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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九光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41章 徐徐图之


    第二日, 云星起寻思起今天去哪里躲一阵子时,昨日在大厅遇见的女子给他送来了修复好的磨喝乐,顺带附赠一个精致黑漆木盒。


    目的地有了, 去池宅。


    池宅门房一开门看是他, 笑道:“云公子, 来找我家小姐吗?”


    云星起客客气气躬身行了一礼:“是的。”


    对此,门房犹豫片刻:“我家小姐病体未愈,怕是不能见客。”


    “我是来送东西的,不会久留。”云星起举起手中木盒示意, “算是临别赠礼吧。”


    沿河渠一路走来,远远望见芳原城中心码头已是人来人往, 估计要不了几日, 码头开运,他大抵能坐船回翠山了。


    一听他说要走,门房思索一阵,最终选择放他进去。


    池宅云星起前前后后来过几次,算得上轻车熟路。


    等待侍女前去通报的云星起百无聊赖地站在庭院一株灌木前揪起一片叶子玩起来,玩着玩着, 不远处传来一阵奇怪声响。


    哐哐当当的, 好似有人在舞刀弄枪。


    他好奇想循声过去看之前,池玉露来了。


    她急忙赶来, 看见他开口第一句话是:“你要走了?”


    瞧池姑娘来了, 云星起背手丢掉手中撕扯的破碎叶片, 笑意吟吟:“池姑娘, 你来了。”


    看他一脸不打算旧事重提的模样,池玉露心底无端有气,怒气又像一拳打在棉花上, 无处使劲。


    千丝万缕情绪,化为释怀一笑,“听人说,你来送我临行赠礼的?”


    “是的。”转手把黑漆木盒递了出去。


    池玉露接过,一边说着“是什么”一边打开了。


    映入眼帘的赫然是七夕当晚云星起赠予她的泥娃娃。


    当时被拒绝后,她一时失神,回到家方才发现手中泥娃娃不见了,不知是一路上丢哪去了,原是被他给捡到了。


    上午接过修好的磨喝乐后,云星起趁机问了来送东西的女子关于磨喝乐是不是另有其他含义。


    女子徐徐道来,听得他心下讶异不已:他仅知磨喝乐是七夕节大人买给小孩玩的泥娃娃,是用来祈佑平安的,从不知晓其另有姻缘之意。


    怪不得七夕当晚送出磨喝乐后,池姑娘神色怪异,之后更是突然向他表白。


    “抱歉,池姑娘,七夕当晚是我思虑不周,不知磨喝乐另有姻缘之意,儿时我家人经常买给我玩,以为仅有祈福之意。”


    眼下可得好好说清楚了,不能再让池姑娘误会了。


    云星起边说边躬身行礼,池玉露看他表情诚恳,不似作伪,好半天叹了一口气,“是我会错意了。”


    她早知少年涉世未深,感情方面较为迟钝,七夕当晚节庆气息浓厚,他送她磨喝乐后,一时脑热,不多加考虑直接当面告了白。


    现在也好,两人起码还能再做朋友,或许是最好的结果了。


    再怎么说,在渝凌村救下她的恩人是云星起。


    两人在庭院内一张石桌前坐下,池玉露关上木盒放下,“你说你要走了,选好出发的日子没有?我好去给你送送行。”


    云星起摇了摇头:“还没,具体得看芳原城码头何时正式开通。”


    说起他要走,池玉露绕有兴趣:“你家住哪来着,待我以后有空了,是不是可以去玩玩?”


    “当然可以,你要来,我肯定欢迎。”云星起顺势介绍起家住何处,以后池玉露来了垂野镇,大可以上翠山找他。


    云星起话锋一转:“对了,不说我了,你以后有什么打算没?”


    池玉露百无聊赖地一手托腮,“你不是知道,去白芦楼先当一阵子护院再说。”


    “那挺好的,我看白芦楼不像是会来闹事客人的地方。”几日来,他见过的客人大多安分守己,白日喝茶,晚上饮酒。


    闻言,池玉露忍不住掩嘴噗嗤笑出了声:“那是你没见过而已,往日里白芦楼有不少迎客歌伎,地下甚至有一间赌场,因而才要护院。”


    “真的假的?”云星起瞪大了眼,感情这几日住在白芦楼里的人不是他吗?


    一点消息不曾耳闻,别说什么迎客歌伎,他连楼内地下赌场的入口都没看见过。


    不过想起之前苏娘带她进入的三楼隐藏空间,地下赌场不是没可能。


    “当然是真的,赌场因京城下派转运使暂时关闭了;歌伎是芳原城封城,生意大不如前,她们不是留在楼内打杂便是在家休息。”


    难怪他连日来瞧见白芦楼内做事的人大多为女子。


    听得云星起有点缓不过来劲,“你怎么知道的?”


    “我哥哥告诉我的,要去白芦楼工作,肯定得提前打听一番。”


    不是,燕南度怎么不和他说这个?


    他岂不是错过不少,四舍五入不是相当于白在楼内住了数日?


    突然,一声重响从不远处传来,像是什么重物被狠狠地砸在了地上。


    惊得两人俱是一跳,吓得云星起当即站起身:“什么声音?”


    池玉露循声望去,回道:“是练武场那边传来的。”


    云星起好奇看她:“你家有练武场?”前几次来根本不知道池宅有练武场。


    “练习长棍棍法得有足够空旷的特定场地,”池玉露拿着木盒扶桌站起,“走,我们一起去看看。”


    一路领人走去时池玉露一脸若有所思:“说起来,今早有人来找我哥,不知是不是来相互比试的。”


    一踏过练武场的圆形拱门,一个高大黑衣人影直直往门口走来。


    池晴方正靠墙站立,一手擦去嘴角血渍,一手拿棍,形象狼狈。


    看得池玉露心下了然,武艺切磋大抵是输了,瞥了一眼黑衣人,二话不说向她哥走去。


    留下云星起一人站在原地好奇打量起练武场环境来。


    池宅练武场四四方方,砖砌围墙围了一圈,一侧墙立有木架,架子上放有各类武器,正前方是一间瓦顶砖墙的建筑。


    丝毫没注意到有一人向他靠近而来。


    “云星起。”


    一道熟悉的声音惊得他扭头看去,不是,燕南度怎么在这


    哦对了,是之前麻烦杜楼主转告一事。


    看清来人是谁后,云星起心中无其他任何杂念,只想跑。


    一转身,后方传来一股大力,燕南度一眼看出他想跑,几步上前牢牢抓住了他的手腕:“别跑,我们今天得好好聊聊。”


    完了,被抓住了。


    “好。”没得选择,只能聊聊了。


    两人一前一后来到一个僻静之处,燕南度牢牢将他堵在角落里,一副生怕他跑了的模样。


    相对无言,燕南度率先开口:“七夕当晚是我喝醉了。”他内心当然不是想说这句话的。


    昨夜,他一掌拍碎了一张百年黄花梨木桌,留下打打不过他的杜凉秋一脸悲切地蹲下身捡起桌腿,他站在一边问道:


    “我要是之后有机会和他面对面聊,是不是只能将关系退回原样?”


    杜楼主没抬头看他,将捡好的木头腿放在一边,检查起碎成五六七八片的桌板,没好气地回道:“你说呢,你想和他连朋友都没得做吗?”


    “我的桌子我到时会和掌门说一声,让他从你的账上扣。”检查完后的杜凉秋站起身看他,这句话几乎是咬牙切齿地从他嘴里挤出。


    燕南度无所谓地坐下摆了摆手,“要多少,你跟掌门说就是了。”毕竟确实是他打碎的,他认。


    徐徐图之虽令人心生烦躁,却貌似是目前唯一可行之策。


    被圈在他怀里的少年抬头看他,实际上,云星起心底已做好了准备。


    如果燕南度和池姑娘一样,向他表白,他直接开口拒绝。要是拒绝不了,他可以先屈从后找机会逃脱。


    客观上来说,他一个臭画画的,强行挣脱的可能性基本等于没有。


    七夕当晚,他可没送他泥娃娃,万万不可能释放出什么暧昧来。


    至于他为什么平白无故亲他,说起来,以前他和琴师好友喝酒上头,那人没少把住他的脸乱亲,亲嘴确实是头一回。


    说实话,他宁愿那晚他是要拿刀捅他。


    对方要是能和他说清楚,彼此给个台阶下,解除二人之间的尬尴气氛,说明之前完全是意外,他自是乐得顺杆子往下爬。


    不待男人接着往下说,云星起装作生气地双手抱胸,抢过话头说道:“所以,你喝醉了就可以不负责了?”


    第42章 争抢


    一句话, 激得燕南度心底一阵浪潮翻涌,他迫切地想开口否认接着剖白心意之际,云星起因生气皱起的眉头舒展开来。


    他笑了起来:“哈哈哈, 我就知道你那晚是喝醉了。”


    只要对方没借机表白, 他可以当做没有发生这回事。


    随即云星起强硬地转移话题, 反客为主地凑上前去揽住男人肩膀,全然没瞧见身边人顷刻间暗沉下来的表情。


    “对了,我过几日要走了,你之后有什么打算没有?”


    完全不给燕南度回答的机会。


    燕南度闭了闭眼, 平复了一下心情,好, 得徐徐图之, 他明白的。


    “你要走了,去哪?”


    “回家啊,我之前应该和你说起过。”


    “那欢迎我去你家玩一趟不?”


    闻言,云星起扭头略带认真地打量起他的表情来,见燕南度不似开玩笑,旋即灿烂一笑:“当然可以。”


    之前云星起是计划他先回家, 打点好一切后看有没有机会邀请到燕南度前来, 不给眼下两人一起去不是不行,路上多个照应不是。


    不过在离开池宅之前, 他打算将奚自交给他的笔记送给池晴方。


    拿在他手上没大用, 丢了毁了有负奚自一份心意, 不如转交给池都头, 还那些无辜死去失踪人士一个真相。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瓦顶砖墙的建筑内,池晴方正坐在一张圆桌旁,由一位侍女一圈一圈给他包扎腰上伤口。


    他一边被包扎一边疼得龇牙咧嘴的, 瞧着燕南度同云星起一起进来了,大惊失色道:“怎么,还要打?你不能趁人之危啊。”


    燕南度双手抱臂,居高临下看着他,“放心,我不是那样的人。”


    云星起无意掺和两人,掏出一直藏在衣襟里的笔记说道:“池都头,我这里有个东西要交给你。”


    “这是什么?”侍女包扎好后退开,池晴方活动开手臂接过笔记。


    云星起故作高深:“之前芳原城内失踪人士的真相。”


    掂了掂厚实的蓝皮笔记,池晴方禁不住拿好奇目光打量起对面少年来:“你怎么弄到的?”


    无意透露奚自存在的云星起面不改色地扯了个谎:“之前逛街逛到徐府附近,在对面小巷子里捡到的。”


    撒谎撒得十分没水准,池晴方忍不住狐疑地瞧他,连带一直坐在一旁不出声的池玉露笑着说:“你不会是在逗我哥玩吧?”


    云星起双手摊开以示无辜:“真没有啊,我逗池都头玩干什么,这貌似是徐府老爷的日记,我捡到看过后觉得自个没法处理,特意拿来的,看看对府衙破案有没有帮助。”


    一听有关徐府,池晴方表情严肃起来,草草翻开看了两眼:“保真吗?”


