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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0-80

作者:九光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71章 泰山


    “何必如此客气, 侯画师,之前说过,你在本王面前不用自称‘微臣’。”


    见他服软, 周珣脸上冰霜顷刻融化, 重归往日温和, 甚至亲自上前去弯腰扶起云星起。


    随他靠近,袖中呛人檀木熏香不容拒绝地入侵云星起鼻腔。


    难闻得要命。


    甜腻、腐朽,他一靠近,云星起几乎要屏住呼吸。


    被王爷的手拉起后, 云星起不敢与对面人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对视,嘴上恭恭敬敬回道:“多谢王爷。”


    周珣心情好上不少, 说:“下午, 和本王一起去泰山。”


    “泰山?”云星起惊讶地抬头直视王爷,不是回长安吗?


    王爷嘴角略带笑意,一双狭长眼眸中唯有沉寂,像一池深潭。


    和其他所有目前云星起没有去过的地方一样,泰山于他,只存在于书本与说书人口中。


    “怎么, ”王爷看他惊讶得眼睛瞪溜圆, 问道,“不想去?”


    云星起缓缓恢复平静, 默然地摇了摇头, “不敢。”


    他不违抗的姿态取悦了周珣, 嘴角笑意愈发浓了, “那侯画师你先休息,正午过后出发。”


    进入垂野镇已耽误了些许时间,必须得抓紧时间快些出发了。


    泰山路途遥远, 王爷车队准备充分,护卫、粮草、储备马匹与工具,一长列瞧着蔚为壮观。


    去往泰山不比江湖抓人轻快,行李装备自是比后者多。


    云星起是被王爷绑来的,压根没有行李。


    他被侍从喊到行宫门前,两手空空看着仆役们一箱一箱搬运行李,十余名身披锁子甲的侍卫已跨上马匹,列队整齐。


    队伍正中,停着一辆独属于翎王的华贵马车。


    云星起站在门口台阶上视线远远一扫,他不可能会和王爷同坐一舆。


    走下台阶,云星起四处张望,怎么没人和他说他要骑哪匹马?


    侍卫、仆役俱是生面孔,他没一个认识的。绕着队伍走了一圈,大家各忙各的,没一个注意到他。


    他顿时有点想逃,又有点害怕,逃了,万一把师父抓去怎么办?


    此时,他看见一位稍微熟悉一点的人——虞统领。


    虞瑛站在队列前方,手拿一幅地图正在思索待会行进路线。


    他与虞统领不太熟,架不住实在不认识其他人,壮着胆子上前去询问:“虞统领,你知道我骑的马在哪吗?没人和我说。”


    虞统领平静无波的视线从地图移到他身上,说:“侯画师,王爷有令,您是与王爷同乘马车。”


    啊。


    云星起后脖颈一凉,僵硬地扭去看马车。


    坐马车他没意见,和王爷同乘马车,他有意见,且意见很大。


    他不想和王爷一起坐马车。


    王爷的车舆选用上等硬木打造,木质坚韧,黑漆描金,日光下流光溢彩,车厢四角有鎏金包角,其上纹路古朴,窗棂上镶嵌有和田玉壁。


    车帘不同于一般马车,用得是上好丝绸,恰有微风拂过,同色丝线绣出的彩云纹样时隐时现。


    云星起看不见车内场景,听虞统领这么一说,半天不想动。


    中秋已过,暑气未消,白日炙热不减,阳光打在他身上,只觉喉中干渴,半步不想上前去。


    虞瑛检查了一遍路线,确认无误后,将地图塞进一边马匹鞍袋中,回头一看,云星起仍站在原地,不由奇怪:“侯画师?别让王爷等着急了。”


    云星起擦了一把额上汗水,没看他,点点头,一步一拖沓认命似的走到马车前。


    车夫见他来了,伸手要扶,云星起紧张得没看见,手脚并用地爬了上去。


    一掀开车帘,与王爷衣袖中如出一辙的檀木熏香劈头盖脸袭来,浓郁得如同实质。


    车内铺有厚厚软垫,固定有一小巧桌案,王爷坐在一侧,对他温和一笑:“侯画师来了,坐。”伸手示意云星起坐在另一侧。


    云星起在车门处拱手行礼,钻入车内,坐在王爷示意他坐的位置稍远处。


    两人相对无言,周珣一下一下缓慢摩挲手指上的玉扳指,云星起僵硬坐着,脑中想着不知路途究竟会有多久,到时该如何度过。


    车轮不一会滚动起来,车厢随之微微摇晃。


    王爷目光不受控落在云星起侧脸上,几个月在江湖奔波,云星起肤色不见黑了多少,反而增添了几分干练。


    他说:“坐那么远干嘛,靠过来一点。”


    马车一动,云星起喉头一阵阵发紧,头昏脑胀,眼前景物一会远一会近的。


    有一句话远远传来打破沉默,他知道是王爷在和他说话,让他靠近一点。


    他不敢忤逆王爷,下意识遵从,身体迟钝地慢慢挪去,靠在桌案上。


    越靠近,那股呛人檀木熏香愈发浓烈。


    云星起感到口中不受控制泛起酸水,坏了,他这是怎么了?怎么和醉酒后想吐的状态差不多。


    他活到而今,鲜少坐马车,大部分情况下是骑马。


    难道是晕马车?


    他反思,从前住在王府后院,不是几次坐马车往返于宫门,那时为何没发现?


    道路颠簸,一个上下起伏,云星起头晕得更厉害了。


    是不是往返于宫门的石板路过于平坦,所以他不晕?也可能是在长安坐的马车没有眼下封闭和呛人。


    王爷注意到云星起脸色愈加难看,嘴唇失了血色,白得吓人,伸手过去想一探额头温度,关切道:“不舒服?”


    他不认为云星起和他同处一室会怕成这样。


    戴有玉扳指的手近在咫尺,云星起胃里一阵翻江倒海,他想直接推开,理智告诉他要忍耐,顾忌对方身份。


    一缕浓香再度袭来,云星起绷不住了,他要吐了。


    几乎是出于本能,他猛地推开王爷手臂,顾不上对方身份,顾不上看对方此刻是什么表情,捂住嘴直往车外冲。


    车窗固定,他看出来不好打开,万一吐在车身上不好。


    车外新鲜空气迎面而来,云星起好受不少,但人要吐是憋不住的,狼狈地歪在车边,对着车外吐得一塌糊涂。


    周围响起一片侍卫们压抑的惊呼,周珣被他毫无预兆推开,眼中笑意顷刻间冷淡下去,当他看见云星起伏在车前隔着一片帘子吐得稀里哗啦,肩胛骨因剧烈呕吐而颤抖,升腾怒气消解了大半。


    好半晌,云星起缓过劲来,用袖口胡乱擦擦嘴,慢吞吞缩回车内。


    他眼眶红得厉害,像刚哭过一样,眼底蓄满水光,湿漉漉的,既茫然又委屈地看着周珣,一时有点不知所措。


    周珣剩下的那点怒气,鬼使神差般烟消云散了。


    他从袖中摸出一方干净手帕递过去,“没事吧?”


    云星起没接,扯着衣摆,擦了擦眼角。


    不可能是吃了不干净的东西导致,中午他是和王爷一起吃的,王爷没事,他有事,应是晕车了。


    吐出来胃部舒服不少,但再坐在马车内,云星起指不定要吐第二回 。


    他恭恭敬敬跪坐在车内地毯上,深深叩首请罪:“王爷,微我罪该万死,竟在王爷面前失仪,惊扰了王爷,实乃大不敬。”


    看他态度毕恭毕敬,周珣站起身,上前来安抚:“侯画师,没事,是本王身边侍从考虑不周。”


    云星起趁热打铁:“感激王爷仁厚,恳请王爷放我出去随行骑马,恐再度惊扰王爷。”


    他想出去,王爷眉头一皱,却见云星起悄悄抬头打量他,心下叹气。


    车队短暂休整,云星起被允许换乘一匹马,跟随在王爷车舆一侧。


    秋风舒爽,一扫肺内淤积浊气,云星起感觉自己好似重新活了过来。


    恢复正常后,他有了力气四下打量,一眼扫到前方身形笔挺、面容冷峻的虞统领身上。


    不由想起不久前王忧在船上含糊其辞和他说的话。


    心中升起一丝好奇,不知虞统领为何会喜欢上好友,甚至能吓得人一路从长安跑到翠山来找他。


    可惜与虞统领不熟,要不现下见了人,他直接上去问了。


    他视线多停留了一瞬,没想到虞瑛感知敏锐,立即察觉,凛冽目光隔着数人直朝他而来,云星起急忙垂眸遮掩。


    此后半月,车队一路疾行,终于在预定日期前几日,赶到泰山山脚下。


    昔日人们口中巍峨壮观的泰山,真实地耸立于云星起眼前,无半分虚假。


    山道上下,五步一岗,十步一哨,身穿甲胄的禁军面甲覆面,屹立于山道两侧,手中长戟在日光下闪着寒光。


    金色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张牙舞爪的龙纹彰显皇室威严。


    此刻泰山没有清幽空灵的自然风光,有的是当朝王室权力一览无遗的展示。


    车队在山脚停下,周珣下了马车,云星起跟随侍卫们一起下了马。


    远远的,有一队人马抬一架竹编轿子前来,王爷上了轿子,由四人稳稳当当抬上山,云星起混在侍卫中间,一步一步攀爬石阶。


    泰山石阶比之翠山又陡又险,侍卫们各个身体比云星起强健,他艰难抬头,头顶白晃晃日光刺得人睁不开眼。


    他快爬不动了。


    眼瞅着要落在大部队后面,他低头盯着脚下石阶,心底突然冒出一个念头:要不干脆跑了吧。


    哪知想法才起,一只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


    云星起抬头一看,是押在队尾的虞统领。虞瑛表情如常,说:“侯画师,别掉队。”


    他无奈一笑,好了,跑不了了。


    第72章 皇帝


    云星起被虞瑛半拖半拽, 一路给拉到了半山腰。


    半山腰处有一片建筑群,依山而建,巧夺天工, 主殿以名贵木材建造而成, 巧妙镶嵌在一处天然崖壁之中, 背靠大山,俯瞰云海。


    殿前有一个巨大平台,地面铺有方砖,边缘设有护栏, 凭栏远眺,群山俱在脚下。


    云星起没力气欣赏, 他累得双手扶膝气喘吁吁站在一众侍卫身后。


    队伍最前方的周珣下了轿, 环视一圈,没找见人,问道:“侯画师何在?”


    音量不大,清晰传入每个人耳中,众侍卫自动自发让出一条路来。


    云星起刚缓过一口气来,下意识抬手擦汗的动作瞬间僵住。


    怎么了, 怎么大家都在看他?


    视线穿过在日光下泛起粼粼白光的锁子甲, 与尽头笑意温和的王爷对视上。


    云星起心底咯噔一下,完了。


    尴尬地左右看看, 一旁虞瑛手扶剑柄, 目不斜视, 他匆匆放下擦汗的手, 快步走到王爷面前,拱手行礼道:“王爷,我在。”


    周珣一路注视他跑来, 眼中沉寂,看不出情绪。待他及至跟前,方才负手垂眸:“待会你与本王一起去见陛下。”


    陛下,谁?


    他好久没听过这个敬称,在心中仔细对了对,应该是皇帝。


    待会他要和王爷一起去见皇帝?


