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病愈
燕南度若无其事摸了一把自个侧颈, 掀眸看向身前人。
“我看见的。”
他当然不是故意去看的,是游来重本人损毁门派印记不彻底。
烧灼痕迹尾端从衣襟下攀爬至侧颈,他比游来重高半个头, 擦肩而过时, 目光一垂, 想不注意都难。
兼之他对此类江湖情报部门印记熟悉得不行,瞥见半个轮廓,一下子认出来了。
看他莫名其妙摸了一下脖子,游来重先是一愣, 随即明白过来。
脸色微变,手欲盖弥彰扯了一下衣领。
垂野镇少有江湖人士出没, 他的伤疤不算明显, 除大师兄关心问过一嘴,其他人鲜少注意。
他尚不知自己的伪装在相关人士眼中竟是如此拙劣。
不过,被一个他有把柄握在手的人识破,总比被其他陌生人识破来得好。
起码两人之间能维持住一个微妙的平衡。
“多谢燕帮主提醒。”游来重放下腰间玉佩,躬身作揖,笑得虚浮。
燕南度捏住刀柄, 垂眸瞥了他一眼:“以后别在别人面前这么叫我。”随即掠过他, 走出院门。
游来重站立原地,盯视着他的背影收敛起笑意, 表情冷淡, 语调戏谑:“遵命。”
翌日清晨, 云星起烧退了。
发烧高热来得快, 去得也快。
昨日晚,燕南度一度担心他病情加重,搬来被褥与他睡于一榻。
天光乍亮, 摸到云星起体温恢复常态,他安心地起床去打水了。
房门合上没多久,云星起醒了。
他迷蒙着双眼躺在床铺上,有点分不清自己身在何处,缓了一阵,想起自己貌似发烧了。
试探着摸了一把额头,不烫。
是不是不烫?
疑惑地反复用手掌心紧贴额头,原有热度过后凉凉的。
应该是退烧了。
慢慢爬起身,四下张望一阵,越看越熟悉,这不是他之前居于翠山的房间?
房内装饰与他离去前几乎保持了一致。
他坐在床上缓了一阵,方才掀开薄被要下床。
哪知脚尖一接触到微凉木地板,小腿肚发软,险些没控制住摔趴在地上。
揉了揉眉头,怎么回事,大病初愈后人会虚成这样吗?
自有记忆以来,他向来在山林间无拘无束,不说多皮糙肉厚,也是身轻体健,极少生病,没想到一朝不慎落水,发起高烧来。
烧得他头昏脑胀,分不清虚实真假。
颇有种十年不病,一病不起之感。
他边按摩双脚边望向门口,清晨日光穿过雕花窗棂,微尘在光柱间闪烁,似星辰碎屑。
一股冲动突如其来涌上心间,他眼望门口,赤足走下床,直直去推开了门。
山间苍翠寂静,门前有鹅卵石铺路,路旁有及至脚踝的杂草,远处有野鸟跳跃鸣叫。
微风带着山间清幽拂面而来,云星起深呼吸一口,凝滞的脑子渐渐清醒过来。
风将不知何处的孩童嬉闹声遥遥送来,他一愣,心下疑惑:翠山上何时有小孩了?
垂野镇依翠山而建,不知是山路崎岖,亦或是山崖陡峭,除了时常上山的采药人,山下镇民几乎不上山。
师父是个甩手掌柜,一年到头总有个大半年不在,一般是他们同门几个互相照顾生活,时常相携下山去采购物资。
垂野镇民风淳朴,对他们师门算得上照顾,虽没有稀奇古怪的传言流传在外,小孩上山玩乐亦是少的。
所以怎么会有小孩在山上?
循声走到院墙一角,独属他的小院院墙高高低低,说高,是完整的地方恰比他高出一个头,说低,是他儿时经常正门不走热爱翻墙。
硬生生将一处墙给翻塌了小半截。
翠山上这一方小小院落,他听大师兄说起过,是师父靠一幅画从一位隐士手中换来的。
他的小院房内布置保持良好,庭院院墙是三年前的老样子。
三年前,塌了的院墙在他额角处,如今,墙看着比他矮上些许。
没穿鞋的云星起不好直接走出院子去一探究竟,退而求其次,索性透过半截院墙观望一番。
手肘撑在院墙顶端,双脚微微悬空,他探出一个头,远远望见有几个小孩在草地上追逐打闹。
看着小孩们的笑模样,他嘴角微勾,双手拢在嘴前喊道:“喂,小孩!”
他现□□虚得很,要大声大不到哪去,声音落在耳边,实在算不上太大,他是尽力了。
没成想,那群小孩中,一个明显高出半个头的小男孩突然愣在原地,小脑袋瓜左右转悠,瞬间锁定了他这边。
不知他与其他小伙伴们说了些什么,领着三四个小孩齐刷刷跑过来。
小男孩发质粗硬,一个小马尾炸开在后脑勺处,他跑在最前头,仰起头张开嘴,盯着云星起一张脸出神。
面对小孩,云星起自持年长,温柔地笑问:“小孩,你们是从哪里来的?”
一群小孩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人回话,最终是小男孩怔怔发问:“姐姐,你是山下来的客人吗?”
姐姐?谁,他吗?
云星起眨眨眼,笑意愈浓,无奈了:“小孩,我不是姐姐,我是哥哥。”
小男孩眼神逐渐清明,疑惑道:“你是哥哥?”
对面人面白如玉,一头乌黑长发未梳起,慵懒地披落身后,衬得一双杏眼愈加流光溢彩。
刻意压低嗓音,云星起回道:“你见过有姐姐声音如此低沉的吗?”
望望身边小伙伴,小男孩有些迟疑地认下他是哥哥了。
云星起:“另外,我不是山下的客人,我是回家来了。”
他再次打量了一圈对面小孩:“你们呢,也住在这里吗?”
扣扣手指,小男孩站出来回答道:“我们是师父收养而来的。”
云星起不由皱起眉,他的师父自从收养了他后,十六年间未曾再收养过其他人。
难不成是在他离开翠山后,师父嫌山上太安静清闲,又另外去收养了几个小孩?
师父一年有半年不在山上,他收养小孩干吗?
云星起问:“你们师父叫什么名字?”是不是他们口中的师父,和他不是一个师父?
小男孩如实回答:“我们师父叫韩钟语。”
是大师兄收养的?
是因他走后,翠山上唯一活人仅余他一人的缘故吗?
他盯着站在院墙另一边的几个小孩笑了笑:“要论起来,我算是你们师叔呢。”
“你是我们师叔?”小男孩语气将信将疑。
“别不信,等会”
一股巨力突然从背后袭来,有人一把捞起云星起腿弯,视线一下高出不少。
院墙另一侧的小孩们顿做鸟兽散,轰地一声四下逃开了,嘴上嚷嚷着:
“快逃,快逃!”
瞧得云星起心下好笑,可眼下有更需要他在意的事。
他懒懒地晃荡着两腿:“阿木,你放我下来罢。”
定定看他一眼,男人眼眸沉沉,“你病好没多久,不穿鞋到处乱跑?”
是他理亏,云星起一下萎靡在燕南度怀中,嗫嚅着找借口:“我在床下没找见鞋子。”实则是压根没找。
燕南度不语,抱起他一路走进房内。
进了房间,老实没一会的云星起硬挣脱下来,一路小跑坐到了床沿。
怕不小心伤了他的燕南度没用力,放他下了地。
看着坐在床沿悠闲晃脚的少年,燕南度心下叹气:“我一走,你倒是醒了。”且醒了没穿鞋直接往外跑。
云星起双脚脏兮兮的,双手撑床仰头看他:“我昏睡几日了?”
发烧烧得他意识断断续续,快记不得今夕是何年了。
燕南度捞起一边铜盆中的巾帕,拧干水蹲在少年脚边:“不多,勉强算个一天一夜。”
略带水汽的帕子一沾上云星起足弓,激得他忍不住往后瑟缩了一下。
“不用麻烦了,我自己来。”
燕南度面无表情抬头看他,琥珀眼瞳中似有隐隐沸腾的岩浆在流动。
近来云星起生病,衣食出行是他一手包办,时近初秋,虽有凉意,发烧出汗,穿多了反不方便照顾。
因而他仅给少年套了身轻薄长袍,腰间用腰带草草系起。
今日一早,云星起下床匆忙,腰带被挣松,衣襟几乎是大大咧咧敞开着。
几下走动,人坐回床铺上,衣襟袍角遮遮掩掩,行动间不免露出一片柔滑细腻。
锁骨袒/露在空气中,燕南度看见左侧有一粒浅棕小痣点缀。
喉结几不可见上下滚动一瞬,蹲下的姿势转为了单膝跪地。
云星起病重时,他给他换衣服、擦汗也好,不知是烦忧,或是天色昏暗,均没发现这粒小痣,人一在他面前叽叽喳喳起来,偏偏给他看见了。
他只敢看一眼,好像被灼烧了一样,当即垂首低眉。
另一只手不闲着,一把攥住纤细脚踝拉到他膝盖上,声音暗哑:“别躲。”
云星起抬手想制止,再次重复:“我自己来。”
身下男人不理会,不言不语强硬地仔仔细细用帕子给他擦掉脏污。
看他强势,云星起又挣脱不掉,没撤地任由他擦完左脚擦右脚。
一得了空,他当即一个大后撤,整个人缩到了床铺里间,确保燕南度不会再将他捉回去。
口中嚷嚷着:“不用了不用了,接下来我自己来。”
燕南度没再强迫他,徐徐侧站起身:“好,我先出去了。”
端起铜盆半弯着腰走出了房间。
待木门合上,脚步声远去,云星起一边摸索起衣服,一边想着一事。
他发烧意识是时有时无,却是知晓一直亲力亲为照顾他的人是燕南度。
属实是辛苦他了,得在之后找个机会好好报答他一番。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去瞧瞧另一件事。
他一走,翠山偷偷改头换面了是吧。
第52章 同门
炎热夏季悄然而逝去, 正值夏末秋初,山上气温比之山下地上不少。
云星起打了一个喷嚏,引得几只林中鸟飞出。
望着鸟儿飞远, 他双手抱胸, 吸了吸鼻子, 许久未归家,快忘了在清晨山林中要多穿一件外袍了。
周边风景几乎没变,远方浓郁树林层层叠叠,近处有树叶尖滴落露珠, 恰好掉进他的衣领里,激得不由缩起脖子。
翠山说大不大, 说小不小。
大是大在漫山遍野尽是各类草木虫鸟, 小是小在唯一建筑物仅有山腰上一方小小院落,再无其他人为建筑。
石阶坑坑洼洼,苔痕斑驳,云星起缓步走去。
院门上方比记忆中多出一块木匾,上书“及树庄”三字,字迹像是大师兄所书。
他左顾右盼地跨过门槛, 院内确与三年前大不相同。
印象中堆积废弃宣纸的墙根整整齐齐放置了五六个竹编蟋蟀笼, 平白出现一条晾衣绳,上方悬挂几件小小的孩童衣裤。
平平坦坦石板地面上, 有用木炭歪歪扭扭画的看不出是什么的圆圈方格, 稚拙笔触一看出自孩子之手。
迈步欲走入前厅, 没注意, 脚下踩住一个软乎乎的物件。
一个针脚粗糙的布娃娃,穿一身同样粗糙的布衣。
前后翻看,手指拂过歪斜缝线。
“回来了, 就快将来吧,晨露深重,当心身体。”
一道温润嗓音自前方响起,大师兄韩钟语端坐于正厅主位看着云星起,手边桌案上堆有不少画卷书本。
韩钟语一袭松灰长衫外罩同色纱袍,恍若三年前他与师父站在院门口目送他离开的那日。
“大师兄!”
云星起手捏布偶,高高兴兴地迎上去。
韩钟语脸上情绪变化不大,一脸温和地注视着他一路走来。
及至近前,他双手扶膝站起,说道:“身体感觉如何了?”
不站尚好,一站起来,云星起发觉他竟已是比大师兄高上寸许。
云星起老老实实回答:“烧退了。”昨夜喝下的汤药苦味尤在舌根萦绕,他实在是不想再喝了,太苦了,吃了蜜饯也压不下的苦。
韩钟语不由分说伸出手来,带着干活厚茧的手贴上他的额头,一缕墨香混杂着草木清香而来:“嗯,确实是退烧了。”
他又退后半步,一向古井无波的眸子里泛起涟漪:“三年不见,我们渺渺长高了不少。”双手拍在他双肩上,“也瘦了不少。”
几句话,说得云星起眼眶发热,几欲落下泪来,他控制不住上前环抱住大师兄,下巴抵在对方肩侧,语调哽咽:“大师兄,我回家了。”
韩钟语先是一愣,悬在空中的手随即抚拍在少年后背:“是、是,你回家了。”
出于某种独属于少年人的自尊心,他觉着好不容易回家了,不能在大师兄面前哭出来。
抱住大师兄平复下心情,云星起方才拉开距离,笑着举起手中布偶:“大师兄,这是你缝的吗?”
