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1章
楼洚口中的阿猫阿狗无疑指的是西初, 西初来楼家已有月余,她很少见到楼家的老爷夫人少爷小姐们,他们都被楼洇勒令不许接近西初。
而现在, 仅见过一个的楼家少爷带着一群陌生人出现了。
西初猜兴许是楼洇在赶客。
珑心当然不可能从一群人手下护住西初,西初拍了拍珑心的肩,示意她没事, 自己则上前一步,同意了对面人的话。
她要去看一看那位国师。
交涉很容易,除了珑心那丫头坚持要跟着一起以外, 一切都比楼洚想得简单。
他轻易就将楼洇的朋友带出了楼家, 坐上了前往国师府的马车,没有人拦着,没有大打出手,也没有楼洇出面阻止。
楼洇的朋友就这样上了他不怀好意的马车。
楼洚忍不住打量起马车内安静的家伙。
楼洇这辈子的第一个朋友, 楼洇第一次出门带回来的朋友, 楼洇第一次这么认真对待的朋友。
太多的特殊落到了这个美貌的外客身上。
楼洇是喜欢交朋友的人吗?
楼洇是一个纯粹交友的人吗?
楼洇是一个不计较得失的人吗?
不是。
这么多的特殊足以构成楼洚的好奇, 从对方平静的脸上他没看出太多的情绪来,担忧、烦闷、不安……一切寻常人都该有的情绪, 他一样都没找见。这可真奇怪,奇怪到楼洚更好奇了。
“你和楼洇是什么关系呢?客人?朋友?可不要拿那种糊弄人的话来哄我,我可半点不信。”他这么问着。
西初想了想,除这两个关系以外的关系?脑子转了一圈后得出了一个新的关系,她回答着:“救命恩人?”
楼洚白了她一眼,语气不善:“你当楼洇是什么救苦救难的菩萨吗?”
这话还真有点问住西初了。
楼洇是什么菩萨心肠吗?
楼洇身上藏了许多谜, 楼洇有时候说的话也确实不是那么中听。
楼洇确实不是那种善心人。
只不过……楼洇救了她也确实是事实。
“可她确实救了我。”西初回答着。
楼洚不满地哼了声, 这点上倒是能看出他和楼洇确实是有那么点亲戚关系在的,西初叹了口气, 反问:“那你觉得我们应该是什么关系?”
“她想杀了你的关系。”楼洚肯定地说着,他猛地靠近,一双眼紧盯着西初的脸,看得认真,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扫过。
西初被他盯着生起了两分紧张的情绪,一动也不动地等待着他结束观察。
“你是鲛人。”他给出了观察的答案。
西初心中一跳,她没给反应,只是默默抬眼看他,“为什么?”
西初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举动能让人猜到她是鲛人的事情,她已经不会沾了水就开始长鳞片了,与楼洇同行、住进楼家的这些日子,她一直都像个正常人。
既然问题不是出在她,那就只能是出在别的地方了。
楼洚嗤笑一声,毫不客气道:“楼洇要死了,能被她这么对待的人,只有能救她命的鲛人,她对你的特殊不过都是补偿。对取你命的补偿。”
心怀不轨的人都这么心善的吗?特意跑来被欺骗的人面前告诉她:你被骗啦。
一般都是在被得逞后才来马后炮,落井下石的吧?
西初不太理解。
她看着和楼洇同宗的这位楼少爷,生出了几分怪异的感觉。
犹豫了一瞬,西初问道:“你在挑拨离间?”
楼洚顿时没声了,像是被戳中了心事,一张脸憋得通红。
西初看着更觉得奇怪了。
下了马车,是国师府的管家出来迎的,珑心有意继续跟着,但只被允许跟进门,不允许她跟着西初一块面见国师,楼洚也没被允许会见国师。
西初回头看了眼,珑心担心地看着她,与珑心站在一块的楼洚则是在表露不满之后,跟着国师府的人去往了偏厅。
西初跟着管家来到中庭的时候,看见的是一个男人正在逗弄着养在笼子里的小鸟,管家上前喊了他一声国师大人后,对方的目光从笼中的鸟身上移开,转而看向了西初。
国师并不是什么上了年纪,七八十有着一头白发还有白胡须的老头,是一个中年男子,看着应该有四十来岁。
楼洇是在娘胎里的时候被国师测了命,也就是大概二十年前,国师也就二十来岁的年轻人,虽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但西初还是接受了这一设定,这个世界不管发生什么都不奇怪。
“我派去惊蛰城的人回禀说,没找到楼洇藏在那里的鲛人。”
“这孩子小时候不可爱,长大了依旧这般爱耍心计。”
国师像每个喜欢回忆自家孩子调皮捣蛋过往从而露出一丝会心微笑的父母一样,说着有关楼洇的事情。
不过他说出的话就和口头嫌弃,实则爱护的父母挂不上勾了。
西初还记得这事,刚和楼洇到珩京的那天,楼洇被请到了国师府,回来后告诉她,国师问她鲛人在哪里,楼洇跟他说鲛人就在楼家。
想起这事,西初又想起了楼洇说的她不说真话却也不说假话,楼洇与这个国师说了真话呢,但是国师不信她,觉得她在耍心机糊弄自己。西初想说分明是国师不信任楼洇导致的,却反要怪楼洇耍心机,转念一想,以楼洇的那种性格,怕不是故意说的实话。
“倒是如传说中的那般,有着惊人的美貌。不过我早已让人试过你了,你不是鲛人,你也是她故意丢出来的烟雾弹。”
试过?这又是西初觉得陌生的词汇,在她的记忆里并没有……啊,好像是有过,有次她被大夫泼了水。
西初忍不住看了眼这位正在侃侃而谈的国师。
她以为的国师应该是那种智慧型角色,运筹帷幄,总是胸有成竹的样子,坐在屋中,摆着一盘棋,捏着棋子下定的时候,说出一句似是而非,让人摸不着头脑的话,又能让人觉得哇好厉害的感觉,就跟楼洇那样。
西初没能从国师身上感觉到智慧。
“坐吧。”国师将鸟笼放到桌上,又将目光放到了他面前的鸟笼里。
他逗弄着笼子里的鸟,专门让人将西初从楼家带出来,现在西初当了他面前,他没有抓着西初要去割肉放血,也没有做其他更多探究的事情。
摸不着头脑的举动让西初沉默地按照他的指示坐了下去。
中庭的风景不错,开了许多花,凉亭外是池塘,似乎在逗鸟之前,国师还喂了一会儿鱼。
西初沉默看了好一会儿,逗着鸟的国师又开了口:“她近来的表现明明是十分在意你,怎么今日到了我府上却一点都不急了?就算是装装样子,也该立马追过来,阻碍我查探你的身份。”
“国师为什么这么确定一定会有鲛人?”
“你想套我话?”国师瞬间眯起了眼,半晌,他笑了起来,嘲弄着:“看来楼洇什么都没与你说啊,见你生得美貌就骗你留在身边给她当挡箭牌用了,还真是无耻啊。”
这很难评,西初不知道怎么接这话,她只能保持沉默。
“这倒也不是什么值得隐瞒的事情。”国师这么说着,他又继续拿着根小棍子逗起了笼子里的鸟。
“我的这位世侄女,可是个为了活下去不折手段的女人。”
这不是西初第一次听见这样子的话了,几乎是每一个认识楼洇的人都这么说,为了活下去不折手段的人。这又与西初认识的楼洇有些出入了,楼洇确实整天将那些她短命的话挂在嘴边,不过她看上去并没有很在意这件事,说是在意,倒不如说是因为看不惯他人用着这件事笑话她,她反而要让他人知道,她就算再短命,不管是她活着还是死后,他们都得仰她鼻息。
是个过分糟糕的家伙。
“你和楼洇去惊蛰城的时候应当有去看过吧,那位容家大小姐的躯壳。”
不知道这位国师为什么突然提起这件事,西初还是乖巧点了点头。
国师瞥了她一眼,又道:“人有魂灵,死后魂灵还会留在身体里一段时间。那位容家大小姐就是在这段时间内,被人拘了魂灵,锁在了死去的躯体中,被充作镇宅的灵,护着府邸,直到她的魂灵被消磨殆尽,不剩一丝一毫。”
这件事,西初听楼洇说起过,不过楼洇那时的说法是容家大小姐的身体是具空壳,魂灵早已不在里面,像是别人用陶土捏出来的壳子。
她稍稍一回想,国师的话还在继续:“这种恶毒的禁术正是出自殷家,容家大小姐正巧是这个禁术的第一位受害者,因为是四十多年前的事情了,当年的知情者不是死了,也因此那位容家大小姐的事情才拖到了如今。”
“死者本该入土为安,却因为这种咒术让人死后不得安宁,非得将人折磨至此。虽说研究出这种禁术的人实在是可恶,可找上他,让他做出这种事情的容家老太才是更可恶的那个。”
这件事,西初也很难说,听着国师的意思倒像是大错都是容家老太太,研究出这种东西的人反而只是小错,远不及容家老太太可恶。
西初安静了一下,她又问:“这和楼洇又有什么关系吗?”
“对死者尚有这种禁术可以施展,更遑论是活人。”
“你可知这世间尚有一禁术名为“换命”。能将人的寿数交换,以短换长,而施展这术的其中一项代价便是身体病弱,无法长时间站立。楼洇总是坐在轮椅吧?分明是个看上去身体健全的人,却总爱坐在轮椅上,那可不是她不爱动,那只是她使用了禁术带来的后果。”
“人皆有命,她不信命,偏要做这搅弄命运之人。”
楼洇可真矛盾啊。
西初愣愣地想着,怎么同一个人,在她面前与对外的形象能够做到两个极端呢?
第322章
“你随我来。”国师丢下了这么一句话便起了身。
不知道他又要说什么, 西初觉得国师很奇怪,对着陌生的她说了一大堆的话,根本就不像是个正常人。
她在心里头犹豫了一下, 说着让她跟着的国师已经走出了好远,西初没再犹豫,跟上了国师的脚步。
一路遇见了不少人, 他们穿着打扮都一样,看着也不像是府中的侍从丫鬟,在见到国师时都恭敬地低下了头, 待国师与西初走过后, 他们才抬起头离开。
走了有一段路,国师好心地给了解释:“那是我族中的子弟。”
“这一代中,都是些平庸之辈,也就出了一个楼洇。”
“可惜了啊, 当真是可惜了啊, 但凡她是我殷家人, 但凡……”
提到楼洇,他又是一阵惋惜。
西初没有多言, 跟着他听着他说。
他们在一处楼阁门前停下。
院外有重兵看守,进了院子,在楼门前又有人守着。
守卫推开了门,昏黑的大殿闯进了西初的视野之中,她抬头看去,最先看见的是处于殿中的圆形水池。
里头没有点灯, 从外头看向里面只能瞧见黑漆漆的影子, 唯独中间的水池不一样,不知是什么, 好似在闪着光。
国师走了进去,他在门口的柜子里找到了火折子,将边上的灯盏一一点上灯。
整个大殿亮了许多。
西初的目光扫过边上的书架,上面放了许多书,瞧着外壳都有陈旧。游移的目光在边上扫了又扫,最后还是来到了正中的水池。
居于中心的圆形大水池,波光粼粼的,池中好似闪烁着些许星光。
国师走上台阶,在水池边停下。
“你可知我今日为何专门寻你过来,又为何要与你说上这么多吗?”前头的国师这么说着。
西初不知。
她坦然摇头。
“你过来。”国师又道。
西初迈开步子,两三步走到了国师身边,离得近了她才看清水池底下装着的是什么。
是满天繁星。
她愣了下,下意识抬起头往天上看去。
楼阁是宝塔状,因此她往上看也只能看见一个圆顶,没有塔顶被掀开露出了天空的模样,也没有天花绘满了星空。
她又收回了目光低头看去,池中繁星点点,瞧着像是底下才是头顶的天空。
这个世界是带着些魔幻色彩的。
西初再一次用这个世界不能用自己的常识来理解为它辩解着,所以不管是什么都不要惊讶。
“你可知这是何处?”国师又问。
西初再次摇了摇头。
“世人皆说,东雨有能人,可窥得他人的过去与未来,你猜他们是如何窥得?”他说着话,目光却是盯着水池看的。
答案很明显。
西初没有接这话,等着国师的下一句。
“你于山野间被楼洇所救,之后一路跟着她来到了东雨,楼洇于你确实是救命恩人。”他的语气凶狠了两分,“可你岂知,楼洇救你本就心怀不轨。”
西初不在意楼洇是否藏着那些心思。
楼洇是好人,是坏人,对她来说都没有很大的区别,与坏人相伴最差的结局不就是死吗?
西初最不缺的就是死的体验了。
她看了国师一眼,垂于身侧的手暗暗掐入掌心,让自己摆出痛苦的模样来,“你们为何总要那般说楼洇?”
国师突然大声吼了起来:“楼洇疯了。”
“你可知她都做了什么事?”
“自她记事起,便开始寻找一些续命的术法,她用着邪术给自己换了一条又一条的性命,你可见过她府中的那些棺木?那都是替她死去的冤魂。”
“而你,你是她即将到来的生辰礼上的替死鬼。”
西初觉得自己现在脑袋应该嗡嗡作响,像个傻白甜突然听到别人揭发待自己很好的好人其实是个坏人一样,震惊、难过、不敢信。
但她怎么都没法做出那样的表情来。
因为……太奇怪了。
替楼洇死去的都是西初,可西初死了一次又一次,现在的西初活生生地站在了这里,这算是死去吗?
如果这真的是什么替死的术法,那这不就是BUG了吗?
“一个人可以替另一个人死了又死吗?”她低声问着,国师好似没有听到她的声音,他的脸狰狞痛苦,扭曲了模样的脸变得异常可怖了起来,这样的他癫狂着朝着西初走了过来。
一步又一步,他抓住了西初的手,强硬地拽着她往水中去。
柔弱的,无能的,只能任人欺负,一直以来除了哭泣就什么都做不到的西初并没有被他拽动。
拽人的被惊到了,被拽到的也惊到了。
甚至于,西初用下力,拽着她手的国师被她反手甩下了台阶。
国师倒在了地上,连着咳了好几声后,满脸诧异地抬起了头,“你怎么……”
西初也觉得不可思议极了。
她伸手捏了下自己的刚刚被抓住的手腕,在反复思考之中,她看向了满脸诧异的国师,“要不,你再试试?”