    恍若一座铜钟在云星起耳边被敲响,惊得有些精疲力尽的他强提起精气神来应对。


    虽然外界传他是皇帝座下天下门生,实际上,皇帝日理万机,根本没多少闲时教导他。


    所谓“师徒”之情,最多是当年宫宴过后,频繁召他几次进宫,指导过几句,私底下夸赞过几声。


    夸赞是真心还是假意,他分不太清,不过皇帝应是赏识他的。


    虽然他不知皇帝为何会赏识他一个宫廷画师,他又不在朝堂上当官,不用每月定时定点去上朝。


    既然赏识他,他就安心做一个臣子。


    比起师徒,他们的关系更像是纯粹的君臣,且彼此不熟。


    当时,长安城内纸醉金迷之事太多,迷得他醉生梦死,没空多想。


    后来出了长安,一个人待在树下看云看月的时间长了,看得整个人是云淡风轻,反而思索出点别的意思来。


    他一个奉旨作画的宫廷画师,虽有一个士族身份,冠上一个“天子门生”的称号,或许是皇帝为了给他打响名号,以用来招揽天下英才。


    和史书中“千金买马骨”的典故差不多。


    他是花千金被买的“马骨”,对此,他是无所谓。


    只是在思索清楚后,再去见皇帝要提起万分精神,他实在是有点累。


    平台周围守卫森严,周珣对虞瑛交代几句,挥退了侍卫,与云星起一前一后,由太监领着,走去见皇帝。


    主殿富丽堂皇,云星起远远看了一眼,不一会转入一旁侧殿,穿过重重回廊,三人停在一处房间门口。


    门口侍卫着装明显与外面禁军不同,银色甲胄在室内亦是熠熠生辉,衬底布料是明黄绸缎,上绣有龙纹。


    太监推开门扉,拉长尖细嗓音通报道:“翎王到——!”


    门无声而开,太监退到门框旁侧位置,对王爷深深躬下身,伸出一只手,说:“翎王请。”


    周珣率先跨过门槛,云星起紧随其后。


    “皇兄,”周珣拱手作揖,“臣弟带侯画师来了。”


    一抹明黄身影在眼前闪过,云星起没来得及看清,没有丝毫犹豫,双膝咚地一声跪在地上,结结实实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手掌贴在冰冷地面上,额头贴在手背上,面上大气不敢出,心里直念叨宫廷礼仪名堂多。


    “都起来吧。”


    一个声音从云星起头顶传来,自带一种久居上位的沉稳。


    云星起眼角余光瞥见侧前方王爷直起身,他才站起,立在其身后一步远处。


    皇帝坐在一张宽大桌案之后,身着一袭明黄常服,五官与周珣有三四分相似,面容要沧桑年长不少,眼神精明干练。


    眉宇间有一道疤痕,横贯眉尾,斜入鬓角,离眼角极近,几乎擦着眼睑而过,可窥见几分当年他亲临沙漠边疆的凶险。


    与之相反的,是他身上沉静稳重的书卷气。


    周瑄目光落在站起后躲在翎王身后低着头的少年身上,对于所谓“侯观容”,他多少知晓一些内情。


    比如,侯观容的人生经历、出身身份,皆出自周珣之手,是一场服务于他需求的包装。


    对此,他不在乎。


    人是假的没事,画是真的就行。


    他贵为九五之尊,假的他说是真的,不便是真的了?


    他没戳穿且看重对方,主要是侯观容的画,笔法、气韵,像极了他记忆中的一位故人。


    那时,他尚住在宫中,是一位不受宠的皇子。


    每日往返于寝宫与上书房,日子过得枯燥乏味,只待时日一到,被父皇封去某个一辈子回不来的边疆地区,自生自灭。


    他没什么特别喜好,唯独喜欢躲在寝宫后面不远的一处废弃园林中看书。


    好在父皇虽说忽视他,藏书阁中的书是任由皇子们借阅的。他靠着这些书,从字里行间一窥宫外山水,以解心口之渴。


    他时时会觉得渴,却不知自己到底在渴求什么。


    按本朝规矩,皇子公主三岁之后皆与生母分开由专人抚育,以防外戚势大,六岁之前住在划定后宫区域中,生母自行定期前去探望。


    他生母出身卑微,别说帮助,连六岁之前的探望都少,后来,他搬出后宫,对生母印象几近稀薄。


    他不怪她,只盼自己能寻求到一个出路。


    冬日渐过,风犹凌冽,他蹲坐在枯黄大片尚未冒出新芽的草地上,依靠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的大石头上,看着一本关于本朝现有江山的游记。


    或许长大后,他会有能力去亲身体会。


    一阵强风袭来,周瑄眼疾手快压住手中书页,防止书被吹走。


    风来得快去得也快,他口中干渴,伸手去拿放在石头下的水袋。


    水润入喉间,风再度来袭,他慌里慌张去压书,却慢了一步,书瞬间被吹走,在草地上翻滚。


    他想站起来去追,哪料到蹲坐久了腿麻,刚想迈出一步,两条腿不听使唤,顷刻间软倒在地,直挺挺跪在地上。


    他下意识喊了一声,后面不知该喊些什么,因为他知道喊了没用,出于一点小心思,他是偷偷来此,没带任何侍从。


    可如果他还不了藏书阁的书,铁定要被责罚。


    他不比受器重的兄弟们,身为皇子太过苛刻的刑罚是没有,罚俸是免不了。


    他寝宫用度本就短缺,春寒料峭,再缺衣少食一些,他不知接下来的日子该怎么过下去。


    他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书一路向着冷冽湖水滚去,心跟随书本一块沉入水底。


    突然,有人从湖泊对岸枯草丛掩映的假山间钻出,不由分说跳入湖水中。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


    那人水性极好,没一会从水中浮出,手中高高举起他的书。


    林壑清涉水走上岸,他看着比周瑄大不了几岁,一袭圆领青袍,另一只手拿着跳下水后掉落的黑幞头。


    水珠顺衣角与湿透的黑发滴落,他丝毫不在意,随意甩了甩头,把黑幞头扔在地上,空出手抓了一把刘海,露出一张清秀青涩的脸。


    周瑄跪坐在地上,呆愣地仰头看着他,有几滴水落在他的脸上、眼睑上,不受控制地闭了闭眼。


    他小小的胸膛里,那颗习惯了冰冷与忽视的心,第一次被轻轻撞击了一下。


    “你的书吗?”林壑清把书递过去。


    “是、是的,”周瑄连忙双手接过,紧紧地抱在怀中,“谢谢你。”


    “你是”林壑清上下打量他一眼,身上一袭料子不凡的锦袍,不会是一位皇子吧。


    “我是当朝七皇子,”周瑄及时说明,他抱着书,踌躇了一会,“谢谢你帮我捡书,可惜我没什么能赏你的。”


    林壑清一听果真是一位皇子,有些随意的面孔,一下像是想起什么,急急拱手作揖道:“小人林壑清参见七皇子殿下。”


    一看他行礼,周瑄一愣,随即道:“不用不用,是你帮了我。”


    林壑清没有立刻起身,抬起头,脸上挂着无奈的笑,水珠顺着他眉眼滑落。


    “殿下,宫里的礼仪规矩,见了您,我还是得来一套的。”


    周瑄没法了:“那你起来吧,不用太拘谨,反正周围只有我们两个。”


    “谢殿下。”林壑清直起身,擦去脸上水渍,拧起渗透衣袍的水。


    周瑄踌躇一会,问道:“你为什么要帮我?”


    是因为他的皇子身份吗?可看他之前好像不知道他是皇子。


    林壑清看他一眼,接着拧水,“恰好路过,看见你的书被风吹走。”


    他咽下后半句话,看见他跪在地上,眼眶泛红,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


    他心软,看不得人哭,尤其看不得小孩受委屈哭。


    放下手中拧得半干的衣袍,他接着说道:“顺手帮你捡了。”


    周瑄腿上麻劲过了,抱着湿透的书站起身,“谢谢你,不知你是?”


    明明此处一年到头少有人经过。


    林壑清甩甩拧水拧过劲有些发麻的手,“我是被宫里召来绘制宫殿壁画,休息时出来逛逛,看这附近没有守卫,好奇来看看,没想到会遇见你。”


    “绘制壁画,”周瑄不假思索说道,“你是宫廷画师?”


    “准确点说,是翰林图画院学徒,”林壑清不好意思笑笑,“远没到面见皇室宫廷画师的地步,这次活多事杂,把我们学徒全给叫来了。”


    周瑄点点头,怪不得如此大胆,敢在宫中四处乱走。


    低头看看手中湿透的书本,他心下犯了难,不抱希望问道:“你知道,怎么快速把纸张弄干吗?”


    林壑清咧嘴一笑,眼中神采奕奕,“那你可问对人了。”


    第73章 颜料


    两人相识, 谈不上美好,谈不上糟糕,至少是对周瑄来说。


    后来, 他在看书之余, 对绘画起了兴趣, 偷偷在林壑清手底下学过几年画,在废弃园林中。


    断断续续学,画得不怎么样,他于绘画一途上, 实在没有出众的天赋。


    再然后,他们在绘画理念上起了冲突。


    一个认为要追求自由, 画山水、画市井、画我想画, 非画人所要;一个认为画最重要是有用,主要是服务于皇室需求。


    一开始,不知是谁提了一嘴,他们深入讨论,进而争论,随后争吵, 最终闹得不欢而散。


    先甩袖离去的人是周瑄, 他转过身怒气冲冲走了,林壑清站在他身后没有一点动静。


    这是他最后一次与林壑清见面。


    回到寝宫后, 他静下心来, 懊恼吵架的同时仍在暗暗赌气。


    他不会主动去找对方道歉和好, 除非对方主动来找他。


    凭什么要他一个皇子去主动找一个官阶低下的画师, 本应该是林壑清来找他才对。


    那时,他太年轻不懂得低头,自此以后, 两人虽同在长安,却不再碰面。


    数月后,他到了封爵开府之际,自请去了边疆。


    深夜时分,他特意去了寝宫后废弃园林中,及至天蒙蒙亮,他即将出发,没有等到任何人前来。


    待年末回宫,他发现林画师走了,无人知他去了何处。


    他一时如鲠在喉,早知应该他先去道歉的。


    等到登基即位,他深感人才难得,知己难觅,儿时回忆涌现,他冒出一个招揽英才的法子,从画入手。


    找一个民间画师,为他塑造一个求贤若渴的贤君形象,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他把任务交给了翎王,对他来说,更多是心血来潮,没想着能找到。


    哪知两年后,侯观容出现了。


    “侯画师,”周瑄语气温和,“好久不见,近日有什么新绘制作品吗?”


    王爷没跟云星起说皇帝知不知道他逃出了长安,为谨慎起见,云星起回道:“多谢皇上关心,微臣近日身体不适,未曾画过几幅完整作品。”


    画是画过,画作全不在身边罢了。


    周瑄嗯了一声,他不是真想看侯观容新画作,是例行公事询问一番。


    “过几日,朕会在泰山山顶举行祈福大典,届时会有文武百官随行,”周瑄顿了顿,“到时,侯画师你去后山观景台,好好观摩。”


    云星起心下思忖:这是给他派任务来了。


    果然,周瑄补充道:“随后你将观摩到的场景,画在新修建的侧殿墙壁上。”


    云星起躬身行礼道:“微臣遵旨。”


    “去吧,”皇帝挥了挥手,似乎有些疲乏了,他的视线落在周珣身上,“朕要和翎王谈些事情。”


    云星起缓步退下,守在门口的太监为他推开房门,他跨过门槛,隔绝窥见屋内的机会。


    他面上平静如水,心中烦闷不已,一见到皇帝,绘画任务追着他来。


    泰山之上,风声猎猎,金色旌旗在风中肆意舒展。


    皇帝身着华贵礼服,一步一步缓缓走上通完祭坛的石阶上,在他其下是文武百官。


    祭坛上祭品已准备好,“吉时已到!”礼部尚书用一种悠远洪亮的嗓音高唱。


    各类乐器声响起,在山间显得空灵肃穆,久久回荡在山峰之间。


    云星起昨晚几乎一夜没睡,趁天没亮来到后山观景台上。


    底下是深不见底的沟壑,附近是几乎快要把他吹走的山风,吹了他一早上,吹得脸发僵。


    天蒙蒙亮之际,仪式正式开始。


    观景台上给他打下手的画师们帮他铺开画纸,用镇纸固定好,他迅速拿起一旁画笔,笔尖在纸张上迅速游动,轮廓、动态,草草记录下来。


    记个大概差不多了,画壁画更多是要画师去发挥他的想象力。


    一轮红日初升,霞光遍染,音乐声戛然而止,仪式结束了。


    心下松了一口气的云星起收拾好东西,回去静待何时去画壁画的通知,不曾想晚上有宴会,他得去参加。


    自从离开长安,云星起再度参与进王公贵族宴会中,颇有种恍若隔世之感。


    他半年多没在长安城露过脸,好像许多人已经忘却他。


    殿内觥筹交错、笑语连连,他被安排在边角偏僻处,烛火勉强照见他,他乐得清净,拿起茶杯,想着待会找个机会提前离场。


    恰有一群舞姬身姿翩跹进入主殿大厅,在场所有人目光聚集到她们身上。


    就是现在,云星起多夹了几筷子菜咽下,喝光杯中清茶,前后左右观察一番,见无人在意他,悄悄后撤到黑暗中,从侧门溜走了。


    殿外明月当空,清风拂面,他长长呼出一口浊气,殿内嘈杂烦闷,实在是不适合他。


    走在泰山小径上,他仰头望月,今晚月亮大而明亮,仿佛触手可及,他想着先别急着回去,找个地方好好赏会月先。


    宴席上,周珣手端酒杯正欲饮下,坐于他对面的一位须发皆白老臣本在与旁人说话,忽然一阵剧烈咳嗽,好一会才缓下来。


    眼前一幕,勾起周珣的记忆。


    过去一年间,长安有数位宫廷画师,莫名其妙身体垮了下去,前兆无一例外是日益消瘦、剧烈咳嗽,直到咳出鲜血来,大夫诊断往往查不出端倪,最多诊出一个气虚,可气虚不至于咳出血来。