韩钟语眼底泛起笑意,接过布偶,放在一边桌案上:“孩子们要玩,我也是第一次给他们缝制。”
“先坐下吧。”韩钟语一手负于身后,一手伸出,邀云星起同他一起坐下。
“我早上瞧见山上有几个小孩,他们说是被大师兄你收养的,真的假的?”云星起边坐下边发问道。
“是真的。”韩钟语手按茶壶盖子,给云星起倒了一杯热茶。
听到大师兄承认,云星起仍有些不敢置信,大师兄真的收养了那几个小孩?
“为什么?”
韩钟语闻言轻笑,拿起桌上茶盏喝下一口:
“你走后没多久,师父又走了,翠山上仅余我一人,谈不上寂寞,只是突发奇想,感念师父收养了我们几个,想着把这份心延续下去。”
山上生活平平淡淡,贫穷清苦算不上,因师父每次出行归来,除了专门作收藏用的画卷,路上靠卖画能赚不少钱财。
他们同门几个陆陆续续离去,山上收养几个小孩不成问题。
“长安的月色美吗,你随信来说,你去长安了。”韩钟语兀自问道。
茶叶在瓷杯茶汤中飘浮竖立,透过浮动热气,云星起好像看见了许多影影绰绰的昔日影像。
长安的彻夜笙歌似乎犹在耳畔,临街酒肆旌旗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持笔作画,带着水墨江山落在瓦舍舞女绽开的裙摆上。
还有,那间宅院,那轮明月所有的所有化为心下叹息:“要论月色的话,不及翠山。”
实情太多太长,云星起要说不知从何说起,索性没了要说的想法,而他同门几个向来秉持着你不说我不会逼问的态度。
韩钟语意料之中没有多问,自顾自说道:“家乡的月,自是和他乡不同。”
忽地云星起想起一事:“大师兄,二师姐她是回来了吗?”
昨日他烧得迷迷糊糊,所见所闻皆光怪陆离,朦胧中二师姐和他说过话来着,一时不知是现实是幻境。
韩钟语点头:“对,你二师姐是回来了。”
云星起手中茶盏险些翻倒:“啊?”
“说来凑巧,你前脚刚走,她后脚便回来了。”韩钟语多补了一句。
二师姐出嫁那日的场景蓦地清晰起来。
他记着,依着习俗,充当娘家大舅子身份的大师兄背着二师姐上了轿。
他站在旁侧,牵着三师兄的手盯着轿子,一时不知该干些什么。
迎亲轿子起轿前,门帘被掀开,一个绣有两朵花簇拥在一起的荷包被稳稳当当扔到他怀中。
打开来一看,里面是剥好的各色干果。
二师姐的声音透过门帘传来:“等着怪无聊的,剥了许多干果,渺渺路上拿着吃。”
二师姐丈夫是一个云游商贾,在收购师父画作时与二师姐相识,二师姐嫁与他后,随同一起远走他乡而去。
逢年过节,山上能收到二师姐托人寄来的各式礼品,可不知是山高路远,或是生意上实在脱不开身,自师姐成亲后,两人未再见过面。
云星起摩挲杯沿,问:“那二师姐打算什么时候走?”
二师姐回乡固然是好事,但他明白她不可能会一直待在翠山,得趁二师姐再次离去之前赶着去见一面。
韩钟语眼含笑意瞧他:“不用担心,你二师姐她不走了。”
“为什么?”云星起抬头杏眼圆睁。
“她家郎君将店铺生意搬到垂野镇来了,以后都不走了。”
未等云星起消化完这个消息,门外有环佩叮咚作响,抬眼望去,见来人绛紫长袍,腰间翠绿玉坠随步伐晃动。
云星起不由从椅子上站起身,此人好像是他的三师兄。
自从三师兄那年雄心壮志说要去江湖闯荡离开翠山后,人好似是消失了一般,半份消息也无。
他与三师兄,算算日子,断绝联系已有四五年之久。
数年间会发生的事情有很多,多得对面人浑身变化巨大,唯有从样貌五官上能辨出几分往日恍然。
玉佩叮咚声愈来愈近,云星起踌躇一阵,喉结上下滚动,试探地轻唤道:“三师兄?”
“诶。”
游来重应得轻快,一个字掉在云星起心头像是打下一颗钉子。
果然是三师兄。
变化大得两人;恍惚成了陌生人,陌生得他凭情绪开心走近,到了近前平白生出几缕胆怯。
游来重勾起唇角,露出几分随性,一只手不轻不重拍上他的肩膀:“渺渺,你长高不少啊。”
忽然伸手比了比两人头顶,“不过仍是没我高就是了。”
韩钟语在一边及时为云星起发声:“比三年前高多了。”
“是吗?”游来重偏头看了一眼韩钟语。
一个没忍住,手指猝不及防掐上云星起半边脸颊肉:“长得漂亮了不少呢。”
他一掐,让云星起找回儿时对三师兄的亲密来,一躲闪,捂住半边脸:“什么漂亮,我这叫帅气。”
“是是是,是帅气。”游来重不和小孩计较。
云星起揉揉脸,问道:“三师兄,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怎么他一走,好像二师姐和三师兄全回来了。
游来重捏着下巴想了想:“我是在你师姐一家搬到垂野镇没多久回来的。”
云星起讶然:“岂不是你与师姐都是在我走后回的翠山?”
“正是。”
偏他走后春景来是吧。
见云星起没了声,韩钟语适时出声问道:“等会留在山上吃早饭吗?”
游来重摇摇头:“不留了,昨日我是偷溜出来看渺渺的,眼下见了人,我得急着赶回去。”
摸摸身边少年头顶,游来重语重心长道:“你呀,回趟家怎的是被人给背回来的,在外面要好好照顾自己。”
“好的。”云星起想争辩两句,思来想去,不适合说出内情,埋头应了。
待游来重走了,云星起好奇心迟缓地涌上来:“大师兄,三师兄急着干什么去?”
韩钟语站起身,拿起放在桌案上的折扇:“你三师兄现下在垂野镇衙门里当画工,急着回山下工作。”
他走至云星起身侧,“我们去吃早饭吧,粥应该快熬好了。”
没提前料到今早云星起会醒来,反正人是昏睡的,喂什么吃什么,粥是白吃白住在翠山的王忧自告奋勇去煮的。
煮的不能说不能吃,只能说是勉强能下口。
韩钟语与燕南度大风大浪见惯了,面不改色咽下去了。几个小孩看着调皮,在吃食上不挑,面露难色地吞下去了。
唯独云星起骂骂咧咧数落起好友来:“王琴师,你煮的什么东西啊,我一病好喝两口这玩意,感觉这辈子都完了。”
王忧品鉴酒类的本事一流,自个煮的东西好不好吃他吃不出来,自我感觉非常好,其中几味食材甚至是他昨日特意下山花钱去买的补品。
他端起来喝下一口:“我觉得挺好的,是你不懂欣赏好不好。”
“我不懂欣赏?”云星起一指围坐在另一边的几个小孩,“你看他们表情像是好吃的吗?”
把王忧给说沉默了。
他刚想出声劝导孩子们别吃了,待他之后下山给他们买好吃的。
不曾想,几个小孩呼噜噜飞速吃完,和韩钟语说了一声,纷纷跑出去玩了。
望了眼小孩们的背影,王忧说道:“你看他们吃得这么快”
“别狡辩了,”云星起止住他的话头,“吃得越快,难吃的滋味消失得越快。”
韩钟语放下白瓷碗,无奈劝阻:“好了,别争了,王忧煮得不算太差,中午我来下厨便是了。”
第53章 喝酒
翠山上日子如水一般平淡清幽, 燕南度自云星起病好后,搬出了他的小院,住进了专为客人准备的客房。
除初到翠山那日, 燕南度忙前忙后照顾云星起, 后几日时常不见人影。
他不在, 给云星起落了个自在,生病时他意识不清,清醒后他面对对方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整日不是去找大师兄聊天,便是与小孩们玩在一处。
唯一变数是王忧, 清寂如水的日子过个两日可以,过久了他闲不住了。
特别是到了新地方后, 不多出去走走, 他心里不痛快。
一个人去垂野镇四下乱逛没意思,起码得有两个人,到时候喝醉酒了,摔在水沟里都有人陪伴。
念头一起,他心思全无,当即行动开找云星起。
及树庄是云星起大师兄为这方院落取的名字, 占地面积不大, 快速找了一圈,没找见人, 想找燕南度问问, 也没找见人。
那人去哪了?
他站在原地思索之际, 小孩们叽叽喳喳的声音勾起他的注意。
循声望去, 小孩们统统围站在一棵枝叶繁茂的果树下,时不时会有黄绿果子从树上落下,掉在一个小孩用手兜起的衣袍上, 激得孩子们一阵欢呼。
咋回事,树上会自己掉果子了?
走过去没来得及发问,天上传来一道清澈嗓音:“王忧,接着!”
他抬眸下意识伸手去接,没接住,一个梨子从天而降扑通一声落在他脚边摔得粉碎。
碧绿枝叶无风自动,发出窸窣细响,不一会,在被扒拉开的绿叶间,云星起一袭素锦衣袍垂落如瀑,细碎日光落在他的脸上,为他镀上一层朦胧光晕。
他双眼亮亮的,笑着说道:“你连个梨子都接不住了?”
王忧无奈,仰头发问:“你怎么上树了?”怪不得在地上到处找不到人。
云星起道:“我看树顶结有不少梨子,拿杆子打不到,孩子们又摘不到,我这个做师叔的不替他们来摘了。”
一个梳着双丫髻的小女孩走近王忧身边,踮脚递出去一个梨子,奶声奶气的:“大哥哥,给你吃,我还有。”
王忧蹲下身,双手接过,不由压细嗓子:“谢谢你。”
树上仅剩的梨被云星起摘得差不多,塞了几个梨子在衣襟内,顺树干动作娴熟地一路爬下去。
将梨子掏出分给其他小孩,摸摸小女孩毛茸茸的头,把一个梨递给她:“给你一个大的。”
看他下了树,王忧缓缓站起身,故作深沉道:“我有件事,一直想找你聊聊来着。”
“什么事?”看他怪正经的,云星起以为他要说什么大事,打发走孩子们后,低声询问。
收回注视孩子们远去背影的目光,王忧忽然一手揽住他的肩膀,一手在唇边比划出酒盏形状。
云星起皱眉瞧他,没认出是什么姿势。
王忧笑得一脸意味深长,朝山下扬扬下巴:“你好不容易病好了,有没有兴趣一起下山去喝酒?”
“不了,我不喝酒,”云星起果断拒绝。
奇了怪了,在船上怕耽误事,他没邀云星起与他喝过酒。
眼下得了这句话,王忧拿看怪人的眼神凝视了他一会,随即径直伸手过去摸云星起额头。
“还在烧?”真发烧烧坏脑子了?