    云星起诚实道:“保不保真我没法确定,看着挺真的。”


    笔记交出去后,他同池玉露打了声招呼后,和燕南度一起离开了池宅。


    芳原城街道上车水马龙,挑货摆摊的商贩日益增多,巡逻官兵比起初次进城所见少上不少。


    云星起念着方才男人说要和他一起回家,得事先说明一番:“你说你要去我家玩,我先和你说一声,我已经,”他勾了勾手指,比划出个三来。


    “差不多三年没回家了,可能会有些招待不周。”


    低头看身边少年略带羞赧的脸色,燕南度轻笑一声:“没事,山上环境清幽。”重点是同行的人。


    “说来清幽是挺清幽的,”云星起摸着下巴回忆起来,“最重要的是,我们过不久出发,或许能赶上山间果树结果。”


    说至此,他兴奋地抬头看身边人,“到时我带你上山摘果子去。”


    山上的野果燕南度好久没尝过了,他应和着笑道:“好。”


    两人有说有笑并肩走至白芦楼前,恰逢今日杜楼主独自一人坐在窗前小酌,远远望见了他俩。


    一脸饶有趣味地注视着他们一路走来,临近门口,和早有所觉的燕南度对视了一眼,他刻意忽略了好友眼中的杀意,和蔼可亲地向他举一下杯。


    待上了客房走廊,二人礼貌告辞,关上房门,云星起松了一口气:幸好对方没多提别的事。


    一踏进房内,他敏锐察觉到整个房间不知何时被打扫了一遍,地板无尘,黑棕桌面亮得反光。


    白芦楼当然不是河洛客栈那样的黑店,然而防人之心不可无,他去仔仔细细检查了一遍箱子里的东西。


    那团神似发霉生肉的太岁被他用之前黑布结结实实包好,藏在了所有画纸与颜料下面。


    打开箱子,一切如旧,没人乱动。


    至于为什么不上交太岁给池都头?


    他本人是不想长生,但保不齐其他人心生歹念妄图长生,他没胆量去赌人性。


    之后在芳原城等待码头开运的几日,云星起旁敲侧击去问过燕南度白芦楼内歌伎与地下赌场一事,男人总是闪烁其词,一副不愿多说的模样。


    他又去问了苏娘,苏娘告知他起码要等到码头开运后几日,所以他要体验到平日里的白芦楼,得等下次再来了。


    不过,白芦楼虽好,最要紧的仍旧是回家。


    出发当日,天气极好,码头之上清风拂面,阳光落在粼粼河面上似破碎金光,


    船只未到,旅客与送行之人站了不少,池玉露亦在其中,她是来送云星起别的,顺带告诉他关于笔记一事的后续。


    府衙专业人士通过徐府药铺账本与笔记字迹对照,基本确认笔记主人是徐府老爷徐觅。


    有了凭据去找徐府少爷徐怀质问是有底气不少,起初徐怀硬挺着不说,直到拿出笔记给他一看,人顿时软成一滩烂泥,嗫嚅地趴在地上。


    最终徐怀因不知情且未直接参与被释放,真正被抓去坐牢的是那几位供认不讳实行绑架的徐府下人。


    他们砍头是板上钉钉的,大抵会留到秋后问斩,而笔记中的一切起因太岁,无人知晓它现如今在何处。


    听见“太岁”一词从池玉露口中蹦出,云星起不动声色地紧了紧肩上的木箱背带。


    他不知该如何妥善处理太岁,先随身带着之后再说了。


    一艘大船自河流与天空交界处缓缓浮现,船只来了。


    船锚放下,船只渐渐停稳在码头边沿,一块长木板搭下,由船员指挥陆陆续续有人上船。


    云星起和池玉露告别后,规规矩矩和燕南度一起排在队列里。


    临踏上木板前,一股巨力突然从云星起身侧袭来,要不是一边的燕南度眼疾手快扶住他,险些掉进河里。


    急急扭头看起,是一斗笠男子莫名在抢他的箱子。


    不是,当街抢劫啊这是?


    反应过来后,云星起一手抱住木箱,一手拉住背带,好在扶他站好后的燕南度当即提起那人后衣领,将人提起狠狠摔在了地上:“你胆子挺大的。”


    周围人流密集,他是注意到此人行踪诡异或有歹心,不曾想直接上来明抢的。


    摔得那人斗笠都飞走了,痛呼一声,害怕地看了一眼燕南度后,连滚带爬地跑了。


    站在一边人群里的池玉露担忧地走上前来:“没什么事吧?”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在他们三人注意力被吸引走时,之前一个一直在旁观望的路人用长袖遮掩直接撬开了木箱。


    他撬箱子的动作又轻又快,直到锁扣弹开,离得近的池玉露才发现,她来不及出声径直抽出木棍没收力打在路人手腕上,清脆骨折声响起,人半个身子顷刻间软了。


    那人算是硬气,手骨断裂一声不吭,倒地瞬间没断的手死命扒拉住木箱,拉得云星起倾了半边身子。


    他在扒拉,云星起又下意识死死把住背带,一拉一扯间,耳边响起一阵不详的断裂声。


    不好,我的箱子!


    念头一起,没了束缚的木箱划出一个细微弧线哐当一声摔落在地,笔墨颜料首当其冲砸得地面五颜六色,不少画纸纷纷扬扬和大片雪花似的四下飘散,引得周边一片惊呼。


    些许画纸飘进了河水中,最要紧的不是这些玩意,是他藏在箱子底的太岁。


    杂乱纷飞的纸片遮挡了视野,一想起太岁,云星起顾不得三七二十一,视线立即定格在一个掉出箱子的黑包裹上。


    好在太岁掉在他脚边,弯腰捡起当即护在怀中。


    而云星起所不知的是,那伙人不是来抢钱的,他们目标明确,就是来抢太岁的。


    之所以知晓太岁在他身上,是之前一次白芦楼内按规矩有人来收拾他的房间,捡到了他掉在桌上未收拾的太岁碎片。


    徐府丢了太岁后,明面上没变化,私底下不知通过多少手段去找。


    这位捡到太岁的人与徐府有点私交,抱着瞎猫碰死耗子的心情随手拿给了如无头苍蝇般的徐府人看。


    没想到,一下给碰上了。


    可惜碎片实在太小,明摆着无法复原,即使知晓是太岁,却不能拿去做不死药。


    随后徐府深陷芳原城失踪人士一案,待有喘口气的时间时,云星起已打包好行李准备离开了。


    暗地里没法去偷了,只得大庭广众下当面抢了。


    徐怀嘴上说是没参与,要说一点不知情,是不可能的,只是府内下人忠心,全揽自个身上罢了。


    令牌文牒经河洛客栈一役,云星起大部分时候放在了身上;钱袋自七夕当晚被偷走后,剩下的钱缝了个内袋藏在身上,木箱里除了画纸颜料便是太岁。


    捡起太岁,他喊出一声:“燕南度,我们走!”闷头扭身往船上跑去。


    此地不能久待,他要回家。


    一眼瞧出他护在怀中的黑包裹不简单,另一边又有人冲上来抢。


    走在后头的燕南度及时拦住一个,和他扭打起来,又一人夹缝中穿梭,硬跨上木板冲到云星起身后。


    其人扯住云星起衣角,拉得他一个踉跄,来人看他后撤一步,手快地抓向他怀中包裹。


    太岁触感怪异,软绵冰凉,那人估计是意料未及,抓了一把,抓怕了,一下缩回了手,被云星起抓住机会一脚踹在小腿肚上。


    快至船只入口处,一路抢夺拉扯得云星起心浮气躁火气上涌,趁对面人疼得松了劲,一把蓄力,把怀中包裹甩进了远方汹涌河水中去。


    抢什么抢,大家都没别想要!


    第43章 上船


    一个靠吸食人血残害人命的狗屁长生药, 竟能吸引如此多人前仆后继前来争抢,留在他身边或许不是最好的打算。


    不如抛入河水,让它顺流而去。


    一看见云星起将那触感奇怪的东西果断扔了出去, 和他争抢的人缓过劲来后, 没有丝毫犹豫转身跳进河中。


    掉落在码头的木箱早已有人检查过, 除了些画质颜料外再无其他,那么他们奉命去抢的太岁八九不离十是那个被扔进河中的黑包裹。


    陆陆续续又有几人跳进河中,彼时正值炎炎夏日,要不说不定他们还得站在岸边考虑一阵。


    河流湍急, 其间不知深藏多少暗流漩涡,即使他们及时跳下水去, 捞到太岁也不太可能。


    或许某处不知名的河底淤泥才是太岁最好的归宿。


    一扔掉包裹, 云星起看没人拦他当即跑到船只甲板上,怕再在木板上拉拉扯扯一番,他一个旱鸭子指不定要被人给扯到河里头去。


    好在虽说这一出动静闹得不小,船上船夫见过世面不少,船只该什么时候出发,照例什么时候出发, 一点不耽搁。


    他与燕南度是最后两位乘客, 一看他俩一前一后上了船,一边的船夫若无其事地搬走木板, 彻底断绝了岸上人追来的路。


    船夫们互相传着话, 不一会, 船只启航了。


    云星起没急着跑去客舱, 他凭栏远眺,望见池玉露一手提棍一手拉着一个手臂怪异垂在身侧的男子。


    看他冒了头,池玉露微笑着向他招手, 云星起不知该说些什么,只得回应她似的挥了挥手。


    二人从渝凌村至芳原城,一路走来就此别过,此情此景尤为眼熟,让云星起不禁忆起之前与赵七他们的分别。


    然而池玉露与赵七仅仅度过一夜的萍水相逢战友情不同。他与前者相处数日之久,算得上是朋友。


    嘴上说是约好下次来找他玩,下次到底在什么时候见面谁也说不准。


    水流愈加急促,船只缓缓远去,池玉露的身影逐渐缩小模糊,云星起愣愣看着边缘激起白沫的浪花,放下了高举的手。


    察觉出他情绪低落,燕南度适时出声:“我们去看看住的舱室?”


    少年沉默点头,乖乖跟在燕南度身后走去。


    甲板上有不少人在悄悄打量他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窃窃私语,其中一蓝衣人靠站在角落。


    他身形提拔,相貌俊俏,一双眼若有所思盯着云星起瞧。


    此船为客货两用船,前舱是一间一间舱室,四壁饰有窗户,如同陆地上一般房屋,上绘彩饰,熠熠生辉,里面摆有桌椅板凳,豪华些的会备制茶水饮食。


    后舱做运货仓储使用,没有窗户,比起前舱矮上些许,进出前后舱有上下木制阶梯。


    燕南度手中拿着杜凉秋给他的木牌,找到船夫,让其带他俩走至客舱前。


    此船载客量不大,更多是为运货,载客更多是供人观光沿途风景。


    推门而入,内里环境精致舒适,窗外水面波光粼粼,若有兴致,甚至可以在窗边垂钓,不好拉上来而已。


    云游天下半年之久,这是云星起第一次坐上大船,一下被眼前新奇吸引了注意力,逐渐收起了失落情绪。


    四下里兴致勃勃转了一圈,转头问燕南度:“这是我的房间吗?”


    燕南度沉默了,方才他问过离去前的船夫,杜凉秋只给他俩订了一间房。


    怪不得今早递给他木牌时挤眉弄眼的,以为他是不小心被小虫子飞进了眼,没想到是在暗示他。


    他轻咳一声,佯装镇定道:“是我们的房间。”


    “什么?!”


    云星起大为震惊,不是说他不可以和好兄弟睡一张床,怎么说呢,客舱内的床实在是有点小了。


    怕半夜一不小心,主要是他,翻身滚下床去。


    看他一副惊讶的样子,燕南度心下好笑,唇边溢出笑意:“怎么,不想和我一起睡?”


