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1章
神庙外堆了许多的小土包, 据柳崇说那都是死在这里的人,他们刚来到神庙的时候,外面全是尸体, 都是顾天洋商队的人,他们的模样凄惨,有的被放干了身上的血, 有的被啃食了一半的身体,那些全是怪物做的。
外面都是死人,住在神庙里整日都在做噩梦, 可又害怕再遇见那只怪物, 他们每天害怕地去搬运尸体,给他们挖坟安葬,搬到最后发现了死在里头的小水,要是当时他们坚决不让小水离开的话, 或许他就不会出事了。
他们陆陆续续埋了将近两个月, 之所以会遇见她们是因为埋了那么久的尸体, 想着出来找一找那只怪物,结果遇见了落难的她们。
牌楼上面的字随着时间的流逝早已模糊不清, 再往里,是已经结了冰的小池塘,通往正殿的月台上摆着一个爬满了青苔的残缺香炉鼎,在过去这座神庙的香火应该还挺旺盛的,左右两旁是侧殿,再往上才是厢房。
柳崇几个村里人在祭拜过侧殿的神像与主殿的神像后, 住进了西厢房, 而在他们住进来之前,顾天洋的人也曾经住在这里。
商队里的许多东西都留了下来, 马匹还拴在车马坊处。
他们走的时候没将这些东西带上,柳崇他们能在雪山里头待上三个多月也多亏了顾天洋商队留下的东西。
柳崇没带着她们先去厢房安置,而是带着她们先拜了侧殿的神像,再是位于主殿的神像。
侧殿的两尊神像一尊没了头,一尊失了半边身体,残缺的石像也不在殿中。
主殿内供奉的神像除了有些老旧外倒是没有残缺,与村里祭庙供奉的神像是同一尊,司祭说那是雪山的神。
比起神像,更让西初在意的是殿内的红绸,看上去虽然有些时日了,但比起这个神庙里的其他东西它明显新得不能再新了。
柳崇将她们会在这里暂住的事情跟神像说了一通,说完后又磕了三个响头,请这里的神明不要怪罪。
山里阴暗的破旧神庙,意外来到这里的旅人,怎么看都即将与某种神秘事件扯上关系,说不准马上天地变色,狂风大作,敞开的大门被风一刮,突然关上,她们连忙起身去开门却怎么都拉不开那扇被风闭合的门——西初的脑子胡思乱想了那么一瞬。
现实什么都没有发生,祭拜完神像,她们很平常地走出了正殿,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西初叹了口气,跨过门槛后不禁回头看向殿内有些陈旧的神像。
这个地方看着一点都不像是会有神的样子。
楼洇当年是来到了这里吗?
不清楚不知道,早知道那个时候不应该被愤怒冲昏头脑,应该冷静一点问顾天洋他们发生了什么事情,为什么他身边的女子会变成黑色的鲛人,他们在山上遭遇了什么,顾天洋又做了什么……这些问题当时应该要问的。
但那个时候的西初觉得没必要,无非就是那些,他在雪山里遇到了什么事情,导致那位女子变成了鲛人……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情都改变不了杀人的事实,黑色的鲛人杀了人,顾天洋帮着它杀了人。
西初有些累。
婢女们收拾出了一间厢房,将其打扫了一遍,铺好了床铺,添置上了茶水,才去整理其他的房间,她们住下的房间没有像给西初住这般收拾得精细,只是大略收拾了一下,能住就行。
留在这间厢房里的只有西初和弦柳,弦柳不敢看她,一看她就开始结巴,磕磕绊绊地从行囊里取出了大夫做好的药膏,“小姐该换药了。”
西初点了下头,脱掉自己的外裳,将左肩的伤露了出来,也不知道自己昏睡时她们给自己换了多少次药,现在也不见绷带上有血渗出来,西初甚至还闻到了一点异香,血的气味完全被盖了下去。
应该是药膏的香味。
西初闻见了弦柳手上的药膏气味,和缠在她肩上绷带的味道是一致的。
上完了左肩的药,弦柳挽起了西初的衣袖,三道爪痕留下的伤依旧骇人,看着这三道口子,弦柳上药的手都有些抖。
西初觉得她的胆子真的很奇怪,左肩上的伤应该是要比手臂上的伤恐怖一些的,但她替西初重新缠上绷带的时候还很平静,等到了手上的伤就变得怪模怪样的。
“我自己来吧。”西初没让她继续。
弦柳惶恐,“是奴婢手笨。”
“我想自己来做这些,不是你的原因。你去休息吧,你也忙了一天了。”
“……是。”
她一走,西初花了些功夫给自己上完了药,将用了大半的药膏与绷带都放在了桌上,西初走到了床上。
西初没有睡,只是坐着。
她本就睡了很久,半路醒来了而已,觉得累也不是身体上的疲惫而是精神上的累。
西初打了个哈欠,站起身,朝着外头走去。
她刚打开厢房门,迎面就看见了先前被她赶去睡觉的弦柳提着灯领着几个人走了过来。
西初疑惑,发现她没睡的弦柳也惊讶,忙跟她解释着:“奴婢要带人去检查一下这座庙宇,之前不管在哪里,每到一处新地方,她总是要领着人在附近巡查一圈后才安心的。”
弦柳口中的她是现下不在这里的侍女。
西初没说什么,只是说:“我和你们一起吧。”
几个人面面相觑,对于西初提出的要求有些疑虑,又不敢直接驳了西初,眼神交流了一番后,还是弦柳出来说:“是。”
恭恭敬敬地,除了遵从也没有其他的话可讲。
西初走在了前头,弦柳持着灯仅落后她半步,其他则是坠在后头,看着左右的路。
西初推开了一扇厢房门,她的夜间视力比其他人要好,一眼就看到了这间厢房有别于其他处的布置。
等弦柳将厢房内的灯点起,屋里头的一切彻底清晰了起来。
这里是一间婚房。
绣着鸳鸯的红被,桌上摆着两支不曾点燃的红烛与两盘瓜果,屋内挂着几条红绸。
是顾天洋他们留下的。
正殿里的红绸应该也是顾天洋他们挂上去的。
他们是在这座神庙里成了婚吗?
厢房里除了这些多出来的装饰与其他厢房没有什么区别,在看了一番后,她们退出了厢房。
接下来又看了两间厢房,都没什么问题。
检查完西厢房的房间,她们走向了廊道。
西初看向了外头,月色下,地上的白雪好似都闪着一层光。
西初忽然问:“她怎么突然去找那只鲛人了?”
顾天洋带着那只鲛人离开,他们在雪山里待了快有半年了,不知道那只鲛人是什么时候变成的鲛人,但他们在雪山待着的时间总比她们久,对这里的路也远比她们要熟悉。
就算侍女认路再怎么厉害,西初也不认为她能够找到躲在雪山里的顾天洋与鲛人。
更何况,那只鲛人也不是那么好解决的。
也不是西初过分自信,看不起人,鲛人的力量与人的力量本就存在差异,一只凶悍的、知道怎么掌控自己力量的鲛人可不是一群普通人能够对付的。
如果真的能够用人海战术打败那只鲛人的话,西初想那顾天洋商队的人可比她们的人要多。
持灯的弦柳好一会儿才回答了西初这个问题,说话有些磕绊,“鲛,鲛人伤了小姐,她便说要找鲛人算账……”
西初想起昏睡前听到过侍女说她会解决的话,不免沉默了下。
“她怎么知道鲛人在哪里?”西初又问。
西初感觉到了格外紧张的气氛,她侧目看了眼旁边的弦柳,弦柳抓着提灯的手都绷紧了,本就不太好的脸更加是惨白到看不见一点血色,不是生了病,不是受了伤,仅是被吓的。
被西初吓的。
西初一直都知道弦柳怕她,怕与她独处,怕与她说话,可现下西初也没有与她独处,也没有问那些她无法回答的话。
怎么就吓成了这样?
