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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光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61章 琼宴楼


    当三人走出义庄, 踩过门外噼啪作响的落叶,回到镇子中心地带时,太阳西垂, 已近黄昏。


    远处的云很高, 层层叠叠, 唯有几道霞光刺破一切,落在三人身上。


    光映在云星起眼中,燃烧着某种事物。


    周遭由荒芜变得热闹,变得温暖。


    “我要去找何姑娘, ”云星起看向另外两人,“我有事要当面问问她。”


    游来重与王忧对视一眼, 前者说, “一起。”索性眼下无事,三人一起走去霞生处。


    此时胭脂铺内客人稀少,空气中浮动花汁草木与脂粉混合的香气,冲淡了他们方才在义庄内快闻惯了的浓烈药材阴冷气息。


    一踏过门槛,来的时辰不巧了,柜台后的女子已换了一人。


    不是云星起较为熟悉的何落青, 是一位年岁稍长、眉眼间带有精明与和气的妇人。


    见有客进店, 妇人迎上前来,“几位公子, 你们是来买胭脂的吗?”


    云星起目光在店内快速扫视一圈, 问道:“请问, 何姑娘不在吗?”


    明明上午还在, 到下午换一个人了。


    “何姑娘?”妇人一愣,随即反应过来,“小公子是说何落青吗, 我们铺子是轮班制,她早些时候回去休息了。”


    “明日她会照常来吗?”云星起追问道。


    “明日是她歇息的日子,她向我提前告了假,公子若要寻她,可待三日后再来。”


    云星起皱眉,岂不是短时间内见不到何姑娘了?他的好奇可等不了那么久。


    他愣在原地沉思,妇人不由多打量他几眼,随即一脸恍然,“小公子,我们是不是在前几日深夜,在河边堤岸下见过?”


    “是的,方掌柜,”游来重适时上前自然地揽住云星起肩膀,“他是那晚和你们一起的目击证人之一。”


    “还有一位在这。”手往后一指王忧方向,王忧本靠在门边看着外头发呆,闻言立刻回神,回以一个礼貌性微笑。


    “游画工,”方彩认出他来,语气熟稔几分,“稀客啊,您怎么有空到我这小店来了?”


    “陪我小师弟过来找人,”游来重拍拍云星起肩膀,笑道,“不想来得不巧了。”


    “他莫非是林画师口中提起过的那位年纪最小的徒弟?”


    “是的。”


    “哎呀,第一次见!那日晚上天黑没仔细看,现下一看,长得这么俊俏呀。”方彩由衷赞叹,看向云星起的眼神顿时充满长辈看小辈的慈爱。


    本是着急来找人的云星起,不曾想误入长辈交际现场。


    他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双颊微红,略显尴尬得站在一旁,听着三师兄与方掌柜交谈。


    两人寒暄一番,方彩将话题引回云星起身上,“对了,云小公子,你找落青,是有什么要紧事吗?”


    看了一眼三师兄,云星起含糊其辞,“想找她问点事情。”


    “方掌柜,”游来重知他顾虑,“说来,我与何姑娘不太熟。”


    到他这个府衙中人出面了,“你能和我说一下何姑娘的情况吗?比如家住何处,家中几口人。”


    方彩疑惑:“了解这些干什么?”


    “你们之前不是一同在河堤下发现一具无头尸体?这是照例询问。”游来重语气如常,仿佛真是一件衙门派给他做的公务。


    方彩信了大半,语带调侃,“我是不是也得交个底?”


    游来重随意一笑,“老街坊邻居,方掌柜的情况我是知晓的。”


    虽心存一丝疑虑,方彩仍是说出她了解之下的何落青。


    何落青是个孤儿,无父无母,来垂野镇之前一直独自一人在江湖中飘荡。


    她会来霞生处工作,是因今年春初,一次方彩清早上工被一醉汉进店纠缠,恰好何落青路过解围。她一个姑娘家,身手倒是不错。


    交谈下,何落青说她初来乍到,欲在垂野镇寻一落脚地,之前又接触过胭脂水粉一类活计。


    后续一试,果真如此,调配起颜色来又快又准,赶上铺子里另一女工怀孕告辞,索性留她在霞生处工作。


    “至于她是如何认识的元家小姐,两人关系变得亲密,我不太清楚了,也没好意思去问。”


    提及元苏槿,方彩面露遗憾,“元小姐真是可惜了,之前几次看她来买胭脂,真没想到她会做出那种事情,定是叫歹人给迷惑了心神。”


    云霞点缀天际,晚风微凉,一走出胭脂铺,游来重把方才方彩画下何落青住址的地图转手塞给云星起。


    “给你了。”他不甚在意地递过去。


    若不是小师弟昨日央求他去检验,说实话,无头女尸真实身份到底是谁,他压根不在乎。


    云星起知道他内心想法,郑重接过,小心折好,与衣襟内的金箔红纸放在一处。


    暮色四合,他抬头望天,忽然意识到整件事中,好像只有自己是最在乎真相的人。


    心下思绪万千,脚下无意识跟随身边人走动。


    一道欢声笑语伴随丝竹管弦之音流淌到他的耳边,他扭头看去,原是走到了琼宴楼附近。


    此刻已是华灯初上,楼上栏杆处几位花枝招展的舞女凭栏而笑,楼内人影攒动,觥筹交错。


    游来重站住,回头看另两人,“来都来了,不如”


    话语未尽,意思明确。


    王忧定在原地,眼睛隐隐发亮,他早上同好友来过一回,白日的琼宴楼自不是眼前这番模样。


    他兴致勃勃,拉住云星起,说道:“走!”


    酒楼内暖意香气扑面而来,把云星起想拒绝的话语给扑灭了。


    毕竟何姑娘住处已知晓,人一时半会跑不了,王忧陪他跑了一天,三师兄为他额外操劳,不如就依他俩,大家一起好好放松一下。


    琼宴楼内宾客满座,人声鼎沸,跑堂小二认识游来重,引他三人进入二楼一间临窗雅间。


    既可欣赏楼下大厅歌舞,又能不受他人打扰,貌似是琼宴楼特意为游来重备下的。


    之前因点烛看眼一事,王忧对游来重观感不佳。


    几杯清酒下肚,那点不快被他丢去九霄云外,酒桌前与人聊天是越聊越投机,越聊越上头。


    从京城风雨谈到江湖奇闻,谈得两人颇觉相见恨晚,没一会好得勾肩搭背。


    楼下戏台,有歌女抚琴,舞女旋舞。


    铮铮琴音引得王忧手指发痒,转身下楼借了歌女古琴上楼来弹奏。


    他弹琴时,与平日里两模两样,古琴置于膝上,手指拨弦,悦耳琴音似流水一般淌出。


    曲调时而欢快时而婉转,楼下有宾客循声看去,一曲终了,引得众人连连鼓掌叫好。


    游来重对王忧是刮目相看,以为是个普通富家公子哥,不曾想是个有才艺的,醉醺醺夸赞道:“人不可相貌,没想到王公子竟会弹琴,弹得还如此之好。”


    边说边提起一边酒壶,给王忧满上一杯端至嘴边,王忧接过喝了。


    云星起坐在一边笑吟吟看着二人,捏起手边清茶,呷了一口。


    一杯酒下肚,王忧再弹一曲,游来重合着琴音给他打拍子。


    望着眼前一景,云星起思绪飘远,他想,到了明日得赶快去找何姑娘。


    夜深了,楼下人声少了些许,王忧与游来重醉得是一塌糊涂,一个趴在桌上喃喃自语,一个滑到桌下呼呼大睡,一副无法清醒的模样。


    今晚是回不去了,不如留在琼宴楼,云星起同琼宴楼伙计搀扶二人进了楼上客房。


    看两人横七竖八、无知无觉的睡眠姿势,云星起担心他们深夜熟睡不小心被自个呕吐物给呛住。


    终究不放心,让伙计另准备一套床褥,他俩睡床上,他打地铺。


    安顿好一切,伙计带上门走远,四下里安静下来,仅余两道沉重呼吸,和楼下时不时传来的喧哗。


    云星起弯腰掀开被褥,烛火摇晃,把他的影子拉长拉大,投射在墙壁上。


    一种难以言喻的预感涌上心头,他猛地抬头四下张望。


    好像有人在盯着他看。


    床上二人睡得不知天昏地暗,窗户油纸偶尔被一阵风吹得哗哗响。


    走去窗边推开窗扉,窗外夜色浓黑,街道空荡荡,丝毫没有琼宴楼大门处的热闹。


    瞧了瞧四周,云星起皱眉,是不是今日一路奔波太过劳累导致出现错觉了?


    不是没可能,他关好窗,不再胡思乱想回到床褥上睡下。


    房内微尘因开窗被带动而起,有些落回原处,有些飘浮而上,经过桌椅,经过房梁,经过一块屋顶缺口,一双琥珀色眼瞳掩映其中。


    燕南度不放心云星起,下山来找人了。


    猜测大抵是宿在哪家酒楼,率先从琼宴楼开找,一找给找到了。


    确认人睡下,他犹豫一阵,最终身形一闪,消失在沉沉夜幕中。


    翌日清晨,天光大亮,云星起醒来,屋内有淡淡酒气弥漫,三师兄与王忧仍陷入深眠。


    他轻手轻脚收拾好,没打算去叫醒他们。


    独自下楼去柜台处结清账款,他要去找何落青。


    风裹挟微凉湿意扑来,云星起摸出怀中地图,手指按在线条辨别路线。


    一个声音在一侧响起,低沉熟稔,“真巧。”


    云星起整个人一顿,转头看去,日光下,一人携刀而立,冷峻五官融化于笑意之中,显出些许柔和。


    第62章 庭院


    他怎么会在这?


    云星起心脏仿佛漏跳一拍, 脸上没多余表情。


    至于燕南度其人,他想在今天早晨看见吗?自个也说不清。


    燕南度看他一脸茫然,两眼怔愣, 走近几步, 语气戏谑道:“云公子, ”视线瞄一眼地图,“一会是打算去哪儿?”


    捏紧手中地图,云星起轻咳一声,回过神来:“你怎么会在这?”


    燕南度眉梢一动, “你相信是偶然吗?”


    拿问题回答问题,云星起默然了。


    不等他再次开口, 燕南度接回之前提问, 兀自问道:“介意我和你一起走一段吗?”


    拒绝的话语卡在喉间,云星起想起昨日方彩提起过,何姑娘身手不错。


    万一他去找人,三两句话不对付,对方瞬间暴起,他该当如何?


    即使现下拐道去铁匠铺买一把防身用的利器, 他一个生手, 在一江湖老手面前,完全是不够看的。


    说不定一拿出利器, 对方一见愈加生气, 直接对他下死手。


    想法一过脑子, 临到头, 云星起吐出一个“好”字。


    夏末秋初,清晨垂野镇带有微凉湿意,空气呼进肺部, 让人清醒不少。


    云星起离开镇子不过三年之久,城镇布局变化不大,按照简易地图指引,没花费多少功夫停在一座庭院前。


    庭院远离人烟,临近山林,最近邻居在几十米开外。


    石头围砌,可见房屋檐角透过院墙。


    正是早餐时辰,院内烟囱无炊烟升起。


    何姑娘莫不是仍在睡觉?


    念头一闪而过,云星起径直上前去敲门。


    咚一声脆响,门应声而开,没锁。


    院内陈旧朴素,地扫得干干净净,乍一看空空荡荡。


    云星起莫名紧张起来,回头与燕南度对视一眼,男人没说话,用眼神示意他别怕,两人一前一后走入。


    正对院门屋内,木门大开,何落青一袭熟悉的浅青罗裙,脸上无半点脂粉,面色憔悴地端正坐在一把正对门口的椅子上。


    她说:“你来了。”


    语气平静笃定,像是早已知晓他会前来。


    她的眼睛越过云星起,落在跟随他而来的身后男人身上。


    脸上表情未变,眼神微动,垂在身侧的一只手慢慢摸到腰间,唇角一勾,没有笑意。


    “云星起,”她说,“你还带了客人来。”


    何姑娘知道他的名字?


    云星起惊讶得一时语塞,何落青接着说:“小云公子,我的故事,只说与你一人听。”


    这是燕南度第二次见眼前的女人,第一次是在夜间河堤下,他对她的印象是一位腰间配有长鞭的女人。


    他一踏入院落,何落青视线落在他身上时,眼中温和友善烟消云散,升起显而易见的戒备警惕。


    是对他的,不是对云星起的。


    一只手忽然拉住他的胳膊,力道不大,一垂眸,对上云星起澄澈的双眼。


    云星起说:“阿木,你在外面等我。”


    燕南度喉结滚动,想说些什么,却见少年眼中星光熠熠,把话吞下去,乖乖走去庭院外。


    院落不大,他在院外,里头有什么风吹草动,他冲进来花不了多少时间。


    何况,他看得出,何姑娘对云星起没有恶意。


    院门被燕南度关上,云星起独自一人跨过房屋门槛。


    屋内家具不多,除面前桌椅外,唯有一张床靠墙放置。


    何落青给他倒了一杯茶,茶水是凉的,云星起不甚在意。


    他原是在犹豫,坐下后,索性开门见山,直接问道:“何姑娘,捏造无头女尸身份的人,是你吗?”