    如果是一两个画师出事,不会有人在意,人数一多,且多是资深宫廷画师,由不得人不去多注意了。


    最终一查,发现他们身上共同点是,都使用过周珣派人翻阅古籍复刻出来的颜料。


    此事因而上报给了周珣,为此,他亲自去翻阅古籍,在最后一页,书页边角处有一行小字:“其色明艳,然性烈,多用则伤身,少用可点睛。”


    多用则伤身。


    他委派去查阅古籍的人显然没有看见这一句话,现在他知道为什么这些颜料色泽艳丽,却会失传了。


    原来不是单纯气味刺鼻,是有毒伤身。


    他一时略感庆幸,云星起声名远扬后忙着去参加各路宴会,很少再去画画。


    在垂野镇时,他刚抓到人,几乎遗忘,现下是想起来了。


    然而,云星起被皇帝派去画壁画,工程量大,不可能不用,不可能少用。


    当年云星起凭一幅画成名,有推波助澜有机缘巧合,亦有过硬实力,古法颜料在其中是有功劳的。


    既然皇帝当面单独指派他去画壁画,肯定是希望重现《遥迢山河卷》的风采。


    要重现,自然离不开古法颜料。


    周珣当然可以下令直接禁止使用,可该如何向皇帝交差?或许他应告知云星起一声,起码让他能少用就少用。


    反正完成壁画后,以后大概不需要云星起再画画了。


    宴会结束,周珣回到他入住的侧殿中。


    他与云星起住在一处,他住主屋,云星起住侧屋,侧屋里黑洞洞一片,好像屋内人已睡着。


    他挥退侍从,侧屋门没锁,轻轻一推,门开了。


    屋内安安静静,没有一丝动静,周珣借月色看清根本没人在。


    舞姬们进入殿中大厅时,他看见云星起和做贼似的四处张望,后退到黑暗中悄悄走了,他没说话,以为人是累着了,提前回去休息。


    裹挟山林寒意的夜风吹来,吹得他一个激灵,一个念头瞬间浮起。


    云星起又跑了?


    他冲到院中想喊人,不对,不可能,泰山险峻,近几日来守卫森严,云星起一个不会武功的普通人跑不了。


    难不成是有认识的江湖人士帮他逃脱?


    恰逢此时,一阵窸窸窣窣声从院外传来。


    云星起手中拿着一丛折下的桂花枝一边扫着路,一边身披月色哼着不知名小曲循小径一路走来。


    他远远望见庭院中立着一个人影,以为是侍卫或侍从,走至近前,看清是王爷。


    他心底一咯噔,不会是他提前离席被发现,王爷来找他算账来了?


    院落只有一个出入口,难免要和王爷打招呼,云星起扔了桂花枝硬着头皮上前,拱手作揖道:“参见王爷。”


    一股浓烈酒气扑面而来,看来王爷喝了不少,别是站在庭院中醒酒,怎么不往屋里站,站在这不说话不动瞧着怪吓人。


    周珣无言地站在他面前,脸上没有惯常笑容,面无表情,一双幽深眼瞳定定地看着对面人,好半天,他问:“你去哪了?”


    完了,好像是真来找他算账来了。


    他在撒谎与坦诚之间犹豫,最终选择坦诚,在王爷面前撒谎被抓,他才是真完了。


    云星起低着头恭敬回道:“宴上有些闷,出去走了走。”


    “走了这么久?”周珣语气平平,听不出是喜是怒。


    “山上月色好,一时没注意。”


    千真万确的实话,泰山上月亮实在好看,他爬上树顶,好像一伸手能抓住,一下忘了时辰,回来路上又看见路边桂花树,没忍住折了一枝。


    回来时,宴会结束,不巧碰上了王爷。


    周珣盯着他看了许久,没再追问,转身朝侧屋走去,“进来,”他命令道,“本王有事和你说。”


    什么事啊,不能在庭院说吗,横竖周围侍卫侍从全是你的人,云星起心下腹诽,面上乖巧,跟在王爷身后进入屋内。


    他关上门,隔绝皎洁月色,王爷在他身后说:“侯画师,把灯点上。”


    真会使唤人,云星起摸出身上火折子,点亮立在门边的烛台。


    烛火跃动,橘黄光影将两人影子投在墙上。


    “王爷,”云星起将火折子收好,问道,“你要和我说什么?”


    周珣视线落在他脸上,说:“侯画师,你以后不要再画画了。”


    “什么?”云星起差点以为他听错了。


    第74章 咳嗽


    屋内仅有他们两人, 他没有听错。


    如果是以后不用再为皇室奉旨作画,云星起欣然接受,若是从此以后不准许他画画, 他恕难从命。


    周珣站在桌边, 烛火映照在脸上晦暗不明, 云星起看不清,“待你完成皇帝交给你的壁画后,随本王回府,往后不必再出来了。”


    云星起背靠门扉, 心中匪夷所思,他惊讶地问道:“回府, 回谁的府?”


    周珣笑了, 笑意浅淡,像一层寒潭薄冰,“回本王王府。”


    “为什么?”云星起皱眉,他捉摸不透王爷意思,其实大多数时候他都捉摸不透。


    让他做什么,他做什么, 横竖从来没出过事。


    回王府干什么, 王爷不是一直希望他好好做“侯观容”,要回应该会侯观容的府邸。


    “过来。”周珣没有回答。


    云星起迟疑一瞬, 顺从地走了过去, 他想看看王爷到底打算干什么。


    周珣注视着他一步一步走近, 那双干净清澈的眼睛, 像一泓寒冽溪流,一路流进他心底。


    他突然问道:“侯画师,你想要什么?”


    他不奢望云星起回答, 他知道他想要什么,不过是明知故问,他给不了。


    而云星起也不想回答,说了不同意,和不说没区别。


    他走近,停在王爷一步远处,两人对视上。


    云星起敏锐察觉到,有一种粘稠欲望冲散了王爷眼中一贯的温和淡然。


    周珣一把抓住他的手腕,一丝极淡、带有清幽甜味的桂花香气飘来,他猛地将人拽向自己,偏过头,裹挟檀木熏香和浓烈酒气,朝少年饱满嘴唇压去。


    云星起瞳孔紧缩,他果然没看错,几乎是出于本能,他膝盖一曲,整个人毫无预兆蹲了下去。


    针对强吻,云星起经燕南度一役后,想过几招应对方法,他不会武功是一大弊端,胜在他身手敏捷反应快。


    比起伸手捂嘴,无论是捂对面人还是捂自己的,都会被亲在手上,所以他选择直接蹲下。


    他特意为此练习过好几次,眼下是给他找到机会付诸实践了。


    周珣落了个空,待他反应过来,眼前人已经不见。


    周围一下安静得出奇。


    他垂下眼眸,看着蹲在脚边,露出一个毛茸茸发顶的脑袋,一口气卡在喉间,不上不下。


    他语气冷冽,问道:“你干什么?”


    云星起若无其事仰头看他,嘿嘿一笑,显得天真无辜:“王爷,我之前走久了腿麻,蹲着休息一下。”


    他还想问对方在干什么,好好地突然要吻他,别是认错人了。


    周珣一把将他从地上提起,少年的突发奇想把生起的一点旖旎心思浇灭。


    有点想笑有点生气,看着云星起干净的眼睛,忽然泄了气。


    他放弃了,放弃提前享用果实,放弃将古法颜料真相告知少年。


    他不必急于一时,眼下最重要的事情是等待,他有的是时间,之前等了许久,不差几天半月。


    他一下酒醒不少,直视少年问道:“所以,你想一直画下去?”


    云星起奇怪地看着他,“当然。”不画画他能干什么,站在风口喝西北风吗?


    周珣松开手,后退一步,脸上重新挂上温和笑意,仿佛方才失态从未发生过。


    他说:“本王有些醉了,侯画师今晚好好休息,明日会有人来告知壁画一事。”


    没再多看云星起一眼,侧身绕过他,走了出去。


    门被推开,晚风带有山间寒意顷刻间灌满整间屋子,周珣背对云星起视线,嘴角笑意消失殆尽,他想,最好是什么都不要去做。


    他只需要等待,等待鸟儿被艳丽颜料一点点侵染,等到他病入膏肓,拿不动画笔,自然会来找他,来依靠他这个唯一的“靠山”。


    云星起站在屋内,目送他走入主屋,心下觉着奇怪。


    他关上房门,走到桌边倒了一杯冷茶喝下。


    从前在长安,王爷身边侍妾不少,泰山山高路远一个没带,喝醉了,他又和王爷住在一座院落中,保不齐是真认错人了。


    但是前面和他说的话,喊他“侯画师”,明显不是醉得认不出人。


    那么,是另一个他不愿去细想的结论,联想到之前王爷说的话


    不知是夜风太冷,或是茶水沁人,他莫名其妙打了个冷颤。


    不是,以前真没看出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他尚在长安时,还是他离开长安后?


    王忧看出来了吗?他从未提及过。


    但王忧说过几次要小心王爷,让他既然逃了,别被抓回去了。


    难道是王忧看出端倪,无法确定,所以在暗示他?