西初不理解,听着她磕磕绊绊地说出话,“她……她带走了小姐身上换下来的沾了小姐血的绷带,鲛人想要小姐的血,就追……她说鲛人喜欢小姐的血,她带着沾了小姐血的东西,那只鲛人一定会跟着她……鲛人会被她引出来的。”
西初停下了脚步,弦柳惶恐地跟着停下脚步,连带着后边跟着的人也一块停了下来。
在她们目光的前方。
有人静静浮在了水池边。
她穿着玄色的衣袍,簪着发,腰间挂着一把小巧的折扇,脚腕上戴着一对银环,赤足浮在地面。
她正看着她们。
她有着一张足以称得上完美的脸,但那张脸上却有着几道细小的裂痕,即使是如此,依旧是一张能让人看到出神的脸。
假如她不是在深更半夜出现。
假如她不是浮在地上。
“啊——!!!”
西初听见了尖叫声,跟在她后头的几个人发出了极其惨烈的叫声,而她身边的弦柳已经吓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见她扑通一下,跪坐在了地上。
玄衣的女子飘了过来,蹲下身,依旧是脚不沾地的姿态,双手环抱住自己的双腿,与弦柳对视,疑惑地看着弦柳,“不是你说:拜托了,不管是谁都好,请让小姐不要继续问下去了吗?”
“我可是,实现了你的愿望呢。”
弦柳瞪大了眼睛,弦柳没有说话,弦柳昏了过去。
第372章
玄衣女子重重叹了口气, 好似是因为自己做了个亏本买卖,她的表情格外忧愁。
西初看了她好一会儿,眼见她不甘心地在弦柳面前挥手试图喊弦柳起来时, 西初忽然发问:“你是“神”吗?”
玄衣女子这才注意到现场还有第二个人的存在,她依旧保持着蹲在地上的姿势,昂起了头, 看向此时此刻正站在她面前的西初。
她没有站起来的意思,西初也不喜欢这样子低头看人,干脆也蹲了下来, 与她处在同一水平线上。
玄衣女子顿时笑了起来, 眉眼弯弯,脸上的裂痕更清晰了些,“是吧?他们都这么叫,你想这么叫也可以。”
一时间, 西初感觉看到了楼洇。
楼洇也喜欢这样子, 用词暧昧, 不肯定也不否定。
想到楼洇,又想到了楼洇曾经来过雪山的事情。
楼洇当时见到了这位神吗?
与自己相似的神出现在自己的面前, 即使是楼洇也会觉得棘手吧?
西初沉默了一会儿,然后问:“你帮顾天洋实现了愿望吗?”
之前还不太肯定,但这个陌生的神出现后,西初几乎能肯定自己的猜想。
顾天洋找到了神。
顾天洋在雪山里遇见了神,然后他爱着的那名女子变成了黑色的鲛人。
这真的是他来雪山想要得到的吗?
“顾天洋?”陌生的神明思考着,略微陌生的名字没有在她的记忆里占据多大的位置, 好在她已经很久没有遇见人了, 也很久没有被人许愿了,“你是说那名商人吧?我最近确实有帮人实现过愿望。”
她的脸上一直挂着和善的笑容, 没有一丝阴霾的笑很容易让人产生好感,在仔细盯着西初看了一番后,神明脸上的笑容更盛了几分,“说起来,你是鲛吧?”
西初一点都不意外她知道自己的身份,倒不如说要是连她的身份都看不出来的话,又怎么能够称得上是“神”呢?
陌生的神明又问:“你有想实现的愿望吗?”
愿望。
西初在心里默念着这两个字,她出现时对弦柳说的也是愿望,刚刚问到顾天洋时说的也还是愿望。
是喜欢帮别人实现愿望的神明?
有点奇怪。
西初垂下眼眸,问道:“你很喜欢帮人实现愿望吗?”
神明笑着摇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没有半点犹豫,“不。”
西初一愣,抬眼看去,陌生的神明脸上挂着灿烂的笑,十分诚恳地回答着:“我只喜欢帮付得起代价的人实现愿望。”
“为什么?”几乎是下意识的,没有过多的思考,可能是对方脸上的笑过于灿烂,她下意识便问出了这个问题。
“那当然是因为神也有想要实现的愿望啊。”
出人意料的答案。
西初抿着唇,略过了这个问题。
“你向顾天洋索取了什么代价?”顾天洋的愿望是帮助轻容恢复原样,从结果来看,神根本就没有实现他的愿望,顾天洋根本不可能会选择让轻容变成一个怪物。
陌生的神明有些散漫,漫不经心地回答着西初的问题,“我拿走了他的心,一颗“爱人的心”。”
西初没想到她会回答得这么爽快,毕竟按照她的话来看,实现愿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而有时候问题与答案也是一个愿望。
西初心中疑惑,不明白她为什么会这么直接告诉自己。
陌生的神明又笑,像是想起了什么新奇的玩意,很是高兴地与西初说着:“他很痴情吧?我也没想到能遇见与那颗心相提并论的。十多年前在淮河上见了轻容一面,此后一生全都系在她的身上,为了她费尽心思拍得鲛珠,又为了她到处寻找恢复她容颜的办法,更是为了她,进入这无人的雪山,只为了来到我面前让她恢复容颜。”
西初道:“你骗了他。”
“骗?”陌生的神明瞪大了眼睛,加重了语气,好似在说西初怎么能够说出这种伤人的话。
她生气地纠正西初的用词,好似这对她来说是一件多么失礼的事情。
“我可没有,我才不是那种坏心眼的神。”
“在实现他的愿望前,我可是告诉过他们的。恢复容颜的话,那个女人有很大的可能性会变成怪物的。那个女人说想要在自己最美的时候嫁给他,我还允许了他们在我家挂上了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呢。”
她又笑,扬扬得意了起来。
“他们在神的面前成了婚,瞧瞧,神是他们的主婚人耶,多大的面子。”
顾天洋与轻容来到雪山上的神庙里,顾天洋见到了神,于是顾天洋向神许下了愿望,顾天洋希望神能够恢复轻容的容颜,而神明告诉了他实现愿望需要付出代价。
作为恢复轻容容颜的代价,神要取走顾天洋的心。
而他许下的愿望会实现,只是不一定是他想要的结果。
顾天洋与轻容犹豫了一段时间,最后轻容求着顾天洋向神明许下愿望。
神给了他一瓶鲛人的血液。鲛人血液凶悍,普通人服用下去不是死就是变成不人不鲛的怪物,轻容曾经吃下一枚鲛珠,她有很大的可能性会变成鲛人。如果她战胜了凶悍的鲛人血,她会变成健康的人类,她会保持她的美貌直到这一生死去的时刻,如果输了,她会被体内的鲛人血吞噬。
鲛人从前被人类灭了族,带着鲛人漫天恨意的血液被人类服食,既是灵药同时也是毒-药,就连神明也没法保证,她一定能在服用鲛人的血液后活下来。
神告诉了他们后果,轻容接受了这个后果,顾天洋却不愿意接受。
但是他爱着那个女人,哪怕对方选择的这个结果有可能让自己失去她,他还是接受了这件事。
那天晚上,神取走了顾天洋那颗“爱人的心”,服食鲛人血的轻容告诉顾天洋,如果自己醒来后变成怪物的话,就杀了她。
顾天洋同意了。
于是那一天服食了鲛人血液的轻容变回了从前的模样,喜极而泣,顾天洋也高兴极了。
漫长的时间折磨,她从未想过自己还有一天能够恢复原貌。
她穿上了婚服,在那天嫁给了顾天洋。
在他们这一生最开心的那一刻,鲛人的血液吞噬了她,她变成了人首鱼身的嗜血怪物。
顾天洋没有遵守他的承诺杀死变成怪物的轻容。
他接受了那只怪物。
怪物爱着他,而他爱着怪物。
怪物杀死了人,而他帮着怪物杀人。
为什么?当然是因为他那颗“爱人的心”已经被神取走了,现在活着的他已经不是那个事事都会为了轻容着想的顾天洋,没了那颗心的他只是一个自私自利,只为自己的商人。
轻容是他的执着,他活着便是为了让轻容变回从前的样子,与自己一块活着。
他守着轻容过了一辈子,如今要他放弃自己的自私,根本就不可能。
他选择了怪物,其他人自然就只能去死了。
“那还是我几年前得到的东西呢,他那颗心有些瑕疵,根本就比不上之前的那颗,可惜对方完全没有向我许愿的意思,直到死,也没有向我许愿。”神很是遗憾,重重地叹了口气。
西初应该顺着她的话继续往下问的。
几年前得到的东西,是从谁手里得到的?