突然的寂静将这座昏黄的大殿笼罩,打破这份沉默的是被推开的大门。
楼洇着急又紧张地推开了门,急切地喊着西初的名字。
焦虑与讶异仅仅在心中停留了一瞬,她大步从国师身边走过,走上台阶,一把抓住了西初的手腕。
“跟我回去。”她说着。
西初乖乖哦了声,跟着楼洇走下了台阶,经过国师的身边时,西初难免向他投去了目光,“楼洇能走,能跑,不会痛。”
西初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与他说,旁人会认为楼洇的身体有毛病,兴许是楼洇的有意为之。
蛊惑他人说出那些于她不利的话,将那些话广而告之,然后楼洇就变成了所有人口中的模样,哪怕“所有人”都不曾见过楼洇,与楼洇说上一句话过。
“我自然知道。”
迈过门槛时,好像听见了身后人的一声低语,西初疑惑地看过去,只见原本用手肘撑着身体的国师倒在了地上,似是昏了过去。
她再一次露出了讶异的目光,不由得转头看向自己正被楼洇拉着的手腕。
她真有那么大的力气?
国师府的人并没有拦她们,大家只是对楼洇投来了惊讶的目光,惊讶于楼洇能够正常行走,那些传了许多年的流言蜚语,在这一刻变作了另一种流言。
楼洇施了什么禁术,给自己换了一具健康的身体。
出了府,等在外面的是楼家的马车,珑心与车夫在外头等着,见她们出来,珑心急忙忙迎上来,楼洇冲她摇了下头,珑心失落了下,行至一旁,候着她们上了马车。
马车内安静得厉害。
外头是喧嚣的集市声音,里头是自己的呼吸声以及心跳声。
西初看向楼洇,不知楼洇为何板着一张脸。
“为何要跟楼洚走?”
“我以为是你的意思。”
楼洇当即笑了一声,似是生气,她猛地凑到西初的面前,问着:“为什么会觉得那是我的命令?”
“你觉得小姐我手眼通天,连皇帝都能给你换了,所以觉得今日所有事都是在小姐的默许之中?”
这话问得西初有点尴尬,她确实是这样子觉得的,但楼洇会这么问就证明不是西初以为的那样。
虽然是有点尴尬,但另一方面她又觉得有点不太符合楼洇在她心目中的地位了。
“小姐我最讨厌你这般自以为是,自作聪明的家伙!”
“那不是你吗?”
生气的小姐瞪圆了眼睛,她气恼地又坐回了原位,没一会儿保持着安静的小姐又开了口。
低低的,怯懦的,与刚刚生气的模样像极了两个人。
“不要乱跑,至少在我的生辰前,不要再乱跑了。”
一时间,西初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来,她只得问上一句为什么。
“楼洇,要求别人去做某件事之前,你至少得告诉别人原因吧?”
“你知道今天他们都对我说了什么吗?”
楼洇问:“说了什么?”
“他们说你是坏人,你找不到鲛人就用普通人的性命与你交换,你府中的那些棺,全都是替你死去的无辜人。而我,是你这一次生辰要死去的祭品。”
西初盯着她的眼,楼洇似有躲藏般,避了一下后又对上了西初的眼,装得好似自己丝毫没有逃避过的模样让西初将话问了出来:“楼洇,她们到底是谁?”
“我又是谁?”
楼洇愣了下,粲然一笑,“你是西初。”
她避开了西初的所有问题,只回答了最后一个问题。
西初有些问不下去了,好像每次只要楼洇搬出这句话来,西初就觉得什么都可以不用再问了。
她保持了半炷香的沉默,决定略过这个问题,反正不知道又不是一天两天,知道和不知道她也还是照样活着,并没有什么区别。
“刚刚那个国师想把我推下去。”西初提起了在国师府里发生的事情。
这似乎是一件让楼洇也很惊讶的事情,西初看见她脸上明晃晃闪过慌张的表情,好可疑。
“你看到了什么?”很可疑的楼洇这么问着。
西初摇了摇头,说了句什么都没看到,紧张的楼洇的脸色当即舒缓了一点,她又重新对着西初露出了个笑,并说着:“无事便好。”
“那里是什么奇怪的地方吗?国师想拽我下去,结果他反而被我甩到一边去了。”西初想说自己突然变得力大无穷,又觉得这话说出口指向性太明显了,万一那只是西初的错觉说出口的话就不太好了,于是迂回提了这么一句。
楼洇理所应当地说着:“你本就不同于他人,北阴一行,她又给了你■■。”
后面的字被楼洇吞了进去,西初没听到她说了什么,因着她提起北阴的缘故,西初的注意力不可避免地散了些,等注意到的时候,楼洇已经发现了她的异常,闭上了嘴。
西初忽然想,楼洇应该是什么都知道,又爱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她们两个像是在揣着明白装糊涂,知道又都不捅破。
兴许是为了调节气氛,又或是为了哄西初,楼洇一敛刚刚的模样,用着极其轻快的语气说着:“你能一只手将国师甩开了,很厉害啊,这可是一件好事!怎么那么失落?你不是一直都想要金手指吗?现在有了,不应当开心吗?”
她的话全数落到西初耳边的时候,西初感觉到了脑袋发出了嗡的一声,下一秒,她的身体给出了反应,西初抓住了楼洇的手,急切地追问着:“你刚说什么?”
“嗯?”被抓住的楼洇露出了不解的表情,不似刚刚装聋作哑的模样,她好像真的不知道自己说了什么话。
西初只得重复了一遍。
“金手指。”
“你说我拥有了金手指。”
“楼洇,你是不是——”
和我一样四个字西初没来得及说出口就被楼洇用着十分坚决的声音打断了。
她说:“不是。”
西初煞白着脸看她,满心只觉得她在说谎。
如果不是的话,又怎么会给出这样的回答?
楼洇分明是明白的,她知道那是什么意思。
楼洇喜欢装傻充愣,楼洇喜欢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样。
西初讨厌她的这份知道却要说不知道。
她难过地咬住了自己的下唇,默默地松开了抓着楼洇的手,低声说着:“楼洇,你别骗我。”
楼洇没吭声,她垂下眼,没将目光与西初对视。
她这般模样,西初心中便更怀疑了,于是伸出手,抓住了楼洇的袖口,再一次喊着:“楼洇。”
在长达许久的沉默以后,躲避着她视线的楼洇抬起了眼。
“不是。”
“我不是。”
第323章
楼洇说了好多个不是。
她不是, 她不是西初想的那个。
西初不信她。
因为楼洇总是爱装糊涂,就连撒谎的时候也是用着自己不说真话不说假话这种相互矛盾的借口来为自己辩解。
这样的楼洇要让人怎么信?
西初松了手,沉默地坐到一边, 不再言语。
楼洇也一直沉默着,直到下了车,她们两个人都不曾有过交流。
楼家下人们正在悬挂过几日楼洇生辰礼的装饰, 先挂了白,再挂上红的遮住,这样红事若是变作白事, 将外层揭下来便可。
西初心生感慨, 想着这确实是一件方便的事情。
今年的棺也早早被送了过来,还未刻字,想来应当该刻上西初的名字了。
思及此,西初不免看了眼同她一起下了马车, 现在又坐回轮椅上的楼洇。国师说楼洇无法久站, 所以需要坐在轮椅上, 西初是不信的,因为她见过太多次楼洇站起来的模样了。
犹豫了一瞬, 西初问出了口:“那口棺,你打算何时去刻字?”
西初感觉有许多的目光投向了她,其中最刺眼的莫过于站在楼洇身后的七窍,她满脸惊讶与恼怒,比起楼洇这个当事人还要显得生气几分。
西初想这也是应该的,七窍很喜欢她家小姐, 她是最不希望楼洇死去的人。
比起周围人惊讶的模样, 当事人反而不觉得这是一件很大的事,她轻笑着, 给出了西初答案:“小姐今年不打算刻字了。”
为什么?
过去西初死的时候,楼洇并不在西初的身边,尸身也到不了她的手上,而今年西初在她身边,也会在她身边死去,所以今年不刻字?
西初依旧想不明白。
回院子的路上是珑心与西初同行,她一直在西初身边小声提起刚刚在门口发生的事情,几句话翻来覆去的,无非就是西初怎么可以那样子问楼洇,楼洇不将这事当一回事,可不代表这是一件小事。
珑心着急又不安,说到后面又十分无奈地补充了一句:“初姑娘往后可不要再这么提这些事了。”
这漫长的一日在珑心的念叨中就这么过去了。
西初早早梳洗后就睡下了。
她觉得脑袋有些疼,可能是想了太多又得不出什么答案来,所以头才会这么疼。
西初早早就睡下,访客却在这个时候悄然到来。
寻上门的是南雪的摄政王。
门房突然来禀时楼洇还有些惊讶。
她与南雪的摄政王有过往来,也曾回答过她的几个问题,几年前尘埃落定后,她这里便只是摄政王用来掩人耳目的去处。
在所有的事情都已经结束了的现在,一个已经被楼洇踢出局了的家伙现在出现在她的面前,代表着什么?
楼洇可不认为这位摄政王大人能有什么识人之明,现下是来找她秋后算账的。
不理解,不明白,楼洇还是一如既往地接待了这位摄政王,给她斟茶倒水,引导着她坐下。
对方进来时十分冷静,楼洇打量着她的模样,从中找不出她此行的目的。
谢清妩喝了茶又放下,一切都与过去别无二致。
像是风雨欲来。
楼洇还在猜她此行的目的,思索间,平静的摄政王先提了话头。
“几年前楼小姐与本王说,她死了。本王信了,所以将鲛珠扔下了祭坛,也放弃了再寻她的念头。”
说这话的谢清妩模样冷静,好似只是在与她话家常。
楼洇自然是不会这么认为,毕竟无事不登三宝殿,没有人会无故提起一件早已过去了的事情。
是发现了什么?是知道了什么?
楼洇心中好奇,揣度之下,她慢声开了口:“王爷见到了她?”
她未将话说死,刻意留了三分的余地。
南雪攻打北阴,西晴又出了手,现下本该是南雪正忙的时候,身为摄政王的谢清妩却深夜来此,此事在她心中占了不小的位置,要急也该是谢清妩急,而不是她。
楼洇本就不为此事担忧,现下就更加不会了。
她缓缓抬眼看向谢清妩。
谢清妩的脸色微变,她紧抓住桌上的茶杯,稍显怒意:“你为何从不与本王说,她一直就在本王的身边!”
听上去很生气的样子。
楼洇想,她现下应当要哄上一哄,免得这位摄政王真与她撕破了脸,突然对着她抽出剑来……啊,那可不是一件什么好事,楼洇可不想死在今夜。
心中想着莫要惹恼了谢清妩的楼洇说出口的却不是什么安抚的话语,她只是微微笑着,说着万金油的答复:“我与王爷所说皆是实话,要如何去理解,自然是王爷的事情。”
言外之意,就是与她无关。
“楼洇,你骗了我。”
“楼洇你为何要如此!”
“我又一次,又一次杀了她!”
南雪的摄政王情绪起伏很大,只是简短几句的时间,她便已经抽出了腰间的佩剑,指向了楼洇的喉间。
楼洇没有被惊吓到,她已经保持着最开始的姿势,对于近在咫尺的武器,眼睛都不曾眨上一下。
最爱与他人玩弄文字游戏的她自然是不会漏听谢清妩的只言片语的,她自然也不会错过对方说的是又一次。
她在怔愣间叹了口气,遗憾与可惜从她的唇齿间逃走。
楼洇很是可惜地说着:“我可从未告诉过王爷,黎郡主死了。”
“当日王爷寻过来时,早就查明了真相,不过是想从楼洇这里要到肯定的答案而已。一直以来都是王爷做出的决定,是王爷自己选择了攻打北阴,是王爷自己将那可怜的公主殿下推上了祭坛。与其一而再再而三地去怪罪旁人,王爷不如想想,此事究竟是怎么走到现在的地步?”
“王爷如此气恼地寻上楼洇,想来应当是从他人口中知道了些什么。楼洇确实是知道,不过王爷也知道,我们不能随便说话。楼洇尚且有缘由,那将此事告知王爷之人,又为何偏偏要拖到今日才告诉王爷呢?”
谢清妩脸上闪过些许挣扎,似痛苦,似愤怒,更多的却是后悔。无能的她终究是什么都不曾做到,不管是十几年前,还是十几年后,她始终还是那个被命运算计的人。
而这样的一个人除了背负痛苦外别无他选。
在谢清妩的挣扎中,楼洇故意迎上了两分,剑刃在她脖颈处划开了一道小口,殷红的血冒出来时,谢清妩甩开了握于手中的剑。
这般情景并未让谢清妩后悔几分,甚至也不曾看过楼洇一眼。
好一会儿后,她才问:“她在哪?”
楼洇不愿回答这种问题,她笑着,给出了自己能给出的答案:“王爷应当知道,北阴祭祀一事本就有违天理,这般恶事,自是烟消云散,世间再无此人。”
*
醒来是夜半三更。
外头有打更人的声音,西初在床上坐了一会儿后,下床给自己倒了半杯水。
外头的烛光飘忽,有不少人在外头走动,这是很少见到的情况,西初好奇推开了门,院子内多了些陌生面孔。
明明并非是侍卫打扮的人,腰间佩着刀,听见了她推门的动静,纷纷朝着她这里转过了脸,甚至有人还将刀拔了大半出来。见到是住在这院子里的人发出的动静后才收回了刀,转开了视线。
西初没见过他们。
却不代表西初不认识他们。
他们并不是楼家的侍卫,腰间的佩刀上面刻着的是南雪荣安王府的纹样,也就是摄政王的手下。
她来了东雨?
西初不由得将目光投向了主院。
仅是几步,她就能再见到那人。
西初心有迟疑,犹豫了一番后终是下了决定,她退回房,双手正欲关上房门,主院那头传来了些刺耳的声音,女人尖锐失真的声音传了过来。
她愣在原地,守在外头的侍卫们纷纷冲了过去,西初也跟着他们的脚步跑了过去。
房门大敞,楼洇平静地坐在椅上,与她的模样对立的是满脸恼怒的摄政王。
是她摔了杯,丢了盏。
有人在前头,西初不敢太靠近,不过视力好,听力好,她什么都能看见也能听见。
那个在她面前向来都是一副冷静面貌,偶尔会露出一些忧郁神色的摄政王大人此时此刻正对着楼洇发火。
楼洇确实是个很会惹人生气的家伙。
与她说上几句,很难不生气。
西初理所当然地想着。
她们说了些什么?
说了些骗与不骗的话。
摄政王在说楼洇骗了她。
楼洇在说自己无能为力。
楼洇在说自己从不骗人,可现在她又在骗人了。
西初不想再听下去了,屋里头的人却突然抬了眼,看向了她。
西初一怔,匆匆避开楼洇的眼,急忙回了房。
外头的声音持续了很久,一直到后半夜,西初才听见脚步声离去。
安静后不久,她的房门被敲响。
“我有话与你说。”
是楼洇。
西初想装睡不理,外头的人又说:“我刚都看见你了,遇见这种事你怎么可能睡得着?”