    他猜到王爷会来翠山,一直多加小心,一次疏忽,导致他直接被抓,没猜到会在睡梦中把他人绑走。


    为了师门,他一路来到泰山,不知离垂野镇隔了有多远,要想逃走好像压根没有逃走机会。


    他单手扶额,双肩卸力,脸上难得露出疲乏与忧郁,他一遇到与长安有关的事,只觉心烦疲累。


    下蹲避开王爷亲热,是他突发奇想没错,复盘发现确实是最好选择。


    顺应接受,他接受不了;直接拒绝,王爷怕不是当场把他甩到床上去。


    他没有亲眼见过,却知道王爷是有武功在身。


    高低是从边陲战场上下来的,不可能一点不会。


    到时他直接拒绝,王爷一恼怒,扔他不和扔个枕头似的。


    不如趁机装傻,对燕南度有用,没想到对王爷一样有用。


    若是如此,那等他画完壁画,得找个时机偷偷溜走,他是不能再跟着王爷回长安了。


    怕是回去了,再也出不来了。


    翌日,天光大亮,有人领着云星起去了新修建好的侧殿。


    殿内空旷高耸,日光透过一排排雕花窗棂落在扫洗干净的石板上。


    除云星起以外,有一群画师给他帮忙。


    泰山观景台上也是他们,彼时风大事忙,没空好好打量,一仔细打量,全是生面孔,看着要么是比他小,要么是年纪和他差不多大,想来应是翰林图画院新招来的学徒。


    他先花时间画好小幅稿图,随后检查工具与材料,一打开颜料盒,熟悉刺鼻气息扑鼻而来。


    是之前绘制《遥迢山河卷》没少用的颜料,王爷和他提起过,这是古法颜料,本已失传,翻阅古籍重新制作。


    颜料制作他不知道,少见他是知道的,自从出了长安后,没再其他地方见过。


    唯有在翰林图画院,那些老资格、名气高的画师才可随意使用。


    他初入翰林图画院,兼任杂役之时,制作过不少颜料,而古法颜料是有专人制作,他使用即可。


    有人帮他搭起靠墙木架,铺开工具,云星起顺木架爬上去,一手拿画笔,一手扶颜料盒在墙壁上描绘。


    他画得很慢,画到红日初升景象,需要使用大量古法颜料中的红色。


    古法颜料量少,壁画是由多种颜料混合使用,不是没有其他红色,是古法颜料中的红色最好看。


    那一段时日,殿内弥漫散不去的刺鼻气味,浓烈得几乎凝成实质。


    好在画壁画除辛苦外,不是没有好处,好处是不用回去与王爷住在一处院落中。


    不管王爷对他心思是真是假,他害怕,没再回去过,整日吃在殿外,睡在廊下。


    比起以前数月间风餐露宿要好,头上有个顶,日日定时定点有热气腾腾饭菜送来。


    最近几天秋高气爽,山上风大无雨,他适应得快。


    王爷对此没有任何反应,最好是别强制性让他每日回去住。


    只是颜料闻多了反胃,什么饭菜都吃不下,人日渐消瘦。


    一日,云星起坐在木架下休息,顺便举起小幅画稿与墙上对比,看看有没有画错的地方。


    忽然,喉间传来一阵难以忍受的痒意,他咳了两声,越咳越痒,越咳越止不住,手中画稿没拿住,跌落在地,剧烈咳嗽声回荡在殿内。


    他咳得弯下腰来,眼前阵阵发黑,舌根处血腥味弥漫,肺部疼得和要炸开似的。


    一旁的年轻学徒递来一个水壶,担忧地问道:“侯画师,你没事吧?”


    云星起接过水壶,喝下一口水,喉间痒意似被扼制,他连连摆手,“谢谢,我没事,可能是没喝水喉咙干。”


    身边学徒们互相对视一眼,没说话。


    待到休息结束,云星起站在木架上,思索下一笔落在哪,喉间痒意又来了。


    这次咳得比第一次厉害,不是循序渐进,是突如其来。


    他咳得猛烈迅疾,浑身控制不住发抖,一个没拿稳,手中画笔直直掉下去,紧接着,颜料被他碰掉,洒了一地。


    他缓缓跪下,扶住被他咳得抖动的木架,感觉世界在眼前摇晃。


    好半天,咳嗽停了,他缓过神来,奇怪自己是怎么了,天气转凉,他感冒了?


    他扯出衣袖,擦了擦嘴角,一抹刺目深红出现在袖口。


    嗯?


    他分不清袖子上的是血,还是颜料。


    有一丝细微痒意从肺部涌上来,他控制不住轻咳一声,抬手捂住嘴,把手拿到眼前一看,掌心是一滩比衣袖上新鲜的红。


    是血,是他的血。


    第75章 察觉


    天光乍亮, 雾气弥漫,王忧在客舍房内睡得正香。


    他坐在一片朦胧纱帘之后,有舞女翩翩起舞, 他熟练地弹奏古琴。


    耳边琴音延绵不绝, 眼前美人如云, 突然,一声巨响,有人破门而入,没来得及看清来人样貌, 一股巨力拽住他胸前衣襟,将他整个人从床上拉坐起。


    琴音没了, 美人不见了, 耳畔重归宁静,他恍惚醒来,迷迷糊糊睁开眼,一张冷冽面孔映入眼帘,他含糊问道:“怎么了?”


    昨晚中秋烟火散尽后,河边人群逐渐离去, 他们一行人等各回各家, 各自休息。


    他看见云星起和燕南度两人一前一后从芦花丛中回来,一个脸红得和发烧似的不说话, 一个表情如常。


    本想在回去路上问一嘴, 小孩们缠人, 一来一去, 他给忘了。


    认识游来重后,他难得没有彻夜饮酒,应付完孩子们后, 洗漱好舒舒服服躺入被窝中,才想起有事忘了问,念着有的是时间,明日再去问不迟。


    没想到,翌日清晨尚在睡梦中被人强行叫醒。


    燕南度面无表情,琥珀眼眸深沉晦暗,他松开抓住王忧衣襟的手,说道:“云星起失踪了。”


    “什么?”王忧眼睛瞪大,困意顿消,当即翻身下床,心下猜测,不会是被翎王给抓走了吧。


    他胡乱抓起搭在床边椅子上的外衣,一边往身上套一边急声问:“你什么时候发现的?”


    燕南度后退一步,给他让出空间,“刚才。”


    他站在芦苇丛边表白心意后,看见云星起一双眼睛亮得惊人,直楞地与他对视。


    可惜焰火太响太突然,把少年好不容易鼓起勇气要说出口的话给生生吓没了。


    云星起说,明日会给他一个答复,他觉得不能着急,越急对方越会退缩。


    回到客舍后,他整宿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天幕幽蓝,夜色未消,他索性起床守在云星起小院外。


    守到朝霞初现,他觉得不对劲,怎么屋内一点呼吸声没听见?


    他是习武之人,耳力极佳,云星起是睡眠好,不是睡觉时安静得好像不存在。


    一丝不妙念头涌现,他走到小屋门前,静下心来仔细聆听。


    没有一丝动静,他上前去轻轻推开房门,或许是他关心则乱,所以最好不要打扰到屋内人。


    下一刻,他眼神一冷,屋内没有人。


    房间收拾整齐,被褥叠得规整,仿佛云星起彻夜未归。


    他亲眼看着云星起进屋,不可能在屋内待一会看他走了,然后逃走。


    难道是逃了?


    转念一想不对,在璀璨焰火下,他分明看见云星起眼中动摇,与第一次强吻时的震惊大有不同。


    可他清楚,云星起是一个不按套路出牌的人,时常会做出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他冷静思索观察,地板干净,被褥冰冷干燥,疑似后半夜无人睡在上面。


    他弯下腰,床底有一双被踢得乱七八糟的靴子,摸出来一看,是昨晚云星起穿的靴子。


    人走了,靴子没穿走?


    有可能是特意换了另一双靴子走,但看情况,他宁愿相信云星起是失踪了。


    他为什么会失踪?


    联想到曾经在云星起身上见过的令牌和通关文牒,是不是和翎王或侯观容有关?


    他知道云星起过去不单单是一个普通宫廷画师,却从未去过问,就像云星起也没问过他的过去一样。


    等着两人关系更亲密些,他想听对方亲口告诉他,而不是自己四处去打听、猜测。


    不过眼下,他得去打听打听了,找那一个知晓云星起过去的人,王忧。


    燕南度双手抱胸,站在床边,看着王忧手忙脚乱坐在床边套靴子,“王忧,你知道云星起和侯观容有什么关系吗?”


    王忧动作一顿,抬头飞快瞥了他一眼,“不知道,他们两个都是画画的,我一个弹琴的,没什么太多交集。”


    “那云星起和翎王有关系吗?”燕南度平平无奇地问道。


    惊得王忧手一松,套到一半的靴子咚一声掉在地上,瞧得燕南度眉梢一挑,心中猜测对了七八分。


    王忧在心底骂了一句脏话,是他太心急,一不小心暴露了,说没关系估计燕南度不会信。


    他佯装镇定弯腰捡起掉在地上的靴子接着套,“燕兄,你知道多少?”


    燕南度耸耸肩,说:“知道的不多,我猜是云星起和侯观容认识,然后王爷要抓他回去审问侯观容在哪?”


    王忧心下松了一口气,看样子是不知道云星起是侯观容。


    他对燕南度了解不多,对江湖人士了解多出于长安公告栏上各类通缉。


    仇杀、情杀、看人不爽随意杀,不可否认有劫富济贫的侠客,但打家劫舍的土匪不少,一般被统称为江湖人士。


    他一生生活在长安,未曾结识过江湖人士,虽然燕南度长得不差,架不住他看着有种生人勿近的凶狠劲,难免会往不好的方向猜测。


    万一对方知道云星起之前在长安真实身份,保不齐会化爱为钱,挟持好友去领赏。


    到时来十个他怕是也拦不住,剁他和剁土豆似的,一刀一个。


    云星起与燕南度相处许久没告知过去身份,其中自有考量,好友不说他不说。


    穿戴整齐后,王忧站起身,一边往门外走,一边说道:“或许和翎王没有关系,万一是他突发奇想,自己跑出去玩,我们先去通知其他人”


    “他出去玩,靴子都不穿吗?”燕南度冷冷地打断他的话。


    王忧站在原地,怔楞地回头看他。


    燕南度手中捏着刀柄,眼神锐利似刀刃,问道:“所以,你告诉我,云星起是不是被翎王抓走了?”-


    发现自己莫名其妙吐血后,把云星起给吓一大跳,他大好河山没看够,可不能英年早逝了。


    于是,他安排大家伙休息一天。


    壁画进度由他一手掌控,画与不画,全看他个人意思,没其他人干涉。


    学徒们得闲不知去了何处,留下云星起独自一人坐在侧殿廊下思索。


    从前从未吐过血,无论是在长安没日没夜喝酒,或是在山野风餐露宿,吃得不好,睡得一般,都从未有过。


    仔细一琢磨,他吃的东西和学徒们差不多,比他们好一些,没好太多,学徒们一点事没有。


    何况,壁画是皇帝派给他的任务,没理由会有人下药毒他。


    所以,问题不是出在饭菜上。


    是太过劳累导致的吐血?秋季一到,山上风太大,吹得人干燥,他有些上火?


    他不清楚,会剧烈咳嗽致使吐血吗?


    云星起想过去找大夫,但一想到要去通知王爷,指不定还要来慰问他,他不愿意了。


    索性他年轻,偶尔吐点血应该问题不大。


    他烦躁地狠狠锤了一拳地上石板,被王爷抓回来奉旨作画,真是既烦人又伤身。


    躺倒在冰凉石板上,风从远处吹拂而来,越过头顶檐角,悬挂铜铃发出清脆声响,云星起抬头凝望,天空瓦蓝,有几朵白云悠悠飘过。


    秋日太阳不灼人,今日难得休息,不如多出去走走。


    云星起站起身走出侧殿,一走出去,率先感觉到殿外侍卫比之前少了不少。


    对啊,祈福仪式结束,皇帝应该回长安去了。


    皇帝不在,守卫力度减少,他成功逃走可能性直线上升。


    他本想画完壁画后,找个机会偷偷逃走,现下看来,或许可以提前逃。


    逃之前,他得多做准备,壁画才画了个开头,全画完起码得画到来年开春去。


    他可不想老老实实画到明年春天去。


    索性壁画稿图已完成,他开始毫不保留教导学徒们如何绘制壁画。


    他们统统在翰林图画院中打过基础,学起来不难,其中有几个相当好学,把他当成真正的师父。


    一口一个“师父”地叫着,极大满足了云星起的一点小小虚荣心。


    俗话说,教会徒弟饿死师父,他怕是没教会徒弟,自己先劳累过度,吐血吐死了。


    他留意到学徒上木架绘制壁画时,会用夹着中药布袋的面纱蒙住口鼻。


    好奇问过,说是气味难闻,稍做阻挡。


    云星起直夸他们聪明,他太老实,以前没想到过。


    谁让古法颜料制作出来没多久,当时王爷亲自来看他作画,翎王养尊处优,和他一样直面刺鼻气味,他后续自然没了可以隔绝气味的想法。


    他问他们要了一个多余的,戴上后确实好多了,中药药材清香微苦,可能还有下火功效,闻多了,喉咙不痒不剧烈咳嗽了。


    今晚,无风无月,及至夜晚,学徒们全部离去,唯留云星起一人。


    待得侧殿门外侍卫换岗间隙,他蹑手蹑脚拿枕头塞在被褥里冒充,进入殿内来到后方天台处。


    门一推开,一阵裹挟山林湿气的风扑面而来,云星起下意识眯了眯眼。


    门外,没有月亮,没有星星,一团粘稠黑暗悬在上空。


    天台下方是一处坡度陡峭的山谷,白日云星起得空看过,坡上满是嶙峋乱石与高耸树木,因而此地没有侍卫巡逻。


    一棵茂密大树从一旁峭壁上横生而出,一条粗壮枝条向着天台一侧伸出。


    他没打算今天逃走,只是想在晚上看看他与树枝之间差距有多少。


    小心骑跨到护栏上,他伸出一只手,树叶微微扫过他的指尖,抓不住。


    夜晚无法看清距离有多少,白天人多不好试,有一个办法,他可以站在护栏上,发力跳过去抓住树枝。


    不知枝干能不能承受得住他的重量,不小心摔下去,怕不是紫一块青一块,可能是左一块右一块。


    一阵风呼啸而过,吹得山间林木发出沙沙声,吹得云星起发丝凌乱,他双手紧紧抓住护栏,害怕自己会被风吹落山谷,低头闭上了眼。


    风势稍小,一丝微风勉强将一道熟稔声音吹入云星起耳中:“渺渺,你要去哪?”