顾天洋的心比不上之前的那颗心,她之前看上的那颗心的主人是谁?
那个直到死也没有跟她“许愿”的人又是谁?
“你就看着那些人去死吗?”她问着。
这话对于一个从出现到现在一直都在说着愿望与代价的神明有些不妥,西初不应该这么问,她应该问:“他们没有向你许愿吗?”
弦柳只是不希望她继续问下去,神明就突然出现在她们的面前。
就连那样的想法都可以被称为愿望,那些面临死亡威胁的人,在那个时候一定有着更加迫切的、活下去的愿望吧?
“他们向你许愿了吧。”
在那个时候,濒临死亡的威胁,想要活下去的人一定会向神明许愿,他们与顾天洋一起来到这里,一起见证了奇迹的发生,一起面对了噩梦的降临,他们一定会向着这位实现顾天洋愿望的神明许下活下去的愿望。
陌生的神明笑了起来,她的笑容与刚刚一样,没有丝毫的变化,又或者说从她出现的那一刻,一直挂在脸上的笑容就没有任何改变。
“他们确实许愿了啊,我也确实听见了呀。他们说:不管是什么都好,只要能让我活下去,我什么都愿意做——”
“真是格外动听的话呢。”
“我也很想实现他们的愿望呢。”
“可是我呢,是从不做亏本生意的。”
“他们付不起活下来的代价呢。”
她缓缓站了起来,从上往下看着蹲在地上的西初。
“没有代价,愿望是无法实现的。”
西初听见她的声音从头顶传了下来。
带着笑意的声音却带上了几分的锐意。
“你不是该对此一清二楚吗?早就与神“许下愿望”的异世人。”
西初仰起头,神明的眼底一片冷漠,不见丝毫笑意。
第373章
东雨, 霜雪城。
楼洚刚回到家不久,与家中长辈交代了此次南雪一行的遭遇后,得了几句安慰与补偿, 也没在家久留,带着人就往霜雪城赶。
倒也不是他坐不住非得给自己找些活来干,只是想起了临行前夜堂妹一直与自己打听的事情, 她为了楼洇跑了一趟北阴,又跑了一趟南雪,也不知究竟要找些什么, 他劝不回人, 只得做些哥哥能做的事情。
在家中问了好几个管事才问到了那丫头的下落,楼洚便带着人来了霜雪城。
楼洚坐在茶楼二楼喝着茶,看着一楼台子上的戏,不免叹了一口气。
哪怕楼洇已经死了半年有余, 他依旧觉得那是个祸害。
只是死者为大, 他不便在堂妹面前多说些什么坏话。
楼洚也不是没有想过, 楼洇若是个乖巧小孩,和寻常人家的妹妹一般长大, 跟在他后面叫哥哥的话会是怎般模样?只是稍微往那处想了一下,他便觉得浑身恶寒。
楼洇那种人乖乖喊哥哥一般都是为了恶心人,而不是发自内心地喊哥哥。
他在茶楼里等了许久,台下的戏唱完,换了一场新戏时,离开的侍从才回来。
楼洚给他倒了杯茶, 让他坐下喝杯茶润润嗓后, 才问他:“都打听到了吗?”
侍从点了点头,“打听清楚了, 半年前七窍她们确实来过这里,在这里做了半个月的工后就去了小霜镇。”
这话让楼洚皱起了眉,“楼家也没亏待她们吧?”
侍从立马道:“她们是洇小姐身边伺候的人,也没人敢亏待她们。”
她们离开了楼家不第一时间回乡,反倒是在这个茶楼里做工,说出去不知道的人还以为楼家亏待家仆,连点银子都舍不得给。
楼洚摇头,“走吧,去小霜镇。”
*
南雪,雪山神庙。
楼洇说,西初是她从东雨的地底下捞出了一缕魂,她给西初做了好多具身体,将西初这缕魂放进了那些身体里面,但她走得不是这个世界正儿八经的投生通道,所以被这个世界排斥,那些身体也总是活不长久。
而她那么做的原因,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东西。
西初一开始就不信这种话,这种话在楼洇死去的那一日也成了彻头彻尾的谎话。
满口谎言的楼洇也没有说过,西初是异世人的话。
西初站了起来,缓缓拍了拍自己的衣摆,掸去自己身上沾到的雪晶。
顾天洋向神明许下愿望,希望轻容变回从前的样子,神明取走了他的“心”,给了轻容变回来的机会。
他们之间的交易是不公的,顾天洋被取走了“心”,而他愿望没有完全被实现。
西初也曾许过愿。
西初希望自己能拥有一双腿,希望变成人类,能够不再被人当作怪物。
然后那一日西初失去了声音,得到了足以在陆地上行走的双腿。
那双腿很痛,每走一步都很痛,可西初还是很高兴。
她的愿望与顾天洋的愿望,并没有被完全实现。
神明取走了代价,却没有真正实现人类的愿望。
西初问道:“以扭曲的方式实现了的愿望,真的能称得上是实现愿望吗?”
神明一言不发,月亮投下的光辉落在了她的身上,冷漠的神明垂下了眼,孤寂好似缠上了她的身周,让她变得遥远了起来。
过了一会儿,陌生的神明问:“那你又为什么要专门来到这里?”
她满脸写着好奇与不解,“你专门来一趟雪山,难道就是为了对我说这些?”
她是对的。
毫无疑问,西初来这里不是为了跟神说这些东西的。
西初只是想有一个答案,一个楼洇死都要藏着的答案。
但是愿望会以扭曲的方式实现,西初想要的答案,真的就是那个答案吗?
西初摇头,回答着:“不是。”
“只是我现在不想问了。”
陌生神明愣了下,她脸上的表情全部消失,冷着一张脸看着西初,“你不想“实现愿望”了吗?”
西初没说话。
陌生的神明突然笑了起来,一扫刚刚的冷漠,她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听完后,再决定要不要向我许愿。”
西初不理解她为什么执着想要自己许愿,明明那么多人向她许愿,她都选择当作不存在,一开始出现时也不是为了西初,而是弦柳,现在又为什么一定要她许愿?
西初摇头,不想陪她玩这个许愿游戏。
陌生的神明却勾了下手,躺在地上的弦柳浮了起来,西初伸手抓住了她,将弦柳拉了回来。这番变化让西初的脸色变得难看许多,还没说话,倒在后头的人全都漂浮到了神明的身后去。
“你就一点都没想过吗?为什么过去了那么久,都没有人出来看发生了什么事?”
“你在威胁我?”
“是啊。”神明很坦诚地点了点头。
“那你为什么不直接要求我向你许愿呢?”
神明露出了思考的表情,稍稍想了想,而后露出了一个大大的笑容来,她说:“当然是因为我不是什么坏心眼的神啊。”
西初不说话了。
神明讲起了她的故事。
“如今在世上还流传着的鲛人传说里,应当也有吧?”
她企图让听众回应她,但被胁迫着听她故事的听众没有给出半点反应。
神明叹了口气,只得自己给自己捧场。
“鲛人泪能让死去的人活过来,能让活着的人长生不老。”
“那是假的哦。”
“过去人类有个皇帝大肆屠戮鲛人,就是为了得到一颗鲛人泪。”
“皇帝不知何为鲛人泪,以为那就是明面上的意思,鲛人的眼泪。鲛人是不会流泪的,皇帝又想要鲛人流泪,那该怎么办呢?有人为皇帝献上了计策,这世间情之首当为爱。鲛人不会流泪是因为鲛人不知情是何物,爱是何物。要想让鲛人流泪,那便要让鲛人明白何为情爱。”
“于是人类皇帝找到了一只鲛人,哄着它,骗着它,教会了它何为喜欢,教会了它何为嫉妒……他将人类的一切都教给了鲛人,却也知道贪婪与奸诈是最不能被鲛人学会的。可鲛人学会了人类的感情依旧不会落泪,该怎么办?该怎么办呢?”