云星起无奈扯下他的手:“没有。”
“那你干嘛不喝酒了?”明明以前两人在长安喝得挺开心的。
云星起坦诚道:“喝多酒手抖,离开京城后,我立志戒了。”
王忧松开揽住他肩膀的手,双手抱胸,皱起眉头:“确实要好好重视,毕竟你靠画画吃饭的,不过我觉得,”
眉头一下松开,他嬉皮笑脸上前来揽住人,“有没有可能,你喝多酒手抖是喝了冷酒的缘故,我们去酒楼让人把酒热了再喝不就行了。”
说着,带着人要往山下走去。
云星起没想跟着去,王忧没回头轻声说道:“许久未见,就再陪我喝一场吧,这一场过后,你随意。”
一句话说得云星起迈开了凝滞在原地的脚步。
王忧边揽着他走边说道:“只喝一场无事的,何况我又不是在京城的那些人。”
行,喝完这一场,一醉方休。
垂野镇虽说是个镇子,该有的娱乐设施不少,给他俩找见了一家酒楼。
一路喝至月上中天,夜深人静,方才迎着风中摇曳的酒旗互相搀扶着走在街道上。
脚步踉跄,东倒西歪,时不时不成调地唱两句歌,被路边居民打开窗户骂两句,醉得不成样子。
就这样,没一个人想着随便找个客栈住下,铁了心似的要回翠山上去睡。
向被吵到的居民遥遥拱手作揖道过歉后,两人不敢纵声高歌了。
夜风忽地穿街而过,裹挟着河畔潮湿的清凉。
走在河边堤岸上,王忧醉眼朦胧地眨眨眼,肘了一下身边人,抬手一指:“诶,渺渺,你看,今晚好大的月亮啊。”
一肘肘到云星起肋巴骨,喝醉酒的人没收力,肘得他整个人一缩,低头一看,河中央波光粼粼:“哪里大了,是你眼睛大。”
“嘿嘿,是吗,我眼睛是不小。”王忧闻言笑得两眼弯弯,以为是在夸他。
“不是在夸你。”云星起立马解释。
王忧喝过酒后情绪起伏大,顿时大声吼道:“就是在夸我!”顿了顿,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放低音量,“你眼睛小,所以你看月亮不大。”
一吼吼在恰好低着头的云星起耳边,把他给吼麻了。
缓了一阵,云星起揉揉耳朵:“你吼什么,我要是和你一样是个琴师,被你吼这一下得成个聋子,工作也得丢。”
王忧小声嘟囔:“你才不是琴师,你是画师。”
一把拉住云星起,两人站在原地:“不行,你再看看,看看月亮到底大不大。”
云星起低着头看河中心:“哪里的月亮,我看它不大啊。”
捏住他脖子,王忧手动给他抬了个头:“看错了,往天上看。”
行,他再看看,抬头望月,月色溶溶,一时像悬在天上,一时像落在水中。
他无意识朝前迈出一步,不迈不要紧,一迈脚下瞬间落空,控制不住要往堤岸下摔去。
秉持着好兄弟同甘共苦,他不抛弃不放弃,一手扯住一边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的王忧。
两人一前一后,滚作一团摔下堤岸。
好在此处不算高,河岸边泥沙松软,没摔出个好歹来,可摔一下的滋味真是谁摔谁知道,实在是不好受。
摔得轻些的王忧先一步回过神来,一拳又打在云星起肋巴骨上,“让你看月亮,没让你带着我摔跤。”
捂住疼痛的肋巴骨,云星起二话不说,一拳锤在王忧将将消下去的侧脸淤青上:“你有病啊!”
就着一个地方打是吧。
两拳下去,把两人火气打出来了,在河岸边打得滚作一团。
“等等等等,别打了,别打了!”王忧求饶道。
云星起骑在他身上捏起拳头,略有些沾沾自喜:“现在知道错了?”不枉他跟着某人学过几手。
“不是,你看看那边,是不是躺了个人?”
“哪里?”云星起眯起眼瞧了瞧,没瞧明白。
王忧伸手推他:“你先从我身上起开,看衣着好像是个女人。”
任他把自己推开,云星起站起身的同时没忘了拉好友一把。
打了一架后,被酒麻痹的脑子清醒不少,云星起奇怪了:“大晚上的,有个女子躺在河岸边,你是不是老眼昏花,看错了?”
“首先,我不老,算起来只比你大一岁,”酒壮怂人胆,王忧一把扯住他的胳膊,“其次,我们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越到近前,晚上眼睛好些的王忧脸色越差,云星起半天没看明白,仅看见一袭脏污不堪的青白衣袍平坦铺散在泥沙地上。
快走到近前,王忧刹住脚步:“云星起,我觉得这人有点怪。”
“你别怂,是你先提议的,要看我们两一起去看个清楚。”临到头,反是云星起拉住王忧去看。
看着不像是个人,单像件破烂衣袍,万一只是一件衣袍呢?
走近了,发现一只脚惨白的脚趾蜷缩露在衣袍下端,一只脚穿了只鞋。
是有个人在?
衣袍样式看着是女子所穿,身形看着也像女子。
不过得再看看脸,万一他俩认识呢?
不知是酒,或是刚才打的架,云星起一下清醒一下迷糊地一路往上看去。
顺衣袍下摆看去,视线来到躯干,来到脖颈,来到沙地。
沙地上长有几簇恹恹的不知名植物,有几块鹅卵石、小贝壳,几缕被冲上岸墨绿发黑的水草缠绕其间。
是不是有哪里怪怪的,他侧过头想问一下王忧。
一个想法窜出:不对,她的头呢?
周身陷入一片诡异旋转的漩涡中,他声音发虚地询问道:“她的头呢?”
王忧艰难地闭了闭眼:“她好像没有头。”
一片死寂在两人之间蔓延开来,四下没有虫鸣,没有风声,不知是谁的呼吸声加重,谁的脚先向外挪了一步。
没有任何指令,两人几乎是同时向远离尸体的方向跑去,你拉着我我抓住你,这一跑,不知是天黑路滑,或是谁绊住了谁的脚,又是一前一后摔在地上。
到了河边,一连摔了两下,摔得他俩一个叠一个起不了身。
一道低沉嗓音在一边响起:
“你们在干什么?”
第54章 报官
冷冷月色落在河心中央, 芦苇丛中忽然惊起水鸟,虫鸣随之而起,风也轻轻吹拂而来。
燕南度玄衣下摆沾染了不少林间夜露, 他的音调听不出喜怒, 表情看不清变化。
月光从他背后照射而来, 唯有一双透着凛冽光点的眼眸闪烁在黑暗中,定定看着躺在地上动弹不得的二人。
这一回摔,是云星起摔得更轻些,可喝醉酒后连摔两次, 他是有心无力,一时半会没有外力借助情况下, 爬不起来。
至于王忧, 摔在他身下一语不发一动不动。
他双手撑在粗糙沙地上,试图去努力辨清来者是何人。
听语气,疑似认识他们。
来人不语,一味弯腰,双手抱住他的腋下,一把将他抱站了起来。
脚踩在硬实地面上, 视线一高, 他眯眼细瞧,没等他瞧出个分明来, 来人掏出身上火折子一吹, 语气颇有些无奈:“现下看清我是谁了吗?”
“阿木!”云星起皱紧的眉头舒展开来, 顿时喜笑颜开, 上前去亲密地抱住燕南度。
激得燕南度不由瞳孔紧缩,僵住身子,任他紧抱住自己。
垂眼一嗅, 一贯熟悉的草木清香掺杂着不容忽视的浓烈酒气,果然是喝酒去了,且应是醉得不轻。
他近日与一意想不到身处垂野镇附近的门派中人搭上了线,借此与门派总部联络上了。
心中虽有不舍,为防止给云星起增添麻烦,在其病愈之后搬出小院,住进翠山客舍,与门派之间进行隐秘飞鸽传书。
他得知,朝堂中负责窃宝一案的官员,唯有当朝唯一做官的王爷翎王一人。
虽说如今陆陆续续抓了好几个他认识的江湖人士进京,有些或许是本身不干净,进去后没了消息,有些进了京城,不多久便被释放。
武林盟亦在积极寻求与朝堂合作沟通,掌门安慰他不必多加烦忧,但未免节外生枝,最好是尽快回门派总部一趟。
因为不干净的事,他们门派平楚门过去多多少少做过一些,至于底细,得他亲自回去和掌门好好对对账。
暂时处理完事宜后,晚餐时分,他并未在桌上瞧见云星起,询问之下,一边的小孩告知他,午后和王忧结伴下山喝酒去了。
病好才多久,下山喝酒去了?
不过云星起与好友相聚饮酒,他不便去多加打扰,直至夜色渐浓,仍是不见人归宿。
难道是在山下客栈留宿了?
他莫名直觉两人不像是酒醉后会念着留宿客栈的,左右放心不下睡不着,干脆下山去转转了。
没曾想,一从山路下来,河边潮湿水汽扑面而来,他借月色远远瞧见一白一蓝两个熟悉身影紧挨着站在一起。
不清楚是瞧见了什么,他一边向他们走去,他们一边向他这边跑来。
本来两人脚步踉跄,一跑一拉下,竟是一前一后你叠我我叠你的摔倒在地。
“诶呦,渺渺,你也拉我一把啊。”瘫在地上的王忧发出呻吟。
云星起松开环抱住燕南度的双手,转而弯腰拉起地上的王忧。
趁王忧拍打着袍角沙土,一边的燕南度询问道:“你们方才是怎么了?”两人在松软河岸边跑得乱七八糟的,不怪会摔倒。
惊吓下摔了一跤,再醉人的酒也得醒个七八分。
他一问,云星起脑中适时闪现出方才惊悚的一幕,头微微向后一侧,心有余悸地说道:“我们方才看见了一具尸体。”
王忧补充道:“没有头。”
燕南度一挑眉,语气冷静:“带我去看看。”
说是带路,实则是两人在酒意残存的熏腾下,拉拉扯扯着走在男人身后给他指路。
到了近前一看,竟真的有一具女尸,本以为他俩一唱一和说醉话的燕南度不由认真了几分。
之前被吓得乱跑纯粹是发挥失常,眼下有了燕南度在侧,心下有底的云星起是逐渐找回了胆子。
他与燕南度并肩站立,抬眼询问:“我们是不是去报官比较好?”
燕南度抬起一只手阻止道:“先等一会儿。”
撩起袍子蹲下身,他没有直接上手,吹亮身上随身携带的火折子,细细观察起来。
一具无头女尸,皮肤表层呈现块状尸斑,露出的脚趾手指白骨化,怪不得尸身没有肿胀肥大。
大抵是死了许久,方被河水冲上堤岸,那么,可以报官。
若是才死不久,他们去报官极容易惹祸上身,被怀疑是凶手。
见他蹲下,云星起好奇地跟着蹲在一边,借着他的火折子光亮,跟着一路看来。
他瞧见,尸体手臂内侧有一个红瘢痕。
颜色暗沉,泛着淡淡光泽,像是皮下胎记,又像是创伤所致。
鬼使神差间,他伸出手去,想擦拭掉这个红瘢痕。
一只掌心有着厚茧的手一把包住了他的整个手掌,一个无奈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别碰。”
一语惊醒梦中人,云星起缩回手,嘴硬道:“我没碰。”
拉着他一起站起身,燕南度道:“去报官,尸体详细情况我们亦不知晓,到时你俩照实说便是。”
“那谁去报?”王忧不像他俩胆子大,坐在河边一块大石头上揉着太阳穴,他垂眼瞄了一眼,飞速收回视线,“尸体需要人守着吗?”
上方堤岸不远处有细碎脚步声缓慢靠近,燕南度抬起头望去。
是两位身穿粗衣布衫的女子,她俩一个提着灯笼,一个背着个竹编箩筐,夏日炎热,天亮得早,想来是赶着凌晨做工的。
估计是早望见了他们三人,因无法绕路,只得步伐缓慢着挪动过来。
瞧见三人中一袭玄衣拿个火折子的男人抬头看她们,那位身背竹编箩筐的年轻女子率先发问:“喂,你们是干什么的?”
她远远喊着,明显有所顾忌。
毕竟三个男人大半夜聚在河岸边不睡觉,怎么看怎么诡异。
垂野镇多年来治安良好,未曾发生过恶劣流血案件,但现下天未亮,周围寂静非常,巡逻官兵又不来此处,她们害怕是自然的。
云星起注意到她话语中的试探,向她们挥了挥双手,遥遥回应着:“我们没干什么,偶然发现了一具尸体,正在商量由谁去报官。”
两位女子闻言对视一眼,年轻女子说:“真的吗?”
燕南度及时出声:“自是真的,你们大可以自己过来站在堤岸上看一眼。”
他们两个半外乡人,云星起算那半个,毕竟谁也不知道他离去三四年间垂野镇布局是否会发生变化,由当地人去报官是再好不过的。
两位女子站在原地小声争执了一会,交换了提灯箩筐,年轻女子提灯带人慢慢走来。
看清河堤下果真躺有一具无头女尸后,两人惊得说不出话。
那位年长些的,紧紧握住肩膀处的竹编箩筐背带,口中嚷嚷着:“我我去报官!”
年轻女子反而更快冷静下来,她扯住她,劝说道:“先别急着去。”
她眼露忌惮地瞥一眼下方三人,扯着另一女子走远几步,不一会又走回来,站在上方堤岸上。
云星起仰头疑惑了:“你们不去报官吗?”
年轻女子回道:“再等一阵更夫会路过此地,我们会委托他去报官。”
燕南度眼神微冷:“你很聪明。”
女子摸了摸藏在腰间长鞭,勾起一丝唇角:“多谢夸奖。”
许久不曾饮酒的云星起看着是清醒不少,但是显然脑子转不太动,他看看身边两人,看看头顶两位女子,被酒浸染的迷蒙眼神中透出些许清澈:
“是不是要我们三人中,出一个人同你们一起去报官才有说服力?”
话音未落,他是越想越对劲,当即举起一只手来自告奋勇:“我去,我去,我和你们一起去!”
