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
第一批一百名退伍兵丁, 经过半个月的训练后,首先被派往最要紧的青州火器局及火药场。
一开始,很多场工们对这些一脸肃杀的大兵很不习惯, 有人还嘟囔说他们狐假虎威, 连放工回家都要挨个检查包裹。
可是很快,保卫组的作用就体现出来了。他们在一名实习徒工身上发现了偷藏的零件设计图纸, 还有两枚略有瑕疵的构件。当然, 瑕疵是故意制造出来的,在边边角角的位置,既不会影响构件整体的结构,又足以达到报废的标准,尺度掌握得十分精准。
“这人叔叔是个小工匠,在中都火器场干活, 家里的几个子侄都被带到仙匀城培养。
副官腾礼递上新鲜出炉的口供。
“这是郡府昭狱那边传过来的, 说有人出钱收青州兵器局的图纸, 100银起,按图纸的大小和重要性酌情提价。”
“100银?”
崔慎拿起口供。
他没着军装, 只穿了一件白色衬衫坐在桌前, 整张脸都隐没在逆光中。
扫了一眼, 唇角微冷。
“看不起谁,青州兵器局的图纸就值这100银?”
腾礼没敢接茬。
崔督卫是凌晨才回到卫所的,直接宿在了办公间, 只睡了两个时辰便又起来操训。
此刻的他领口的纽扣散开了,袖口半卷到手肘, 可即便是这样随意的穿着, 腾礼也没感到有半点放松的意思, 只有令人紧张到窒息的威压。
“咳咳。”
他轻咳一声, 试探着回道。
“可能中都还没发觉连发木仓的价值?”
大雍的法定货币是银,银以下的币值通常被称为钱。以时下的货币购买力,10银能让一家五口维持一个月的温饱,100银也就是一个普通场工半年的收入。
和连发木仓的价值的比起来,的确不算多。
“没发觉……”
崔慎站起身,随手放下挽起的袖子。
腾礼注意到他的袖口沾染了一滴血点,便知道他昨夜应该是去了枢机营。
上次在青州码头抓到的细作,据调查不但与海倭国有关,其中更有一人是海倭和拉希亚的双重间谍,身份关系十分复杂。理刑司把人转送至枢机营,事关东海海防要务,他们也不敢擅专。
想到今天早上送到卫所的供纸,上面也是染了不少血迹,但大体的经过都说得清清楚楚,腾礼就有了了悟。
难怪,原来是督卫亲自出手了。
但他已经不去惊讶督卫竟然能管到郡尉直属的枢机营,茂头卫所的军兵们早已习以为常了。
“没觉察才是奇怪。”
崔慎皱眉。
“以谢敏达的敏锐,北郡的钢料都送到了青州,仙匀港是必经之路,他不可能不去关注。”
“除非……中都郡有事发生,他分身乏术了。”
崔慎神色微敛,紧绷地肌肉却开始略微放松。
他的视线停留在手中这张薄纸上,也不知道是想到了什么,良久都没有再说一句话。
腾礼识趣地关门退下,崔督卫在思考事情的时候最不喜欢别人打扰,他还顺便提示了门口的警卫,让他们不要放人进去。
结果刚出所部,他就看到一辆眼熟的蒸汽车正停在营区对面。从车上爬下一名少年,穿着浅青色的棉袍,面容白皙,漂亮的猫儿眼与他对上,瞬间弯成了月牙儿。
“腾副官!”
冉昱热情地跟腾礼打招呼。
腾礼忍不住露出了笑意。
他很喜欢冉七郎,冉七郎的性子和崔督卫完全不同,是个温和柔软而又开朗的孩子,相处起来格外熨帖。
有时候他就在想,也不知道冉七郎这些年都是怎么过来的,常年在崔督卫的强势和威压下生活,他就不会因为精神紧张而脱发失眠吗……
当然也有可能,崔督卫在家人面前不是这幅模样。不过这只是一个猜测,因为督卫大人从不会让外人见到自己私底下的模样。
“七郎过来是要找督卫大人的吗?”
听他这样问,冉昱点了点头。
“是有事要和三哥商量。”
于是腾冲便把人领到了会客室,找人送了茶和点心过来,然后笑着跟冉昱解释。
“督卫大人现在有公事在忙,你先在这稍候一会儿,等他处理完毕便能过来。”
冉昱自然是连声答应。
说起来这还是他第一次进入茂头卫所内部,心中觉得十分新鲜。不过他也知道这里是军事重地,自己这个外人还是借了三哥的光,便只在会客室里乖乖坐着等,半点都不敢乱走乱闯。
没一会儿的功夫,会客室的门被推开,一身军装的崔慎出现在门外。
冉昱也是有阵子没见到三哥,见他来了便站起身,欢快地迎过去。
“三哥。”
崔慎摸摸他的头,视线在他周身扫过,笑着问道。
“怎么过来了?”
“有事。”
阿昱抓了抓头,注意到三哥的头发还带着些水汽。
“我没打扰到你工作吧?”
“没有。”
崔慎摇头,拉着他到一旁的椅子上坐下。
“这两日事情多便没回家,刚洗了个澡提振一下精神。”
说到这里,他又问冉昱。
“午饭吃了么?”
冉昱摇头,但他及时阻止了三哥要带他吃饭的计划,而是抱出了自己带的大木箱。
“这是什么?”
“是飞羽箭。”
阿昱的眼睛亮晶晶,像个等待夸奖的娃娃。
“一共有两种,三哥之前说的要求我们都有考量!”
崔慎是知道阿弟和他的朋友最近一直在借用阳坡的试射场,而且还搞出了一些动静,但他是真没想到这两个人竟然还真就成功了。
“哦?”
他微微挑眉。
“两种,为什么造了两种?”
于是阿昱又把两型飞羽火箭的特性和使用方法给他讲解了一遍,末了提到青州兵器局已经先行造出了一批样品,那个小模样就是在明示三哥马上夸赞他一番。
崔慎笑了,冷硬的心瞬间变得柔软。
他如何会想不到阿昱拼命研制飞羽箭的原因?
阿昱从来都不是个喜欢火器的孩子,这样做只是因为想他多一点安全,因为他崔慎入了东海卫戍军。
在阿弟的问题上,崔督卫可以是最威权的家长,一口汤药都不能少喝;也可以是毫无底线的无脑吹,甭管阿昱造出来的是什么,好就对了。
反倒是阿昱自始至终都保持了清醒的头脑,他指出没有实践就没有发言权,邀请三哥亲自去看看飞羽火1箭1弹的试射。
崔慎打从虞震那事就知道火1箭1弹这东西不简单,现在阿弟邀请他去见证成品,他自然欣然赴约。
“还得跟三哥借些人手……”
阿昱有点不好意思。
火1箭1弹这事保密得紧,全程也就他和虞震两个人知道。虞震着急回去南石,他自己没办法操作那么多火箭1发1射1架,不能齐射的话很影响使用效果。
“倒是没问题,只是你这东西可容易上手?”
容易,很容易上手,只要会计算仰角的炮兵都会操作。
于是便定了霍荣奇那个旗卫。
霍荣奇感觉十分荣幸。上次连发木仓试验的时候他也是见证者,亲眼目睹了大雍第一把连发木仓的诞生,而且他那把坏掉的巴虎罗孚还做出了一定的贡献,这事让他一直津津乐道。
这次听说也是试验新式武器,霍荣奇一晚上都没睡着,脑子里一直在琢磨冉七郎究竟又造出了什么好物。
是能打出七连发以上的连发木仓?还是超远距离的远狙木仓?
嗯,也许把这两种结合起来也不错,能连发的远狙木仓,这样的火力真的很让人期待啊!
想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地睡着,天刚蒙蒙亮又一骨碌爬起,召唤麾下的兵丁将卫开始操练。
这要是以往,重兵丁们肯定要嘟囔两句,毕竟被日常的操练时间还早了一个时辰。可是今天大家都很兴奋,跟本没人抱怨一句,只想着尽快完成早课好奔赴试验场,看看这次试手的新火器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能被选为试验员,那可是很光彩的事呢!茂头卫所下辖是个旗卫,怎么就偏偏让他们海雷旗的人上,这不就说明他们海雷旗的人有本领,试验新火器比别人都放心,他们是最厉害的!
事实上,他们是真想多了。之所以选中海雷旗,只是因为海雷旗是岸防小队,掌握着茂头卫所最多的火炮,方便操作火1箭1弹而已。
这一波试验场地定在发射场的西北坡,这里地形复杂,有山地有滩涂,还有一些废弃的靶船,与崔慎设定的夺岛登陆作战十分匹配。
临行之前,崔督卫派副官腾礼去检查了一遍试验场地的安防。那里原本便是无人居住的荒山野岭,可自打成为试射场后就时不时有人“误入”,后来东海卫索性在附近划出了一大块警戒区,封锁了所有可以到达的入口,并在要冲地点设置观察哨,严禁任何闲杂人等进入。
确保试射万无一失后,霍荣奇的小队也进入了试验场。
众兵丁列队进场的时候昂首挺胸,可到了跟前却个个一脸懵,瞪着眼前这一排铁棍一样的物件面面相觑。
这……这都是啥啊?!?
第82章 、
这一排排的……到底是个啥?!
海雷旗的兵丁你看看我, 我看看你,谁都没敢动。
来之前旗长说他们是来试手新火器的,若是效果好以后可能也会装备东海卫。可眼前这些黑色的长条形的铁疙瘩, 他们见都没见过, 也不知道该从何下手。
“这是青州兵器局新造出的飞羽1火1箭1弹,简单说就是可以移动的轻型小炮, 操作方法与座炮略有不同, 但大体还是差不太多。”
冉昱一边说,一边给众人演示了一下模型。
他这个模型是等比仿真,除了没装载火药,其他发射机关都和真正的飞羽火1箭1弹完全一样,专门做出来用于教学。
海雷旗不愧是茂头卫所中拥有最多岸炮的小队,只讲解并演示了两次, 众人就已经摸到了飞羽火1箭1弹的门道, 开始尝试着操作模型。
为了确保第一次试射能够安全顺利, 冉昱给出了他和虞震搜集的一些数据。不过因为两人都不是专业火1炮兵,只能根据计算再结合实操得出结论, 更多的性能和使用方法有待海雷旗的军兵自行探索。
为了方便操作, 冉昱这一批定制了整整300枚, 足够海雷旗演练各种战法了。
“这种飞羽弹……可以随便打?”
霍荣奇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倒不是他不相信冉七郎,而是茂头卫所日常贫穷,能实弹演练的机会他从来都没遇到过, 更被说发射这种看起来就很贵的铁1弹1丸,竟然还有300枚!
“对, 都打光也没关系, 只要能开发出飞羽火1箭1弹的用法。”
冉昱壕气地点头。
其实火1箭1弹看着昂贵, 真正的成本也并不比普通的火炮高。三哥当初在提要求的时候有说经济实用性, 这一点阿昱牢牢记在心中,也灌注在飞羽火1箭1弹的整个研发过程。
经过冉昱的设计,1枚轻型飞羽1箭的造价与1发25厘米直径的炮弹造价相同,前者甚至还要更便宜些。但火1箭1弹发射架的造价显然不能与火炮相提并论,更别说在机动作战中,火炮的损耗要远高于轻便的发射架。
“其实没有发射架也是可以发射的。”
冉昱指着飞羽1箭模型尾部的一处凹槽。
“这里有安装火绳的位置,只是没有发射架的辅助,初射角度和方向都不好控制,操作时一定要注意。”
众人连连点头,齐声应诺。冉昱又找人搬了几组模型过来,供他们研究。等海雷旗的军兵彻底摸清了飞1羽1箭的操作方法,霍荣奇才带人去靶台实操。
首先的是静态打靶,在官方提供的射程前后放置了三层靶台,由海雷旗的第一小队实战操作。
第一小队的队长是陈胜,他在黑熊礁和龟背屿战斗中表现英勇,已经晋升为低级校官。只见他掏出旗子,对第一小队的军兵比划了个口令。前排操作手立刻下蹲,手动摇动螺旋转柄。在确认了发生倾角以后,后排的操作手马上启动配合,把发射筒底部火绳到适合的长度。
冯胜再次挥动旗子。
——瞄准!