没能睡着的西初板着脸打开了门,外头站着的是同样面无表情的楼洇。
西初本想说几句话呛一下她,目光先看到的是楼洇颈间的伤。
也不知说了什么话惹得摄政王对她动了手,想来应该是相当惹人厌的话,不然对方又怎会下狠手?
今天的事情在西初心里还没有过去,她还没有那么快就要和楼洇讲和与她正常相处,不过看在她受了伤的份上,西初决定先停战。
她将楼洇放进了屋,点了灯,转头将屋里放着的伤药翻了出来。
西初小心地为楼洇地伤处涂抹伤药,闭着眼忍着疼的楼洇在她药涂至一半时开了口。
“有人告诉她,她要找的人被她所害,死在了北阴的祭坛上。”
“西初,她总是在认错人呢。”
西初的动作因为她的话停了下来。
第324章
西初抬眼看她, 楼洇正浅浅笑着,眉眼弯弯,低喃地说出那句话来。
见西初看向自己, 楼洇更是软软一笑,并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足以惊讶的话。
“你为何要说这样的话?”西初问着。
楼洇反问了她一句:“你还记得她吗?”
这话问得有些莫名,西初怎么可能不记得——不对, 楼洇又怎么知道她忘记过?
“她不好,不要喜欢她。”楼洇又说。
这话更加莫名其妙了,西初听不太懂, 她讶异的表情似乎很奇怪, 她看见楼洇的眉眼弯弯,楼洇又笑了起来。
为什么要笑?
又为什么要跟她说起这些?
“楼洇。”西初低声喊着她的名字。
被喊到的人当即收敛了脸上的笑容,她鼓了下左边半边脸,似乎不是很高兴的模样。
这副小孩子模样着实让人生不起气来, 西初忍不住叹了口气, 又喊了一声:“楼洇。”
“你不是告诉过她, 她要找的人死了吗?”
“小姐可从没说过那样子的话。”
西初沉默。
她忘记了,楼洇这个人不爱说实话。
“西初, 萧光莹来找你的那日,应当与你说了。你为何不走?”
西初一怔,她没想到楼洇会再一次提起这个人,在她的记忆里,萧光莹已经是好久之前的事情了,久到她都快不记得还有这个人存在过。
那天她们说了什么?萧光莹其实什么都没有说。
她只是问西初, 要不要跟她走?她说朱槿也是希望她能离开楼洇的, 她们都在说楼洇很危险。
“我,”西初张了下嘴, 一个字冒了头,她又合上了嘴,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又或者说她不知道自己要怎么去说。
“我不知道。”
“比起你,她确实是我更加熟悉的人,但跟她熟悉的那个人不是我,啊!”她茫然地说了这么一句,楼洇立马敲了她的脑袋一下,疼痛让西初叫了一声,她单手摸着自己被敲的额头,不解地看着楼洇。
“你干嘛?”
“打你。”
楼洇回答得很快,她手下的动作也很快,西初又被她敲了一下脑袋。
连着被敲了两下,饶是西初的性格再好,也免不了生气。
她瞪着楼洇。
“小姐虽然很高兴你选择了小姐,但是小姐讨厌小姐是因为诸多原因之下的选择。”
“小姐可是十分坚定选择了你啊。”
西初不太懂楼洇怎么坚定选择了自己,在过去的交集中有发生过需要楼洇坚定选择自己的选项吗?西初回想了一下,似乎是没有的,但楼洇又说得很坚定的样子,她心中茫然,迟疑且带着一些试探地说了一句:“……那对不起?”
楼洇这下子鼓起了右半边脸,发出了一个重重的哼,“小姐脖子好疼!”
她催促着西初给她上药。
这是楼洇最爱用的手段,不高兴的时候总爱转移话题。
西初没办法,继续替她上着药。
将药涂抹完,西初放下了药膏,起身去洗了手,回来时便见楼洇单手撑着脸趴在桌上,十分无聊地玩弄着桌上倒扣的杯子。
“小姐过来不止是为了说她的事情。”
她是指摄政王,除了她还会有谁?西初不知道,她乖乖在楼洇身边坐下,等待着楼洇公布答案。
楼洇就着刚刚的姿势,侧目看她,眉眼温柔了许多,说出的话却没有几分温度,“西晴的人也来了。”
“那个选择了另一个人而非你的家伙。”
楼洇很喜欢用这样的话语去形容与西初有过牵连的每一个人,不像是在打击西初,更像是在打击被她形容的人,西初不太理解。她微微皱起了眉,“这很重要吗?”
“当然重要。”
“今日不选你,他日也不会选你。”
说起来也很奇怪,有时候西初总会有些莫名其妙的感觉,就好像现在。说着这种话的楼洇,这是什么意思?
今日不选她,他日也不会选她。
这是件很重要的事情吗?
西初的沉默让楼洇跟着陷入了沉默之中,她缓缓伸出手,摸着西初的额头,轻轻揉着,“西初,”
她单单喊了一声,又放下了手,未出口的话不知藏了何种情绪,等西初看清时,楼洇已经站起了身,伸了个腰,慵懒地说着:“夜深了,小姐要入寝了。”
楼洇沿着廊下慢慢走回房时,雨忽然落了下来。
先是少少的几滴,在她因为这场雨怔愣时,雨下得越来越凶,她站在檐下,仰头看着黑夜之中的雨幕,任由雨水打在自己的身上,不闪也不躲。
“小姐捡到小猫时也是如今夜的雨一般的日子,那日雨下得又急又凶,小姐忙着躲雨,却一直都寻不到一处足以避雨的地方,雨中的小猫便在那时闯了进来。”
“小猫也很奇怪,待在雨中,不跑也不躲。小姐那时瞧着有趣,便走了上去。”
“后悔吗?”
“小姐这一生未曾有过后悔之事。”
“小姐又非无能之人,自然有能力去承担自己所做的一切。”
*
西初将烛火熄灭,重新坐到床上,她刚脱去鞋袜,拉过被褥就听见了外头传来又急又凶的雨声。
她想起了刚走不久的楼洇,应该回到房间了吧?
西初摇摇头,将楼洇从自己的脑中摇出来,她躺下,将被褥拉至脖颈处,缓缓闭上了眼。
于漆黑的深夜之中,她听见的是湍急的雨声,以及那雨中的几声模糊轻唤。
第二天醒来时,雨还在下,府中的人来来回回都拿着一把伞,不敢跑,最多也只是在檐下快步走动。
醒来见到珑心的第一时间,西初就从她那里听说了楼洇病倒了的消息。
“小姐惜命,像这种普通的风寒是第一次见,今日过来的医师为小姐诊脉时都很讶异。”
“许是昨日下人们未曾小姐房中的窗关上,这才让小姐着了凉。”
“七窍可生气了,罚了昨日伺候小姐的丫鬟们。”
珑心说的都是今早发生的事情,那时西初还在睡梦中,并没有听见外头的动静。此时听见她说的这些话,也只是点了点头,表示自己有在听。
她不说话并不会让珑心觉得无趣,继而不再说下去,与楼洇的反应全然不同。
楼洇是个说出便要有明确回应的人,若是得不到自己想要的回答,楼洇会很不高兴地说着自己不高兴了的那些话。
和楼洇相处,说好相处是假话,说不好相处也是假话。
她是个看上去很简单的人。
“今晨还听说南雪的摄政王来了,国师带着一群大臣候在城外迎着她,不过说来也巧,西晴的女帝也来了。”
“好多人都去看了热闹,大家都打着伞,看都看不清。”
“你知道的好多。”
“小姐吩咐奴婢,不管是楼家之内的事情,还是楼家之外的事情,都要事事与初姑娘说。”
她接了这么一句,西初却是愣住了。
之前西初有意和她们打听外边的消息,她们也很配合西初,与她关系好了之后告诉了西初很多事情,而现在……西初脸上的笑有点僵。
楼洇真可怕啊。
这么个想法忽然从脑中闪过,最后消失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
西初又重新露出了个笑容,“那你还想与我说些什么吗?”
“自是有的。”珑心说着,“只是不知初姑娘愿意听。”
“但讲无妨。”
“西晴这次来得可不止是她们的女帝,还有不久前被认回皇室的沈家小姐,姑娘是北阴人应该知道二十多年前西晴皇女嫁与南雪将军一事吧?皇女与将军生了一对双生子,之后将军反叛,南雪王诛其九族,这事外头都说是南雪王糊涂,北阴人不过用了些手段,便让他斩了大将军——不过谁能肯定这其间没有半点南雪王忧心将军功高盖主呢。”
“那时沈家的两个女儿逃离了南雪,逃亡的路上,双生子中的妹妹死了,只剩下一个姐姐还活着。姐姐一直在谋求着为沈家平反的机会,几月前摄政王与北阴郡主大婚,郡主死在了婚宴上,昔日北阴的阴谋诡计也暴露在了人前,在这场混乱之中,沈家也得了平冤昭雪。这是现下被百姓们所知之事。不过奴婢倒是听说了另一件事,听说这沈家女儿联同摄政王谋害了皇帝。她并非是为了洗刷沈家的冤屈,而是想让北阴与南雪再起战事。”
珑心忽然捂住了自己的唇角,略显夸张地说着:“这女子说来也真是可怕,小小年纪便一直装着仇恨,如今被西晴皇室认了回去,也不知道要对这也是帮凶的西晴皇室如何下手呢。”
“初姑娘遇见这种人可要小心些,这种睚眦必报的认,哪天惹着人家了,怕是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她们为何都来了东雨?”
“说是因为换新帝之事,不过这在东雨又非寻常事,谁会关心一个活不长久的皇帝?奴婢听说是国师给西晴送去了信函,邀请女帝入境。至于那摄政王,奴婢也不知,不过早些年她倒是会来小姐的院中坐上一坐,兴许是与小姐生辰将近,摄政王来见见小姐。”
这件事在东雨并不是什么秘密,甚至在几年前在南雪为质的北阴郡主追着摄政王时,坊间编排了不少三人的风流韵事。
毕竟摄政王对北阴郡主不假辞色,每年总会跑到楼家小姐这躲些清闲,时间久了,外头便什么风言风语都生了起来。
早年珑心也是听过不少自家小姐与摄政王的话本,在以她们为主角的话本里,那北阴的郡主总是棒打鸳鸯的狠毒恶妇模样。
不过,小姐不喜欢。
“初姑娘见过北阴郡主吗?话本里总是将那北阴郡主写得尖酸刻薄又惹人嫌恶,可谓是一大毒妇。”
“她……”西初想不太起来了,对于她的记忆是自己被扔进冰湖之中。
模糊的记忆停在了自己因其一句话便被扔进了冰湖之中,在身体因为寒冷变得僵硬前,取走她性命的是被灌入口鼻的湖水。
她死得那般痛苦,之后醒来却发现自己在海里头,她再也不用担心会溺死在水中了,却要担心岸上的人夺走她的性命。
过去为何那般怕死?
或许是因为那一瞬间实在是太痛苦了。
她怕痛,所以不愿死,不敢死。
西初想了许多,不对劲的地方渐渐冒了出来,她突然坐正了身体,抓住了珑心的手,问着:“珑心,我之前听国师说,东雨有禁术名为换命,那被换命之人,都是怎么死的啊?”
她问得突然,许是将珑心给吓到了,本来侃侃而谈的少女因为她的询问僵站在原地,好一会儿珑心才苍白着脸摇了摇头:“奴婢不知。”
珑心的脸色不太好,西初注意到自己还抓着人家的手,惊觉自己现在的力气大到出奇,西初连忙松开手,道了好几声歉。
“初姑娘不必道歉,奴婢不疼的,初姑娘的力气怎会大到将人捏痛呢,奴婢反而要担心奴婢的手太过粗糙,反倒害初姑娘受了伤。”珑心笑着说着没事,她的模样很温柔,西初难免从她身上看到些旁人的影子,当即沉默了些,轻咬着唇,又道了声对不起。
珑心摇着头,说起了西初刚刚问的事情。
“初姑娘好奇的事情,奴婢确实不知,这种禁术向来都是被封存在藏书阁中,不予他人翻阅的。”
“不过奴婢倒是曾听说过别的禁术施展的模样,来过府上的长老曾说过,霸道的邪术,自是不可能用着温和的法子告诉你死期将至的,多是暴毙,横死。”
第325章
下午的时候, 西初跑了一趟楼家的藏书阁,楼洇给了她很大的权限,几乎没有她不能看的东西, 她轻而易举就在守阁人的帮助下找到了有关禁术的书籍。当然了,不是禁术本身,而是有关它的内容记载。
以他人性命来续自己的命, 这一术法确实存在,上边清楚写了,被夺走性命之人, 皆是暴毙。
没有人来告诉你什么时候死, 没有人会逼迫你死,有的只是突然。
西初捏着书的一角,怔怔地回想着自己死过的那些次数。
她有过一次是暴毙吗?
有过突然七窍流血吗?
有过非人为的死亡吗?
她被毒死,被掐死, 被蒙死, 被烧死, 被淹死,被捅死——但是这里面好像没有任何一次死亡是突然死去。
她的死都是他杀。
那么这些时日以来她听到的是什么意思?为何总有人说楼洇想她续命?
那九口棺又是什么?那装着西初过去的九口棺又是什么意思?
楼洇为了让自己活命, 所以让西初与她换命,让西初替她去死,所以楼洇活到了现在?
如果是这样的话,如果是这样的话,她又怎么控制西初的确切死亡时间的?又是怎么控制西初的死法的?楼洇又不是神。
西初想不明白,脑袋乱糟糟的, 好的乱的, 全拧在一块,越往坏处想, 各种各样的可能性冒了出来,可这同时又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不是那样的。
那到底是哪样?
