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
青州医堂。
杨金枝抹了抹眼, 给昏睡中的丈夫又擦洗了一遍身子,这才端着水盆出去清理。
她男人孙三河,五六日前去山上采药, 不小心从崖边滚落下来摔伤了腿, 当夜还发起了烧。一开始只是低热,孙三河还没当回事, 毕是个身体强壮的汉子, 发热什么的睡一觉就过去了,都用不着喝药。
可在两日前,孙三河的体温忽然上升,而且一天更比一天高。等家里人发现不对劲,孙三河已经昏昏沉沉,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
孙家人连夜把孙三河送来的医堂。
退热发汗的汤药灌下去, 大蒜素也挂了针, 可孙三河的病却没有明显的好转。
昨天夜里, 他出现了抽搐的症状,杨金枝吓坏了, 哭喊着找来郎中, 给他扎了几针针灸勉强平复下来。可郎中离开病房的时候也跟她讲得清楚, 再这样下去,孙家人怕是要准备丧事了。
杨金枝嚎啕大哭。她与丈夫成亲五年,两人感情一直很好, 前年还生下了长子。一家人好容易熬过了海寇破城,逐渐恢复了生计, 结果却遇到丈夫病重, 她感觉自己的天都要塌了。
“就没有别的法子了吗?!”
杨金枝跪在地上给郎中磕头。
可郎中也没法子, 现在可以治疗的药水太少了, 孙三河又灌不下汤药,温度下不了,人迟早要熬成灯尽油枯。
要是有青霉液就好了,万一孙三郎能扛得住,那便还有一线希望……
可是郎中万万没想到,他没等来青霉液,却等来了医堂长送来的磺胺。
“磺胺?”
郎中皱眉,举着小小的容器瓶看了一会儿。
“新造出来的吗?这东西怎么用?”
“我是口服的,到目前为止没有异常。”
冉昱拿出了他的记录本。
郎中翻了翻,紧皱的眉头并未松开。
“孙三河现在情况很不好,汤药灌不下去,口服未必起效。”
不起效也没办法,因为冉昱不确定提纯的磺胺能够注射,宁小统也没说。
门外的孙家人都很紧张,他们其实听不懂里面的郎中在说什么,但这不妨碍他们知道医堂有了新药。
“用用用!我们用!我们想办法让三河吞下去,请让三河试一试吧!”
孙大海巴着门口喊道。
在一群郎中当中,他一眼就看到了冉七郎,心里顿时生出了几分希望。
冉七郎是墨宗大学院的高材生,天上的文曲星下凡,他拿出来的东西肯定没错,大河说不定有救了!
于是在家属的强烈要求下,青州医堂准备使用冉昱和陈颖达合成出来的新型药剂——磺胺。
钱酉匡和陈平也收到了消息,两人均是风尘仆仆地赶来。前者满脸喜气地勉励了冉昱一番,后者则是抽出马鞭,准备当场教子。
“这是医堂,不许喧哗打闹。”
医堂长指着门口的牌匾说得义正辞严。
大雍最早的医堂是孝诚懿济仁皇后创办的,建堂之初就定下了规矩,百年来一直被遵守。
陈平悻悻地收回了马鞭,恶狠狠地瞪了儿子一眼,心中暗骂这小兔崽子不省心,离家出走竟然还能惹出这么大的乱子!
那治病救人的东西那么容易造吗?!听说还是自家儿子胡乱操作搞出来的失败品,收到消息的陈平当即血压升高,脑门一跳一跳地疼。
现在可倒好,被病人家属认死理了!人真要病死怨不得别人,可要是吃了他儿子的药给毒死了,他这祸可是闯大了!
陈平开口劝了两句,被孙家人误以为是要阻拦。病急乱投医的孙家人干脆立了一份生死状,由孙大海牵头,一家人整整齐齐都在上面盖了手印,保证孙三河发生什么都不会找医堂、冉昱和陈颖达闹事。
陈平见状也不好再说,再说就是拦着不给活路了。他对自家儿子没信心,但对冉七郎还是有点信任的,想着总不能掐断了人家最后这点盼头。
于是,磺胺有记录以来的第一次真正临床应用,就在一片略显诡异的气氛中开始了。
孙家人在求神拜佛,郎中们围在一起讨论使用剂量,钱郡守坐在板凳上琢磨新作坊放在哪儿,而陈郡尉……
陈郡尉差人去通知老妻,得准备些厚礼,不管孙三河能不能活下来,他们都得给冉家人和谢大师赔礼压惊。
好在冉昱的意见起了决定作用,因为他是唯二服用过磺胺的人,而且还拿出了相对合理的使用方案。
在孙家人的协助下,医堂的郎中给孙三河服下了药粒,剩下能做的就只有观察,以及焦急的等待。
好在,孙三河命不当绝,在服用磺胺药粒的第二天早上,他的温度开始有了明显的下降。
孙三河艰难地睁开眼,出现在模糊视野中的是他的媳妇。杨金枝原本再给丈夫掖被子,见他微微张开了眼,顿时喜极而泣。
“三河,三河醒了!”
啥?!醒过来了!?能活了?!
呼啦啦,一群孙家人都围了上来,人人脸上都洋溢着喜气。
虽然大家都说生死有命,可谁不希望亲人能活下来?!之前危急当头都说要用药,现在药真的起了作用,当初张罗的人也都暗暗松了口气,觉得没坑了兄弟。
孙三河的嘴巴蠕动了一下。
他想问自己躺了多久,可嗓子火烧火燎一样的疼,根本发出任何声音。
还是他媳妇杨金枝机灵,给他喂了点水,这才舒服了些。
“你都昏睡了四天啦……”
杨金枝抹了抹眼睛。
“大娃险些就没爹了,你让我们娘俩可怎么办……”
孙三河心中更是难受。他病的整日都昏昏沉沉,可每每清醒总能看到媳妇在忙碌,这段时间可真是苦了她。
“好了,好了。”
孙大海抹了把脸,咧嘴笑笑。
“小三子能醒过来是好事,大家都得高兴。”
是都很高兴,连医堂里的郎中都非常高兴。
这是大雍历史上第一次有人使用磺胺类药治疗,他们的手记就是第一手的使用指南!
更重要的是,他们有了新的选择治疗病人,像孙三河这样用大蒜素无法控制感染的患者,他们可以用上磺胺了!
医堂长看向钱郡守,他想问问这叫做磺胺的药剂什么时候能够造出来,好让他们的病人使用。
钱郡守哪儿说得出?他现在还沉浸在幸福的苦恼中。
哎呀,青州今年的年景大有起色,已经有不少迁走的场坊闻风回来,有意动工的也是不少。
一个两个都来找他,他都不知道该把这个药场建在哪里啦。
不过拿娇归拿娇,钱酉匡还是很知道轻重缓急的。
人命要紧,建造制药坊是一等一的大事,可是耽误不得!
和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崔慎和陈平。崔慎是看到了磺胺药在军政领域的价值,这才特地把陈颖达试药的事透给了陈督尉,引导他掀开这层窗户纸。
东海卫常年与海上的贼寇缠斗,早年没有趁手的火器,东海卫的军兵打的都是白刃战,因伤感染的不在少数。
那这时代,就算有了大蒜素,感染也不是百分百能够控制的,实在不行……那就只能截断肢体,青州兵器局的那些伤兵护卫大都是这样来的。
崔慎不知道磺胺对感染的控制会有多大的作用,可从大黄和孙三河的情况来看,它无疑是能够补足大蒜素的短板,拯救一部分伤患。
这样就够了。
只要能够多救回一些人,这个药造的就有意义,他们做的一切都值得。
“钱郡守,”崔慎上前一步,压低了声音,示意钱酉匡单聊。
“这药,还是郡府出面来造吧。”
啊?!
钱酉匡听到这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是懵的。他下意识地掏了掏耳朵,一脸疑惑地看向崔慎。
“崔督卫,你说什么?”
“磺胺的重要性非比寻常,我的意思是,由东海郡府出面设厂比较安全,配方和设备舍弟会提供说明,东海卫负责安全护卫。”
“不是……”
钱酉匡皱眉。
“你说这话,是冉七郎的意思?”
他有点想不通。
造药啊!能救人性命的药啊!冉七郎自己不开工,为啥要把配方和工艺拿给郡府,他这是图啥?
“是舍弟的意思。”
崔慎淡定地道。
“此事重大,非我们小小一家能够支撑。何况我们目前也没有实力造出足够的磺胺供给全国,不如交给郡府处置。”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
“不过郡郡若是能容许我们少量造点出来补贴家用,我们定然十分感谢。”
谢啥,冉七郎想造多少就造多少,方子都上交了,这点小要求算个啥!?
去年冉七郎在青州起了新工坊,年底税金表做的十分漂亮,东海郡府破天荒地有盈余。
钱酉匡最近还收到了朝廷的奖励——关于东海郡造出了化肥,虽然不多,但也让府库丰厚一咪咪。
除去备用金,还剩一笔银钱,钱郡守一直在琢磨怎么花用。他是个生意人,觉得钱放在府库就是落灰,不如周转起来生利息。
只是郡府的钱可不是好周转的,毕竟事关东海百姓,总得找个稳赚不赔的生意才好。
这不,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这稳赚不赔的生意不就找上门了!?
第92章 、
钱酉匡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 在征求了冉昱的意见以后,他马上开始着手研究,很快选定了东海制药场的场址。
嘿嘿, 举贤不避亲, 钱郡守看中的就是他老岳父家的桐佲镇。
当然,这回可不是胡勤海上门找女婿拉关系, 造医药场的事钱酉匡谁都没跟谁说, 选桐佲最主要还是离阳坡和桃花村近,方便各位大师往来行走。
钱酉匡书念的稀烂,但他最尊敬的就是有学问的人。自打墨宗大学院的几位教习来到东海,钱酉匡没少在几人面前刷存在,搞得几位大师都对他印象不错。
尤其他这次把制药场放在桐佲镇,可是正和了谢门捷的心思。
自打听说冉昱和陈颖达“误打误撞”造出了磺胺, 谢门捷哪还坐得住, 叫上同在研究合成氨的课务长蒋秀云直奔直奔阳坡。
两人一边走一边讨论磺胺的事, 都觉得整个过程匪夷所思却又符合情理。
化物是变化之学,本就什么都可能发生, 这才是化物的魅力所在、
“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 怎么当人大师兄的?!”
一见面, 谢门捷先劈头盖脸地骂了郎全。
郎全也很郁闷,他怎么知道陈颖达收养了一只流浪猫,那只猫还误食了他带回去的粗磺胺?!
他要是知道那天造出来的是能救人性命的良药, 他哪舍得把磺胺当垃圾一样扔?