十枚飞羽1火1箭1弹齐齐对准了远处的靶台。
靶台有三层,中间一层为虞震计算出的射距,里层是冉昱能达到精准射击的距离,最外层则是理论距离。冯胜抬起头,看到远处靶场发出可以射击的信号,这才第三次挥动旗子,命令第一小队发射。
——点火!
第一小队的动作整齐划一,几乎是同步完成了火1箭1弹的点火。火绳燃烧的短暂时间,两名操作兵已经动作敏捷地退到了安全线以后,他们都带上了火炮用的耳罩,确保耳朵不会在爆炸声中受损。
“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噗——”
十支火箭像十道流星,带着金红色的漂亮尾焰,飞快地划过了试验场的天空。
冉昱看得瞪大了眼睛。
他应该说海雷旗不愧是专业的炮手,人家发射的飞羽1箭是真的好看,整整齐齐的一大排,近乎平行的飞过头顶,飞向远方,这简直就是艺术!
不像他和虞震,两个人发射两枚火1箭1弹还飞得七扭八歪,真心惨不忍睹。
轰——
气浪冲天,激起层层烟尘。
发射台前的所有人都被这巨大的破空声震慑,有那么短短几秒钟,没有一个人做得出反应。
包括冉昱。
其实他之前和虞震曾经试射过联排发射,对于飞羽火1箭1弹的威力效果早就心中有数。可他没想到依序轮射和齐射虽然发射的数量是一样的,但造成的视觉效果却是天差地别!这十枚飞羽1火1箭1弹齐齐命中远处的靶台,就像是开闸的凶兽倾巢而出,一拥而上把猎物吞噬得渣渣都不剩下。
“爆了!都爆了!没有哑炮!”
传令兵打马奔来,整个人都灰头土脸的,唯有一双眼睛亮得惊人。
“射程1678,落点偏离在50米左右!”
听到这个结果,冉昱点了点头。
“果然还是迎风会偏得厉害,加了尾翼还是不能改善风偏的问题……”
他嘀咕的东西没人听得懂,但这不重要,因为海雷旗的军兵们已经回过了神,围着这会飞的火器稀罕到不行。
迎风偏算啥子毛病吗?那个火铳打出去弹丸不偏的,只要预先留出修正量就可以解决啦!
重要的是,这个小炮(飞羽火1箭1弹)……真他娘的方便啊!一个人就能背上三四枚,威力还和火炮差不太多,不比拉跑车跑得方便?!
后面的军兵看得手痒,很想马上轮到自己的小队,也感受一下这小炮(飞1羽1火1箭1弹)的威力。
但崔慎示意霍荣奇先等等,他让人摆了几组联排的火1箭1弹上来,命令第一小队的军兵再试射一次。
第一小队乐坏了,在一众羡慕嫉妒恨的目光中,挺胸抬头地走向了发射台。
有了第一次的经验,这一回他们的操作更加上手,而且还无师自通地领悟了联排发射的射击要领,以及火绳长度的理想设定。
“轰轰轰轰轰轰轰轰!”
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巨响。
这次的声音比之前更大,腾起的烟尘几乎遮蔽了远方的天空,只看得到一片片火焰在山壁上熊熊燃烧。
那是从硝烟中腾起的死亡之花,绚烂夺目而又残忍酷烈。十枚联排射架共打出五十枚飞羽1弹,把靶区直接变成了一个死亡禁区,连小半片山壁都被炸得飞起,碎石飞溅,烟尘冲天。
这要是换成人,怕是发出惨叫的机会都没有了。
“如果不需要强爆炸效果,也可以在弹头中混入碎钢片。”
冉昱平静地说道。
“我还做了钢片弹,这是受虞震的启发,他说南石边境都是荒山,炸石头不能有效杀伤敌人,不如飞出的别的东西得用。”
事实上,虞震还想出了一些乱七八糟的填装物,包括浓酸、毒药之类的,但都被冉昱给否决了。
碎钢片,碎钢片就足够了。爆炸产生的冲击波会震碎火1箭1弹外部的钢铁壳,把它们变成一块块锋利的碎片。再加上里面飞出的碎钢片,这样可以做到有效杀伤敌人的效果。
他其实并不喜欢制造火器,尤其是过于残忍的杀伤性火器,这会让他产生很强烈的负罪感。
可现在的他别无选择。大雍已经不可能从海外拿到先进的火器了,戍边的将士还在使用百年前的老火铳。一旦边境发生战事,那就是在用将士们的生命和血肉在填,他这点负罪感又算得了什么?!
崔慎点了点头,召唤来传令兵,命人去找些训练用的皮偶出来,放在靶台周围。
他当然看出了阿弟的心思,伸手按了按他的肩膀,轻声说道。
“你们做的非常好,飞羽火1箭1弹要是真能投产,边军会有更多的将士活下来。”
将士守土成功,边境的百姓才能有安稳的生活,才不会在一次又一次的烧杀掠夺中流离失所,家破人亡。
杀人的火器,也是保护生命的厚盾,是震慑野心家的倚靠。
三哥的话驱散了阿昱心中的阴霾,他很快又恢复了轻松。
“那就好,不然我空出的两条产线就白费啦。”
“等下也试试二型的重弹吧,威力和射程都比一型要高,只是推1进1火1药的颗粒化做的还不够精细,不然还能飞得更远一些……”
这一天,海雷旗的将士们可是开了眼睛,亲身见证了“天降火雨”、“天降玄雷”的奇景。直到三百发飞1羽1弹打完,众人还有些意犹未尽,想着什么时候再来个联排齐射,过过手瘾。
霍荣奇笑着骂人:“过什么瘾过瘾!你们知不知道这半天烧了冉七郎多少银钱?还真以为这些飞羽1箭是天上掉下来的啊!”
海雷旗的炮手们顿时嘻嘻哈哈成了一团。
飞羽1箭当然不是从天上掉下来,可谁让他们有个天上掉下来的督卫呢?!
崔督卫是雍西军校的首席令长,有勇有谋有手段不说,人家还自带了个能助力的阿弟,连带着他们海雷旗也跟着鸡犬升天,摸到了最新型的火1箭1弹!
这是他们第一次用到最新型的火器,一上手就取得了这样良好的效果,真是令人心中畅快!只可惜火1箭1弹的事还在保密中,不能回去跟其他旗卫的同袍吹牛。不过能有今天这样的经历也是难得,以后火1箭1弹列装,他们这些人还得作为教习去给其他的旗卫讲授,风光的日子在后头呢!
嘿嘿,飞羽火1箭1弹……那可真是个好物啊!?
第83章 、
海西洲昂德兰
货船缓缓驶入托特亚姆港, 这里位于航路的要冲,是海西洲最繁忙的港口之一,每天都有来自世界各地的船只进出, 也是昂德兰自治国最重要的口岸。
众所周知, 进入海西洲的外域商船是要加收入境费的,还要委托本地的商社进行交割, 因此精明的昂德兰商人在托特亚姆港的码头上建造了著名的“商社一条街”, 所有交割的商社都要在此设立办事机构,缴纳一定数量的租赁费和营业税,大大方方做起了薅羊毛的生意。
不过因为薅的很有节制,并且还提供了不错的基础服务,所以各国的商社也都乐意缴纳这笔钱。
等着排队靠港的时候,高文渊走上了甲板。他原本是想出来透透气, 结果却嗅到了夹杂在风中的一丝腐臭气, 顿时暗骂了一声晦气。
举目观望, 果然发现停在他们前方隔二的位置是一艘来自海倭国的船,船头吊着一条不知道死了多久的白豚, 鱼身大部已经腐败糟烂, 正散发出令人窒息的臭味。
这也算是海倭国的习俗, 每每出海前都要在船头挂上大型鱼类的尸体,直到航行结束才能取下,用以震慑海中的怪物。
挂死鱼就没有不烂的, 但海倭人认为烂鱼的效果更好,烂的越吓人就越能起到威慑作用。这可苦了他们周围的倒霉蛋, 远海航行就没有时间短的, 船头的死鱼挂到最后简直堪比剧毒烟幕, 谁靠近了谁都要遭殃。在海上漂了那么久, 好容易看到了陆地,结果等待靠岸的时候还不得不躲进逼仄的船舱,海倭船已经荣登远海船队最不受欢迎的第一名。
但是没办法,水手们和把头们不喜欢,海西洲的实业家们却喜欢的紧。
海倭国盛产硫磺,硫是制造染料和火药的必备物资,海倭国的硫磺品质一流,一直都是海西洲化学公司主要的采购地,货船往来频繁。
站在码头负责办理交割手续的事务官正捏着鼻子核对货物,心中暗骂上司不地道,明知道今天有大批硫磺要运输到港,竟然只派了他一个人在码头接应,这是摆明要祸害他一个人!
也因为这样,导致他在接下来的工作时间都心情极其不好,稍有不顺就会对把头和水手破口大骂。
众人都敢怒不敢言,谁叫人家是码头事务官,鹅毛笔一划就能决定他们的税金多少呢?!托特亚姆港是海西深水道必经之路,大型货船都要在此通行,他们可是得罪不起码头的管理人。
“你,这上面装的都是什么,还不打开舱门等什么呢?!”
他看到高文渊那张东方脸孔就来气,之前被臭鱼熏到窒息的记忆又回来了,控制不住想要迁怒。
哼,东方人都是一群劣等种,听说他们还保留着许多血腥的祭祀习俗,比拉希亚人还要蠢笨愚昧,根本不配和他们文明社会的绅士打交道!
“你没长脑子吗?!不知道提前打开货仓让事务官查验?我要提高你的税点!”
码头事务官拥有一定的自主权,可以根据货物的种类及品质对入境的税金做微幅度的调整。事实上,事务官们也有自己的来钱途径,他们一般都会把税点降低,然后要求交割双方把节省出的税金分一部分给自己。虽然只是微小浮动的权利,可因为托特亚姆港出入的都是大型货船,小比例也能带来不斐的收益。
不过这样的手段也只能针对一些小商社交割的普通货船,海西洲大公司大商社的羊毛他们可不敢去薅。就比如之前臭气熏天的海倭国硫磺船,那可是珐琅国柯璐特商社买下的货物,就算被熏个半死他也不敢耽搁。
最近因为路德国王位的继承权,康桑亲王和米列颠摄政王已经快要吵到动手,拉希亚公国陈兵边境,海西各国都开始购置火器填补军队,像柯璐特商社这种火器公司生意好得异常火爆,几乎每隔几天就有挂着臭鱼的海倭货船到港卸货。
他治不了挂臭鱼的,他还治不了别的东方劣种么?!
高文渊在海西洲游学多年,对港口事务员的这套嘴脸见得太多,半点都不慌张。
他拿出了远海贸易许可证,轻笑一声。
“不开仓是不想劳烦您登船验货,您只需通知码头开闸放行就行了。”
码头事务官:……
干瘦的码头事务官揉了揉眼,确定自己没有看错,这的确就是昂德兰商会办法的远海贸易许可证!