抬腿要往堤岸上冲去,被身后燕南度一把扯住后衣领给拉住了。
少年语气委屈地扭头询问:“干什么,不是咱们说好要去报官吗?”
燕南度心下叹气:“知道你很急,但你先别急。”
坐在平坦大石头上的王忧已然躺下,声音悠悠传来:“她是在怀疑我们是凶手,看着我们别跑路。”
他向来酒量不错,过去虽时常醉得忘乎所以,失去零散记忆碎片,今晚却意外靠谱。
云星起眨眨眼,眼露迷茫,不去就不去,他乖乖跟着待在了原地。
不出所料,更夫没过一会来了。
瞧见尸身后,也是吓得不行,连滚带爬口中喏喏地跑去报官,手中梆子锣哐啷摔在地上没顾得上,提着灯笼跑远了。
一根梆子直摔在地上,一根梆子滚圆,顺堤岸骨碌碌滚下去,被云星起弯腰一把捡起。
堤岸不算陡峭,他想爬上去送梆子,才迈出一步,燕南度拉住他胳膊:“怎么了?”
他拿出梆子给他看:“我把这个送上去。”
燕南度接过梆子,“你喝醉了,别乱走。”转头对年轻女子说道,“接着。”
他一挥扔出去,女子抬手稳稳接住。
两个陌生人之间颇有默契的一幕映在云星起眼中,他想起,下午他在树上给王忧扔个梨子没接住摔得稀巴烂的事。
一时怒上心头,扭头想去质问王忧,不转不知道,一转发现人已躺在大石头上酣然入睡。
在摇醒与纵容之间摇摆一阵,他选择了做个人。
回头问着上方年轻女子:“姐姐,你接得好准,之前是学过武吗?”
何落青看见底下的白衣少年仰头望着她,月光落在他的眼瞳中,像是碎成两弯清澈泉水,她心念一动,一道柔和身影恍惚闪现在她眼前。
她不觉放低灯笼俯下身,语调轻柔地回复道:“略学过一些。”
“怪不得这么厉害,”他顿了顿,一缕花香不合时宜地飘来,“姐姐,你是做什么的,这么早起来”
一阵沉重凌乱的脚步声向这边而来,几个黑衣官兵由更夫提灯领着前来。
比想象中来得快多了,云星起没了闲聊的心思,抓紧去摇醒了王忧。
摇半天摇不醒不说,鼾声渐起,别是在梦中把他当摇篮了。
咬咬牙,他对着王忧是狠得下心的,抬手啪啪两耳光,王忧嘶嘶着醒转过来,他无措地捂住脸,眼神懵懂:“兄弟,怎么了?”
云星起捏了捏手掌心,打得他手疼:“别睡了,来人了。”
官兵例行公事问了他们些问题,按照燕南度嘱咐如实回答,没出别的岔子。
而燕南度站在一边幽黑角落中,他知晓自个被朝廷追捕在案,周围这么多人在,直接逃走,很大概率会引起怀疑。
索性不逃,官兵们最多瞧上他两眼,竟没一人上前来找麻烦,亦没人认出他来。
差不多熬了一整夜的他胡子长出不少,不知是游来重画技太差,还是天色昏暗,看起来没一人认出他来。
不一会,又来了几位仵工拉着板车前来,尸体一部分白骨化,一部分被河鱼蚕食,几乎没费劲地抬起。
堤岸上的两名女子,不知何时消失了。
从河边石头上下来的王忧呵欠连天,眼睛困得快睁不开,嘴上含糊着:“我们什么时候能回去睡觉啊。”
燕南度双眼注视着来往官兵,并未多留意仵工。
他们统统被拦在一个特定范围之外,云星起没搭理好友,醉酒后,他的本性愈加突现,其中自然包括他的好奇心。
除双颊酡红外,眼神反是越来越清明,他牢牢盯视着尸体被抬走,突然,在周边明灭烛火辉映下,他看见一个物件自尸体腰间滑落。
东西掉得太轻太急,快得他以为是一个小飞虫。
张开嘴想提醒一句,一个想法猛地涌上心头:万一垂野镇官兵认出他是侯观容来该怎么办?
方才他是有王忧挡在前面打掩护,眼下他独自一人出头,不是纯去凑个面熟?
例行询问可能是疏忽没认出,他特意出头出声,难免会多注意他几眼。
况且他一到夜晚时分,眼神尤其不好,真是一个小飞虫不是没可能。
犹豫间,仵工已将尸体抬上板车拉走。
官兵们陆陆续续离去,他问燕南度借了火折子,走上方才他看见掉东西的地方,扑通一声双膝跪地,在泥沙与鹅卵石间寻找他无意间瞥见的那样东西。
惊得旁侧的王忧瞌睡没了,惊呼道:“哥们,你怎么了?”不会是被鬼上身了吧。
云星起全然不理会,是真的,在两块石头中间,他找到了。
第55章 翌日
翌日上午, 淡金碎光穿过雕花窗棂,落在木地板上,逐步攀爬至床帘。
云星起眼睫微颤, 睁开双眼, 他缓缓清醒过来, 记起昨晚。
他在河滩石头间捡到的是一个由油纸折叠而成的小方块,折得严严实实,一时半会拆不开的那种,拿在手上湿滑, 捏了捏,里面明显另有蹊跷。
面上他镇定自若, 没说话没多大反应, 以为他被鬼上身的王忧上前来一把拍在他肩膀上,弯腰担忧询问:“没事吧。”
在此之前,他将油纸藏进袖口,笑着摇了摇头,眼中清明逐渐被迷蒙酒气重新覆盖:“没事,看错了。”下意识他觉得不该说出实话。
燕南度适时出声:“回去了。”
山路间, 被林间微风一吹, 云星起与王忧醉意上涌,左右四下无外人, 两人相携跌跌撞撞放声高歌, 最终被忍无可忍的燕南度一个抱着一个提着, 运轻功送上了山。
那个被他捡到的东西呢?
他翻身下床, 果然在外衣袖内口袋中摸到了。
油纸折得扎实,拆了许久,终于是拆开了, 里面没有别的,仅有一封信,一封似乎与私奔有关系的信。
因藏在油纸中,信纸上字迹清晰。
信中大意是,“秦郎”与“槿儿”情投意合,可惜“槿儿”在认识“秦郎”前先有一纸婚约,父母之命难违,“秦郎”提议不如二人相约某日某时在某地夜会私奔。
信是他昨晚看见从尸体腰带间掉落的,难道那具堤岸下的无头女尸便是信中的“槿儿”?
难得宿醉后的云星起脑子昏昏沉沉,他捏捏山根穴,想着是不是把这封信交给衙门比较好。
可他独自一人前往衙门心里又有点发怵。
被认出来他是侯观容怎么办?特别是眼下身处垂野镇中,这个当年翎王带他前往长安的起点。
要不他不会在病愈后一连数日待在山上,昨日同意与王忧一起下山喝酒,是之前一次他戴帷帽与孩子们一起下山采购物资。
回来前,特意去公告栏前瞧过,没有关于“侯观容”的追捕令,仅有几位他压根不认识的江湖人士名号赫然陈列其上。
自是不相信年初他夜逃京城后,王爷派人找他没来垂野镇张贴过告示。
最大可能或许正如王忧所言,抓他一事暂时被皇宫窃宝一案给按下了。
那么,去找王忧,让王忧替他将这封信转交给衙门?
云星起起床时已是日上三更,洗漱完毕后,转眼到了正午午饭时间,餐桌上偏偏独缺了王忧一人。
云星起疑惑:“王忧呢?”
和王忧同住客舍的燕南度回道:“没醒,看他一个上午没动静。”
昨晚,王忧被他单手环腰提送上目的地,一被放下,立马跑去扶住大树大吐特吐。
燕南度挑了挑眉,怪不得和云星起关系好,两人挺像:“你能自己一个人回房吗?”
王忧低头没看他,摆摆手:“能,不过燕兄,你的轻功未免有点太刺激了。”单手被人压住胃,又在树梢尖起飞,好悬给他吐出黄水来。
说完,一个人恹恹走进院子,燕南度方送抱住他脖子昏昏欲睡的云星起回房。
因桌上有孩子们,云星起忍住了没说昨晚发生的事。
饭后,他借送饭名义去找王忧,没进门,门外鼾声时断时续,他低笑出声,本有些担心好友的心歇下了。
屋内王忧四仰八叉旁若无人睡在床铺间,外衣外裤扔在一边地上,云星起放下餐盘顺手给他捡起放在一边。
到了近前摇人,再睡下去怕是要天黑了都。
王忧不像他,摇一摇是能醒的。他双眼迷离,话语含糊:“怎么了?”
云星起:“起床了。”
床上人一卷被褥,背过身去丢下一句话:“不起。”
是不是王忧在长安养尊处优惯了,昨晚又是喝酒又是爬山把他给累着了?
算了,不用王忧也行,他一下想起三师兄不是在衙门当画工,找三师兄把这封信递交上去也不是不行。
顺道能去看看二师姐,病愈后他在山上只见过二师姐一面,大抵是生意繁忙,抽不开身上山。
夏末秋初,戴上帷帽的云星起独自一人下了山,今日阳光不算炙热,山脚下垂野镇人流不多,却有着几分独属于小镇的热闹。
绸缎庄布匹在风中飘扬,路过铁匠铺内发出叮叮当当的打铁声,茶肆门口竹帘半卷,遮掩刺眼日光,说书人声音断断续续传出:
“昨夜寅时二刻,河边有”
云星起没有停下脚步细听,从破碎话语间知晓是在诉说昨晚之事。
他走在街道上,垂野镇好像变了,又好像没变。
微风送来一缕略显熟悉的香气,似花香,似药材,他四下寻觅,发现是从一家名叫霞生处的胭脂铺中飘出。
空手去看二师姐不好,不如进去挑点见面礼。
夏日午后,店内顾客不多,本是站在柜台后翻着账本的一位浅青罗裙女子抬头看向云星起。
两人一对视,云星起心下奇道:好眼熟一人,是不是在何时见过?
何落青瞧见他亦是十分惊讶,看身形一眼认出是昨晚站在堤岸下喝醉的白衣少年。
戴一顶帷帽,怕是不方便被人认出是何人,因而她认出他是谁了,面上全当不知。
何落青走出柜台,笑意吟吟:“小公子,你有什么需要的吗?”
她一与云星起说上话,回忆涌现,是昨日夜间那位提灯的年轻女子!
换了身打扮,又是白日,若不是声音一致,他差点没认出来。
“是你!”云星起激动道。
何落青面露疑惑:“你是?”
摘下帷帽,云星起解释:“我昨晚在堤岸边和你聊过天的。”
何落青一脸恍然大悟:“你是不是昨晚问我是做什么的来着?”
云星起连连点头:“是的是的。”
何落青脸上笑意愈浓:“小公子,瞧你怪面生的,是来垂野镇走亲访友的吗?”
连连摆手,少年诚实道:“不是,我是多年在外的归乡游子罢了。”
“那是来小店购买赠送亲人礼物的?”
看她公事公办,云星起奇怪了:“你不好奇昨晚河边尸体是何人吗?”
站在一边,何落青微微一笑:“尸体身份早在今日上午传遍整个垂野镇了。”
闻言,云星起瞪大了眼:“是谁?”
“小公子多年在外,怕是不认识是何人,不如等会亲去衙门外的告示栏前瞧瞧。”
那待看过二师姐后,得去衙门外好好看看了。经由何落青推荐,云星起买下一盒胭脂。
结账时,他百无聊赖的视线低垂在放置柜台上的账本字迹上。
二师姐丈夫开在垂野镇的店铺有几家之多,全权交由她管理的店铺是专营画材生意,兼之收购画作。
二师姐店铺距离胭脂铺不算太远,送完胭脂,与二师姐寒暄几句后,云星起加快脚步,冲去了衙门外。
告示栏上果然有一幅女子画像,这幅画像,画得比旁边的数幅追捕令都更惟妙惟肖,就像画师曾经见过这位女子一样。
画像人物名字列在一边,名叫元苏槿。
元苏槿,和他在信件中所看见的“槿儿”有着同一个字。
画纸上再无其他消息,最多提了一嘴元苏槿于半月前失踪。
镇内半月前有一女子失踪,昨晚河边发现一具无头女尸,女尸身上有一封关于私奔的信件,是他也会将两者联系起来。
不对,信件在他手中,并未交到衙门官兵手上,如何知晓元苏槿即是河边女尸,何况女尸没有头颅。
得找或许知晓内情的三师兄问问,再不找怕是要天黑了。
为以防万一,出门前他特意戴上帷帽,镇定自若找衙门门口守卫报上三师兄名字,没一会,游来重亲自出来将他领了进去。
屋内四面墙壁上各式画纸悬挂,桌案上摆有不少颜料画笔,游来重清出一片空旷地方,邀云星起坐下。
游来重脸色憔悴,眼下一片青黑,只是看着不像是熬夜绘图所致,他挠挠头,问道:“渺渺,你来找我干什么?”