一行人在阳坡汇合,又听冉昱绘声绘色地讲了一遍“磺胺的故事”。蒋秀云听完十分感慨, 说化物的学问中果然充满了偶然和必然, 冉昱他们能造出磺胺真是天命所归, 不然哪来这么多环环相扣的巧合。
这话说得冉昱一身冷汗, 生怕被老课务长看出自己是在撒谎。好在大师们的兴趣还在工业合成氨的副产品,对于磺胺的诞生虽然兴奋,但也只是点到为止的了解,并不打算真从事这方面的研究。
倒是他听说冉昱准备把磺胺的配方交给东海郡府,蒋秀云意味深长地看着这位墨宗大学院的模范生员。
“德不孤兮必有邻,东海郡这回算是有希望了。”
嘿嘿。
冉昱十分不好意思。
他其实也不是完全没有小心思的,但大体还是为了能让更多的病人有额外的选择。
然而这种事,就像火木仓一样,单靠他自己是不可能完成的,他做不来也保不住,肯定需要郡府的支持。
钱郡守是个好人,他有公心,交给他阿昱放心。
不过东海制药场筹备的档口,他的小实验作坊还是正常运营。郎师兄已经答应钱郡守的邀约,未来会在东海制药场做磺胺类药物研制的负责人,现在暂时委身在冉昱的小作坊里,摸索和熟悉制药流程。
不得不说,郎师兄对研制药物还是很有天分的。别看他造染料造的磕磕绊绊,可在磺胺这个领域却是一通百通,不但找到了自己毕生的兴趣所在,还在很短的时间内就又发现了几种可以使用衍生物。
蒋秀云很为学生们高兴,她是墨宗大学院化物科的课务长,德高望重,这次亲自去信给自己的好友,医堂的课务长沈星姼,希望她能选派一些教习和生员支持磺胺药的研究。
沈星姼收到信后十分惊讶。大雍在草药学研究方面有着天然优势,但以化物入药的,大都还是开国泰相留下的一些配方,这一百多年几无寸进。
这次是谢门捷的学生歪打正着发现了能够用来治疗感染的新药,并且青州医堂已经有了先例,容不得她不重视。
于是一周后,沈星姼带着几位教习风尘仆仆走下客船,迎面见到的,就是笑容殷勤,格外接地气的东海郡守钱酉匡。
钱酉匡是从冉昱那边得到的消息,乐得当场大拍肚皮。
他就说种的了梧桐树早晚引来金凤凰,这不就把墨宗大学院医堂的教习长给勾搭来了么!
青州也有医堂,但水平跟大郡的官立医堂还是有差距。好在磺胺实用的第一第二个病例都在青州医堂,大师们想要亲眼见证治疗效果就得来医堂走走。这一来二去的,跟着人家多学学多看看,那青州医堂不是也能收获不少嘛。
身为墨宗大学院医堂的课务长,沈星姼见过的朝中大员简直不要太多,就连当今太后都曾是她的患者,区区一个小郡郡守在她来说真不算什么大人物。
可偏偏,她是第一次见到如此接地气的本朝官僚,钱酉匡不但亲自到码头迎接,还跟前跟后地安排行程,乍一看他根本不像个一郡之首,而是主管接待事宜的小吏。
这种态度,真的让人讨厌不起来。所以很快的,医堂的各位教习们也沦陷了,在研究之余还给青州医堂做了教学指导,顺带着搞了几次联合会诊。
钱酉匡:赚了!
同一时间,远在中都郡仙匀城的中都郡立医堂,气氛却十分凝重。
中都郡守谢敏达去年在兴福楼事件中受伤,之后虽然被精心医治,无奈朝中时局动荡,前有汝阳王蹊跷被刺,后有朝中派系集体洗牌。原本该静养的谢敏达,就像个陀螺一样不得闲,疲于应对各种变故,导致病情总是反反复复,始终没得大好。
强撑了一年,最终还是不堪重负,发热虚脱。
谢敏达一倒,中都四郡局势都有些不稳定。恒阊郡守胡子善唯谢敏达马首是从,谢敏达病重他是实打实的关心。但蓟南郡守和灵德郡守却都是碍于谢敏达的强势才不得不附和,实则各有心思。
谢敏达要真死了,中都郡守的位置就空了出来。谁不喜欢富庶繁华的仙匀城呢?窝在蓟南和灵德这样的偏僻之地,他们都有一颗想要直上青云的雄心。
“姑母,怎地就你一人?姑父的情况可是有起色了?”
丰迟走进病室,偌大的房间中只有谢夫人一人,正对着一枚发簪发呆。
见侄子进来,她便把那枚发簪插在头上,摇了摇头。
“我嫌人多杂乱,便让他们都下去了。”
“你姑父好久都没得休息,我想让他好好睡一觉。”
闻言丰迟心中一沉。
他也是今天下午才收到的消息,太后遣人送了太医院制成的青霉液,可姑父谢敏达却对青霉液起了毒化(过敏)反应,根本没办法使用。
这段时间,他们已经试过了所有可能的治疗方法和药物,连海西洲的放血神法都尝试过,可除了让谢敏达变得更虚弱,再无其他的效果。
丰迟感觉很绝望,他无法想象姑父去世的情形,不说天崩地陷也差不太多。当年谢敏达的确是入赘丰家,可这么多年早就没人把他当做一个赘婿了。谢敏达现在就是丰氏一族的顶梁柱,有他在,丰家船行可以在南江和銊海横着走,没有他,必然要困难重重。
“姑母,您别太焦心,我爹已经在联络海西洲那边的船了。”
丰迟强笑着说道,“这批船已经在路上,说不定能带来新的办法。”
谢夫人却是摇了摇头。
有没有办法不知道,海上路途漫漫,人未必能等到船归。
丰迟自然是知道姑母的心思的,此刻他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因为即便丰家的船全速航行一起顺利,那也至少要一个月后才能到达仙匀港。
早上医堂的郎中说,如果姑父发热再不能好转,最多也就七八天的光景。
想到这里,丰迟捏紧了手中的信,下定决心说道。
“姑母,我收到一个消息。您之前想要邀请的沈星姼,她已经不在九凌城,据说是带着一群教习去了东海郡。”
“据说是蒋秀云邀请她过去的,说他们在东海造出了新的药物,可以控制感染。”
他话还没说完,就见丰莲蓦地站了起来。
“新药?东海郡?”
她紧了紧披风。
“去安排船,我要去东海。”
丰迟应了一声,连忙跟上。
谢夫人是个利落人,一边走一边安排人在自己去东海的时候看顾谢敏达。
“青州?”
她的长子一脸愕然。
“母亲去青州干什么?那边都是织园,怎么可能造出新药?”
闻言,丰莲蓦地停下脚步,皱眉。
“怎么不可能?是蒋秀云不可能还是谢门捷不可能?不可能为什么这些人都聚在青州,用你的脑子好好想想!”
她顿了顿,又说。
“算了,家里的事指望不上你,去把佳玥叫回来,让你姐照顾你爹。”
“娘,我……”
“你什么你,我不在,你就老老实实在家,不许给我出去惹祸!”
她儿子不敢吭声,一脸求救地看向表哥。
丰迟也不想搭理表弟的犯蠢。
这表弟生的既没有姑父的精明又没有姑母的果决,优柔寡断还有点刚愎自用,难怪姑母宁愿把长女叫回家打理,不愿意让儿子管事。
安顿好一切,谢夫人丰莲踏上了前往青州港的快船。
蒸汽隆隆,载着心急如焚的郡守夫人,一路顺流而下,当天便赶到了东海郡青州府。
踏上东海郡的土地,望着眼前生机勃勃的城镇,谢夫人忽然有了一种奇特的安心感。
也许,这次真的有希望了。?
第93章 、
很多年以前, 谢夫人还未出嫁的时候,曾经和友人一起同游过青州城。
记忆中的青州府和大多数的南郡小城差不多,精巧秀丽, 安逸平静。城中因为有冉氏织坊, 大多数青州居民的日子过得还算不错,大家都是按部就班地生活。
去年青州遇袭, 有很多人从东海逃难出来。他们口中的青州城, 到处都是断壁残垣,烽火硝烟,宛如人间地狱。
谢夫人这次过来之前,原本已经做好看到一座荒城的准备。
结果一下船她就有些吃惊,青州港码头兴旺繁忙,虽然比不了仙匀港, 但也不下于她记忆中的模样, 那有什么悬臂残垣!?
“这……青州不是被海寇攻破了么?”
谢夫人惊讶道。
丰迟也很意外。
他是知道东海卫收复了黑熊礁和龟背屿, 但他没想到青州府竟然恢复得这样快!
难怪阿昱决定留下重振家业了。
“那是……海西洲的船吧?”
谢夫人眯了眯眼。
她出身丰氏船行,对海船的了解可是普通贵妇比不上的, 几乎一眼就能看出来历。
“是的, 姑母, 那是海西洲谢家的运钢船。”
说这话的时候,丰迟心里的疑惑越发扩大。
青州以前是纺织重地,日常往来的货船上运的都是棉花的生丝, 运钢料这是要干什么?
他忽然想起之前收到的一条消息,有北郡的货船南下运送钢料, 说起来就是前几天的事情。这才过了过久, 竟然就又有海西洲的运钢船过来了, 青州到底在造什么, 要用到这么多的钢料?!
谢夫人收回视线。
“顾不了那么多,咱们先去青州医堂吧。”
于是一行人上了蒸汽车,往青州医堂的方向赶。
到了青州医堂才知道沈星姼并不在,说一大早就带着教习们出去了,谁都不知道人去了哪里。
谢夫人扑了空,倒也不沮丧,她听说第一个使用新药的病人还在院中,便说要去探望一下。
孙三河的病其实好的差不多了,按说已经不需要住在医堂中。只是作为磺胺的第一位治疗病例,他现在还担负着跟踪药效的重任,所以青州医堂特地给他开了一个专门的病房留观。
如今,东海的各个县镇都知道青州医堂出了新药,每日都有不少郎中过来,询问孙三郎服用后的感受。孙三郎是来者不拒,因为钱郡守给他免了治疗的费用,唯一的要求就是让他当好活招牌,如实宣传磺胺药的效果。
不得不说,钱胖子在搞营销这块颇有些想法,一来二去药还没做出来呢,东海制药场的招牌已经打了出去,收到了不少询问的信函。
今天谢夫人到青州医堂,孙三河还以为她是仙匀来的郎中,便把自己已经说熟的那一套又讲了一遍。
谢夫人听得很认真,不时还会有针对性地问一些问题。这要是换在以前,孙三河肯定是答不出的。不过现在的他经历了几十轮郎中的询问,常识和应对比之前提高了不止一点半点,全都一一顺畅地答出。
见他这样熟稔,谢夫人反倒不知道该不该相信了。
这说的也太流利了,根本想也不想,很像是预先准备好的套词。
“沈星姼,沈先生可给你看诊过?她现在在何处?”
孙三河哪知道沈星姼去了哪里,但来瞧过他是肯定的,那天呼啦啦来了一大群郎中,说是从墨宗大学院医堂专门过来的,钱郡守和冉七郎都亲自陪着。
那些郎中不但问了他许多问题,还给他做了一些检查,然后又查看他吃下去的神药,气氛十分严肃。
当中那个女郎中,据说是墨宗大学院的医堂长,是个十分和气的人,还安慰他说恢复得不错,回去不会影响干活。
孙三河挺高兴的,这还是第一次有郎中这么跟他说,可算是解了他最大的一块心病。
他还有媳妇娃娃要养呢,要是回去什么都不能干,这不是给家里添拖累嘛!
他是安心了,谢夫人却十分犯难。
事关丈夫,她不可能听信一个病人的片面之词。
可她现在又的确见不到沈星姼。
谢夫人和沈星姼并无往来,只是兴福楼事件后在墨宗大学院医堂匆匆见过一面,这次也是借中都郡守的官方身份求医。
可是现在沈星姼行踪不明,他们又是低调来访,要上哪儿去找人帮忙接洽呢?
“不如……”
丰迟迟疑了一下。
“我去小师弟,冉昱?”
“冉昱?”
谢夫人沉吟了一下。
“青州冉家的人?钟师的学生?”