    话问得直白,没有意思铺垫,云星起是想出其不意炸一下,炸对了不亏,炸错了没事,有燕南度在院外。


    何落青脸色未变,微微一笑,笑得浅淡,点头认了:“是我。”


    她的承认来得太快太干脆,让做好心理准备的云星起有些猝不及防,油然生出些许不相信来。


    可是,如果不是何姑娘,她当着他的面直接承认,又是为了什么?


    好半晌,云星起问道:“为什么?”


    为什么要伪造无头尸体身份?为什么要直接承认?为什么


    他有太多问题,最终化为三个字“为什么”。


    今日天气晴好,窗扉大开,风悄悄潜入屋内,撩起一缕何落青落在肩头的发丝。


    她收回凝视窗外蓝天白云的视线,转回到云星起身上,说:“这是一个很长的故事。”


    长到可以追溯到十几年前。


    儿时,何落青有一个江湖梦,她不爱裙钗爱刀剑,时常手握一根树枝自称大侠,身后跟随一群小伙伴,一身短打在田间地梗间奔跑。


    她是家中独女,家里人向来惯着她,因此由她去了。


    变故发生在她十岁那年。


    起因是她外公家院墙外的几寸占地,看似鸡毛蒜皮不值一提,实则让人争得头破血流。


    她爹娘前去撑腰,哪知一夜间,全死了。


    是与外公家产生争端的邻居在家中水缸里下毒,她的爹娘、她的外公外婆全死了。


    最后推出来认罪的,是一个干瘪老头。


    堂上,老头辩称,那几寸地一直是他家的,争来争去,气不过,瞒着家里人偷偷往水缸里投了毒。


    人证没有,物证在老头家中搜刮出,经鉴定后,果然与水缸中毒物一致。


    证据确凿,老头不久秋后问斩。


    而何落青,成了一个孤儿。


    起初,她被爷爷奶奶抚养,这边不止她一个孙辈,寄人篱下的日子不好过,长大几岁后,她自个跑了。


    歪打正着,圆了儿时的江湖梦。


    然而无数个深夜,她总会梦见爹娘死去的夜晚,有人连夜敲门来报信,她被人拦在屋内,却听得一清二楚,她的爹娘死了。


    之后,白茫茫一片,乱糟糟一团,日子如流水一般从她眼前滑过。


    她会惊醒,会痛哭,一个想法浮现在心底:她要弄清楚邻居现在何处,她要去报仇。


    她知道得很快,因为邻居没搬走,甚至吞下了外公家占地,不再是斤斤计较的院墙外几寸,是全部。


    她和邻居一户人有过交集,小时候,她来外公家玩,对方家中有一位比她小上几岁的小姐,没少跟在她身后转悠,奶声奶气喊她“小哥哥”,她从没去纠正过。


    这给了她一个复仇的思路。


    混迹江湖多年,何落青练了一身功夫,学了易容,见了人心。


    小姐将近婚娶年纪,打听到她有一门远方娃娃亲,对此,小姐本人是不愿意的。


    于是,她趁虚而入。易容、换身份,几次精心设计的“偶遇”,几句加以润色的话本中情话,轻易捕获了一颗天真、不谙世事的心。


    她以假身份,与小姐约好在一晚私奔。


    私奔前夕,她特意给了小姐一包药,说是蒙汗药,掺在茶水中,喝下去会昏睡一天一夜,对身体无其他副作用,待小姐家人醒来,她们已经跑远了。


    其实,那不是蒙汗药,是毒,是小姐家爷爷多年前下给她家人的毒。


    小姐听话,下了药,按时来赴约,她不负所约,带小姐一起跑了。


    她曾想着,小姐深居闺阁,不识人心丑恶,当年那事,她虽有受益,但毕竟年幼,或许可以留她一条命。


    为一个“或许可以”,她伪造了小姐私奔后死亡的假象。


    通过一些江湖手段,认领了一具死亡时间不久,与小姐年纪、身形相差不大的无名女尸。


    她知道小姐手臂一侧有一块红瘢痕,是胎记,而她恰好知道,有一种红色颜料,能够遇水不化。


    将小姐安置好后,她趁夜色将女尸带回到垂野镇芦苇丛附近,割下头颅,抛入河流,一切似乎天衣无缝。


    哪知道,她一回去,小姐不知为何,发现她给家人下的药压根不是什么蒙汗药,是毒,她全家人,被她给毒死了。


    小姐厉声质问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她先是沉默,再是承认,她问:“你记不记得,你儿时跟在后头喊过‘小哥哥’的那个人?”


    一句话,小姐明白了。


    眼泪顺着脸颊流下,小姐疯了似的推门而逃。


    外面夜黑风高,她赤着一双脚,直直往黑夜中扎去。


    她拉住她,小姐回过头哭着对她说,她要回家。


    小姐拼命挣扎,她不敢太用力,怕不小心弄伤,心一软,手一松,人挣脱开束缚,一路沿着小道跑去,那夜无月,周围黑得出奇。


    冷风浩荡,前方有涛涛流水声响起,是一条湍急河流,小姐没有半分犹豫,义无反顾纵身一跃。


    她跟在后面一起跳了下去,终究是没有来得及,小姐死了。


    说及此处,何落青长久沉默下来。


    一边云星起惊讶之后,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之后,你是不是带元小姐曾路过垂野镇。”


    何落青疲惫一笑,说道:“是我的私心。”


    以前,作为闺中密友,她给元苏槿画过几次妆。


    那是最后一次给元苏槿化妆,给她换了一身新衣服,带她去一个,从前两人展望过,约好以后要长长久久住在一起的地方。


    去那里,最近的一条路,是穿过整个垂野镇。


    所以,云星起病中确实与死去后的元苏槿对视过,那不是他的幻觉。


    当时在马车上,何落青无力地靠在车壁上,双手抱住元苏槿的躯壳,灵魂浮在车顶木然地看着,或许有几次颠簸、有一阵山风,让外人窥见了车内。


    她不知道,也从未去设想过这个可能性。


    现在,旁侧少年询问,她大抵能猜出一二。


    埋葬下元苏槿后,何落青无处可去,习惯性地再次回到垂野镇,再次进入霞生处工作。


    她双眼盯着窗外,有一只粉紫羽毛小巧圆润的小鸟停在檐角左右探头,时不时鸣叫两声。


    何落青说:“我是她的‘秦郎’,是她镇子上的密友,是她儿时追着叫‘小哥哥’的人,当我发现我对她……”她垂在桌面的一只手抬起,死死捂住双眼,“多年计划已在按部就班执行,来不及了。”


    复仇成功的快意,她很少感受到,最大感受是麻木。


    她抱着尸体从彻骨河水中走到岸边,头埋在不再起伏的冰冷胸膛上,她心如刀绞,泪如雨下。


    哭到后面,泪没有了,心也没有了。


    从此往后,她只是活着,每天重复过去日常,她多年间擅于伪装,旁人看不出分毫,内心在逐渐成为一摊废墟。


    她想着,被发现也好,不被发现也罢,无所谓。


    那日深夜,她与方彩撞见云星起一行人完全是意外。


    下意识的,她快速熟练将自己摘出。


    送方彩回了胭脂铺后,她重回河堤暗处藏匿观察,看见是云星起捡走了从尸体腰带里掉下的信。


    白日,她再次碰见云星起,知道对方在离去前,偷看她写过的账本字迹。


    第三次碰面,她隐隐猜到对方要她写吉祥话真正所为何事。


    推脱几次,后面想着算了,拿出红笺径直写下平常字迹。


    伪装秦郎时,她没少给元苏槿写信,信中字迹从未加以更改,和她平时字迹差不多。


    与其说是疏忽,不如说是她一时偷懒。


    不会有人去注意到一个胭脂铺小小女工的字迹,与带一位小姐私奔逃走“男子”的字迹是一致的。


    出乎意料,云星起注意到了。


    在他捡走信时,何落青有种直觉,云星起会在某日来找她。


    她没什么好说的,只有一个包含所有来龙去脉的故事。


    至于为什么愿意对云星起说出一切,或许是那晚河堤下,月光落入少年眼瞳中,澄澈明净,和元苏槿生前的眼睛很像。


    何落青放下捂住双眼的手,眼眶通红,伸手一指床底,“床下有一个木箱,颜料、毒,全在里面。”


    言下之意,让云星起拿去做证据向官府揭穿她。


    云星起仅瞄了一眼床下,摸出怀中之物放在桌上,“给你。”是写有何落青字迹的红笺。


    他扶桌站起,何落青抬头看他,微红双眼中透出一丝疑惑:“你这是?”


    慢慢走去屋外,耀眼白光打在云星起脸上,他微眯了眯眼,背对她说道:“今天,我没来过你家,也不认得你的字。”


    他同意三师兄说的,案子已经结束了。


    第63章 归人


    一直藏在衣襟内, 戳着云星起肋骨的红笺最终没有递给三师兄鉴定。


    他曾央求过三师兄教他鉴别字迹,学得是一知半解。


    但是,根据他长年累月对于笔触方面的经验, 一种直觉促使他查看过霞生处何姑娘写下的账本。


    两人字迹很像, 像得他由此心存疑虑, 借写吉祥话之名,弄到何姑娘的字迹。


    他清楚,如果把红笺交给三师兄,这会是除去床下木箱之外另一大有力证据。


    可是, 他不想去揭穿了。


    上一代人的一丝贪欲,像一点火星, 引发一场大火, 烧尽何姑娘一家。


    火焰并未在岁月长河中消失,于何落青这一代死灰复燃,造成同样代价之后熄灭。


    他一向凭借直觉办事,所以,他放下红笺,离开了院落。


    跨过屋内门槛时, 他感到坦荡轻快, 似乎卸掉了一个无形重担。


    可越往外走,脚步越沉重, 心情越复杂, 不敢回头, 不敢去看何姑娘此时是什么表情。


    清晨微凉湿意, 被秋日暖阳驱散,背对院落,云星起轻轻合上院门。


    清脆咔哒声, 像是一声审判,一如无头女尸一案,结束了。


    原本靠站在石墙旁远望山林的燕南度第一时间看向他,目光沉静,问道:“走了?”


    院内,何落青说了一个什么样的故事,院外的燕南度听得是一清二楚。


    四周环境过于幽静,他闲得无聊,稍微一凝神,石头堆砌的围墙无法隔音,故事是一字不落地听完了。


    他能听清所有对话一事,何落青应是知晓的,赶他出院子是与他不熟,他听与不听,她无所谓。


    云星起不知道,所以在他面前,最好不要提起此事。


    时辰已近正午,日头当空,云星起回过神来,懵懵地点头:“走吧。”


    整个案子结束了,来得突然,去得悄悄。


    他瞒着王忧与三师兄,独自一人根据地图来见的何姑娘,不知走时仍睡得正香的俩人现下如何了。


    本来自认识起关系一般,喝一场酒后,高山流水遇知音,相见恨晚,顿时好得和穿一条裤子的兄弟似的,当天晚上睡在一块。


    回翠山前,得先去看看他俩。


    一离开山林附近,周遭空气显得愈加温暖。


    快到琼宴楼大门前,云星起远远瞧见在门口有两个熟悉身影,萎靡不振地一个蹲一个站。


    游来重扶墙站立,神情恍惚,距离上次酒醒不过数个时辰,他又再次陷入迷醉状态。


    昨日还与小师弟一起,今上午一醒来,不留信不告知,没了人影。


    急匆匆洗漱一番跑下楼想去找人,刺目白光照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好悬没一头栽倒在地。


    跟着一路跑下来的王忧没比他好到哪去,强行被叫醒,脑袋疼得像是要裂开,胃里是一阵翻江倒海,一股子腥甜顶着喉咙,想吐吐不出。


    他蹲在地上,靠着混沌成一团的脑子认真思索,待会是直接在大街上躺下,还是进去酒楼躺下。


    云星起一出现,游来重目光聚集,扯出一个虚弱的笑来:“渺渺,你去哪了?”


    随即,他看见云星起身边的燕南度,笑容一僵,嘴角逐渐下滑,“燕”


    “帮主”二字差点脱口而出,黑衣男人凛冽、带有压迫意味的眼神与他对视上,话语卡在喉间,没有说出口。


    正了正身形,双手抱拳,恭敬行了一礼:“燕兄,你也在。”


    云星起好奇了:“三师兄,你们认识?”