可一个东方人怎么可能拥有这么珍贵的许可证,怕不是……
“唉,这可是在商会有登记的东西,你抢了也没用,商法典第三十一条,抢夺远航贸易许可证会被处以绞刑,我会去市民厅控告你哦。”
这里可是昂德兰,是因为昂德兰商人才聚合起来的城邦,能够维持中立自治的权利,与昂德兰商人在各地游走运作脱不开干系。
在昂德兰,联合商会就是最有话语权的机构,为了确保利益不被随意剥夺,最早的那批拥有远航贸易许可证的商人们定下了最严格的的法律保护自己,一直沿用至今。
码头事务员自然是清楚的。他只是打着欺负东方人不识货的目的骗一波,结果没想到遇上了个硬茬,这个东方人竟然连《昂德兰商法典》的法条都背得下来!
眼见着码头事务员怂了,高文渊也很有风度地笑了笑便走回了甲板。
他这几年的神学院是白念的么?要知道昂德兰的神学院学的可不是什么神灵典籍,而是实打实的生存规则,金钱才是昂德兰商人的神!
“走吧。”
他对把头说道。
把头一脸敬畏地看着这位表少爷。他来往托特亚姆这么多年,头一次见到不用被这些码头事务员刁难的,这就直接放行了啊!
货船进了港,高文渊留在海西洲的管事雇人将船上的货物一一卸下。高文渊这一趟从青州港出发,先是贩运了部分廉价的布匹到南部群岛销售,然后又在嘉米尔当地采购了大量的香料和矿石。这些东西在本地价格不算高,但没有人脉很难大量收到,高文渊也是费了很大的力气才找到接洽人,
这一路走的虽然辛苦,但收益却是十分可观,最重要的是,高文渊打通了这条远海贸易线,只要稳定运行,积累起一笔可观的财富是迟早的事。
第二天一早,休整完毕的高文渊精神奕奕,衣装笔挺地登上了开往路德国的蒸汽火车。
他要前往海茵城郊的一座小庄园,拜访那里的主谢航。
谢航与高文渊和谢航并没什么交情,两人混迹的交际圈不同。谢航是路德国贵族,高文渊的朋友都是做远海贸易的商人,两人只在一些社交舞会上打过照面。
谢航是谢家长子,母亲出身路德国贵族。虽然是个混血,但谢航还是继承了外祖家的贵族头衔,还拥有了一块很小的领地。当然,之后他凭借本事把领地扩大成了庄园这是后话,但高文渊十分好奇,崔慎到底是怎么跟这么个人物搭上线的!?
是的,要他代为送信的正是崔慎,就在他出发前的某一天晚上,崔三登门拜访,并将一封没封口的信放在他面前。
“这是给谢航的。”
“什么?”
高文渊掀了掀眼皮。
“什么给谢航?你是不会贴邮票么?”
然后,崔慎就给出了一个让他难以拒绝的答案。
“你送我更放心。”
那阴险狡猾的男人回答道。
“阿昱需要钢料,谢家在鲁茵河岸有新建的钢铁场,我们需要和谢家建立联系。”
“你的眼光没错,这件事谢彼得不行,只能找谢航。你只是需要一个引荐的机会,我相信谢航会愿意与你合作的。”
高文渊都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了。
应该说不愧是和他一路斗到现在的人吗?果然最清楚怎样击中他的要害,又能打一巴掌给个甜枣,给出他愿意接受的理由。
在激怒谢彼得之前,高文渊也曾经犹豫过。毕竟表弟的兵器局需要钢料这是事实,而谢彼得好歹也是谢家人,得罪了他就彻底封死了从谢家购入钢料的路。
但谢彼得真不是个靠得住的人。归国这一路高文渊都在观察他,这是个好高骛远又没脑子的家伙,非常的刚愎自用,偏偏围在他周围的那些仆佣管事没有一个是好东西,有两个还是海倭人,他们对于大雍怀有非常强烈的敌意和鄙夷。
这样的情绪,已经影响到了谢彼得。与他做生意阿昱不但得不到好处,说不定还会被坑骗,而且很可能会被海倭人发觉青州兵器局的秘密。
是以高文渊想办法激怒了谢彼得,让他放弃了在东海郡设立商社的想法,改去了都德城。
都德距离青州可是不近,谢彼得在那边怎么折腾都影响不到阿昱,总比放在眼皮子底下被人监视来的安全。
不过高文渊对于错过于谢家的合作还是心有遗憾。毕竟谢家的钢料他有考察,质量和产量都没有问题,原本可以双赢的生意,就是因为一颗叫谢彼得的老鼠屎,生生就给搅黄了。
是以这次崔慎递出引荐信,高文渊根本拒绝不了,因为他的确缺的就是这样一个机会,一个让他能够进入另外一个圈子的契机。
昂德兰神学院的铁律——不要错过任何一个发展人脉的社交。
这个机会,他接了!?
第84章 、
等真见到谢航, 高文渊恍然点明白,为什么这人会跟崔慎成为朋友了。
这两个人,在某个角度来说, 还真是有些相像之处。
不是相貌上的相似。
谢航是个黑发绿眼的混血, 五官略偏向路德人的硬朗,但混合了一些东方人的柔和。他个子很高, 穿着一身做工细致的洋服, 官话中混杂了一些北方音,开门见山,简洁果断。
“你们需要多少钢?”
听到这个问题,高文渊思考了一下。
之前阿昱给他提供过一份用料单,不过北郡的钢料已经送到了青州城,所以实际的产能也消化不了太多的库存。
库存积压就是成本, 阳坡的仓库规模有限, 怕是不能吞下太多的原材料。但要是采购的太少, 那么运输成本和单价都会增加,谢航说不定也不愿做这样零散的生意, 双方的合作就不好往下继续了。
咬咬牙, 高文渊报出了一个数字。
他对阿昱的木仓有信心, 对东海兵器局有信心,相信他们的连发木仓和远狙木仓足够优秀,能够一举攻占大雍的火器市场。
不能攻占也没啥, 这不是还有海西洲呢么?最近围绕着路德国的王位,三个继承人的火气越来越大, 说不得什么时候就要擦枪走火, 到时候买火器绝对是一笔稳赚不赔的生意。
赌上所有的家底, 为了能从谢航的手中拿到更优惠的价格, 高文渊拼了。
果然,在他报出这个数字以后,谢航的表情更郑重了些。
他是真没想到崔慎介绍来的朋友竟然有这么大的胃口,竟然提出一举吃下钢场一个季度的产出。
“我记得,谨之家做的可是纺织生意。”
听他这样说,高文渊也不觉得被轻视,因为任何一个商人都要确认一下交易对象的情况。
没凭没据的,谁能相信你能拿得出那么多钱,不当骗子把你打出去就算是很客气了。
“我是冉家的表亲,我做的是远海航运生意。”
说着,高文渊取出了自己的远海贸易许可证,又摸出一张路德银行的存单,一并放在谢航的面前。
钱是他预先在路德银行存好的,其中一部分还是他这一次交易的货款,现在全数压在了谢家的钢材上。
“这是第一笔货款,签订契约后支付。装船起航后支付第二笔,收到钢料给付第三笔,我希望从托特亚姆直接送到青州城。”
谢航点了点头。
“可以。”
他给出了一个很理想的报价,两人又对交易的细节进行了敲定,然后便直接签订了契约。
“这个谢航,是个爽快人。”
回城的路上,高文渊难得起了八卦的心思。
“他和谢彼得还真不像是一个爹生出来的,品种相差太大了。”
“谢家跟咱们不一样,是前朝就来的海西洲。据说谢家当年在世家谱系上也有位置,对前朝那一套血统门第看得很重。”
老管事笑着说道。
“埃里希·冯·施特罗海根·谢的母亲出身没落贵族,在前朝看来就是蛮夷血脉,要不是为了融入路德国的圈子,谢吉德不会让她生下儿子。”
“啧。”
高文渊嗤笑了一声。
“为了人家的爵位而出卖□□,委身给一个蛮夷女人,还不得不生下一个有继承领地的蛮夷血脉,谢吉德的牺牲可是真够大的了。”
他这反讽说的一针见血,把管事和几个随从都给逗乐了。
可不是,明明是贪图人家的爵位和继承权,结果还拿腔拿调地摆出一副委屈相,时不时强调自己的世家血脉不容玷污,“虚伪”二字说的就是谢老爷这种人,着实让人看不起。
“不过后面的货款怎么办?”
管事收敛起笑容,眼中露出担忧之色。
签契约的时候他都看到了,那钢料款可不是一个小数目,他家少爷哪来这么多钱?
“我把许可证暂时押在昂德兰商会了。”
高文渊一脸不在意地说道。
“商会允许持有者通过抵押许可证换得一笔钱款,但是利息会很高,一旦我还不上,我们在海西洲的资产都会被没收。”
托昂德兰神学院的福,他之前在海西洲置办了不少资产,所以勉强借出了购置钢材的货款。
许可证现在还在他的手中,这是商会为了借款者能尽快赚钱而给的方便,不过要是不能在预定的时间内还钱,他的许可证就会被注销,重新在昂德兰商会拍卖,到时候就不知道要花多少钱才能再买回来了。
竟然还能这样?!
管事和仆从听得睁大了眼睛。
既然这样,那之前那个持有者为什么不抵押许可证换钱,而是把传家宝卖给了他家少爷,他图什么啊?!
似乎是看出了众人的想法,高文渊微微一笑。
他才不会告诉别人借款利息有多黑呢,商会就是一群放高利贷的,没两把刷子的人还真就借不起他们的钱!
不过这次和谢航的见面,高文渊一个字都没提谢彼得的事。不管怎么说,谢航和谢彼得都是谢家人,论关系肯定要比他这个陌生人亲近,只是他要保证钢料不途径都德,不会惊动谢彼得和他身边的那几个海倭人,这倒是让他颇费了一番心思。
崔慎那小子真是深藏不漏啊。
闭目眼神的时候,高文渊的脑子里还在琢磨今天的事。
谢航和崔慎的关系显然不像他们说的是“一面之缘”,高文渊甚至怀疑两人有着某方面的合作,不然谢航今天也不会答应的这样痛快。
他想起崔三送给冉昱的那些珐琅木仓。
算了,到底是个什么情况,等青州兵器局的木仓卖到海西洲就知道了。不管怎样,崔三都会死保阿昱的平安,至于他和埃里希·冯·施特罗海根·谢到底在海西洲搞了什么玩意,这事也不劳他高文渊来操心。
买完了钢材,高文渊就准备打道回府。倒不是他不想经营自己的商社,只是高少爷现在债台高筑,留在海西洲也是消耗所剩不多的资金,不如直接回青州城交货。
这笔钢材的价格很理想,品质也非常不错,就算平价卖给青州兵器局,除去运费他还能赚一笔银钱。他另外还搞到了一些二手的加工机械,这些都是之前答应了阿昱的船资。办完了所有的事,高少爷就高高兴兴地上了船,正待扬帆起航,随从气喘吁吁送上来一封情报。
米列颠摄政王准备进军海茵城了?!