进屋前,云星起斟酌好话语,他单刀直入,直接不答反问:“三师兄,元苏槿之所以失踪,是不是因半月前与她的情郎私奔?”
“元苏槿”三字从云星起口中说出,游来重眼神一震:“你怎么知道的?”
掏出一直妥帖藏在袖中的信件,云星起一边交出去,一边说道:“这是我昨晚在河岸边捡到的。”
游来重接过草草浏览一遍,“你怎么会捡到这封信?”
大致叙说了一遍昨晚经过,游来重将信件放于桌上,“其实没有这封信件,我们已算是破案了。”
云星起一脸讶异:“怎么破案的,尸体不是没有头颅?”
伸出一只手臂,卷起袖子,游来重一指自个手臂内侧,“元苏槿手臂内侧有一个红瘢痕,其实是她的胎记。”
手臂内侧的红瘢痕,是元苏槿的胎记?他昨晚借着燕南度的火折子明明白白瞧见过这个瘢痕。
宿醉后的头疼隐隐再次浮现,他揉了揉眉心,那不是假的吗?
第56章 烙朱
“你怎么了, 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看云星起一直揉着眉心不说话,游来重关心道。
别是和他一样宿醉头疼,昨晚他在花楼彻夜饮酒, 一大清早尚不清醒, 被强行从温香软玉中揪起。
因他不仅是画工, 更兼任了府衙仵作一职。
哪知人一到,尸身没头颅,他是一点认不出是谁。
最多辨认出这一具在水下浸泡多日的半白骨化尸身确实是女性。
无名尸体,首先要调查清楚身份, 先从最近报官的失踪人士里一一对比。
其中,属元苏槿失踪时间最短, 稍微一查, 果真是她。
云星起收回手,解释道:“可是,三师兄,我昨晚看见那红瘢痕八九不离十是假的。”
游来重一挑眉:“怎么说?”
向着三师兄凑近几分,云星起悄声:“大抵是用颜料画出来的。”
当年他人居长安,日常往来于翰林图画院。
他毕竟是翎王的人, 一进图画院, 虽说需兼任杂役,但大部分时候他的待遇与资深画师一般无二。
各类珍稀少见的颜料任他使用, 其中, 包括一色名为“烙朱”的颜料。
烙朱, 色如其名, 暖红色调,与朱砂红几乎一致,却比朱砂红分量更少。
上纸色泽艳丽不刺眼, 遇水不晕,据说能永不褪色。
至于是否能永不褪色,无人知真假。
云星起曾在一次作画考核途中,不慎将一抹烙朱溅到一侧脸颊上。
考核结束去清洗画笔时,方才通过脏污的水缸水面倒影看清。
用清水仔仔细细擦了几个发现,发现竟无法拭去。
对着铜镜左照右照,心下犯了难,沾在别处倒好,偏偏落在他脸颊上。
手指一模,触感粗糙,颜色显然没有上纸作画鲜艳,暗淡深红,揉搓几下,像是刺青似的。
十分显眼,属于是一走出去立马会被旁人注意到的程度。
在他苦恼之际,一边的老资格画师提醒了他一句,他才知晓,烙朱若不慎蹭到皮肤上,是无法用清水擦拭去的,得用灯油去擦。
依言去做,果真如此。
烙朱的神奇特性引起他的好奇心,随后几次,他暗地里悄悄挖走了一点烙朱,在自个胳膊上试验过几回。
纹不了龙画不了虎,描画点花花草草是绰绰有余。
儿时被师兄姐带下山玩,他遇上过几位江湖气浓重的刺青大汉,第一次见的他牢牢盯视着他们手臂上的花纹,惊讶与好奇隐隐埋落在他的心间。
稍微了解过后,他甚至升起过待他长大后,自己给自己绘制一张刺青图,纹一个独一无二刺青的念想。
随翎王去了长安后,真真正正见识过刺青过程后,他果断放弃了。
银针沾染各色颜料硬生生扎进皮肤,不光看着疼,实际应该也挺疼,要不怎么被纹身者各个满头大汗。
再者说,以后他年岁渐长,不小心长胖了,那刺青不得跟着一起变样走型。
烙朱正好能让他过一把刺青瘾,事后大可以一擦了之。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秉持着好兄弟有福共享原则,他有次对镜在左胸膛上画了一只小鸟,打算给王忧瞧瞧。
约了王忧一起去酒楼喝酒,一进包厢,他拉着王忧坐下,“我给你看个东西。”
“什么?”王忧一脸疑惑。
顺势扒拉开衣襟,王忧是一看吓一跳,脸上困惑明显转变为担忧。
“你怎么了,是不是做错事被王爷给责罚了?”
平常混不吝的王忧难得一本正经,云星起顿时没了炫耀玩乐的想法。
他不甚了解礼法对刺青的贬斥,单纯觉得在身上刺青怪有趣。
两方解释后,双方才知是一场误会。
后来,图画院或许是有所察觉,对颜料严加管控。
不待云星起生出研究制作烙朱的想法,被断绝了来路。
他没来得及产生研究烙朱的想法,来源便被断绝了。
听云星起介绍完烙朱后,游来重陷入沉思。
他今日状态不佳,若不是另一位老仵作回乡访亲,整个衙门上下找不出一个比他经验丰富的,包是轮不到他来。
幸好尸身半白骨化,没有浓烈气味,要不他可能会没有职业素养地当场吐出来。
案件性质一看了然,没了头颅,大抵是他杀。
按照流程,他大致检查一遍,没有能证明死者身份的线索。
他脱下手套,对一边的监督衙役说道:“死者身上没线索,先从登记在册的失踪人士开始排查吧。”
失踪人员当中,元苏瑾的名字排在最后一位。
赶巧她唯一的亲属们将要离开垂野镇,加急传唤来府衙辨认,一看手臂内侧胎记,立马确认是其人。
得知是她后,亲属们无意再度好好安葬,给了府衙一笔钱,让府衙来安排。
案件发现得快,结束得也快,若是有蹊跷,亦是情理之中。
好半晌,游来重回道:“今日时候不早,待明日我去好好检验一番。”案件真相亲属已不在意,不过他仍是得去看看。
看看是不是如他小师弟所言。
云星起颔首,忆起公告栏上与周围追捕令不同的元苏槿画像,询问:“对了,三师兄,为什么你画的元小姐与其他画像不同?”
游来重坦然:“是因我以前与元小姐打过几次照面,其他的江湖人士多是人人口耳相传,实际样貌我未曾见过。”
怪不得画得惟妙惟肖,像是画师本人在何时何地见过一样。
屋外日光西垂,晚风拂过,敲响了悬挂在门外屋檐下的铜铃,吹动起屋内挂壁画卷,清脆铃声伴随着纸张哗哗响声,一段零散朦胧的记忆缓缓浮现。
这段记忆犹如蒙上了一层轻薄面纱,如梦似幻,几近遗忘,是他病重时被燕南度背上山的几幕画面。
画像中的元苏槿,和那日一刹那间与他面对面交错而过的鹅蛋脸女子长得太相像了。
照理说,他因是不记得的,只因对方给他一种不妙突兀的熟悉感,极像之前在渝凌村,好奇透过门缝窥见的宋少爷。
她与宋少爷不同,妆容精致,头发整齐,被风掀起车窗帘,单露出一张脸在外头。
可有种存在,一旦见过一次,下次再见时一定会敏锐察觉到。
例如,死气。
虽有脂粉遮盖,死气是遮掩不住的。
他见到已死去的元小姐了?
若是死了,怎能安安稳稳坐在马车内,与他对视?
他是见鬼了?
当时他病得昏沉,不是不可能出现幻觉。
幻觉怎么会和元小姐相似,印象中,他从未见过元小姐。
难道是十六岁之前的他曾在垂野镇中见过元小姐,两人没交流,他莫名记住了对方的脸?
回了垂野镇后,病中的他触景生情,幻觉中出现了曾在镇子里见过路人的脸?
不对、不对,他没有见过死后元小姐的脸!
冷汗如潮水一般来来回回冲刷着云星起,他手扶椅子把手,陷入一阵恍惚中。
看他僵在椅子上半天不动弹,游来重伸出一只手在他面前晃了几下,“你怎么了?”
云星起回过神来,虚虚发问:“三师兄,你有验出元小姐是何时去世的吗?”
“你确定你没事?”看他状态不对,游来重担心他又发起烧来。
暂且没理会师兄的担忧,云星起自顾自再次重复了一遍问题。
游来重摇摇头:“暂时没有验出结果。”
本是要验的,一下得知死者是谁,案件立马结案,验不验无所谓。
一把抓住三师兄放在桌面上的手臂,云星起真挚地看向对面人:“三师兄,出了结果你一定要告诉我。”
“怎么这么上心?”游来重一笑,“第一发现人是不一样。”
“不仅仅是因为这个,”他顿了顿,“是我在上山那天与死去的元小姐相遇了。”
一只手顷刻间摸上云星起额头,游来重脸上笑意全无,皱眉道:“没发烧,你确定你没有哪里不舒服?”要不怎么突然开始说胡话了。
扯下放在他额头上的手,云星起无奈了,怎么他发一次烧,一个两个以为他烧不停了,有没有可能烧过一次后,他身体更健康了。
不欲在此事上多辩论,云星起把话题拉回来:“三师兄,我知道元小姐是在半月前私奔,你说她有没有可能半月间人仍躲藏在垂野镇中?”
收回手的游来重坚定摇头:“不可能。”他一脸严肃。
云星起察觉出不对劲:“为什么?”
游来重长叹一声,手伸过去呼噜了一把云星起的头毛:“你呀,不和你说明你是不会放过我的,说不定还得找别人来了解真相。”
看了对面一脸渴求星星眼望着他的少年一眼,他故作老成道:“与其要别人来告诉你,不如让我这个案件相关人士来告知你。”
瞥一眼放置于桌面的信件,游来重勾起嘴角,笑得意味不明:“为什么?因为在元小姐私奔当日,除她以外一家四口悉数死亡。”
瞪大双眼,云星起:“灭门?”
“灭门。”
得了确切答复,云星起愣住了,口中喃喃道:“是谁干的?”
手指信件,游来重语气平静:“元苏槿。”
他抬头看向对面人,“所以,她私奔第二日便被全城通缉。”
第57章 蹊跷
哐当一声巨响, 云星起突兀站起,座下椅子砸在石板地面上。
四周十分安静,衬得这一砸特别惊人。
他张开口, 想说不可能, 又觉得如果不可能, 为什么三师兄会和他说是元小姐?
游来重面容平静,抬起一双黑眼圈看他,缓缓解释道:“元家人全因中毒身亡,毒源来自于茶水之中, 房屋内无打斗痕迹,推测唯有熟人下药可能。”
将信件往前推了一寸, “而这封信, 似乎验证了这一猜测。”
云星起扶起椅子木然坐下,“为什么?”
游来重语带一丝疲惫:“根据目前线索推导,元小姐与秦郎私奔,或许是一时鬼迷心窍,听信对方之言,给家人们下了毒。”
云星起辩驳道:“元小姐大可以直接私奔, 为何要选择下毒毒害家人?”
“是不是觉得说不通?”游来重直视他的目光, 没有躲闪,只有对万事万物的平静对待。
“说不通的事多了去了, 有多少人于情之一道发疯, 或许是秦郎许了她难以拒绝的条件, 或许是家人看出她要私奔, 激烈阻碍下,使元小姐狠下心来。”
“其中隐情,”游来重微微摇头, 嘴角扯出一个浅薄弧度,“谁知道呢,元小姐死了,秦郎不知所踪,元家上下仅剩几家平日里并无亲密来往的旁支亲戚。”
强烈情绪顷刻间冷却,对啊,人死了,来龙去脉不是任由活人解释?
愣了一瞬,云星起追问:“那有关于是谁杀的元小姐的线索吗?”
“没人杀她。”
少年疑惑,总不可能一个人独自砍下自个头颅后投河吧。
他平静叙述道:“我验得清楚,肺腑积水,死因是溺水而亡。”
“那元小姐的头颅”
游来重解释:“切口平整,无凝血现象,是在死后被砍下的。”
“为什么要砍下她的头颅?”
一耸肩,游来重带有一种残酷的坦诚:“不知道,估计也没知道的可能了。”
“为什么?”