    游来重顿感醉意消散不少,回道:“你之前生病,燕兄在山上照顾你时,和他打过几次照面。”


    原来如此,他病中确实是辛苦人家了。


    如若他们仅仅是好兄弟,他能坦然接受对方对他的这份好,知道该怎样去感谢对方。


    偏偏他们不仅仅是好兄弟,起码燕南度对他不是。


    他没有追问,含糊点头表示知道了,视线落在一边蹲在地上脸色惨白的王忧身上。


    云星起蹲下身,仔细打量过后,嘴角微勾:“王琴师,你怎么了?”


    明知故问,声音轻快熟稔,王忧不用抬头也知道是谁,有气无力挥了挥手,“难受,哥们,快扶我进去躺一下。”


    街道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王琴师思前想后,决定要脸,要躺得进去躺。


    云星起收敛起笑意,扶起好友胳膊,将人一路架进琼宴楼大厅内。没让他如愿躺下,而是把人按在椅子上坐下,喊店内伙计端来一碗醒酒汤,递给王忧喝下。


    一碗汤下肚,王忧脸色好了不少。


    跟着进来的游来重特意与燕南度离得远些,问道:“渺渺,听伙计说,你一大清早出去了,是去哪了?”


    看好友双颊渐渐有了血色,云星起回道:“去找何姑娘了。”


    “你怎么不叫醒我和你一起去?”游来重拍了下他的肩膀,他担心就担心在这。


    何姑娘是个会武功的,他的小师弟撑死是一个动作灵活些的普通人,在何姑娘面前完全不够看。


    万一一朝不慎,出了意外,他这个做师兄的怎么和师门其他人交代。


    “看你们睡得正香,不好打扰,”云星起余光瞥了一眼身侧坐下的男人,“再说,我是与燕兄同行的。”


    没事就好,游来重心下松了一口气,拉着人和他一起坐下,他实在是有些站不住了。


    “怎么样,此行问出什么没?”


    云星起沉默一瞬,说:“没问出什么,是元小姐死后,何姑娘伤心欲绝,不愿再多在外人面前提及她。”


    游来重眉头皱起,岂不是线索断了。


    不待三师兄说话,云星起反手捏住他的手腕,说:“查不到算了,三师兄,我也累了,就像你说的,案子早破了。”


    不是你一直不甘心,想追查到真正的元小姐在何处?


    游来重愣住了,他盯视着对面人的眼睛,一如既往清澈,像山间溪流,今日,其中却缭绕几缕淤积深沉的泥沙。


    行,游来重心下叹气,既然小师弟不想查了,就不查了,缘由他不会去多问。


    卷宗已归于档案,封存于府衙一库房之中,若不是为了小师弟,他不会去义庄,不会去霞生处问询。


    王忧趴在桌上,半张脸埋在臂膀中,眼神比起方才清明不少。


    他想起之前去霞生处,与云星起打配合,让何姑娘写下的红笺。


    红笺上的字迹,是不是有什么问题?


    不过,云星起没有提及,他也不会选择开口。


    几日后,云星起戴着帷帽独自一人再次去了霞生处,从方彩口中得知,何落青走了,她离开了垂野镇。


    没人知晓她去了何处,亦如没人知道她从何而来。


    她的出现与消失一样,像是一阵风,引发一场燎原大火,一切化为灰烬后,不知去向。


    站在熟悉的胭脂铺门口,门外,镇子依旧热热闹闹,人影交错。


    远远的,传来铁匠铺锤击的当当声,一个担着两筐水果的小贩叫卖着走过街道,旁侧金银铺内有姑娘们手挽手从中走出,身上多了一两件流光溢彩的首饰。


    有风穿过一整个街道,吹起有些店门口挂着的褪色幌子,带来一丝雨水的土腥气。


    天边有乌云聚集,云星起走出霞生处,凭借记忆,找到了何落青地处偏僻的家。


    院门没锁,屋内少了一位浅青罗裙女子,他走进屋,里面好像少了什么,又好像什么都没少。


    触目可及的茶具、床褥皆在,只莫名少了人气。


    他在床铺边蹲下查看,床底有一个深深的方形印记,被从靠墙一边拉往床外。


    何姑娘没骗他,床底真有一个木箱。


    当时,他没去拿床底木箱,一是他不愿,二是他怕。


    怕何姑娘是在骗他,骗他去床底拿证据,然后背后拿刀子捅他。


    是他想多了,他站起身,帷帽掉在地上,他没去捡,拍拍双手灰尘,坐在床榻边缘。


    窗户敞开,一只浅紫羽毛小鸟停在窗根上,它没叫,探头探脑观察一番屋内,一与云星起对视上,扑棱一声飞走了。


    希望何姑娘在某处好好生活,云星起望着屋外灰蒙蒙的天幕怔愣地想着。


    下过几场淋漓秋雨后,暑热逐渐逝去,日子愈加凉爽起来。


    一日,翠山上连接山脚与及树庄大门的林间长阶上,有人来了。


    天亮的时辰越来越晚,初阳中裹挟一丝山风,这些风像未褪尽的夜色,吹在人脸上有些发冷。


    林壑清一身长衫破破烂烂,辨不清原有颜色,乍看像是一团深灰尘土裹在身上。


    他呵出一口白雾,按了按头顶缺了个口的草帽,背上负有一个陈旧竹箱,里面装满他此行云游所有收获。


    埋头爬到石阶顶端,及树庄大门紧闭,林壑清没有敲门,站在门口停顿一会,转头去了另一边。


    客舍那边有一道侧门,不知关没关。


    侧门虚掩着,没关。


    他推门而入,与一位生人打了个照面。


    那人身形高大,临近中秋的清晨赤着臂膀,身上肌肉匀称,古铜皮肤上覆有一层薄汗,晨光中尤为显眼,手中捏着一把寒光粼粼的刀。


    燕南度最近心情不佳,云星起似乎下定决心,要将他们两人之间的关系,推回到最初相识之际。


    平日里待他如一位普通朋友,除偶尔有求于他外,鲜少再叫他“阿木”。


    生硬、客气、疏离,一如初见,他咬咬后槽牙,是不如初见。


    硬上怕把人吓跑,来软的得挑个好时机。


    烦躁使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索性趁天蒙蒙亮,心血来潮提刀来到客舍院落内练刀。


    许久未练,一时入了迷,待听见动静,来人已一脚踏入院内。


    他停下动作,一双琥珀色眼瞳似箭矢一般扫视过去。


    江湖中的刀光剑影忽闪入林壑清眼中,惊得他瞳孔骤然放大,下意识收回踏入院内的步子,收得过猛,左脚踩右脚,失去平衡栽倒在地。


    头上帽子摔落,露出一头乱糟糟掺杂灰白的发髻。


    他胡子拉碴,一脸沧桑,唯独一双眼睛,显出与面容不符的明净清澈。


    “你是谁?”


    两个声音,两道截然不同的语调,异口同声发问。


    第64章 徘徊


    随着秋意渐浓, 清晨山上的风越来越冷冽。


    云星起裹在薄被中,像是一只白色蚕蛹,缩在床内面朝里睡得正香。


    身后木门应声而开, 王忧顶着两只大大黑眼圈推门而入。


    昨晚, 他与游来重彻夜饮酒, 本是可以留在楼内与其抵足而眠一觉到天亮。


    可能是酒劲上头,脑子不清醒,他硬要回翠山上来睡,推脱说是山上空气好, 宿醉后醒来能舒服些。


    游来重差人送他至山脚下,随后王忧独自一人走的山中石阶。


    山风清朗, 他一步一步踩在台阶上, 清醒得仿佛晚上并未喝酒。


    及树庄大门紧闭,他无意叫门,熟门熟路拐了个弯,摸去客舍侧门,从一棵老树树杈上掏出一把韩钟语告知他的小小铜钥匙开了门。


    天际明月沉入漆黑山峰背后,头顶灰蒙蒙一片, 一踏入客舍内, 靠山风撑起的清醒消失殆尽,脑子瞬间昏沉起来。


    摇摇晃晃走入他的房间内, 倒在床铺上。


    不知是昨晚酒喝多了烧心, 或是熬夜熬过头精神亢奋, 他闭着眼, 却无法顺利滑入梦乡。


    迷迷糊糊中,听见院落内有声音。


    像是金属破风声,窸窸窣窣的, 不吵,他自然没力气去打开门看一眼。


    直到一声巨响响起,惊得他压根没听清是什么,身体本能率先做出反应,动作迅速翻身坐起,睁开眼时人已直挺挺站在床铺下。


    心脏如擂鼓一般在胸膛下剧烈跳动,他感觉有些喘不上来气,揉揉眼睛,门外此刻安静如斯,似乎方才一切是梦中传来的声音。


    他知道,门外一定发生了什么事情。


    打开门一看,冷空气沁得人难受,院中,燕南度赤着上身,手握一把刀,如孤狼锋利的双眼正一眨不眨地盯着一边。


    沿视线看去,客舍侧门外,一个看着年纪不小的流浪汉跌坐在门外,一脸惊恐未消。


    王忧问:“发生什么了?”


    他的出现,打破眼下僵持。


    林壑清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惊恐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恍然大悟。


    伸手抓起掉在地上的草帽,他没有戴上,开口嗓音沙哑:“你们是最近新入住翠山的客人?”


    燕南度眉梢一挑,缓缓收敛起眼中锋芒,同时归刀入鞘,“是的,不知阁下是?”


    他走上前去,伸出一只手,手掌宽厚,带有练武之人独有的厚茧。林壑清看看他的手,看看他的脸,脸上没了第一眼时的锋利。


    最终,林壑清没有丝毫芥蒂地拉住来人的手借力站起身,拍拍身上灰尘,衣服根本看不出脏没脏。


    “林壑清,”他说,“及树庄主人的师父。”


    当年,他从长安初至垂野镇,用一幅山水水墨画,从一位避世隐士手中,换来一张脚下院落的地契。


    说是住在翠山,实则是在翠山一侧某座无名小峰半山腰,背后是连绵不绝、人迹罕至的森林,将整座垂野镇后方牢牢围住。


    他们住的山脚下,临近城镇边缘,面朝一条淌过镇子前方的河流。


    初入其中,半山腰唯有一间住宅,摇摇欲坠,勉强可以遮风,无法挡雨。


    他出钱又出力,带领工匠与尚且年幼的徒弟们,一砖一瓦,一木一梁,辛辛苦苦修建好。


    修缮接近尾声,一日傍晚,他背着半筐装着各类零碎工具的竹篓自山脚上山,莫名注意到石阶路旁不对劲。


    扒开草丛一看,发现里面藏了一个婴儿。


    那时,正值初春,白日太阳一出不冷,早晚仍是冷得很。


    不知是谁,什么时候把一个婴儿遗弃在那儿。


    他抱起婴儿,包在外的小被子冷得他手臂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看着孩子没动静,有些害怕。


    戳一戳苍白脸蛋,婴儿慢慢睁开眼,没哭,一双圆溜溜黑眼珠看着他笑。


    恰逢天边璀璨星辰从云层后升起,他抬头望一眼树梢上天幕,将孩子抱了回去,取了名。


    后来,房子修好了,孩子养大了,他的心又野了,把一切托付给大徒弟韩钟语操持,自个逍遥天下去了。


    随后几年,二徒弟嫁人,三徒弟入江湖,勤勤恳恳打理院落的人一直是韩钟语。所以,山上的主人与其说是他,不如说是他大徒弟。


    他林壑清,不过是及树庄主人背后不着家的师父罢了。


    一听他介绍,王忧与燕南度明白了。


    眼前这位灰头土脸,貌似流浪汉的中年人是云星起师门四人口中尊敬的师父。


    王忧头疼得像要裂开,现下,看样子是没法在客舍内睡了。


    他突兀地举起一只手,说道:“林师父,我去帮你叫人。”


    撂下一句话,不顾其他两人反应,快速冲出客舍。


    开玩笑,他今日无论如何是要睡觉的。


    路上运气好,遇见一个早起打水的小孩,嘱咐他去叫他们师父去客舍,你们师祖回来了。


    随即,毫不犹豫拐道去了云星起小院。


    几乎是强行将云星起从床内挖出,双手推着被子,像是滚汤圆一样拼命摇了一阵。


    摇得云星起不醒也得醒,从被窝中伸出一只手,抓住王忧手腕,含含糊糊喊道:“别别别摇了。”


    慢悠悠从床铺间爬起,云星起揉着眼睛问:“怎么了?”


    王忧说:“你师父回来了。”


    一句话,把云星起所有瞌睡赶走了。


    他着急忙慌爬起身,掀开被子立马往外冲去。


    刚踏出房门,冷风一吹,等等,他不知道师父人在哪。


    扭头问王忧:“去哪?”