“是的。”
丰迟点了点头。
“当初家中还想延揽他到仙匀,后来青州出事,他就决定留下来,他现在应该就在青州城里。”
于是一行人又赶去青州冉府。
冉昱当然不在家,是冉夫人出面接待了他们。
谢夫人以前在社交场合和冉夫人打过照面,两人礼节性的寒暄了一会儿,谢夫人直接说明了来意。
谢敏达病重的事已经不算是秘密了,该知道的人都已经知道。丰家以前与冉家有过合作,谢夫人知道冉氏夫妇的人品,既然要求人寻医问药,那就没必要掖着藏着,她干脆开门见山。
“听说青州出了新药,连沈星姼沈先生都赶过来了,我就是为此而来。”
闻言,冉夫人略惊讶。
但她很好地控制了表情,马上差人去问儿子的行踪。
“化物课的蒋先生和谢先生都在东海,沈先生应该去拜访那两位大师,阿昱一大早就跟着去了。”
闻言,谢夫人松了口气。
原来是拜访同僚,那就好说了。
她又询问了一下新药的事,冉夫人说自己知道的不多,但东海的确建了药坊。
当然,冉夫人说的药坊并不是东海制药场,而是为了研究磺胺的工业化生产和临床应用,由冉昱暂时拉起的一个草台班子,目前正批量试制磺胺类药物。
不过这事不需要跟谢夫人说。两人又闲聊了几句,有下人通禀,七少爷回来了。
丰迟起身迎了出去。
再见到冉昱,他似乎比之前长高了些,脸还是之前的模样,并没有太大的变化。
“师兄怎么来青州了?”
冉昱笑着问道。
于是丰迟把姑父谢敏达的事讲了一遍,听得冉昱惊讶皱眉。
“这么严重?连青霉液都不起效吗?”
“太后倒是送了青霉液过来,可姑父对有毒化(过敏)反应,没办法使用。”
原来是这样。
冉昱点了点头。
“磺胺的确可以控制感染,但这要是偶然合成出来的,现在应用的病例还不多,就是不知道谢郡守愿不愿意冒险了。”
听他这样说,丰迟顿时眼睛一亮。
“你知道这新药?那它的效果怎样?”
于是冉昱就把孙三河等人的治疗情况跟他讲了一遍,听得丰迟连连点头。
孙三河说话他不信,但冉昱说话他肯定是信的,小师弟为人严谨,从来不吹没根据的牛。
他倒没问冉昱是怎么知道的。不管怎么知道,那都是冉家人自己的事,问多了好像他们有觊觎的想法。
目前是真的没有,他们只想好好给谢敏达治病!
有了冉昱的引路,谢夫人成功见到了沈星姼,并且就谢郡守的病情和她做了讨论。
沈星姼在九凌城就曾给谢敏达治过伤,听闻他已然高烧昏迷,脸色也变得十分凝重。
“操劳过度,身体久病未愈已经到了极限,需要尽快控制感染。”
她犹豫了一下,这才说道。
“既然不能使用青霉液,那我个人建议,你们可以尝试一下磺胺,但这药也存在风险,你们要想清楚。”
想清楚了。
谢夫人点了点头。
经过这一天,她早就想得清清楚楚,她连海西洲的放血疗法都试过了,现在已经没有别的选择,磺胺就是她最后的希望。
她之前是担心青州医堂里的病人是假货,可现在沈星姼都这么说,那她反而放了心,准备给丈夫使用磺胺药。
“能否烦劳沈先生走一趟仙匀,外子的情况不算好,可能也拖延不了太长的时间。”
谢夫人恳求道。
“不管这药效如何,中都谢家和丰家都感激先生,请务必救救我家相公!”
她这样说,等于直接掀开了自家的底牌,言明谢郡守已经到了极危机的状态,命不久长。
原本各家郡守的身体状况都是机密,由自己信得过的郎中负责调理,偶有意外才会寻外面的医师共诊。
现在谢郡守的夫人主动发出了邀请,沈星姼也没办法拒绝,毕竟是中都四郡的领头人,这点面子还是要给的。
于是当场便决定下午出发,临行前要准备足够的磺胺类药物,由冉昱的制药坊负责提供。
谢夫人扶着侄子的手登上了返程的快船,她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站在码头上的青袍少年。
那孩子看上去比自家儿子还要小了许多,明明不是化物科的学生,却机缘巧合造出了能救人性命的奇药!
若这磺胺真有效果,那在可预料的未来,整个青州都会因为磺胺的诞生而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
难怪,他有底气留在东海郡呢。?
第94章 、
谢敏达觉得自己陷入了一场可怕的梦魇。
他无数次试图醒来, 但身体和大脑都疲惫至极,只坚持了两秒却便陷入沉睡。
他知道睡下去要出大事,但他无能为力, 高热和病痛不断消耗着他的精神, 让他始终处于半梦半醒之中。
等再睁开眼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不知道多少日后的傍晚。
病室里黑压压的都是人, 见他醒来, 众人皆是松了一口气。
可算是救回来了!
两天前谢夫人从东海带回来一种叫做磺胺的药物,说要给郡守使用。在此之前,这种药只有五六个人用过,不清楚毒性反应,效果也待验证。
最要命的,这药并不是来源于任何一本典籍上的药方, 而是两个生员胡乱搞出来的失败品, 机缘巧合喂了猫, 然后发现竟然能够抵抗感染……
这玩意真的靠谱么?!
这样想的并不在少数,无奈没有办法控制谢郡守的发热, 而谢夫人还请来了沈星姼助阵。
沈星姼是墨宗大学院医堂的课务长, 据说她亲眼见证过青州医堂使用磺胺治疗患者, 并且到目前为止没有出现恶性后果。
可中都的郎中们还是不放心。谢敏达不单单是中都郡守,他还是整个中都四郡的定海神针。一旦谢敏达出了什么意外,中都四郡必然要乱起来。
“用吧, 这是我的决定。”
谢夫人拍板道。
“谢敏达是我相公,我的家人, 谁要是再纠缠就是阻碍郡守治疗。”
谢夫人都这样说了, 在没有人敢反对。
因为沈星姼是在场唯一见过磺胺使用方法的人, 所以从这一刻开始, 郡守府的郎中都参考她的方案操作。
好在磺胺的诞生虽然“胡闹”,可药效是实打实,不但在凌晨便成功降低了谢敏达的体温,还让他在第二天下午清醒了过来。
现在,所有人都意识到磺胺的价值了。
“只能口服么?有没有注射剂?”
“表少爷带来的不是还有另外一种磺胺药?那是做什么用的?”
“能治疗感染有没有明显的毒性(过敏)反应,所有人都能使用,这岂不是比青霉液更好?”
“不,青霉液如果不出现毒性(过敏)反应,它控制感染的速度是比这种药更快的,这只是不能使用青霉液的替代品。”
众郎中议论纷纷,听得谢敏达一头雾水。
“什么黄安?他们在说什么?”
谢夫人坐在床头,伸手摸了摸丈夫的额头,温声说道。
“没什么,你先睡一觉,等睡醒了我再和你讲。”
闻言谢敏达便闭上了眼睛。
他对于自家夫人的能力十分放心,就算自己病重,短时间内夫人也能把这个摊子支撑下去。既然夫人说没什么,那他不如养精蓄锐,争取早日康复。
谢夫人站起身,安排好人照顾谢郡守,这才带着侄子离开了病房。
“冉七郎送来多少药?”
谢夫人问道。
“两种各20包。阿昱说这药也不能长期服用,温度降恢复正常后不再反复,那就应该停药了。”
谢夫人点了点头,沉思了一会儿,又问。
“冉七郎这个人,你怎么看?”
“是个奇才。”
丰迟毫无犹豫地回答道。
“他是机关学大师钟杰最看重的弟子,我之前曾向家中举荐过,不过他出身东海冉氏,一般的条件很能应允。”
“我原想借家中造船坊引他兴趣,现在看来,他已经找到了自己适合的方向。”
“磺胺?”
谢夫人笑了笑,不置可否。
她吩咐人准备一份厚礼,自己则带着侄子回了丰家。沈星姼这些天都住在丰家,这个时间正好休整完毕,谢夫人要亲自去道谢。
第三天的中午,屏退掉病室里的其他人,谢夫人和谢郡守说起了悄悄话。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
谢夫人细心地将苹果切成小块。
“东海造出了磺胺,这是一种可以治疗感染的药物,目前看效果不错,你的命就是它救回来的。”
谢敏达点头。
“那配方是谁完成的?”
谢夫人一笑。
“是陈平和冉至敖的儿子完成的,两个孩子误打误撞治好了一只流浪猫,你是这药治好的第八个人。”
谢敏达:……
他夫人真爱说笑。
“陈平?东海郡尉?”
谢敏达眉头微皱。
“所以这配方是不可能买了?”
谢夫人点了点头。
“方子在东海郡守钱酉匡的手中,他们在临城兴建了一座制药场,准备专门生产这种药物。”
“不过我走的时候钱酉匡也说的很明白,磺胺药很快就就要卖到全国,有钱就可以买得到。”
嗯。
谢敏达点了点头。
钱酉匡是个聪明人,知道囤积居奇会得罪人,所以干脆放开,摆明只想赚钱,不想卷入纷争。
这样也好,他那个东海郡山高海远,也没人惦记他。
“还有一件事。”
谢夫人清了清嗓子,从脚边取了一个精致的小箱子过来,放在丈夫跟前的小桌上。
谢敏达抬起头,不明白夫人卖的是什么关子。
“这是崔慎送给我的。”
崔慎?萧卓的私生子?
谢敏达皱眉,伸手打开箱子,发现里面竟然放着一把漂亮的手木仓。
这木仓是他从来没见过的款式,枪管是复式双层设计,线条硬朗流畅,非常具有机械美学的风格。
谢敏达虽然是文官,但在中都四郡他就是领头人,见过的火器也不在少数,面对这样一把漂亮的机械,他还是忍不住赞叹了一声。
“好看!”
“是吧。”
谢夫人笑道。
“我不懂木仓,但我也觉得这木仓好看。”
她伸手拿起了那把木仓。
“虽说是送我的,但我觉得其实是送你的,崔慎想让你看到这把木仓。”
她没说的是,当收到这把木仓的时候,她就决意一定要给丈夫使用磺胺。萧卓的儿子敢送木仓给她,这是笃定磺胺一定能治好谢敏达的病,笃定谢敏达能活着睁眼看到这把木仓。
聪明如谢敏达,瞬间便想通了关窍。
“所以前段时间北郡向东海运送钢料,就是因为崔慎有门路能搞到这种火器?黑熊礁和龟背屿大捷,也是靠了这种新式的火器吧?!”
他摸了摸下巴。
“萧卓的这个儿子,还真是深藏不露。”
“何止是萧卓的儿子。”
谢夫人微微一笑。
“冉家的那个冉七郎,我觉得也是个有趣的孩子,听说他在青州创办了造氨工场,成功合成了化肥。”
造氨工坊!?化肥?!
谢敏达的眼眸瞬间锐利了许多。
中都四郡虽然是利益共同体,但四家的日子却有好有坏,内部也不是没有矛盾的。
中都依靠航运赚的盆满钵满,恒阊紧靠中都做航运腹地,蓟南和灵德虽然也有航运,但远海贸易的红利传不到那么远,大部分人还都是靠着种地过日子。
大雍的商业发达,但农业产量却并不丰厚,每年都要从海外购置粮食补充缺口。
近些年,海西洲收紧了对大雍的粮食买卖,婆罗洲接连遭遇了两年天灾,自己吃都不够,更不可能拿出来交易,大雍的粮价连年上涨。
谢敏达也想过利用蓟南和灵德两郡种粮,他听说海西洲的农人都会在地中加入化物制出的肥料,能让粮食的产量提升。可蓟南和灵德的郡守不甘于种田,海西洲的化肥拿到大雍又成本太高,这个想法就一直没能成形。
“冉七郎的肥料也是开放交易的吗?”