    之前在白芦楼,他俩不是没一起睡过,虽然途中他是偷摸做了一些不好的事情,不过


    他下意识打量了一下少年表情,对方睡眠极好,应该没发现。


    要是有所察觉,当天早上再怎么掩饰也会表现出来,更不会在七夕当晚被他抓住机会亲上。


    云星起斟酌片刻,只得实话实说道:“床小了,怕晚上我睡着会摔下去。”


    听他这一句话,燕南度喉结上下滚动,差点没压住说出“我抱你睡”这种流里流气的话。


    不能说,起码眼下不能说。


    “是吗,那要不我去找船夫问问,看看有没有多余的房间?”


    “我和你一起去。”云星起抢先走出舱室,一跨进走廊,一道蓝色身影从一旁窜出,双手压在他肩头,一把子力气,压得他迫不得已向前走了几步,差点摔地上。


    脑中即刻浮现出一个念头:之前抢他东西的那伙人上船了?


    不待多想,在他身后的燕南度一把扣住来人手腕,反扭至其身后。


    那人猝不及防下被袭击,疼得嘶嘶出气,压根说不了话,被压得顺势弯下了腰。


    燕南度见状,快准狠一脚踹在他脚踝上,人咚地一声趴在了地上,膝盖顷刻间抵在后背被压在地上。


    “说,你是什么人?”


    王忧脸一接触到冰冷僵硬的船板,被袭击得发懵的脑子瞬间清醒过来,大喊道:“好汉饶命啊!”


    声音一出,云星起倍感熟悉得不行,简直如同魔音贯耳,本来被来人一压压得尚且懵懂的他,一听声,当即蹲下身去瞧人。


    “王忧?”


    王忧简直欲哭无泪,“对对对,是我,兄弟,救救我啊!”


    好不容易半途中和好友见上一面,上来招呼没来得及打,先被个陌生男人一把扭摔到了地上。


    一听两人貌似认识,燕南度挪开了压人的膝盖,询问道:“你俩认识?”


    云星起仔细确认一番,真是他之前在京城结识的琴师好友王忧。


    “以前在京城当宫廷画师时认识的。”云星起解释道,燕南度识趣地站起身,一把拉起脸朝下摔在地上的王忧。


    随即诚恳道歉:“抱歉,我们在上船之前遭遇一伙当街抢劫之人,一下反应过度,还望谅解。”


    王忧连连摆手,“无碍,是我唐突了。”


    云星起好奇地打量起他,随口打趣道:“王琴师,你怎么在这啊?”


    不好好在京城弹琴,咋跑到游船上来了?


    “这就说来话长了。”


    看出他俩接着要说的话他不方便在场,燕南度自动自发提出:“我去找船夫问问有没有多余的房间,你们先聊?”


    目送男人的背影消失在客舱长廊尽头,王忧像是忍不住似的活动起手臂:“嘶,他是谁?力气挺大的啊。”


    好悬没把他手臂拧脱臼了。


    云星起斟酌着发言:“是我在路上结识的朋友。”


    边说边云星起边引着王忧进了客舱关上门,“对了,你还没和我说你怎么在这的。”


    王忧自顾自走进去坐下,“不是你和我说你要回家,我想去你家找你玩来着。”


    云星起略带惊讶地坐在他旁边:“去翠山?”


    “对啊,你家不就住在翠山,你自己之前丢给我的信自己都忘了?”


    “你收到了?”实在没想到他碰运气的行为真被他给碰上了。


    王忧没好气地瞥他一眼,“好巧不巧砸我脑门上了,想不收到都难。”


    当日晚恰逢王忧独自一人在庭院弹琴喝酒,像他这类搞乐器的人才,没少做这类乘兴之事。


    琴弹久了,酒也喝多了,他索性躺倒在石桌底下打起了盹。


    睡得正香,一块石头哐当一声响砸在头顶桌面上,又骨碌碌往下滚。


    那时他睡得不知今夕是何夕,被声响吵醒后猛地抬起上半身,一头撞在桌沿疼得说不出话,石头也是顺势砸在他脑门上。


    那块石头不能说大,只能说不小,要是他没睡在桌底,而是睡在桌面,他就不是被砸一下这么简单,或许半夜他已经被人背去医馆找大夫了。


    一撞一砸间,醉意什么的是烟消云散,好半饷他捡起石头一看,发现附带一张纸,将纸一展开,上头竟然有字。


    夜间虽有月,要看清字实在不易,他本是打算回屋点灯仔细瞧瞧,那知一站起身头晕目眩没了意识。


    待他瞧清纸上写了什么,是第二日上午,此时的云星起早不知走去了多远。


    “你要走,怎么不提前和我说一声。”说起此事,王忧无奈地摸了摸额头,给自己倒了一杯茶。


    “我是临时起意,夜半三更的不好去当面找你聊。”云星起情绪下头后,是觉得自个做事冲动了,但他冷静下来时,人早已不在京城了。


    他甚至做好待回到翠山再给好友写一封信邀请的准备。


    王忧喝了一口茶水:“你那个在路上结识的朋友,之后要和我们一路吗?”


    “对,他和我们一起去翠山。”


    一听说要和那个差点拧断他手臂的男人一起去翠山,王忧瞪大了眼:“不是,啊?”


    第44章 情债(?)


    看着他讶异表情的云星起心下好笑, 不得不帮燕南度说了一句话:“其实他人挺好的。”只是你们见面的时机不太好。


    王忧对此不知该如何回答了,他比划了两下:“不是,他, 我。”


    别以为他没看见, 那人离开时莫名其妙瞪了他一眼, 眼神和开刃刀锋一样凌冽。


    算了,不能以貌取人,这个道理他是明白的。


    看他抓着头一下泄了气,云星起在一边顺势解释道:“方才码头上发生的事你瞧见没?”


    他们闹出的动静不小, 上了船后虽不是有意打听,一路走来多少能听见有不少旅客在讨论此事。


    “看见了, 那伙人是怎么回事?”王忧闷在客舱中无聊, 船只停泊后上了甲板想吹吹风,吹着吹着看了一出好戏。


    云星起摇头:“不知道,上来就抢。”把他又一个行李木箱给抢摔了,这阵子都没了两个箱子了。


    王忧摸摸下巴:“我看他们抢得凶,看样子却不是来抢钱的。”他瞧着云星起护住一个黑包裹,临上船前把包裹一丢, 那伙人瞬间不追了。


    云星起不打算说出太岁一事:“谁知道呢, 对了,你这么跑出来, 太乐署那边没说法吗?”


    太乐署是太常寺下属部门, 专门负责管理宫廷乐师。


    提起太乐署, 王忧郁闷地叹了口气:“他们能有什么说法, 我和你一样,偷偷跑的。”


    云星起惊讶地瞧他:“不是,你怎么也偷偷跑?”这可不兴模仿的。


    王忧倒是无所谓:“反正有门手艺在, 到哪吃饭不是吃。”


    他这话一出,云星起瞧出他有些不对劲来了。王忧与他不同,他无亲无故,想走便走了,王忧是家在长安,听语气像是不回去了。


    凑近揽住好友肩膀:“你是不是在京城遇到什么事了,说给我听听,虽然我不能帮你解决,但能帮你听听。”


    王忧无奈地瞥了他一眼:“你这话和没说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


    没等云星起编出一个理由来,王忧轻锤了他胸口一下:“别担心,不是什么砍头的大事,只是这段时间我需要离开一下京城,左思右想,这不找你来了。”


    需要离开长安?云星起冥思苦想一阵,嘴比脑子快地脱口而出道:“你在京城欠下情债了?”


    鬼知道他说出这话完全是在开玩笑,没想到身侧的王忧沉默了,且略显心虚地自己给自己斟了杯茶喝了一口。


    “你真欠情债了?”


    好久之前,他和王忧提过一嘴,不要喝醉酒没事乱亲人,哪次亲出问题来。


    王忧支支吾吾地:“硬要说其实不算情债吧。”


    什么叫不是情债,那你支支吾吾什么,云星起略感无奈:“那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喝醉酒乱亲人,亲到谁家姑娘,人姑娘一定要你负责?”


    “不是啊,我那次亲你,是喝了酒高兴,一时开心,我这次,哎,”王忧烦躁地抓抓头,急切辩解道,“不是,我没乱亲人啊,也没亲谁家姑娘。”


    “那你到底是怎么了?”


    很少瞧见王忧如此焦虑的模样,几次三番勾起了云星起好奇心。


    王忧张了张嘴,斟酌一会,“你认识翎王的亲卫统领吗?”


    皱眉回忆一番,云星起竖起一根手指:“他是不是姓虞?这个‘虞’。”手指沾了点茶水,在桌面比画出一个字,王忧见状点了点头。


    初入京城,云星起暂住于王府一独立客院,除每日定时定点出门去图画院学习和王爷专门安排来照顾他的仆役外,无与其他王府中人来往。


    而之所以知晓虞统领其人,是几次随王爷进宫面圣,多数时候是他带队。


    其他侍卫均听任他差遣,听见他们尊称他为“虞统领”,瞧见挂在他腰侧刻有姓氏的令牌。


    两人之间不曾交谈过,有印象完全是因他第一次进宫被眼前巍峨晃了神,在宫门外下马车时差点摔了跤,虞统领好心扶了他一把。


    除此之外,再无其他任何交际。


    王忧讶异道:“你认识他?”


    云星起连连摆手:“谈不上认识,彼此之间打过几次照面而已。”


    “唉,要是你在京城就好了,或是你走之前提前和我说一声,我和你一起走。”要是他同他一起走,就没如今这件烦心事了。


    收回揽住好友肩膀的手,云星起好奇地凑近瞧他:“怎么,你是亲上虞统领了?”


    “没有!”王忧大喊一声否认,应该没有,随即又心虚地在心底补上一句。


    喊得云星起一个弹起,差点把他耳朵给喊聋了,他一边揉耳朵一边说:“你喊这么大声干什么,那你说说你俩是怎么碰上的。”


    王忧含糊其辞说了一遍如浮光掠影一般的回忆,不是他故意含糊,是实在记得的不多。


    那次他照例去瓦舍取乐,照例喝醉了酒,台上小曲又唱得委实动人,他一个没忍住,冲上台抢了伴奏乐器,抱琴弹了几支曲子。


    详细的,不是当时醉得一塌糊涂的他能记住的。


    只知那晚后,莫名其妙被虞统领给缠上了。


    一来二去,最后甚至追上了门,人家毕竟是翎王亲卫统领,他一个小小宫廷琴师,不敢多有得罪,最终抓住一次机会逃出了京。


    听了来龙去脉,云星起是觉得好友又可怜又好笑的,“虞统领被你的琴艺吸引,进而喜欢上你了?”


    吓得王忧急急否认,“别别别,”他顿了顿,“说来我能逃出京,还是因为朝中出了一件大事。”


    一说朝中有大事发生,云星起来了兴趣:“什么大事?”


    王忧刻意压低声音道:“有人当着皇上的面偷走了一件宝贝,听说朝廷因此下发了不少江湖追捕令。”


    说起追捕令,云星起念起另一件事:“我逃了,王爷有没有私底下找过你?”


    他们两个私底下交情不错,王爷是知情的。


    王忧坦言:“找过,”一下明白了什么,当即三指并拢指天,“我对天发誓,没透露你去哪了啊。”


    他自然相信好友不会说,何况他最多告知要回翠山,实际路线压根没提。


    没提主要是他当时自个亦不知之后该往何处走。


    再者说,当年是翎王一路将他从翠山带至京城,藏是藏不住的。


    “你刚走那段时间,王爷确实一直在到处派人找你,不过后来不是有人偷盗至宝,皇上把找回至宝一事交由王爷负责了,他心思也就不在找你上了。”


    “那岂不是说,王爷不抓我回京了?”若是如此,他之后是能轻松不少了?