云星起觉得他一见三师兄,说得最多的话便是为什么,可有太多疑惑要他去问了。
他深深看了云星起一眼,“我同你说过,案子已破案了。”
元家直系亲属悉数中毒死亡,种种线索指向唯一在场失踪的元苏槿。
一具女尸溺水而亡后被人砍下头颅,身上没有任何证明身份的证据,因一个手臂内胎记被匆匆认定为元苏槿。
办过一场白事的元家旁系亲属,在府衙默认下,理清分割好元家遗产,辨认过尸身后,赶在城门关闭之前出城了。
亲属不愿多花时间,府衙不愿浪费人力,摆在面前的选择其实一清二楚。
云星起明白了,千言万语堵在喉间,最终生生吞咽下去。
“那,”再一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他咳了一声,“红瘢痕,三师兄你会去检验真假吗?”
“当然。”游来重莫名笑了,脸上严肃一扫而空,“这是我作为你的‘三师兄’答应下来的。”
于府衙而言,无头女尸是不是元小姐,对于结案与否影响不大。
反正亲属将尸身全权交由衙门处理,到头来,事项不仍是落在他头上,入土为安之前检验一番也无妨。
得了应答,云星起心弦松弛一分,视线游移开,落在游来重指缝间的信件上。
“三师兄,你知道府衙中有谁会鉴别字迹吗?”
话题转得太快,游来重尚且有些没跟上,眨眨眼,他跟上话题回道:“知道,有一个。”
“是谁?”打算去拜访一下对方。
游来重无奈地伸手一指自个,“我。”
垂野镇府衙规模小资金少,为节约人力,他一人不仅是府衙画工仵作,有需要时兼任字迹对比。
对在续繁楼做过好几年的他来说,此事不难,甚至说得上擅长。
“三师兄,”云星起向前趴在桌案上,双眼发亮,一脸求知若渴,“你有空吗,能教我鉴别一下字迹吗?基本的就行。”
窗外天幕灰蒙,日光渐渐隐没于远方群山中,游来重没拒绝他,爽快答应:“可以,教你一阵,待会同我一起去琼宴楼喝酒去。”
“别,”云星起急忙缩回身子连连摆手,“昨晚我才喝过,不想喝了。”
“不喝酒也行,等会一起吃一顿饭,我请客。”
谢绝过三师兄盛情留宿,云星起独自提灯走在山路间。
今夜,月朗星稀,山间虫鸣不绝。
微风拂面,清凉沁人,云星起深呼吸一口,从琼宴楼带出的浊气消散不少。
远望前方,及树庄宅院檐角两个大红灯笼随风摇动,他看见有一高大身影手捏一点火星立在台阶顶端。
一看身形,云星起打眼认出是谁,是燕南度。
自水下渡气上岸,男人半开玩笑半认真的一句话激得他许久不敢去面对他。
不知是好是坏,之后数日他发烧生病,燕南度衣不解带悉心照料他,病愈后想感谢对方,哪知燕南度忙碌起。
一来二去,两人时间对不上。
现下,万籁俱寂山林深夜,二人是得了空了,又是一个独处环境。
许久未曾忆起的悸动,再次活跃在胸膛下。
夜深露重,山林台阶难免湿滑,他垂下头低敛眉目,提灯仔细辨认脚下石阶,唯恐一不小心,摔下山去。
燕南度吹灭火折子,收进衣襟内。
原是想点灯下山去找人,不曾想今日人回来得比预期要早上些许。
自上了翠山后,少年打扮不复从前一般潦草,终日木钗挽发,一袭素白长袍。
他身形比之从前抽条不少,放在小院房屋内的旧衣大多是穿不下了。
目前身上衣着,是伊有琴在他病得昏沉特意定做送上来的。
其间颜色最多的即为白色,燕南度对此留心,特意向韩钟语打听过。
得知十六岁之前在翠山生活的云星起喜好穿白衣,无染料晕染便宜不必说,兴起可在衣袍上蘸墨作画,用不着当场去翻找白纸画布。
对此,燕南度心下略感惊讶,少年竟是偏好白色的吗?
不怪他感到讶异,无论是从沙漠、到渝凌村、再到芳原城,云星起衣着打扮大多随性。
二人初见,少年一张脸惊得他恍若魂入仙境见了天上仙子,怎有空去注意人穿了什么。
随后独处,他方才得空去打量,衣不蔽体是说不上,破衣烂衫是担得上。
那些破烂灰扑的衣裳,不会刚穿上身全是白衣吧?
云散开来,月光似流水流连于拾阶而上少年衣袍间,手中一盏纱灯随行动轻轻摇晃。
山林沉寂,有几点萤绿光点在树丛萦绕盘旋,纱灯内透出的浅黄烛火落在云星起下颌,将本就清瘦的轮廓增添几许料峭。
他踩上最后一阶梯石阶,抬眼望向燕南度。
与白日活泼明朗不同,或许是在山下累着了,一双皎洁杏眼透出几分淡淡忧郁。
然而,视线在与燕南度目光接触的刹那,眼底漆黑消散而去。
如同拨云见月,缓缓凝聚出一汪月光,他急忙上前,一双眼直直撞进燕南度眼瞳中。
浅黄烛火剧烈摇晃着照进,像一道无处可躲的刀光。
佳人近前,熟稔草木绿意扑面而来,燕南度喉结下意识上下滚动,瞳孔止不住一缩。
一只挟有清冽夜风的手温柔抚上他的侧脸,冷冽气息被赋予了柔软。
单手捧住男人脸庞,云星起凝视他的眼瞳,一个谜题骤然被解开了。
不知他沉浸在解开谜题的惊喜中,燕南度哑着嗓子戏谑道:“你是要亲我,还是要打我?”
不待回话,一只骨节分明、掌心布满粗粝厚茧的手,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紧紧抓住贴在他脸颊上的手。
燕南度垂眸,眼神晦暗不明,语气诚恳真挚:“其实我都可以。”
男人手掌宽大温暖,瞬间包裹住云星起白皙修长的手指。
突如其来肌肤相亲,之前在芳原城河边一幕铺天盖地般袭来。
铜钟在心底被撞响,响得他几乎震耳欲聋。
他回过味来,使出全身力气抽回手。
“对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他语无伦次道歉,声线颤抖,眼神躲闪,全然没了方才的大胆。
是他一时发现蹊跷太过激动,不免动作间逾矩了。
抽回手时,一下用力过猛,导致整个人后撤一步,一小块石子恰好卡在靴底。
石阶上青苔不少,一踩一滑,没稳住身形,仰面要朝下方摔去。
完了。
顷刻间,浑身流淌的血都凉了。
比跌落来得更快的是燕南度的手。
一把握住少年柔韧纤细的腰肢,拉人入怀,低声嘱咐:“小心些。”
云星起低头含糊应了,双颊一片绯色,被人单手抱腰揽入怀中,不自觉偏过头去,不愿被人瞧见。
燕南度眼神何其好,有灯火映照,看得是一清二楚。
“谢谢谢”
道完谢,云星起轻推开圈住他的人,低头站立一边拍打没有沾染多少灰尘的衣袍。
他刻意维持语调平静,“是在等我吗”
“嗯,”燕南度应了,声音略显暗哑,“原想下山去接你。”
“谢谢,”再次道谢后,云星起捏紧提灯木柄,“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这么客气?燕南度英挺剑眉几不可察挑动一分。
少年显然没有多余心思关注他,撂完话,自个提灯走在前面。
云星起脑中一团乱麻,不知该说些什么,不知该回答哪一个问题,感谢哪一个帮助。
索性不说了,维持现状,保持距离,挺好。
凛冽晚风自山间拂来,吹不停他心头灼热跳动。
一个劲加快脚步,仿佛走得越快,越不用面对身后人。
第58章 问询
月光如银, 夜色似水,云星起提灯走在庭院小径上。
橘黄光晕投下摇曳灯影,堪堪照亮前方浓重黑暗。
他脚步很快, 跑了几步, 出了星点汗水, 又觉得没跑的必要,逐渐放慢步伐。
燕南度亦步亦趋安静跟随在后,他没有说话,运了轻功跟在后方, 身影几乎融入黑夜。
但云星起知道他一直跟在后方没有离去,他的眼神凛冽炙热, 他始终在看着他。
夜深人静, 白日吵闹的孩子们均已歇下,一片高高低低的院墙率先出现在眼前,一点微弱暖光闪烁于小院内。
云星起心下奇怪,赶在他发问前,燕南度先一步出声:“是王忧,他说找你有事, 见你不在, 特意去房内候着你了。”
云星起恍然,心中疑惑消去, 莫名回道:“谢谢。”
燕南度直言:“我们之间不用说谢。”怎么越相处越回去了。
云星起动作一滞, 再次点头, 这次他抿住唇, 没有说话。
一阵难言的热意自胸口泛起,迅速蔓延至双颊、耳根。
四下安静得能听清彼此浅浅呼吸声,云星起踌躇片刻, 呼出一口热气,轻声道:“我先进去了。”
提灯向燕南度抱拳行一礼,刻意维持平常步调走入庭院。
他没抬眼去看,更没敢回头,能感觉到有一道灼热视线黏在他的后背。
仓促地推开房内,立即闪身进入,背对门扉关上,一次头没回。
背靠冰凉木板,云星起长舒一口气,耳边心跳兀自聒噪着。
“你怎么了,外面很热吗,脸咋个这么红?”
大咧咧坐在圆桌边的王忧好奇打量他。
云星起摸了一把侧脸,烫烫的,没说话,坐在王忧对面。
提起桌上粗糙茶壶,给自己倒了一杯凉茶。
看他倒茶,王忧巴巴拿起茶杯伸过去。
“给我也倒一杯呗。”
顺手给他倒了一杯。
拿起茶杯喝下一口,凉透了的茶水滑过咽喉,进入胃部,安抚下他躁动的心。
“我没事。”放下茶杯,才回复王忧之前的问题。
王忧拿起茶杯轻啜一口,露出了然表情:“是燕南度?”
云星起欲盖弥彰再次端起茶杯,脸颊消下去不久的绯色有重燃趋势,“别说了。”
瞧他怪不好意思的,王忧在不做人与做人之间,选择了做一回人,不强迫好友说出实情。
言归正传,王忧想起自己深夜留宿的原因,埋怨道:“你今日下午下山怎么不来叫我一起去?”
翠山上,除云星起和燕南度外,其他人他不过是混了个脸熟。
常驻山上的韩钟语,整日不是忙着种地,便是教导孩子们。
孩子们自不必说,精力过于旺盛,陪玩一阵可以,玩久了王忧心力交瘁。
大抵是许久未曾饮酒,昨日喝得他一觉睡至今日黄昏交界,迎着夕阳霞光醒来。
醒来头昏脑胀,另有一种难以言喻孤寂感笼罩住他,催着他快些收拾好,跑去找云星起。
一路跑来没见人,问一边路过燕南度,说是下山了。
云星起没好气瞥他一眼:“我叫过你,你说你不起。”
“欸?”王忧皱眉疑惑道:“真的假的?”他不记得了。
“要不你以为你房内的饭食是谁送的?”
原来是好友送的吗?
王忧闻言恍然大悟,“原来是你送的啊。”
他是记着有一抹背朝日光走入房内看不清面容的人影,伴随扰人清梦的推搡,与自个恼气的嘟囔。
不好意思地挠挠头,王忧讪讪道:“估计是前一日晚上同你喝酒,睡得晚了些”
提及前一日晚,云星起面色转为凝重:“你记得前日夜里,我们喝醉酒上山途中遇见的无头尸体吗?”
第一现场目击者不止他一个,何姑娘在山下胭脂铺见过了。王忧来得巧,本打算明日去找他的。
一问把王忧给问愣住了,口中喃喃道:“原来不是梦吗”
“不是梦,”云星起语气沉重,“发现尸体后,等更夫去报官带人前来,你躺在河边石头上睡着了。”
用力揉搓眉心,王忧表情略显痛苦:“有这事?我记住的真不多。”
他对当晚所发生之事,印象可谓是断断续续的。
溶溶月色,清凉河风,视角旋转跌落,有印象,又好像没有。
云星起看他不似作伪,提起另一件事,“对了,我生病时,你们带我上翠山,是不是有一辆马车与我们擦肩而过?”
“马车?”越说王忧越迷惑,“什么马车?”
云星起耐下心来解释,“阿木燕南度之前背我上山,是不是有一辆马车与我们擦肩而过?”