西初不明白。
西初想得头要发胀,她双手抓着自己的脑袋抵在桌面上,安静了好一会儿,她用着额头磕了好几下。
在漫长的时间过去,西初合上书,跑出了藏书阁。
雨还在下,珑心一直在藏书阁外等着她,见她出来欢喜地喊了一声:“初姑娘。”
西初没听到,大步跑进了雨中,她隐约听到了有人在喊她,西初没回头,穿过亭台,穿过回廊。
西初想要得到一个答案,一个确切的答案。
她跑到了院子,许多陌生的面孔从她眼中一闪而过,有陌生的人来了楼家。西初稍显迟疑,脚步慢了下来,却没有停下。
对于答案的迫切驱使她在众目睽睽之下走进了楼洇的屋子。
她推开门。
听见的是楼洇的咳嗽声,还不到冬月,她披着厚厚的大氅,手间抱着一个汤婆子。
七窍在她边上端茶递水,伺候着。
屋里的一切西初看得分明,进来时的急迫在看清屋中的人后消失得一干二净。
西初站在原地,不知该退还是该进。
她闯进来的时候,屋里人都很惊讶,朝着门口的人投来视线。
楼洇面色苍白,硬是从不快的脸上挤出了一个勉强的笑容。
七窍则是一脸的疑惑。
而屋中的另一个人,向她投来的是全然陌生的目光,甚至是不喜的。
她看着西初不到半秒就转开了视线,口中说着:“楼小姐的人倒还真是没有半点规矩。”
西初听见她说着这样的话。
冷漠的,没有半点温情可言的陌生话语。
西初垂下眸子,确认了对方的身份。
真奇怪,她们两个明明有着一模一样的脸,西初除了初见时错认,往后的每一次见面都没有再认错过。
她们区别太明显了。
朱槿对于陌生的人也会露出自己惯有的笑容。七皇女不一样,对于陌生人向来都很吝啬自己的笑容。
“怎么来了?”说话的是还在病中的楼洇。
西初的思绪被她拉回,西初抬眼看了楼洇一眼,迟疑地摇了下头,退了半步,犹豫了下,里边的楼洇又说:“七窍,去吧。”
七窍应了声是,她从楼洇身边走向西初,拉着西初的手出了门,转身又将房门给关上。
她没有离开,而是往旁边一站,假装自己是站在门口当着门神。
为了让自己看上去更合情合理,她甚至还挺直了腰板,故意板起了脸,见西初有些动静,她板着脸目视前方,用着气声说:“别乱走。”
闻言,西初停下了步伐,她扭头去看七窍,七窍站得端正,好似刚刚用气声说话的并不是她。
“你怎么突然来了?”七窍又用着模糊不清哼哼唧唧的气声问着她话。
她这副模样配上她板着的脸着实有些可爱,西初当即软了下唇角,同样小声回答着:“有事想找你们小姐。”
“小姐有很重要的客人,要等等,你和我一起等一等。”七窍没有动,但是用小手偷偷指了指旁边被她关上的门,说到重要两个字的时候,她更是严肃了两分。
西初乖乖点了点头,陪着七窍一起当起了门神。
周遭过于安静,在嘈杂的雨声中她听到的只有此起彼伏的心跳声。往下边看去,是站在院中持刀的女侍卫们,那些是西晴的士兵,刚刚跑进来时西初只注意到了有陌生面孔,并没有仔细,现在站在这里反而看清楚了些。
西初不由得去想自己刚刚开门时见到的画面。
七皇女坐的不是轮椅,而是屋内原装的椅子,西初也没看见常伴她的轮椅。
是好了吗?
猜想一闪而过,西初又想到了早上珑心说的话,珑心说来得不止女帝一个人,那朱槿呢?
她是知道西初在这里的。
这个想法冒出来后,西初又觉得奇怪。
她现在和朱槿有什么关系呢?
就算之前萧光莹来找过她,那又有什么关系呢?
她晃了晃头,身边的七窍投来了疑惑的目光,在顶着院中侍卫们的注视,她保持着原先的站姿,又小声询问着:“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没有不舒服。”西初同小声回答着。
在与七窍的交流之中,另外的声音传入了西初的耳中。
那是来自她们身后的,属于屋内两人的声音。
西初不是有意想偷听的,但听力比一般人还要好上许多的结果就是她站在门外也能将屋里的声音听得一清二楚。
“我想与你做个交易。”说话的是七皇女。
听上去很冷漠的样子,比起西初上一次见到她要陌生许多。
这一年来,她也应该发生了不少事情吧?
西初抿了下唇,旁边的七窍同时说着:“那你要是不舒服一定要和我说哦。”
屋内。
楼洇悠悠地往椅上靠去,几个呼吸后,楼洇抬眸看向了对面的人,她笑道:“陛下能用什么来换?”
不问交易内容,不问为何要交易,只问用来交易的物品。
她对自己想要什么心知肚明。
西晴年轻的女帝没有半分迟疑,她直接道:“你想要何物?”
她的回答好似让楼洇很满意,楼洇弯了弯眉眼,道:“陛下厌恶鬼神之说,两年前为了她人来找我,两年后依旧是为了旁人来找我,不知她们二者在陛下的心中孰轻孰重呢?”
女帝没作答。
这个问题对于她来说无法回答。
重要的人是无法论轻重的,若是天秤的另一头换下一人,她或许可以轻而易举的得出结论。
显然,楼洇要的便是她的这番挣扎,提出了这个问题的楼洇慢悠悠地接上了一句:“死人与活人,在陛下心中便有这么难以决断吗?”
女帝沉默着。
她不说话,楼洇也不曾催促她,坐在一旁乖巧着等待女帝作出决断。
楼洇并不觉得这是很难决定的事情,之所以要挣扎,要犹豫,不过是为了让自己过往的痴情显得不那么像个笑话罢了。她心中早就有了决断,只是要挣扎上那么一下,要表露出自己不舍的痛苦,要让自己成为此间最为难之人,于是在百般的痛苦之中选择了现下对她来说才是最重要的那个人。
并非是自己太过薄情,只是那个人也很重要,她无法舍弃。
楼洇又弯了弯眉眼,她愉悦笑着,静待着女帝给出她预料之中的答案。
外边,七窍还在和西初聊天,用着气音努力将自己想要说的话说清楚,她自己说了什么自然是明白的,不过西初能不能听懂,七窍很愁。
她努力做到吐字清晰又不发出太大的声音打扰到屋里头的人。
“之前也来过的,来找人的,很痛苦的样子,最后和小姐做了交易,不过她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样了。”
“小姐当时说,她还会再来的。小姐可真聪明。”
西初一边听着屋里头的话,一边听着七窍努力的话。
勉强对着七窍露出了个笑。
两边都好像在说着很重要的事情,但西初着实无法做到一心二用,要么听里边的,要么听外边的。
西初很快就做出了取舍,她问着:“为什么会那么说?”
“不知道,小姐就是那么说的。”七窍小声回答着。
她刚要摆手,旁边的门豁然打开。
七窍被吓了一跳,往右看去,拉开门的是她家小姐尊贵的客人。
客人的脸色比来时还要更难看些,也不知道小姐又说了什么惹得客人不高兴了。
西初也看到了她的脸色不太好,疑惑在心中闪过,西初将情绪藏住,默默低下头,有意避开了七皇女扫过来的视线。同时院中守着的人撑开了伞,小步跑了过来。
对方在等七皇女,她和七窍也在等七皇女离开,可要离开的人却没有往下走,而是往左边走了几步,然后停了下来。
西初感觉到她的目光停在自己的身上,久久都不曾离开。
这道目光盯着她太久了,久到西初快要坚持不住了,盯着她的人才缓缓开了口:“她对你很在意。”
她们之间的“她”能有谁呢?
七皇女认识,这一世的西初认识的那个“她”只有一个人。
西初没抬头,没对这话给出任何回应。
纵使身为鲛人的她这一辈子与她相识过了,是可以说上一声是朋友的关系。
第326章
“你到底是谁?”她又问, 茫然的、疑惑的、带着一丝不解的。
我是谁呢?西初在心里问着自己。
是鲛人?是东雨容家的小丫鬟?是西晴皇宫中的小宫女?是北阴的郡主?都不是,那些都不是。
她什么都不是。
西初也不知道自己是谁,应该是谁。
她自困于这个问题之中, 什么都无法说出口。
“她是西初。”楼洇的声音于数千茫然中插了进来,她抬头看去,楼洇虚虚地靠在门框边, 笑着又重复了一遍,“她是西初,只是西初。”
就像西初曾问过她无数遍, 楼洇每次都不厌其烦, 都认真地与她说这一句。
不是别人,只是西初。
“西,初……”七皇女低喃着这个名字,西初不知道她是否还记得这个名字, 但看她眉头紧锁的模样, 想来是还记得。
时间好似被停滞, 所有人都止于此刻,只有檐外的雨丝冰冷无情。
许久后, 西初见着她解下腰间的环佩,拉过自己的手,将它放于自己的手心间。
“若有朝一日,你无处可去,可来西晴寻一处庇护。”
她说了这么一句话。
她没有认出西初,但对于每一个叫这个名字的人都愿意给出一丝的善意。
西初不敢看她, 假装惊恐地低下头, 掩去眸中的异样,被放于她掌心处的环佩好似还留有那人的掌温, 西初不免湿了眼。
她听见衣袂翩飞的声音,再一抬眼,七皇女已走出了檐下,侍卫上前遮去了她头顶的落雨,她不曾回头,来时如何,去时便如何。
好一会儿后,楼洇行至自己身边,她不说话,西初也没说话。
雷声嘶鸣,落雨渐大,西初抬头,只看见于灯下飘落的雨。
“我见到她的那一年,她还很小,大家都说她脾气很差,阴晴不定,因为伤了腿,所以脾气比往日更差。”
“现在呢?”
“她长得很好。她没有暴虐无道,没有阴晴不定,没有偏执病态,她和幼时一般是个温柔的孩子。”
楼洇讶异道:“你只当她是个孩子?”
西初沉默了好一会儿,她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足下,笑着说:“她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很好的大人了。”
“西初,你可知她与我做了怎般的交易?”
西初侧目看她。
于轰鸣的雷声中,楼洇那近乎冷漠的声音落了下来——
“那个小丫鬟是有什么过人之处吗?陛下怎将随身之物都给了她?”
“嘘,莫要妄议。可记住了那丫头的模样?若将来她到了西晴,给些方便就是。”
两人小声议论着刚刚在院中发生的事情,前头的女帝上了马车。
“陛下可是因她是朱槿姑娘在意之人?”
被这么问的女帝愣了下,她轻轻摇了摇头,恍惚道:“不记得了。只是觉得……”
说着话,她感到脸颊有些湿润,女帝抬起了手,抹去脸上的水渍。
她恍惚看着指尖上的水渍,好一会儿才补上了未完的话:“孤该给。”
*
“她将与你有关的记忆给了我。”楼洇平淡地说着。西初有些意外,这个人提起这件事时的平静一点都不像她。
安静了一会儿后,楼洇问:“你会觉得难过吗?”
西初轻轻摇了摇头。
“为何?”
“这件事不是你做的吗?”
楼洇沉默,随后又说:“是啊,是小姐做的。”
“那你为什么要问我难不难过呢?”
“因为小姐希望你难过,但是你什么感觉都没有,小姐也很不高兴。”
楼洇总爱说这种奇怪话,每一次都是她做了很多西初会生气的事情,然后来问西初生气吗?
“可,就算是难过,就会变得不一样了吗?”
“你会不再做那些事情吗?我就会——”西初住了嘴,因为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在这样近乎尖锐的质问声中,楼洇只是用着难过的目光看着她,许久方才说上一句:“会的。”
西初沉默着,不知楼洇的这个答案是在跟她说她会变得不一样,还是不会再做那些事,抑或是两者都会。
不知道,不好奇,不想猜,所以沉默,所以接受这个荒诞世界赐予的命运,所以不再挣扎。
她的人生如此,闭上眼,睁开眼,不过就是天黑与天亮,她不在意下一次是否能够睁开眼。
只是,为什么要这么难过地看着她呢?
西初看着她,楼洇道:“西初,你要再多些生气。”
很近的距离,可因为生气,楼洇的声音变得模糊了许多。西初垂眼,只觉得楼洇整个人都变得虚幻了起来,不管是人还是声。
她不免问:“楼洇,你好像在难过?”
“是啊,你才知道吗?小姐都与你说了,小姐不高兴了。”
西初摇着头,解释着自己的意思:“不是的,不高兴与难过,不是一样的东西。”
“你有时候总会给我一些奇怪的感觉,你看我的时候,好像很难过。”
楼洇沉默不语。
西初看着她的模样,不由得笑了起来,她仰头看向落雨的天际,用着稍显怀念的语气说着:“我也曾遇见过的。以前也有人常常盯着我,露出失魂落魄的模样。”
楼洇抿着唇,问:“那你难过吗?”
“不难过的。”西初回答,“我很感激被她思念的那个人。因为那个人,她才待我那般好。”
“就不觉得生气吗?你明明并非他人。”
“有何可生气的?”西初笑了起来,只觉得楼洇这话问得奇怪,她低声道:“她什么都没要求过我,没要我笑得像那人,没要我穿得像那人,没要我变成那人,只是看着我,待我好。你说这世上哪有这种好事?”
自然是没有的。
西初不贪心。
西初很感谢那人给了自己庇护。
那个人从来都没有要求西初成为过自己,她只是在睹物思人,西初不在意那些。
人一定要是自己才可以吗?
如果一定要别人看到的知道的都是自己才是人的话,那西初一定是个伪劣产品吧?
因为西初一直都不是西初啊。
西初是富贵人家的大小姐。
是路边被掐死的乞儿。
是皇城里的郡主。
是一名丑陋的宫女。
是很多很多人。
可西初从来都不是西初。
西初低下头,低声笑着:“我也遇见过要我变作那人的,穿着不合身的鞋袜,明明疼痛难忍了,却还得露出个笑脸来,不小心碰了那人的东西,便没了性命。”
现在回想过去,一切就好像是前世光景,遥不可及。
在西初缓慢低沉的声音中,楼洇又安静了下去,随着西初的描述,楼洇的表情逐渐变得微妙了起来,等西初说到没了性命时,楼洇的脸上彻底没了表情。
西初感觉自己的手腕被抓住,隔着衣袖,楼洇湿热的体温缓缓传了过来,她侧目看去,她觉得怪异的楼洇露出了更加难过的表情来。西初只听见她问:“疼吗?”
疼吗?
只是稍稍想起便觉得有股无名的恐惧,身体便会颤抖,脑子里甚至是空白的。
她应当做什么回答呢?
西初轻笑着:“疼的。”
“对不起。”楼洇在她耳边低声说着,轻轻的一声,却充满了许多的愧疚。
西初看着她,好一会儿后,她抬起手,轻轻拍了楼洇的后背一下,她同样用着极轻的声音回答着:“没关系。”
*
“陛下,醒了,人醒了。”
她刚到驿馆,留在驿馆看守的护卫便急忙冲了上来,告诉了她这个消息,她愣了下,急忙跑了进去。
她已很久都没有过这种大起大落,急切到下一秒便要见到对方的心情。
她穿过门,跑上楼,推开门。
迫切想要见到的那人此时此刻正坐在床上,医师围在她的身边为她把脉,检查身体。
她的神智回笼,所有人见到她都起身行了礼,她点了点头,屋中人纷纷退了出去。
她走了过去,不敢太近,却也没太远。
让自己处于能够看清她的位置。
屋中安静了许久,床上醒来的人才开了口,她问:“为什么?”