高文渊想了想,又走下了船,让随行的大管事按计划返回东海,并把这个消息带给崔三和阿昱,自己则是带着随从留在了托特亚姆。
他给谢航写了一封信,隐晦地提了一下他刚刚收到的线报。昂德兰商人的耳朵一向最为灵敏,但高文渊相信身为路德贵族的谢航不可能不知道,他这样做只是表达一下身为合作伙伴的诚意。
米列颠摄政王逼宫了,战争要来了。
在双方正式交火前,他必须留在路德国观察一下情况,好好评估局势,好确定自己接下来的计划。
神学院铁律之二:战争就是机会。
海的另一侧,大雍朝已经到了年终岁尾。
这是钱酉匡上任东海郡守的第二年,实际上的一年零一个月,在熬过兴福楼惊魂、海寇破青州、织园出走等磨难后,钱郡守终于盼到了一个轻松惬意的新年。
今年的东海郡成功缴足了税金,虽然个中过程也不轻松,但在一众离岛外岛和偏远郡府中还是十分亮眼的成绩,足够他拿一个“良好”以上的考等。
更令他高兴的是,湖溪镇上的化肥厂已经开始产出,虽然现在还不是农耕的时间,但化肥厂的化肥已经被买走了大半。不单单是桃花村和桐佲镇,周围村镇的农人听到消息也都过来湖溪抢购。
见此情景,冉七郎干脆在湖溪镇上开了一个化肥专塾,请留在湖溪的彭冲和几位农科生员利用冬闲的时间给农人们普及化肥的使用方法。这个举动简直引发了轰动效果,给听课的农人一批接着一批,每天课室都挤得满满当当,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了。
后来甚至发展到全东海的农人都过来上课,还有从岛外赶来的农科生员。青州兵器局是酒在深巷无人知,湖溪化肥场倒是抢先一步扬名天下,每日产出的成品都不够卖的,搞得冉昱不得不限量限购。
买,为啥不买?人家墨宗大学院的大师都说好哩,还有啥不相信的,人家还能说假话?!
我三叔家的二小子的弟妹,婆家就在桃花村,听她说那边的地产都翻倍啦,这一季收了可多的粮食呦!
一传十,十传百,东海有自产肥料的事很快传遍了大雍。同一时间,“海赟郡王手稿”的存在也被昭告天下。有了彭冲亲自验证的背书,这份手稿直接被奉为“秘宝”,高文渊伪造的那块石板被人小心翼翼地请进了皇宫,还惊动了当今皇太后。
太后温梦璇看着手中的这块石板,很是有些怀疑地看向阁葵陈磬钟。
“这……可是真品?”?
第85章 、
石板到底是不是海赟郡王的手书, 这事阁葵陈磬钟可不敢擅自下论断。
封氏皇族的嫡支早已断绝,旁系虽然还有不少宗亲,但他们距离海赟郡王的血脉都有点远, 对这位老郡王知之甚少, 见过的亲笔还没有墨宗大学院保存下来的多。
好在温太后也只是随口一问,没指望能听到一个确定的回答。
她盯着这块石板的拓件看了一会儿, 有道。
“那这上面写的方法, 可是属实?”
这个问题,陈磬钟就能答了。
“化肥一物,早年泰相宁非就曾在他的著述中有过提及,只是我朝缺硝石矿,一直没能研制出来。”
“臣在游学海西洲的时候,就成见过路德国施耐德化学公司研制出的一种磷肥, 这种磷肥是从加纳亚亚群岛上的鸟粪中提取出来的有效成分, 能够让小麦和玉米增产。”
“我也曾经想把这种肥料引入国内, 只是用海西费是要花银钱的,我朝农人又多有自制肥料的土方, 不大接受海西洲的先进工艺……”
他说得略有些隐晦, 可温太后还是听得出, 陈阁葵有点嫌弃大雍的农人顽固不化。
她点了点头,没接茬,又接着问道。
“最近听说东海郡也造出了肥料, 参照的便是这篇手稿,效果如何?”
“这个……”
陈阁葵犹豫了一下。
他其实不大相信东海郡真能造出和施耐德化学一样的化肥来着, 毕竟这是人家公司的秘方, 就凭东海那个一脸痴肥的郡守, 怎么可能比得上海西高等学院出来的精英学者。
可彭冲在东海住了大半年, 这也是一个明摆着的事实。彭冲在东海就是为了验证化肥的使用,而且他们已经有了一季的数据记录,根据墨宗大学院和东海郡联合上报的数据,桃花村这一季的粮食产量近乎翻倍。
他可以不相信钱酉匡,但他却不能不把彭冲当回事。彭冲可是大雍最出名的农学家,农部的官员遇到问题都会向他请教,据说海西洲圣列敦学院都曾经邀请彭冲去讲课交流过。
有彭大师签名的数据记录,那就不可能是伪造的。
“就东海郡上报的情况来说,他们的确是开设了一家化肥厂,并且造出了部分化肥。”
陈磬钟谨慎地说道。
“至于效果,按照彭冲说法,是能够提高农作物产量的。”
温太后看了他一眼,微微一笑。
陈磬钟这回倒是谨慎得厉害,一口一个“东海郡报”、“彭冲说法”,话都是别人说的,出了问题也是别人申报不实,和他没有关系。
可身为一朝政务之首,收到下面的郡县报送有利农桑的讯息,难道不应该马上遣人前往东海查验核对,然后尽快推广全国?陈磬钟这是明显不相信东海造出了得用的肥料。
温太后没再说什么,现在说什么都言之过早,她还需要倚仗海西派的班底巩固权力。
但东海郡的事她记住了。郡守钱酉匡上报的几份报告她都有看,上面提到了不少新冒头的有用之才,比如收复黑熊礁和龟背屿的崔慎,比如建立化肥和造氨工坊的冉七郎,都在她的关注之中。
提到崔慎,温太后蓦地想起了他的娘亲崔雪缨。
几乎没有人知道,温太后年少的时候曾经见过崔雪缨一面,崔还帮她摆脱了地痞混混的骚扰,让她印象深刻。
温太后敛下眼。
没想到那样一个英气勃勃的人,最后竟然因病早逝,也是天妒英才。
“对了。”
温太后抬起眼。
“谢敏达最近怎么样?他的腿伤可有痊愈?”
一说起这个,陈磬钟就微微皱眉。
他摇了摇头。
“他的腿好像伤的很重,伤口一直没有愈合,医堂的人一直在给他使用大蒜液注射,但是情况始终不明朗。”
“青霉液怎么样?能不能使用?”
听到太后这样问,一旁的工部侍郎储秦立刻回答。
“能用倒是能用,臣以将提取出的青霉纯液送去了仙匀城,只是这数量极其有限,现在也不清楚谢郡守能否耐得住毒性……”
青霉液是泰相宁非在临终前提到的一种药物,百年来墨宗大学院医堂的教习一直在研究。可因为青霉这种东西不好提取不说,品质也十分不稳定,还有一定几率会引发死亡。像中都郡守谢敏达这样的要员,医堂的医官宁可使用效果一般的大蒜注射液,也不敢给他冒险使用青霉液。
“总之,中都的情况臣会密切关注,一旦谢敏达有个不好,朝中可直接调员主政中都,确保中部稳定不出乱象。”
陈磬钟顿了顿,又接着说道。
“只是这接替的人选还要跟您请示一下,以臣的意见,都德府尹万庆舟可担此重任。”
万庆舟,曾是海西洲柯璐特商社在雍朝的总代办,并仿照托特亚姆在都德港建造了一条商街,在同期官员中风头正劲。
正劲的另外一个原因是他也投靠了陈磬钟的西洋派,虽然不是从海西洲著名学院毕业,但万庆舟有供职海西商社的经历,是个比陈阁葵还要西化和开放的人。
“万庆舟么?”
温梦璇轻哼一声,不置可否。
陈磬钟揣摩了一下太后的想法,觉得可能是万庆舟层出不穷的桃色事件惹了这位帝国最尊贵女性的厌恶。说起来万庆舟在这方面也的确是不检点,最近在都德搞了个什么临海大世界,接连和不少女角缠夹不清,小报几乎每一期都有他的花边消息。
不过嘛,花边归花边,万庆舟这人的能力还是不错的,把个都德城搞得兴旺热闹,俨然已有比肩仙匀的势头。
女人,就是喜欢情绪用事,看不清事情的核心关键。不过现在谢敏达还没死,太后对中都郡还保有希望,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等到谢敏达不行了,中都郡眼看着就要乱起来,到时候她就算再讨厌万庆舟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不然单凭胡子善根本镇不住中都郡。
这样想着,陈磬钟也很识趣地不再提中都郡守的继位者,转而与太后论起了税制改革。
宫中的这场讨论,外人不得而知。而身为风暴眼的之一的东海郡,却已经进入到年终岁尾的节庆模式,不但青州城里处处挂起了红灯笼,就连阳坡和湖溪这样的小镇一大早也是热热闹闹,人声鼎沸。
这是青州遭难后的第二个新年,去年的这时候城里还是一片萧条,活下来的人大多流离失所,惶惶不可终日,哪还有心思过年。
可今年却是不同了。
冉七郎在青州、阳坡和湖溪三地建造起了工坊,给开出的工钱丰厚,坊工们辛苦了一整年,手中都积攒了不少银钱,就等着过年给家里多添置些家当。
海寇火烧青州城,许多坊工家里都遭了灾。实在过不下去的背井离乡去了外地,留下来的多少还有些家底,却也都所剩不多。今年年景不错,多买些粮食,给家人裁些新衣,切一刀肥肉,买些风干的腊鸡腊鱼,一家人和和美美团团圆圆这就是个好年了。当然供奉祖先还是要的,还要请祖宗保佑,保有东海卫能消灭海寇,保佑阳坡兵器局火药坊、青州的造氨工坊、湖溪的化肥厂多多招工,最好东海郡有更多的工坊建起来,大家都能有好日子。
家中有场工的人在替冉七郎的事业操心,湖溪镇的庄户人家就没有那么复杂的心思,他们守着化肥厂,桃花村又是第一批试用化肥的地方,最后一季的收成格外丰厚。庄户人家有了余钱,谁不想过个丰盛的年!?以前抠手抠脚是担心明年的年景,现在有了湖溪化肥厂的化肥,只要用心伺候田地,那收成肯定要比以前多!他们早早就跟化肥厂定下明年的肥料啦,根本不用担心抢不到,还有什么好怕的,肯定是要过个油水丰厚的好年啊!
于是杀鸡的杀鸡,杀猪的杀猪,村中家家户户炊烟袅袅,还有不少农人特地赶去青州城,要逛一逛城中的年关大集。
托三大工坊的福,东海郡许多商户今年的生意都不错,采办起年货也越发舍得投入本钱。青州城里的大集莫说是在东海郡,就是放在京城那也毫不逊色,货品琳琅满目,应有尽有。阳坡老街对面那些买吃食的商户,有些脑子特别机灵,赶着工场休工前赶制出一批便于携带的吃食,放在店中贩卖。场工们辛苦了一整年,有些人是要趁着休工回老家的,买些自己日常喜欢的吃食带回去,也算是和家人分享美味了。
吴二婶子站在柜台后,一边翻炒酱汁一边招呼几个刚进来的年轻场工。都是经常来光顾她小店的熟人,见她都笑嘻嘻地拜了个早年。
“过年好过年好!”
吴二婶子笑着回礼。
“是要回老家了吗?啥时候返工呀?”
场工们说五日后回来,工坊提前结算了工钱,所以他们想要买些年货带回家去。
吴二婶子的饭菜做的好,做卤味更是一绝。这次因着是过年,二婶特地卖的都是好装带的卤腊菜,荤素都有,还能自行搭配,十分受场工们欢迎。
人潮一波接着一波,吴二婶子的柜台子满了又空,空了又满,灶上的锅罐一直咕嘟嘟的冒着香气,勾引着饥肠辘辘的食客。等冉昱闻着味踏进店铺的时候,宽大的台子上只剩几个见底的素菜大盆,荤菜空空如也,连根鸡毛都看不到了。
冉七郎:来……来晚了吗?!?
第86章 、
“啊……卖完了吗?”