    王忧见好友走了,毫不犹豫外衣一脱靴子一甩,一卷掀开的被子躺下,手胡乱往外一指:“客舍那边。”


    云星起冲到院子里,打一勺冰凉的水胡乱洗了脸,急匆匆朝客舍方向跑去。


    师父云游在外许久,他好不容易回了翠山,仍见不着对方,眼下,终于能和师父见面了。


    然而,越靠近客舍,他的脚步越加迟缓。


    若是在客舍,岂不是会遇见燕南度?


    这一段日子,他尽量躲着燕南度走。对于燕南度在他病中的照料,他心下感激,曾想请对方好好吃一顿饭作为答谢。


    转念一想,对方在江湖中漂泊多年,大抵不差他一顿饭。


    燕南度细致入微亲力亲为照顾他,所图为何,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对于情爱,云星起是彻底的空白。


    他不知道自己能给出什么,又该如何去回应。


    旅行途中,碰到未知会激发他的探索欲望,眼前的未知,却只会让他心生胆怯,想要逃跑。


    在芳原城桥边也好,在垂野镇河畔也罢,面对燕南度毫不掩饰的直白靠近,他的第一反应似乎永远是逃避。


    他感到厌恶吗?


    扪心自问,没有。


    他能够接受吗?


    他不知道。


    从长安,一路回到翠山,身边与他有过沟通的人,除了二师姐,其他人鲜少有正儿八经的情爱。


    可他能因为燕南度,不去见阔别已久的师父吗?


    不能。


    双脚似乎陷入泥沼,但他仍然在走,走去客舍。


    一踏入客舍内,打眼看见,师父独自一人坐在院内石凳上悠闲喝茶。


    “渺渺,你来了。”林壑清看他来了,笑得眉眼不见。


    所有犹豫在师父一笑间消弭了,他开心地跑过过去,像小时候一样,亲昵地从后面抱住师父脖颈。


    “这么大了,还是这般不稳重,”林壑清拍拍他的手臂,“从长安回来了?”


    云星起松开手,掩不住笑地坐在一边,“嗯。”


    “长安怎么样?”林壑清为他倒了一杯茶。


    茶水温热,白色雾气缓缓升起,一路跑得急,云星起此时才发现自己喉咙干渴得厉害,端起茶杯一饮而尽。


    “还好。”放下茶杯,云星起不愿多提及长安,反问道:“师父,你此番回来,是特地赶着回来过中秋的吗?”


    “当然。”林壑清抬手揉揉他乱糟糟的柔软头毛。


    他顿了顿,轻声说:“不过,回来路上,遇见了一群奇怪的人。”


    一行人一身寻常打扮骑在马上,看着和走南闯北的普通商贾出行没什么区别,只是与他们擦肩而过时,给他一种熟悉的厌恶感。


    林壑清摇摇头,端起茶杯喝下一口,“算了,应该与我们没关系。”


    有人来了,是燕南度。


    他换上一身干净玄色劲装,许是刚用冷水洗漱过,周身挟有一丝飘忽水汽,整个人看来像是一把濯洗过的刀,沉静锐利。


    他一出现,云星起脸上笑意明显一僵,随即又迅速扬起,站起身来:“燕兄!”


    招呼打得比平时响亮,情绪比平时刻意。


    燕南度表情比不上之前与林壑清交流时的松弛,有些深沉。


    他没有说话,朝云星起点点头,沉默地坐在石桌旁另一边。


    云星起重新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盯着茶杯中晃动水面,一言不发。


    独留林壑清一人,坐在好似凝滞的空气中左右看看,心下奇怪。


    片刻之前,燕南度扶起他后,两人随意聊过几句,算是投机,毕竟对方提刀不是有意吓人,说开便是。


    几句话功夫,他了解到,对方和方才跑出去喊人的公子哥,是他小徒弟的朋友,来山上暂住。


    可朋友之间见面,会是眼前这样吗?


    第65章 水鸟


    弥漫在石桌上的沉默并没有停留太久, 院外传来匆匆脚步声。


    韩钟语一扫平日里内敛沉稳,步伐急促地踏入客舍内,有几缕发丝从额前垂落。


    他太着急, 头发没来得及仔细梳好。


    “师父, 你回来了!”


    他很少大声说话, 惯常温声细语,引得燕南度扭头看他。


    音调中有久别重逢的惊喜,亦有一丝难言的颤抖。


    单手扶住客舍拱形院门边框,他喘了几口气, 放慢速度走去。


    他的到来,如同一阵风, 吹散院内凝结空气。


    小小客舍, 大多数时间内不住人,最近一月内热闹不少,现下更是挤进好几个人。


    待走到师父面前,韩钟语胸腔起伏平缓下来。


    他已数月未见师父,再见难免失态。


    慢慢平复下心情后,他只觉有些可惜。


    他年岁渐长, 无法像小师弟一样, 环住师父脖颈撒娇。


    安静立在林壑清面前,不坐不说话, 唯有一向古井无波的眸子翻涌着。


    云星起捧着茶杯对此见怪不怪, 师父以前没少出过远门, 每回从外归来大师兄都十分激动, 三年不见,大师兄仍和从前一样。


    他放下茶杯欲站起身,拉大师兄坐下。


    林壑清轻叹一声, 率先站起身,双手重重拍了拍韩钟语肩膀,说:“嗯,我回来了。”


    韩钟语垂下眼睑,敛去眼中情绪,绕过林壑清,坐在云星起旁边。


    眼前一幕,让燕南度眉梢一挑,不由打量了一眼。


    埋在桌下的一只手摩挲没有悬挂刀的腰带,只觉有点意思。


    过了两日,即是中秋。


    林壑清日夜兼程赶回翠山,为的便是这一个中秋。


    今年中秋,是翠山最近几年里,师门人到的最齐的一次。


    一大清早,整座及树庄热闹起来。


    韩钟语领着院内其他人一起准备制作月饼的各类工具。


    上午时分,天光晴好,伊有琴牵着女儿上了山,身后跟着她提大包小包的丈夫何延。


    一进入院内,何延笑着给院内所有人发了礼物,给云星起另多塞了一个大红包。


    游来重稍晚些,将近正午,提着一小缸陈年佳酿,摇摇晃晃爬上山。


    酒一现身,林壑清一马当先冲上去前去抢过,当即撕开封泥喝了一口,赞叹道:“好酒!”


    韩钟语接过酒缸,“师父,别喝多了。”


    家常午宴后,一群人围在及树庄庭院内,和面,擀皮,包馅,面粉时不时飞扬于空中,混合着干果豆沙枣泥的甜香。


    伊有琴教女儿做好一个月饼,女儿乐呵呵拿在手上去父亲面前炫耀去了。


    她拍拍手,新揪一团面,边用擀面杖擀面,边不动声色观察着。


    小师弟与那位名叫燕南度的江湖侠客之间貌似有事情发生。


    在山下医馆,燕南度亲力亲为照顾生病的小师弟,她那时只觉两人关系好,毕竟比起叫王忧的琴师,燕南度更为可靠。


    此刻众人齐聚,才觉出多少有些不太对劲。


    她住在垂野镇中,每个月会有固定时间上山,经常在酒楼内醉生梦死的三师弟不提也罢,大师兄自个和师父拉扯不清,估摸他们看不懂。


    她敏锐察觉到,小师弟似乎一直在躲避燕南度,刻意与其隔开几个人,和王忧挤在一起。


    男人表面上看不出异样,视线始终似有若无落在小师弟身上。


    照理来说,两人关系应会变得愈加亲密才对。


    云星起擀好饼皮要包裹馅料,发现枣泥不够,抬眼发现桌案一侧还有,伸手过去拿,手指尖恰好和同样要用枣泥的燕南度碰上。


    刷地一下,一抹绯色晕染在云星起双颊上。


    燕南度见他要用,直接把枣泥推到他面前,自己拿其他馅料去了。


    伊有琴心中八卦之火顿起,扫视一圈,其他人和没看见一样,全在忙着包月饼。


    想找丈夫何延讨论讨论,可惜眼下人多事忙,抽不开身。


    很快,月饼做得差不多了,游来重拉住端起几笼屉月饼要去厨房的韩钟语,“大师兄,待会不用做饭了,等月饼蒸好,我们拿月饼去山下琼宴楼。”


    韩钟语一愣,问:“去干什么?”


    游来重揽住他肩膀,笑着说:“难得小师弟今年回来了,不用你这么辛苦。”


    林壑清说:“来重说得对,钟语,待会我们一起去山下,孩子们估计也许久没去酒楼吃过一顿了。”


    师父发话了,韩钟语点头应下。


    落日悬在翠山背后,尚未完全垂落,垂野镇家家户户屋檐下挂上红灯笼,恍惚天上晚霞落入千家万户,映得石板路面似火在燃烧。


    街道上交织着各种甜香气息,有桂花糕、炒板栗、各类时令水果。


    孩子们提着兔儿灯、鲤鱼灯,穿梭在人群中嬉戏打闹,橘黄灯火在风中摇曳。


    燕南度走在众人背后,琥珀色眸子扫过街市,他留意到,眼前一片祥和热闹背后,似有某种暗流在涌动。


    有几个站在街角暗处或坐在茶肆门口的男子,装束看来和寻常人一致,身板挺直,眼神警惕,不动声色扫视川流不息的人群,手虚扶在腰侧,是常年佩戴利刃的习惯性动作。


    燕南度不由眯了眯眼,捏住腰间刀柄。


    琼宴楼内不止有垂野镇居民,亦有许多其他城镇百姓前来,楼内人声鼎沸,觥筹交错。


    游来重领着他们熟门熟路进了一间包厢,没过一会,一盘盘珍馐美味端上桌。


    大家伙风卷残云一般横扫一空,吃得尽兴后,游来重提议说:“走,一起去河边放天灯。”


    不料,一走到大厅,有一人拦住他们,主要是拦下王忧。


    原是之前王忧与游来重在楼中喝酒,没少借酒劲弹琴取乐,他琴弹得好,不知不觉间有人竟记住了他。


    中秋节庆,邀他为在座之人弹奏一曲,免他们一桌餐钱。


    免餐钱实在可贵,王忧又推脱不掉,上台演奏一曲。


    琴自是比不过他本人的檀木古琴,可他一弹琴即刻陷入忘我之境。


    让韩钟语等一众没见过他弹琴的人对他大为改观。


    一曲终了,方能匆匆离开琼宴楼,往河边而去。


    垂野镇面朝一条河流,河边已聚集有不少人,一盏盏天灯被放飞,承载人们或大或小的愿望摇曳着升上夜空。


    远远望去,似误落入凡间的星辰,被一点火焰托举着重返天幕。


    前几日的无头女尸案,好像暂时被节庆喧嚣所掩盖,无人谈论无人在意,人们急于用节庆喜悦去覆盖不久前的恐惧。


    手一扬,一盏天灯飘飘忽忽往上飞去,燕南度突然抓住仰头看天的云星起手腕。


    他动作果断坚决,云星起没有挣脱,他问:“你要干什么?”