“那个人又给皇帝献上了计策,说凡人之间都是要历经生死才明白何为爱。他让皇帝在鲛人面前上演了一出苦肉计,将死的皇帝躺在了鲛人的面前,皇帝快死了,可是爱着他的鲛人依旧没有落泪,为什么啊?不是爱着我吗?不是说愿意为了我做任何事情吗?可是为什么我现在就要在你的面前死去了,你却不为所动,这是为什么啊?”
“皇帝明白了,怪物,始终是怪物。”
“献策的人有了更好的办法,他献给皇帝,告知他,这世间情之首当为恨,鲛人恨他憎他,便会落泪,于是皇帝将屠刀挥向了鲛人,让鲛人看着它的同族一个接着一个在自己面前死去。皇帝想,爱得不到它的眼泪,那么恨呢?”
神明摇着头,面露惋惜的表情,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悲叹,“可怜的鲛人,可悲的鲛人,不会流泪的鲛人流下了血泪。”
“皇帝欣喜地服下了“鲛人泪”,变成了非人非鲛的怪物,他死在了鲛人的手上。”
这个故事好像到了尾声,可陌生的神明没有就此结束这个故事,她说:“皇帝不知道,所谓的鲛人泪其实是一颗心,那颗心也仅是一颗心。”
“他也不知道,鲛人愿意为了他剖出自己的心。”
“皇帝假装死去的那一日,鲛人向神明许下了愿望,它希望皇帝能活着,它想将自己的漫长寿命分与皇帝,想与皇帝同生共死。神明应允了它的愿望,让鲛人剖出了自己的心,将心送给皇帝,皇帝便会与它一样,与它共享长生。”
故事很简单,鲛人没有起死回生的能力,也没有让人能长生不老的能力,它们只是寿命比人类漫长。
过去的皇帝以为鲛人能够让人长生不老,他企图得到长生,于是蛊惑鲛人,最后屠戮了鲛人。
他差一点就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因为鲛人为了他与神明许下了愿望。
她觉得西初听完了故事就会想要跟她许愿了。
那这个故事里有什么呢?
她出现的时候就说,实现愿望是需要付出代价的,那么跟神许愿了的鲛人,付出了什么代价?
她没有说。
西初想,这应该就是她觉得自己听完这个故事会许愿的答案了。
西初问:“神明拿走了什么?”
陌生神明的笑容明媚,似乎很高兴西初问出了这个问题。
她说:“神明取走了它的全族。”
西初抿紧了唇,“……它知道愿望的代价吗?”
“不知道哦。”神明笑眯眯地回答着。
“所以我都说了,我可不是那种坏心眼的神,我可没有为了实现你的愿望,逼迫你许下愿望哦。”
西初没对这话做出任何的评价。
她仰头看向有着十足恶趣味的神明,问:“两年前,来到雪山的那个人,对你许愿了吗?”
神明脸上的笑容顿时消失得一干二净。
第374章
雪山早就被封闭, 山下的人说着山中有神,进入雪山者十去九未归,渐渐地, 外面的人也鲜少踏入雪山。
神明以愿望与凡人进行交易,神明实现凡人的愿望,从凡人身上取走代价。
所有的愿望都能得到实现吗?
不。
只有付得起代价的人才能实现愿望, 他的愿望才会被神明“听见”。
一个地方被封闭,总会有不知死活的人觉得这里藏着些什么秘密,他们总是背着人来到这里。
就算是再怎么挑剔的神明, 偶尔也是会“听听”这些远达不到所需代价的愿望。
那是一个贪婪的人类, 他一无是处,灵魂是污浊的,是恶臭的。
他向神明贪心地许下了想要神明一直能够实现他的愿望不需要任何代价的愿望。
神明实现了他的愿望。
他沉入了梦中,在那个贪婪的梦里, 他成了堪比帝王的皇帝, 他没有登上帝位, 却掌握着国家的命脉,就算那位正坐在皇位上的皇帝也得向他屈膝低头。
神明成了他的许愿工具, 他不管遇到什么样的事情都只会向神明许愿,哪怕,只是一件小事,一件小到只要他伸手就能解决的事情。
饶是神明也会生气的。
在他漫长美梦的最后,他的生命即将走到尾声,他向神明许下了长生不老的愿望, 神明拒绝了他;他向神明许下死而复生的愿望, 神明拒绝了他;最后,他向神明许下了希望神明去死的愿望。
神明让他从梦中醒来。
他惊醒所有的一切都是虚假的, 痛斥着神明,要求神明将一切都还给他。
神明结束了他的生命,取走了他贪婪丑陋的灵魂。
一年又一年,进入雪山的人没有回去,渐渐地,连贪婪的人类的愿望,神明也没有再听见。
神明被关在了雪山上,度过漫长又孤寂的岁月。
然后,神明见到了新的人类。
她从进山的那一刻,神明就发现了她。
她的灵魂远比神明见过的任何一个人都要特殊,那是曾被这个世界上最美好的事物祝福过的灵魂,那是被世界眷顾的灵魂,那是差点拥有神的资格登上神位如今却被罪孽缠身的灵魂。
即便如此,她的存在本身依旧是神明最想要的“代价”。
她来到了神明的面前。
神明告诉她,不管是什么愿望,都会帮她实现,只要她能够付出“代价”。
可她没有愿望。
她怎么可能没有愿望呢?
神明看见了她的贪婪,看见了她的自私,看见了她的渴望。
可她依旧在说她没有要许的愿望。
神明想要实现她的“愿望”。
神明想,她需要做点事情,做点能让人类向她许愿的事情。
就如同过去那般,被愿望迷了眼的神明为了让鲛人许愿做出的事情那般。
但那一刻,神明发现了她身上的“神”。
“神”为她种下了愿望的种子,“神”想实现她的愿望。
神明被捷足先登了,不过没关系,此时的神明依旧觉得那是自己可以轻易解决的问题,神明觉得她来到自己面前,说不定是想摆脱那个贪婪自私的“神”。
于是神明告诉她,自己可以帮她解决掉那些麻烦,只要她向自己许愿。
“你和她是什么关系?”雪山的神明将目光落到了面前的鲛人身上,鲛人的身上干干净净的,看不出一点因果缠绕的痕迹。
这不正常。
人活在这个世界上就会与别人产生纠葛,产生联系。
西初与楼洇是什么关系呢?
西初也不知道。
她们之间好像没法用上朋友这个形容词。
想了一圈,西初回答着:“只是认识。”
她与楼洇彼此认识。
楼洇知道西初的全部,西初对她一无所知。
她们的关系是单向的,由楼洇单独构建成的。
神明因为这个回答笑了起来,“如果只是认识的关系,那我建议你不要好奇她的事情了。”
她不想答,西初却要问。
“你不是想要我向你许愿吗?”
“……”
神明沉默了下去。
*
她们正躲在山壁后,黑色的鲛人正在四处搜寻她们的踪影。
“小姐到底是怎么从那只鲛人手上活下来的?”有人说着。
黑色鲛人表现出来的能力远比她们一路上看到的要恐怖,在看到同伴接连死在鲛人的手下后,她们也不免冒出了恐惧的心理。
她们害怕那只宛如勾魂使的黑色鲛人。
“鲛人只会追着小姐的血液,我将鲛人引开,你们借机去找到顾天洋。”侍女说着当下的安排。
沾满西初血液的纱布被她埋入了雪中,鲛人是沿着血的气味追过来的。她们现下离大部队已经很远了,而且黑色的鲛人一直追着她们,在没有抓到她们之前,是不会回头去追已经离开了的车队的。
小队中有人开了口:“让我拿着吧,我跑得快,鲛人不一定追得上我。”
“不用,我拿着就好。”侍女拒绝了她。
没有人说好,也没有人说不好,大家都知道,被那只鲛人缠上的结果会如何,她们会像其他人一样成为鲛人的食物,鲛人会撕开她们的身体,吸食她们的血液——
像是怪物。
“南雪的传说不是说鲛人被南雪的皇帝灭了族吗?如果鲛人强大到这种地步,那个时候的南雪得强悍到什么地步?”