冉昱一脸失望。
最近郎师兄痴迷于叠氮化物, 当初火帽的制备方案是冉昱提出来的,于是郎师兄就觉得阿昱是这方面的专家,非要拉着他一起研究, 搞得阿昱有苦说不出。
他那里是化物一道的专家, 那分明是宁小统给提供的方案,他只不过是把整个流程完整地搬运到青州, 说到底还不是为了配合他的连发木仓!
包括后面的合成氨工坊, 煤气化炉是他自己制作的没错,可大雍缺的也只是氨而已,以氨制作化肥的方法宁先生在《化物简纲》中都写的清清楚楚,他不过是依样操作。
冉昱的化物水平其实还不错,当然和郎师兄这样专精人才肯定比不了,但也在普通的墨宗学生之上。他这个人, 胜在有灵气、悟性高, 之前几次和宁小统的跨时空对话, 在化物一科上给他打开了新世界的大门。现在正是在兴头上的时候,对于郎师兄的邀请, 他也就半推半就地从了。
这一从, 还真就搞出点明堂。
化物一科是个非常有趣的领域, 相似的结构能够搭配出千奇百怪的特性,就比如冉昱最初入手的叠氮火帽,他为了效率直接选择合成宁小统给出的叠氮化铅, 可谢门捷却对这个基团非常感兴趣,陆续又合成出另外数种叠氮化合物, 并将之拓展为新的研究领域。
郎全当然是紧跟老师的脚步, 但比起博大精深的化物科学, 他还要兼顾师门的人间烟火和柴米油盐, 要保证老师不会被自己的兴趣饿死。
墨宗大学院给各位教习提供优渥的薪金,足够他们过上宽裕体面的生活。可如果要投入研究,这点钱砸进去都听不到个响动,肯定是不够的。
一般来说,大师们都会想办法赚钱贴补一下,或者与官方合作,或者接受大工坊大商社的邀约,为他们做一些研究。比如钟师之前受北郡郡守的委托破解雷酸火帽的制作方法,就是前者。
谢门捷也接了私活,是为冉家研发新的染料。
最初的合作是冉昱的大哥敲定的,要求和报酬都写的清清楚楚,双方合作十分顺利。后来青州遇袭,冉氏家变,这纸契约就落到了冉氏分家的手中。
谢门捷对分家欺负孤儿寡母的行径很是看不上,想要中止合作,退还订金。但恒阊冉家咄咄逼人,以耽误工期为由要求谢门捷赔偿损失,金额还要的极其离谱,摆明了就是要敲人一笔。
在商言商,擅自不履行契约到哪都说不出理,最后还是在冉昱的规劝之下,谢大师又闷头咽下了这口恶气。只是他因此对恒阊冉氏厌烦之际,便把这差事全权交给了大弟子郎全。倒不是谢大师想要偷工减料,而是当初与冉昱长兄约定的就是这样,小小一个染料,还不值得谢门捷亲力亲为。
郎全接受染料的研发之后,就免不得要跟冉旸打交道。如今在恒阊冉氏,冉旸俨然成了很有分量的话事人,他提出来的要求就是冉家的要求,郎全必须照做。
郎全烦不胜烦,他从不知道一个染布的玩意也能有这么多的要求,什么五光十色的黄之类的,听都没听过。
可要求虽多,冉旸也识趣给加了酬劳,而且给的非常丰厚。郎全征求过冉昱的意见,结论是不拿白不拿,看在谢师门穷的叮当响的份上,郎师兄必须低头。
“师兄,你可得认清现实,供养老师很费钱的。”
阿昱语重心长地说道。
可他没想到,缺钱的郎师兄既然打起了他的主意,准备抓他做小工。
冉昱之前忙着造飞羽1火1箭1弹,起爆1火1药和弹头火1药都求助了郎师兄,等飞羽火1箭1弹的研究告一段落,郎师兄就过来催收欠债了。
“那个五光十色的黄,你得帮我想办法!”
想办法,想什么办法?他怎么知道冉旸要的是哪种黄?!
不过冉旸倒是给出了详细的描述,比如像什么夕阳即将落下前云霞中层的颜色,为了达到他的要求,冉昱还特地去观察了一下落日。
“听说这个人也是墨宗大学院的生员,可是你们机关科的?”
再一次合成无果,郎全忍不住对小师弟抱怨道。
“你们机关科的教习长怎么考量的?为什么会收这样的人入门?”
冉昱干笑两声。
冉旸是墨宗大学院的生员没错,而且他也的的确确是自己考上的机关学科目,只是名次并不靠前。
当初冉昱以第一名的身份入学,按照规定他可以自由选择想去的科目。那时候冉旸也接到了入学文书,五叔公还特地来找冉昱的父亲,想让他叫冉昱不要报名机关学。
五叔公给出的理由也很充分,家里有一个学机关学的就足够了,再多也是浪费,不如选化物或者建造,还能帮助家里。
话虽然这样说,但五叔公的意图大家都明白,无外乎担心自家孙子的风头被冉昱盖过,也不想本家再多一个机关学的助力,毕竟织园的日常经营中,关于织机的改良和修造也是非常重要的活计。
冉父没听他的,儿子想干什么他都支持。左右本家已经有了三位得用的后辈,就放阿昱随心所欲地生活吧。
“别说他了,怪晦气的,我先把东西收一收,师兄你先去吃饭,你早午饭好像都没吃吧。”
他不说,郎全也没感觉饿,现在一被提醒,空了许久的肚子顿时咕噜咕噜的一阵轰鸣。
郎师兄是个不拘小节的人,也不觉得被冉昱听到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那行,那罐子里面是苯胺,你小心不要碰到了,这玩意毒得很,会伤人的。”
冉昱应了一声。
苯胺是种黑色的染料,大约一百年前被海西洲一位化物学家发现,是制造各色染料的基础材料。冉旸并未要求染料的成分,所以郎师兄还是选择了最常见的方案,从苯胺开始起步。
简单收拾了一下实验间,冉昱锁上了实验间的门,狗狗崇崇溜回了自己的小院。
今天是他和宁小统约定的通信时间,郎师兄偏偏拉着他要研究染料,冉昱全程有点心不在焉,一直在担心错过和宁小先生交流的机会。
他积攒了好多问题,就等着跟小先生请教呢!
好在郎师兄及时肚饿,这才给了他逃脱的机会。
关好门,放下窗板,矩子令已经开始闪光啦。
宁小统的脸出现在投影的墙壁上,其实冉昱一直在怀疑,宁小统的矩子令是不是有什么特殊的光源,怎么投影中的他总是自带光晕,唇红齿白,看着格外灵动可爱。
“终端的电量好像不大足,你最近没有给它好好的晒太阳啊。”
宁小统黏哒哒地抱怨。
“这样不行哦,电量不足就没办法启动通信啦。”
冉昱干笑。
他的确是忘了,最近这段时间他实在是太忙,忙到根本无暇他顾,矩子令的使用要点也给抛在了脑后。
他注意到,宁小统身后的背景,好像是在很荒凉的野外。
“啊,出了点小问题,我和小八穿……啊不,在外面游历!”
游历?两个小孩子么?
冉昱没见过小八,不过宁小统经常提起他,说就是他在传输图像。小八好像是个很有脾气的小孩,冉昱有时候能听到他的嗤笑和嘲讽,每次都把宁小统气得鼓鼓。
不过既然是宁小先生的好朋友,那想来也就和他年纪差不多,还是个娃娃。
冉昱现在已经知道宁先生不是仙人了,宁小统给他普及过空间和时间的概念,所谓的仙界就是跳脱出大雍朝的另外时空,也许在大雍所在的千百年后。从这个角度上,太1宗皇帝成仙的说法还真有点道理,毕竟人现在还活得好好呢。
不过冉昱始终没见过宁先生和太宗皇帝,宁小统说他们工作很忙,要赚钱养娃。史书上说太宗是个很勤奋的皇帝,日常几乎没有个人生活,现在看没有夸张。
只是再怎么忙,让两个小孩子独自出门游历,这样真的好么?
冉昱忍不住叮嘱了宁小统两句,宁小统怏怏的应下,有点提不起精神。
他其实现在也很慌,但他不想被“后辈”看出自己很慌,于是便生硬地开始转移话题。
“我都知道啦,你最近在都忙什么鸭?”
冉昱多机灵个人,马上看出了他的想法。可他也没办法说更多,便只能忍住担心,转而说起了自己最近的成果。
与谢师一同造的化肥,与虞震一起造的飞羽□□,以及刚刚被郎师兄抓去染料……
算起来,这些都是跟别人一起做的,唯一独属于自己的,还是他自主设计的内燃木气车,最近陷入了瓶颈。
谁知宁小统马上被那句“五光十色的黄”吸引了注意。
他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之前还黏哒哒的脑袋一下子又伸长了,兴奋地问道。
“染料?苯胺?那你们造出百浪多息……不不,乙酰苯胺了么?!”?
第87章 、
乙酰苯胺?
冉昱点了点头头。
最近被郎师兄抓着研究染料, 他对染料的了解也更进一步。他们的确是有制备出乙酰苯胺,那还是因为冉旸要求郎师兄制作“五光十色的黄”,乙酰苯胺可以用来制造染料中间体对硝基乙酰苯胺, 而对硝基乙酰苯胺则可造出可以给布料上色的染剂。
可宁小统问这个干什么?难不成他也在染布?
“有乙酰苯胺, 但没有你说的那什么多息,我没从没听说个这个名字。”
“那磺胺呢?是一种能够抑菌的药物, 你们造出来了吗?”
没有。
大雍现在普遍使用的还是大蒜素注射液, 宁先生去世前提到的青霉素也在研制中,不过因为青霉提纯的难度很高,菌落产量又出奇的低,目前还没有办法广泛推广。
呼——
宁小统灵光一闪,忽然觉得自己找到的爸爸的哗点。
爸爸不知道磺胺啊!
他低下头,迅速开始回忆自己和爸爸完成任务的过程……没错, 没提到磺胺, 爸爸对于医药领域完全不擅长, 知道的就只有大名鼎鼎的青霉素,以及最接地气的大蒜注射液。
其中青霉素的提纯过程他还是一知半解, 更别说名气不如它的磺胺类药物了。
哈!?
宁小统眨巴了一下大眼睛, 觉得自己确立权威的机会来了。
爸爸不知道, 可是他知道鸭!
他原本就是科技推进系统,有关于科研的一切他都知道,哼。
可是, 身为曾经的一个科技推进系统,宁小统的原则就是坚决不搞天降猛男, 不能像他的前任宿主缺德圣人一样, 靠买来的划时代发明沽名钓誉, 搞技术碾压。科学应该是一步一个脚印的踏实前行, 超越时代的技术标准不但不符合现实生产力,也会迟滞本位面的正常发展。
冉昱眼看着宁小统忽而兴奋忽而沮丧,心思都写在那张白嫩的小脸蛋上。从刚才两人的对话中他大概可以推测出,乙酰苯胺与一种新型的药物有关系,而这种药物大雍到现在还没有造出。
这真是他万万没想到的,一个用来印染布料的东西,竟然还能治疗疾病,化物学真是神奇的科目,连通万物,变化万千。
但他没有主动开口追问,因为他不确定宁小统想不想说。宁小统其实很少凭空传授给他一门技艺,大都是他先分享自己的成果结论,然后就具体问题和对方讨论,对方才会给出建议和评价。
“乙酰苯胺不是我自己制出来的。”
冉昱如实地说道。
“是我的一位师兄,姓郎,他师从谢门捷谢大师,就是之前改良了合成氨催化剂的那位。”
“哦哦,门捷门捷,知道知道。”
宁小统抓了抓头,忽然问了一个莫名其妙的问题。
“那你那个郎师兄叫啥?不会是叫郎多马克吧?”