    “我特意准备了一个东西,想给你看看,”燕南度压低声音,几近淹没在周围嘈杂人声中,“我觉得,你会喜欢。”


    云星起扭头去寻找其他人,大师兄站在师父旁边说话,二师姐和她的家人,三师兄背对他蹲在河边,王忧因琼宴楼一曲,被孩子们围成一圈,忙着帮他们放天灯。


    他回过头来,没来得及说话,燕南度径直拉着他穿过熙攘人群,沿河岸走去。


    最终,停在他们上岸时的宽阔芦苇丛旁,正值芦花花期,银白花序在圆月下泛起一圈毛绒光晕。


    河风习习吹来,恍如进入冬季,雪花在芦苇丛上翻涌。


    燕南度说:“你在这等我一会。”


    他松开手,走到水边,两指并拢,放在唇边,吹出一段断断续续唿哨声,音调颇具穿透力,或利或缓,从水面上远远传开。


    起初,只有唿哨声在响,不多时,河岸边随风摇动的芦苇丛中掠过一行行痕迹,是许多只水鸟从四面八方腾空而起,江面上数只灯火灼灼的船舫映衬着它们白色的羽毛。


    水鸟成群振翅而飞,盘旋环绕在水面上,惊得芦花纷纷扬扬落下,愈加似雪景。


    岸边放天灯的人无不停下动作惊讶地驻足观看。


    这是燕南度师父教他的,师父告诉他,他父亲当年,用同样方式赢得他母亲的心。


    尽管他从未见过他父亲,母亲燕和雪之后抛下他另嫁他人,他们在一起那一刻的真心不是假的。


    他以为或许一辈子用不上,没想到眼下用上了。


    燕南度没猜错,云星起确实喜欢。


    从未见过的壮观场景,让他呆站在原地,几乎失语。


    心跳在胸中愈加响亮,犹嫌不够,像是要破开胸膛,鼓动在耳际。


    水鸟盘旋一阵后,裹挟月光向着水天相接处飞去。


    水面重归平静,在明月照耀下,像是一面银光闪闪的镜子。


    恰有微风来临,芦苇发出“沙沙”声,掩不住云星起扑通跳动的心。


    燕南度定定看着他,说:“渺渺,我喜欢你。”


    像是一柄重锤敲击在云星起心头,他知道燕南度席间喝了酒,不多,现下对面人意识清醒,眼神清醒,云星起一眼便知,男人没有被酒意劫持。


    云星起张了张嘴,正要说话。


    “轰——!”一声沉闷爆裂声在背后夜幕上炸开。


    有人放起了烟花,绚丽光辉顷刻间洒满半边天。


    打算说出口的话语,被突如其来的烟火惊得落回云星起心底。


    光芒忽明忽暗闪烁在回头看去的少年脸上,燕南度盯着他的侧脸,看清他那双被焰火映亮的杏眼中的动容与徘徊。


    他没有去追问。


    待最后一簇烟花在夜幕上燃尽,化作零星火点落入河水,云星起转过头来,“我们回去吧。”


    他停顿一会,补充道:“明天,我会给你一个答复。”


    答案,已经放在了他的心底。


    第66章 桎梏


    初晨阳光透过繁复雕花窗格, 落在木地板上,被分割成斑驳陆离大小不一的方格。


    云星起睫羽微颤,睁开眼前, 身体触觉先一步感知到不对劲。


    覆盖全身的被褥滑溜溜地像是抹了一层油, 轻薄丝滑, 别扭怪异,浑然不似他在翠山庭院中的感觉。


    另有一种浅淡但无孔不入的香气萦绕周身,似香炉熏香,不似山间草木, 亦不是市井烟火气,是一种被精心调制过、甜而发腻的气息。


    睁开眼, 视线模糊一瞬, 随即被劈头盖脸明黄色笼罩,头顶上是一片描金纱帐,上绘有几只羽毛泛金的小鸟栖息在枝头。


    他顿时意识到什么,当即翻身坐起,动作太大,一时晕眩。


    现下身处房间, 明显不在翠山, 甚至可能不在垂野镇中。


    身下柔软床铺似乎化作一团沾了水的棉花,将他包裹其中, 快要透不过气。


    昨夜记忆如同一团浓雾, 缓缓侵袭而来, 一个清晰画面刺破混沌。


    他记得, 燕南度站在月光下芦苇丛旁,河边盛开花序像是一场盛大雪景。


    燕南度琥珀色眼眸在夜色中像是一点烛火,定定看着他, 深邃五官忽明忽暗掩映在焰火下。


    一行行水鸟从芦苇丛中乍起,于他而言,确实有趣。


    最让他印象深刻的,是水鸟消失在天际后,男人对他说出的一句话。


    他承诺,今天会给对方一个答复。


    可是现在他连自己在哪都不清楚。


    突然,房门被人推开。


    几道人影鱼贯而入,所有人脸上挂有一种云星起极为熟悉、被特意训练过的表情,进屋关上门后,其他几人分列在两侧,领头之人向他走来。


    他不认识他,他看样子好像认识他。


    领头之人垂手立在床侧,声音平稳得像是一滩地面上的死水:“侯公子,奴才奉命来为您更衣。”


    侯公子。


    三个字像是一根针扎进云星起眉心,他的脑袋疼了起来。


    眉头蹙起,他已许久没听见有人如此叫过他了。


    只一声,将他从近一年山川河流、市井街市的自由中,拉回看似美轮美奂实则是摄人魔窟的京城。


    他扯了扯嘴角,想笑,没笑出来。


    被王爷抓到了。


    属实是日子过得太好,让他快要遗忘王爷要抓他回去一事。


    大部分时候,他是在人迹罕至的山林草野间行动,一旦进入城镇市集,他会加以伪装。


    不可否认,随时间流逝,他自是没有刚出长安那阵的小心。


    想来大抵是昨晚。


    回到翠山之后,每一次去垂野镇,他都会戴上帷帽,昨晚与师门聚会过节,一时疏忽,忘了戴了。


    或许,从他回到翠山后,被王爷抓回去只是时间问题,毕竟当初,他是被王爷从翠山领去长安的。


    要想找他,怎么不会重回二人初次相遇之地?


    他没有反抗,此地此刻,反抗无济于事。


    他沉默地走下床,站到铜镜前,任由一双双或温热或冰凉陌生的手给他换上层层叠叠华服。


    衣料是上好丝绸,轻飘舒适,暗绣银线花纹,流光溢彩。


    同时,又冰凉沉重,穿在身上不似蔽体保暖外衣,更像一副会桎梏住他的枷锁。


    侍从为他紧束腰带,压力勒住他的腹部,他一下觉得喘不过气,控制不住弯腰呕了一声。


    他害怕了。


    王爷辛辛苦苦培养他,他喝醉酒后逃出京城,不知等会他会如何对他。


    侍从们对此视若无睹,服侍他穿好衣服后,悄然退至一旁,独留下一句“请您耐心等待”。


    没说要他等待什么,他知道他要等待什么。


    在铜镜前,他知道身上穿的是一身王族公子常穿的衣袍,是他平时鲜少穿的一类衣服。


    在长安,明面上他是受王爷照顾的士族之后,大多数时间他往返于王府后院与翰林图画院。


    这一类服饰他穿过,是在他离开长安之前一年间,出席各类王公贵族聚会时。


    那时穿多了也无法适应,遑论眼下过了近一年自由日子的他。


    衣服太重,层数太多,他甚至无法像往常一样舒展弯腰,僵硬地走去凳子前坐下,挺直腰板等待。


    门外阳光时明时暗,白云飘过,光影变幻,久到他压根辨不清过去了多久。


    门再次被推开,王爷来了。


    周珣一身玄色常服,乍看平平无奇,随着他走动步伐,光线流转,布料上以同色丝线掺杂金丝暗绣的蟒纹倏然浮现。


    像是一道流光溢彩的金光,在乌云掩映下时不时闪现。


    他的同色腰带下挂有一枚白玉玉佩,玉质如凝脂,除此之外周身再无多余装饰。


    然而,他仅仅走进来,整个房间空气似乎因他而变得凝滞,那股久居上位者浸润出的气势,无声彰显着他的存在感。


    王爷逆光走来,云星起没来得及看清脸,光看身形便知道来人是王爷。


    他当即站起身,不知是身上衣服过于沉重,亦或是身体记忆快过大脑思考。


    “咚”一声沉闷声响,待反应过来,他已双膝跪在铺有厚毯的地板上。


    跪都跪了,他只能双手在身前交叠,抵住额头,完整但缓慢地,对着来人行了一个跪拜大礼。


    熟练得他不由在心底惊讶,原以为已经遗忘,没想到仍记得。


    过去在长安三年间,王爷特意差人教导过他一套繁琐宫廷礼仪。


    实际用上的场合很少,他虽说住在王府后院,一年到头遇到王爷的次数屈指可数。


    凭一画成名后,王爷才时常召见他,特许他免跪,一整套礼仪,主要是面对皇帝。


    这一次见面,是他夜逃京城后,第一次再次面见王爷。


    他本应说些什么,辩解也好,请罪也罢,可是他脑子一片空白,斟酌好的话语临到头,全忘了。


    是他擅自逃离长安,辜负王爷对他一路栽培。


    歉疚与恐惧混为一体,让他几乎分不清他对眼前之人,更多的是哪一份情感。


    周珣缓步走至他面前站定,阴影完全笼罩住跪在地上的少年。


    他没有立刻叫他起来,一向带有温和笑意的脸此刻面无表情,一双狭长的眼饶有兴致打量着云星起,像是一位工匠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却沾染上不少尘土的佳作,眼中的光冷得彻骨。


    “侯画师,”他语气平静,“抬起头来。”


    云星起依言抬头,微眯了眯眼,一束白光从王爷背后射来,刺得他眼睛生疼,仅能勉强看清一个模糊轮廓。


    一只手掐住他的下巴,力道不大,却没法拒绝。周珣迫使他转动脸颊,左右仔细端详,片刻后,他像是极为满意地点了点头,松开手。


    “侯画师,别来无恙,请起吧。”


    云星起轻舒一口气,听语气,好像王爷不是特别生气。手脚利索地爬起站好,始终垂下头,不敢与其对视。


    “许久未见,礼仪规矩你倒是没忘,”周珣盯着他,摩挲着大拇指上的玉扳指。


    云星起轻轻开口,声音沙哑至极:“王爷特意派人所教,我”他停顿片刻,“草民不敢忘。”


    周珣嗤笑一声,音量不大,云星起听得清清楚楚,只觉背后冷汗涔涔,是不是说错话了?


    在云星起面前渡步一圈,周珣声音平淡,“那一晚,本王在你身上下了一场赌注,你连夜消失,明明白白告诉本王赌输了。”


    他负手而立,盯着云星起头顶,“不过,输了也无妨,本王输得起,你看,眼下这不是又把你找回来了。”


    一抹笑意渐渐浮现,周珣脸上恢复了以往温和表情,视线扫过云星起乌黑发顶,落在肩侧。


    他亲昵地拂去云星起肩膀上根本不存在的灰尘,动作轻柔,忽视了少年不知所措的一颤。


    “毕竟,”他一手抓住云星起肩膀,垂首在他颈侧,声音压低,带有一丝笑意,“通关文牒,是本王亲自签发给你的。”


    温热气息喷洒在脖颈间,这一动作太过亲密,几近耳鬓厮磨,激得云星起不由瑟缩一瞬。


    脑子一片混沌,周珣靠得太近,云星起嗅到一缕不容拒绝的浓烈檀木熏香。


    王爷提起通关文牒,不得不让他想起当晚一前一后到他手上刻有王爷封号的令牌。


    通关文牒事小,令牌事大,大到说不定他会被满门抄斩,连累同门。


    背后冷汗直冒,王爷提起通关文牒是为了什么?


    他是靠通关文牒抓住他的吗?


    不可能,他一定会来翠山找他,时间早晚问题,眼下是被撞上了而已。


    难道是在暗示他令牌一事?


    拼命回忆他以前是否拿王爷令牌干了什么不好的事情。


    为防止自己假冒身份被旁人看出端倪,从而抓走他去领赏,他其实很少动用令牌,进出城镇,用得最多的是通关文牒。


    令牌印象中只用过一次,数月前,他在河洛客栈,亮出令牌假借王爷之名企图威慑住另外两帮人,让他们放自己一行人走。


    结果失败了,所幸最终仍是安然无恙逃出客栈。


    他此举是为了连朔镖队,估摸连镖头不会往外去说。难不成是罗掌柜,或是那一批风雨来客,客栈着火死里逃生后四处打听,打听到王爷这里,被王爷本人知道了?


    王爷是没去过河洛客栈,但他丢过一块令牌,令牌遗失在他侯观容的府邸当中。


    第67章 去长安


    日光正好, 山风徐来,周珣策马而行,围绕在他周身的是他的贴身侍卫们。


    他此行目的, 是为了寻找一个人。


    一位听闻已隐居于翠山, 先帝时期的前宫廷画师。


    周珣对他印象不深, 他那时年岁小,依稀记得,他与皇兄周瑄一起住在皇宫中,尚未成为天子的皇兄与一位宫廷画师关系亲密。


    他偶尔会遇见偷偷去学画的皇兄, 眉梢眼角是藏不住的开心雀跃。


    后来,皇兄不再去偷偷学画, 反是心情低落, 愁眉不展,个中缘由从未向他提及。


    待皇兄到了封爵开府之日,自请去了边疆,几年后,他也去了那片黄沙扑面的土地。


    待在边疆打仗没什么好说,除年末家宴回一趟长安外, 他和皇兄大部分时候过着一种风吹刮脸沙飞眯眼的日子。


    原以为会和皇兄镇守一辈子边疆, 直到某日境外传来消息,北边一国不明原因发生瘟疫, 瘟疫不可控, 致使这一规模不小的国家覆灭。


    夏季炎热, 瘟疫逐渐得到控制, 冬季来临,瘟疫卷土重来,甚至跨过北方平原, 直指边疆地区。


    军队与周边村庄有许多人感染,前期死亡人数众多,周瑄以身作则,亲自督促大夫熬制汤药,拿出他们王府中所囤积的珍品药材进行分发,组织未染病士兵与民众,隔离病患,深埋死者。


    他跟着皇兄亲身涉险,奔赴在第一线,大大减少了瘟疫进入中原的可能性。


    先皇朱笔御批,夸赞他们两人临危不乱,身先士卒,阻挡大疫于边疆之外,功在社稷。


    来年开春,他与皇兄被召回长安,随后一切发生得仿佛迅如闪电,皇兄手段雷厉风行,一两年间,从一几乎不知名的边塞王爷夺得了至高帝位。


    他呢,没什么野心没什么主见,习惯性跟在皇兄后头做事,对帝位不感兴趣,对当个闲散王爷兴趣很大。


    说闲散不是真闲散,有时得替他的皇兄做一些光鲜外表之下,琐碎又麻烦的事。


    比如眼下这次。


    皇帝登基数年后,突然向他提出要寻找一位画师。


    圣旨下到王府,表面大意是要寻一位民间画师,画几幅奉旨作画的画作,以招揽天下英才。


    接下圣旨后,对着空荡厅堂,他想,皇兄是不是想寻回当年教导他作画的林画师?