    第76章 逃脱


    恍惚间, 云星起以为是山谷回声,他听错了,怕睁开眼不过是空荡荡一片。


    一刹那间, 风摇动山间林木发出的沙沙声好像消失了。


    他不是坐在泰山侧殿天台栏杆上, 而是回到了翠山, 坐在果树树杈上。


    凉风轻抚,树叶摆动,睁开眼来是阳光正好,熟果挂枝。


    胸膛之下, 他的一颗心越跳越快,越跳越猛烈, 咚咚, 咚咚,像是有人在坚定地敲着一扇门,他坐在屋内,起身要去迎人。


    他缓缓睁开眼,没有阳光,没有熟果, 一阵短暂重影后, 在山间风景之上,看见身着一袭玄衣的燕南度。


    他站在不远处, 几乎快要融入到深沉黑夜中去。


    燕南度定定地看着他, 夜里微弱的光映衬得他眼底似乎燃烧着一团火。


    火焰乍看张扬、肆意, 冲着云星起而来。


    可他知道, 这不是会将他烧成灰烬的烈火,是一团能温暖他冰冷指尖的文火。


    他握住栏杆的纤细手指轻微抖动了一瞬,心中翻涌着千言万语, 临到嘴边,唯有一句:“你来了。”


    说得平平淡淡,像是一个远游旅人,在他乡遇见有约熟人,实则他根本没有想到燕南度会找到他,他以为他找不到他。


    燕南度轻功再厉害,说到底只是一个江湖人士,如果碰上朝廷,下场恐怕不如他这个被抓回来奉旨作画的宫廷画师。


    他幻想过燕南度来找他,又不希望燕南度来找他,泥沼中有他一人即可,不必再把另一个人拖下水。


    王爷对他,可能会顾及两人过去情分网开一面,燕南度却是不好说了。


    他认为他可以自己一个人逃脱,只是眼下不到时候。


    可是燕南度来了,从翠山到泰山,一路赶来,找到了他。


    对此,燕南度压根没想太多。


    当他站在房中质问王忧,王忧怔楞地看着他,寂静在二人之间蔓延。


    王忧犹豫过后,最终说出他的看法,他说:“我不知道。”


    “但是,”他顿了顿,“你说云星起没穿靴子跑出去,那么很大可能是王爷把他绑走了。”


    除了王爷,还有会谁绑走他呢?


    得了这一句话足够了,既然是王爷抓走的人,那么他去长安找人。


    那时,他太着急,急运轻功,不管不顾,一路奔着长安而去。


    几日几夜不曾合眼,到了长安,看人看物重影,分不清虚实,凭记忆直直闯入平楚门在京城的据点,在一片惊呼声中一头栽倒在地。


    待他醒来,窗外天色灰蒙,不知是清晨还是傍晚,他问了其他人,才知道距离他抵达长安,已经过去了两日。


    他急着追问翎王在什么地方,他要找翎王。


    那些人面面相觑,告诉他王爷眼下应该已到了泰山。


    此时,他才知道正值皇帝秋狩之时,顺道去了泰山祈福。


    翎王本是奉令各地到处抓人,祈福仪式隆重,他肯定得到场。


    这一下,把燕南度给整懵了。


    他太急太慌,以至于忘了提前打探一番消息行动,一头扎进长安扑了个空。


    稍作休憩后,他掉头去了泰山。


    这一次不再运轻功,骑上一匹快马,一路奔赴泰山。


    路上,到达驿站换马时,他会特意去公告栏前转一转,发现距离长安越远,追捕令越少,张贴发布时间越早。


    与之相反的是点萤石失窃一案,是不是说明翎王本身不是特别着急知晓侯观容下落?


    不着急或许证明侯观容不是什么非他不可的人物,那替代他的人,是云星起?


    不过,他从未见过与云星起有关的追捕令。


    燕南度到达泰山附近的时机不巧,恰逢皇帝祈福仪式结束,他藏身在官道边的树林中,看着皇帝浩浩荡荡的车队返回长安。


    云星起会不会在车队之中?


    回头望向前方不远处的巍峨泰山,万一人依然在泰山上呢?他一来一回,岂不是白跑?


    他沉下心来思索,既然是翎王要抓云星起,皇帝要回长安应该没关系。


    耐心等在一侧,仔细观察路过的每一辆马车,没在其中看见悬挂王府徽记的车辆。


    所以,云星起极有可能仍在泰山上。


    他上了泰山,因皇帝离去,山上守卫力度大幅减少,但仍有一部分明显训练有素的侍卫在巡逻,与之前时不时跳出来抓他的官兵截然不同。


    白日不好打探,唯有等到夜深人静时才好四处探查。


    他不认识翎王,更没有见过翎王,不知道他长什么样,总归是两眼睛一鼻子,长得是个人样子。


    初次打探下,给他发现了一座比其他地方守卫森严的院落。


    院子不大,有一与他年岁相仿身着华服的男人住在主屋,每日处理侍卫递交上来的公务,有时会半夜站在窗前,向侧屋凝望而去,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去侧屋里看过,朴素简洁,没有鲜明个人物品,没有人气,好像有一段日子没住过人了。


    他猜测,男人应是翎王,既然翎王在此悠闲度日,云星起有极大可能在泰山中,且没有生命危险。


    白日,他躲在一棵枝繁叶茂大树上休息,深夜出去寻人。


    今夜,风大无月,透过树杈望出去,到处是黑乎乎一团。


    运轻功寻人怕是会比往日艰难些,他有些累了,想等风小些动身。


    树下,是一片宽敞空旷天台,他多日来待在树上,白天黑夜鲜少看见过人。


    今晚,他看见一人顶风推开殿内大门,走到天台上。


    那人身着一袭白衣,被风吹得恍若一团白雾,向着天台边缘而去。


    到了栏杆边,抓住护栏毫不犹豫骑跨在上面。


    他以为对方要跳崖,没想到那人尽力伸出一只手去抓探出的树枝。


    行为怪异,身形眼熟,燕南度好奇地凝神辨认,一阵强风呼啸而来,刮走遮掩在视线范围内的枝叶,他一下认出,那是云星起。


    心跃动而起,脚尖轻点,好像是风把他吹得飘至天台上,无声无息,云星起没察觉。


    想诉说出口的话很多,风一吹,好像全没了,最终吐出一句打趣的话来。


    云星起认出来人是他,暗淡双瞳汇聚出一点星光,说出一句点明他身份的话


    他手紧紧捏住刀柄,嗯了一声。


    从栏杆上翻下,云星起双脚踩在石板上,他上下浮动的心落回远处,明知故问道:“你来干什么?”


    燕南度嘴角往上一勾,“你说呢?”


    云星起一下愣住,不知该如何回答。


    现在逃走吗?可是他没有收拾行李,不对,他压根没有行李。


    长安、壁画、翎王,脑海中闪过许多需要他去操心的事,可是眼前燕南度来了,仿佛不需要他去操心了。


    今晚天气不佳,没有月亮,云星起一到晚上,视力会下降些许,他愈加看不清对面男人的表情。


    可是,对方会从翠山一路跑来找他,大概率是来救他的。


    为什么会跑这么远来救他他双颊微烫,不愿深想。


    垂在身侧的手捏了捏衣袍边角,他说:“来带我走?”


    风从二人之间越过,燕南度说:“你想去哪?”


    云星起看着他,说:“随便去哪都行。”


    燕南度笑了,他知道少年没看见他在笑。他想起二人初见,他调戏了对方,那时他问云星起愿不愿意跟他走。


    少年拒绝了,如今,他同意了。


    他没有说话,缓缓靠近,云星起没有后退,缓缓抬眼看他。


    男人出乎意料弯下腰,一手抱住他的膝盖,一手伸进他的胳膊下,一个使劲把云星起整个人抱了起来。


    惊得云星起瞪大双眼,双手下意识抱住他的脖子,急忙说道:“诶诶,别,放我下去,你先放我下去。”


    他不敢轻举妄动,两人离栏杆太近,峭壁深不见底,仿佛有一股吸力,差点以为自个要一头栽倒下去。


    另外,他不太习惯被这样抱着。


    见他抗拒,燕南度没有勉强,将他稳稳放回地面,云星起脚一沾地,垂下眼轻声说道:“其实,我不希望你来。”


    “为什么?”男人垂眸看他,把“难道你在外面有别的野男人了”这句话给咽下了。


    云星起抬眼看他,认真地说:“我怕你会被王爷抓走。”然后逃不出来。


    “别怕,”燕南度声音沉稳,“我轻功好,他们追不上我。”


    几点疏星点缀在浓黑夜幕上,山峰沉默地匍匐在大地上,轮廓模糊,像是一只趴卧于天地间的巨兽。


    山风在树林间穿梭,卷起落在地上的枯叶,将其送至不知名处。


    从天台而下一段路,云星起不让燕南度抱他下去,一是不安全,二是费力,主要是不安全。


    退而求其次,燕南度背了他一段,过了峭壁,周围光秃秃一片,没有高耸林木遮掩。


    用轻功容易被发现,云星起又死活不让燕南度接着背,他要下来自己走。


    他说,他体力是比不上习武之人,但没差到几步路走不了。


    随后,两人一前一后,走在崎岖山道上。


    山路走习惯了,另有个眼力好的人在旁边耐心带路,云星起没比燕南度慢多少。


    拐过一道山梁,有淙淙流水声在某处响起,云星起振奋起精神,他们快要走出泰山了。


    前方灌木丛后却亮起一片影绰火光,像是一堵燃烧的栅栏。


    燕南度眉梢一挑,一把拽住云星起手腕想往回走,一回头,后面山道中不知何时也有几只火把闪现。


    凭借他的轻功,能直接带走少年,可他拉了一把人,没拉动。


    云星起怔怔看着从火光后绕出的男人,周珣闲庭信步向他走近几步。


    身披轻甲手提利刃的侍卫跟随他前进,他嘴角挂有惯常笑意,眼神冰冷至极,“侯画师,几日未见,你胆子又大了。”


    第77章 谈判


    野男人出现了。


    这是燕南度看清来人是翎王的第一想法。


    野男人果然不愧是野男人, 一出现,前一刻要跟着他逃跑的云星起不想走了。


    手上用了力,想拉人直接跑, 没拉动, 他不好用蛮力, 毕竟他知道强扭的瓜不甜。


    云星起没有察觉到身边人的情绪变化,他站在原地,视线边缘被灼热火光侵蚀,几乎看不清周遭其他景物, 只是定定看着王爷一人。


    他想说,他不是胆子变大了, 是太想逃了。话到嘴边, 又觉得不告而别再次被抓,实在有些对不起王爷,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周珣边说边走近,步履从容,停在一步开外。视线由浑身僵硬的云星起身上,落到站在他身边提刀的另一人身上, 眼神微微一变, 上下打量一眼,“平楚门, 燕帮主?”