她惊讶于对方的第一句话会是这个,却又不是很惊讶这个问话。
毕竟朱槿讨厌她。
“你什么都不记得,你不记得我是谁,不记得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女帝还在思考着她的上个为什么,对方的许多为什么就丢了过来,她愣了下,思考自己该做出怎样的回答。
她当然知道什么是该与不该的事情,做女帝应做的事情,这是该,插手西晴以外的事情,这是不该。
过去她觉得朱槿是南雪沈氏的孩子,与她的关系就是表姐妹,她的母亲与朱槿母亲是姐妹。
她出手不过就是看在这层关系上。而与她一母同胞,血脉更亲近的姐妹都在她登基后不久被一一赐死,她反而与这个表姐妹更亲近些。
说实在话,她也想不明白。
许是朱槿与她有着一模一样的一张脸,她见不得自己受苦受难吧。
后来,后来她知道了那个答案。
对方是被她遗忘在了过去里的人,时至今日,她也不曾想起半点。
这样子的答案若是说出,她应当会更生气吧?女帝没做出回答,她只道:“你不该与楼洇做那样的交易的。”
“那是我的事。”
“你想报仇,你想毁掉南雪与北阴……是因为十六年前的事情,这又岂是你一人的事?”
她话锋一转,又道:“你厌我,恶我。既如此,那你又是为何要救我呢?”
“我不愿欠你。”
“你便这么恨我?”
“我还记得初次见面时,你瞧着我的模样分明是藏了些期待的,你在期待着什么,期待着我是来寻你。你口口声声说恨我,厌我,憎我,看朱槿,在那些之后藏着的是期待。”
过去她还不知道朱槿的性情为何那般反复,只觉得朱槿是个性格古怪的人。
那一日谢清妩道出她的身份来,她才知道这是为何。
可谢清妩又是怎么一眼就猜中朱槿的身份呢?就连她身边的那些人在看着朱槿与她生得一模一样的情况下都不敢断定朱槿与她有关。
这件事直到暗卫查清过往的事情,将情报放在了御案上。
她才知自己应是何人。
不过看得再多,她也想不起与朱槿有关的记忆,那些事情对于她而言就好像是另一个人的事情。
“那日我便一直想找你说个明白,我知现下我说再多在你眼中都只是借口,不过有人曾告诉我,若是有着误会的两人什么都不说的话,误会只会一直存在,就算经年累月,你忘记了,你觉得太累了,不愿再去回想故而放下,但那时感受过的委屈与痛苦依旧存在。”
“我七岁那年落了马,醒来后过往的事情都不记得,宫中告诉我,先皇是我的母亲,我是她最宠爱的孩子。我自小不在母亲身边长大,所以被接进宫后,母亲一直很疼我。只是这份疼爱招来了太多的嫉恨,我落了马,成了瘸子。”
“那时我便像个性情古怪的皇女,不愿见外人,皇姐们将丑陋的宫女送至我的宫中,说唯有这群丑奴方才配得上我。”
女帝说了很多,都是朱槿所不知道的那些过去。
她其实都知道,那年姐姐离去时跟她说,等找到了姨母,就快快过来接她。姐姐之所以不带上是害怕姨母是坏人,母亲是西晴的皇女,沈氏就算有错,她们两个身为沈氏血脉要被处决,可母亲不应该,皇帝应当把她送回西晴,避免此事与西晴生出嫌隙。
姐姐是害怕。
她一直都知道的,一直都知道父亲丢下她是没办法,母亲丢下她是没办法,老仆丢下她是没办法,姐姐丢下她也是没办法。可若是……不去恨的话,她便不知道该怎么活下来了。
她惧怕着自己真的被丢下了,又惧怕着自己没被丢下。
朱槿死死地攥紧了被褥,她低着头,不再去看那个始终站在自己不远处的女帝。无数的情绪在心间拉扯、嘶鸣,无处宣泄的痛苦让她死死地抵住了自己的唇齿,
最后,她听见那人说:“雨宁,对不起,将你忘了。”
她曾经想过的。
无数次。
在梦中梦见。
有人喊她的姓名。
不是十一,不是朱槿。
可梦始终是梦,梦醒了,她依旧是被卖进容家没了姓名的小十一,被打了好多次后,她认清了现实,从今以后她就要为奴为仆,得到主人家的欢心,让自己生活的好一些,不再挨饿,不再挨打。
她是聪慧的,也是自私的。
她不愿与那些欺负过她的丫鬟们一起,她愿意施舍一点好意分给对她有过善意的人。
对方与她不一样,明明都是丫鬟,明明从此以后身家性命便握在了主人家的手中,可她还能笑着说以后要做什么。
她要做小姐身边的大丫鬟,等年岁到了,成了贴身丫鬟的她或许能讨得小姐的恩典,带着一大笔银钱出府去,要去买下田地,当地主老爷。
她的眼睛总是亮的,不似他人,灰沉沉,带着一丝的怯懦,就算是活泼开朗也都是装出来的模样。
她当时在想,这个人笨手笨脚的,怎么可能当上大小姐的贴身丫鬟,还被放出府?到大小姐身边没被打死已经算不错了。
朱槿想,自己不介意拉她一把。
但她死了。
死在落雪的那一日,她看见府里头的下人用破旧的席子一卷,抬到了狭窄的小车上。
在这个家中,一个奴仆死了就是死了,没人会伤心,没人会记着。
那一夜她生了病,她又梦见了姐姐。
她在梦里头喊着姐姐,可姐姐一直在往前走,不管她怎么喊姐姐,姐姐都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看上她一眼。
她想,若是死了怎么办?
若是,姐姐回来找自己,却没找到她该怎么办?
她想活,她想活着。
她想要等到姐姐回来找自己。
可是一年又一年,她从十一变成了朱槿,就跟那年生病做的梦一样,离去的姐姐没有回来。
她想,就当姐姐死了吧。
姐姐不是故意不回来的,姐姐只是死了,所以姐姐才不能回来找她的。
她不是被抛弃的孩子,只是姐姐死了才没办法来找她的。
她在容家有了话语权后,曾让人去过西晴。
她什么都没找到。
她没了家,没了爹爹,没了娘亲,没了姐姐,她只能做容家的朱槿。
然后她遇见了很多个“雨宁”,她们单纯,天真,不知世事,就跟曾经的她一样。
她想护着“雨宁”,想让“雨宁”作为“雨宁”一直活着。
但大家都不愿意,她们总是无法接受自己是另一个人的“替身”,她们总想成为“朱槿”。
肮脏下贱不得自由的“朱槿”。
朱槿掉了泪,眼泪一颗接着一颗砸到被褥上。
她的双手微颤,出口的话语尖锐又藏着深邃的痛苦:“这算,什么啊?”
女帝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副模样,无法控制住自己的情绪,用着最尖锐的语气攻击着别人的模样。
“沈雨安,你告诉我这算什么啊?”
她不知道。
除了对不起三个字她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来让她别那么难过。
外头的雨声很大,雷声轰鸣,一道惊雷过后,屋中的烛火熄去,一切都陷入了黑暗之中。
在这片黑暗之中,她只听见了床上人的呼吸声,急促与疲倦交织。
好一会儿后,她褪去了话中的尖锐,恢复到了一开始的平静。
“两年前容家的船队回港,我在港口捡到了个人,落了水,失了忆,还是个哑巴。”
看到她的眼泪,女帝是慌的,慌张的情绪闪过,安慰她的想法升起,又一场惊雷打断错过了最合适的时机,有些话语便无法再出口。她只得像现在这般,安静听着她的话。
她是知道这个人的,朱槿很在意的一个人,被朱槿取名为“雨宁”的姑娘。
当时她什么都不知,现在再听见这个名字多少有些不知该如何去面对。
那是朱槿很在意的人。
雨宁是朱槿的名字,她给旁人取名作“雨宁”,若是在一无所知前,她知道这件事想必只会觉得朱槿是个古怪的人,现在……不一样了,她心里闷得慌。
“她是花楼里逃出来姑娘,叫沈如初。我知道她叫什么,也知道她从哪里来,可我还是让她当了“雨宁”。”
“她第一次见我的模样很奇怪,好似所有人中,她只认识我。那也是一件很寻常的事情,我虽是容家的奴才,可主家的两个儿子无能,女儿又是鼠目寸光之辈,家中一切都归我所管,外人都知惊蛰城的朱槿姑娘。”
“但她不同,看着我的模样好似在看着另一个人。”
“她说的话也与她的出身毫无关系,她识西晴文,沈如初是东雨人士,她从未离开过惊蛰城,这辈子做得最大胆的一件事也就是那一日从画舫上跃进海面。”
“我知她的异常,但她有双很漂亮的眼睛,我舍不得让那双眼睛变得普通,于是她便成了“雨宁”。她很听话,也很黏人,许是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初初几日,她总是要在院墙门边等我,在那里数着石子,玩着树枝,然后等睡着了。”
“她很特别,总觉得我会受了别人的欺负,我稍稍示下弱她就哭着一双眼,委屈十足,不是为她自己委屈,而是为我。”
“很奇怪吧?这世间怎会有这种人?不为自己的苦难难过,却要为他人的痛苦难过。”
朱槿笑了下,轻轻一下,“她好像个傻瓜。”
女帝听出了她话中的喜欢,张了嘴,又闭了上去。
“后来,遇见了你。我便知第一日相见时,她眼中的我到底是谁了。”
“她不是我的“雨宁”。”
“她觉得我心地善良,温柔体贴,是个会被别人欺负的柔弱姑娘,可她从没想过,一个柔弱的姑娘又怎么能掌握整个容家呢?我都露了那么多马脚了,可她还是觉得我好。”
“我也曾后悔过的,可那一日她没跟你走,她来寻我了。”
“她没有选择你,她选择了我。”
女帝知道这个故事的结局,因而愈发沉默。
在许久的安静过后,刚还带着几分笑的人低落了下来,她语气平淡,说着陌生的话语:“她死了。都是我的错,是我亲手杀了她。若那日她跟你走了,便不一样了。”
女帝忍不住开了口:“雨宁姑娘不会跟我走。”
“你怎知她不会?她对我的亲昵都是因为我生了一张与你一样的脸啊,我不过是个卑劣的人,使了下作的手段,骗了她。”
这话说得莫名,女帝皱了下眉,坚定说着:“在惊蛰城前,我从未见过雨宁姑娘。”
“你可真是傻啊,我都与你说这么多了,你还不知她是谁吗?她才是你要找寻的东初。”
“东初,是谁?”
一声惊雷忽然落了下来,将屋中两人的神色照得分明。
一脸疑惑的女帝,以及脸色苍白讶异的朱槿。
好一会儿后,她才听到朱槿问:“你与楼洇做了什么交易?”
她的声音发颤,似是恐惧,又似生气。
女帝沉默,开口道:“我不记得了。”
朱槿闭上了眼,外头的雨渐大,她只听见轰鸣的雷声,以及落雨的声音,又急又凶,像心中那肆意生长的愧疚与悲哀。
她又问:“你在那,有看见一个生得不似常人的漂亮姑娘吗?”
“嗯。”
命运好似在嘲讽她。
每当她下定了决心,总会有变故的事情发生。
小鲛如此,西晴玥亦是。
“哈,哈哈……”她笑了起来,悲凉的,无望的。
第327章
楼洇今日早早就出了府, 西初好奇问了句,楼洇无趣地怂着肩说:“当然是去放人啊,小姐若是将你认识的人没理由杀了, 你会记恨小姐的吧?虽然嘴上不说,但心里肯定给小姐记了一大笔账吧?”
西初没说话,她知道楼洇要去做什么了。
西晴的女帝也不单单只是为了楼洇才来到东雨的, 还有那个被冤枉谋害了东雨皇帝的萧光莹。
一下午的时间,西初又画了画。
上次楼洇说想让西初画她,西初认真想了想, 也动了笔, 仅凭回忆画了个身形。
珑心就在旁边指点她,该如何落笔。
珑心看着不太像一个丫鬟,什么都会,不是只会一点皮毛。
有形无神的一个人逐渐成型, 西初没画五官, 给画中人添了把折扇, 又想画上轮椅,惊觉画上的人是站着的, 已经没法坐下了。
她扭头想要求助珑心,珑心不知在看什么,好似走了神,西初也不多话,安静自个琢磨着感觉报废了的画。
犹豫了许久,西初停下了笔。
临近傍晚, 西初才好奇问了楼洇的生辰究竟在何日, 一直听着楼家的下人说生辰将近,但这么多天了还是将近, 感觉这已经不能用将近来形容了。
珑心却问她:“初姑娘那日想要的答案,有了吗?”
西初一下子沉默了下来,半晌,她展开一个笑容,道:“我不好奇了。”
“为何?”
西初望着天,抬手半遮住眼,从缝隙中窥想黄昏时分的天际,“我小时候,偶尔会有过奇怪的念头,我能活很久的时间,我不想活那么久,但有些人想活又没办法活下去,那我可不可以将我不想要活下去的时间分给他们?这样,我得到了我想要的,他们得到了他们想要的。”
珑心一顿,看了她许久才道:“初姑娘真是……心善。”
西初摇了摇头:“我并不心善,我只是自私。”
“所以初姑娘现在不想活了,是听到了那些话,觉得小姐图您的性命,就想将余生与我们小姐交换吗?”
西初没答,珑心轻轻叹了口气:“小姐性格古怪,初姑娘这般心甘情愿,她是不会要的。”
“就喜欢抢来的?”
“不,喜欢哄得初姑娘心甘情愿。”珑心用了一个好听的词,“哄”,难听些可能要用上“骗”。
心地善良的初姑娘可能永远都不会知道她们小姐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奴婢也不知小姐究竟在想什么。初姑娘若是有一点在意的话,不妨遂了小姐的愿,生气些。”
“偶尔奴婢听着初姑娘无欲无求的话,便会想,怪不得小姐总是在因初姑娘生气,初姑娘明明还是个年轻姑娘,却没有这个年纪该有的生气,好似看透了世间生死。奴婢有时候也会觉得若不时时刻刻盯着初姑娘的话,初姑娘会如水中的泡影,消失得无影无踪。”
“说不定我只是长得年轻,内里其实是个千年老妖怪呢?”
珑心笑:“初姑娘真爱开玩笑。若是活了千年的老妖怪,又怎会如此不惜命?”