谢敏达问道。
“应该是的。”
谢夫人点头。
“说是由青州城里的新元商社代理,大量购入还有优惠。”
“大量购入……”
谢敏达轻笑一声。
“看来他掌握了制氨的方法,而且还能大量生产,怕是要引得不少人眼红了。”
“可不是。”
谢夫人抿嘴笑。
“钱酉匡还说,未来磺胺药也会交给新元商社代销。新元商社的东家是冉七郎的表兄,岐江高家的嫡长子,胡子善的远房表妹十年前嫁入高家做了他的继母。”
“不过胡子善那远房表妹小家子气,竟然怂恿丈夫谋夺前房的财产,如今双方闹翻,高家长子登报断绝关系。现在东海郡府造的磺胺交给一个外人代理售卖,你说这里面有没有冉七郎的关系?
这复杂的……
谢敏达听得有点头疼。
“那就提醒胡子善,让他远着那一家子点。”
“不管怎么样,谋夺故人的财产也太败德行,不像个正经人干的事。”
“好。”
谢夫人笑着应下。
她见丈夫面露疲色,便扶他躺倒,叮嘱他好好休息。
丈夫的病情刚刚稳定,不能太过老神,夫妻说说话就行了。
谢敏达闭上了眼。
他平日里公务繁忙,心里又装着太多的事,像这种和妻子闲聊的机会,对他来说都是种奢侈。
但他牢牢记住了冉七郎的名字。
就像夫人说的那样,冉七郎是个很有趣的人,不但搞出了合成氨工场,还歪打正着合成出磺胺,并且他还建立了大雍有史以来第一个化肥生产场。
“新元商社么?”
谢敏达闭上了眼睛。
新元,新元,崭新的开始。
倒是个很吉利的名字呢。?
第95章 、
被夸赞有好名字商社的东家, 阿昱的好表哥高文渊,这段时间在海西洲的日子不大好过。
当然,最主要的原因是他缺钱。
钱都给表弟买钢料了, 高少爷还借了昂德兰商会的高1利1贷, 每天一睁眼,都是高额利息的还款压力。
但没办法, 他现在还不能走。
路德国的皇位之争已经白热化, 坎桑亲王与拉希亚大公结盟的事被米列颠摄政王给捅了出去,现在声望急剧下跌,之前与拉希亚议定好的盟约也不敢践诺了。
拉希亚大公萨巴诺茨对于赫德阿姆的野心已经被勾搭起来了,再想压下去那就得拿火炮和鲜血来填。
这些天,拉希亚的军队步步逼近路德国边境,在赫德阿姆海域也发现了拉希亚公国的战船, 战争几乎一触即发。
海茵、贝塔林、兰德夏、马里艾西诺……各大城市的社交宴会越发频繁, 有人在努力斡旋, 有人在收集情报,还有人利用人脉制造声势, 海西洲陷入了疯狂的社交怪圈。
高文渊花蝴蝶一样穿梭在这些社交宴会上。
昂德兰神学院教给他的第N条铁律, 战争和战争前后都充满了机会, 只有傻子才会错过。
只是要维持这样高频次的社交,体能和金钱缺一不可。高少爷身体强壮,但最近手头紧张, 只能打肿脸充胖子,勉力维持表面上的光鲜。
“差不多了。”
回到家的高文渊咬了一口黑面包, 面不改色的嚼烂咽下, 吩咐亲随金弼道。
“你赶紧收拾一下, 咱们一会儿就去码头。月底之前, 赫德阿姆多半就要开战了。”
随从金弼应了一声,对他家少爷的话深信不疑。
赫德阿姆位于安图海上的要冲,是他们返程航道的必经之路。
如果赫德阿姆起了战事,双方势必要封锁海港,到时候他们想走也走不了了!
身家都随着谢家的运钢船回了东海,主仆俩倒是一身轻松,迅速收拾好随身行李准备出发。
正在此时,大门忽然被敲响了。敲门者显然心有迟疑,只轻击了两下就停住不动,要不是高文渊就站在门口,根本就不会发觉外面有人。
“谁?”
“是我……金川苏菲亚。”
高文渊微微挑眉。
金川苏菲亚?
她不是回了海倭国探亲么?
拉开门,门外站着的果然是金川苏菲亚。
她穿着一身素色的袍裙,纤细的身体瑟瑟发抖,脸上肿着个巴掌印。
“埃尔夫,抱歉,这么晚来打扰你。”
金川苏菲亚哆哆嗦嗦地说道。
高文渊摇头,没马上让人进门,而是叫金弼给她找了个毯子,然后去请隔壁的女管家。
他们家就两个男的,还都正当壮年。大半夜一个年轻姑娘上门,三人共处一室,即便是在海西洲也说不通。
而且金川苏菲亚还有未婚夫,即将出嫁。在这当口要是闹出什么桃色传闻,对彼此都不好。
等女管家到场后,一群人都坐在院子里,高文渊问道。
“出了什么事?你怎么回海西洲了?”
一听他问这个,金川苏菲亚的眼泪就流了下来,
她说她原本在海倭国游玩,忽然就收到家里的来信,她的父亲病重了。金川苏菲亚匆匆赶回米列颠探望,结果只看到一处小小的墓碑。她的叔父不但霸占了她父亲的财产,还以她已经订婚为由拒绝她进门,直接把她打了出去。
“你的未婚夫呢?”
高文渊看了眼她脸上的巴掌印。
“他不要我了!”
女孩瘦弱的肩膀微微抖动,姿态楚楚可怜。
“贝塔林乱糟糟的,父亲的家产又都被叔父拿走,他觉得我没有用处了,说要和我解除婚约……”
她抬起眼,晶莹的泪珠滑落细白的脸颊。
“埃尔夫,你能帮帮我吗?”
“你想我怎么帮?”
听他这样说,金川苏菲亚的眼眸一亮,略有些羞涩地说道。
“你要回大雍?那我也跟你一起。上次你带我们游览青州,我觉得那是个好地方,我也想去探望一下王玛丽。”
高文渊想了想。
“那你有钱吗?”
啊?
不但金川苏菲亚愣住,一旁陪坐的女管家、随从金弼也通通都愣住了。
这算什么回答?帮助落难小姐跟钱有关系吗?
“有关系。”
高文渊竟然还认真地点了点头。
“帮助别人的前提是自己有能力,去大雍的一等船票很贵的,我们非亲非故,还是提前把钱算清楚。”
听他这样说,金川苏菲亚咬了咬牙。
“我有钱。”
她取出一只缀满蕾丝的钱包,从里面取出一把金币。
“这是我全部的财……”
还没等她说完,高文渊就笑着点头。
“够了,足够了。”
他转头看向女管家。
“玛莎太太,麻烦您帮这位小姐订一张去贝塔林的车票,要一等包厢。再帮她雇个女仆,金川小姐愿意出五枚金币。”
“如果方面的话,能不能请耶克夫人今天收留她一晚,金川小姐的母亲是康德夏的特雷萨夫人,社交季特雷萨夫人一般都在贝塔林的上城35号。”
这个时代在海西洲,五枚金币都够买下两个女仆了,去趟康德夏就能拿到五个金弼,金川小姐可真是个大方的主家。
“好的,好的!”
一听说是前国王“密友”的女儿,玛莎太太立刻肃然起敬,忙不迭张罗人去安排。金川苏菲亚也被她热情地拉走了。
国王虽然去世,但他的“密友”特雷萨夫人依旧在贝塔林有人脉,相信她的女主人也会愿意招待这位可怜的小姐。
金川苏菲亚被拉走的时候,投向高文渊的眼神中充满了怨怼,仿佛在怨恨他这样不懂风情,毫不怜香惜玉。
高文渊看了一眼还呆愣在当场的随从。
“你还坐着干啥,咱们还得去码头呢。耽误了这么多时间,再不抓紧就赶不上船了。”
“少爷……”
金弼晕乎乎站起身,还有点在刚才的突发事件中回不过神。
“您不觉得……其实金川小姐……她不是那个意思吗?”
“不是哪个意思?”
高文渊闻言一笑。
“就算金川德龙没了,特雷萨夫人不还活得好好的?从小分开生活,偶尔去探望的母亲和不大熟悉的普通男人,让你选你会选哪个?”
“金川未来的夫家是荷美洲的矿场主,她的未婚夫在米列颠求学,现在正一心打入上流社会。国王虽然死了,但目前特雷萨还是贝塔林的社交红人,昨天还举办了一场小沙龙,你觉得哪个未婚夫敢不要她?”
说到这里,高文渊嗤笑一声,眼望向隔壁刚刚亮起的灯光。
“玛莎太太都不知道我要离开托特亚姆,金川苏菲亚是怎么知道我准备回大雍的?”
“还说要跟我回青州……难怪这么多年特雷萨夫人都不提她这个女儿,金川一家子都不对劲。”
不对劲?
随从抓了抓头。
好吧,少爷说不对那就是不对,少爷说的话大部分都准。
但是开战这事,随从觉得就是那不太准的一部分,因为今天的报纸登载了路德皇位的新消息,说三位继承人已经决定到贝塔林举行谈判,共同商量出一个和平解决方案。
可那个时候,他们已经上了货船,正蹲在甲板上啃黑面包。甲板上堆满了要运去大雍的货物,散发着奇怪的油味,令人作呕。
高文渊走得非常急,连下一班客船都不愿意等,宁可跟着货船在海上吃苦头。他倒也不嫌弃,白天和把头插科闲聊,晚上就在底舱的稻草铺上睡,很快就和船手们打成一片。
这期间,没人知道他是个家财万贯的富家少爷,还都以为他是往来两地的杂工呢。
随从一路都看在眼中,他有点明白但又不完全明白。
他现在也觉得那夜忽然到访的金川小姐很可疑,也许海西洲的情况并不像报纸上写的那样轻松,他家少爷应该是被某些人盯上了,原因在于之前他们借款吃下的那批钢料。
在大战之前疯狂购入钢料,任谁看都会觉得可疑吧?金川小姐说想要跟随少爷回大雍,也许就是想要搞清楚他买那么多钢料是要做什么。
这……当然不可以让外人知道啦!所以他家少爷连夜启程,宁可蹲货船啃黑面包。
可能在那些人的眼中,高文渊是个花天酒地的大少爷,连去贝塔林都要订座包厢的人,怎么也得选个客船返程。
那他们可就想错了。
金弼正想得出神,冷不防远处忽然传来了一声闷响。
还没等他反应过来,接二连三的闷响又不断响起,惊得船手们纷纷跑山甲板,朝着闷响传来的方向张望。
“是赫德阿姆!”
金弼听到身旁的大副大声说道。
“是赫德阿姆的方向没错,奇怪,今天凌晨我们刚刚经过安图海,那边看起来还一切正常,怎么现在听着像是开炮了?”
开炮……赫德阿姆?!
金弼想起自家少爷的断言,背后瞬间冷汗直流。
“……月底之前就要开战,要是因为赫德阿姆打仗而封锁东安图海,那咱们想走都走不了了……”
他又看向远处被封闭在峡湾的后船。
火1炮激起的水浪和硝烟屏蔽了视野,一湾之隔,已经是两个世界。
战争,已经打响了。?