    燕南度眉梢一挑, 他知道他的名号上了朝廷钦定轻功了得江湖人士名单中, 但没想到堂堂翎王竟然会认识他。


    是凭借翰林图画院出品, 道听途说绘制而成的写意肖像画吗?他不信,云星起站在他旁边都认不出画中人是他。


    周珣能认出他是谁,是前几月, 他与对方远远见过一面。


    那时,他坐在渡口一艘船舫中,透过竹帘缝隙,等待埋伏在河边茶摊中的侍卫动手,一举拿下平楚门副帮主燕南度。


    哪知一着不慎,让人给跑了。


    燕南度座下黑马率先被箭矢射中摔倒在地,其人反应迅速,脚尖轻点马鞍飞出,落在地面与侍卫们刀光剑影地比划了几招,见难以脱身,抓住时机,毫不犹豫一跃跳入河中。


    他恰在此时掀开竹帘,与燕南度距离近得可说是打了个照面。


    箭矢紧随其后,河面涟漪不断,人不知到底游去了何方。


    经此一役,他才知道,人员档案上记载燕南度是混血,真见了人,发觉燕帮主比起中原人,长相更偏向于异域,若不加遮掩,走在人群中,他能一眼认出。


    因此,今夜在火把照明山道上,他上下一打量,认出燕南度来。


    对此,燕南度表现不算太惊讶,反是一旁沉默许久的云星起回过神来,讶异地看着身边男人,不是,王爷怎么会认识燕南度?


    一张张贴在各村镇城市布告栏上的朝廷追捕令恍然浮现在他的脑海中。


    原来他多少猜到,眼下不过是加以确定。


    燕南度没有看他,上前半步将人拽至身后,遮挡住少年,随即,浅淡一笑,语气平和,“不知翎王找我,所为何事?”


    翎王没有回答,脸上笑意如常,垂下眼眸,敛去眼中一闪而过的狠厉,侧过身说道:“此处风大,不好谈话,不如我们重新找个地方好好聊聊?”


    云星起抓住燕南度胳膊,轻轻点了点头,后者垂眸与他对视一眼,两人没有说话,燕南度回过头来说道:“王爷,请带路吧。”


    周珣嘴角笑意真切不少,周围侍卫无声无息放开一条道路,他领着两人走入一处双方熟悉的院落中。


    守在主屋门外两侧的侍卫推开门扉,周珣跨入其中,燕南度跟随其后,将要跨过门槛,一边侍卫突然伸手拦住,“燕帮主,刀我们这边暂时替你保管。”


    周珣没说话,背对众人,不声不响走向屋中圆桌旁。


    看了一眼他背影,燕南度啧了一声,解开刀柄环扣,将佩刀递了出去。


    侍卫接过刀,方才收回手。


    云星起走在后面一步,看见站在屋内虞瑛腰间佩刀,心下腹诽:做王爷真好,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一跨入主屋,他收敛心神,虽与王爷同住一院,主屋从未进来,眼下是第一次。


    屋内陈设没有想象中的奢华靡丽,前厅宽敞,用一山水屏风作为隔断,猜测内里应是卧房。


    靠墙立有一架书柜,上面除书籍外,零零散散摆有几件瓷器、盆栽,书柜前方靠窗处有一张桌案,晃动烛火落在翻开一半的书页上。


    空气中有一缕似有若无的檀木熏香,与王爷衣袖中香气一致,没那么浓烈呛人。


    周珣已在桌边坐下,伸出一只手,做了个请的手势,“侯画师,燕帮主,请坐。”


    来都来了,云星起斟酌片刻,选择坐在王爷左侧。燕南度稍作迟疑,挪动椅子,坐在云星起近旁,与王爷面对面。


    虞统领关上门后上前,翻开倒扣于圆桌中央瓷盘中的茶杯,给三人一人倒了一杯热茶。


    倒完茶后,他放下茶壶,悄无声息退去房屋边角处待命。


    周珣垂着眼眸,看不清眼中情绪,修长手指捏起茶杯,没有看在座任何一人,目光垂落在漂浮茶叶上,“燕帮主,你既是江湖中人,对于宫中失窃点萤石一案,是否有什么头绪?”


    云星起心中一惊,是之前王忧和他提及过的宫中失窃一案?他在场合适吗?


    “我不知道。”燕南度回答得干净利落。


    “你不知道?”周珣轻笑一声,“你当然是不知道的,本王之前以为是你,后来去白芦楼一查,你好友杜楼主当时远嫁异乡,你人不在中原。”


    燕南度也笑了,笑得浅浮,“看样子,王爷心中早有人选了。”


    放下茶杯,周珣转而揉搓起手上白玉扳指,“本王猜是奚自,”他抬起深褐眼眸,定定看着坐在对面的人,“疯人奚自,你认识他吗?”


    燕南度坦率承认:“认识。”


    “本王知道你认识他,”周珣平淡叙述起过去,“当年武林大会,你们二人在会场山下一场轻功比试,至今在江湖中仍是一段佳话。”


    他问,不代表他不知道。


    燕南度咬了咬后槽牙,笑着说道:“王爷,你什么意思?”


    周珣慢条斯理回道:“本王还想问你是什么意思,偷走本王辛苦栽培的画师。”


    一触即发火药味在两人之间蔓延,云星起坐在一边脑子没转过来,不是在聊皇宫失窃一事,怎么一下撂到他身上来了?


    燕南度缓缓收回与对面人对峙视线,拿起茶杯,喝下一口温热茶水,压下火气,“人是自愿跟我走的,”他放下杯子,“怎么能说是偷?”


    周珣莫名其妙轻笑出声,“你想带人走,可以。”


    惊得云星起瞪大双眼看向他,王爷咋了,要放他走?


    周珣没理会他,自顾自说道:“燕帮主,你将奚自带来,本王放侯画师跟你走。”


    一丝戏谑自燕南度眼中闪过,“我听说,你们朝廷手中有一份名单,上面有挺多和我一样轻功了得之人,怎么,目前确定是奚自偷走的了?”


    “疯人奚自,一直是首要目标。”只是如泥鳅一般滑溜,好几次被他给逃脱,“何况,他为救治女儿,全天下寻找有关奇珍异宝之事,何人不知?”


    桌底下,燕南度的手悄然攥拳握紧。


    王爷找奚自,不过是为了点萤石,而点萤石,不在奚自身上。


    他从西域回中原,驿站休整碰见奚自,对方给了他一个木盒,当时真不知盒中圆石头是闹得沸沸扬扬、宫中失窃的点萤石。


    事情发生时他人不在中原,消息不通,没处知道去。


    后面是不想知道也得知道了,走到哪哪蹦出人来抓他。


    如今,点萤石不在他身上,在翠山客舍中。


    他当然可以直接告诉翎王点萤石下落,换取云星起自由,可他答应过奚自,别管点萤石是不是如传闻所言能疗治百病,答应了好友的事,他得做到。


    也有几分纯粹看翎王不爽,不想给的心思。


    他沉默思索之际,一旁云星起有些急了。燕南度去找奚自,岂不是他要留在泰山上继续完成壁画。


    他猛地站起身,说:“我和阿燕帮主一起去找!”


    周珣掀开眼睑,瞥他一眼,“你安心留在泰山上。”


    “我认识奚自!”他决定在真话基础上,撒一点小谎,“之前在芳原城,我见过他,他和我说过他要去哪。”


    这下,燕南度也得抬头疑惑地看他。奚自去过芳原城见过云星起?怎么没有来见他?


    燕南度问:“你见过奚自?”


    云星起佐证道:“真见过,奚自年纪较大,灰白头发,黑眼睛,高鼻深目,所以一眼能看出是异域人。”


    他顿了顿,皱眉回忆,“而且他官话讲得很好,”边说边想起一个关键细节,“你们不是说他为了女儿寻找全天下奇珍异宝,他女儿是不是叫艾拉?”


    当王爷提及要找奚自,他以为是巧合,越听越熟悉,好像自己在何时遇见过这样一个人。


    再一听,有些像是他在芳原城遇见的灰发乞丐。


    不怪他记得奚自女儿叫什么名字,芳原城时,人直接把画有他女儿画像的项链交给他保管了一夜,又给奚自画了一幅画。


    没曾想,对方把不知怎么弄来的徐老爷日记给了他,一解太岁之谜。


    论起奚自女儿,燕南度知道,叫什么名字,他不知道了。


    周珣平静地与云星起对视,“奚自和你说他要去哪儿?”


    “我没法告诉你们。”


    “嗯?”


    “他在知道我是画师后,曾给我看过一幅地图,说如果我见多识广,应能认出图上所绘所在何处。”


    云星起语气坚定道:“幸好,那一处我曾去过,刚好能认出。”


    全是胡诌,他说得是信誓旦旦,内里多少有些害怕。


    给奚自画完画像后,两人一人交画,一人送日记,从此两不相欠,他怎么知道人后续去了何处?


    可他不能留在泰山,壁画一事他交代清楚,有他没他区别不大,怕留下来,没有这么一个逃走的好机会了。


    周珣问:“他怎么知道你是画师?”


    云星起扶桌坐下,意味深长道:“说来话长。”


    第78章 离巢


    周珣表情不变:“长话短说。”


    太岁一事, 云星起下意识隐瞒了,挑出与奚自相遇的前因后果,加以润色单独说了。


    他与奚自相识起源于一场巧合, 巧合得听来像是一个故事, 然而现实如此, 没必要在这上面撒谎。


    燕南度坐在一边不言不语,端起茶杯喝下一口茶水。


    他根本不知道此事。


    当时两人同在芳原城,云星起没和他说过遇见一个人叫奚自,奚自也没来找他拿暂且保管在他手上的点萤石。


    周珣不知道云星起去过芳原城, 算一算时间,那时他应该忙着满江湖跑, 领命去抓偷走点萤石的贼, 抓回侯观容被他疏忽了。


    但是看云星起表情,不像是在撒谎。


    他不认为,少年会刻意编造一个故事来欺骗他。


    何况关于奚自的部分,他说的是对的。


    他曾见过一回奚自,在得到的情报中,奚自女儿确实叫做艾拉。


    要说是之前燕南度在他面前提及过奚自过去, 方才燕帮主的疑问不似作伪。


    看来, 半年多来,云星起是在外经历了许多。


    周珣沉默思索, 长叹一声, 说:“本王凭什么信你, 走了, 还会再回来吗?”


    成了!


    王爷要放他走了!


    云星起心中不说是十拿九稳,七成把握多少是有的。


    回来?他自然是不会再回来了。


    压住心中喜悦,嘴上给出一个他早已准备的建议:“王爷, 你可以私底下派人监视我们,等我和燕帮主给你找回点萤石,好有个接洽的人。”


    他话说得实在,好像是在为王爷着想,实则是一个逃脱的借口罢了。


    先别管三七二十一,先人走出泰山再说,之后的事之后再说。


    其实,云星起一直隐约猜测王爷在派人监视他。


    要说为什么,或许是某几次深夜时分,他眼角余光瞥见蹲在屋顶房梁上的身影,一转头去看消失了。


    说是幻觉,不至于仅在长安、泰山,他进入王爷视线内才出现。


    以前游荡在村庄客栈、山野丘陵,一次没瞥见过。


    反正他不说,王爷照旧会派人监视他,不如他拿上明面来说,一表他的“忠心”。


    周珣定定看着他,眼神平和,其中有一丝不知名的光在流转。


    最后,他侧过脸,将视线投向窗外漆黑夜色。


    他说:“你走吧。”


    声音细微,云星起这一次听得清清楚楚。


    他没有问为什么,果断起身,没有犹豫,心中雀跃溢出,拉住身边燕南度的手臂,说道:“好,王爷,那我们走了。”


    燕南度被他从凳子上拉起,尚处于惊讶状态,没料到王爷竟然会如此轻易放他们走。


    他甚至已经在脑中将所有可能发生的坏情况过了一遍。


    万一王爷让云星起服下慢性毒药牵制,他做好了替人服药的准备。


    或是王爷一口咬定云星起在撒谎,他刀不在身上,估测可不可以带人跳窗而逃。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屋内气氛与最初两人之间的剑拔弩张完全不同,王爷一句话将他们两人放走了。


    云星起不多言语,拖着燕南度,直接推开门,拿回刀,走了出去。


    夜风裹挟山间草木湿气吹进屋内,鼓动起周珣垂在桌边的衣袍。


    他坐在桌前,示意门边侍卫不用关门,注视二人背影逐渐消失在黑暗中,直到再也看不见为止。


    拿起桌上茶杯送至嘴边,微凉茶水润入喉咙,沁人心脾。


    他知道云星起吐血了。


    少年日日夜夜在侧殿画壁画,庭院再没回过,他怎么可能不派人去监视?