冉昱听到对面有人发出超大声的嗤笑。
宁小统开始恼羞成怒。
他也没什么别的想法啊?!他就是想要确定一下阿昱哥哥的师兄是不是多马克来着,这公布人家的发现不得问问正主?!
眼见着宁小统气得脸都红了,冉昱连忙转移话题。
“郎师兄的全名叫郎全,他受恒阊冉氏的委托在研究染料,我们是在造染料的过程中制出了乙酰苯胺。”
啊,原来是阿昱的白眼狼亲戚。
关于冉家的事,宁小统大概也知道一点,因为阿昱和他说起过堂哥的异常。
要宁小统来说,那个叫冉旸的人多半是重生的,而且还是带着记忆的重生,所以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类似未卜先知的“高明决断”。
不过这事太过惊世骇俗啦,为了避免给时代造成混乱,宁小统还是闭紧了嘴巴,一个字都没提。
哼,研究染料……肯定是那个重生的家伙知道百浪多息会在染料中被发现,所以才出高价让冉昱的师兄琢磨哒!既然这样,那他现在把磺胺的存在说出来也没什么吧?反正乙酰苯胺已经被发现了,对方还锁定了染料,何必便宜了白眼狼?!
这样想着,宁小统的底气忽然又回来了。他挺了挺胸,自以为很有威严地说道。
“既然你们已经合成了乙酰苯胺,那为啥不用氯1磺酸让它磺化呢?你不是已经能够工业合成氨水了吗?浓氨水可以让对-乙酰氨基磺酰氯氨解,然后水解再纯化,就能得到纯净的磺胺啦。”
他一边说,还捡了一根树枝在地上画画。也不知道小八是怎么操作图像的,竟然能够跟随他的动作聚焦到他画在地上的图形。
只是这图像的传输好像有点故障,画面中除了宁小统还是白晶晶亮闪闪的,余下的部分都有点灰扑扑,搞的阿昱也看不清宁小统都写了什么。
但他把对方话中的要点全部默背了下来,尤其涉及几个步骤的反应条件,他都做了记录。
“大概就是这样了。”
宁小统拍了拍手,从地上站了起来。
“磺胺药是抑菌药,通过干扰细菌的代谢而抑制繁殖。不过也因为抑菌药,所以必须保证在足够长时间内维持有效的血药浓度,孕妇治疗要慎重。”
冉昱听得很认真,每一个字他都记在了脑中,因为他知道这些都是最宝贵的使用说明,就如同化肥操作指南一样,可以为他们节省探索的时间和成本。
这一点,在他并不十分了解的药物合成领域,尤为重要。
他抓住机会又问了几个问题,尽量摸清楚各种细节。接下来矩子令可能有很长一段时间不能开启,他必须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
可惜天不遂人愿,矩子令很快能量告罄,中断了连接。冉昱看着灰白一片的仓库墙壁,怅然若失。他总觉得还有很多问题都没搞清楚,他要是医药科生员就好了,很多基础知识都可以一带而过。
发了一会儿呆,冉昱又打起了精神。
既然拿到了指引,那这个叫做磺胺的药物还是要尽快造出来,他不懂的问题可以交给教习们研究。
不过阿昱有点发愁,上次化肥的事可以推到海赟郡王的头上,这回的磺胺该咋办?总不能“栽赃”给孝诚懿济仁皇后吧?
唉。
垂头丧气的阿昱打开小院的门,一抬眼就差点撞上一个大活人,可把他吓了一跳。
“你是……陈郡尉家的……”
“噢,我……我是陈颖达。”
门外的人小声说出了自己的名字,然后就杵在门口,不动也不说话了。
冉昱叹了口气。
“你是来找我的么?请进吧。”
他拉开门,请陈颖达进院。
之前三哥跟他说起过,说陈郡尉的儿子十分内向,不擅武力,让陈郡尉十分头痛。
以前父亲还在世的时候,阿昱曾经跟随父母在社交场合见过这位陈公子,两人还互相见过礼。
陈颖达这时候找上他,是为什么?
“不……不了。”
陈颖达啜喏了半响,才结结巴巴地说道。
“我……我想问你的工坊,什么时候还会招工?”
“我想进去做工。”
“我……我在东海郡的药学堂学过三年,我很擅长火候和剂量,我什么都愿意干……”
陈颖达这番话说得语无伦次,可他脚边小小的包裹却说明了一切。
看来,这又是一个“外出游历”的人。
冉昱叹了口气,拉开门示意他进门。
“进来细说吧。”
陈颖达抱起包袱,默默地跟在冉昱身后。
他低着头,只敢看脚下的青砖。他听父亲说冉七郎是机关学的天才,造得出很多不得了的东西,有些对于东海对大雍都很重要。
陈颖达出身军伍之家,对保密一事知之甚深,生怕自己看到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他这个举动倒是加分不少,冉昱很喜欢知分寸懂规矩的人,见此情景便笑着说道。
“也不用那样紧张,这是我在阳坡的宿房,没什么要紧的。”
陈颖达这才敢抬起头。
“你说,你读过药学堂?”
落座以后,冉昱轻声问道。
“可是学的什么科?”
“草药科。”
陈颖达局促不安地回答。
医药学堂是传统学堂,通常设立三个科目,草药学、跌打科和诊科。据说墨宗大学院的医药学堂还有一门医科,看诊的方法和传统学堂不同,却也不是谁都能学会的。
他心中忐忑,生怕冉七郎嫌弃他的课目,不允他进工坊做工。
之前全是凭借着一口气力冲出家门,但却在残酷的生存现实前消磨殆尽。医馆药房不敢请他这个郡尉之子来做工,生怕给自家惹来祸事。眼看着快要过年了,难不成要在年关前灰溜溜地回去?!
“草药科啊……”
冉昱摸了摸下巴。
治病救人,道理应该是相通的。
虽然不如医科或者药科这样理想,但总归是跟医药挂上点关系,总比他和郎师兄这种外行要看着合理些。
要是陈颖达在给力点,说不定还能给他和郎师兄解决一些基本常识问题,更容易引出磺胺的医学价值,等盖子揭开的时候,至少过程不会那样突兀。
他忽然有了一个好主意。?
第88章 、
冉昱的主意说起来也不复杂, 不过就是把陈颖达收容进染料研究小组打下手,顺便借用他的医药常识把成品的功效往治疗方向引导。
他们已经造出了乙酰苯胺,在探索“五光十色黄”的道路上, 再增加一些步骤, 合成出一些新的成分再正常不过,难点在于两个外行怎么会忽然想到要用染料去治病。
陈颖达的出现, 给了冉昱一个很好的切入点。而且陈颖达知根知底, 身份可靠,就算看到了磺胺合成的部分工序也绝不会透露给外人,最多就是告诉陈郡尉知晓罢了。
三哥曾经评价过这位陈郡尉,说他是个有城府但心有大义的人,不然也不会在茂头卫所对抗宋国忠多年,保住了东海卫一口元气。
陈平现在和他们是在一条船上, 双方利益一致, 要真是造出了能够控制感染的新药, 这事迟早也的让他知道,隐瞒没有用处, 不如借由陈颖达的关系稳固同盟。
打定了主意的冉昱马上行动起来, 向陈颖达发出了入伙的邀请。
陈颖达受宠若惊。他是真没想到冉昱会邀请他加入研究小组, 话说他一个熬药配药的能干啥?
“熬药配药也很厉害呀。”
冉昱笑着夸他。
“我们的实验有很多流程需要加热和配比成分,你这个手艺正好。”
“不过化物实验中的很多材料都是有毒有害的,这一点你可要想清楚, 做实验是有风险的。”
有毒有害?
陈颖达点了点头。
他不怕有毒有害的东西,药材中很多也有毒性, 只要谨慎细心就不会有危险。
现在的情况已经比他自己预想的要好上太多, 不但解决了吃住问题, 还能跟冉七郎和墨宗大学院的高材生们一起工作, 陈颖达做梦都没想到他会有这样的机遇。
也许是看在他爹的面子上吧……
陈颖达自卑地想道。
不然还能有什么可能,总不会是因为他陈颖达这个没用的废物吧。
郎全见冉昱还带了一个人回来,倒也没说什么。染料是给阊洲冉家干的活计,师弟师妹们要么跟老师留在造氨工坊,要么去化肥厂帮忙,总之这个不受待见的活计只能他这个大师兄扛起来。
多一个人,这不还能多个打下手的嘛,管他是郡守还是郡尉的儿子,既然来了就都得干活!
别说,陈颖达虽然不大懂化物学,但他却是个十分靠谱的人,交代他的工作都能细致认真地完成,绝对不会出现一丁点差错。而且他为人非常低调,从来不因为自己是郡尉的儿子而趾高气昂,反倒十分担心自己会拖二人后腿,长期处于夹起尾巴做人的状态。
“你找的这个帮手,还真是不错。”
一周以后,郎师兄对冉昱说道。
冉昱觉得机会来了,开始跟师兄介绍陈衙内的履历,听说陈颖达是熬汤药很有一套,郎全点了点头。
“难怪,我看他倒硫酸减压抽气动作很稳当。”
“倒硫酸吗?”
冉昱满眼惊恐。
“我以为是倒氯1磺酸!”
“氯1磺酸?!”
郎全懵了。
氯1磺酸是硫酸的一个基团被氯取代后的产物,一团之差,相去甚远。
他连忙翻阅试验记录,一边翻还一边念叨。
“怎么会加氯1磺酸,哪来的氯1磺酸,难道我写错了吗?!”
郎全当然不会写错,他在记录中明确写明了加入硫酸,是冉昱给搞错了。
他不但自己搞错,还把错误的试剂交给陈颖达操作,做出了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
“磺化了……那这是什么?对乙酰……氨……磺酰……氯?”
郎全彻底迷惑了,他大概知道是合成了一种奇怪的东西,但他不知道这玩意到底有什么用?
“不止……”
冉昱捂住了眼睛,不让郎师兄看出他带着奸计得逞的眼神,假装沮丧地说道。
“我还让陈颖达加入了氨水,现在出来的是不知道什么玩意的奇怪晶体……”
“你这……”
郎全气得一拍桌子。
“你这也太胡闹了!没搞清楚试剂就让陈颖达操作,他要是真出了事怎么办?!”
“谢师之前怎么跟你说的,咱们化物一道讲求的就是精准,容不得半点差错,稍有不慎就可能出人命!”
冉昱低头乖乖挨骂。
其实在此之前,他自己已经偷偷实验过合成流程,确保万无一失才交给陈颖达操作,自己还在一旁全程盯梢,就怕出什么意外。
没办法,他只能用这种“误打误撞”的方式合成粗磺胺,然后在摸索性质和用途的时候引去治疗方向。这是他能想到最安全,最容易被接受的方案,毕竟化物一道中充满了各种偶然和巧合,大家都已经习以为常了。
唉,挨骂就挨骂吧,为了新药,被郎师兄骂到臭头也值得,换成自己看到别人胡来,他也要骂人。
好在郎师兄是个非常有担当的大哥,教育了小师弟一通就把责任都揽在自己头上。冉师弟是机关学的生员,陈颖达只会熬草药,三人小组中唯有他自己是正经的化物科出身,师弟们出了差错都是他管教不严的责任。
他去向老师和陈郡尉请罪,被冉昱和陈颖达死死拦住。陈颖达这回也不畏缩了,大着胆子为自己争取权力,他不能让家里知道他搞砸了冉七郎的实验,不然他肯定要被爹抓回去。
“请再给我一次机会吧,我以后一定会加倍认真加倍小心!”
碍于情面,郎全只得打消了请罪的想法,由着两个“闯祸”的小子收拾残局。
“这个东西……咱们还留着么?”