    林画师当年在长安名望不低,在皇兄去了边疆数月后,带着三个徒弟不知为何也走了。


    没有大张旗鼓,仅有少数几位知情人士知晓他去往了何处。


    周珣得了情报,几日后,为防引人注意,只带一支人数稀少、皆是心腹的队伍离了京。


    山路崎岖,马蹄踏在枯叶碎石上,发出单调脆响,周珣骑在马匹上,无所事事欣赏着远山青黛。


    旁侧山壁密林间,倏地响起一阵稀里哗啦树叶拍打声,像是大雨突至,可是天气晴好,没有雨水落下,紧接着,几颗果子从枝叶缝隙中接二连三落下。


    有的闷声砸在路旁草丛中,不见踪影,有的径直滚落到他坐骑蹄下,马儿受了惊,不安地刨地。


    他拉紧缰绳,弯腰安抚马匹,一旁亲卫们面面相觑,握住刀柄,虞瑛反应迅速,策马来到周珣身前,沉声下令:“来人,去那边看看。”


    几名侍卫骑马前去查看,没等看出端倪,周珣好奇地勒马近前几步,“没事,说不定是果子熟了自然掉落。”


    “王爷,小心”虞瑛的劝阻声在他背后响起。


    话音未落,一片密集窸窣声自周珣头顶传来,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急,不等众人反应,一道人影已从树木枝梢上跌落。


    像是一只不小心从树上摔落的雏鸟,裹挟草木与泥土,一路向下,正正好好落进骑马欲再往前进一步查看的周珣怀中。


    不偏不倚,稳稳当当,落了个满怀。


    顷刻间,四下里寂静无声。


    那人跌进周珣怀中,一副意料之外的茫然模样。


    这是自然,从山林树木上跌落,恰好摔进一个陌生男人怀里的事很少发生。


    周珣不动声色伸手进袖中摸刀,一双圆溜溜的眸子率先撞进他视线中。


    不对,不是刺杀,是意外。


    最初讶异后,他松了摸刀的手,沉下心来打量。


    来人一张灰扑扑小脸,发间沾染草屑树叶,唯独一双眼眸好似盛着一湾清泓,透亮澄澈。


    从面容上看,完全是一个孩子,从单薄身形和绵软肢体来看,压根不会任何武功。


    “唰——!”


    侍卫们齐齐抽刀出鞘,刀锋闪过几道冷冽寒光,周珣抬眼止住了他们进一步动作。


    周珣唇角一弯,垂眸轻声询问:“小孩,你是谁?”


    声音压得极低极轻,生怕不小心惊扰了怀中这只受惊的离巢鸟雀。


    小孩察觉到自己眼下身在何处,整个人蜷缩起来,不自觉窝在周珣怀中,嘴唇微微嗫嚅。


    他手中死死捏着一颗半熟不熟微微泛青的果子。不同于之前那些掉落在地通体青涩的果子,这一颗熟了大半,透出淡淡红色。


    哪怕从树梢坠落,惊慌下,也未曾松手。


    “我我,住在山上,”他勉强挤出几个字,声音细弱,“刚才摘果子时,不小心滑了”


    平日里的云星起自不是如此,他已十六岁光景,对民间江湖兴味盎然,师父让他下山去历练一番,他高高兴兴背上小包袱,下山去了。


    哪知走到半山腰,瞧见前几日挂着青涩小果的野树上,结出不少长势喜人的果实。


    他一时嘴馋,下山之事暂停,忍不住攀爬到树干上去摘果子。


    一踩上果树,稀里哗啦摇掉不少果子,等一摘到手中这颗最大最熟的果子时,脚下枝杈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悲鸣。


    霎时间,天旋地转,他来不及呼救,身体失控地朝下跌去,最后撞进一个陌生人怀抱中。


    他怯生生望了一眼周珣,交代完上面两句后,没了后话。


    总归是他不小心从树上摔下,看对方一身绫罗绸缎,出行一队随身侍卫,要是他把对方给砸出个好歹来,怕是赔不起。


    下山历练之旅,山没下完,得打道回府了。


    他还是和大师兄乖乖待在师门中为好,怎么一出门就惹麻烦。


    瞧他脸色逐渐灰暗,周珣心下好笑。


    他当年是正经八百去边疆打过仗的,小孩轻得很,摔的姿势巧妙,自问没有砸到他哪里受伤不舒服。


    人既然说是住在山上,不知是否认识他要寻找的画师。


    “小孩,”周珣和颜悦色,“你认识林壑清,林画师吗?”


    “林画师?”云星起眨巴两下眼睛,“他是我师父,你找他有什么事吗?”


    最近几月师父刚好在山上,没有出外云游。


    林画师是眼前小孩的师父?


    一句话,让周珣突起一个想法。


    他问:“你会画画吗?”


    云星起老老实实回答:“会画。”


    那么,林画师这么多年,是教导过他绘画的。


    林画师已归隐山林多年,不一定愿意重回长安,接着做他不想做的宫廷画师。


    退一步说,回了长安,人林画师不一定愿意奉旨作画。


    总而言之,较为麻烦,怕是难以完成皇兄旨意。


    而摔在他怀中的小孩,眼神清澈,身后背有一个小包袱,一副要出远门的模样,又得林画师亲传。


    骗他去长安,或许比劝林画师去长安要好得多。


    周珣脸上笑意缓缓褪去,说:“你砸到我,得赔。”


    他低头垂眸,阳光落在他背后,看不清眼中情绪,带来的一大片阴影笼罩下来。


    云星起被他唬住,愣愣地问:“你你要我赔什么?”


    见吓得他眼尾微红,周珣顿时一笑,笑意温和,萦绕在周身的冷冽一扫而空,他问:“你想去长安吗?”


    提及长安,云星起眼睛微微一亮,他一生从未去过长安,但知道长安。


    是垂野镇茶肆中说书人常常会说到的地方。


    听闻以黄金铺地,以琉璃作瓦,全天下一半财富聚集于此,满目金碧辉煌,璀璨至极。


    他曾好奇询问过师兄师姐们,是不是真是这样。


    哪知,他们告诉他,幼时,准确点说,在捡到云星起之前,他们是随师父居住在长安的。


    说书人口中的长安难免夸张,繁华富贵却是不假。


    本来计划中,他的下山历练之旅中,有一个目的地叫做长安,提前去不是不行。


    云星起点头,说:“想去。”


    “好,”周珣笑意愈浓,“作为赔偿,你得和我一起去长安,到了长安,一切听我安排,可好?”


    “好。”


    是不是有诈?


    可他没什么值得对方图的好处,而且,他一出师门就遇意外,能自己解决的,最好是自己解决,他不想让师父师兄为他多操心。


    不待云星起多想,周珣唤虞瑛另牵一匹马前来,等待途中,云星起恭恭敬敬把他好不容易摘下的果子呈给周珣。


    “送给你,依照我多年摘山中果子的经验,味道大概是甘甜的。”


    周珣看他一会,接过果子。虞瑛恰牵马而来,他把果子塞进鞍袋里,双手握住少年腰肢,纤细劲瘦,低头在其耳边询问:“你能跃过去吗?”


    “可以,”云星起一点不知害怕,一副跃跃欲试的表情,“不试试怎么知道?”


    周珣嗅到一缕极淡薄的草木清香,似山间晨露浸润过的松针,清冽干净,泛着些许微苦青涩。


    他手一使劲,把少年抛到另一匹马马背上,云星起眼疾手快抓住缰绳,稳稳骑在马鞍上。


    不会武功,身手算得上敏捷轻巧。


    不用上山去找人,圣旨中需要的人已找到,一行人等调转方向往山下走去。


    路上,两人并辔而行,周珣问:“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云星起抛却了担忧,心中满怀对未来美好期望,高高兴兴扭头看他,眼中似有一丛星辰在闪烁,“我叫云星起。”


    周珣没立即回答,定定看着对面人,阳光透过树叶缝隙,一抹晦暗不明的光在他瞳孔深处一闪而过。


    直到少年一边注意前方,一边脸露疑惑,他才说道:“等到了长安,你不能再叫这个名字了。”


    云星起愈加疑惑:“那我应该叫什么?”


    他转过头面朝前方,没有看身边少年,他说:“待到长安以后,你叫侯观容。”


    第68章 肖似


    及至长安, 车马喧嚣,人潮汹涌,其繁华远非垂野镇所能相比。


    云星起跟随周珣第一次进入长安, 他骑行在马匹上, 目不转睛看着, 整座长安城于他而言像是一座仙境。


    街门坊市望不到尽头,人流如潮水一般汹涌,有高鼻深目金发碧眼的异族人穿行其中,云星起视线不由落在他们身上, 又在被察觉之前匆匆收回。


    周珣平静地骑马走在一侧,长安盛景对他而言不过是日常风光。


    当风带着熟悉的热气扑面而来, 他心念涌动, 一个重要的问题被摆上台面:接下来该如何安置云星起?


    直接挑明来龙去脉,说他是林壑清林画师的亲传徒弟?


    未必妥当,皇帝并未明说他要寻找的民间画师是林壑清,万一会错意,岂不是得重头来过,再去江湖中另寻合适人选?


    到那时, 云星起该当如何, 直接放他走吗?


    周珣闭上眼,眼前莫名浮现一双清亮剔透的眸子。


    不论其人画技, 毕竟目前他没看过, 这样一个美人, 如同一块尚未经过雕琢浑然天成的上等白玉, 可遇不可求,若随意放走,他只觉不甘。


    或许, 可以留在身边,哪怕当一个宝物供在府中,日日欣赏,也是好的。


    随即,他睁开眼在心底自嘲地笑了,深知自己是何种人,断然不会满足于纯粹将对方当做一个不碰不沾染的“宝物”。


    少年涉世未深,不知人心险恶,他心动的缘由,有相当一部分扎根于此。


    他不忍心亲手去打破,起码,第一个这样去做的人不应该是他。


    何况,皇兄没有和他说过什么时候要人,只是差遣他去找人。


    皇帝贵人多忘事,他大可以在长安多培养几年,再把人呈上去。


    不管是出于一份见不得光的私心,亦或是单纯图个方便,他最终将人安置在王府后院一处独立别院中。


    院落略显陈旧,打扫一番,算得上小巧精致。从前府邸主人,似乎曾在此安放过一位极为宠爱的妾室。


    云星起初入别院一段时日,周珣时常在处理完公务的黄昏,或夜深人静的深夜,散步至院落外。


    他刻意不让下人去通报,静静站在月洞门外,远方霞云如烧,近处少年在芍药花丛边俯身整理画卷,或躬身在石槽边清洗笔具。


    云星起腰肢纤细,细白腕骨从宽大衣袖中露出,与身下水槽里晕开的浓黑墨渍形成一种令他觉得刺眼的对比。


    有时,会有一阵晚风拂过,芍药花瓣细碎落下,悄无声息沾在云星起乌黑发梢上,他浑然不知。


    周珣看着,垂在身侧的手指蜷曲收紧,始终没有上前一步。


    深夜,云星起一般待在屋内,有时可以看见他朦胧的影子,有时窗内一片漆黑,若是后者,他会走入庭院,坐在院内石凳上。


    有几次,云星起发现了他,他像林间幼鹿一般瞪大眼睛浑身一震,随后收敛起周身所有随意,规规矩矩向他行礼,问王爷来所为何事。


    几次被发现,周珣不是说恰好路过,便是借口说看云星起画技很好,不知雕刻技术如何,是否可以教导他一二。


    借口拙劣得好笑,云星起不觉异样,一副信以为真的模样,信誓旦旦和他说过得好,更是曾亲手教他刻过一两回木雕。


    在他心中阴暗晦涩想法进一步发酵之前,翰林图画院的主事拿着一幅画,恭敬地呈到他面前。


    水墨山峰,以些微墨绿点缀。


    笔触有一种与画师年纪不符的老练,纸面上自带一股扑面而来的蛮横生命力,风吹过山上林木,耳畔似乎听闻有风声在呼啸。


    周珣对画作远谈不上喜爱精通,他听着主事头头是道的分析与夸赞,心中想着:待时机成熟,皇兄看到他所选之人的画作,定会满意。


    云星起绘画根基是林壑清的野性奔放,翰林图画院学习体系规范系统,能将他的才能打磨得更为细腻规整,更适宜呈给皇帝欣赏。


    画技方面过关,他得多费心去考虑其他方面。


    “云星起”名字背后的身份,即使有他翎王做靠山,明显也是不够看的。


    甚至够不上叩见天子的门槛,他离开垂野镇前,派人去仔细查过当地户籍,云星起竟然算得上是半个黑户。


    他是个孤儿,无人知晓他亲生父母是谁,林壑清捡到他后,一直没有去主动办理收养登记,直到本朝十年一次大规模户籍普查,才草草登记在册。


    离开翠山前,他随口给云星起取了一个假名“侯观容”,现下细想,觉着假名不用改,只差一个能与之匹配的士族出身。


    思索数日后,选出几个日渐式微的世家大族,不知该定为哪一个。


    恰在此时,下人通报,左相张映松请见。


    他才记起,下朝前与其约好商议一件政事。


    一走出门,见张映松并未在外厢房中安坐,而是独自一人站在庭院游廊下,一脸神情恍惚。


    “张相?”周珣出声。


    张映松倏然回神,脸上带有一抹难得一见的茫然,他连忙弯腰低头,拱手行礼道:“微臣参见王爷。”


    周珣走近他身边,顺他方才视线望出去,唯有乱石假山和几丛花草,“张相,方才是在看什么,如此出神?”