    云星起趴跪在木架上咳出血的当天,消息当即送到了他的面前。


    他没有前来告知他寻求帮助,他不会主动去予以援手。


    休息一天后,云星起绘制壁画不再亲力亲为,反是专心致志教导起学徒来。


    夹了中药的面纱,是他差人给学徒们送去的,特意嘱咐他们不要告诉侯画师古法颜料有毒一事,面纱他默许了。


    既然已经吐血,最好的办法是不要接着画了。


    最好远离侧殿,好好休养生息一段时间。


    可是,云星起不说,他不想强硬阻止。


    祈福仪式结束后夜宴,他是喝了酒,自认没醉。


    他劝云星起别画画了,接着做宫廷画师,免不了要用古法颜料。


    他让他跟自己回王府,少年不理解他的苦心,反过来质问他为什么。


    长安有什么不好?初次踏入京城时不是很开心吗?


    一时气急,酒意上涌,桂香催人,他抓住云星起手腕,顺从心意亲了下去。


    下一瞬,云星起蹲下躲过了。


    这一动作,让周珣心中又好气又好笑,果然不愧是他,果然他确实是不喜欢他。


    第一次在翠山遇见,云星起从天而降跌入他怀中,他知道,那时他已经动心。


    耐着性子装出温柔模样询问,即使云星起告诉他他不是林壑清徒弟,他一样会带人回长安,不过是多找一个借口。


    他是他在树下捡到的离巢雏鸟,理应由他负责。


    同时,他知晓,云星起向往自由,不会甘心永远被他拘于一隅。


    曾经他起过把人送入“金丝笼”的念头,被少年表现出的惊人才华给压下。


    云星起是一个有天赋的人,不应被埋没。


    所以他费尽心思去培养,捏造一个与云星起过去完全不同的“侯观容”身份,刻意切割开少年过去与现在。


    能走进他内心的人,只会是他。


    到了后来,他不是在单纯完成当初皇帝颁布下来的旨意,是在打磨一个独属于他的作品。


    作品完成,他的贪念起来了。


    他的小鸟长大了,歌喉嘹亮,羽毛鲜艳,光彩照人,总有一天会离他远去,与另一个陌生人筑巢,孕育后代,想得他险些捏碎手上扳指。


    辛勤浇灌的果实熟了,凭什么要任由他人采摘,为什么这个人不能是他?


    他不甘心,几近遗忘的念头被他重新拿上台面。


    年初,云星起在生辰宴后瞒着他逃了,他生气,但随即安慰自己可能是年轻人叛逆,寻求新鲜刺激。


    没什么,当他在外游荡久了,终有一天会发现,待在他身边才是最好的。


    他给了少年一个云游天下的机会,在垂野镇,他抓回了他。


    今晚,他又在图谋飞走了。


    周珣看不透他了,两人认识三年之久,不明白他到底在想些什么。


    他什么都给他了,荣华富贵、金银珠宝、长安府邸,是多少人梦寐以求。


    云星起全都不要,他要自由。


    好,既然想走,那走吧,他不想多管了。


    他的不谙世事,他的天真活泼,周珣不想亲手去打破,到了他这个地位,没必要为了一己私欲,去做有损颜面的事。


    至于点萤石,他没抱多大希望。


    其功效,他认为编造出来的可能性要高得多,没来得及去验证,东西先丢了。


    朝廷上有人借题发挥,左一句“蔑视皇权”,右一句“武林盟不管事某些江湖中人未免太过嚣张”,言外之意是尽早取缔武林盟。


    他在场保持沉默,心里清楚他们不过是因武林盟存在,该占到的便宜占不到,在朝堂上大声嚷嚷罢了。


    或许找回石头,能够堵上这些人的嘴。


    门前院落空空荡荡,风吹树动,发出连绵沙沙声,似波涛,似海浪,湿润潮气似有若无,好像快要下雨了。


    最近,周珣累了,想在泰山上歇一阵。


    一路走来,没有任何阻挡,云星起在拉着燕南度走出院落烛火范围前,没有回过一次头。


    火光被远远丢在身后,周围黑暗逐渐浓郁,他停下脚步,松开了手。


    云星起站在原地,回头遥遥远望,昏暗天幕下,树林掩映间,有一点微弱烛火在闪烁,好像随时会被大风吹熄,背后是恍若怪物般的山峰。


    他明白,王爷让他去找奚自,不是首要目标,首要目标是奚自身上的点萤石。


    怪不得奚自会有徐府老爷日记,原是有孤身一人进宫窃宝的本事。


    知道奚自轻功好,不知道这么好。


    等治好艾拉,或发现点萤石效果不过是编造,把石头交给暗地里监视他的人,他与王爷之间将两不相欠。


    第一次遇见王爷,他以为他是一位富商。


    进入长安后,他得知他是当朝唯一在朝做官的翎王,可以轻轻松松决定他的生死。


    他开始学着唯唯诺诺做人,让他干什么,他干什么,从不反抗。


    长安三年间,王爷培养他花费了大量心血,他感激王爷对他的知遇之恩。


    然而,在长安被王爷给予的一切,从来不是他想要的。


    他十六岁下山,不是奔着扬名天下而去,是奔着周游江湖。


    摔在王爷怀中,是他不小心砸到了人,该做的赔偿他做了。


    留在长安三年,万事听从王爷安排,尽力完成王爷目标,他做到了。


    然后呢?要他做什么,继续待在长安吗?


    继续待在长安奉旨作画,窝在一隅之地绘制他人口中的山川河流?


    他不愿,不想,所以要逃。


    泰山壁画,是他作为“侯观容”的最后一个作品,他细化完了壁画稿图,交代清楚了绘制壁画相关技巧。


    他的直觉告诉他,不能再接着画下去了。


    以后会再遇见翎王吗?


    云星起收回视线,不多加琢磨,对站在身边的燕南度说:“走了。”


    不要再见了,赔罪,他赔了,接下来,是他云星起的人生了。


    第79章 同意


    经由王爷一说, 云星起才知道奚自原来和燕南度认识。


    本以为两人八竿子打不着,仔细一寻思,同为江湖中人, 同样以轻功见长, 认识不意外。


    心中有许多问题想问, 但他知道,眼下不是时候。


    夜已变得很黑,两人在茂密树林间穿行,远方有风吹过, 从四面八方吹来,吹在云星起身上, 有点冷。


    别说燕南度, 云星起自个也没想到王爷会答应得如此痛快。


    他一刻不停走在山间小道上,一步不敢停,生怕王爷临时变卦,转头吩咐侍卫来把他抓回去。


    燕南度看他一路沉默不语赶路,和平时迥异,拉住他的手问要不要休息一会, 他拒绝了, 一门心思往远离泰山的地方赶去。


    及至后半夜,下雨了。


    雨来得猝不及防, 先是一阵裹挟湿意的凉风吹来, 和之前大风一致, 却吹走了周围所有残余热气。


    接着, 几滴豆大的雨滴落在树叶上,噼啪声没响几下,云星起一抹掉落在脸上的水珠, 疑惑间,大雨从天而降,密得让人喘不过气。


    几乎是一眨眼间,大雨给他浇了个兜头盖脸,把云星起给浇懵了。


    燕南度见状,当即揽人入怀,他眼睛好,一眼望见不远处灌木掩映山壁上有个黑黢黢洞口。


    天黑雨大,两人是匆匆忙忙冲入山洞中。


    洞内黑得伸手不见五指,一进去,云星起觉得自己和瞎了没两样。


    不一会,黑暗中传来啪啪两声,有些微火星乍现,他扭头看去。


    洞口附近有一堆烧剩下的火堆,旁边随意码放着几根干柴。


    燕南度在灰烬旁边找到了打火石,利落地打出火星,利落地生起火来。


    一小丛火焰从火堆中重新窜出,橘黄火焰照亮了一小块地面。


    洞不深,几步路能走到尽头,燕南度擦了擦流至下颌的雨水,说:“先把衣服脱了晾干,别着凉了。”


    雨下得太急,跑得再快,抵不住雨水落下,两人浑身湿透,衣衫紧紧贴住躯干。


    燕南度边说边三下五除二把上衣脱掉,云星起缓缓解开腰带,他身上衣服较为繁琐,脱得慢些。


    将上衣晾晒在一边大石头上,燕南度捡起一根木柴挑动起火堆。


    这时,一只冰凉的手不知何时上前来贴在燕南度胳膊上,且上下摩挲了一阵,摸得他手一抖,差点没拿住木棍,跌入火堆中去。


    云星起带着一丝潮湿水汽不声不响凑上前来,垂眸认真描摹他的手臂肌肉线条。


    火光忽闪,时隐时现落在燕南度脸上,让人看不清他的表情。


    他顿了顿,抓住少年手腕拿开,声音有些沙哑,略显无奈:“干什么?”


    云星起被迫收回手,挪近一点,诚恳道:“你练得真好,我也想练成你这样的。”


    到时他爬树能爬得快些,背画箱能轻松些。


    燕南度转过头,看见云星起已经把湿透上衣脱掉,和他一样晾在大石头上。


    摇曳火光下,少年皮肤白得晃眼,跟他相比,云星起骨架匀称,覆有一层薄薄肌肉,有着独属于少年人的清瘦。


    视线在胸口处停顿一瞬,那一处果然和他臆想的一样,是浅粉色的。


    他眉梢一挑,喉结滚动,脑子一下变得不太清醒,没忍住伸手去重重揉了一把。


    云星起看着瘦,胸脯倒是柔软细腻,手感极好。


    力道有些重,吓了云星起一大跳,男人手掌粗糙温热,激得他猛地往后一缩,下意识双手捂在胸前,大喊道:“你干什么?”


    燕南度扯了下嘴角,笑道:“你摸我,我不能摸回来?”


    云星起不说话了,悄悄往旁边挪动一步。


    看他挪远了,燕南度一把抓住他的大腿,又把人给扯了回来,“别躲,”他说得懒散,“外面下着雨,洞里冷,靠近点好取暖。”


    这一下没收住力,加上地面不平整,云星起没防备,一拉,给他拉靠到燕南度怀中。


    他靠在男人肩膀上,垂下头,脸刷一下红了。


    云星起手忙脚乱扶住地面坐稳,他结结巴巴道:“我、我知道了,你别拉我。”


    火焰带来的温暖在两人之间蔓延,周围唯有洞外不间断的雨声和时不时爆裂的木柴噼啪声。


    燕南度看火势不错,放下木棍,盯着火堆发问道:“中秋那晚的事,你还记得吗?”


    云星起没料到燕南度会在眼下询问,比话语来得更快的是他几乎砰一下再次通红的脸,像被画了胭脂一样。


    他支支吾吾半天,一个字说不出来。


    燕南度又笑了,他步步紧逼,转头目光灼灼问道:“你的回答是什么?”


    那一晚,他没有追问,他给了对方思考的空间,可今晚,他不打算退让了。


    难得有一个两人独处时光,他不能放任机会从指尖溜走,下一次指不定在什么时候。


    答案,在水鸟盘旋飞于芦苇丛上时,已出现在云星起心底。


    云星起张了张嘴,没有惊雷乍响,没有烟火打扰,他说:“我也是。”


    声如蚊蚋,几近呢喃。


    燕南度听清了,他故意停顿,问:“什么?”


    “我也是。”这次声音大了一点。


    燕南度凑近些许,佯装不知,嘴角笑意愈浓,“什么?”


    云星起不说话了,他涨红了脸,两手合拢在嘴前,对准燕南度耳朵,大声吼道:“我说,我也喜欢你!”


    声音很大,震得燕南度耳边一阵嗡鸣。


    他哈哈笑出声,一手揽过云星起纤细腰肢,结结实实给人抱了个满怀,他收敛笑意,垂下眼眸说:“我知道。”


    “你知道”还问,云星起脸红得发烫,他埋下头,不愿与他对视。


    燕南度单手掐住他的下巴,迫使他抬起头,少年眼睛亮亮的,像是有一汪池水蕴在眼底。


    他低头吻了上去。


    云星起没有躲开,然而吻又深又久,他手抵住男人胸口,先是轻拍,没反应,再是捶打,最后连脚都开始乱踢起来。


    燕南度这才放开他,盯着他笑了,云星起脸红着擦拭被吻得发麻的嘴唇,没好气地问道:“你笑什么?”