“哪会有人会活腻,只是寻不到活着的理由罢了。”
*
关押了许久的萧光莹被放了出来,国师为她亲自洗脱了罪名,又在人后特意叮嘱楼洇一句,莫要仗着年轻就肆意妄为。
楼洇看着他,柔声道了好。
宫中有了新帝,是前不久定下的,昨日国师亲自去接回来的。
是个少年郎,瞧不出什么心机。
倒是很听国师的话,国师说一句便应一句,旁人问他一句他立马去看国师,得了国师的回应后才敢作答。
又是一个国师寻来的不知能够活上几日的儡。
这些都只是寻常事,重要的还是今日提到的被囚于东雨底下的那些东西。
国师想要借用这次皇帝的登基大礼举办一场祭礼,彻底镇压东雨底下的东西。
时间正巧是楼洇的生辰那日。
听到这,楼洇免不得带着几分笑看向国师,宫中人小声低语着,谈论的无非都是那些楼洇是否与国师闹翻了,国师今日这般不给她脸面。
整个珩京谁人不知,那场京中最大最久的赌-局便是楼家小姐的生辰。
大家都等着那日去楼家看看她到底死不死。
旁人讨论的与楼洇所想的并不相同,她更在意的是国师说的事情而非时间。
正如她从前与西初说过的那般,东雨地底下埋葬着太多怨魂,偶尔封印松动之时,会偷偷跑出那么几个,进入死人的躯体,实现所谓的起死回生这一秘术。
每年殷家与阳家都会派出门中子弟加固封印,追查起死回生之人。这些东西国师向来是不管的,也不知为何兴起了这个念头。
楼洇想了许久,最后想到了上一次在国师府的事情,那日她去往国师府,处处都透着一份蹊跷。
她捏着扇子,垂眸轻轻问着:是你在搞鬼吗?
无人作答。
便也不知答案为何。
在一干琐事过后,楼洇跟着国师一起私下见了新帝,距离近了才发现新帝并非男儿,只是被当做男儿养大的女孩。
这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事,东雨的皇位上就算坐了一只公鸡,也不会有人妄议,更何况是个能够与臣子们言语的女帝呢?
说来也是巧,北阴刚捧了个傀儡女帝出来,南雪前几个月也死了个皇帝,现在掌权的恰好是死去皇帝千防万防的摄政王,西晴本就女子方能登基。
没多时,有宫人匆匆赶来,国师得了信便离开了,留下楼洇与新帝相伴。
新帝在读书,她念得磕磕绊绊,似乎是字还不太认得全。
记忆里很少会有新帝这般模样,每个坐上这东雨帝位的新帝头几日总是肆意挥霍,过了几日得知了一些旧事,一边惶恐自己活不长久,一边又觉得自己是那个例外,变得生疑,变得残虐。
不过似乎也有例外就是了。
新帝忽然问:“这个字我不识得。”
楼洇上前,看了过去,念出了新帝不识得的字,“这是蛰,藏伏的意思,指的是冬日里昆虫藏伏土中。”
她仅是一眼,便看全了新帝在看的东西,原以为还不识字的新帝看得却是记录在案的卷宗。她心生疑,问道:“不过陛下怎么在看这些,惊蛰城容家一案,这是前些年的案卷了。”
新帝顿时一慌,“它一直在这里,我,朕只是好奇才拿过来看的,是我,朕不能看的东西吗?”
“陛下如今贵为东雨之尊,自然是没有什么看不得的,只是识字须得循规蹈矩,陛下当从千字文习起。”楼洇与她说着话,心思却全都落在了被她握在手中的案卷上。
新帝松了口气,还是个孩子,什么心思都摆在了脸上,也不知道她又能在这个位置上待多久。
之后的时间里她安静陪着新帝读书,等国师回来,楼洇才停了下来。
国师看了眼正在读书的新帝,将楼洇唤走,离得远了,国师才问:“听说昨晚西晴女帝去了你那?”
“真是什么都瞒不过叔父。”楼洇笑了下,“西晴皇室那点腌臜事,叔父应当比楼洇还清楚。”
前任女帝非凤女之身却能登上帝位,说起来,还得感谢她这叔父呢。若非东雨秘术,恐怕那位女帝连个亲王都当不成。
国师沉默,似乎是不太想提起这方面的事,楼洇只当看不见,恭维着他。
“说起来,她恐怕还得感谢叔父,若非叔父出手,她恐怕也活不到今日。早在她抵达西晴认亲的那一日便该死在她的“母皇”手下了。”
这下国师终于开了口,叫了停,“不过是些陈年旧事,莫要再提了。”
“是。”
这一停,刚刚的话题便也跟着这个莫要再提被压了下去。
楼洇在宫中坐了一会儿,看着国师教导着这个不知从哪寻来的新帝。
未到午时,她便请了辞。
“从前可不见你这番匆忙,府里头那姑娘就这么招你喜欢?”
楼洇笑了笑,“她与我这一生牵扯不清,自是要多在意些的。”
说到这,国师没有再拦她,楼洇走时还听见国师在同新帝说起这朝堂上的大臣,不过都是些糊弄小孩的玩意。
东雨的运转靠得可不是这些被摆在明面上的靶子。
皇帝在这个位子上做得不久,寻回来的皇帝参差不齐,并非开国皇帝所想的那般,转世后也是个英明神武能带领东雨强盛之人。
或愚昧,或荒淫,或残暴……换了那么多任皇帝,自然是有些不太像平常人的。许是几百年前的事了,那时宫中也迎来了新帝。新帝一登基便在上朝那日将所有的官员都斩了,美其名曰先一步去到那黄泉迎接他这个新帝。
世人皆知,东雨皇帝是一道阎王索命符。
楼洇离去的步伐渐缓,她遇见了在宫中服侍的老人,新帝年年换,这宫中的人却不是,幸运些的服侍了一个又一个新帝,不幸的早早就下去陪起了那黄泉中的旧主。
“陛下殿中的那份惊蛰城案卷是什么时候放到那里的?”她心有疑虑,在意着这份事,若是不查个清楚,心便难安。
被她唤住的宫人似乎还记得这件事,想了一下后答了出来,“……应是那位活了三月的陛下让底下的奴婢寻来的。”
这宫里头没人会去记新帝姓甚名谁,新帝也不会告知旁人自己的姓名。真要论起来,最多也就是添上个活了多久的前缀。
楼洇也想起来了。
那是被她亲手喂了毒-酒的新帝。
活了三月有余的新帝。
楼洇脸上的轻松写意顿时便散了去,她握紧了手中的折扇,生生将自己的唇咬出了一口血,待到宫人不安喊着她,楼洇才回神,与宫人说了声无事,一手将溢出的血从唇角边擦去。
楼洇出了宫门,在那见到了昨晚才见过的熟人。
两个人都曾来跟她找过“西初”。
她们面容相似,站在一块又不会让人错认,真不知道先前是怎么假扮对方的。
这又是她不识得的一件事,她虽总说自己什么都知道,可有些事情并非是看多了,听多了便能明白之事,纸上谈兵与真正的领兵打仗还是很不一样的。
西晴的女帝,她见了自然是要行礼的,好在女帝也不是什么小肚鸡肠之人,倒也没揪着楼洇先前的种种不敬。
只是与她点了下头,示意了一番后,女帝就上了马车,留在下面的便只剩下她的孪生妹妹。
东雨的朱槿姑娘。
早在容家一案发生前,关于朱槿姑娘的全部经历便被整理成册放到了她的桌案前,若西初有意翻找一下的话,或许现在还能找见这位朱槿姑娘的记录,只可惜西初不好奇。
……也难怪她不好奇。
她曾说过的,这人命好。
虽遇难,可总会碰见些贵人相助。
没看现在,分明与她做了交易,早该长眠于地下了,却能好好站在她的面前。
今日之前,她若遇见这位朱槿姑娘,应当会是相当平和的心情。
她露出了平日里惯有的假笑,柔声说着:“我以为朱槿姑娘会去找她的。”
楼洇先提起了话头,被放到她的桌案上关于东雨的朱槿姑娘的记载里曾提到过这位朱槿姑娘能言善道,是个见着讨厌的人都会挂着三分笑的假人。
而现在这位他人口中能言善道的朱槿姑娘在沉默了一会儿,说了句不太争气的话。
“我也以为。”
不争气的朱槿姑娘垂下眸子,像是在与她话家常般娴静平淡:“她说你今日不在府中,我确实想着趁此机会去见见她。只是后来又想,见着了又能如何?我又能做些什么吗?”
朱槿并非像她表露出的那么平静,只是习惯了藏起诸多,将一个完美的假人推到台前。
人在这世上总是如此,戴上一层假面,变作另一人,她如此,她们亦如此。
楼洇没有作答,笑了一通过后便变得沉默了起来,此时此刻安静万分地听着朱槿的后话。
“人生不过几十载,她遇见过的人从稚儿成为大人,熟悉这个世界,融入这个世界,拥有着许多她或许有过的亲朋好友。她顶着陌生的脸,陌生的姓名,成为陌生的自己。”
世间不乏聪明人,西初也非什么戏园子里唱戏的,习惯了扮作他人为生,她只是一个普通人。既是普通人,自然也会有被发现的那天。
她从未想过,会没有人发现西初的异常。
楼洇想着,于是再次审视起了这个自己只见过两面的人。
“我不知她该是何种心情。”
何种心情?
自当是生不如死。
“我不曾遇见过,所以我无法揣度她的想法。”
楼洇的口中布满了血腥的味道,她展开折扇,轻轻掩住自己的面,咽下那份血腥之后,方才冷声道:“所以你来找了我。”
“您什么都知道,不是吗?”
楼洇像是听见了一句很好笑的笑话般,笑了起来。今日她的情绪似乎还不错,一笑便停不下来了,都笑到眼角溢出了泪。她抬起手擦去那一颗泪珠,泪水沾到了指腹,并未留存。
是,她确实是什么都知道,这世间本该没有她不知道的事情。
笑了一通过后,她问:“你想知道什么?”
对方很明显比她以为的还要知道更多,在她的提问下,朱槿十分郑重地弯下了腰,向她行了一个大礼,问出了此行她自己最想问的事情。
“该怎么结束。”
楼洇想,这人先前应当是恨不得扒了她的皮,拆了她的骨,将她这种满口谎话之人挫骨扬灰。
今日这般姿态,应当是想过了许久。
如此,楼洇倒免不了要高看她两分。
楼洇没作答,她抬眼看向东雨那灰沉的天际,厚重的云聚拢在天空,好似一场大雨即将到来。在这么一番阴沉天气下,说起了别的不相关的事情。
“你知道吗?”
“人要在此间活着,需有身,魂,名。身,得以在此间行走之躯壳;魂,被此间庇护之魂灵;名,被此间承认之姓名。”
“谢清妩有鲛珠,得以塑身;黎云宵身为祭司血脉,拥有与神灵沟通之力,得以护魂;西晴玥身为凤女,是西晴名正言顺的女帝,得以封名。”
“只有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无法给予她。你们是双生,可凤女只需要一个。”
她似乎就差直接说:你无用。
朱槿笑了下,似苦笑,似自嘲。
楼洇平静的话忽然变得冷淡了起来,她的目光十分冷漠地落在朱槿的身上,正如一开始的审视,“但也只有你找到了她。”
这番话由朱槿听来却不是什么好话。
这并非什么宽慰人的话,她无用,她找到了又能如何?什么都做不了的她又能做些什么?与之前一般眼睁睁看着她去死吗?
楼家的小姐自是不知她的内心所想,她只是轻展开自己的那把折扇,双眼失了焦,落到了远处,低声说着故作愉悦的话:“小姐至今听过无数故事,痴情人,负心汉,什么都有。你于她,小姐倒也能说上一句感人。”
“如此,小姐便给你一个机会。”
*
朱槿上了马车,久久未动,西晴玥连喊她几声也不见她作答便直接上了手,这一拉便摸到了一手的冷意,她一慌,连忙喊着朱槿的名字。
“是楼洇说了什么糟糕的话吗?”
朱槿将手从她的掌下抽出,默默摇了摇头。
糟糕的话吗?
她也不知道那算不算糟糕。
她于犹豫间瞥见西晴玥眸中的担忧,捡了一两句道出:“楼洇说人要活着需有身,魂,名。究竟是怎样的人,才需得这般?”
“你可知东雨皇帝一事?”
朱槿点了点头。
西晴玥这才继续往下说:“旧时东雨皇帝认为人皆会变,一年,十年,或许不会变,可百年,千年过去,人总是会变的。东雨皇帝不愿百年之后,东雨化作他姓,不愿自己辛苦打造好的东雨败落,便想着永生永世坐在那个位子上。”
“然,凡人寿数不过几十载,东雨皇帝再怎么不愿,也无法避免自己的死亡,那时的东雨皇帝便做了一件事。他要生生世世都登上这帝位,实现他的大一统。”
“他杀了许多人,数以万计的人被填入了东雨的土地之下,只为了实现皇帝的转生。”
“人有来世,须得途经三途河,走过奈何桥,饮下忘川水,方可凭今生德行入六道轮回,被此间神明承认。”
“皇帝不曾入六道,未被神明承认为此间人,此间排斥他,各种灾祸都落于皇帝身上,这才有了如今的东雨皇帝成了个笑话一说。”
朱槿一愣。
又听她道:“此番话不过是些闲书记载,毕竟人若真饮下了忘川水,不记得前尘往事,又怎能记得所谓的黄泉之景?不过是活着的人给自己寻的一番慰籍。”
“东雨皇帝一事,各国各书,记载皆为不同,有的书中曾言皇帝被人诅咒了,这才生生世世都逃不了这番宿命。也有说是他人的执念导致皇帝无□□回……无论是什么言论的都有,这世间只要还有人在研究东雨皇帝转世一说,便会生出无尽的言论来。”
说到后面,她又否去了之前所说的种种,似乎是不太希望朱槿太过相信这些事情。
朱槿看着她,心中不免叹了口气,这样的人,当时又是抱着怎样的希望去找的楼洇呢?
西晴玥叹了口气,道:“楼洇此人虽不说假话,可所问非所答也并非假话。世人常说天机不可泄露,东雨慰灵一族,能窥前世今生,轻易将这些事道出,必定招来祸端。他们所言不能全信。”
“……嗯。”朱槿这才点了下头。
之后马车又归于平静。
于寂静之间,朱槿扭头看向外边,离得远她还能看见先前与她对话的楼家小姐踩着凳子上了楼家的马车,她好似身体不太好,朱槿看到她咳了满手的鲜血,又推开了下人伸过去的手,独自上了马车。
着实很难想象这么一个人会是与她说出那番话的人。
今日是她与楼洇的第二面。
上一次是因为她知道西晴玥之所以会来到惊蛰城寻找西初是这个楼家小姐说了一番话。
纵使她说得模糊,但还是为西晴玥指明了去处。
纵使心中觉得这人不可信,但她还是生起了贪念,与她见了一面。
见面的那日,她问了雨宁,楼洇便道:雨宁没有来世。
她信了,觉得这一生做完那些事情就是终点,可她又遇见了西初。
那时是欣喜是难过,最后才惊觉自己被骗了。
楼洇骗了她。
为何要骗她?
她恼怒着自己的无能,自己的无力,嘲笑着无用的自己。
因为胆怯于是松了手。
后来,答案又变了。
楼洇未说真话,却也没有说假话。
那一日问的雨宁,她想知的雨宁还活着,楼洇答的雨宁又该是谁呢?