第96章 、
果然动手了。
高文渊叹了口气, 放下手中的远望镜。
他只是综合手边的情报,敏感地嗅到了隐藏在平和表象下的危险。可当战争真的开始,他也难免会觉得惶恐和茫然。
海西洲要打仗了, 也许战争不会进行太久。但战争结束后的格局又会发生变化, 他苦心经营多年的人脉网可能都要推到重来。
就像路德国王的死,那些曾经红极一时的“国王z亲信”命运各不相同。可像特雷萨夫人那样屹立不倒的到底还是少数, 大部分都迅速消失在海西洲的名利场上。
再回来, 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时候,也许也是物是人非了吧。
高少爷就着伤感的情绪,默默咽下了一口冷硬的黑面包。心中暗道等回了东海,一定要表弟请他一顿涮锅子,这趟买钢料的旅程实在心酸。
好在他有惊无险地通过了赫德阿姆。东安图海被封锁以后,远航贸易船要到达托特亚姆就要绕行暴风角, 运费又要大大增加。
不过……
高文渊心中还隐藏着一分担忧。
好容易跟谢氏钢铁场搭上线, 然后就起了战事。
谢家的钢铁场在鲁茵河岸, 距离赫德阿姆有很远的距离,暂时还不会被波及。
可谁也不能保证战争不会蔓延到路德国本土, 万一三方杀红了眼, 青州兵器局的钢料断供不说, 他也赚不到钱去还高利贷,真心要出大麻烦。
高文渊啃着黑面包郁闷了一路,等他脚站上青州城的土地, 他就被天上掉下来的一枚大馅饼给砸在了当场。
“什么?化肥和药物的总代理权?都给我了?!”
高文渊一脸愕然。
他上前一步,想让冉昱说得再清楚些, 却被他亲爱的表弟一脸嫌弃地推开。阿元表哥在货船上漂了一个月, 身上的味道无法描述, 而且码头人多眼杂, 的确也不是讲话的好地方。
美美的洗了个澡,又整理自己完毕,好久不见的表兄弟俩坐在小院吃火锅。
“事情大概就是这样的。”
冉昱把磺胺药的来历给高文渊简单的讲了一遍,用的当然还是那个“机缘巧合”的官方版本,听得高文渊一脸精彩的表情,直说化物之道果然神奇,这样歪打正着也能成事。
“也就是说,这种叫做磺胺的药物是可以治疗感染,而且毒性反应还没有青霉液那么大?”
听他这样问,冉昱想了想。
“差不多是这样,但也不是完全没有副作用,我们也发现有一名病人身上出现了红疹。”
“不过因为是口服,所以毒性反应的烈度比较低,起效也比青霉液差一些。但与感染造成的伤亡比较起来,磺胺药的使用价值还是很大的。”
“最重要的是,这种化合物合成的成本并不算特别高,大部分人都用得起。”
他说,高文渊就静静的听,只是眼睛越听越亮。
当听到表弟说合成成本不高的时候,高少爷的眼亮得吓人,他猛地起身,一把抱住了表弟,把人整个举了起来。
“磺胺,磺胺!太棒了!”
冉昱吓得筷子都掉了,眼看着高文渊的腿踢到锅子,滚烫的汤汁迸溅到他的腿上,他就像无知无觉,还在兀自不知高兴个什么。
崔慎进小院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场景。
他伸手从高文渊的魔爪中抢回阿弟,又拾起被打翻的火锅,皱眉问道。
“发什么疯?”
“嘿,你不懂。”
高文渊一脸得意。
“绝境逢生,天命所归。”
他实在太高兴了,连死对头都不能败坏他的好心情,他甚至觉得崔三那张冷脸今天格外地顺眼!
磺胺,磺胺。妥妥的聚宝盆没得跑,哪怕他不在大雍赚钱,将来贩运到海西洲也绝对是稀有物资,因为这是能救命的药!
“拉希亚进攻赫德阿姆了,你们知道吗?”
高文渊的声音有点飘。
“我的船通过安图海的下午,从赫德阿姆的方向就传来的炮声,米列颠现在已经出兵了。”
“现在谁也不知道战争会什么时候结束,但打仗就会有人受伤,你们的药场什么时候投产,这可是磺胺的大好机会!”
闻言,冉昱和崔慎对视了一眼。
他们也听说海西洲可能会起战事,但他们没想到这一天来的这样快!
“东海制药场还在建造,建成之后可以大规模生产磺胺类药物。我们的小药坊现在负责试制样品,普通磺胺目前还有一些多余的库存,磺胺衍生物因为还在试用中,数量十分有限。”
“给我,样品都给我一些,我要把它们带去海西洲。”
高文渊在院中来回的走,在脑中飞快地谋划着卖药的方案。
这是个机会,也是场冒险。
海上风浪难测,将近一个月的航程中什么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也许等到他赶回托特亚姆,赫德阿姆的战争已经结束,也许战火遍地蔓延。可只要这笔生意经营得好,昂德兰高利贷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他就有希望赎回自己的远航贸易许可证!
这就是为什么他舍得抵上全部身家为表弟筹集钢料,那是因为阿昱从不曾让他失望,阿昱就是他的福星!
高文渊心里清楚,钱郡守愿意把磺胺的代理权交给新元商社,那是因为阿昱把磺胺的配方送给了东海郡府,向朝廷上交了利益。
他觉得表弟这个决定很聪明,磺胺不是他们一个小小的药坊能保得住的东西,有了磺胺做护身符,连发木仓和化肥至少不那么显眼,钱郡守也会行个方便。
而且他也不准备在大雍赚钱,未来磺胺类药物在大雍全部低利贩售,他就转手赚个名声,也能避免给表弟惹来纠纷。
他的战场在海外。
“你还要回海西洲?”
阿昱惊讶道。
“海西洲不是打仗了吗?你现在回去很危险。”
闻言,高文渊微微一笑。
“危机也是机,战争的节奏要是被拉长,大雍的工坊都会全力开动,这是难得的发展时机。”
后面的话他没说,但冉昱和崔慎都明白。
近些年海西洲对于大雍的压制越发狠厉。货物单独课税,禁止大雍的生员学习技艺,限制矿石和煤炭出口,把粮食炒出高价贩售……偏封家皇室也不争气,接连出了几个不着调的皇帝,生生把开国积累下来的家底给败了个干净。
现在的大雍,真的是外强中干,套着看似光鲜的外表实则勉力支撑,崩塌破溃近在咫尺。
若是能抓住这难得的喘息之机,大雍便还有恢复元气的希望。
但是,大雍能抓住么?
一想到朝中的现况,三人的表情都有些凝重。
“算了。”
高文渊笑了笑,尝试着转移话题。
“我见到了谢航,还从他手里购买了一批钢料,现在应该已经送到了吧?”
一说起钢料,冉昱又来了精神。
日子一直都过得紧巴巴的青州兵器局,啥时候拥有过这么多的钢料,可是让阿昱体验了一把一夜暴富的爽感!
有材料造连发木仓啦,有材料造飞羽火1箭1弹啦!钟师还因此灵感迸发,改良出射速较快的远狙木仓第二版,适合阵地战的密集发射,成功拿到了北郡的第二笔大订单!
“那些钢料花了不少钱吧?你的本钱够吗?”
冉昱担心地问道。
够肯定是不够的,毕竟是一手建造起青州兵器场的人,冉昱对于原材料的价格十分敏感。
他再也不是那个没有金钱意识的小少爷了,现在的他,动动手就能估量出这一船钢料的价值,是个可怕的数字。
好在,最近东海卫和北郡卫戍军的木仓款都到了账,他可以支付一半的料钱。
这也是为什么阿昱要送木仓给谢夫人的原因,他迫切需要再拉一个大户还账。
不单单是谢夫人,他还给北郡和西北郡守都送了飞羽火1箭1弹的样品,想赚钱的心思昭然若揭。
“要是能把木仓卖给兵部就好了,由兵部同一列装,也不用你这样一家家的拉生意。”
高文渊说道。
冉昱没说话。
这事他也畅想过,不过却被三哥泼了一盆冷水。
朝中西洋派当权,兵部下设的军械所都仿制不出巴虎罗孚,大员们根本不相信东海一个小兵器局能造出合用的火器,还在一心一意联络商社买现成的。
“也不单单是信任的问题。”
崔慎沉声。
“商社采购是有利益的,就算咱们造的再结实耐用,他们也不会选。”
小院里再次陷入了沉默,没人说话,心中满是说不出的憋闷。
“咦,你们都在?”
门声响动,一个胖胖的身影迈进了小院的门槛,原来是东海郡守钱酉匡。
钱郡守今天又是微服,穿得十分接地气。也不知他时从哪儿赶过来的,脑门上还挂着汗,说话有点喘。
“七郎啊,你赶紧收拾一下,今天晚上咱们就出发,跟我去一趟京城。”
啊?京城?
冉昱一愣。
为什么要去京城,还这样着急?
可还没等他问出声,钱郡守就抛出了一个石破惊天的大消息。
“太后……是太后要见见咱们!”?
第97章 、
太后要见阿昱?!
崔慎与高文渊对视了一眼, 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担忧。
当今皇太后温梦璇,原本只是泰成郡王的继室。泰成郡王是远近闻名的病秧子,与前王妃结篱十五年未有所出, 温梦璇嫁入泰成王府的第二年便怀有身孕, 只是这孩子生下来没多久,泰成郡王就一命归西, 留下一对孤儿寡母。
悼帝驾崩, 身后没有留下子嗣。宗府数了数封氏族中的男丁,发现血脉最近的就只剩下汝阳王和泰成郡王。汝阳王已经过了知天命的年龄,泰成郡王还是个幼儿,两个人选半斤八两,全看双方能拉到多少支持。
最后还是泰成郡王胜出,登基成了新帝。
“争位的时候, 北郡和中都郡都选择了泰成郡王, 西北郡附议, 南部诸郡这权力支持汝阳王,双方一度闹得非常激烈, 可以说, 今上是被北郡-中都郡扶上了勤政殿。”
崔慎沉声说道。
“我原以为温太后上位以后会对南部诸郡施加报复, 然而在去年的新政中,她却并没有表现出明显的针对性,政策制定的还算是公允, 说明她是一个很有政治智慧的人。”
偏还是有偏向的,偌大的版图当然不可能一碗水端平。但即便是孤悬海中的东海郡, 钱酉匡也只能骂骂税制改革不合理, 税头太重, 挑不出朝廷故意为难他的把柄。
当时东海的问题在于青州遇袭, 冉氏出走,百业荒废。如今新的顶梁柱已经支棱起来了,第一年的税表做的漂漂亮亮,也听不到钱胖子骂陈阁葵坏心眼烂良心了。
“但是朝中现在当权的是西洋派。”
高文渊的眉头紧皱。
“我在昂德兰的时候听说过陈磬钟,他这个人十分推崇米列颠文化,是配学劳动中被影响得最深的那群人,他有很多想法做法都是传习米列颠的先例。”
“个人操守和品性不论,陈磬钟对于泰相在立国之初确立的发展计划书并不认同,认为做法早已落后,希望能够全盘引入海西的制度,矫正回归到正确路线。”
“正确路线……”
闻言,崔慎嗤笑一声。
“那他又凭什么觉得泰相的计划不是正确路线呢?”
他顿了顿,语气略微有些缓和。
“从目前来看,陈磬钟似乎也不能完全左右朝政。至少谢敏达病重的时候,他属意的人选在中都郡完全没掀出水花,想来是太后没有应允。”
倚仗却又不言听计从,不让自己和新帝成为任何一方的提线木偶,温太后也是个妙人。
现在这个妙人忽然说要见冉昱,这可能是因为什么?
“哈……哈哈……”
在一旁一直没怎么吭声的钱酉匡,忽然干笑了两声。
“要我说,你们也不用想那么多,没准太是因为听说了磺胺的故事……所以才想见见冉七郎的呢?”
此话一出,三人的视线立刻转向他,都是目光灼灼。
“什么意思?”