    燕南度直白道:“我高兴。”


    两人依偎靠在山壁上,燕南度抱着云星起,百无聊赖把玩着他的手指。


    不愧是画画的,手指白嫩细长。


    他一根一根揉捏,云星起有些没从刚才的亲吻中回过神来,盯着火堆发呆。


    他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皱眉抽出手扳着指头算了算,扭头问道:“你之前强吻过我几次?”


    怎么问起这个问题来了,燕南度心下疑惑,一把抓住他的手指,不让他去数,回答道:“三次。”有一次没得手,真算起来应该是两次。


    云星起愈加困惑,“有三次吗?”


    他印象中好像就两次来着,一次在芳原城桥边,太过突然,吓得他站起身立马跑了。


    一次在水下,他不会游泳,当时属于是情有可原,只是上岸后燕南度说的话吓了他一跳。


    还有一次是在什么时候?


    他想不起来,索性不多想了。


    云星起嘴角一弯,眼瞳在火光中衬得流光溢彩,像是一块浸入溪水中的黑曜石,他说:“现在,你可以亲我了。”


    他一句话,莫名让燕南度感到喉间干渴,热气下涌,他想说点什么,比如才亲过没多久不是。


    可他咽下了多余的话,这一次他没有去亲嘴唇,偏过头,捧住云星起侧脸,极为克制地吻了一下脸颊。


    或许是被雨淋过,或许是风吹的,微凉软和。


    先撩拨的人是云星起,先脸红的人也是云星起。


    他脸红似朝霞,捂住被亲过一口的侧脸,偏偏嘴硬道:“为什么只亲一下,你亲两下也是可以的。”


    第80章 回家


    这一次, 燕南度没有再亲他的脸颊,而是掐住下巴,吻了嘴唇。


    云星起嘴硬归嘴硬, 要脸红还是要脸红。


    见人依他所言, 再次亲了他一口后, 趁没来得及深入,赶快伸手推开。


    他侧过脸说:“别亲了。”


    燕南度眉梢一挑,嘴角含笑,没说话。


    雨淅淅沥沥下着, 及至后半夜停了。


    天光透过厚重云层,斜着打在洞壁上, 洞内不再是灰蒙蒙一片, 一束微光打在燕南度眼睑上。


    他吸了一口山间清晨冷空气,睁开了眼。


    琥珀眼瞳清明,无一丝睡意,他为了找到云星起,好几天没睡过一个整觉。


    或许是过去几天白日在泰山上睡久了,兼之昨晚睡得不错, 他现下一点不觉着困。


    本来两人是并肩而睡, 估摸是清晨太冷,云星起睡着睡着滚到了他的怀里。


    少年双眼紧闭, 呼吸平稳匀称, 此时蜷缩在他怀中睡得正香, 没有丝毫醒过来的迹象。


    燕南度低头, 亲了一下云星起毛茸茸的发顶,只觉昨晚一切恍若隔世,他终于是得偿所愿, 抱得美人入怀。


    周围寂静平和,洞外有云雾缭绕,看不清远方树木山峰。


    火堆已经熄灭,唯留下微弱暗红在木柴灰烬中闪烁。


    他手抱着人,不舍得动弹,下面直直戳在云星起大腿上,所幸怀中人睡眠一向好得出奇,不至于被他戳几下醒来。


    洞内潮湿,呼吸间仿佛带有一缕湿气,他平复下心情,最终决定起身,蹲在火堆边把剩下几根木柴扔进火堆中,重新拿打火石打出火星来。


    火苗慢慢从木柴缝隙间窜出,盯着驱散湿冷的火焰,燕南度沉下心来思索一事。


    他认为,云星起说他知道奚自接下来会去哪,应该是假话。


    要说为什么,是昨晚在面对王爷时,云星起脸上表情给他一种熟稔感。


    和当初在河洛客栈,面对罗掌柜和风雨来客,手拿假画扯谎时的模样如出一辙。


    这么久以来,他与云星起相处久了,自然是能辨认得出。


    本想在昨晚问一问,是不是真知道奚自去了哪,亲了几口给亲忘了。


    及至天光大亮,云星起睫毛忽闪,醒了过来。


    他慢慢挪动坐起,揉了揉眼睛,头发蓬乱,衣襟大开,昨晚一直等到衣服被火烘干,他们两个是穿上才睡的。


    上衣繁琐,没束腰带,他困得两眼迷蒙,燕南度一说衣服差不多烘干,他从石头上扒下一穿,倒头便睡。


    燕南度坐在火堆边,听见动静,转头去注视他的动作,人一坐起,裹住上身的衣服掉落,衣角垂落地面,露出白晃晃胸脯。


    让他不由想起昨晚,他一个没忍住,摸了上去。


    与表面轻微弧度不同,手感柔软细腻。


    他轻咳一声,收敛回忆,站起身走上前去,说:“渺渺,醒了。”


    云星起意识回笼,闻言仰头看他,双眼微含水光,燕南度喉结上下滚动,难耐地闭上了眼。


    他无奈地单膝跪地,帮云星起扯了一把上衣衣襟,白皙肌肤被遮掩住,他微侧过脸,没敢与少年对视,说道:“起来吃点东西吧。”


    云星起点了点头,找到腰带,一边穿好上衣一边走去火堆边。


    燕南度递给他一串烤好的兔肉,云星起眼睛发光,动作几近虔诚地接过,“谢谢。”


    燕南度笑了:“客气。”


    待云星起吃饱喝足,燕南度把他想要问的问题重新摆上明面,“奚自真和你说过,他之后要去哪?”


    喝下一口水的云星起一顿,他沉默一瞬,摇了摇头,坦诚承认:“他没和我说过。”


    果然如燕南度所料,他点了点头,没说话了。


    看他没了后文,表情平淡,云星起奇怪了,“阿木,你怎么好像见怪不怪的样子,当时在屋中你已经看出我在撒谎了?”


    燕南度拨弄起身前火堆,“看出一点,没太确定,方才是确定了。”


    云星起放下水袋,摸了摸脸,皱眉询问:“难道我撒谎时很明显吗?”


    “没,”燕南度回忆一番,“应该只有我看出了。”


    云星起放心了,他拉回被他自己扯远的话题,“那阿木,你有奚自消息吗?”


    燕南度摇头:“奚自一向在江湖中来无影去无踪,没人知道他会去哪。”


    他这一说,云星起有些急了,“那我们怎么向王爷交差?”


    当时扯谎要逃,没来得及思考太多,现下逃走了,他没有一点头绪。


    “不急,”燕南度开口安慰起他来,“我知道一个地方,或许知晓奚自目前在何处。”


    云星起问:“什么地方?”


    “续繁楼。”


    云星起皱眉:“什么楼?”


    燕南度耐心解释道:“江湖上的一个情报机构,天下所有秘闻明码标价,只要给得起价钱,没有他们打探不到的事,或许,可以去那儿问问。”


    需要钱吗?


    云星起一拍大腿,早知走时问王爷要点了,随便赏点,说不定买十个消息来源都有剩。


    他叹出一口气,也就想想,他是不会去要的,怕要了王爷看出端倪,真走不了了。


    现在他身上没有钱,钱全在翠山上,好像没多少钱,只有画。


    不知把夜明珠拿去卖了,能换多少钱来。


    可惜他云星起现在没名气,卖画卖不了几个钱,只能卖夜明珠了。


    他又叹了一口气,说:“可行,我们去续繁楼问问。”


    有一个目标,总比和无头苍蝇一样四处乱撞来得好。


    “不过,”云星起手扶膝盖站起身,看向洞外葱郁山林,“去续繁楼之前,我们先回一趟翠山。”


    燕南度说:“好。”


    他亦有此意,点萤石被他放在翠山客舍中,不去拿不行,到时说不定要拿出点萤石一换他们的自由。


    回去翠山路上悠闲不少,云星起不烦闷,燕南度不着急,两人先骑马,再坐船,晃悠着回到了垂野镇中。


    镇子比起云星起离开时没有多少变化,依旧人来人往,车水马龙,没至节庆,多出几分日常生活平和沉静。


    爬上翠山石阶,一眼望见“及树庄”牌匾,有几个小孩蹲在门边,不知在做些什么。


    有一个小孩注意到他们的到来,拍拍蹲在最中间的刺头小男孩,小男孩不耐地抬头看去。


    脸上表情顿时从不耐烦转为惊喜,他猛地站起身,冲进院落中,口中喊道:“师父,小师叔回来了!”


    院内传来一阵脚步声,一向温和有礼的韩钟语快步走出,他一跨过门槛,看见了云星起他们,眼神几度流转,最终定格成喜悦。


    云星起迎上前去,“大师兄,我回来了。”


    韩钟语走近几步,重重抱住他,“你们可算是回来了。”


    好像这一句话才说过没多久,眼下又说了第二回 ,他拉开距离,云星起看见大师兄眼中喜悦逐渐消失,沉淀为疲惫与愁绪,眼下有两团青黑,看着好像许久未好好睡过。


    云星起担忧道:“大师兄,你多久没好好睡过了?”


    “我没有事。”韩钟语不愿谈此事,他拍拍云星起肩膀示意他别多担心。


    隔着云星起,他视线投向另一人,感激道:“燕兄,辛苦你把渺渺给带回来了。”


    燕南度手捏腰间刀柄,走近几步,“无事,他出事,我也着急。”


    云星起问:“对了,大师兄,王忧今天在山上吗?”


    问起此事,韩钟语踌躇一瞬,说道:“王琴师他和三师弟走了。”


    “走了?”云星起心下一咯噔,他才走了多久,两人结伴出事了?


    韩钟语说,“燕兄去找你的当天,王琴师和我们说了你消失一事,我着急,师父也着急,三师弟得知消息后赶上山,不知和王琴师商量了什么,第二日两人不声不响走了。”


    原来是走了,他以为是走了,云星起松了一口气,“他们有说走去哪了吗?”


    韩钟语叹气,“他们两个留下信,说是去找你,我担心你回来了后庄内无人,与师父一起留下了。”


    他望了一眼天际,说:“眼下你回来了,他俩不知去了何处。”


    燕南度安抚道:“放心,他们两个不会出事,游来重在江湖中混过,懂得的事不比我少。”


    “但愿,”韩钟语看向云星起,“他们光说去找你,没说去何处,只能待在山上,等他们归来。”


    云星起疑惑了,三师兄什么时候说过他混过江湖,怎么阿木和大师兄知道,独他不知道?


    他不多想了,即使想去找人,不知王忧与三师兄所在何处,要去找没一点方向。


    何况奚自去向一事尚未解决,王忧虽不会武功,但他能独自一人从京城来翠山没出事,又有三师兄作伴,多半不会出事。


    云星起说:“大师兄,我们此次回来,怕是待不久,取些东西,马上要走。”


    韩钟语盯着他想问些问题,看着少年坚定澄澈的眼睛,把话咽了回去,化作一声叹息。


    “去吧,走之前记得跟师父道个别。”


    两人分开行动,云星起去了他的小院,燕南度去了客舍。


    他不想和大师兄说他受命于翎王,要去找偷走点萤石的奚自,身边人知道的越少越安全。


    他推开小院屋门,房间收拾整齐,被褥叠得规整,他上一次睡在此处,距今已有一月多。


    扫视一遍屋内陈设,颇有一种怀念之感,他没多停留,怀念片刻后走去一边衣柜,从层层叠叠衣物下摸出一个布包。


    小心打开,里面放有王爷给的通关文牒和令牌,还有多用一层布重重包裹好的夜明珠。


    将夜明珠和通关文牒放入怀中,单独拿出令牌端详,入手冰凉,繁复纹路硌着掌心,正面是一个大大的“翎”字。


    虽然王爷没提及,但令牌既是王爷遗失,他得找个机会将其归还。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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