陈颖达举起那瓶粗磺胺。
这是他亲手合成的第一个化物,虽然实验出了插叙哦,但他还是很舍不得扔掉它,如果可能,他希望冉七郎能让他拿回去做个纪念。
冉昱看出了他的想法,他点了点头。
之所以会把粗磺胺给了陈颖达,主要还是他那眼神实在太可怜,无比渴望又无比怯懦,生怕自己的小心愿给别人添了麻烦,所以本能地压抑自己的欲望。
也不知道陈家是怎么教养孩子的,明明是个武将世家,却养出这样敏感而又细腻的人,难怪和陈郡尉脾性不和了。
“可以拿走,但你不要直接接触它,最好放在试剂瓶中,放在阴凉通风的地方,不要让它受潮。”
冉昱把磺胺的存储事项跟陈颖达讲了一遍。这就是仗着陈颖达不谙世事,对化物一道全然通,不然一个刚造出来谁都不知道是什么的玩意,怎么就得放在阴凉通风不能受潮的地方,摆明了是在忽悠人嘛!
好在陈颖达十分听话,乖乖记住了所有的注意事项。
冉昱问他:“晚上吃卤菜怎么样?吴二婶家的。”
陈颖达点了点头。
“那我回去生火做饭。”
他顿了顿,情绪越发低落。
“能不能跟吴二婶多要些卤汁,我想给拌饭给大黄吃。”
冉昱点头,答应得十分痛快。
“好嘞!我给大黄单独买一份回去!”
这是他把粗磺胺交给陈颖达的第二个原因。
陈颖达最近捡了一只猫,起名叫做大黄。这猫前日与别的野猫打架断了一条腿。陈颖达帮猫止血包扎,可大黄的精神还是一日比一日差。
陈颖达也尝试着给大黄喂食过汤药,但效果并不明显。昨日大黄的体温开始升高,不吃不喝,眼见着就要活不成了。
陈颖达要给大黄吃卤味,也是想让它最后饱餐一顿。结果好巧不巧的,今日便造出了磺胺。
冉昱觉得这就是天意,是老天想要大雍拿到治疗感染的新药,所以才做了这样的安排。
磺胺能救大黄的性命,也能救大雍千万人的性命,大黄功不可没。
他兴冲冲地跑去吴二婶子的店,想着要多买一些卤味菜肴,好好犒劳一下未来的大功臣大黄,结果晚到了一步,柜体里的荤腥都被人买走了,只剩下几种素菜还留个盆底。
“呀,七郎?今儿得闲啦?”
吴二婶从灶台房里出来,一眼就看到垂头丧气的冉昱,便笑着揶揄他。
“咋没精打采的?是肚子饿的狠啦?”
饿是真饿,为了让磺胺的诞生蒙混过关,阿昱损失了不少头发。
“饿也没用啊……都卖完了。”
冉昱闷头坐下,盯着吴二婶的灶台房露出渴望的目光。
也许……可能……说不定……或者还有些锅底没卖掉,让他能捡个漏回去?
卤肉这东西色泽浓郁,口味厚重,添加些额外的材料才不会被发现。陈颖达喂食野猫野狗从不假手他人,菜饭到了他手里就算密封,没有动手脚的机会。
唉,怎么来晚了呢。
正想着,冉昱的鼻子耸了耸,忽然嗅到了一股浓郁的香气。
他转过头,正看到一个满载着美味卤肉的食盒递到自己面前,吴二婶肉乎乎的巴掌正托着食盒,笑眼咪咪地看着自己。
“饿坏了吧,拿着,特地给你做的。”
一瞬间,冉昱觉得吴二婶的身后放射出万丈光辉。
他连忙伸手摸荷包,却被二婶伸手按住。
“送你的,别跟二婶客气。”
“二婶我不……”
吴二婶佯装发怒。
“干了一整年,这点东西我还是拿得出的,除非你瞧不上二婶的手艺!”
她又说。
“你建这工坊也不容易,没白天没黑夜的,很是辛苦。咱们这群人,都托你的福有了个营生,大家都要给你送礼哩。”
冉昱闻言,哪里还敢多待,忙不迭就要逃窜出商铺街。
临走他还没忘拎走吴二婶的心意,咕咕叫的肚子、奄奄一息的大黄,还有能救人性命的磺胺,冉昱最关注的一切都系在这一盒卤味上了!
峰回路转,果然是吉兆!?
第89章 、
冉昱手中的磺胺, 是他之前试做后提纯的成品,无论是质量还是纯度,都非陈颖达带走的半成品可比。
他按照宁小统给出的使用剂量换算了一下, 预先准备好了适合大黄体重的磺胺结晶, 投放在被单独分出的一小份卤菜中。
为了确保陈颖达会使用这份卤菜,冉昱还特地跟吴二婶多要了一个小食盒, 精挑细选选了些猫咪可能会喜爱的食材放进去。
做好了一切, 冉昱回到了自己在阳坡的小院。
推开小院的门,他就看到陈颖达穿着在实验间的工作服,一脸郁闷地蹲在院中央,看着地上蜷缩成一团的土黄色野猫。
“大黄怎么样?”
听他这样问,陈颖达抬起头,脸色难看地摇了摇。
“不好, 很不好。”
“发热的情况越来越厉害, 明明早上出去的时候还站起来, 现在连趴着都在发抖了。”
“我给他用过祛热的药汤,但它根本不愿意喝, 明明昨天还添了两口呢!”
“可能猫不适应人的汤药。”
冉昱随口说道。
他一边说, 一边把手中的卤菜盒递给他,
“这是吴二婶子特地给大黄配的,说都是猫会喜欢的口味,让你多给吃些肉食。”
“婶子说了, 乡下养的牲口只要能吃就没事,给大黄吃点好东西, 肯定能挨过去的。”
“噢, 好。”
听他这样说, 陈颖达总算不那么沮丧了。
他没养过动物, 所以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应该给大黄吃些什么。可既然吴二婶子说要吃荤食,又给装了好些卤的香喷喷的鱼虾和下货,那他喂就是了。
只要大黄能吃。
陈颖达乖乖进门去给大黄准备饭,留冉昱在院中照看猫咪。
冉昱蹲下身,仔细观察了一下大黄的情况,心中也是打鼓。
大黄的情况很不好,发热在迅速消耗它的生命,要是不能控制感染,大黄恐怕没有生机。
你要争气啊,要好好吃药,努力的活下来。
他摸了摸大黄还在发抖的小身体,默默念叨。
你是希望。你活下来了,大雍的很多人就都有希望了。
“好了。”
陈颖达的动作很快,拌好了卤汁猫饭便端了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到了大黄的跟前。
他是个很良心的照顾着,“吴二婶给的食盒”里装的荤食他一滴不落地拌给了大黄,半点没有偷工减料的意思。
大黄已经被烧得没了力气,可嗅到肉汁的香气,求生的本能还是让它挣扎着抬起头,抖抖嗦嗦地咬下最大的那块卤肉,
“吃了,它吃了!”
陈颖达面露喜色。
冉昱也很高兴。
他特地捡了最软烂的卤肉包裹了磺胺,大黄果然识货,第一口便正中目标,
吃吧,吃吧。
阿昱在心中念叨。
只要你肯吃药,说不定很快就会好起来了。
冉昱说的这个“很快”,最初的预估在三天左右。若是药效更出色,那一天半大黄的发热就会控制住,这也是目前大蒜素治疗的流程。
所以当他第二天早上睁开眼,看到一脸木然的陈颖达站在自己的床前,怀中还抱着一个土黄色的毛团,冉昱顿时被吓出了一身冷汗,
大黄……大黄死了?!
这是冉小昱的第1个反应。
他浑身发冷,觉得最差的结果出现了,磺胺这种药物会其他恶性症状,就像不是所有的人都能适应青霉素液一样,有些人注射了反而会迅速死亡。
完……完蛋了!
“七郎……”
陈颖达恍恍惚惚,他托着那个土黄色的毛团到冉昱的面前。
“你看,你看看……”
“看……看什么……”
冉昱咽了口口水,背后冷汗疯狂直冒。
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跟陈颖达解释,他就是想死马当活马医,试试看磺胺还能不能拯救大黄的生命。
说起来,他给卤肉加料的事是在路上干的,陈颖达怎么发现了?!
“大黄……”
陈颖达咽了口口水。
“大黄……大黄它活下来了,它退烧了!”
说这话的时候,他捧着的那个毛团还动了动。大黄抬起头,张开嘴打了个小哈欠,然后又窝回去继续睡觉。
吓!
冉昱身子一软,整个人都平铺在了床榻上,颇有种劫后余生的轻松。
原来是活了呀……退烧了呀,这是好事。
……等等!
他又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跳了起来,凑到陈颖达跟前。
“你说退烧了!?大黄退烧了?!”
冉昱一脸匪夷所思的表情。
“昨天晚上睡觉之前大黄不就只剩一口气儿了吗?你还哭了半天……怎么今天早上就退烧了?别不是……”
他想说别不是你搞错了,但陈颖达显然是误会了他的意思,觉得他是在怀疑大黄回光返照,顿时心里又开始忐忑。
这个时候,大黄忽然一咕噜从陈颖达的怀中跳了下来,再地上转了两圈,然后又去寻找昨天吃剩下的食盒。
冉昱和陈颖达谁都没动,就这么呆呆的看着猫吃饭。大黄把食盒舔得干干净净,然后又找了一处阳光最好的空地,趴在上面继续睡觉,
两人的视线落在那个已经被舔得干干净净的食盒上。
也不知道是谁先起的头,下一刻,冉昱和陈颖达齐齐跑到了院中,陈颖达抢先一步拿起了食盒。
“吴二婶子的卤肉饭能治猫!”
“磺胺有效了!”
喊完,两人又都齐齐看向对方。
冉昱:“卤肉饭怎么可能治病?你怎么得出这个结论的?”
陈颖达:“什么獾?獾怎么有效了?”
冉昱的脑子转得飞快,马上掏出了自己之前就想好的理由。
“不是獾,是磺胺。”
冉昱给他解释。
“就是昨天,咱们误打误撞造出来的那个东西,我准备给它起名叫做磺胺。”
“吴二婶的卤菜是不可能治病的,要真有用,那她不会在兵器局门口摆摊卖吃食,而是应该去城里的医堂坐诊,你还不如说是你之前给大黄的汤药有了效果。”
听他这样说,陈颖达摇了摇头。
“汤药是不可能起效这样快的,我自己熬的药我自己清楚。”
说到这里,他忽然皱了皱眉。
“你为什么说磺胺有效了,大黄是吃了磺胺吗?”
他紧接着便摇头。
“不应该啊,昨天的那小瓶我都有好好的收藏,大黄不可能碰到。”
不得不说,陈颖达有时候还是很敏锐的,一下子就能抓住问题的关键。
可阿昱也早准备了应对之法。
“但是,你昨天回来的时候没有换衣服。”
他一针见血地道。
“在实验间忙了一天,衣服或手上多少都会沾到的一些成分,给大黄拌饭的时候混了进去也说不定。”
嗯……
陈颖达想了想,点了点头,很快接受了这个结论。
他昨天因为着急大黄的病请,无论煎药还是拌饭,他都穿着从实验间回来时的那身衣服。经过这段时间的打杂,他也知道化物一道中,哪怕再微小的剂量也可能引发变化。大黄就是一只猫,要真吃掉了混入食物的磺胺,一丁点的剂量就足够了。
“吃了磺胺会怎样?大黄会死吗?”