高文渊先开口道。
“太后怎么知道磺胺的故事的?”
那还用说,看钱胖子的表情就知道到底是谁给捅上去的。
钱酉匡觉得自己身为一郡之首的威严受到了挑衅,马上端起架子说道。
“怎么?这事还不能说?”
他朝着北边的天空拱了拱手。
“本官身为东海郡守,蒙陛下和太后的信任,对郡内负有监察职责,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冉七郎和陈颖达造出了磺胺,此物利国利民,必须要上达天听。”
他一番话说得不土不洋,架子倒是摆了个十成十,压得三人都不敢再声讨他。
他们忽然意识到,甭管钱胖子平时有多接地气,他毕竟还是东海郡守,大家思考问题的角度和立场并不完全一致。
“既然太后召见,那当然得好好准备准备。”
冉昱笑着问钱酉匡。
“钱大人也一起觐见吗?觐见太后有什么需要注意的礼仪,说起来我还是第一次入宫呢。”
他这样说,就把之前略显僵硬的氛围瞬间打破,也给了几人一个适合的台阶。
钱酉匡很高兴,立刻和他说起了宫内礼仪。他自己其实学得马马虎虎,还是之前上大朝的时候恶补的,有些细节也是记得漏洞百出。
反正这一茬,就算是揭过去了。
回到青州冉家,冉夫人听说儿子要去京城觐见太后,脸上立刻露出了担忧的神色。
阿昱上次去京城遭遇了兴福楼事件,险些人都交代在护城河,这次又要入宫面圣,汝阳王的死因还没查清楚啊……
可太后召见,阿昱又不能拒绝。冉夫人说不出让儿子担心的话,只能强笑着替他收拾行李,又一路把他送至大门口。
“早去早回。”
眼见着郡守府的蒸汽车消失在远处,钱夫人取出帕子擦了擦眼。
“还请娘放宽心,这次与钱郡守入宫精简,陈郡尉一定会派遣东海卫的精锐随行保护。”
朱玉婉轻声安慰她,似乎也是在给自己宽心。
“小弟慈悲心善,一定会平安的。”
旧京还是那个旧京,一晃一年过去,依旧是熟悉的街道熟悉的店铺,一切都和冉昱记忆中的并无区别。
旧京原名定安城,是前朝雍西关都护府的所在,也积淀了本朝最辉煌的前半段时光。
至灵帝迁都北郡,重建新京,帝国的重心也逐渐东移。不过定安城毕竟是封氏皇族的龙兴之地,又毗邻墨宗大学院所在的九凌城,即便已经失去了首都的名分,但地位依旧超然。
新元确立以后,太后没有带着今上返回京城,而是在旧京的宫殿中居住,大有重新迁回定安城的意思。
她不走,内阁群官也只能跟着留下。
定安城中的皇宫是前朝大都护府改建的,论规模和陈设和新京的宫殿群没法比,上朝的时候挤挤挨挨,冬天还得腾出地方摆放炭盆,让习惯了宽敞大殿的朝臣十分委屈。
冉昱倒是不觉得小,毕竟坐在这里的都是本朝最出彩的几位皇族,旧宫殿的一砖一瓦都带着古朴和庄严。
比起一直在擦汗默背的钱郡守,他倒是显得十分轻松。左右是换了个地方换了个人来讲故事,磺胺的传奇连蒋秀云、沈星姼、谢门捷都没发现异样,他就不信温太后比这三位大师还专才。
宫人把两人引至偏殿。
温太后一身常服,正温柔地看着儿子与宫人玩耍,听闻东海郡守与冉氏七郎到了,她便让宫人带着小皇帝出去玩,自己带着女官走去前宫。
行礼完毕,温太后盯着冉昱看了会,蓦地笑道。
“是你造出了磺胺?听说你还成功合成了化肥,造出了连发木仓?”
冉昱连忙躬身应诺。
钱酉匡说他上报了青州城去年一年的情况,太后可以从奏报中得知所有的细节,只要问什么都如实回答就可以了。
果然,温太后笑着点了点头。
“我听说你主动将磺胺的配方上交郡府,果然是少年英才,忠心可嘉。”
“我大雍以技立国,若是没有开国泰相的炼钢法和火雷弹,大雍也不可能在短短几年就横扫西胡,统一中原,这是谁都不能抹去的事实。”
温太后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现在灵帝的禁匠令已经废除,大雍的工业亟待起步,正需要你们这样奋勇争先的年轻人。你为国献出磺胺,本宫也没什么好奖励的,便赐一块牌匾以为典范罢。”
这话说得轻飘飘的,但个中意义却十分惊人。
什么叫典范?!典范就是过了明路、直达上听,陛下和太后都知道他冉七郎这个人,他的工坊是皇家认证过的成功范例!
从今天开始,他冉昱也是上头有靠山的人啦,只要不搞出大事故,谁都不能随便弹拨他!
几乎是想也不想,冉昱跪地拜谢,被温太后笑着制止。
她看了看钱酉匡,又看了看冉昱,不无感慨地道。
“如今海西洲战事又起,正是多事之秋,朝中对于时局也各有争论,众说纷纭。”
“可哀家总觉得,做出些实绩总比纸上谈兵来的扎实。钱卿自掏腰包资助郡内产业,冉七郎不贪图名利为国献肥。各郡县若都像你们一样脚踏实地的做事情,那哀家就能放宽心了。”
“回去好好做,不管是木仓还是肥料,你们尽可大展拳脚,哀家也想看看你们能把东海带到怎样的程度。”
一直到离开皇宫,钱酉匡都一直神情恍惚,两眼放空。要不是又冉昱看着,他走路几次摔倒,还差点撞上宫门和廊柱。
娘娘的话是什么意思?!
让他回去好好干……努力干,太后说想要看看他治下的东海郡会变成什么模样,那不就说明……太后她老人家觉得钱酉匡这个郡守当的还算不错?!
嘿嘿嘿,嘿嘿嘿嘿嘿……
钱酉匡摸着自己的后脑勺,陷入了无法控制的傻笑之中。
太后都说他干的不错啊!所以以后谁在嘲笑他是卖矿的土鳖,他就把太后娘娘的金口玉言甩到他们脸上,那些官腔酸儒可没得到太后的夸奖呢!
想到这里,钱酉匡眼眶泛红,狠狠行了一管酸涩的鼻涕。
他老钱终于做出来点明堂,有望光耀门楣啦!?
第98章 、
从宫中回来, 两人也没有在旧京多作停留,第二日便启程返回东海郡。
从旧京回东海有两条线路,一是乘坐长线蒸汽火车到仙匀港换乘客船, 另外这是做乌知河线到白鹭口, 然后沿着海岸南下直达青州港。不管是哪种,都是蒸汽火车转船的线路, 谁叫这个时代还没有能够修筑跨海大桥的技术呢。
“要是能填海造陆就好了, 咱们可以把一线峡填了,和下南郡接壤。”
钱酉匡看着掠过窗外的风景,一脸感慨地说道。
回程他们选了乘坐乌知河线去白鹭口。因为钱郡守说想要观摩一下沿海各港口的经营情况,收集一些可以借鉴的情报。
自从得到了太后的夸赞,钱胖子每天都跟打了鸡血一样,各种天马行空的念头层出不穷。好在郡守出行都是乘坐专列。东海郡家底薄包不起专列, 但包下一个车厢还是没问题的。除了冉昱和随行的东海卫兵丁, 钱胖子的忽发奇想也没有外人知道。
“填了一线峡, 那礼阳码头就没了。”
冉昱不得不给郡守大人泼了一桶冷水。
礼阳码头是东海最繁忙的客运货运港口,因为对面就是下南郡的邱家铺, 商贸往来十分频繁。
填上了一线峡, 东海和下南接壤, 以下南郡的在南部诸郡的地位,搞不好礼阳都得被邱家铺吞了。
那他到底是在给谁填海?!
算明白账的钱郡守不吭声了,绝口不提填海造陆的想法。可安静了没一会儿, 他忽然又兴奋起来,开始念叨回去要选个新厂址, 说陛下从内库下拨了一笔款项, 专门用于支持东海制药场的扩建。
“之前是我想的简单了, 觉得桐佲镇郊的那块荒地差不多就够用。现在陛下有意大力发展东海制药场, 桐佲其他的都是耕田,我得另行选择一处合适的场地。”
钱酉匡摸着圆润的下巴说道。
冉昱这才知道今上还给磺胺药投了钱。
不过说是今上,其实应该是温太后的意思。他忽然明白温太后说的那句话的真正含义!
因为不想给朝中制造搅浑水的机会,所以在明面上只奖励一枚牌匾以示表彰,私下却从内库拨款支持。
有皇帝参股,其他利益方想要插手的念头可以绝了,这才是真正的护身符!
冉昱忍不住微笑。
“那钱大人可要好好经营磺胺,不能辜负了陛下的一番资助啊!”
“嘿……嘿嘿……”
钱酉匡笑得一脸荡漾,还没等他再放出什么豪言壮语,车厢外忽然传来了嘈杂声。
冉昱转过头,正看到随行的几名侍卫都走过去查看情况。
“外面有人喊冤。”
“喊冤?”
钱酉匡一愣。
“喊什么冤?”
乌知河线是从旧京开往白鹭口的长线蒸汽火车,途径西北郡、北郡和中都郡。就算有人喊冤,那也得是要喊给这三地的郡守吧。
很快,又有人来报。
“喊冤的是个老汉,说是……说是东海桐佲镇三家坡人。他自称自家的田亩被……胡老爷子占了,女儿也被掳走毁了清白,要求郡守您彻查!”
回报的兵丁说的磕磕巴巴。
事关钱郡守的老岳丈家,这事谁也不敢擅专,只能一五一十地汇报。
外面那老汉已经哭诉的一把鼻涕一把泪,还以头抢地磕得满脸血,看着不像是假的……
可胡勤海也不像会欺男霸女的人。之前化肥厂建场的时候他们见过这位郡守岳丈,就是个有点倔的老头,跟自家村口坐着的那些也没甚区别。
“岂有此理!老胡家啥时候占过别人的地?!”
钱酉匡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气冲冲地吼道。
“你们去把人带进来,说什么糟蹋他家闺女……当我老岳母不在么!”
众护卫:嗯……?
正要去带人,一直在一旁没吭声的冉昱忽然开了口。
“先别动,我觉得不大对劲。”
啊?!
钱酉匡转头,怒道。
“是不对劲啊!这不血口喷人吗!?”
“我岳家就我媳妇一个闺女,老两口要那么多地给谁留着?我钱酉匡还缺他一块田吗?!”
这话倒是大实话。
老胡家原本准备招赘个女婿上门,可女儿看中了钱酉匡。钱家虽然也没什么钱财,但让儿子入赘这事肯定不可能,这事最后也就没人提了。
所以胡家二老百年后,理论上家财都给了女儿女婿的,钱郡守家里有矿,手里有场,怎么可能图他三家坡的一块田?!
“所以这摆明了是陷害!”
“对啊,是陷害。”
冉昱点了点头。
“可是他为什么要陷害大人?”
“因为我蒙太后召见……”
钱酉匡习惯性地说出自己最得意的经历,然后他脑中忽然灵光一闪,有点明白冉七郎的意思了。
是了,太后是秘密召见,觐见的地点都选了偏殿,从私库中拨款更是秘中之秘,那门外的那个老汉是怎么知道他在这趟列车上的。
电光火石之间,钱酉匡蓦地倒退几步,招呼随行的卫兵。
“抓住他!抓住他!那人有问题,他……”
话还没说完,忽听耳边响起一声凄厉的尖叫。
“狗官,我跟你们拼了!”