    若非他出声,张映松险些没注意到他前来。


    张映松斟酌片刻,直起身回道:“是微臣看错了。”


    周珣心下思忖:别是看中他府上何人了。


    张映松出身平民,十年寒窗,一朝登科,先帝在时是翰林学士,被一世家大族青睐,招为上门女婿。


    待到他皇兄登基,张映松一路从翰林学士,升到参知政事,最终官至左相,可谓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他与张映松认识多年,关系不错,深知他后院除了夫人外再无他人,别说妾室,连平日里同僚相约去风月场,温香软玉莺歌燕舞他恍若未闻。


    难道是多年后,终于开窍了?


    此处不好交谈,周珣压下好奇,邀左相同他一道进屋。


    政事很快谈妥,公事了结,唤人上一壶清茶,两人闲聊起来。


    聊着聊着,话题自然拐到之前张映松在王府里到底看见了谁。


    张映松沉默一瞬,坦诚道:“好像看见了一位故人。”


    “什么故人,长什么样?”既是能让左相失态的故人,周珣好奇心彻底压不住了。


    张映松描述了那人身形样貌,周珣思索一阵,他府上是有一人与描述长相类似,只是……


    “张相,”周珣看着他,“你口中之人,怕是本王前不久带回府的画师。”


    “画师?”张映松眉心一紧,“是前不久皇帝下旨让王爷你寻找的画师?”


    周珣颔首:“说来也巧,本王正为他身份背景一事发愁,待会本王叫人唤他来,即使不是你方才看见的人,也麻烦你顺道帮本王参谋参谋他身份一事。”


    张映松连连拱手:“不麻烦,王爷让微臣帮忙,微臣自是义不容辞,故人也可能是微臣看错了。”


    所谓故人大概是左相一大托辞,为的是有借口从他这边要人。


    云星起于他有大用,真是左相故人,他也不会拱手让人,把人叫来,左相帮忙参考士族身份倒是可以。


    不一会儿,云星起来了。


    见到云星起的瞬间,张映松整个人僵住了,他定定看着少年的脸,好半晌说不出一句话。


    脸上表情不是惊艳,不是贪婪,是一种缠绵悱恻的眷恋,仿佛透过云星起,在回望过去某些被他尘封的存在。


    他的状态过于反常奇怪,引得云星起一脸疑惑,周珣坐在一旁,饶有兴致打量着在他印象中一向稳重的左相。


    随后,张映松脱口而出,“你母亲她近来身体可好?”


    话问得突兀,云星起愈加疑惑,下意识扭头看向周珣,眼中满是求助。周珣示意他但说无妨。


    “回大人,”云星起拱手行礼,语气平静,“晚生是孤儿,并无父母。”


    话语中无被冒犯之意,他确实是孤儿,没什么不可说的。


    张映松脸色恍然,看来是凑巧长得像罢了。他沉吟一阵,仍不死心,接着问道:“你可认识一位名叫‘楚岫’的女子?”


    云星起茫然地摇了摇头。


    张映松靠坐在椅子上无言了,他想起许多年前,风裹挟水汽与草木清香扑面而来。


    她托腮无所事事看着船外波光粼粼河面,忽然转过头,一双杏眼亮晶晶的,眸子里仿若蕴了一汪清泓,最令人着迷的,是她遮掩在面纱下精致如玉的容貌。


    那时的他是个穷书生,不知为何得到了色艺双绝她的芳心。


    她说:“阿若,如果我们将来有了孩子”


    “阿若”是他同门对他的称呼,本已熟稔他却听得心头一跳,故作镇定一边划船一边“嗯”了一声。


    “不论男女,我都希望他去学画,”她一扫之前疲态,兴致勃勃规划着,“不求画多好,但求画出天下一分色彩。”


    他失笑,弯腰摸了一把蹲坐在脚边她的头顶,“怎么一下想这么久远的事情?”


    “诶,别乱摸,把我簪子给摸掉了,老妈妈到时又说我,”她伸手拍开他的手,“我最近在楼内认识一位画师,他画得实在太好,只一眼,感觉我人快陷入画中,我与他约好,以后我有了孩子,得跟着他一块学画。”


    一丝细微酸意弥漫在心底,年轻张映松酸溜溜地说:“谁啊?让你这么念念不忘,都规划到以后孩子辈的事了。”


    她抱住双膝,歪头靠在上面笑了,笑得明媚可人,“干嘛,你吃醋了?”


    他嘴硬不肯承认,她一点不恼,说道:“他不是民间画师,好像所属翰林图画院,是位宫廷画师,指不定你身边有人认识他。”


    “那他叫什么名字?”


    她站起身,凑到他耳边,轻轻说出一个名字


    是什么名字来着?


    第69章 圈养


    对于过去, 张映松几近遗忘,偶尔会在午夜梦回间忆起一二。


    如今年近不惑,他已许久未曾想起故人。


    来了王府, 随意一瞥下发现远处小径路过一人长相极其肖似, 瞬间让他陷入回忆漩涡, 无法自拔。


    难得在王爷面前失了态,待得实实在在见了人,那双眼睛几乎和记忆中的故人一模一样,过去如同海啸一般, 劈头盖脸将他淹没。


    在他长久无言之际,云星起被周珣叫走。张映松慢慢回过神来, 转过头, 苦笑一声,随后道:“王爷,你方才说为他的身份发愁,若不嫌弃,可将他的身份按在我张氏一族名下。”


    他张氏一族没落多年,在他一代重振荣光, 比不上世家大族, 亦算得上是新兴士族。


    顿了顿,他补上一句, “既与我的故人长相相似, 也算得上是一场缘分。”


    他一言解了周珣烦恼, 一番商议后, “侯观容”顺理成章落在当朝左相张映松张氏一族族谱上,成了一位远房亲戚后人。


    至于左相的故人到底是谁,私底下, 周珣去偷偷查过。


    差不多是十多年前,张映松尚未及第,只是一个前途未卜的穷书生,他与一位揽春楼名妓私交甚好,两人时常私会。


    后来,张映松金榜题名,被世家大族青睐,选为了前途无量的上门女婿,那位名妓却消失得无影无踪,无人知她下落。


    看来,张相的故人是这位曾经名动京城的揽春楼名妓,云星起是长得与她很像。


    合上呈到周珣面前的情报,往事如烟,当年知情者没几位仍在长安,那位女子,大概除了张映松,没几人记得。


    随后一切,按照周珣计划有条不紊推进着。


    献给皇帝的画作得别出心裁,不仅是画师,还有颜料。


    周珣派人去翻阅古籍,从中找出数种失传已久制作颜料的方法。


    主要取色的矿石少见,花费心思去找,到底是找到了。


    经过无数次试验,所制作出来的颜料是目前全天下未曾有画师使用的,色泽艳丽,上纸长久不褪色。


    他让云星起当他面画过一次,除味道刺鼻外,欣赏效果不错。


    随后,他借一场宫宴,推出化身为“侯观容”的云星起,凭一幅《遥迢山河卷》成功博得皇帝大喜,一时惊艳四座。


    高兴之余,皇帝竟当众宣称,收他做自己的门生,得闲时要亲自指导侯观容画几笔。


    “天子门生”一称,一夜之间传遍长安。


    云星起从一不见经传的翰林图画院画工摇身一变,成了长安炙手可热的名人。


    那段时日,在周珣安排下,云星起或主动或被动,成了无数王公贵族宴席上的常客。


    又是一次王府夜宴,席间觥筹交错,歌舞升平,周珣坐于主位,手举一杯酒,酒至唇边,他的视线越过缭绕香雾与谄媚笑脸,落在坐于下首的云星起身上。


    厅中央,舞姬云袖轻舒,腰肢款款,红艳薄纱在烛火中挥舞,光影交错,映衬到云星起脸上。


    周珣一时愣住,重新仔仔细细打量着这个由他一手带出城镇、推至人前的少年。


    云星起不再是初见时的灰头土脸,一袭剪裁得体的锦袍,衬得身姿愈加提拔。五官在长安几年间长开了,虽仍有些许稚气,在满室灯火辉映下,出落得过于漂亮,仿佛成了一种罪过。


    周珣饮下一口酒,冷酒入喉,直达胃部,他恍惚想起,自宫宴云星起一画成名后,过去数月有许多人曾在他耳边或多或少说起过的话语。


    他们面上客客气气,心中欲念不加掩饰,说要请侯画师去自己府邸“小住一晚,品画闲聊”。


    这些人以前不见得多喜欢画作,那时没有深想,当是寻常恭维,可现下,他眼神由迷醉转为清醒,扫视着周围或直白或遮掩,投向云星起的粘腻目光。


    他不由多深想一寸,背后肮脏与龌龊,此刻清晰展现在他面前。


    他知道,云星起不是一个安于现状的性子。


    在他面前,云星起会加以收敛,不过是一种寄人篱下的伪装,特意安插在他身边监视的人,送来的每一份情报,描述的都是一个爱玩爱闹、鲜活跳脱的少年。


    若不是这样的性格,他又怎么会在两年多前,在翠山半山腰,捡到从树梢尖摔进自己怀中的他?


    他突然想起,当时他说他要带云星起去长安,对方给他的果子。


    一颗不同于其他掉在地上通体青涩的果子,熟了大半,透出微微红色。


    回长安路上,他吃了,水多饱满,很甜。


    喉咙干渴,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如果云星起是一位可以自由出入宫廷的奉旨作画画师,他总会生起想要逃离长安的念头,像他的师父,林壑清一样。


    或许,该给他换一个身份,一个可以被拘于王府后院中的身份。


    好不容易熟透的果子,也不会被除他以外的不法之徒抢先摘下。


    此事不可操之过急,得寻一个好由头,直接动手,怕是会吓到人。


    查户籍时,他得知了云星起生辰,恰好在下个月下旬。


    那日清晨起,他下令,今日侯府不见外客,不收拜贴,几队王府侍卫提前在宅邸四周街巷护卫清场。


    周珣处理完手中公务,已至黄昏,灼灼晚霞似一片熔金点缀在天际。


    车舆驶出王府,马蹄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沉稳而规律的声响。


    他透过车帘缝隙,看见云星起急匆匆从门内迎出,身上穿着一件素色薄夹袄,料峭寒风中,显得他愈加瘦弱。


    之前特意吩咐过,两人私下见面,不必行跪拜大礼,这是他给云星起的特权。


    周珣缓步走下马车,嘴角挂着一抹恰到好处的笑意,“侯画师,近来可好?”他语气温和,装作任何一位前来探望晚辈的亲切长辈。


    他回他一切安好,周珣看着少年眼下的青黑,点了点头,没说话。


    云星起自从入住脚下这间宅子后,周珣对他的监视没有停过,声名大噪的半年多生活详情,他可能比本人更清楚。


    日日门庭若市,夜夜莺歌燕舞,他亲眼看着云星起这块上等白玉,被长安浮华一点点浸染,变得流光溢彩,同时也变得面目模糊。


    他放任了这一切,因为他知道人在达到喧嚣巅峰时,容易陷入空虚,空虚之后容易被控制。


    他需要的从来是一个奉旨作画的宫廷画师,不是一只随时会飞出长安的小鸟。


    今夜,除侍从外,府内唯有他与云星起,连以往监视的暗卫都被他撤走。


    酒液被一杯杯送下肚,二人喝得酒酣耳热,他看见云星起清亮的眸子一点点变得混浊。


    在不可挽回的事情发生之前,不先问问少年的想法吗?