戏本子上也爱讲,今生无法相伴,来世定要再次相遇。
今生来世,她注定只有今生,而无来世。
朱槿闭上了眼,任由思绪沉沦。
回荡于脑海中的,是楼家小姐那带着些许笑意的声音。
她说:“我要你,杀了她。”
第328章
今日府中各处都显得匆忙, 见了她停下来问了安,等她走开又都匆匆去往别处,人来人往的, 这世间所有人都在为自己这一生忙碌着,她却像个看客,漠视着这一切, 看着他人挣扎沉沦,自以为掌控了所有,却不知自己也是其中的儡。
“您说是吗?”她轻笑着, 问出了这句话。
无人回答她。
她也不是要那么一个答案。
从她知道的那一刻起, 旁人的答案就不是那么重要了。
进了院,她见着的第一个人是七窍,七窍欢喜地在她身边说着各种话,她不曾听进去, 想来是什么好事, 她才会一直这样说个不停。
再往里边走, 出现的是珑心。
在她的安排下,珑心一直陪着西初, 说是陪,更像是她傲慢的监视。
珑心见了她很是讶异,匆匆行了礼,与她小声说起西初今日都做了些什么事情。
这下她认真听了,在听到珑心说西初画了幅画后,她又沉默了下去。
她屏退了院子里的人, 推开门, 烛光微弱,屋中人正坐在榻上, 捧着一本书在读。
她似乎是发现了有人进来了,又似乎没有发现,因为她不曾放下手中的书,往门口的她身上看上一眼。
楼洇往前,一步,一步,又一步。
她走得极为缓慢,走到西初的身旁时,捧着书的西初抬起了头。楼洇停下脚步,在距离极近的地方俯下身,与西初的眼对视。
西初的眼瞳是透色的,此时被屋中的烛光映照着,好像也染上了几分昏黄。楼洇看着那双眼,那双眼也在看着她。
“怎么了?”楼洇听见西初这么问着。
与她对视的西初避开了眼,楼洇从桌上端起了茶杯,送至她的面前。西初没有伸手接过去,沉默地看了茶杯一眼,在楼洇的注视下,那双眼微微颤了下,西初抬起了手。楼洇轻笑了一声,她收回了手,将杯中的茶一饮而尽。
“原来是这样啊。”她垂眸看着手中的茶杯,低声呢喃着。
耳边是西初茫然的话语,她正在询问着自己,发生了什么事?
楼洇却在想。
该做什么?
吓唬她一下?嘲笑她一下?先将她隐瞒的事情戳穿?
然后呢?
然后。
在西初又喊了一声她的姓名后,楼洇收起了心中的种种思绪,她低声道:“小姐发现了个秘密。”
西初疑惑。
“不过小姐不想说,你知道是什么秘密吗?”
西初当然不知道。
楼洇莫名其妙地闯进来,莫名其妙地盯着她看,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西初怎么可能知道她藏了什么秘密?楼洇这个人本来身上的秘密就多。
西初坦白道:“不知道。”
“也是,西初怎么可能会知道。”楼洇笑了笑,她说:“珑心说你今日画了个人,小姐想看看,可以吗?”
西初没想到楼洇会提起这件事,当即僵住了,一会儿后,她板着一张小脸摇了下头,拒绝了楼洇。
楼洇叹气,无奈地说着:“好吧,小姐也没指望西初能对小姐坦白。”
意有所指的话让西初小心翼翼看了她一眼,不知道楼洇在指什么,但凭着西初对她的了解……西初开口问了句:“你遇到了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楼洇挑眉看她,故作夸张放大了惊讶,“被看出来了啊?原来西初有在看着小姐呢。”
“小姐很高兴,很高兴哦。”
她笑意盈盈,一双眼却藏着说不出口的冷漠。
西初没接这话,楼洇坐到了她的对面,轻轻摊开了西初刚刚在看的书,这次不是南雪的鲛人相关的东西,而是西晴的记载。
楼洇什么反应都没有,十分平静地说着:“小姐养的那只猫学会抓人了,小姐不太高兴,又有点高兴。”
她缓缓抬头,又看向西初。
“她从未抓过人,小姐怕她之后伤了自己。”
西初没想过她会突然说起猫,疑惑了下,楼洇这个人说的话都很绕弯子,是在暗指什么吗?西初想着,想不明白便将这件事放到了一边,认真思考起了她说的猫,“它是不是受到什么刺激了?猫咪一般不会突然攻击人的。”
楼洇一愣,沉默了下。她将书往西初面前推了推,笑道:“兴许是小姐做了什么坏事,惹得她不快了。”
西初抿了下唇,“它抓你了吗?你要让大夫给你上药,小猫抓的伤虽然……可能没有你病重时疼,但不注意可能会要命。”
西初说着话,楼洇乖乖听着她的话,等她说到要命时,楼洇扬起了个笑,她喊了西初一声。
“西初。”
西初看她。
“怎么了?”
等了一下没等到楼洇的下一句话,西初猜想她应该是不想和自己继续小猫话题了,十分识趣结束了这个话题。
她安静不提,楼洇又喊:“西初。”
西初抬眼看她。
“干嘛?”
楼洇弯了弯眉眼,“小姐想喊你。”
西初沉默了下,“……无聊。”
西初不想搭理她了,拿起书继续往下看,刚楼洇一翻,她都不知道看到了哪里,翻了两页才翻到了自己最后看的那一页。
坐在她对面的楼洇支着下巴看着她,见西初不搭理她,她也没有起身起来,乖乖坐在边上等着西初看完书。
期间偶尔会搞些小动作,将四个茶杯在自己面前摆开,给其中一个茶杯倒了水,然后将有水的茶杯里的水倒向了空茶杯,如此反复,也不觉得无聊。
水倒了一轮后,楼洇不小心洒了水,西初被她的动作一惊,合上书放在自己身侧,拿了手帕将桌上的水擦去。
干了坏事的楼洇饶有兴致地看着她,说:“你看,你分明没有在看书,一直在看着小姐。”
西初瞪她。
楼洇笑得乖巧。
*
“你去过外面吗?”
“嗯。”
“你看过山野吗?”
“嗯。”
“你看过大海吗?”
“嗯。”
“你看过日出吗?”
“嗯。”
“你吃过小巷子里卖的那些小吃吗?”
“嗯。”
她问了好多问题,每次得到的都是肯定的答案,这让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一副十分不可思议的模样。
“你不是被关在闺阁里的小姐吗?怎么什么都体验过?该不会你其实是那种人设吧?”
小姐没听懂,疑惑着:“什么?”
她顿时摆起了架子,清了一下嗓,“咳咳——就是那种!‘她,是一个体弱多病的富家小姐,外界都传她活不过双十。她,是江湖上有名的杀手楼楼主,传闻她心狠手辣,剑下从无活口。她,是名满京都的绝世美人,无数男子为博她一笑,不惜散尽千金。但谁都不知道!她们其实都是她!’你懂吗?你懂吗?你懂吗?就是这种!”
她手舞足蹈地摆弄了一下,说话时双眼都亮晶晶的,很难猜不中她心里在想什么。
小姐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推开了双眼正亮晶晶看着自己的她。
她被无声否认有点尴尬,不好意思地摸了下自己的鼻子,还有些死鸭子嘴硬:“我知道不是啦,那么凶干嘛呀。说好的大家闺秀都是温柔体贴的呢?”
小姐也不看她,直言道:“您可以去找温柔体贴的大家闺秀。”
“可我就喜欢和你待一块啊。”
*
“楼洇,醒醒。”西初轻轻推着楼洇的肩,喊她醒来。
刚刚解决完楼洇惹出来的麻烦后,西初就一直在看书,本来以为楼洇自觉无趣早早就走了,没想到西初看完了书,抬头就看到楼洇趴在自己面前睡着了。
她喊了好几下,也不知道是不是楼洇最近太累了,才睡得这么沉,怎么都叫不醒。
西初放弃了叫她起来的决定,在自己抱她去床上睡觉和放她趴在这里自生自灭中,选择了后者。
在自己要上床睡觉前,西初先打开柜子,给楼洇拿了条毯子。抱着毯子回去时,怎么都喊不醒的楼洇已经醒了过来,坐在榻上看着她。
“西初,你想去看日出吗?”
楼洇忽然这么问着。
西初不解,摇了摇头,算是回答了这个问题。
“小姐想看,一起去看吧。”
西初抱着毯子,犹豫地看了眼温暖的大床,又看了眼醒来后明显不太对劲的楼洇,她叹了口气,颇为勉强:“行吧。”
楼洇的行动力很强,说要去看日出,很快就让人准备好了外出的马车。趁着夜色,她们出了城,往最近的一座山头上去。
到了山上,天还未亮,府里头的侍从提了灯,楼洇从马车上下去后,转身向着西初递出了手,西初一下车,楼洇才说起了出来后的第一句话:“本来是想去海边的。”
西初看她,楼洇又说:“太远了。”
西初无语,没接她的话,和楼洇一块走到了山上的观景处。
天还黑着,目光所及之处是漆黑的树冠,这个高度也不知道能不能见到日出。
上一次看日出也是和楼洇一块看的,那时她睡不着,楼洇便带她去看了日出,那夜楼洇还说了很多话,现在想想好像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西初有些恍惚。
“你还记得之前小姐与你说了什么吗?”
“诅咒?”
楼洇没有说话,她安静地站在西初的身边,西初听得见她那平静的呼吸声,也能看见她脸上流露出来的孤寂。
她看不懂楼洇。
不过人本就是难懂的生物,她与楼洇相识不过几月,没有日积月累的相处读不懂也是正常。
“楼洇,那只会抓人的小猫怎么样了?”
“不知道。”
“不是你养的吗?”
楼洇笑了下,极轻的一下。
“小姐也想养着。”楼洇低着头,看向了底下的树冠,她伸出手,同时慢慢地、慢慢地转过了头。
于黑暗之中。
她好似抓住了西初的眼。
明明知道着此时此刻楼洇应当是看不见自己的,可西初还是忍不住避了下。
今天的楼洇处处都透着不对,西初想应该是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她脑中闪过几个人的名字,却又觉得楼洇不像是会为了旁人伤心难过的样子。
她唯一提起的就是猫。
楼洇以前也说过,她养了只猫。
来楼家也有一段时间了,西初从来都没有看见过那只猫,到底猫是真猫还是假猫呢?
西初觉得自己有点难想象楼洇在意一个人的模样,看上去就不像是那样的人。
“是养不了,还是……不让养?”
“西初你啊,有时候笨得让小姐觉得生气极了,有时候小姐又觉得你还是笨些好。”
在你一言我一句的闲聊中,她们迎来了今晨太阳,第一缕阳光落到楼洇的脸上时,西初听见她用着极轻的声音说着:“又一日。”
声音夹杂着些许落寞,西初看过去,转过来的楼洇对着她露出了个笑,她十分轻松地说着:“该回去了,有人在等着见你呢。”
第329章
许是心里藏着事, 朱槿这一夜都没睡好,她早早起了,早早让人递了帖子送往楼家, 早早就候在了楼家外面等着。
时间似乎已经过了很久,上一次见面还是在南雪,是她亲手送西初离开的, 当时想着以后可能再也没有见面的机会了。谁知她活到了现在,西初也没去到西晴。
过往的事情一闪而过,在心中留下片刻涟漪, 不多时又归于平静。
早上楼家的门房便告知昨夜楼家小姐带了西初出了城, 不知何时才会归来。
在得到那样的消息后她本该离去,择日再来。
本该。
这世间万事万物都应遵从规矩行事,人需以理智面对,而非一时的感情用事。
她想着本该, 又做了一次感情用事。
她自卯时至楼家, 如今已是辰时。
兴许是有些早了, 她应过了午再来,只是这些时日一直缠在心头的那些思绪, 昨日与楼洇所说的那些话,搅得她无法冷静。
她又惧又怕。
这份慌乱的心直到楼家的马车归来,她看见从上面上来的年轻女子后静了下来。
与她一起下来的还有楼家的小姐,她们二人不知说了什么,西初往这边看了一眼后,犹豫地走了过来。
那一瞬间, 朱槿忽的生出了几分怯意, 想避开她,不想被她瞧见, 那样没用的情绪在心中挣扎着,最后朱槿还是看着西初走到了自己的面前。
她听见西初说:“朱……沈姑娘。”
无用的情绪扎根于心底,生出了几分难过与落寞,她在心间自嘲地笑了下,将所有难堪的情绪收拢,露出一贯的温柔笑意,朱槿笑着回了一句:“小鲛姑娘。”
“你唤我西初便好。”西初愣了下。
雪青送往西晴的信中写了许多事情,从前的小鲛姑娘改名换姓成了西初姑娘,她如今不叫雨宁,不叫小鲛,而是西初。
她早就知道了,她什么都知道,只是不愿意,只是想要从她口中得知。
朱槿从善如流地改了口:“西初姑娘。”
西初沉默了下,没再坚持称呼问题,问道:“楼洇说你有事要找我?”
“嗯,西初姑娘接下来可方便?”
西初回头看了眼楼洇,楼洇离她不远,此时此刻正被府里的丫鬟围绕着,注意到西初投过去的目光,楼洇抬眼对她笑了笑。
西初收回视线,对着朱槿点了点头。
朱槿沉默看她,好一会儿后才露出个笑容,她摆了个请的手势,等西初上了马车,她回过头,与楼洇的目光对上。
被人群簇拥的楼家小姐似笑非笑地与她对上眼,朱槿很难不想起昨日扰得她一夜不得安生的话语。
*
再次与朱槿同坐一辆马车,这次是不一样的心境,过去与朱槿同乘一辆马车是习惯,是生活,现在与朱槿再乘一辆,却是物是人非。
西初垂下眸,双手无意地捏住了衣角。朱槿上车后看见她这副模样,不动声色地坐在了西初的对面,先给她倒了茶,消缓她的紧张。
“谢谢。”西初接过了茶,低声回了一句。
朱槿手微顿,温声道:“西初姑娘不必如此客气。”
西初一愣,更加不自在了两分,她没说什么,沉默地将茶喝完,直到自己的情绪冷静,西初才开口,刚提起一个楼字,朱槿就接过了话头,提的却不是西初想要与她说的内容。
“西初姑娘应当没有来过珩京吧?除了这上三京。可有去过他处?”
西初摇了下头。
“我从前跟着商船来过几次珩京,虽比不得珩京人但也还算有些了解,西初姑娘今日可愿让我来给你介绍一番?”