话音未落,爆炸声起。
一股巨大的冲击波把众人推向了车厢的另一端。列车上的玻璃齐齐被震碎,冉昱被震得滚了几滚,后背重重地撞到车壁上。
好在爆炸点位于车厢后部的连接处,直接炸断了后位车厢与本节车厢的连接,但冲击波也破坏了车轮,导致冉昱所在的车厢脱轨,翻倒在铁轨旁的坡底。
尖叫声、哀嚎声、呼救声不绝于耳,整列乌知河线变成了一座绝望囚笼。
几名东海卫兵都勉力起身,摸出连发木仓保持警戒。
现在才是最危险的时候,既然有心人制造了爆炸,那就必须防备对方还要趁乱摸鱼,兴福楼事件的教训还历历在目,汝阳王就是趁乱被人抹了脖子!
这次对方的目标也很明确,就是东海郡守钱酉匡!他们预先知道钱酉匡会乘坐乌知河线去往白鹭口,所以在列车行驶期间下手,这是一场有预谋的袭击!
“郡守,会用木仓吗?”
冉昱咬着牙。
他的脚踝扭到了,不确定有没有骨折,额头被划破了一个口子,浑身上下都是撞击后的疼痛。
“不会……”
钱酉匡倒是没什么大碍。
不得不说,有时候胖就是底气,就是保障。钱郡守虽然也被甩到车壁上,但他幸运地被卡在两个座椅下方的空隙,除了脑子被撞得有点晕乎乎,四肢倒是完好无事。
“你教教我。”
他用力晃了晃脑袋。
“连发木仓上了弹匣就能打对不?给我一把,我能行!”
于是冉昱扔了一把手木仓给他,然后又把另外一管连发木仓交给护卫长。
这些木仓是他带来的样品。
既然都来了旧京,那冉昱索性也抽空回了一趟九凌城。按照墨宗大学院的习俗,墨宗学子会带着自己的研究成果去先生墓前祭拜。虽然冉昱祭拜的心情和别人不一样,他是知道墓中的两位主人都好好活在另外一个时空。可说起来,这也是算是在宁先生的指导下完成的作品,感谢还是要感谢的。
连发木仓,飞1羽1火1箭1弹,合成氨工业模型,煤气化炉模型,磺胺,化肥。
某种程度上,说是一个小型单兵武器库也不为过。
“搞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周围的戍军很快就能赶过来。敌人肯定还有后招,在戍军过来以前,全员一级战斗警戒!”
“喏!”
这次护送郡守进京的都是东海卫的精锐,用不着钱酉匡指挥调度,他们就已经自动结成了三人战斗小组,把车厢周围护卫得密不透风。
正如众人预料的那样,这果然是一场有预谋、有针对性的袭击,而且几乎与兴福楼事件如出一辙,都是先利用□□造成死伤,然后趁乱浑水摸鱼。
可惜乌知河线的车厢之间都设有铁门,厚实的铁门阻挡住一部分冲击波,并没有给包厢造成太大的伤亡。
绝大部分随行的东海卫戍军还保有战斗力,再加上冉昱去拜祭先生墓而携带的小型军火补给包,很快就让前来补刀的猎杀者们尝到了苦头。
呯呯呯呯呯呯——
以脱轨的列车作为掩体,连发木仓喷射出愤怒的火焰。
这是经由冉昱和钟师共同改良的第三版连发木仓,说是手木仓其实已经接近了连发机关枪的雏形,在近距离阵地战时拥有超级凶猛的火力。
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呯——
毕竟是在大雍的土地猎杀大雍的郡守,幕后之人最多搞些突袭暗杀暗杀之类的小诡计,正面打阵地战的勇气对方想都不敢想。
是以当袭击者们忽然遭遇到比战争还要猛烈地火力攻击时,他们的第一反应是懵住,有点搞不清自己到底身在何处。
不是说杀掉那个大雍的狗官,再掳走那个冉姓的小子就可以结束任务了吗?那这些护卫是哪里来的?他们不应该被炸的七荤八素了!?
还有他们手中拿的是什么木仓?!为什么能像泼雨一样地打弹丸!?这么密集的火力,就算是赌上性命也不可能靠近的,只是去白白送死!
他们这是被人坑了!??
第99章 、
过于凶猛的火力让前往偷袭的暗夜者们吃了个大亏, 只能趴在远处的掩体后,不敢动作。
好在他们这次来了不少人,死伤还承受得住。
自古以来搞暗杀就没有大张旗鼓的, 之所以特地选在北郡和西北郡交界的三不管地带, 就是看准了两边的戍军过来都要花费时间。
等他们找到了地方,猎杀者们早就带着战果遁走了。
幕后主使是这样计划的, 所以火车上引爆炸1药也是算准了时间, 耐心等到列车行驶到指定位置。
今夜乌知河线上只有这一列车,就算被逼停也不会被立刻发现,而爆炸的位置位于丘陵地带,山林密集,列车又是夜间行驶,是个打伏击的好地方。
可是万万没想到, 对方竟然直接发射了一枚巨大的钻天爆竹!
其实猎杀者们也没看清那是什么玩意, 就感觉漆黑一片的夜幕中有什么“滋溜”一声就飞上了天, 然后爆发出剧烈的强光。
“那是什么?!”
有人忍不住喊出了母语,可随即被人捂住了嘴巴。
可就是静夜里的一句话, 还是被敏锐的耳朵捕捉到。
冉昱微微探出头, 朝着声音发出的方向偷看了一眼, 确定自己刚才听到了海倭语。
这语调他太熟了,身为一个土生土长的东海郡人,谁还没见过菜市口处决海寇的场面呢?
海寇就是游离在东海线边缘的船帮, 主要分为两个阵营。其中由浪士和除藩武人组成的船帮背后有海倭国支持,几乎已经碾压了传统海寇迪亚鲁人的势力。
是海寇?还是海倭国?!
冉昱的脑子飞快地转动。
不管是哪一种, 都和海倭国脱不开干系, 说不定兴福楼事件也是同一伙人谋划的, 手段太相似了!
“打吧!既然暴露了身份, 那就不能再留活口!”
猎杀者的头目咬了咬牙。
他的兄长敏木鲁就是死在大雍东海卫的木仓之下,连尸体都没抢回来。后来他们也尝试了几次偷袭,结果都被岛上的守军给打退了,但也因此搞到了一些木仓的情报。
东海卫的这种木仓,虽然能够连发但却只能打连打七发,七发之后就要更换弹匣。趁着这个时间空档,他们可以迅速突进。
“把那些动不了的家伙拖上来,使用他们作为掩体前进!”
他冷酷地下达了进攻的指令。
“时间有限,我们必须速战速决。听我号令,除了里面年纪最小的,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为了兄长,报仇!
一声令下,猎杀者们开始用受伤的同伴作为肉盾前进。
其实他们更想去车厢里抓些大雍人,大雍对自己同胞总有种无用的怜悯之情,用那些人做人质反而会让他们束手束脚。
但是来不及了。
回去抓人就必须原地折返,背对着着对方的火力等于在送死。
何况刚才那个奇怪的大爆竹上天,等于给北郡和西北郡的守军指明了方向,相信用不了多久,两地的卫戍军就会迅速赶到,他们很可能会被关门打狗。
于是,在同伴的哀嚎和惨叫声中,猎杀者们开始顶着连发木仓的火舌一点点前进。
同伴们很快就没了声息,被鲜血激发出凶性,猎杀者们发出一声声怪啸。
可是很快,怪啸变成了惨叫。同伴也是血肉之躯,抵挡不住过于密集的火力,很快就由肉盾变成了一团烂肉,失去了抵挡弹丸的功能。
而更可怕的是,越是靠近车厢,对方的火力就越凶猛,几乎没有喘息和停顿,这让猎杀者的头目开始怀疑自己出现了幻觉!
怎么可能呢?!
他们的木仓这样打,难道不会炸膛吗?!
而且他们怎么更换的弹丸?!都没有空隙的!
也就是犹豫的功夫,远方响起了马蹄声,是大雍的卫戍军到了!
先到的是西北郡的巡逻军,他们看到飞上天的火1弹,马上循着方向赶到了现场。
“什么人!?”
“不许动!”
“都放下武器!”
连发木仓停了,猎杀者们抓住机会,飞快地朝着车厢突进。西北巡逻兵毫不犹豫地拉开火铳射击,可他们的木仓比不了猎杀者的珐琅木仓,还是慢了一步,让对方靠了上去。
千钧一发之际,连发木仓的火舌再度打开。
近距离的连发威力与之前完全不可相提并论,几乎是一场兜头盖脸弹丸火雨,猎杀者瞬间又倒了一片。
就只剩下头目和他的一名受了伤的心腹,被压制在一个小山坡后,进退不得。
“混蛋!听不懂人话啊!”
西北巡逻兵还要拉火铳射击,却被带队的校卫制止。
他指了指那在夜幕中绽放的火焰之花。
“别自取其辱了,人家优势占尽,等会看看需不需要帮忙吧。”
是的,早在之前喊话的时候,那节倾覆的车厢中就传来了东海郡守钱酉匡的喊话,首先表明了身份。
现在摆明是对面那群身份不明的家伙有问题。西北巡逻军喝令双方停火,车厢那边马上听从,反倒是山坡下的人趁机生事,被人家火力压制也没什么好可怜的。
活该嘛这不是。
“山坡下的人,亮明你们的身份!”
校卫朝猎杀者们喊道。
“亮明身份,不然你们将受到攻击!”
依旧没有回答。
不是猎杀者们不想回答,而是他们中精通官话的同伴都被当做肉盾处理掉了,现在活下来的两个谁都不会讲大雍语,只要一开口就会暴露身份。
不如不说!
校卫又喊了两次,始终没听到回答。反倒是车厢那边一直有声音传来,有人在大声说明着事情的经过,得到其他车厢乘客的附和。
原来在事故刚发生的时候,曾有三个乘客从后面的车厢冲出来,试图对倒翻车厢射击,被东海卫戍军击毙了。
谁是谁非,一目了然。
“控制那两人的行动,注意留活口!”
西北巡逻队耳朵校卫下达了命令。
这时候北郡的卫戍军也赶到了。领队的校卫倒是比西北同僚更快搞清楚情况,因为他认出了与自己手中如出一辙的连发木仓。
嗯,在大雍的地界上,目前能拿起珐琅木仓的不一定是好人,但拿着连发木仓的却一定不是坏人。
“是东海卫的兄弟吗?我是北郡混山卫所的齐阳,我们看到你们发出的信号,特地前来支援!”
见北郡卫戍军亮明了身份,西北巡逻队也连忙跟上。两个侥幸存活的猎杀者被瓮中捉鳖,卸了下颌送去北郡枢机处待审。
“呀,这就是东海兄弟的新火器啊,真是厉害。”
全程目睹了连发木仓威力的西北大兵表示十分羡慕。
大家都是摆弄火器的人,东西的好坏一看便知,他们还从没见过能打这么多弹丸的木仓呢!
沙岭卫的大兵比西北大兵多见过一点世面,他们最近配发了新式木仓,来源不明,但格外好用。
不过给他们做使用讲解的人操着一口东海口音的官话,他们猜测多半是从东海郡搞到的货源。
就真的……比以前的老火铳好太多了,简直鸟枪换洋……啊呸,东海炮!
“兄弟,你们这是新货吗?”
沙岭卫的一名校官羡慕地看着眼前的支架式连发木仓。
“这东西一次能打多少弹丸?可也是需要七发更换一次弹匣?”