    当初是他将人骗来长安,万事按照他的安排去实施,云星起做到了。


    他又做了什么?


    给了他荣华富贵,给了他纸醉金迷?


    周珣知道,这大概不是云星起想要的。


    大抵是酒意迷人,他心中难得涌上一丝若有若无的歉疚,问道:“侯画师,你现在最想要什么?”


    云星起先是一愣,他喝酒喝得眼尾泛红,抬头定定看着坐于主位的王爷,良久后,说道:“王爷,我想去天下看看。”


    闻言,周珣笑了,他果然是和他师父一样。


    他当场命人取来空白通关文牒,提笔签名,印上私印,递给云星起。


    当文牒拿在手中,云星起整个人呆愣住,双眼瞬间清明不少。


    他的侯观容想走,当然可以走,他周珣从不是一个不近人情的人。


    一挥衣袖,周珣从主位上走下,手里捏着一杯斟满的酒。


    强硬地揽住少年臂膀,他举起酒杯送到唇边,云星起下意识伸手想接,他手腕一翻,避开了。


    怀中人与他对视一眼,就着他的手,仰头饮尽冷冽酒液。


    月色与烛火交相辉映,衬得少年脖颈白皙,喉结上下滚动吞咽,可能是周珣倒得太急,有些许溅落在唇边,浸润得唇瓣比之桃花艳丽。


    酒杯移走,周珣看见云星起眼眶发红,一幅哭过的模样,他眼神转而变得幽深。


    直至深夜,云星起亲自送他到门外,走之前,他在主位上留下了他的令牌。


    如果翌日,云星起登门拜访送还,他会顺理成章让他从此以后留在他的王府后院。


    比起强行留下,他希望云星起自愿留在他身边。


    所以,他在赌,赌他会不会走。


    最终结果,他赌输了。


    第二日上午,周珣得到消息,云星起逃了。


    昨晚,他走后不久,云星起收拾细软,连夜离开了长安,带走通关文牒和作为诱饵的令牌。


    周珣坐在屋内,望着窗外白晃晃的日光,他没有发怒,没有笑,脸上没有丝毫情绪。


    他以为他驯服了云星起,实则是他一直在等待一个可以彻底离开的机会。


    是他小看对方了。


    “他以为,有了通关文牒和本王的令牌,就能逃到天涯海角,再也找不到他?”他语气平静,低声呢喃,周身散发的冷意让身边侍卫不由低下头,不敢去触霉头。


    周珣站起身,踱步到窗边,窗外有一只小鸟开心地在树杈间上下跳跃,发出悦耳鸣叫。


    “封锁长安周边所有出关要道,设卡盘查,”视线追随小鸟动作,他一字一句下令道,“给本王在全国下追捕令,把他给本王找回来。”


    他辛辛苦苦培养三年的作品,亲手浇灌即将成熟的果实,怎能容忍不告而别,逃得无影无踪?


    他抽出袖中短刀,手腕一甩,刀刃锋利精准,扎中树上小鸟。


    清脆鸟鸣戛然而止,灰白羽毛在半空中炸开,伴随一连串血珠啪地一声摔在地上,鲜血四溅。


    第70章 被迫


    “所以, ”周珣松开抓住云星起肩膀的手,拉开两人之间距离,“侯画师, 天下看够了吗?”


    他语气平淡, 不怒不喜, 前一句问话隐含的些许笑意消失得无影无踪,令人分辨不出他真实情绪。


    王爷一句话,打断了云星起思路,激得他一哆嗦。


    什么天下, 什么看够了?


    那晚在府邸,他冷酒喝得太多, 与王爷说了什么, 他忘得干干净净。


    连之后夜逃长安的细节,记得的都不多。


    他面上表情不加掩饰,一脸疑惑,周珣恍然,明白他是不记得自己之前说过什么了,不记得他为什么会给他通关文牒一事。


    “侯画师, ”周珣明知故问, “你忘记了?”


    本在琢磨令牌一事,王爷又提及为什么要给他通关文牒。


    云星起顿时紧张得额前冒汗, 不知该如何作答。


    周珣故作善解人意, 说:“很热吗, 要不要本王让人去多开几扇窗?”


    屋外是秋高气爽, 凉风习习,他身上虽是绫罗绸缎,轻盈丝滑, 架不住里三层外三层,主要是面对王爷,实在是内心紧张。


    眼下不比从前,不被抓到还好,被抓到是他对不起王爷。


    云星起摇头,拭去额前汗水,“不用了,王爷。”


    周珣仍是唤人去多开了几扇窗,凉风轻拂,云星起好受不少,心下觉着和王爷是能谈的。


    周珣拍拍他肩膀,力道不大,语气温和:“既然找到你了,天下你也看过了,接下来跟本王走吧。”


    云星起离开后,他在长安四处设卡抓人,颁布全国追捕令,几乎没有任何消息传来。


    那时,他打算去垂野镇守株待兔,小鸟飞出笼,会贪图玩乐在外多游览几许,但终究会回到自己的巢中。


    然而,一件宫中失窃案打乱了他的计划,有人当着文武百官与后宫妃嫔的面,偷走了一枚传说能起死回生疗治百病的宝贝。


    当时他在场,站在皇帝后面一步远,看得清清楚楚,一枚白白净净的圆形石头,满宫烛火映衬得似有微光流转。


    在他看来,和一块普通石头没什么两样,甚至比不上进贡的珍珠好看。


    起死回生疗治百病不知是不是无中生有。


    没等去检验珠子是否有此等奇效,有一阵狂风袭来,竟将宫内灯烛悉数吹灭,周遭顿时乱作一团。


    有身穿护甲的侍卫手提灯笼从门外赶来,皇帝站在他前方无声无息,他似乎看见有一黑影闪现于眼前,倏地消失了。


    待有人点亮烛火,安安稳稳放在锦盒内的宝珠不见了。


    对于点萤石,周珣认为皇帝不是多在意,他正值壮年,远没到需要靠邪门歪道来延续生命治愈顽疾的年纪。


    不在意,不代表可以接受在宴席上有人当着他的面偷走一件进贡宝物,无疑是对皇权的一次公然挑衅。


    追查点萤石的任务,明显比寻找一个皇帝尚不知情失踪的画师要紧迫得多。


    周珣奉命追查,朝中相关人士拟了一份轻功了得江湖人士的名单,为加快效率,朝廷与武林盟合作,能传召来朝廷的尽量传召,召不来的,上全国追捕令。


    名单中的江湖人士无愧是轻功了得的一众高手,没一个是能传召来的,每一个都要王爷下令去抓。


    数月间陆陆续续抓了一些人,有些人本身有命案在身,审问后干脆一举打入大狱,有些身家清白,完全不知情,直接放走。


    他忙着抓人,一时倒是把侯观容给抛在脑后,虽然在同步追捕,但没有消息传来。


    前不久,他在驿站接到皇兄传信,命他暂缓追查,先行赶赴泰山,为秋狩东巡之后的祈福仪式做准备。


    他本欲前往附近行宫暂且休整一两天,随后接着满江湖抓人。


    现下得了信,那不急着抓人了。


    恰好路过垂野镇,念着临近中秋,心念一动,乔装入镇,感受一下民间节庆,放松放松。


    没想到,他在垂野镇二楼茶肆喝茶时,透过竹帘,意外看见了云星起。


    云星起走在一群男女老少中间,笑得开心,月色与烛火交相辉映落在他脸上,衬托得整个人愈加生动明亮,像一块被溪水洗去尘埃熠熠生辉的白玉。


    最让周珣目不转晴注视着的,是他身上迸发出的蓬勃生机,是之前在长安,鲜少见到的。


    当晚,他命人摸清云星起在翠山的住处,给人下了迷药,将人绑走带到行宫中。


    此刻,被他捉回来的小鸟,用混杂害怕与戒备的眼神看着他。


    周珣面部轮廓干净利落,鼻梁高挺,他惯常微笑,唇尾自然上扬,总体给人一种温和雅致感。


    然而,真正熟悉他的人,多会看向他的眼睛,深褐眼眸,眼尾微微上挑,本该是多情温柔,却沉淀着让人辨不清虚实的深邃。


    云星起以前对他多有亲近之意,多亏了这张具有迷惑性的脸。


    他平静地与云星起对视,云星起突然感到一种熟悉的窒息感。


    他不想再回长安,接着做奉旨作画的宫廷画师,长安不属于他,他不属于长安,他想在山林草野间游荡,去欣赏更多山川河流、城镇街市。


    他想和师父一样,有一个固定归处,时时在天下逍遥。


    “为什么?”脑子比嘴快,云星起脱口而出。


    问出来后,他顿时心下后悔,可王爷一说跟他走,他下意识忍不住要反抗。


    他不再是十六岁初下山的少年,不小心摔在陌生人怀中,为了赔礼道歉,无知无觉跟随人去往长安,一待三年之久。


    人们常说,能在天子脚下拥有一席之地,才是不负此生。


    可是人人艳羡的功名利禄,于他而言,何尝不是一副沉重枷锁。


    即使他逃出长安,抛下一切,不过是变成刚下翠山时的他。


    他本打算去游历天下,去见识世间各类美景,而不是被困于一隅。


    长安很好,只是不适合他。


    此番重回长安,尤其是在被王爷抓回去的前提下,怕是一去不复返。


    或许将一辈子作为侯观容,到最后连自己都忘记自己本名叫什么。


    困于四方城中,为王室奉旨作画,直到才华枯竭,被抛弃,被顶替。


    他感恩王爷对他的栽培,知道如果没有王爷,他无法仅凭一幅画名动京城,名号天下知。


    可那名号不是他,是王爷精心伪造的“侯观容”。


    周珣没有因为他的一句“为什么”生气,恰恰相反,他反而唇角一弯,眼中闪过一抹玩味的光。


    他负手而立,说道:“你问本王为什么,本王倒想问问你为什么要逃,你以为长安盛名之下不用承担任何代价吗?”


    他的话让云星起的心悬了起来。


    目光扫过云星起表情,他语气放缓:“你在绘画方面很有天赋,算是个天才,可天下最不缺天才,特别是在寸土寸金的长安,你应该清楚,没有本王一手提携,你的画甚至连送到御前的机会都没有。”


    他顿了顿,接着说,“你说你向往山野自由,本王亲手签发文牒给你,你去过了,看过了,如今该回到本王身边了。”


    给予文牒,是他被酒意裹挟,一时心软的暂且安抚,后面遗留的令牌才是重头戏。


    他本以为云星起会登门送还,就此留在王府后院。


    谁知道少年会带着令牌和文牒一起远走高飞,跑了也没事,他手上有令牌,会时刻谨记是谁让他得以自由。


    王爷的话,一句一句锤在云星起心上,锤得他抬不起头。


    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事实,那份他引以为傲的天赋,在滔天权势面前,完全不堪一击。


    云星起深吸一口气,他现下不觉得热,觉得冷,内衫汗湿后紧贴脊背,冰冷黏腻。


    抬头直视王爷深不可测的眼眸,他开口,声音干涩沙哑,试图辩解:“王爷,我不是‘侯观容’,我是云星起。”


    “云星起吗”周珣咀嚼他的名字,终于明白为什么下了全国追捕令后找不到人,原来是他忘记对方真名了。


    他笑意渐收,抬手摩挲手指上的玉扳指,说:“云星起,你可以不去,本王最近打听到你师门中人丹青造诣俱是不凡,你说,本王从中选哪一个与本王同去呢?”


    恍若一声巨响在云星起脑中炸开,他不可思议抬头看向王爷。


    周珣停止动作,冷冽目光直指对面少年,“或许,本王应该选你师父,毕竟,一开始本王要找的人就是他。”


    瞬间,什么辩解、反抗,对于自由的渴望,云星起全无所谓了。


    他脸上血色褪得一干二净,怔愣地看着王爷,说不出一句话。


    王爷拿捏住了他的命脉,他的软肋。


    浮云遮住日光,屋内变得昏暗,空气凝滞,身上华服沉重,他有些喘不过来气。


    他自清晨醒来,什么没喝什么没吃,喉咙干涸,胃部干瘪。


    喉结艰涩地滚动一瞬,他膝盖一软,“咚”一声跪倒在地。


    不是坐久了腿麻,或是再见王爷慌张,是他有意为之。


    所幸地板铺有厚毯,跪下膝盖不痛,他痛的是另一个地方。


    双手在额前交叠,抵住额头,趴伏在地,他说:“微臣遵旨。”


    声音遥远陌生得不像是他发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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