    “我离开京城已有一月之久,多的不比你更清楚,你还是多加小心为妙。”


    云星起与他不同,能有“侯观容”之盛名,多亏翎王一手提拔,不曾想几年后“侯观容”跑了,被抓回去指不定会怎样。


    是吗云星起萎靡下来,等等,那之后他遇上追捕官兵,不会要分辨他们是来抓他的,还是来抓那伙偷走珍宝的江湖人士?


    他一路东走西瞧,为涨见识是其次,首要是躲避王爷追捕,待何时翎王忘了他这号人,他好回家去。


    选择于芳原城码头搭船回家,是他一连数日去公告栏前没瞧见关于他的追捕令,城中官兵亦没多注意他,想着或许翎王已把他抛在脑后,大抵到了回家之时。


    不知这次回翠山的决定正不正确。


    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搏一搏赌一把,横竖不过是重回京城,接着做他的苦命宫廷画师。


    他云星起虽不出名,“侯观容”好歹占个“天子门生”之号,翎王要抓他回去左不过是要继续奴役他作画。


    要杀要剐不至于,不是白费抓他回去的人力?


    看他一脸沉思,王忧拍拍他的肩,正色道:“你既然逃了,就别再被翎王抓回去了。”


    翎王看似平易近人玩世不恭,实则是出了名的心思深沉,接触久了的人在他面前无不是如履薄冰。


    不知是感念王爷知遇之恩,亦或是太过单纯,云星起一直以来对他印象不错多有亲近。


    作为好友,他是暗示也好,明说也罢,每次聊过一场,云星起过几日便忘。


    最终只得归咎于翎王太会伪装,若不是他常听长辈叮嘱,兼之见过一次翎王发火,他也不信。


    有时,他无意瞧见过几回王爷落在云星起身上的目光,瞧得他害怕,害怕一件事成了真,要是成真,谁都保不住云星起,不曾想有朝一日,翎王竟然放他逃了。


    他的神色正经得过于少见,引得云星起皱眉瞧他:“你发烧了?”


    王忧不解:“没,我好得很。”


    “数月不见,说话如此正经,我差点以为你脑子烧坏了。”


    一个脑拍拍在云星起后脑勺上,“怎么说话的,我这不是在关心你吗?”


    打得人直捂后脑勺,“这么久不见,怎么上来打人啊你。”


    他倒是不生气,好友和他说这话,其实是为他好。


    门外有人敲门,离得近的云星起揉着后脑勺去开了门,是燕南度。


    燕南度不动声色打量了一下他俩,方和抬头看他的云星起对视上:“我问过船夫了,船上另有一间客舱,离此处较远,这间房让给你住了。”


    “啊”云星起刚想说些什么,坐在桌前的王忧伸出一只手抢着说道:“好啊,刚好我住隔壁。”


    透过少年肩膀,燕南度表情漠然地看向王忧,王忧笑得一脸灿烂地朝他挥了挥手:再见了你。


    扭头瞧了一眼好友,云星起心下叹气,面上略带歉意地说道:“要不我住那间房吧?”


    毕竟这件客舱是杜楼主订下了。


    “没事,你住这间,是杜凉秋他没安排好。”强行将属于此客舱的钥匙塞至云星起手中。


    云星起争不过他,只得接过。


    论私心,他自然是想住在这间房的,好久不与好友见面,他俩还有许多话要谈。


    两人闲聊几句,燕南度走了。


    一时房内仅剩他与王忧两人,王忧嬉皮笑脸地评价道:“你说得不错,他人确实挺好的。”


    第45章 下水


    对此云星起不予评价, 他将钥匙塞进袖口,回身坐下:“对了,我有一事想找你问问来着。”


    本是不打算说的, 一见着燕南度, 他觉着得问一下好友的想法。


    “什么事, 你说。”王忧瞧他怪正经的,挽袖给他倒了一杯茶。


    云星起酝酿一阵,吐出几个字:“我有个朋友”


    话才出口,王忧当即举起一只手, “哥们,和我聊天不必如此吧。”别戴面具了, 他知道这个“朋友”是谁。


    他是觉着多少有些不好意思, 想以“我有个朋友”起手,不曾想才开了个头,便被好友给识破了。


    数月不见,不影响王忧明了他内心心思。


    云星起叹气出声:“好吧,是我本人。”


    继而,他大略叙说了一遍与燕南度在七夕当晚及之后所发生之事。


    其间种种听得王忧是一愣一愣的, “所以说他压根不是你在路上结交的朋友?”是半路跳出来的追求者?


    不管燕南度对他抱有何种心思, 他是将对方当作朋友看待的。


    云星起辩解:“我是将他当作朋友的,何况你之前不也亲过我, 虽然没亲嘴就是了。”


    一番话说得王忧顿感被冤枉, “我和他不同, 纯是喝醉了酒上头, 我俩好兄弟,亲你两口又不会掉块肉。”


    话越说越不对劲,他和燕南度可不一样啊。


    烦躁地抓了抓头, 王忧急切上前抓住云星起放在桌面的双手,诚恳道:“云星起,你是了解我的,我要是真对你存有别的心思,现在那还有他什么事。”


    “说话就说话,别抓人,”云星起强硬地抽出手,“我知道,我不是要和你聊这个,我是想让你和我集思广益一下。”


    王忧懵了,“集思广益什么?”


    “帮我揣摩一下,他目前对我存有什么其他想法没?”


    王忧双手抱胸,凝视得对面人直摸脸,以为脸上有脏东西,好半饷评价道:“你疑似有点太自信了。”


    云星起以手扶额嘴角抽搐,差点被气得笑出声。


    他怎么自信了,人亲上他了,难道不能怀疑一下吗?


    拿过茶杯掩饰住压不下去的嘴角,神叨叨喝下一口茶,客客气气承认道:


    “那是,虽然我云星起目前没混出个名头来,‘侯观容’当年在京城可是声名远扬炙手可热。”


    他佯装不屑地瞟一眼王忧:“就你一小小琴师,若不是和我关系好,彼时怕是见不着我一面。”


    瞧他装模作样,王忧也想装一把,细想发觉他的成就压根不够看的。


    说的确实是事实,虽然红的是‘侯观容’其人,靠的仍旧是云星起本人实力。


    当年云星起靠一幅画扬名天下,搬进皇帝亲自拨给他的宅子里,门前从早到晚和新开业大酒楼似的,人流马车络绎不绝,他想同云星起见一面都不成。


    王忧举起双手辩驳道:“我和那些趋炎附势之人不一样,他们想见的是‘侯观容’,我想见的是‘云星起’。”


    这话把云星起说沉默了。


    京城中,知晓他本名的人不多,连皇帝亦不知晓,王忧算是其中一个知情人士。


    “不谈杂七杂八的,让你帮我集思广益的,说说你的看法。”


    王忧摸摸下巴,冥思苦想一阵,最终两手一摊:“我不知道。”


    不是,哪怕想出一个借口来应付他呢?


    瞧他一脸恨铁不成钢,王忧连忙找补:“我实在不知道啊,方才不是才和你说了我也有一个情债在身。”他是有心无力。


    他俩好似误入诗词考场桌对桌,倒数第一问旁边倒数第二主题要求他没看懂你看懂没一样。


    现下你又承认是情债了,云星起不禁腹诽。


    “不过,”瞧云星起看向他,王忧接着说:“我觉着你的做法挺正确,既然对方没有更进一步打算,何不干脆装傻装到底。”他反正是这样的。


    “况且,”王忧瞄一眼紧闭木门,“你说他会和我们一起去翠山,难道他会在翠山待一辈子吗?”


    凭借王忧说不上多准但偶尔有用的识人术,燕南度应不是一个江湖中的独行侠,既然不是独行侠,他之后肯定会离开翠山的。


    对啊,云星起心底一寻思,道理是这么个道理。


    和他到了翠山后的燕南度迟早会离开,毕竟翠山没什么值得他长久留下的存在。


    到时他们没了更多时间相处,关系自然会平淡下来,之后最多是有几次书信往来,说不定慢慢会就此相忘于江湖。


    看云星起一脸若有所思,王忧拍拍他肩膀:“顺其自然,到时出事了,我不是在你身边,别怕。”


    虽说平时王忧有些不着调,需要他时,没出意外是能靠得住的。


    听他一言,云星起心下松快不少,不禁打趣道:“行,到时他打过来,你帮我拦住他。”


    王忧一脸苦相:“哥们,我怎么可能拦得住他,你又不是没看见一见面他差点把我胳膊给卸了的事。”


    “到时拿出你的琴来,挡在我面前,他要冲过来,你就哐哐拍他。”犹记着王忧的琴死沉死沉的,他以前好奇一只手甚至没抱起来过。


    “别别别,”王忧连连摆手,“我的琴可是家中长辈亲手制作,那木头是金丝檀木,弦是上等铜丝弦”


    一说起他的琴,王忧尽显职业风采,那叫一个滔滔不绝。


    云星起及时打断,“你这次去翠山,带上你的琴了?”


    “带了,我走得急,钱没带多少,光记着带琴了,说来我上船也是没钱,船家愿意接纳我作为琴师上船演奏抵扣住宿与船费。”


    云星起感慨:“好久没听你弹琴了。”


    王忧拍拍胸口:“想听随时可以弹给你听。”


    船上日子优哉游哉,几乎无事发生。


    今日,伴随琴声缓缓停息,船只停靠在一大型码头卸货,来来往往的力工与堆积如山的货物告知船上人一时半会是走不了了。


    演奏完毕的王忧背着琴与云星起未回客舱,二人无所事事站于甲板上观望聊天。


    几日相处下来,王忧对燕南度观感有所改善,只是面对面仍心里发虚。


    盯着他一双眼幽深似狼眸,瞧着怪吓人的。


    燕南度没靠近他俩,不知从何处拿来一顶斗笠扣在头上,神色晦暗地站在不远处角落里注视着码头。


    码头上有几队人马在巡逻随机检查货物,看装扮不像是官兵,大抵是管理水运码头的埠头所雇佣人员。


    其中有三四人聚集在岸边交谈,有一人突然遥遥一指游船。


    好巧不巧,王忧恰在被指范围内,他直觉敏锐,被指了后随意向那边看起,本是和云星起说说笑笑的一张脸不知看见了什么,笑容顿时僵住了。


    云星起疑惑:“你怎么了?”


    好半天,王忧语调发虚地蹦出一句:“你知道的吧?”


    “知道什么?”云星起皱眉瞧他。


    王忧神色木然地看着前方:“有人在派人抓拿你回京。”


    “你不是告诉我,”顿了顿,“他目前有其他事情要忙?”王爷不怎么急着抓他了?


    来不及回话,王忧一把抓住他的胳膊,“我们快下船!”


    像是喘不上来气,王忧胸腔剧烈起伏着,他拉住云星起闷头往船头出口处走去,一下又停住,扭头询问:“有什么要紧东西需要拿吗?”


    “没有。”经过前几番折腾,云星起的重要行李随身携带,换洗衣物与画纸笔墨是随到随买。


    王忧与他情况差不多,一些细软衣物在客舱,最重要的古琴被他背在背后严实的防水油布包中。


    不得不说,王忧的紧张传染给了他,云星起默默跟随他走至出口处。


    可惜来不及了,已有一群人走上来码头栈桥,向游船而来。


    眼前去路仅有一条,王忧肉眼可见慌张了,云星起忍不住问道:“你看见谁了这是?”