不会。
既然退了烧,那就说明大黄体内的感染被控制住了,只要不再反复,大黄就是好猫一条。
可这个结论,冉昱不能直接告诉陈颖达。他“不应该”如此确信磺胺的真实效用,他只能跟着陈颖达一起观察求证。
两人看了两天的猫。
事实证明,大黄的生命十分顽强,一直到第二日晚间大黄的体温都始终保持着稳定,没有再次发热的迹象。
陈颖达想把自己造出的粗磺胺再喂给大黄,但被冉昱制止了。
粗磺胺没有经过提纯,不能保证其中的杂质会不会对大黄造成伤害。于是冉昱带着陈颖达尝试提纯粗磺胺结晶,两人在第二日晚间又给大黄投喂了合适的剂量。
有了药物的帮忙,大黄的状态一天比一天好,断腿的伤口已经不再红肿溃烂,甚至还出现了愈合的迹象。
“磺胺真能治病!”
陈颖达十分激动。
他原本以为第一次的化物操作是个耻辱,自己果然像爹说的那样是块不上墙的烂泥。结果现在歪打正着,他们竟然发现了一种新药!
为了验证效果,陈颖达在第三天的晚上偷偷割伤了自己。他不包扎也不喝汤药,准备放任感染的出现,然后使用磺胺进行治疗,验证效果。
他曾经就读于医药堂,亲眼见过教习们试制药方的过程。以身试药是医药堂的传统,陈颖达耳濡目染,这次也照葫芦画瓢,全盘照搬。
只是他没想到,这样做的人并不只他一个,冉昱甚至在给大黄喂药前就已经用自己做过实验。
他给自己的胳膊划了两刀,然后吃下自己提纯的磺胺。他的确没有感染,但不确定是不是磺胺的功劳。毕竟之前一段时间三哥都在逼他喝补药,不感染也可能是体质增强了。
但可以确定的是,磺胺吃下去好像没什么不良反应。冉昱每隔一段时间就会记录下自己的感受,到目前为止,他没有发现身体有异常。
就这样,两人一猫在对方都不知道的情况下,成功完成了最初的动物实验和人体实验。在经历了一串或巧合或刻意的“阴错阳差”之后,磺胺这个曾经改变异时空历史进程的神奇药物,即将登上大雍的时代舞台。?
第90章 、
大黄退烧的第五天, 小院的门被人敲响了。
冉昱揉揉眼,拉开窗帘,发现东方已经现出鱼肚白。
这么早, 会是谁?
他翻身下床, 敏捷的穿好衣服,随手拎起一根撬棍往门口走。
年关岁尾, 阳坡镇里的人流杂乱。有了之前被盯梢的经历, 冉昱对安全格外看重,家中一般都会准备一些防身工具。
门扉响动,熟悉的脚步声传来,冉昱忽然又放心了。
他就说谁会这么早,原来是三哥,肯定是三哥见他年前迟迟不归, 来阳坡抓人了。
嘿, 他这不是有合理的理由嘛!磺胺的工艺流程还有些部分需要填补, 使用情况他也只写了一半,还有大黄的观察日记……现在回家这些工作就要中断啦。
冉昱走出屋子, 正看到三哥站在院中, 见他出来, 崔慎锐利的眉目弯出一抹柔度。
“吵醒你了?”
冉昱摇了摇头,引三哥进屋。三哥应该是从茂头卫所直接来的,一大清早还穿着笔挺的军装, 多半也是一夜未眠。
“要休息一会儿么?”
冉昱问他。
崔慎摇头。
“不了,你收拾一下, 现在回青州, 还能赶上云姨做的早饭。”
说这话的时候, 崔慎的视线扫过冉昱光1裸的脚, 脸上闪过一抹不赞同。
但他也没说什么,只是熟门熟路地找到了棉袜,递到冉昱的面前,示意他自己穿上。
冉昱乖乖套上了袜子。
“我暂时还不能走,还有些事情没有处理完……”
他话还没说,却见陈颖达睡眼惺忪地推门出来,一看到崔慎顿时下了个激灵。
“崔……崔……崔督卫……”
崔慎打量了他一眼,目光隐晦不明。
他当然认识陈颖达,也知道他最近借宿在阿弟的舍房,就因为这事陈平还特地跟他打过招呼,希望他们兄弟能照顾一下这个不成器的儿子。
“你住……”
“我住厢房。”
陈颖达指了指西边。
“听到门声我才过来的,我担心有贼偷闯门,平时我都走西边的角门,不会打扰到七郎!”
他最近在冉昱的实验间打杂,便跟着其他的帮工叫他冉七郎。这称呼属于大雍最常见的叫法,不算远也不算近,十分安全。
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崔督卫十分危险。陈颖达生性敏感自卑,对外界的氛围也格外敏锐。他现在就感觉自己一只脚已经踩在了崔督卫的刀尖上,每走一步都要小心翼翼,稍微用力就会被劈成两半。
崔慎点点头,投向他的目光满是审视,似乎是在思考他的话里有多少可信度。
他盯着陈颖达的时候,手还不忘给冉昱披紧衣袍。而在实验间说一不二的冉七郎竟然也乖巧听话地任由他动作,两人都是一脸自然的模样,这让陈颖达觉得十分怪异。
这对兄弟,关系也未免太好了吧。
陈颖达也是有哥哥的人,而且两位兄长都是军人,可没有一个能像崔督卫这样细心周到的照顾弟弟,哥哥们不训他就算温柔了,哪还能给他整理衣服?!
崔督卫在冉七郎周围画了一个圈,任何想要踏进来的人都会受到警告,一如现在的陈颖达。
只是,冉七郎不会觉得受不了么?
“我……”
陈衙内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结结巴巴地给自己找辙。
“我去看看大……大黄,它腿上有伤,再发热就不好了。”
说着,他就迅速地猫遁了。
冉昱也想看看大黄,他的大黄观察记录才写到第四天晚上,大黄腿上的伤口已经开始愈合,它的精神也恢复了不少。
可三哥来看他,阿昱不能丢下三哥自己出去跑,便只能眼巴巴地看着陈颖达跑去找猫。
崔慎多了解他,一看他的眼神就知道有事,便问他大黄是谁。
一说起这个,冉昱顿时来了精神。他兴高采烈地把阴错阳差造出磺胺的事跟三哥讲了一遍,还着重强调了动物志愿者大黄的贡献。原以为能得到三哥的赞扬,谁知还没等他把故事讲完整,他的手腕就被牢牢抓住,崔慎直接把他的衣袖撸到手肘。
“怎么回事?”
崔慎皱着眉,盯着他小臂上的伤口问道。
冉昱呆住,张口结舌。
他怎么忘了,为了确定磺胺的药效他还划了自己一刀。虽然最后伤口没有发炎,可这么长的一条口子短时间内不可能完全愈合。平时他都有好好遮掩,今天一激动,就被眼尖的三哥给发现了。
“额……这……这是不小心碰的。”
冉昱低头,有点结巴。
他根本不敢跟崔慎对视,三哥最气他不爱惜身体,每次都要冷脸训人。
阿昱不怕挨骂,但他怕三哥变本加厉的看着他。就像之前从九凌城回来的船上,每日被按头喝药的经历他不想再来一次了。
“碰的?”
崔慎盯着阿弟快要垂到地的头,感觉手痒,便蜷起手指用力弹了他一下。
“能碰出这样平整的创口,不如你再给我演示一下?”
“唔……”
“呵,你不说我也知道,你是不是以身试药了?”
冉昱捂住头,一脸委屈地看向三哥。
既然都猜到了干嘛还要问?!弹指超疼,他脑袋都嗡嗡响了。
“响是因为里面都是浆糊。”
崔慎略抬手扯开领口,喉头微微滚动。
“自己什么身板不清楚吗?还想以身犯险……有事为什么不提前通报,嗯?”
因为告诉了你,你肯定不会同意,而且你多半会替我试药。
冉昱闭紧了嘴巴。
他不是不信任宁小统,而是觉得不需要别人替他承担。
复制合成磺胺,这是他自己一厢情愿的尝试,风险和责任理应他自己扛,怎么能推给别人?
“三哥,我不会再出事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
然后,他就被崔慎教育了一通,充分理解了什么叫阿弟在哥哥面前永远是小孩,过程十分酸爽。
但阿昱反而放下了心。
这些年,也有人跟他讲说崔慎的控制欲太强,一切都要在掌握在手里,对他尤甚,怕是不安好心。
可冉昱觉得这都是无稽之谈,三哥年少丧母,经历复杂,会没有安全感是很正常的事。他总怕弟弟像小时候一样发生意外,所以才会事事都要管他周全。
不了解三哥的人,是不可能理解他的心情的。
“三哥,我真的没事。”
被拉到医堂的冉昱一脸无奈,后面的陈颖达缩在角落,尽量减低自己的存在感。
是的,他以身试药的行径也被发现了,连倒霉的大黄也没落下,崔慎干脆一并打包押到了医堂。
医堂的郎中一脸无奈,他只给人看病,这只大黄猫算什么?!他又不是前朝宫中的御医!
可等崔督卫说明了情况,郎中看向大黄猫的眼神马上不一样了。
“什么?!能够治疗炎症的新药?!”
头发花白的医堂长一跃而起,身手灵巧地逮住了意图逃窜的大黄。大黄死命反抗,弹出爪子想给医堂长上个大花脸,却被闻讯赶来的一众郎中护师死死按住,不得不贡献出自己伤了那条左后腿。
“真的啊?伤口已经愈合了!”
“嗯,看得出之前有溃烂,伤口周围还有些红肿,的确是感染了。”
“猫和人吃了都没事?!那人的感染有减轻吗?”
这个问题,冉昱回答不了,因为他始终没有出现感染症状。陈颖达比他好一些,他有轻微的发烧,服用磺胺后症状消失了。
于是陈颖达便成了第二只大黄,被众郎中护师团团围住,反复查看他自己制造的伤口,衣服差点都被扯掉。
“你们这种药,什么时候能够正式造出来?”
医堂长着急地问道。
“我们医堂有两个病人发烧两日了,温度一直下不来,用了大蒜素没效果,现在又搞不到青霉液,能不能把你们的药给他们试一下?”
冉昱有点犹豫,宁小统给他普及过药品上市的流程,两人一猫的临床结果放在未来,简直就是个天大的笑话。
可这个时代的大雍还没有大规模临床试验的概念,在药品奇缺的时代,一两起治愈的病例就足以给郎中们建立信心,愿意拿来尝试。
“那他们愿意吗?”
冉昱小声问道。
“只有我和我的同伴吃过这种药,我们没有异常不代表别人也没有,青霉液就不是谁都使用的……”
“我们会征求病人的意见。”
医堂长回答得十分痛快。
“先小剂量使用,如果没问题再增加。他们的情况很不好,有一线生机总要试试,他们要是不同意我们也不会强求。”
其实他觉得冉七郎有点太过小心,那两名病人的情况就跟当初的大黄差不多,眼看就要扛不住了!
高烧不退意味着什么?在大蒜素出现以前只能靠天意靠命!可大蒜素也不是万能神药,它对某些高热并无明显的治疗效果,于是大家便又回到了之前无药可医的状态。
青霉液?太少了。
而且也很危险,有人用了直接死亡,大家都不敢轻易尝试。
青州医堂的这两位病人起热两天,已经出现了神志模糊,言语杂乱,不能辨人的症状。家属在家里把灵堂都搭好了,还有什么好顾虑的,且放手拼一拼吧!
医堂长想了想,又道。
“如果病人的家里没意见,我们准备先尝试一下用药。不过毕竟你是造出药物的人,而且你也亲自尝试过,你的意见十分重要。”
“可能要麻烦冉七郎跟我们一起治疗了。”?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