“兴许鲛人身上有什么我们不知道的弱点。”
“鲛人在水里生活,可那只鲛人在陆地上根本就没有受到任何的限制。”
“……它好像没有靠近过水。之前我们不小心跑到冰湖那边的时候,它没有追过来。”
几个人小声说着话,耳边鲛人移动的声音越来越大了些,再在这里待下去,可能没有多久鲛人就要发现她们了。
侍女听到了自己紧张的心跳声,她缓缓呼出一口气,决定了方向,“试试。”
她抓起一直被她埋入雪中的血纱,跑出了人群,几乎是在她捡起血纱的一瞬间,黑色的鲛人转过了搜寻的目光。
它追了上去。
被留在原地的几人在鲛人被引开后,向着鲛人来时的方向跑去。
顾天洋一直跟在鲛人的身边,不远不近的,鲛人杀人时,顾天洋会离得远一些,等鲛人杀完了人,就会回到顾天洋的身边,乖乖地低下头任他摸头。
那样子根本就不像是一只鲛人,更像是顾天洋养的一条狗。
那只鲛人看上去很听顾天洋的话,只要抓住顾天洋,或许就能遏制鲛人的行动。
*
“她与“神”进行了怎样的交易?”年轻的鲛人原先还坚持着不许愿,可现在一个接着一个的问题被抛了出来。
她被说服了。
神明却不觉得这件事很值得她开心。
起码,神明想实现的愿望不是这种。
沉默了许久,神明才慢慢开了口:“一个能让她活下去的交易。”
仅是一句,神明又闭上了嘴。
年轻的鲛人没有说话,只是向她投来了疑惑的目光,那双沾染上夜色的瞳子似乎在说:然后呢?
神明有些不高兴,“结果你不是知道了吗?交易失败,她没能活下去。”
说完,神明又轻哼了一声,很是嫌弃地补充着:“那可不是与我的交易,她要是及时醒悟,向我许愿,说不定现在站在这里的就不是你而是她了。”
“为什么?因为你啊,她曾经——杀过你啊。”
“我刚刚告诉过你吧?人类的皇帝以为鲛人有能够让人长生不老的鲛人泪,于是鲛人向“神”许下了愿望,剖出了自己的心,让它成了一颗真的能让人获得长生不老的鲛人泪。”
“她也想要那样的一颗心。”
“于是,她与“神”做出交易,让你成了能够盛放这颗心的工具。她让你接近曾经与鲛人相关,拥有鲛人遗物的南雪皇族后裔,她让你接近西晴的皇室,获取凤女的庇护,她让你接近北阴的祭司之女,为了斩除你身上残余的鲛人诅咒。”
“最后,她会接近你,博取你的心,让你心甘情愿为她与“神”交易,献上自己的性命。”
“但是,很可惜。”
“她杀了你。”
西初张了张嘴。
有些意外,她以为楼洇不知道这件事。
西初想起那个最后一次与楼洇说话时,楼洇说起的与西初有关的故事,楼洇说西初所有的一切都是楼洇的算计,一个为了自己能活下去的算计。
她以为那是楼洇的又一次谎话。
神明叹了口气,似乎对这件事感到遗憾,“她知晓这件事后就明白她无法从你那里得到这颗心了。”
“她也还算是个输得起的坏人,知晓自己真的无法再活下去后,坦然面对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结束了你可悲的一生。”
西初低声问着:“真的是这样的吗?”
神明没有直面她的问题,反问她:“你如果不信,为什么还要来找神?”
西初也不知道,只知道楼洇说了太多的谎话了,而说着那些谎话的楼洇偶尔又会表露出一丝真心,她的玩笑话之下,总会藏着几分的难过,就像她每次都会说:小姐希望你难过,小姐又不希望你难过的这种矛盾话语。
会对着西初说出这种话的人,怎么可能将西初当作一个能让自己延续生命的工具呢?
“我也不知道。”西初回答着。
第375章
东雨, 小霜镇。
他们来到这里已有两日了,按理来说两个半年前回乡的女子应该是很好打听的,但是他们来了两日, 什么都没打听到。
楼洚怀疑她们两个出事了。
疑心着看上去淳朴的村民,楼洚让侍从暂停了打听消息的行为,自己在夜里使用了术法, 往瞳中施术,窥起了这个村子的过往。
东雨人,知过去, 晓未来, 这确实不是什么假话,只是还需要加上一点前提,东雨慰灵一脉。
楼洚不是什么厉害的慰灵师,也窥不见久远的过去或是遥远的未来。
他能瞧见的只有这几日发生的过去。
也不是个简单的活计, 可不是所有人都有楼洇那样的力量, 足以窥见他人的前世与来生。
楼洚有时候也会觉得, 楼洇是不是在说谎,能够窥见过去的人实属少数, 她说谎时面不改色的,自己都将自己给骗了,旁人见她一副肯定的模样,自然也会相信。
这么一想又觉得那些说能看见过去的慰灵师们都是在骗人,毕竟没有人能够证实那真的就是对方的前世。
……他疑心过很多,明明自己也走在这条道上, 知道那是做得到的事情, 却还是会猜疑。不是因为别的,仅是因为他的嫉妒心。
楼洇生下来就被打了死刑, 她活不长久,她天资再高,本事再强,依旧是个短命鬼,是个会早早退出这个世界,长眠于地底的可怜虫。
他们本该对楼洇充满了怜悯。
本该。
楼洇难道不可怜吗?
楼洇当然可怜啊。
只是,没有人觉得楼洇可怜。
她太嚣张了,没有一点该死的模样,她活着的每一天都好像在告诉其他人,除她以外的人都是垃圾,若是她不该活的话,那些远不如她的人又有什么脸在这个世界活下去呢?
他们怎么有脸比楼洇活得更久呢?
楼洚着实讨厌楼洇。
她嘴上喊着堂兄,实际上确实在喊垃圾,臭虫,废物。
每每与她说话,楼洚都觉得她在辱骂自己。
楼洇死了,那些让他厌恶的往事本该随风而去。
可最近他总是一直想起楼洇。
兴许是因为他正在找着楼洇的那两个丫鬟,真是死了也不安生。
楼初挖了她的坟真是活该。
若不是长者压着,若不是她没有个全尸,怕不是她下葬没几日就要被人生生拖出来鞭尸。
灰蒙的世界中,这个村子的过去在他的瞳中放映。
他们来到这个村子时,他们还未来到这个村子时,一日一日地往回看,然后在第六日时窥见了楼洇身边丫鬟的踪迹。
她们并非失踪。
只是特意隐瞒了行踪。
匆匆与村里人交代了一番,匆匆离开了村落,就像是要把所有的线索都断在这里似的。
但这是为什么呢?
她们在楼洇身边服侍多年,应该知道,她们是躲不掉楼家的搜查的。
她们,是在躲谁?
楼洚解除了术法,白着一张脸回到了落脚处。
踏入房门的那一刻,他才有了个答案。
她们在躲楼初。
楼洇一死,家中无人再关心楼洇的事情,她身边的丫鬟是死是活也无人在意,他也不在意。而他之所以跑到这里来,是因为楼初。
楼初那日虽未提起,但楼洚还是上了点心。
若现在来到这里的不是楼洚,而是楼初会如何?
楼初可没怎么正经学过慰灵术,连简单的入梦术都做不到,还指望她开瞳搜寻往事?她们来到这里只会铩羽而归。
村中的人不会出卖那两丫鬟,楼初没有本事自己找到结果。
这件事只会不了了之。
那她们为什么要躲着楼初?
楼洚满心不解。
将睡着了的侍从喊醒,让他跟着自己立马去追那两丫鬟。
他的好奇心也被提了起来。
*
南雪,雪山神庙。
神明重重地叹了口气,“我说你也没必要这么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不管如何,她死了就是死了,你还活着,就是结果,何必再去烦忧往事呢?你担心害怕的一切,随着她的死去都结束了。从今以后,你只要好好活着过完你这一生便好了。”
听着她的话,西初依旧抿紧了唇,好一会儿后,西初又问:“……我为什么会变成楼初?很多人都认为我是楼初。”
神明没有第一时间回答西初的问题,沉默了好一会儿后,她才看向西初的眼,“……你是鲛人,她专门为你安排了一个普通人的身份让你得以在这个世界活下去,这不好吗?”