    王忧拉他果断回身走去,同时凑到他面前遮住下半张脸,刻意压低音量:“是亲卫。”


    他们会出现在此处,或许证明王爷就在附近。


    既然王爷在附近,那么不是没可能会在调查丢失珍宝途中顺道将偶然发现的云星起抓回去。


    那队人马各个一副普通老百姓打扮,他能认出,除他们身形眼熟外,实在是前一段在京城的日子被迫见得多了。


    燕南度瞧他二人来来去去转了一个圈,好奇了:“你们在干什么?”虽然天气炙热,好歹身处河畔客船,不至于热得如此汗如雨下。


    真实情况不方便明说,他亦不知云星起是侯观容本人。


    云星起面向他,强挤出一个笑来:“我们应该要提前下船了。”


    “一起走。”本身是要与云星起一起去翠山,目的地不重要,重要的是同云星起一起,什么时候下船就他提一嘴的事。


    王忧此刻扶船舷远眺,咬咬牙,对云星起说道:“我们跳船。”


    “啊,别了吧,我不会游泳。”云星起自幼在山中生活,爬树摘果不在话下,游泳未免强人所难。


    “没事,我会,我抱着你游。”


    “你抱得动吗”不是说不相信他,是看起来没那个实力。


    没等两人掰扯清楚,王忧眼角余光无意瞥见有一人自游船出口处缓步上前。


    他猛地转回河面,压根不敢回头细看,只一点余光,他能确定是那人。


    瞬间急得顾不了太多,他身量与云星起相差不大,一手抱住云星起腰间,一手翻过船舷跃了出去。


    被拉着一头栽入水中的云星起心下直骂人,王忧那个傻子,说了他不会游泳咋不提前打声招呼,拉着他直直往下跳。


    嘴上说得好好的,要抱住他一起游,跌下水后,或许是水流湍急,或许是水温冷冽受不了冰火两重天,圈住他的一只手即刻被河水冲开。


    清冽水流劈头盖脸而来,云星起想浮出水面喘一口气,身上衣袍浸了水贴在肌肤上,往水面下死死拉扯着他。


    白得刺眼的天幕在眼前闪现几回,脚下无助扑棱着,他一句惊呼不得出,很快沉入水底。


    完了。


    水淹没视线,胸腔内一股火烧火燎的疼痛感,他拼了命地张开嘴想汲取一缕空气,随之而来的是一连串气泡从眼前飘过,彻骨冷寒不由分说涌入喉腔。


    耳边尽是咕噜水声,伴随震耳欲聋的心跳,他一时感到心灰意冷,骂王忧的心思都歇了,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向上方扒拉了一寸。


    随即,一只手及时捏住他的指尖,由手指滑至手腕握住,一把拉起他揽住腰肢。


    进入水中后,他双眼缓慢眨合,根本没法呼吸,意识逐渐涣散,缓慢踏入无边黑暗中去。


    一片温暖破开周身寒冷水域拥他入怀,覆上他的唇瓣,他下意识地张开嘴去拼命汲取。


    暖意让他沉沦其间,不知不觉吐出舌尖。


    第46章 上岸


    江风不断, 裹挟船只防水桐油味掠过甲板,一直在旁观云星起与王忧商量的燕南度本是想说些什么。


    话尚未来得及说出口,未曾想王忧是个狠人, 一把箍住云星起跃过护栏跳了出去。


    他们这一跳, 迅速引起那伙欲上船检查之人的注意。


    背后有马靴蹬蹬踏在甲板上而来, 有人在向船舷靠近。


    而王忧一拉人跳下水,他和云星起是瞬间被激流冲开,两人一左一右一浮一沉眼看着错开了。


    瞧见此景,燕南度不多做犹豫, 径直跟着往下跳去。


    水下暗流冲击不断,燕南度眼疾手快抓住少年细白指尖, 一把捏住手腕, 将人往自个怀中拉。


    透过水面,模模糊糊看见船舷处陆陆续续有人影出现,看来是不方便露头了。


    这伙人,他早看出不对头来,普通码头埠头可雇佣不起这类身板明显与一般人不同的人员。


    趁云星起与王忧聊天时,他是越看越觉着他们不对劲, 虽说没穿那套他熟悉得不行的官兵服饰, 有些东西却是藏不住的。


    他在这头斟酌打量着,那边王忧拉着云星起前前后后走了一个来回, 瞧得他直好奇不禁问出声。


    听人说要下船, 他肯定是要随着云星起一起走的。


    那曾想, 任由云星起与王忧交谈没几句, 人直接拉着少年跳了水。


    怀中人情况明显不妙,面色苍白,双眼紧闭, 他想拉着人游上水面透透气,想起在船舷上瞧见的许多人,他没做伪装,怕一不小心招致灾祸。


    更何况,不管是有心探知亦或是无心听闻,云星起貌似也在躲避着不知哪路来的追捕。


    此事他不知底细,王忧应是知晓的,要不然不会瞧见了不知码头上何人,拉人一下跳了。


    总而言之,眼下不方便浮出水面。


    怀中少年眼瞧着等不了太久,他来不及多思索斟酌利弊,俯下身渡了一口气过去。


    这一下,让他想起之前在池宅,他拉住人说出一句他七夕当晚不过是喝醉了,一说出这句话,心下一时懊悔不已。


    没等得及他另说出些别的什么,云星起率先抢过话头,该说的话随之全咽进了肚子里。


    或许是意识不清,云星起竟直接张开口靠近他,一下将他的思绪拉回。


    他不禁挑起眉头,不得不让他想起之前那次七夕。


    恍惚徘徊在沉沦边缘,他不由自主上前迎合,一片柔软向他而来,云星起或许是透了气,或许是感知到了什么,顿时在水下睁开眼。


    水面下视线模糊,云星起朦朦胧胧辨认出对面人是燕南度。


    他慌张地瑟缩了一下,闭上嘴,猛地偏头往后躲去。


    男人的手一如桎梏,紧紧握住他的腰间,方才没让他又一个人落入水中。


    美人投怀送抱固然是好事,只是可惜消失得太快。


    燕南度面上不显,心下叹息,他抬起头,抱紧少年劲瘦腰肢,空出的手使力在水中划远。


    半途中,顺手拉了一把浮在水面四下里拍水怪叫的王忧后衣领。


    拉得王忧跟着沉入水中,以为遭了水鬼,看清是他们两人后跟在燕南度身后游上了岸。


    上岸地有一片高高的芦苇丛,足够遮掩船只人群视线。


    那伙人也仅在船上观察,并未下船追人,或许是他们奉命要抓的人与他们没有关系。


    深一脚浅一脚上了岸后,王忧吐出几口水,想起不会游泳的云星起,急急忙忙凑上前来:“他怎么样了?”


    而云星起上了岸后,人莫名陷入了半昏迷状态。


    没等王忧看清他的情况,一股劲风袭来,一拳照面直直打来,他何曾吃过这一招,一拳下去,打得他不声不响跌倒在河岸泥滩上。


    一拳下去燕南度是收了五六分力的,王忧不是习武之人,身体素质眼瞅着仅比云星起好上些许。


    怕一不小心全力打过去将人给打死了,到时他怕在难在云星起面前解释清楚了。


    途中救人是念着王忧是云星起远在京城的好友,可云星起落水差点没了命也是他这个好友害的,恰好王忧凑到近前,他忍了又忍,终是收了力打了他一拳。


    跌倒在泥滩间的王忧缓了好一阵才狼狈抬起上半身,捂住半边脸,他委屈地大喊道:“你打人干什么?!”


    站在一边的燕南度眼神漠然地俯视他:“你自己心里清楚。”


    咬咬后槽牙,王忧泄了气,恹恹地吐出一口含着血的泥水,他当然知道他为什么打他,方才在船上,他太蠢了。


    一在出口处瞧见虞统领的脸,他的心悬到了嗓子眼,人一下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


    立刻不知晓自个该干些什么了,脑中只剩下要带着云星起一起逃。


    一旦被抓回去,他俩指定没好日子过。


    人一急就容易出事,他抱着云星起一下水,一热一冷,兼之水流湍急,“不好”二字在脑中炸开。


    水下暗流像是有无数双手在往不知名处拉扯他,无法控制手指去抱住人,眼睁睁瞧着云星起衣角从自己指尖快速滑过。


    落入水中后,几乎是一眨眼间,两人被水下暗流冲开,当王忧喝下好几口冷冽河水,脑子被迫冷静清醒后,浮上水面一看。


    不好,人呢?


    吓得自他尾椎骨处传来一阵比之周围河水更彻骨冷冽的寒意,脑海中回荡起之前云星起同他说过的话。


    他说他不会游泳的


    他潜下水找了几个来回,水下视野浑浊,压根看不清什么,越找心里越怕。


    到最后,他背着琴没了继续下潜的力气,浮在水面大声呼喊着云星起名字,一个没看见,被一股巨力往下拉了一把。


    以为是水鬼索命的他没了挣扎的力气,他那时颇有种心灰意冷感,拉着云星起跳水,人若是因他而死,怎么对得起自个良心,不如下黄泉两人一起作伴来世再见。


    一下了水,发觉原来是之前和他交谈过几回的燕南度,怀中抱着的身影正是他苦苦找寻良久的云星起。


    所以被打了一拳后,除一开始没料到有些恼怒外,被燕南度呛一句后,他默默在泥滩间划拉半天站了起来。


    燕南度没多理会他,抽刀扫断一大片芦苇,将怀中人放在芦苇杆上。


    云星起眼睛半睁半闭,浑身软趴趴的,他抬起他的下巴,双手压在胸腔,稍按了按没使多大劲。


    身下人一阵抽搐,顿时弯起半个身子伸到一边吐出一大滩水来。


    擦去嘴角水渍,云星起不住咳嗽,燕南度拍了拍他的背,他抬眼扫视四周一圈:“我活下来了?”


    看他清醒过来,王忧是欲哭无泪,扑通一声跪倒在他身边:“哥,你是我的哥,你快吓死我了!”


    瞧他这幅快哭天抢地的模样,云星起有气无力地笑道:“现在知道吓人了?”明明提前和他说过自己不会游泳,差点被他带着溺水而亡。


    云星起眼睛不自觉落在他侧脸淤青上:“你的脸怎么回事?”


    燕南度不动声色看了一眼王忧,王忧心领神会面不改色扯了个慌:“上岸时不小心撞到大石头上了。”


    “是吗”云星起不欲多言,扶住王忧肩膀缓慢站起,身侧燕南度握住他的臂膀提了一把。


    站起身后,云星起手指触碰到略微发肿的嘴唇,渡气就渡气,一直亲着不动是不是有哪里不对劲?


    他抬起袖子拼命擦了擦,一张脸从双颊红至脖颈,更有往衣襟下蔓延的趋势。


    看他慌里慌张的,燕南度知晓他是记起什么了,凑到他身后,低头明知故问道:“怎么了?”


    云星起抬眼瞟了他一眼:“我当你是兄弟,你当我是什么?”


    燕南度顺势揽人入怀,垂下头凑在他的耳边轻声无奈道:“我当你是我夫人行了吧”


    低沉嗓音震响在耳侧,震得云星起心脏在胸膛间跳得他喘不过气。


    强行挣脱开怀抱,云星起红着脸捂住耳朵向前无措地跑了几步。


    燕南度握住刀柄站在原地不言不语,唇角微勾,眼眸中噙着一抹暗沉难言的光。


    一侧的王忧围观了全程,独他俩之间的最后一句话没听清。


    不过看云星起的样子,联系之前与他说过的事情,能猜出个七八分来。


    他看了眼燕南度,走至云星起身边,刚张口想问话,云星起一把捏住他的手臂:“我们快走吧。”不是说有王爷亲卫在。


    一下明白过来他意思的王忧闭上了嘴,对啊,王爷亲卫在附近,他们得快点跑路才行。


    此处芦苇长势正盛,又有许多芦花盛开,白茫茫簇拥着三人。


    三人安静地行走在芦苇丛中,一走出,云星起瞧着此地怪眼熟的,若有所思道:“我好像来过这里。”


    看他恢复原样的王忧有了打趣的心情:“梦里吗?”