西初不知道这是要干嘛,听着朱槿的话下意识就点了下头,等反应过来后才意识到朱槿说了些什么,她惊讶地“啊”了一声,换来的是朱槿的一声轻笑。
*
“此处有间夫妻摊,每日天未亮就赶来了此处,专门做些热气腾腾的早点给夜里等在城外排队只为了早早进城的人。”
“这附近也不止这一家摊位,只是做得长久,留得住客的也就这么一家。”
朱槿说着话,跟摊主点了几样,带着西初坐到了摊主摆出来的椅子上,她取了两双筷子,一双递给了西初。
没一会儿早点就端了上来,是还冒着热气的汤面,面沉底,上边撒了些肉沫子与豆角。
西初没多话,乖乖吃起了面。
用过早饭,她们二人步行在街上,时不时会有路人投来打量的视线,西初有些不自在,朱槿默不作声与她换了位置,将她遮掩两分。走了一段路,朱槿带着她进了酒楼,在厢房里待着时,有小厮送来帷帽,朱槿接过后细细整理了下给西初戴了上去,同时说着抱歉的话:“是我忘记了。”
西初摆手,说:“不是你的错,之前和楼洇在一起时没有遇见过这种情况,是我没有意识。”
朱槿的手还在替她系帷帽的带子,冷不丁听见她口中冒出来的楼洇而已,双手顿了下。
“西初姑娘过去曾说要去西晴,怎么来了东雨?”
这明显不是她们如今的关系能够谈论起的话题,也不是平常的朱槿会不知分寸说出的话。
毫无疑问,这个问题没有答案。
哪怕是看不见她的脸,朱槿都能感觉到西初在那一刻绷紧的情绪。
“抱歉——”朱槿意识到了自己的错误,率先认错。
西初摆摆手,笑着回答:“没什么的,只是我在北阴的时候遇见了楼洇,就跟着她一块来东雨了。”
“我去哪里都一样。”
西初说的随意,却在朱槿的心中惊起一片波澜,她抬眸看着西初,见她脸色平静朱槿难免在心中自嘲一番。
于是她便道:“既然都一样的话,那和我去西晴吧。”
西初完全没想过朱槿会说出这种话,她惊讶地瞪大了眼睛,脑子无法对这话给出太多的反应。
好一会儿后,西初也没想到该如何去应对这句话,磕磕绊绊地说着:“怎么突然说这个……”
“因为我想与你在一起。”
“我,”西初张开了嘴,一个字冒出了头,后面的话怎么都无法接下去,像是齿轮卡住了的机械,怎么转都无法转过去,最后只是干巴巴地吐出一句:“我不能和你在一起。”
“这样啊。”
她应当更加激烈一些去质问西初,去逼问西初,而不是像现在,用着妥协了的平静语气接受着现实。
朱槿有时候很讨厌自己,讨厌自己的过分识趣,讨厌自己的“温柔待人”,讨厌自己的胆小怯懦。
正因为有这些的存在,此时此刻的她才做不到去逼问去质问,去要一个她早已知晓了的答案。
再问下去西初给出的答案会是她想要的那个答案吗?不是的。
西初看上去没有什么主见,实际上她决定了的事情谁都无法改变。
她不想与旧人相认,不想与旧人有所牵绊。
所以西晴玥见到她时,她会有诸多想念但绝不会相认。
朱槿于她而言也只是个旧人。
只是这个旧人知晓了太多,想要改变一些事情。
*
未过午,她们乘着马车到了山上,朱槿说山上有座寺庙,一般人在介绍寺庙的时候都会在后面补充一句庙里求什么很灵的。
朱槿没有这么说。
她只是提了这么一句,就带着西初到了山上,巧的是西初今天和楼洇看日出,也是在这座山上。
西初随口就和朱槿说起了这件事,用的是和楼洇来看日出的时候没有发现这里还有座寺庙这样的句式。
西初说的随意,也没有发现朱槿在那一瞬落寞下来的神情。
因为朱槿太习惯隐藏自己了。
在西初说了那样的话后,朱槿十分自然就接了一句:“东雨有着能知过去晓未来的慰灵师,比起寺庙那不一定灵验的签文,想要个答案的自然是不会来寺庙参拜。”
“不过喜欢求个心理慰籍的倒是喜欢常来。”
“东雨的寺庙还能在此有一席之地也要多亏了高傲的慰灵师。”
西初问:“沈姑娘也是来求个慰籍的吗?”
“是,也不是。”
这样的句式西初常听,楼洇整日挂在嘴边的就是这些不清不楚的话语,想让人知道又不想让人知道,这样的矛盾在楼洇身上表现得淋漓尽致。
在沙弥的引领下,她们进了大殿,此时还有人在殿中参拜。
朱槿说这座寺庙的素斋不错,这表示她们待会会留下来用过庙里的素斋再离去。
从昨晚到今天西初就是晕乎乎的状态,楼洇突然说要去看日出,回去遇上朱槿说是有事,结果一路上什么事情都没说,糊里糊涂就来拜佛求签。
求了签解了签文,用了斋饭,在庙中小憩了一会儿,沙弥说山上有棵姻缘树,许多女客来了庙里都喜欢往姻缘树那里拜上一拜。
他的意思就是看西初和朱槿都是女客,可能也是为着姻缘一事来的。
朱槿礼貌说了声好,西初还以为朱槿会带着她一块去看一看,结果说了好之后她们就离开了寺庙。
等坐上马车被朱槿送到楼家,朱槿说等明日再来找她,西初才惊觉,朱槿今天根本就没说找她有什么事。
第330章
楼家今日进了贼, 说是丢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旁支的少爷小姐领着护卫们用着他们那不娴熟的术式找寻着闯入的贼人,只是找了一个多时辰了, 没有一个找到躲藏起来的贼人。
之所以找了一个时辰还没停止完全是因为楼洇的一句想看看谁能找到躲藏起来的贼人。
西初回来的时候还没有人找到丢了的东西。
她觉得奇怪,依照这些慰灵者的本事找一个藏起来的人应该不难吧?怎么找了一个时辰还没找到?
珑心提起这件事时,更多的是在笑。
她笑着说:“哪有什么贼人, 小姐今日回来时一副不高兴的模样,便有人猜测发生了何事。猜到后头就变成了有人闯入了府内,偷走了小姐最宝贵的东西, 旁支的少爷小姐们想在小姐那里留个名, 就组织起了这场比赛。”
西初当即就明白了,因为一场乌龙而导致的事情,当事人见到了也不打算解释,楼洇将这事看做一个乐子, 看着那些人费劲心思去寻找一个压根不存在的人。
西初无语。
她觉得楼洇真的很闲, 昨天半夜拖她出去看日出, 今天在府里头折腾人。
“她最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初姑娘在担心小姐吗?”
西初觉得这个算不上担心,只是纯粹好奇, 于是开口解释着:“不是。”
“小姐最近与往常一样,没有什么变化,若非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便是初姑娘了。”
“初姑娘可是小姐第一次出远门,第一次带回家的朋友。便是在几个月前,奴婢也想不到小姐会有朋友。”
西初听着这话, 也没再继续问下去了。
*
第二日朱槿又将西初约了出去, 今日是去游湖,朱槿包了条船, 邀她上船一路观赏沿途风景。小小的船舱内五脏俱全,朱槿沏了茶,往西初面前推了下斟满了茶水的杯子。
“产自霜降的茶,尝尝?”
西初端起喝了,入口发涩,过后又有种甘甜的滋味。
西初不懂茶,不知何是好茶何是坏茶,既是朱槿给的,应当是好茶。
她在心里斟酌着用词,一边的朱槿笑着说了句:“只是想让你尝尝,并无他意,无需如此。”
西初心下一松,将茶放回桌上,不再纠结自己是否要与朱槿说起自己的尝后感。
许是今天的天气很好,许是今日一切都十分平和,远眺着澄澈的湖面时,西初会想起过去。
见到朱槿的那一日她被人从水里捞起。
是朱槿救了她。
朱槿一直是这样子的人,为他人着想,替他人考虑,她会十分贴心地安排好一切,从不让旁人忧愁。
她太过体贴了,体贴到有时人会忘记她的好并非是应该的事情。
西初又默默看了眼朱槿。
朱槿今日上了些妆,过去只有在她病时才会如此,因为不能示弱于旁人,故而要将自己扮成一个无所不能的厉害人物,这样旁人才会敬她,惧她。
今日又是为何会上这么重的妆,是在遮掩什么吗?
是生了病,所以才这样吗?
那又为什么还要和她出来?病了就该好好休息才是。
西初想了一圈,那个隐约的答案在心头冒了头又被她的坚定给压了回去。
于是她便更加的纠结,纠结了许久,终究是没有将这个疑问问出口。
她们的关系不似从前。
人似乎就是这样子,许久不联系便会觉得陌生。更何况是她们现下的这种情况,西初又怎么能够当做所有事情都没有发生过,重新走到朱槿面前说:朱槿,我其实没有死,我回来了。
那很奇怪吧?
很奇怪啊。
西初好像在想什么奇怪的事情,莫名其妙又开始在想这些早已过去了的事情。
她给自己乱七八糟的思绪判了刑,将其定罪为已经过去且不该提起的旧事。
过去种种皆是回忆了,于她于朱槿而言,都已经是旧事,她回想不起那时的感觉,她再也想不到过去,一次又一次顶替了他人壳子活在这个世上的她哪有什么资格与这个世界拥有联系?
西初低下头,又一次握紧了茶盏。
“昨日与你分别后,我去见了殷国师。”朱槿忽然说。
西初浮躁的思绪渐渐退去,她抬头看向说起这话的朱槿,不知她为何突然提起这位国师,与疑惑相伴的是好奇。西初对他也有印象,一个比楼洇还要奇怪的人。
不过一般会被特意提出就代表着不同。
西初好奇着那位国师的不同。
那日莫名其妙的会面,那日国师讲了一堆,最后分明是有什么应该要发生的,但楼洇出现了,一切就消失了。
西初依旧记得那天的满池繁星,记着国师说过的那些有关楼洇的坏话。
与楼洇回到珩京的这段时间,似乎每一个认识她,认识楼洇的人都会对她说:楼洇不怀好意,楼洇别有目的,楼洇快死了,所以楼洇千方百计想要找寻让自己活下去的方法。
鲛人就是楼洇找到的方法。
而她,恰好就是楼洇要找的鲛人。
“楼洇此前与我说:人要在此间活着,需得有身魂名。我昨日去见了那位国师,才知这是何意。人自诞生于这个世上的那一刻起,便拥有着这三样。”
“因为我们生于此,长于此,我们自生下来的那一刻起便被神灵承认是此间之人。”
西初想起了楼洇说过的话,与她初至东雨时,楼洇在船上说过的那些似是而非的话。
楼洇曾说,人是肉-体与魂灵组合而成的存在,而容家大小姐没有魂灵,她的躯壳只是器具,一个用来盛放居于此处的魂灵的器具。
什么样的魂灵没有躯壳,需要用到器具来容纳呢?
不属于这个世界的外来者。
西初咬紧了唇瓣,她一直觉得自己在楼洇的那些话语中已经逐步接近了真相,可她好像一直在里边打转,那个近在咫尺的真相像是被披上了层层的纱雾,她怎么看,都像是雾里看花。
“唯有不被承认为此间之人的人才需找寻这三样。”
“因为不容于世,因为并非是诞生于此的魂灵,因为从未被赋予这个世间的姓名,所以才需拥有被此间承认的身魂名。”
“外来之人因为不被认可,所以被排斥,被驱逐,此间会不断追杀她,直至消除了外来者的痕迹,让此间归于平静。”
因为西初不属于这个世界,因为西初是外来者,所以她被这个世界排斥吗?
西初的呼吸渐乱,她看向正与她低声叙述的朱槿,莫名的焦躁抓紧了她的心脏,心脏好似被撕裂的疼痛袭来。西初的瞳孔微微放大,她急忙低下了头,躲藏着朱槿投过来的视线。
不曾发现她异状的朱槿安静了一会儿,又缓缓开了口:“你应该知道西晴凤女一说,旧时凤凰死去,它的身躯化作西晴的土地,自那以后,西晴代代会诞下凤女,西晴人尊其为帝,只因她们与西晴息息相关。”
在来到东雨之前,朱槿猜测过很多很多。在来到东雨之后,她所有的疑问在楼洇与殷国师口中得到了答案。
过去朱槿在想一次又一次醒来的西初该有多害怕,因为这份难过让她忽略了更加重要的事情。
为什么西初会一次又一次过着这样的人生?在西初从西晴的小宫女变成她身边的雨宁前,似乎是北阴那个早在十三年前就死去了的郡主。
朱槿曾了解过谢清妩的这些过往,那时的她还不知西初便是谢清妩要找寻的那个人,纵使彼时东雨皇帝一说在东雨盛行,她也不曾将这二者联系起来。
后来与谢清妩会面时,她确定了这份猜想。
于是她在想,想了很多很多,最后在想:她所熟识的西初该有多痛苦?
可在这背后呢?
为什么会一次又一次经历这样的事情?
而她该为此付出的代价是什么?
“西晴玥落了马,伤了腿后,列络城便天灾不断,百姓苦不堪言,只得背井离乡,直至西晴玥与长老院联手,去到列络城,列络城的灾祸才就此停歇。”
“也是因为此事,旧帝恨她惧她却也不敢伤她性命,她怕若是西晴玥死了,她便是西晴的大罪人,一手覆灭了西晴皇室千百年来的辉煌的大罪人。”
代替西晴玥处理政事的时日里,朱槿曾翻阅过长老院的旧籍,那时她只是想找寻些能够让西晴玥早日醒来的法子,她能够趁早从那些事中抽身去寻找不知身在何处的西初,没想到翻到了些旧闻。
长老院的人从过去沈氏一族被抄家灭族时便开始疑心旧帝,但母亲的死并没有给西晴带来灾祸,猜疑便也只能是猜疑。后来列络城出事,宫中原先大受宠爱的七皇女落马之后列络城便遭了天罚,此等巧合让七皇女进入了长老院的眼中。
她看到了那些,也知道了被自己一直憎恨的姐姐有着怎样的过去。
而她又是怎样不堪的存在。
朱槿的面色一如往常,纵使言语中稍有迟缓,处于焦躁中的西初也没有发现。
“哪怕西晴玥登上帝位时废弃了凤女一说,可她的一切确确实实与西晴息息相关。”
“她此生都被困在了西晴,她注定要为西晴生,要为西晴亡,这便是她为此要付出的代价。”
朱槿缓缓询问着:“西初,你又付出了什么样的代价?”
西初没听清朱槿的声音,近在咫尺的声音好似变作了遥远的存在,她看见了朱槿变得慌张的脸色,看见了她焦急朝着自己伸出的手,在视角天旋地转之时,在意识因为疼痛步入昏厥之前。
她好像又听到了那道声音。
那道总是听不清的声音。
那道听见时,总会让她的身体疼痛万分甚至死亡的声音。
可每次,在睁开眼之前,在她重新看见这个世界前,她也会听见那道声音。
那道让她活下去的声音。
【■■。】
【■告。】
【警■。】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