不足。
他脸上扬起笑容,带着几分刻意:“是啊,沈家祭祖大事,我们自然要来观礼。小庭,你今天这身……很是气派。”
盛昊宇跟在父亲身后,神色有些复杂,对着盛庭和沈臣豫点了点头:“哥,沈哥。”
盛庭仿佛没听出盛群的言外之意,目光在他们身后扫了一眼,状似随意地问道:“妈呢?怎么没有和你们一起来?”
他这个问题问得自然,仿佛只是对母亲寻常关心。
盛群脸上的笑容微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眼神有几分闪烁,似乎没料到盛庭会突然问起这个,一时间竟有些语塞,没能立刻答上来。
这短暂的迟疑,在明眼人看来,已足够说明问题——他对自己妻子的行踪,似乎并不那么清楚或在意——又或者说,他们之间出了些问题。
一旁的盛昊宇见状,连忙上前一步,接过话头,语气自然地解释道:“哥,妈还在国外呢。她月底要去看一场非常重要的音乐会。”
他这番话既解释了母亲缺席的原因,也缓和了瞬间尴尬的气氛。
也是向盛庭传递一些讯息。
盛群这才像是找到了台阶,干笑两声,试图将话题引回盛庭身上,语气带着点故作亲昵的埋怨:“你看看你,就只惦记着你妈,都不问问我和你弟弟。”
这话看似玩笑,实则夹枪带棒,暗指盛庭离心。
盛庭握着沈臣豫手臂的手指微微收紧,脸上依旧维持着得体的微笑,却没有接话。这种程度的指责,他早已习惯,也懒得辩解。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旁观的沈臣豫动了。他并未看盛群,只是微微侧首,目光落在盛庭侧脸,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维护,清晰地传入在场几人耳中:“时辰将至,闲话稍后再叙也不迟。”
他一句话,轻描淡写地将盛群那点意有所指的挑拨压了下去。
随即,他才抬起眼,目光平静地看向盛群,那眼神深邃,看不出喜怒,却自带一股无形的压迫感:“请先入席吧。仪式规矩多,怠慢了宾客就不好了。”
他语气平淡,甚至算得上客气,但“规矩多”和“怠慢”几个字,却像无形的警告,提醒着盛群此刻身处何地,该守什么样的分寸。
盛群被沈臣豫这看似礼貌实则强硬的态度一慑,脸上的笑容彻底挂不住了。
他看了盛庭一眼,又对上沈臣豫那双看不出情绪却令人心底发寒的眼睛,到底没再说什么,应了一声,带着盛昊宇,走向宾客席。
盛昊宇在离开前,回头担忧地看了盛庭一眼,盛庭对他几不可察地微微摇头,示意自己无事。
沈臣豫感受到臂弯里盛庭似乎几不可闻地松了口气。
他垂下眼眸,掩去眼底一闪而过的冷意。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