    “不是梦里,总感觉我以前来过这里。”


    “是垂野镇附近?”燕南度说出他的看法。


    “有可能。”云星起没看他回道,说不定是儿时谁带他来过此地游玩,毕竟他们下水的码头实际距离翠山不远了。


    落水是上午时分,三人均想着与其浪费时间原地休整不如选择尽快赶路,赶在天黑前能不能找到一城镇入住。


    正值夏日炎炎,虽说衣服湿透了,走一会风一吹,衣服便干了。


    他们不吃不喝赶了将近一天路,此时前方出现一个山丘,午后一直莫名感觉使不上力的云星起提了一口气,抢先第一个爬上山坡,一座城镇浮现在不远处。


    暮色降临,已至傍晚,他站立于山丘顶,从远方山峰间掠过的风不再有着白日里的炙热,夹带着几缕凉意。


    这阵风穿过云星起整个人,好似带走了他身体深处某样珍贵的存在,将他本想开口呼唤身后两人的话语一并吹走了。


    他眨眨眼,感觉有些不太对劲,浑身发虚,双腿沉重,一时站在山丘上迈不开步。


    燕南度跟在他后面爬上了山丘,率先注意到身边人的不对劲。


    按照平时的云星起,远远望见城镇不可能如此平静。


    云星起扭过头问他和其后吭哧吭哧爬上来的王忧:“你们有没有觉得很冷?”


    一丝冷意在风吹拂过后,迟迟从天灵盖窜至全身,他明白目前自身状况不对头,又不知道是发生了什么,他已经很久没有生过病了。


    王忧抹去一把额头上的汗珠:“也还好,天晚了是会凉快些。”要是一直热下去,真别赶路了。


    一边的燕南度关注着他的变化:“你是不是有哪里不舒服?”


    云星起抬头瞧他,一双黑眼珠在暮色中湿漉漉的,眼尾泛起一抹绯色,皮肤比起白日里少了几分红润,显得愈加苍白,即使周边天色昏暗,看着也十分显眼。


    他张了张口,嗓子眼发干,眼前发黑,没来得及说出一句话,顷刻间软了身子向后倒去。


    第47章 垂野镇


    明月当空, 清风疏朗。


    云星起坐于内院门槛上,发丝浮动,衣袂翩飞, 抬头仰望高悬于庭院中的那一轮明月。


    脚下这间宅子是皇帝在一年前赏识他的《遥迢山河卷》下旨赠予他的, 他因此扬名长安, 成为长安各路人马炙手可热追捧的少年画师。


    他们求他作画,邀他去各色酒楼做客,自搬进这间离宫门王府不远的宅邸后,几乎日日门庭若市, 人流车马络绎不绝。


    起初他开心不已,多年努力终被世人所见, 后来他渐被酒色迷眼, 终日沉醉于声色犬马之中。


    今日却与往日大不相同,门前没客人上门无请帖送进,反倒是暗地里多了几位身穿暗红衣袍的护卫四下巡逻。


    他那时酒醒不久,脑子昏沉,没有多想。


    直至日影西斜,通往宅邸门前的官道远处扬起大片尘土, 为首两匹高大骏马拉着一辆独属于翎王的车舆出现于灼灼晚霞之下。


    直到车舆稳稳当当停在门前青石板上, 他被门房通报,方才知晓王爷竟是找他来了。


    云星起当即急急忙忙迎出去, 瞧见车舆恭恭敬敬双手合抱向王爷躬身行礼。


    翎王之前与他说过, 若不是在皇帝面前不必下跪。


    春寒料峭, 夜色渐深寒意愈浓, 布帘被人掀开,翎王周珣外披一件素色鹤氅,内里是一袭暗绣云纹淡青长袍步入云星起视线。


    早年间王爷曾跟随当今圣上一起在边疆打过仗, 运气不错,并未在艰苦之地染上顽疾受过暗伤。


    他下了马车,笑意吟吟向云星起走近,问他最近过得怎样,云星起直起身回道:“承蒙王爷厚爱,一切安好。”


    一进宅邸,周珣将鹤氅脱下递给身旁侍从,看得老老实实穿薄夹袄的云星起不禁腹诽:不怕冷穿什么大氅。


    嘴上恭敬着:“不知王爷今日大驾光临,所为何事?”难道是又要他画什么看似无意实则特意契合皇帝心意的画作了?


    周珣唇角微勾,“没事不能来找你了?”


    翎王常居上位,不笑时压迫感强烈,一张俊脸盯得人不敢抬头,笑时倒能沁出几分温柔亲和。


    总而言之,王爷找他不过是想邀他一起吃顿饭,就他们两人,没有旁人。


    地方不要远了,就近订在云星起宅子里,餐食酒水一类不必多担心,待会自会有专人从各个有名酒楼中送来。


    席间,两人喝得酩酊大醉,其间不知他与王爷说了什么,翎王竟直接当场叫人拿来一本空白通关文牒,提笔签名,印上私印,递给他。


    他呆愣愣接过,酒醒了大半,眼瞅着王爷眼神迷离走下主位向他而来。


    一到近前,他亲昵又强势地揽住他臂膀,另一手举一杯酒邀他喝下。


    放下文牒,双手伸出想接过,王爷移走酒杯摇头。


    没法,他只能就着王爷的手饮尽杯中琼浆。


    酒很凉,喝着辛辣烧灼,顺喉管一路往下,他忍住没咳嗽,却被周珣袖中飘出的浓郁檀木熏香呛得险些落下泪来。


    宴席直至夜深人静之际,他亲自送王爷到门外,目送马车消失在道路尽头。


    转过身来,有仆役迎上前,告知他捡到一件王爷遗留的贵重之物。


    接过一看,是一块刻有“翎”字的令牌。


    他想着,此物宝贵,待明日酒醒,得好好登门送还才行。


    将令牌贴身收好,独自一人回了内院。


    进门点灯,瞧见桌案上明晃晃摆了张贺帖,旁边是一个浮雕精致的方形木盒。


    有人送东西来了?


    一打开贺帖,一张折叠白纸轻飘飘落于桌面,他先看了贺帖内容,熟悉字迹映入眼帘——是王忧送来的。


    细细看完其间文字,原来今日是他的十九岁生辰。


    又捡起白纸,纸上叙说王忧本是想今日约他出去,同往年一般一同庆贺,不料登门拜访被拒,说是已与贵客有约。


    无奈下,只得留下礼物,人回去了。


    读完好友文字,云星起一时恍惚,脑子一下清醒一下混沌。


    原来,今日是他的十九生辰。


    怪不得王爷今日会来找他,怪不得特意将酒宴设在他的宅邸中。


    那份通关文牒,难道是王爷赠予他的生日贺礼


    跟随王爷自翠山进入长安后,他身边没了家人在侧,未成名之前,除今年外,他的生辰一向是与王忧一道度过。


    王忧虽说经常不着调,作为朋友是个讲义气的,曾领着彼时懵懂的他没少在长安城内游玩取乐。


    可自从他声名大噪后,二人见面次数屈指可数,他被虚名裹挟,再无往日悠闲。


    他时常觉着,长安于他,是一个没有归属感的地方。出再大的名,亦不是他云星起,而是那位被翎王担保,出身士族的“侯观容”。


    提起画画,好像从半年前起,他已鲜少去作画了。


    随手翻开王忧送予他的生日贺礼,里面是一套色彩鲜艳的颜料。


    长安三年间,他见识过无数奇珍异宝,用过许多或普遍或珍稀的颜料,因而一眼认出这套颜料是由各色矿物宝石研磨而成的。


    之前他与王忧一起在珍宝阁瞧见过,色彩之炫目令他驻足良久,囊中羞涩让他只能叹气离开。


    那时他默默无闻,仅是翰林图画院一小小画师,日常兼任杂役,每个月领取微薄月钱,身上没多少闲钱。


    不曾想,王忧记下心来,暗地里买下在生辰日送给了他。


    有颜料在侧,何不趁此月色作画一幅,以抒发惆怅之情?


    说干就干,他四下里翻了好一阵,翻出积攒不少灰尘的画纸与画笔。


    要上色先画框架,拿出墨锭研墨,笔尖吸饱墨汁,笔悬于画纸之上,迟迟无法落笔。


    他惊觉,自己握笔的手抖得厉害,笔压根落不下去,更画不了画。


    轻飘熟稔的笔杆,此时在他手里陌生得很。


    一刹那间,他酒醒了。


    抬起左手,试图去压住颤抖的右手手腕,他想止住震颤,画笔不如他所愿,一大团墨水低落在宣纸上,墨渍一刻不停快速扩散晕染开来,一如他心头混乱。


    “哐当”一声,他失手扔下画笔,但觉胸口凝滞,几乎喘不上来气。


    循着月光,他跌跌撞撞向门外走去。


    是半年没画画,手生了?是初春清寒饮酒过多,伤了身子?


    他颓然且长久地坐于门槛之上,周围万籁俱寂,唯有远方更夫梆子声悠远绵长,一下,又一下,被风送至他耳边。


    酒气萦绕身侧,脑子却意外清醒,抬头直望冷冷明月。


    抬起那只在桌案前颤抖不止的手,向天幕明月徒然抓去,缓缓收紧试图将月亮抓在手中。


    攥紧握拳,展开一看,三条清晰掌纹横在手心。


    哪里有什么月亮,有的不过是他的人生。


    一时,他心神俱颤,师父临行前教诲在耳边响起,他记得的不多,只记得师父叮嘱他下山后多四处走动历练,他的画不能是照本宣科,要画出鲜活生动。


    可如今的他,又在干什么?


    自甘沉沦困顿在长安纸醉金迷的温柔乡中吗?


    于是,他逃了。


    仓促收拾好行装,身上衣服来不及换,仍是那天夜宴与王爷对饮穿的夹袄,后来在山林间被树枝刮得破破烂烂。


    明月朗照,清风拂面,借酒意与拒绝义无反顾离开了长安。


    他走得又急又快,快得即使酒醒了想后悔没机会反悔。


    怕再走得晚一些,酒醒了,他不敢再往前走了。


    那时的他莫名有一种强烈直觉:若再在长安多待一阵,或许一辈子无法离去。


    长安金碧辉煌,全天下一半荣华富贵尽皆汇聚于此。他打心底里承认长安是个好地方,是生在翠山长在翠山的他从未见过的人间盛景。


    只是,长安终归不适合他。


    这美轮美奂的庞大仙境下,长安对他来说,有时像是一个摄人魔窟。


    趁无法自拔前,他逃了,仓皇失措、狼狈不堪地逃了。


    云星起想起来了:他不是已经逃出长安,那眼下,又是身在何处?


    他来不及多思索,猛地从门槛上站起,向前跑了几步,快要推开紧闭院门前,他无意识回头望去,随即愣住了。


    庭院池塘畔,一白衣少年站于月下,长身玉立,起初他没看清对方的脸,那人似乎对他笑了一下,缓步向他而来。


    借皎皎月光,他看清楚了,白衣少年长着一张与他别无二致的脸。


    比他多了几分不羁酒意、通达世故,比他少了几分放浪山野、快活肆意。白衣少年在笑,笑得极好看,眉眼间盛着一池粼粼波光。


    他问:“云星起?”