没什么不好的。
人不能接受好意只是因为不知道上面标注的价格。
西初也一样。
只是……这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事情吗?模糊他人的记忆,模糊西初的身份。
“我醒来的前夜,还与她说过话,可那日醒来后,大家都说她在两月前死了。”
神明这次回答得很快,“有人与“神”做了交易,迟缓了珩京的时间。你不觉得奇怪吗?所有人都在说她的生辰近了,所有人都在为她准备身后事,可那一日怎么都没有到来。”
当然是奇怪过的。
只是那个时候没有想很多,日子一日一日地过,总有到头的那一日,对于无关的事情就没有很上心。
“你为什么还是不开心?你有些奇怪。”
西初摇着头,“……我也不知道。”
神明说:“是她对不起你,你无须为她的死亡伤心,她不是什么好人。”
“……”西初意外地看了陌生的神明一眼,对方脸上挂着疑惑不解的表情,与最开始的模样有些不一样了。
西初知道是哪里奇怪了。
神明的前后态度,变了。
在她提到楼洇之后,神明就跟变了个人似的。
太多奇怪的事情了。
西初试图让自己不要去想那么多。
她抓了下自己藏在衣袖里的手心,让自己冷静一些,“楼洇的愿望,也被扭曲了吗?”
“是。“神”扭曲了她的愿望,你本该去往的下一世被“神”遮掩,一无所知的她,动手杀了你。即使她是无意的,她也觉得她与你之间再无结果。”
……不对。
西初意识到了问题。
许下愿望的每一个人都会被实现愿望,神明故事里的鲛人得到了一颗能让人长生不老的心,代价是它的全族被皇帝杀死;贪婪的人类向神明许下想要更多的愿望,神明让他的愿望在梦中得以实现;顾天洋希望轻容变回过去的模样,轻容变成了嗜杀的鲛人,也确实拥有了年轻时的容颜。
他们的愿望都被实现了,不管是以何种方式,都是实现了的。
那楼洇的愿望呢?
楼洇想要活着,那么与她做下交易的神不管用什么方式实现,但楼洇活着这个结果是必须存在的吧?
可许下愿望的楼洇死了,她与神的交易应该是属于破灭了的才对。
神明在撒谎吗?
可她为什么要撒谎?
因为愿望是会被扭曲的吗?
……不对,没有必要。
那……就是楼洇的愿望并不是活着吗?
许多的问题充斥西初的脑海里,她紧了紧手,最后浮在嘴边的只剩下一句:“可我愿意让她活着。”
“……”神明可疑地沉默了下,随后道:“你知道你此时看上去像什么吗?像一具没有心的壳子。没有心的鲛人,又怎么会有能让人长生的心?”
“她对你说的那些话,做的那些事,全都是为了让你拥有心。”
“可惜,棋差一招。”
太繁琐了。
比起神实现了楼洇的愿望,倒不如说楼洇在努力实现自己的愿望。
如果是建立在神的基础上,那么过去楼洇所说的那些话里存在的问题就得到了解释。
西初还是北阴的郡主时,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楼洇仅有三岁。
西初一直在想:那个时候的楼洇能做到什么?一个三岁的孩子能做到什么?
西初试想过楼洇这种天才可能不能用西初对人的常理来解读,但还是会觉得不可能。而现在在这些事情里加入神明这个变量后,就变得可行了起来。
楼洇制定计划,神明实施计划。
变数是楼洇不知道的那一次。
神明背着楼洇将西初变成了东雨的皇帝,而当时的楼洇正帮着国师干着这种大逆不道的活,皇帝会死在楼洇手里,神明计划好了让西初成为楼洇手下的亡魂。
这是楼洇不知道的事情。
只是让楼洇增加寿命的话,对于神明来说需要……用到那么弯折的手段吗?
神明故事里的鲛人,鲛人是先得到了长生的心才被皇帝灭了族。
同样是渴求生命,为什么楼洇需要这么弯弯绕绕呢?
是因为世界上没有鲛人了吗?可是轻容不是鲛人,却能变成了鲛人,神明是有能力创造出鲛人的。
不管是什么样的理由和借口似乎都无法解释“楼洇的愿望”。
所有的问题到了最后凝成了一个答案。
神明在对她撒谎。
她的话有真有假,但属于楼洇的那一部分一定是假的。
于是西初不再询问楼洇相关的问题,而是问起了其他事情:““神”与你是不一样的东西吗?”
神明瞪大了眼睛,对西初用“东西”这两个字来形容自己感到不快,特意纠正着:“喂喂,我可是神明,怎么能用东西来形容?那家伙和我确实不是一种东西。”
她气鼓鼓地说着话,指着自己,很是骄傲:“我呢,是生长于此,在此地诞生的神祇。它呢,是外来的偷渡客,与你一样,不属于这里。”
“它为什么不被排斥?”
“因为它也是“神”啊,不择手段地实现他人的愿望,再将实现愿望后得到的代价的一部分偿还给世界。”
“那家伙,可是连神明都敢算计。”
“你被算计过吗?”
神明沉默了下。
好一会儿才吞吞吐吐地说着:“那家伙很喜欢主动出击,它不会挑选身处绝境之中的人,它更喜欢亲手将人推至深渊,然后扮演神明降临。”
“我确实动心过,但是我看过那家伙替人实现愿望的模样,太惨烈了。若是我没有见过的话,兴许便许愿了。”
“那家伙,完全没有契约的基本道德,被缠上了,若是不将你啃得一干二净,是不会罢休的。”
神明的话里充斥着对“神”的恐惧与不齿。
“那楼洇……”
“罪有应得。”神明回答得十分干脆。
西初不说话了。
陌生的神明伸了下懒腰,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说着:“比起在意那个已死之人,你不妨关心一下此时你身边的人。”
西初扭头看向了被她放在廊下的人。
“不是她们。”神明笑着说:“你想不起她叫什么了,不是吗?”
西初一愣,否定着:“不是。我知道她叫什么。”
“她叫——”
*
“珑心。”
第376章
“珑心。”
楼洚是在大雪镇抓到她的, 彼时的她打扮成了一个四十来岁的妇人,带着自己的疯傻女儿回乡寻亲。
见到她时,楼洚还没认出她来, 只是瞧见楼洇身边那个可恶的丫头才认出来的。
“你可真能跑啊。”楼洚毫不客气地将珑心和七窍一块绑了。
侍从搬来了把椅子,又斟了杯茶放到了楼洚手中,至于楼洚带回来的两个人?好生绑在椅子上等着楼洚的发落。
“楼洇藏了什么秘密?”楼洚将桌上的茶水往一边推, 整个人靠了上去,恶狠狠地质问着。
楼洚追了她们半月有余,这一路上珑心与七窍变换身份, 出了城就改头换面, 进了城又是另一副模样,他们怎么都找不到人,楼洚又开了瞳术寻起她们的踪迹。
生生开了一路,此时此刻一双眼睛疼得厉害, 睁不开合不拢的, 疼得像是有人齐齐往他眼睛里扎针。
追了一路已经不单纯只是为了替楼初探个究竟了, 更多的还是为了自己疼了一路的眼睛。
一想到自己吃了一路的苦,楼洚怒从心来, 大手一拍桌子,凶恶道:“你也不用说那些话来糊弄我,你这一路和七窍躲躲藏藏的,若说什么都没有,何必如此?别真把少爷我当傻子来使。”
他这突然的一手倒是将屋中的三人都吓了一跳,七窍率先避开了眼, 珑心抬眸对上了楼洚那双睁不开连着眼皮都红得厉害的一双眼, 不禁嗤笑了一声:“少爷您可不就是个傻子吗?”
楼洚脸色难看,又要拍桌让她说话注意点, 便听她说:“初小姐到底给了您什么好处?让您如此折腾自己来寻奴婢们?”
“您不也是楼家的少爷吗?怎么就眼巴巴地当起初小姐的狗腿子了?”
“我让你说楼洇,没让你提楼初。”楼洚拉下了脸,“楼洇教出来的东西果然就是上不了台面,连人话都听不懂吗?”