这个问题,东海的护卫们也回答不了。
这木仓是冉七郎临时拿出来给他们的,之前他们连见都没见过,更别说具体参数了。
好在连发木仓的使用方法大同小异,冉七郎简单解说了一下他们就能上手,也是真到用起来才知道这玩意的威力有多大!
射程保证不了,但近距离绝对是要用人命来填的,特别适合堡垒作战!
这就是青州兵器局新改良出来的连发木仓吗?这次跟钱郡守出来,可真是长见识了!
“先别说这些,我们这里还有伤员……”
一听说有伤员,两边的卫戍军也不敢再多聊,连忙把人送去最近的医堂。
除了几个靠门最近的护卫,这场受伤最重的就数冉昱。他一只脚的骨头裂了,身上多处擦伤,额头还被撞划破出一道伤口,看着十分可怜。
“是海寇,或者是海倭国人。”
躺在担架上的冉七郎对着沙岭卫的校官说道。
“我听到他们讲海倭语,他们想要袭击东海郡守。”
西北巡逻队和北郡沙岭卫没人知道冉昱的身份,还以为他是钱郡守的随从,点头记下了他的证言。
胆敢在大雍的地界刺杀一郡之首,这些海倭人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么?竟然敢在他们的地头上闹事。
可冉昱接下来的话更令他们吃惊和震怒。
“郡守大人这次入京,行程是对外保密的,我们也只是包下了一个包厢,没有乘坐专列,但却有个老者堵在我们的车厢门前,一直嚷着要见郡守。”
“后来他引爆了炸弹,我们的车厢脱轨。我本人也是兴福楼事件的经历者,那天我亲眼看到一个南岛人喊着口号引爆了身上的炸1药,紧接着一楼宴会厅也发生了爆炸,混乱中有很多人被身份不明的人刺伤。”
说到这里,冉昱顿了顿,声音微现低沉。
“今天的这场刺杀与兴福楼那天几乎如出一辙,都是先用爆炸制造混乱,然后借机刺杀目标,我很怀疑这都是一伙人干的,他们很可能就是杀害汝阳王的真凶!”
“这件事,多半与海倭国脱不开干系了!”?
第100章 、
一听说与兴福楼事件有关系, 两郡的兵丁瞬间都变了脸色。
北郡和西北郡都是那场恶□□件的受害者,北郡郡守萧卓身受重伤,南石郡守叶吉阿断了两条腿, 事后发现被引爆的炸1弹采用了东胡部族的土方, 要不是叶吉阿的两条腿差点废掉,西北郡这口黑锅是要背定了。
事后, 几个在场的死士都被击毙, 杀死汝阳王的真凶不知所踪,朝中虽然对兴福楼事件有诸多猜想,然而无奈人死无对证,现场留下的物证又都是陷阱,最后竟然成了一件无头悬案。
自家郡守吃了大亏,这事岂能善罢甘休, 自然是要追查到底!
于是两郡人马都立即把情况上报。因为冉昱受伤, 钱酉匡暂时决定在北郡的混城停留两日, 于是被送入医堂的冉昱一下子成了重点保护人物,除了随行的东海卫兵之外, 忻州郡和阿木尔郡也都派人守在医堂周围, 三方人马互相监督, 都怕对方的人手被幕后黑手渗透。
第二日下午,一台蒸汽车开进了混城医堂的病区。负责警戒的军卫上前询问,得知竟然是萧家大少爷前来探病, 立刻举手行礼。
“少郡守!”
萧烈成摇了摇头。
大雍的郡守之位可不是世袭的爵位,没得老子做完给儿子接班。虽然国朝的历史上不乏父子两代郡守的先例, 那也得是儿子足够出色到能够成功上位, 现在叫他少郡守实在不合适。
“东海郡守钱大人也在里面?”
“是的。”
军卫点头。
“钱大人担心安全, 便一直住在医堂里, 从没离开过。”
萧烈成点了点头。
钱酉匡遇袭的消息昨天半夜传到邕城,说起来这还是在北郡境内出的事,他父亲当然要亲自前往探望。
然而就在出发的时候,萧卓忽然收到加急线报被绊住了脚步,只能改让儿子先行出发,自己处理妥当之后再赶往混城。
萧烈成这一路也是忧心忐忑,因为沙岭卫在奏报上提到阿昱在袭击中受了伤。虽然目前已经没有大碍,可阿昱只是个身量单薄的小生员,可比不得他们这些常年在校场摸爬滚打的耐折腾!
他急匆匆踏进病室,正看到他的好朋友趴上窗台,在欣赏外面的风景。
混城地处乌知河南岸,北侧是连绵的高山陡崖。在宁先生发明三角逆帆船以前,乌知河流域几乎无法通行,因为没人能够从这些延绵不觉得山中找到出路。
但是现在就不一样了。
乌知河流域已经成了大雍的黄金水路,与乌知河线隔山相望,共同构成了大雍北部的通行要道。
冉昱以前没来过混城,这里是与东海和旧京都完全不一样的风情,他看得有点着迷,连萧烈成进门都没注意到。
“咳咳。”
萧烈成轻咳两声,引得阿昱回头。
“阿成?你怎么来了?!”
他惊喜道。
闻言萧烈成苦笑了一下。
“东海郡守在北郡遇袭,原本我父亲是要亲自过来的,结果临出发的时候有些突发情况,我便先过来了。”
说着,他把好友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一边,关切地道。
“听说你受伤了,可有大碍?”
冉昱摇了摇头。
大碍是没大碍,就是浑身都疼,脚肿的像只大馒头。
“钱大人在隔壁,他也受了些轻伤,好在没什么大事。”
于是萧烈成又去隔壁探望钱酉匡,并向他说明萧卓未能前来的原因。
“东海卫今天凌晨兵分三路,分别突袭了丰南岛、长明岛和大岛屿,父亲昨天半夜就前往白鹭口督战,防备海倭国介入战事。”
萧烈成以为钱酉匡不知道东海卫的这次行动。毕竟这次是三路大军齐发,钱酉匡要真知道东海卫倾巢而出,不可能不留在青州压阵。
可他低估了钱郡守的脑回路,只见钱胖子定了点头,一脸理所当然的表情。
“嗯,这事我知道,计划还是我和陈平一起制定的。”
“让你爹放心,此战东海卫肯定能打赢。”
啊?!
这下,萧烈成是彻底不明白了。
不是……就你明明知道东海要打大仗,你为什么还要离开郡内跑去千里之外的旧京,钱郡守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你就一点都不担心青州城内无人坐镇大局出乱子吗?!
“那有那么严重!”
钱胖子一挥巴掌,胖胖的脸上满是不在意。
“不就是三个离岛,有一天两日的功夫就差不多,崔三可是给我立下过军令状的。”
他看了看外面的天色,又看看了乖巧坐在一旁的冉昱,淡定地点了点头。
“嗯,冉七郎这次受伤,想必夺岛的时间会更短一些,本大人觉得,今天傍晚就差不多了。”
冉昱被他看得一脸茫然。
东海卫夺岛和他受伤有什么关系?计划你们不是早早就定下了吗?
不过他倒是有点明白钱郡守的想法了。太后召见肯定不能不去,而且他离开青州还会造成短期不会动兵戈的假象。
自从龟背屿和黑熊礁被收复以后,夺回另外几座离岛就是板上钉钉的事,差别只是在什么时候动手。
海寇显然也知道这个事实,所以才会接连几次袭击龟背屿。然而东海卫已经全员装配上连发仓和远狙木仓,应对海寇简直得心应手,完全没给对方一丁点机会。
这次分三路夺岛,东海卫还带上了青州兵器局最新出产的飞羽1火1箭1弹,阿昱也很期待最后的战果。
不过这些事,萧烈成是不知道的。
他还沉浸在东海郡守神奇无比的思路中,觉得钱酉匡这个胖子真不愧是运作出来的著名关系户,竟然如此恣意妄为,连东海大局都不管了。
幸好父亲亲自去了白鹭口,这次东海卫通报沿海各郡展开军事行动,想必在仙匀的谢敏达也不会置之不理,就算他因病不能亲自前往,那至少也会派中都海卫前去增员。
这样一来,哪怕是东海郡在战时出现任何纰漏,北郡和中都郡也能出手相助,不怕收拾不了残局。
萧烈成忧心忡忡,却不知道在同一时间的东海,他的亲爹萧郡守却完全沉浸在另外一种情绪中,只因眼前的一切都超过了他对于战事的认知。
只见远望镜中,东海卫的几艘快船轻巧地破浪而出。船上的兵丁身上都背着一个奇怪的金属架,这架子有点像普通的炮架,但又比炮架轻巧了许多,上面还架着的羽箭一样的玩意,又小又短,看不出到底是什么。
炮?
萧卓随即摇了摇头。
不像是炮,炮弹不是这种形状,倒是有些像是青州兵器局造出的新型弹丸。
可若要真是弹丸,那要多大的木仓才能够发射?岂不是又变成了炮?!
眼见着快要接近长明岛,岛上的海寇们已经列好阵型举起了木仓。
长明岛易守难攻,海边有长长的一大片浅滩,到了近海船不能行,只能徒步涉水冲锋。岛上的海寇都拿着细村田,显然在龟背屿失利以后,海倭国又给他们补充了新的火器,这将会是一场惨烈的夺岛登陆战。
萧卓暗叹一声,正准备命令船队靠过去,随时准备支援。却见远望镜中旗帜招展,停在近海外的东海卫忽然有了动作。
“飞羽火1箭1弹1——发射!”
引信点燃,十弹联发。火光顺着引信进入飞羽火箭的尾部,只听噗的一声,四尾平衡翼的候补喷射出大量的白烟。
在□□的反作用力下,羽箭如同蛟龙,呼啸着冲出了发射架,火焰流带动弹体告诉右旋,以稳定且优美的弹道直扑岸上的海寇阵列。
轰轰轰轰轰——
正中目标!
萧卓看得眼都舍不得眨,生怕错过任何一个精彩的细节。
他发现这些羽1箭1弹的作用似乎并不相同。□□落地会有黑火油爆出,这火很难扑灭,若是粘在人身上会连皮带肉一起烧,被迸溅到的海寇只能惨叫着冲进大海保命。
还有些弹头装了碎铁片,弹头爆裂的时候,里面的弹片会四散飞出,宛如一场金属风暴。
岸滩上的海寇躲得了弹头,却躲不了火1药掀起的金属风暴。有人被弹片打的头破血流,有人被冲击波抛到半空,还有更倒霉的,划破要害当场毙命。
岸滩上浓烟四起,大火熊熊。地上、山间、海中……到处都充斥着海寇的哀嚎和咒骂。
可这宛如地狱一样的场景却只是个开始。
几分钟后,第二轮飞羽火1箭1再度发射。这次东海军兵采取了单发单弹,但在发射却精心计算了角度,直指半坡城寨上的海寇头领。
单发的飞羽1箭不如漫天火雨那样有气势,却能精准命中几个海寇头目的所在。大头领所在的墙体被火1箭1弹击中,连人带墙炸掉了半边。
二头领身中数枚弹片,却被疼痛激发出凶性,咬牙举起珐琅木仓拼命射击。只可惜他手下的小喽啰已经被天降火雨吓破了胆,只顾着自己四散奔逃,再也没人追随头领抵抗。
然而满载黑火油燃1烧弹不断落入城中,借着海风的威势熊熊燃烧,很快就把长明岛上的城寨变成了一片火海。
至此,原本一场惨烈的夺岛登陆战,就以这种匪夷所思的方式迅速快进到尾声。海寇几乎没有还手之力,在零星的抵抗之后,他们纷纷跪倒,束手就擒。?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