    云星起木然点头:“我是,你是谁?”


    “我是你,”他说,歪了下头露出疑惑,旋即又笑,“也可以说不是你。”


    云星起像是知道了什么,问:“所以,我是在做梦?”


    对面人看着他但笑不语。


    云星起想转过身推开院门而逃,双脚如被钉在原地。


    那人见他不动,走至近前,凑到肩侧低语一句,随后他伸出手,猛力在肩膀上推了他一掌。


    这一掌猝不及防,云星起本能想拉住他的手,指尖穿过一片虚无。


    他直直向后倒去,黑暗侵袭而来,那句话飘荡在耳际。


    “我替你留在长安,该醒了,云星起。”


    随即,他陷入一团浑噩浓稠黑暗中-


    云星起不声不响突然往后栽倒而去,被一直关注着他的燕南度给牢牢接住了。


    突如其来一幕引得一边王忧惊呼道:“怎么了,他怎么了这是?”


    揽人入怀,隔着干透的单薄夏季常服,燕南度感受到少年浑身发烫,手覆上额头,烫得惊人。


    懊恼地啧了一声,是他疏忽了。


    王忧急得快要跳起来,看燕南度去摸好友额头,他凑近伸手去摸,手没碰到,燕南度打横抱起少年,沉声道:“他发烧了。”


    王忧一愣:“啊?”没一会反应过来,定是上午落水之后三人一路奔波赶路没吃没喝导致的。


    念着三人年轻,身子骨不差,扛一天不成问题,不曾想,终究是出事了。


    燕南度迈开步子,盯着前方有零星灯火闪烁的城镇:“前面有城镇,我们去那边看看。”


    王忧不敢多话,急急忙忙跟在他身后。


    镇外,赫然立有一块方形石碑,上书“垂野镇”三个大字。


    每个字估计是不久前才用朱砂重描过一回,夜幕中看来,依旧鲜红醒目。


    进入垂野镇之前,燕南度拉住王忧,径直抓了一把地上尘土强行抹到王忧脸上。


    抹得王忧猝不及防,呸呸吐出两口灰,怒道:“干什么?”


    “做个伪装。”燕南度自顾自又抓了一把灰,往自己脸上抹了一把,而抱在怀中的云星起被他撕了一块袍角遮面。


    听他说得对,王忧不用他再动手,自发抓了把灰做伪装:“待进了城,我去看看有没有其他更好的办法。”


    用灰土实在埋汰了一点。


    不对,他侧脸有淤青应该没那么容易认出来。


    第48章 医馆


    本朝以来, 向来是极少宵禁的。


    只在前任皇帝在位末期,战事紧急,边关瘟疫蔓延, 因而实行过一段时间宵禁。


    自本朝皇帝登基后, 宵禁取消, 夜间街道又逐渐恢复至之前繁荣。


    垂野镇背靠一座山面迎一条河,地理位置虽说不上四通八达,也是有水有路,交通不成问题。


    与渝凌村不同, 运河开通未影响此地发展,所以垂野镇并未没落。


    燕南度背着云星起踏入垂野镇地界之时, 天际晚霞烧透半边云层, 灰暗暮色笼罩街道,沿街两边渐次点亮高挂灯笼,酒旗在风中猎猎作响。


    一走进城镇,街边上有不少人在打量他们三人。


    虽谈不上形迹可疑,亦说得上是形容狼狈,加上背了个病患。


    打听医馆之事交予了王忧, 他不着调归不着调, 靠着一副好面容,人际交往方面是出众的。


    医馆门楣上悬着一块匾额, 上书“枕流阁”三字, 笔力遒劲, 字迹褪色, 这名字听来不像是医馆,像是一欲归隐之人结庐在人境。


    若不是淡淡中药苦味飘出门外,王忧尚犹豫着不敢进, 以为找错地方了。


    一进入,中药味愈加浓郁,或许是天色渐晚,前堂就诊病人不多,仅有一妇人抱着个小女孩在问诊。


    老大夫:“我等会叫人给你开一副方子,风热感冒引起的咳嗽,不是大问题。”


    年轻妇人发髻尽梳于脑后,她点点头:“好的,麻烦大夫了。”


    老大夫将写好的方子交给妇人:“待会让人先帮你煎一副药。”


    妇人双手接过:“辛苦了。”


    瞧见前面问诊病人已结束,王忧急匆匆冲上前去:“大夫,我朋友发烧了,你快来看看。”


    燕南度背着云星起与抱小孩的妇人擦肩而过,他注意到,妇人视线似有若无落在云星起身上。


    老大夫抬头看向他们,目光在燕南度腰间刀上徘徊一阵,站起身:“你们随我去后堂。”


    医馆前堂问诊,后堂是给有需要的病人静养的。


    老大夫领着人来到一处空床位,王忧挂起白纱床帘,燕南度轻轻将人放下。


    给云星起诊完脉后,老大夫捋捋半白不白的胡须,得出结论:“他是着凉引起的发烧。”


    王忧急了:“那他为什么会昏迷不醒?”且是突然昏倒,要多吓人有多吓人。


    老大夫解释道:“大抵是多日来赶路太过劳累,”顿了顿“看你们风尘仆仆的,想来是从外地赶来的?”


    燕南度站于一边:“我们是陪他回乡的。”


    老大夫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回了前堂给他们开了方子,王忧拿着方子回来,“已有人去煎药了。”


    燕南度点头接过方子,王忧本是不想给的,一看燕南度的冷硬脸色到底是给了。


    犹豫一阵,王忧说:“方才大夫说,云星起发烧昏迷需人守夜,但是其他病人需静养,所以我俩中只能留一人在此。”


    借烛火草草扫了一眼方子后,燕南度对折收起,点了点头:“我知道了,你去吧。”


    王忧瞪大了眼:“我去?”明明他和云星起更为熟悉,怎么能让他留在这里守着云星起一晚上?


    燕南度不欲与他争吵,坐在床边瞄了他一眼,语气平淡:“你背着琴不方便。”


    什么叫我背着琴,你不是还拿着刀吗?


    算了,终归是他的琴更重一些,王忧认了:“好,那我去住客栈,你就留在医馆后堂守一晚上。”


    嘴上说着他才不稀罕留在医馆一晚上不睡,脚下是一步三回头地走出后堂。


    直到门帘遮挡了目光,他叹了口气,直视前方,不曾想之前见过的妇人正目光灼灼地瞧着他。


    看我干什么?


    妇人好似听见他心中所想,迎上来说道:“小兄弟,那个生病的人是你朋友吗?”


    王忧略带警惕地说:“是。”不是朋友背他上医馆干什么。


    妇人笑得眼角细纹皱起:“我没有什么恶意,只是看你和你生病的朋友怪像我弟弟的,心生亲近之意,多嘴问几句。”


    王忧无言地点了点头,心下腹诽:云星起是不是被人认出来了啊,明明也没露脸。


    “娘亲、娘亲,我们快走吧。”


    低头一看,是小女孩在扯着妇人衣角,她看见王忧在看她,立即害羞地埋头抱住妇人。


    妇人摸了摸小女孩扎着羊角辫的头,“看你们怪眼熟的,你们是从何处而来垂野镇的?”


    是不是真的认出来了,要不怎么问他们是从何地而来?


    王忧想跑又觉着不回答直接跑路岂不是更可疑,别提云星起眼下生病昏迷,跑也跑不到哪去。


    他回忆一番,说道:“我们自芳原城而来。”胡诌怕瞬间露馅,不如用云星起上船地的名字,总不能说是从长安而来。


    何况在船上,云星起和他说起过,他在芳原城几日府衙有大案要侦破,抓他一事在城内几乎不见风声。


    “是吗”妇人垂下了眼,一把抱起小女孩,“是我多有冒犯了。”


    王忧摆摆手:“没事没事。”越过妇人走出医馆。


    站在前堂中央的妇人眼神闪烁地注视王忧背影消失,又回头看了看后堂。


    小女孩坐在她怀中,小手捏上她的脸:“娘亲,你在看什么呢?”


    妇人笑了:“我们去看看药煎好没有,好不好?”


    小女孩苦着一张脸:“娘亲,可不可以不吃药”


    夜深露重,医馆外的青石板路上氤氲出薄薄雾气,沿街店铺点亮的灯笼已逐渐熄灭。


    云星起虽发烧陷入昏睡,仍会自主吞咽,燕南度抱他在怀中喂药,是乖巧地一口一口喝下。


    夜半,医馆后堂一片静谧,偶有一阵轻微咳嗽声响起。


    燕南度安安静静守在一边,他想起,当时在河洛客栈,或许云星起也曾如此照顾过他。


    床铺上的人突然翻来覆去,一副焦躁模样,他注意到了,掀开床帘坐在床边。


    床上人烧得快神志不清,嘴中喃喃,似乎是在说什么话。


    摸了摸他的额头,高烧不退,汗湿全身。


    将汗湿的帕子取下欲换块新的,一凑近,听见云星起口中泄出几句话,音量微弱,他听清了。


    “我要走,,,,,,,走,离开长安”


    一句话,说得燕南度神色晦暗不明。


    看他像是陷入梦魇无法挣脱,他抱起少年,安抚地抚摸他的脊背,“你已经离开长安了,没事的。”


    这句话一出口,云星起停止挣扎,渐渐安静。


    瞧人恢复平静,燕南度犹豫一阵,脱下少年上衣,给他擦干身上的汗。


    又换了一块干净帕子,细细擦着少年脸庞。


    云星起睫羽纤长浓密,似一把小扇子落在眼睑,他用极轻的力道缓慢擦过,扇子扫过他的掌心,痒痒的。


    医馆后堂为方便照看病人,四角彻夜点着油灯,光线不算太过明亮,与透过木窗油纸的月光交相辉映,对燕南度来说,足够了。


    他注意到,怀中人眼尾处浮现了一丝微不可见的水汽。


    未待反应,泪珠凝聚,突然大颗大颗滑落,顺脸颊、顺脖颈,滴落在床铺上,他的衣袍间。


    云星起哭了。


    双眼紧闭,不声不响,眼泪一滴接一滴往下掉。


    燕南度心神一震,他何曾见云星起哭过,在他印象里,少年一向是快乐且不惧艰险的。


    忆起方才梦呓,是他以为仍在长安吗?


    抱起云星起,他轻轻在他耳边安慰:“你已经回家了,不在长安了。”


    眼泪兀自滴落,云星起尚未清醒,其间种种,他不知情,唯有等人病好了,方能找个时机好好问问。


    他一点一点将眼泪擦净,好在人没哭多久,哭了一会也就不哭了。


    翌日一早,王忧背着琴来了,他脸是洗干净了,不知从何处弄来一副假胡子贴在面上,笑吟吟地来医馆了。


    他一见着燕南度,捋着胡须:“燕兄,我的胡子怎么样,是我昨晚特意找戏班子买的。”


    燕南度抬起因熬夜通红显得愈加冷感的双眼:“你是不是以前和云星起一起住在长安?”


    王忧没料到他会突然问这个,手从胡须上垂下:“什么?当然。”他们是在长安认识的。


    燕南度上下打量他,眼神幽邃冷寒,闪烁着摄人凛光,似一把刀直剖开王忧的伪装


    “他之前可曾在长安遭遇过不公?”


    一下把王忧给问噎住了,有不公也不能说啊,不然不暴露云星起是侯观容了?


    他摇了摇头,强撑住吐出两个字:“没有。”云星起是天子门生、王府座上宾,不公不至于。


    知王忧是不会说实话的,燕南度不过是心血来潮,想炸一下。


    炸不出来不急,他更想听当事人和他说过去发生的事。


    看他收回了冷冽目光,王忧鼓起勇气上前:“烧退了吗?”