“还是说,我得先让你们两个吃些皮肉苦,你们才会好好说话?”
珑心沉默,低头不语。
“小姐只是让奴婢们离开,往后莫要出现在……初小姐面前。”
开口回答的是七窍。
比起珑心,楼洚要更相信七窍说的话,楼洇还活着时,经常跟在她身边的就是七窍,难得出一趟远门,跟在她身边的依旧是七窍。
后来……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七窍不再在楼洇身边伺候了。
楼洚追问:“为什么不要再在楼初面前出现?她做了什么?”
这只是寻常的问话,楼洚不觉得自己问了什么不得了的问题,但就是这么寻常的问题,被捆在椅子上的七窍像疯了一样,厉声斥责着:“小姐什么都没做,小姐只是死了而已。”
“初小姐和洚少爷为什么不肯放过小姐?小姐她死了啊!为什么你们总要觉得死了的小姐还有什么阴谋诡计,还在算计着什么?人死了便什么都没有了,小姐就算算计又能得到什么?”
愤怒的,凶狠的,仿佛要将楼洚杀了一般的目光。
楼洚微微昂头,毫不退缩地对上七窍的目光,他可不是被吓大的,真害怕便不会一直都与楼洇对着干。
“我倒也想相信她什么都没有做,不过这话你信吗?你信楼洇这种人会心甘情愿去赴死吗?”
“……小姐就是心甘情愿去死了。”七窍低声呢喃着,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惊得楼洚一把握住了手边的茶杯。
楼洚不信,纵使她此时哭得如此情真意切,楼洚也不信,楼洇能心甘情愿去死。
他的脸黑得厉害,七窍的哭泣吵得他头疼,厌烦将要淹没他之前,保持沉默的珑心开了口,“小姐没有心甘情愿。”
她说了与七窍截然不同的答案。
楼洚看她。
“小姐查看古籍发现旧时曾有慰灵师以血亲的性命延长寿命的手段,初小姐与她血脉相连,是最好的祭品,小姐便想与初小姐换命。”
“小姐做了很多准备,那日我们都在等着小姐,但小姐失败了,换命没有成功,小姐被术法反噬,底下的怨灵想要占据小姐的身体,虽未成功,可那时的小姐已是强弩之末。”
“小姐是抱着不甘死的。”
“若是让族中长辈知道,也会选择的吧?一个无用的初小姐哪里比得上小姐的命珍贵?小姐活着,她便是这一代慰灵师的第一人,小姐死了,楼家也会没的。”
“换做洚少爷,也知道这该怎么选吧?”
“初小姐找寻小姐,与洚少爷来找奴婢不是一样的理由吗?你们都不相信那么厉害的小姐会死,奴婢也不愿相信,事实就是小姐死了,死了的人就是死了,她有再多的手段又能如何?小姐她争不过天命,小姐她不是神。”
“小姐死了,初小姐活了下来,族老们自然是要在初小姐面前当个和蔼护短的亲长,小姐身边的亲信一个都不能留。”
“奴婢与七窍离开,只是想活着。”
楼洚意外,又不意外。
他只是想满足堂妹的愿望,所以大老远找了过来,然后发现了这两个丫头用尽手段遮掩自己的行踪,所以觉得这其中定有古怪。
这一路上他也想过许多。
楼洇是不是假死?楼洇到底还在盘算着什么阴谋诡计?楼洇到底还留有什么后手?
他抓到了人,威胁审问,然后听到了这么个答案。
说不失望是假的。
不可一世,高高在上的楼洇就这么轻易地死去了。
失望充斥在心间,楼洚一时也提不起什么劲来,他推开椅子站起身,“放了她们吧,我们回去。”
侍从没有迟疑,解开了两人的绳索后,跟上了楼洚的脚步。
获得了自由的两人没有第一时间离开,七窍揉着自己被勒出红痕的手腕,哭着说:“小姐是被她害死的。”
“这一切都是她的错。”
珑心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在她将要说出更加过分的话来时,冷声警告着:“我就应该让你陪着小姐去死。”
哭泣中的七窍顿时安静了下来。
“你那么在意小姐,当时怎么不陪着小姐一块去死?”
“小姐不需要你来为她委屈。”
“更不需要你去诋毁初小姐。”
她说得着实过分,七窍恨得直接对珑心动了手,双手忽然地抓挠着,被珑心反手摁在了冰冷的桌面上,茶水落了满地,冰凉的茶水沾着她的脸,让七窍无声地落了泪。
“往后,我们两个就是死人了,你最好明白自己是什么身份,奴婢去可怜主子?你不觉得很可笑吗?小姐可不需要你去可怜,少拿自己当一回事。”
*
西初没能将那个名字说出口。
从醒来的那一天起她就发现了,有个人的名字被自己忘记了,但她不是侍女,刚刚的那一个瞬间,她差点脱口而出的名字确实是那个被她忘记了的名字。
但那个名字不属于这段时间陪在她身边的侍女。
西初知道侍女和楼洇有关系,具体是什么关系西初不知道,因为西初没见到过与楼洇关系亲近的人,她们口中与楼洇交好的谢清妩被楼洇算计,楼洇送了她一场梦,她于梦中死去。
她那日想,若是侍女醒过来,她就再也不计较她与楼洇的关系,与楼洇到底有何种秘密了。
“你不记得了。”陌生的神明笑了起来,“你知道有个名字被你遗忘了,但你也知道那个被你遗忘的名字不是她,因为你记得那个名字的主人,却不记得她了。”
“她在哪?”
神明愣了下,没想到西初没有接自己的话头,下意识问:“你不好奇吗?”
“好奇,但你会告诉我吗?”
就跟楼洇一样。
西初有很多好奇的事情,好奇楼洇到底做了什么,好奇楼洇为什么要那么做,好奇自己与楼洇到底有什么关系。
可楼洇在骗她,知晓这一切的神明也在骗她。
几乎所有知道这一切的人都在骗她。
那她的好奇还有什么意义吗?
问出口的所有话语都会得到虚假的答案,那么答案还有必要知道吗?
神明理所当然地说着:“不会。”
“所以告诉我吧,她在哪里。弦柳说她去找那只鲛人了,如果真的是她主动去找的话,一开始也不需要慌张到向你“许愿”的地步吧?”
来的路上不是没有发现问题,只是太多的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跳出来,她很难停下来思考其中的关联。
“我不太清楚鲛人之间的事情,但是那只鲛人想要我对吗?”
那天的最后,她是听到了的,顾天洋问那只黑色鲛人是不是想要她?
“楼洇花了很大的功夫才让你变成这个世间唯一的鲛人。”
“她是伪鲛,服食了鲛人的血液与鲛珠蜕生的伪鲛。”
“我不是说过了吗?顾天洋的心有瑕疵,有瑕疵的爱,能换取到的愿望,自然也是有瑕疵的。”
西初沉默,再一次确认了神明的存在到底是什么。
“你刚刚说你与“神”不同,但我想,你们都是一样的。”
神明有些恼怒,不满西初说的话,却也没有为难她,只是说:“你不做交易便无法在陆面上行走,她与你一样却能用着那条鱼尾在陆面上畅通无阻,你猜是为什么?”
“她们很聪明,那只鲛不能入水。”
“她将黑鲛引到了冰湖。”
“不过,就算是碰不得水,你猜鲛人与她,谁会先死?”