那时,他记着王忧是在的,不一起上山,王忧一个异乡人估计不认路。
王忧手扣住茶杯,思索一番,茫然摇头:“伊夫人带路,我跟在伊夫人后面,你和燕兄在我后面,至于是不是有马车经过,我不记得了。”
他顿了顿,语气打趣道,“当时背你的人不是燕兄吗,你怎么不去问一下他,方才不是他将你送到门外”
云星起沉默了,没接王忧话茬,好一会开口:“你还有什么事吗?”
王忧:“说几句就赶我走?”
云星起脸上显出几分倦怠:“我累了,要休息,不像你,估计是睡到傍晚才醒的吧。”
王忧被说中亦不脸红,凑上前去,“今晚我和你一起睡行不?”怕明早一醒来,人又不知不觉跑路。
云星起犹豫,可王忧到底不是燕南度,他俩之前在长安没少一起抵足而眠过。
何况有王忧在,估计燕南度不好直白表现什么。
“随你,别打扰我睡觉就行。”
翌日清晨,云星起与王忧一同下山。
阳光格外刺眼,王忧一边揉眼睛一边打呵欠,“渺渺,我们要去哪啊?”
今早,他俩甚至没吃早餐,王忧昨天白日里睡多了,晚上不太睡得着,躺在床铺外边点灯看书,看至月亮歪斜,才进入梦乡。
云星起不是会被烛火影响睡眠的人,人一沾上枕头歪头没了声。
一大早,云星起比他醒得早,说是要带他下山去吃早点。
挺好,王忧没在垂野镇吃过早餐,意识没醒,身体已跟着洗漱好,转眼间走在下山小径上。
云星起一手搭在额前,眯缝起双眼,“先下山再说。”
下山后,云星起带王忧去了昨日三师兄带他去的琼宴楼吃了早茶。
两人吃饱喝足,走在街道上,王忧没想去的地方,由好友一路领着。
最终停在胭脂铺霞生处前。
“你要买胭脂?”王忧一指招牌,琢磨出是胭脂铺,转头问道。
云星起含糊嗯了一声,撩开袍子跨进店铺门槛。
本担心何落青不在,一进门,一袭浅青罗裙映入眼帘。
“小公子,”何落青一眼认出他,露出得体笑容迎上来,“昨日买的胭脂好用吗”
云星起礼貌笑回:“是送给我二师姐的,何姑娘推荐的,想来应是好用的。”
视线随意扫视一圈周围琳琅满目的胭脂水粉,话锋一转,“对了,何姑娘,我想问一下,你家店铺内有遇水不化、色泽鲜艳的胭脂吗?”
何落青微笑摇头,语带歉意:“没有。胭脂多以花汁草木调和而成,遇水不化,怕是深夜对镜难以卸妆。”
云星起早有准备,追问道:“那何姑娘知晓,有什么材料,方能让胭脂遇水不化,保持色泽鲜艳?”
何落青双手抱胸,微微偏头,做思索状:“未曾听闻过,若小公子有需求,可前往颜料庄询问一番。”
她的回答和打太极一样,与云星起一来一回,滴水不漏。
没法,云星起颔首,望一眼整齐摆在店铺当中的锦盒。
“何姑娘所言极是。既然来此,不如你再替我挑一盒好胭脂,”顿了顿,补充一句,“以备之后送礼所用。”
观察到他的视线,何落青拿起一个锦盒,双手递给云星起。
“小公子请看,这是初秋新品,‘千日红’,香气典雅,色泽艳丽,用锦盒包装,是最适合送礼的。”
接过锦盒,云星起随意打开一看,内壁一层黄色丝绸,衬着一枚精致花样式胭脂膏。
他不懂,拿给王忧看,王忧也不懂,二人不懂装懂,佯装仔细打量一会,互相莫名点头。
觉着时间够了,递还给何落青。
云星起:“何姑娘,这盒挺好,我要了。”
接过锦盒,何落青拿在手中走去柜台。
跟在后面的云星起说:“在下才疏学浅,想麻烦何姑娘替我写几句应景吉祥话,随红笺附在锦盒内。”
已进入柜台后的何落青面露难色,婉拒道:“多谢小公子抬爱,我字练得不好,怕是会扫了小公子一番心意。”
“没事没事,”云星起坚持,“你可在一张纸上随意写几句吉祥话给我,我再另找人誊写。”
“这”何落青仍显出犹豫。
王忧适时出声,“何姑娘,你是做胭脂铺的,应比我们更懂什么样的场合该写什么样的吉祥话,你就帮帮忙,随意写个两句。”
虽不知云星起为何想要这位何姑娘的字,王忧作为云星起好友,不管三七二十一,先问到再说。
何落青眼神一变,其中闪过一道不宜察觉黯淡的光,她垂眸掩去眼中情绪,轻叹一声:“好,你们不嫌弃便是。”
弯腰从柜台下取出一小张掺杂金箔的红纸,特意挑一支小号狼毫笔,询问:“小公子,胭脂你是打算赠予谁?”
二师姐送过了,身边人几乎全是男子,没法用,送给翠山上小花吗,是不是年纪有点小了?
脑海中过了几个人,好像没一个合适的,云星起只得随口胡诌:“赠一同龄人。”
闻言,何落青微微点头,蘸墨低头沉吟一瞬,仔仔细细在纸上书写下一行字。
字迹工整大气,写好后,她在墨迹上方轻轻扇动几下,递给云星起:“小公子,这样可好?”
草草一看,云星起见是一句极常见的祝福语,不动声色轻放入衣襟内。
“好、好,多谢何姑娘费心。”
待二人离开胭脂铺一段路后,王忧一指云星起手中提着的胭脂盒,问道:“你这胭脂是要赠予哪位同龄人的?”
难道是在垂野镇有个青梅竹马?怪不得一直抗拒燕南度示好,原是心有所属。
云星起一抬手,“送你,要不要?”
吓得王忧一个大后撤,“别搞,我不要。”给了他,处理都不好处理,他没人选好转送出去。
“哈哈,”云星起笑着收回手,掂量手中锦盒重量,“开个玩笑,‘千日红’不便宜,我还不乐意送你。”
第59章 瞳孔
“眼下我们去哪, 颜料庄吗?”论及此,王忧皱眉,“你找遇水不化的胭脂干嘛, 画画用?”
若是绘画所需, 直接去颜料庄不比去胭脂铺问更好?
去胭脂铺问过后, 不好直接走,还得买一盒胭脂走,这胭脂可比不少颜料贵多了。
云星起下意识摩挲怀中硬挺红纸边角,“你不记得了?”
王忧眨眨眼, “记得什么?”
“胭脂铺的何姑娘,是当时和我们前后脚发现无头尸体的两位女子之一。”
“真的?”王忧真不记得了。
知道王忧丧失了大半那晚印象, 云星起望一眼人来人往的热闹街道。
“去衙门的路上我与你细说。”
“怎么, ”王忧瞪大眼看他,“你要去投案自首?”
受不了东躲西藏,亦或是完成回家心愿,决定重回王爷麾下了?
云星起无奈瞥他一眼,刻意压低声音,“什么投案自首, 我没犯罪好吗。”
难道逃离是非之地也算犯罪了
他接着补充, “是去衙门找我三师兄。”
今日下山匆忙,云星起忘了戴上惯常遮掩面容的帷帽, 进入衙门范围前, 临时买了顶戴上。
估摸是昨日游来重对衙门当值守卫说了什么, 云星起一与持木棍的衙役说了几句话, 对方打量他几眼,挥手放人进入。
衙门畅通无阻,瞧得王忧是啧啧称奇, 小声对云星起说:“垂野镇是与长安不一样哈。”
小地方府衙自然程序没有长安严格,在长安,即使他与守卫相熟,两人能站着扯几句家常,照样守规矩,没有令牌,不轻易放人进入。
垂野镇衙门不大,前后几进院落。
游来重又是画工又是仵作,府衙念在他没有功劳亦有苦劳的份上,特地给了他一个包住不包吃的工作条件。
在府衙后院僻静处,拨了一个小屋给他。
回了垂野镇后,游来重性格洒脱惯了,主要是没钱,所以在镇子上没买宅邸没租住房屋。
偶尔上山住一阵,有时酒楼住一会,大部分时候是住在衙门后院,毕竟不要钱且方便。
昨日,云星起请求三师兄教他鉴别字迹,学了几刻钟,他困了,三师兄累了。
他从小一学文字相关知识久了,先是头昏,再是想睡,没人管的话,不是溜出去爬树摘果子,便是躲在桌子底下看话本。
除了眼前书本,连头发丝都是新鲜的。
后来是一次师父自外归来,带回一大堆画卷,他被画幅上山川大河给迷得开了窍,自此勤勤恳恳跟随师父师兄师姐学画。
进了长安后,图画院不仅要作画,亦要考理论知识。
他虽是被王爷强行塞进去的关系户,名字、家世全被覆盖,换了个新名字与士族假身份,该学的一样没少学。
扎扎实实跟随老画工学了几年理论修养,期间另学了不少宫廷礼仪。
学是能学,但比起文字,他是更能适应图画的类型。
学习鉴别字迹时,三师兄是带他去自己住处学的,没在工作场合学习。
学得是一知半解,反是记住三师兄住处何在。
循着印象拐过几道弯,走过一处萧瑟长廊,白日与夜晚因光线原因,衙门变化不小,好在占地不大,走没一会找到了。
门紧闭着,门上木漆脱落,露出斑驳痕迹。
云星起取下帷帽上前敲门,里头本天没动静,又敲,敲得门扉窸窸窣窣往下掉落木屑。
耳贴门扇上,哐当一声巨响,之后有拖沓脚步声前来。
门被拉开,浓烈酒气扑面而来,游来重无力倚靠在门扇上,手抬起挡住阳光,虚眯双眼寻找是谁在敲门。
黑眼圈瞧着比昨日见面,似乎严重了几分。
“三师兄,”云星起语带担忧,“你昨晚睡了吗?”
眼前人脸色泛青,脚步虚浮,别是一整晚熬穿了。
昨晚在琼宴楼,他依言没喝酒,三师兄喝不少,一杯接一杯,和有瘾似的。
离去之前,三师兄醉眼朦胧,步履蹒跚,手中酒杯落在厚实地毯上洒了一地,仍不忘要留他在琼宴楼中歇息一宿。
他连连推脱,叮嘱三师兄早点休息,得了应答后走了。
游来重目光涣散,好半天眼神聚焦认出门口人是谁,揉搓眼角回道:“睡了。”嗓音像是一夜未饮水,沙哑至极。
睡了几个时辰不知道了,透过门帘瞅见天色蒙蒙亮,急匆匆往回赶。
不知急什么,眼下见了人,知道急什么了。
答应得好好的,要帮小师弟检验前日无头尸身手臂内侧红瘢痕是否是颜料涂上去的。
他潜意识记得,表意识泡在酒中,忘了。
侧开身子,游来重说:“别站门口了,你们先进来吧。”
擦肩而过时,他眼尖瞅见云星起手上提的锦盒,“来就来,怎么还带礼?”
抬高一下手,云星起说:“是胭脂,三师兄你要吗?”
径直接过,游来重笑了,“我要了。”小师弟难得送礼,怎有不要的道理,留着以后送给相好的不是不行。
屋内光线昏暗,云星起小心走动,生怕自己一个没注意,踩到不知什么摔一跤。
待适应一会,看见四周突出一个乱。
各类杂物靠墙堆叠在一起,一摞木盒书本随意散落于地,阻挡了云星起记忆中本有的一条狭窄过道。
王忧是第一次来,也是第一次见这么乱的房间,跟在好友身后亦步亦趋。
走在前方的游来重丝毫没有见客的拘谨,随意打着呵欠,踢开脚边一个碍事木盒。
有黑色小虫子自盒子底部胡乱爬出,惊得王忧汗毛倒竖,差点跳到云星起身上。
云星起见怪不怪,野外风餐露宿环境比之恶劣得多,眼下完全不值一提。
不过扫视一圈,视线定格于三师兄脸上,看样子短时间内是检验不了了。
云星起试探着开口:“三师兄,你昨日答应我的事,还记得吗?”
游来重放下锦盒,坐在乱糟糟床铺边,把唯二两把椅子让给他俩,摆摆手,“自是记得的,你们先等我一会。”
他答应的事不会忘记,只是没想到,小师弟来得如此早,不是没到下午吗,怎么人来了?
寻摸一会,抽出一旁一沓衣服中夹杂的帕子,游来重甩在肩上,脚步虚浮走出门外。
云星起昨日来过一回,没多少好奇,坐在椅子上沉思。
王忧是个闲不住的,坐着等无聊,走起来走一圈,不敢乱翻,怕一不下心触碰,引发大规模坍塌。
约莫一炷香功夫,屋门被推开,游来重回来了。
裹挟一身水汽,人看来精神不少,未消酒气被冰凉井水冲淡不少。
见他进来,云星起站起身,反正一时半会检验不了,不如先问另一个困扰他的问题。
“三师兄,人死后,眼睛会有什么变化?”