第377章
她拖着鲛人的身体跳入水中时, 已是强弩之末,黑鲛惧怕水,她也不知为何在南雪传说中与水相伴的鲛人会惧水。
但鲛人一次又一次地攻击她, 在她的身上留下锐利的抓痕,这无不代表她们选对了。
鲛人入了水就推开了她,拼命地往岸上游。
她费劲地抱住了那条漆黑的鱼尾, 被连着打了好几次,在水中呕了好几口血。
直到鲛人无力再攻击她,拉着她的身体往水底沉去。
她仰头看向水面, 波光粼粼的水面映照在眼底, 她伸出手,血色的雾体将澄澈的水面污染,试图拉开一抹笑,可嘴角轻轻一动, 又扯到了伤处。
这个笑怎么都笑不出来。
她习惯了笑。
幼时不知要如何笑, 于是挨了好几次打。
也曾见过与她一般大不爱笑的孩子, 对方身着锦衣华服,不爱笑, 也没人逼他笑,所有人都哄着他,他板着脸,说些如大人般的话语,周围的人都会夸他一句:小小年纪便如此聪慧,长大了定是个了不得的人。
他说的那些话, 她也会。
他看过的那些书, 她也会。
但她不可以。
因为她是卑贱的奴仆,她不能比主子聪明。
她是下等人, 便要对着每一个人笑脸相迎,只因——身份低贱。
她幼时见了许多,看了许多,身边的大人告诉她,像她们这样的人,若是能讨得少爷的欢心,成为少爷的妾室便是莫大的光荣了。
她每日、每日笑着。
将自己的骄傲打碎,将自己的自尊折断,让自己成为一个合乎要求的奴仆。
然后被周围人捧得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真成了什么了不得的人,可她始终是奴。
逃不开,脱不掉,一纸契书将她压得无法喘气。
她总以为自己是不同的,自己与那些人都不同,自己能够改变那个她不愿的命运——
她挣扎过,努力过,为了摆脱那个命运,她想着那便是最后了,往后她便自由的,这世间的一切都与她再无瓜葛,她不去怨,也不去恨了,然后喜欢的人死在了她的面前。
她的命运在那一刻又被改变了。
她成了人上人,得到了曾经想要却无法触及的身份,她得到了一切,又好像失去了一切。
兴许是报应。
报应她竟想抛弃一切独自活着。
命运何其不公。
命运又何曾公平?
她原是想闭上眼的,与水中的鲛人一般,只是——她曾说过的。
——不管多少次都好,我都会找到你的。
她挣开了沉眠的鲛人,拼命地朝着水面游去,而后从窒息的湖中冒出了头。
她咳了两声,费劲地朝着岸边游去,在触碰到冰冷的地面时,她半倚在上面咳出了不小心喝下的湖水,水与血混杂在一块,一时竟分不出她咳的到底是水还是血了。
水中很冷,泡了许久的身体如今靠在岸上更是感觉到了阵阵刺骨的寒意。
她努力往岸上爬,一点一点地使劲,然后看见了出现在远处的人,对方喘着气,额上全是汗,在见到她时,对方停下来的身体又动了起来。
她跑了过来,将她从冰凉的湖中拽了出来。
名为西初的少女脱下了自己的外袍披到了她的身上,将她浑身捂得严实后,蹲下-身来看着她,两人的目光相接,一时间她也看不透对方在想些什么,心中稍有迟疑,下一秒那双将她从水中拉起来的手捧住了她的脸。
“好凉啊。”她这么说着。
一双手却始终没有从她的脸上移开。
她的脸靠得很近,一双透色的眼瞳没有沾染上其他的色彩,此时此刻正专注地盯着她。
那双澄澈的眼瞳中映着她狼狈苍白的脸。
一如往昔。
她们此次见面时,她还不是这般模样。
那时的她被人从水中捞起,满是可怜地坐在甲板上,她被人簇拥着走到她的面前,原先是没打算将她带回去的,只是她先跑了过来,伸出手抓住了她。
至此,她们二人的命运开始纠缠。
过去的她,是足以站在她的身前替她遮挡风雨的人。
如今的她,反倒要被她捧着脸呵护着。
她没说话,难得地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是好。
过去不说话是因为知道自己不该说话,她需要当个安静的透明人,只要能跟在她的身边便好,如今不说话却是因为不知该说些什么。
许是落水的痛苦让她的脑袋昏沉,也想不起自己还能说些什么话。
少女捧着她的脸看了好久,久到她有些想躲避这道一直注视着自己的目光时,少女才开了口:“不害怕吗?”
侍女的眼睫毛微颤,看着小姐那抿成一条线的唇露出了个漂亮的笑来,“怕的。”
呼吸被篡夺的那一瞬间,她想到了很多,她那可悲又可笑的过去,以及即将消失的现在。
她恐惧,害怕,这近乎安稳的现在会如水中泡影般,消失得一干二净。
更加害怕对方平稳了的现在会因自己迎来破灭。
“那为什么还敢去当诱饵?”
她又答:“也怕它缠着小姐。”
这话有些过了,可她也不是第一次说这种话了,那双捧着她脸的手放了下去,迟疑了一下,侍女又说:“小姐见到神了吗?”
少女对着她点了点头。
侍女垂下眼睑,遮去眸中的思绪,又笑了起来,问:“那小姐找到了自己想要找的东西吗?”
“没有。”少女坦然回答着,“神明是个和楼洇一样的骗子。”
她不由得抓紧了自己被宽大的袍子遮掩住了双手,低声询问着:“那小姐接下来,要去何处?”
她们已经去过了北阴,来到了南雪,接下来又能去哪里呢?她想了一会儿,想到了西晴,只是她能去西晴吗?
乱七八糟的事情想了一通,猛地听见她说:“回家吧。”
侍女一愣。
西初又朝着她伸出了手,大拇指轻轻擦着她的眼睑,温声重复了一遍:“我们回家吧。”
她浑身僵硬,只觉得自己好像幻听了,身体不受自己的控制,下意识地进行询问:“小姐不找了吗?”
“不找了。”
她又问:“为什么?”
“来的路上我在想,要是你死了怎么办?要是我赶过来那只鲛人已经将你变成了她的食物怎么办?脑子里乱乱的,我想不到怎么办。”
“我想不到你死了该怎么办,神明说只要能付出代价,她就会实现愿望,那我大概会希望时间回到你死前的一刻。”
冰凉的手突然抓住了她的手,西初垂眼看去,只见陌生的侍女露出了一点惊恐的模样,是在惧怕自己的死亡,还是在畏惧神明的代价?
西初沉默了一瞬,笑了起来,好似刚刚的话只是她随口一说,“我不想许愿,也不想去思考那个怎么办。”
“所以,我们回家吧。”
耳边的声音嗡嗡的,一时之间她什么都听不见了,对方的笑脸还挂在脸上,让她不知该如何去分辨这一句话。
她很少笑,自打她们重新遇见后,她很少能从她的脸上找到过去那般灿烂的笑容。
晃神间,她伸出了手。
西初一直看着她,瞳孔染上了些许温柔的神色,耳边的声音逐渐回笼时,她听见西初说:“说好了的不是吗?”
“天南地北,去我想去的地方。”
温热的眼泪忽然落了下来,砸在了西初的大拇指上,被她注视着的人无声地落着泪,她的表情呆滞,似乎自己也没有意识到自己哭了的这件事。
西初没说话,只是轻轻地擦着从她眼里掉下来的泪。
侍女不安地抓着她的衣袖,微微仰起的小脸透着独属于她的苍白与脆弱,她满脸挂着恐惧与不安,抓着西初的那双手都在微微颤抖着。
“神明说我把你忘掉了,不管我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你的名字了。我觉得你很陌生,可有时候又觉得你很熟悉。我以为你是珑心,但是你好像不是她。”
“你会生气吗?”
侍女轻轻摇着头,给出了否定的答案。
……
“大家都在神庙那里,神明可能正在试图让她们对自己许愿吧。”
“小姐许愿了吗?”
“其他人呢?”
“去抓顾天洋了。”
“那只鲛人死了吗?”
“我去看看吧?”
“我不下水就是了,你怎么那么害怕我碰水?”
“你会一直陪着我吗?”
“奴婢活着一日便会陪着小姐一日。”
“你可真不会说话啊,你应该说你会一直陪着我的。”
“那小姐会一直陪着奴婢吗?”
“唔……我考虑一下吧。”
侍女笑了起来。
明亮的瞳孔中倒映着少女难得的笑脸。
半年前的那个雨夜。
她找到了楼洇。
那时的楼洇一点都不像是一个将死之人,她也不知道那日过后所有的一切会发生如此巨大的变化。
楼洇与她说了一个很漫长的故事,那个故事里有几分真,有几分假,她其实也不知道。
只是楼洇说:如果你愿意用你的一切作为交易的代价的话,她会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她交付了她的名字,她的身份,她的存在。
然后来到了她的身边。
<完>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