游来重一边拿帕子擦头发,一边奇怪地看向小师弟:“突然问这个干嘛?”
要是因前日尸体产生的疑问,那尸体不是没有头颅?
“你先告诉我。”云星起站在原地扶住椅子,定定看着他。
游来重放下帕子,狐疑打量他一阵,才慢条斯理回道:“人死之后,生机断绝,瞳孔不受控,会逐渐扩散,直至变得浑浊,最终固定,对光线再无半分反应”
他走去打开窗户,阳光射进,刺得他忍不住眯起双眼,“而活着的人,瞳孔会随光线强弱自动调节,遇光会缩小,黑暗处会放大。”
话音一落,云星起怔愣地站立。
身边人虹膜颜色大多为深褐色,往往看不清瞳孔变化。
昨日晚,他提灯上山,橘黄灯火摇曳,照亮燕南度大半张脸。
燕南度是琥珀色虹膜,烛火刺入瞬间,瞳孔缩小看来十分明显。
让他联想起曾无意中面对面“对视”过一眼的元小姐。
他看见的元小姐,小小的黑色瞳孔扩散得很大很大,熠熠阳光落在脸上,瞳孔竟无一丝变化。
那时,他只觉奇怪,不知奇怪在何处。
原是奇怪在此,他看见的元小姐本是一个死人。
看他站立原地半天不说话,游来重以为他不信,摸出火折子,点亮桌上半截烛台。
目光投向一边重新坐下百无聊赖的王忧,对方疑惑地看向他,趁其不备,一把掐住下巴。
王忧仰身后撤,椅子发出咯吱声,“你、你干什么?”
“别动,”游来重转而揪住他的衣领,“给他演示看看活人瞳孔遇强光刺激反应。”
闻言,王忧不动了,这下云星起看得要多清楚有多清楚。
烛火一照进,王忧深褐虹膜中央小小黑色瞳孔急速缩小。
“看见了?”游来重松手移开烛台。
云星起点点头,半响,叫了一声“三师兄”,声音发虚,带有一丝不宜察觉的害怕。
“若如方才所见,那我之间遇见的元小姐真是死人吗?”
游来重抱胸沉思,“不是病中幻觉的话,你大抵是无意中看见元小姐丢失的头颅了。”
云星起:“三师兄,你确定无头女尸真是元小姐吗?”
“等我一会,”游来重没回答他的问题,走至一叠衣服前,“待会一起去义庄。”
他目光炯炯看向云星起,“去检验尸身上的红瘢痕是真是假。”
王忧理好衣领,缓过神来起身拉住云星起,“我们去外面等吧。”
转过身走出门去时,衣襟内红纸折角轻顶了一下云星起肋骨,微疼。
他扭过头,想喊正在挑拣衣服的三师兄待会帮他鉴定其上字迹是否与河滩上捡的信件一致。
随着被王忧拉出门外,阳光逐渐打在脸上,从室内到室外,他不自觉闭上双眼。
有风拂过,吹起他一缕发丝,门扉在眼前虚掩上,他最终没有喊出声来。
第60章 义庄
待游来重准备好, 三人走出衙门,已近正午,日头高照, 街上人流不多, 全吃午饭去了。
刚巧经过一客栈, 门内熙来攘往,跑堂小二肩搭白巾,端菜盘在桌椅间穿梭。
一股炒炖蒸煮的浓香飘至街道上,勾得游来重脚步一转, 带两人拐进客栈内坐下,叫小二上几盘时新菜肴。
见云星起一脸疑惑, 他镇定自若抽出一双筷子, “先吃午饭,怕待会你俩见了尸体吃不下。”
义庄地处偏僻,处于镇子边缘地带,紧挨一片坟地。
三人离了镇中心,游来重带他们两个西拐东拐,尽往小巷子里头钻。
钻出最后一个巷子, 路边瞬间变得荒芜, 脚下路面有杂草侵蚀,秋初, 有落叶被风吹得打旋。
云星起拉紧衣襟, 突然担心起一事, “三师兄, 我们直接进去义庄,不会被人说吗?”
他与王忧无事,主要是怕连累三师兄受罚。
游来重无所谓地一摆手:“不会, 垂野镇义庄一年到头难有几具无名尸送来,素来少人,你俩直接跟我进去,没事的。”
转过一道坍塌一半,露出砖块的斑驳白墙,一座破旧院落屹立于道路尽头。
院墙由青灰土砖砌成,两扇厚实木门虚掩着,一株叶子黄了大半的不知名老树栽种在门前,被风吹落一地。
四下里空旷寂寥,除却风声与偶尔掠过的鸟叫,几乎再无半点人烟。
游来重熟门熟路上前敲门,等许久,吱呀一声响,木门往里拉开,一张沟壑纵横的苍老面孔探出。
“张伯,”游来重挤出一个熟练的笑脸,“是我。”
“游仵作,你来了。”张伯认出是他,二话没说,沉默地拉开大门,放人进来。
张伯一双浑浊双眼扫视过跟在游来重身后进来的王忧与云星起,眼中没有丝毫情绪,注视他们跨过门槛进入后,木然收回视线。
缓慢关上大门上锁,缓慢走入一旁偏房中去。
看着他走入偏房,第一次来义庄的云星起好奇地四下张望。
义庄庭院内有种明显与外界不同的阴冷感,混杂一股淡淡药材与尘埃气息。
周边与其说是安静,不如说是沉寂。
好像时间在此凝滞,他听不见其他声音,连外头时不时耳闻的鸟鸣亦消失了,唯有他们三人均匀的呼吸声。
面朝一排房屋,门窗紧闭,黑乎乎一片,看不清里面有什么。
王忧则紧紧扒拉着他的胳膊,心下略后悔跟来了。
游来重观望一圈,带他们走入一间屋子,估计是新近送来的尸体,单独一个房间。
推开门,一股浓烈草药味扑来,掩盖了一股常人不愿闻见的气味。
里间光线昏暗,阴冷潮湿,墙壁上挂有许多奇形怪状的工具。
屋中央,一具尸体躺在宽大木桌上,白布盖住身躯,扁平得几乎看不见轮廓起伏。
或许是为之前进来鉴别的亲属着想,虽无头颅,脖颈处用一块白粗布仔细覆盖,遮住了整齐的骇人断口。
即便屋内光线不足,适应之后,肉眼所见到底是与夜晚截然不同。
不说的话,云星起觉得躺在面前的不像是人,像是一具人偶。
亦像是一具丧失生命,却仍保留人形的躯壳,是一个曾经是人的事物,留在人世间的影子。
他曾经亲眼看见过尸体,那是隔着一整个院子而望,透过摇曳烛火察觉,与眼下面对面相比是大有不同。
鸡皮疙瘩控制不住在衣袖下手臂上悄然炸起,云星起喉咙发紧,面色泛白。
他年纪轻,又一直生活在受人保护的良好环境中。
下翠山,三年之久,独自一人行走江湖不过半年,路上所遇大多是好人。
半年间,他见过刀光剑影的交锋,见过有人受伤流血,却意外鲜少见人死亡,特别是眼前这般身首分离的异状。
几日前深夜,有酒迷惑神经,俯身凑近去瞧,终究像是隔了一层朦胧白纱。
现下,既没有酒,也没有夜色遮掩。
尸体切实展现于面前,他闭了闭眼,扭头看向身边王忧。
王忧眼见尸体,出乎意料的面色无虞,表情漠然中带着点好奇。
他怕虚无缥缈、猛然跳出的未知,一具尸体在面前,与云星起相比,他反而胆子大些。
少年时期不懂事,他没少受好奇心驱使,跟随表亲兄长们去往长安城午门观看斩首。
有时是斩首,有时是凌迟,他像个尽职尽责的看客,全程观看过。
有次,他去得早,挤在前排,滚落泥土的头颅,距离脚边不过几寸距离。
儿时无畏,长大后多了许多能找着乐子的去处,他便不愿再去午门。
瞧好友一副“这是什么”的打量神情,云星起心下惊讶。
怕虫的是他,进义庄瑟缩的是他,临到头看见尸体了,表现竟比他好一些。
一种莫名攀比心理浮现,云星起表情变化几许,特意凑近几寸。
游来重没留意到他的脸色变化,走去一边动作麻利系上深色围裙,戴上皮制手套。
走至停放尸体的木桌旁,掀开一侧白布,露出一截瘦弱苍白的手臂。
视线投向云星起,询问道:“渺渺,你之前说红瘢痕是用颜料画上去,要像去除得用什么擦来着?”
云星起振作精神,回答道:“灯油。”
一时半会找不着用容器单独盛放的灯油,游来重视线在屋内巡视一圈,锁定桌角一盏旧油灯,倒出灯油在一块粗布上。
翻转出手臂内侧红瘢痕,粗布覆上,缓慢用力擦拭几下,灯油在皮肤上泛出油光。
另外两人在一侧屏息凝声观看,云星起预想中的结果出现了。
原本与手臂浑然一体,犹如胎记一般的红瘢痕,在灯油浸润下,开始溶解、褪色,被稀释成一抹淡红色。
这下,证明这具无头尸体果然不是元小姐!
云星起忘了害怕,凑近前来。
游来重没停下动作,最后擦拭几下,把红瘢痕仔仔细细全擦去了。
是假的,如云星起所猜测,红瘢痕果真是画上去的。
千真万确!
猜中事实的激动在胸中沸腾,随之而来的是一阵汹涌的困惑。
她是谁?
真正的元小姐又在哪?
他声音颤抖、语无伦次问出自己的疑问。
“谁知道呢。”游来重随手将手中沾染红色油污的粗布扔进一个竹筐中,表情麻木,语气随意。
他摇摇头,兀自解开围裙,“我之前和你说过,元家上下,真正在意元小姐的人早已不在了。”
这句话,让云星起陷入恍然。
元家灭门,远亲闻讯前来,瓜分完遗产后,谁还在乎如今下落不明的元苏槿身在何处?
“何况,”游来重重新盖上白布,边脱手套边说,“红瘢痕是假的没错,可你之前在河岸边捡到从尸体上掉落的信件,亦是一个证明无头尸身是元小姐的有力证据。”
不管她是谁,是不是元苏槿,在府衙卷宗中,她已归属于元苏槿。
可云星起放不下,他心堵难受,有种好心办坏事的感觉。
当日晚,他不是唯一一个发现尸体的人,一点其他人没发现的小细节,让他以为窥见了些许真相。
到头来,不过是另一层误导罢了。
王忧瞧见尸体证实不是他们口中交谈的“元小姐”其人,暗暗松了一口气,总算是可以回去了。
他没好友那么放在心上,清楚知道他与云星起仅是两位过客,偶然醉酒回家途中发现一具无名尸,被牵扯其中。
做到如此地步,已算是尽职尽责,府衙不愿深查,家属不管真相,再多的,不是他们两个路人能解决的。
反是云星起愣住了,脸上交织着不甘、困恼,王忧心下长叹一声,拍上好友肩膀,想安慰一番。
“说起来,”游来重洗完手后,突然想起一事,“当时来通过红瘢痕鉴别元小姐身份的,除了元家远房亲戚外,还有一人,那人没走,她是住在镇上的。”
云星起下意识接话,“是谁?”
“估计你和对方见过面。”游来重擦干净手,深深看他一眼。
此言一出,云星起眼中的光缓缓汇聚,凝成一个光点,音调不由急促,“谁?”
“霞生处胭脂铺女工,何落青。”
何落青?何姑娘吗?
云星起略有些不敢置信,脑中回忆起那位站在店铺柜台后翻账本的浅青罗裙女子。
他与她两次在胭脂铺碰面,她从未在他面前表现出与元苏槿熟识。
游来重接着说:“你今天不是送了我一礼盒装的胭脂?我一看便知是霞生处的,何落青在霞生处工作,你应该见过她。”
“她与元小姐应是闺中密友,以前在镇子上,我时常看见她俩走在一起。”
云星起眉头紧皱,疑问如浪潮一般将他淹没。
他想起,他与何姑娘在霞生处第一次见面。
何姑娘冷静疏离,按照三师兄所说,那时的她已去鉴别了无头尸体身份。
既是闺中密友,得知好友落水断头,辨认出身份后,能做到如此冷静、漠然,接着在胭脂铺工作。
瞥一眼身侧王忧,他自问做不到。
何姑娘是不是在掩饰什么,是不是知道其他人所不知道的内情?
他好像快要寻找到出口,又似乎会在一刹那间不知不觉错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