    人虽吓人,但算是个好人,之前在河里拉过他一回,王忧是个心大的,没太放心上。


    燕南度坐在床边椅子上盯视着帐内朦胧身影:“没退。”


    说得王忧皱起眉,“那这怎么办?”


    一直不退烧,不会把脑子烧坏吧。


    王忧拿了个凳子来放在一边坐下:“我来守,你先去睡觉。”


    燕南度摆摆手:“他不退烧,我睡不着。”


    王忧看了他一会,不打算深究他这句话,转而说道:“今日药煎好了吗?”


    说起此事,燕南度站起身,“我去嘱咐人煎。”顺道出去打探一下情况。


    掀开门帘往外走去,在煎药处,有一年轻妇人也在此处。


    正是昨日有意无意瞟了几眼云星起的人,妇人打扮朴素,脑后发髻上簪着一根竹钗。


    妇人瞧他走来,面容温柔,笑着说:“来拿药?”


    燕南度如实答道:“来叫人煎药。”


    “是吗。”


    两人之间无话,倒是妇人一直在暗地里打量他。


    他觉着奇怪,又去看了眼妇人,妇人不躲不闪,直直与他对视了几眼。


    是发现他了,亦或是发现云星起了?


    他不知云星起为什么会被人抓,若是人不肯说,他不会去多问。


    吩咐好医馆学徒去煎药后,燕南度进了后堂,他坐至王忧身边:“你来的时候有没有遇见过一位簪了根竹钗子的女子?”


    王忧奇怪地看了他一眼,“没见过。”


    他停顿一会,眼神放空:“昨晚回去的时候有个妇人拉住我问了几句话,那时天色已晚,没看清她簪了什么。”


    “你看清她长什么样没?”


    王忧斟酌一会:“这个是看清了。”


    燕南度一指门外:“你出去看一眼,她应该在煎药附近,看看是不是你昨晚遇见的人。”


    王忧依言走了出去,他回来的时候一脸忧心忡忡,一走近,刻意压低声音:“是她。”


    燕南度不言不语,捡起了一直藏于床下的刀。


    王忧看他动作:“我们现在就走,走去哪,直接上山吗?”


    好不容易到了垂野镇,不可能没让云星起见着亲人就离开的。


    到了山上,要躲也应比眼下容易。


    哪知下一刻,有一人掀开门帘,手端一托盘向他们走来。


    正是他们口中的那年轻妇人,她手中托盘上赫然是一碗药,笑得温婉:“大侠,我看你的药好了,顺手替你拿过来。”


    燕南度凝视了她一会,客气接过:“多谢。”


    行走江湖多年,他练就一个本事,能看出一个人身上的杀气,这位妇人身上并未有杀气。


    难道她的目的不是他,是云星起?


    然而自第一次见面起,他便瞧出妇人压根不会武功。


    或是说单纯认错人了?看那妇人不像是心怀歹意之人。


    他与一边明显吓了一大跳的王忧不同,面色冷静接过药碗,掀开身后遮掩病人的白纱。


    这一掀,引得身后妇人发出一声惊呼:“渺渺!?


    第49章 上山


    渺渺, 谁?


    伊有琴一句惊呼,引得燕南度与王忧两两对视一瞬。


    昨日临近日暮,天光昏暗, 伊有琴抱着女儿与一江湖游侠擦肩而过, 无意瞥见其背上之人苍白如纸的面容酷似三年前离家的小师弟。


    瞧得她心动一震, 存下打探心思。


    先是问了那疑似琴师的年轻男子,一问得知,他们是自芳原城而来,不是从长安而来。


    一下以为是一时巧合, 可她终归是不安心,今早借着抓药煎药的名头又来了。


    此番遇上的人, 不是天真话多的琴师, 是最初遇上的高深莫测的游侠。


    和游侠交流不出什么信息,反是让他注意到自个目的不纯。


    想着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他们药煎好了,干脆端药进去瞅瞅,是真是假,有个交代。


    不曾想, 她的直觉是准的, 真是她许久未见的小师弟。


    她与云星起已有三年未见,到底是从小带大的孩子, 凭借一眼, 一下认出确是其人。


    王忧机灵了, 上前一步, 挡住她的视线:“夫人,你是否认错人了?”


    他之前与云星起同住京城,不曾听闻他说起过有个什么外号小名叫“渺渺”。


    被挡住视线, 伊有琴不恼,抬头瞧他:“小伙子你说什么,我没认错人,云星起,云渺渺嘛。”


    王忧瞧着她不似作伪,看来确实是认识云星起本人,而不是认识“侯观容”。


    原来云星起小名叫“渺渺”,乍一听像小猫叫声似的,怪不得从不和他提起。


    燕南度抓住核心问题,头往床帐方向一偏,询问道:“夫人,冒昧问一句,你们之间是什么关系?”


    伊有琴抬头左右看了看他两人:“我是他二师姐,他没和你们提起过吗?”


    见两人待云星起尽心尽力,想来应是他在江湖行走时结交的朋友,是朋友难道没有在交谈中提起过她吗?


    闻言,燕南度望向王忧,王忧一脸茫然,双手一摊表示他完全不知情,没提起过啊。


    可能在长安城,他俩一起在酒楼喝得兴起之际偶然提起过几次,不过喝醉酒后的事谁能记得有多少。


    要不是云星起临走前那封信,他连他老家在翠山都不知晓。


    燕南度打断谈论:“先喂了药,我们再慢慢聊。”


    刚熬好的药不等人,再不喂,等会凉了喝着更苦。


    收了心思,燕南度暂且将药碗放在一边案几上,挂好床帘。


    云星起现下是不怎么出虚汗了,今早他给他又擦了一遍身子,少年浑身无力身子骨软得出奇,一摸额头仍是滚烫。


    手扶起少年腰间,小心翼翼揽人入怀。


    扶人坐正了,伊有琴端起药碗递给了他,他默然点头致意,拿起汤勺一勺一勺喂给云星起。


    深褐色药液荡漾在白瓷碗中,即使离得远也能嗅到那股子难闻的苦味。


    也就是眼下云星起昏睡了任他摆布,若是清醒状态,不知他能否安安静静喝下这一碗苦药。


    有人喂,仅有吞咽意识的云星起乖巧下咽。


    很快,一碗药见了底。


    燕南度打开放在木桌上的一个油纸包,里头有几块蜜饯,是他昨晚托医馆学徒去买的,捡了一块塞进了云星起嘴里。


    王忧看着他的动作,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最终没说出口。


    兄弟,你看人的眼神未免太过直白,在疑似云星起二师姐面前是不是伪装一下比较好?


    燕南度没看见他的表情,他直勾勾地盯着云星起含住蜜饯的嘴,突然一下抬手扶住少年下巴。


    吓得王忧心底发出一声怪叫,直接上手拍在燕南度肩膀上。


    燕南度一脸不快地回头看他:“干什么?”


    王忧笑得假兮兮:“没什么,我们是不是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眼神扫了一下伊有琴。


    不能仅凭几句话确定她即是云星起二师姐,何况云星起之前压根没跟他俩提起过这件事。


    燕南度将空了的药碗放在一边,扶云星起躺下。


    伊有琴站在一边看完全程,她欣慰地点点头,在燕南度走开后,方一脸心疼地坐于床边,发出一声感慨:


    “渺渺,你瘦了。”


    燕南度看着她动作,突兀开口道:“云星起之前与我提过一嘴,他在翠山的师兄姐,是他的家人。”


    什么!?王忧瞪大眼惊讶地看着他,云星起和他说起过,那在长安三年,为什么不与他说?


    伊有琴轻柔地摸上云星起脸颊:“这孩子,从离开翠山以后只来过一封信说他去长安了,别的我们一概不知。”


    因而昨日她询问王忧,一行人是否自长安而来,被否认后,以为是认错人了。


    她侧身抬头看向燕南度:“他与你说起过我吗,小时候我经常照顾他呢。”


    燕南度手指尖摩挲过刀柄:“好像有过。”


    在芳原城,云星起说过他要回翠山,他的家人们全在翠山,言语间称呼家人为“师兄姐”。


    详细的,云星起未曾与他说起过,或许是回乡心切,忍不住话多了点。


    伊有琴抽出手帕给云星起擦了擦额角虚汗,问道:“渺渺是怎么生病的,他皮实得很,鲜少见他这幅模样。”


    怕是怕在江湖中沾上了些不好的事物引起的发热。


    燕南度双手抱臂不言语,瞟了一眼王忧。


    王忧看向背对他的伊有琴,不敢看燕南度,好一会,半真半假说道:


    “我们之前赶路不小心落了水,他、云星起他着凉了。”


    伊有琴没回头,仔仔细细给床上人擦汗:“是吗,你们小年轻混江湖果然是粗犷些。”


    她没有怪罪的意思,离了翠山,入江湖也好,去长安也罢,一切意料之中。


    只是小师弟好不容易回趟家,人不是走时活蹦乱跳,是躺在床上病殃殃的,难免有落差。


    不问清楚了,心里总是硌个疙瘩;问清楚了,心里舒缓不到哪去。


    她明白,孩子长大了,终究像是断了线的风筝。


    可能永远不再相见,可能明日相见。


    方才站得远尚好,一下离得近,辨明少年烧得汗涔涔陷在床铺间苍白无力的模样,她忍不住了。


    她背对两人,肩膀轻微耸动,最终拿袖角擦了擦眼睛。


    收起帕子,侧过身打量一圈四周,眼角微红的伊有琴邀请道:“与其在此,不如同我一起回翠山,山上清幽,适于疗养。”


    今日天光乍亮,燕南度不是没生起过去山上的念头。


    待王忧一来,三人一起上山,他背着云星起,去找他的家,去见他的家人们。


    他们不是神话故事中的人物,焉有过家门而不入的道理。


    没实施,一是云星起病情反复无常,不宜运轻功带人吹风上山,二是不知翠山路途情况,怕一不小心再出意外。


    有人带路正合心意,保持沉默的燕南度点头:“好,待抓好药,我们与你一起上山。”


    云星起昏昏沉沉不见醒转,他昨晚烧得神志不清,大哭了一场。


    燕南度连夜照顾他,扎扎实实熬了一夜,胡子都熬出来了,也是免了戴上王忧带来的戏班须髯。


    一等医馆大夫抓好药包好,燕南度背人,王忧提药,跟随伊有琴出了枕流阁大门。


    天气尚好,阳光算不上炙热,或是离了医馆内浓郁中药味熏陶,微风拂过,把帷帽下的云星起给吹醒了神。


    他趴在男人宽阔的后背上模模糊糊睁开了眼,一动弹,身下的燕南度立即注意到了。


    “醒了?”


    云星起眨眨眼,他是一个很少做梦的人,却莫名觉着刚是应从一场大梦中苏醒。


    其间内容已统统忘光,仅记着梦中的他很累很累。


    他虚得不行,半眯起眼打量周围,有气无力的声音从垂纱下传出:“我们是到哪里了?”


    燕南度轻笑一声:“你到家了。”


    到家了?看着不像。


    不知是垂野镇三年变化太大,或是阳光刺眼,他一时没认出来。


    “是吗”


    勉强回应后,云星起没了动静。


    走在旁侧的王忧注意到他们交谈了几句,走近几步:“哥们,身体好些了吗?”


    云星起醒是醒了,浑身乏力,没什么精神头:“没什么力气。”


    走在前头的伊有琴听见了他们的对话,一下回转过身,掀起一角垂纱:“渺渺,你醒了?”


    她内心激动,一瞧见云星起病得虚弱,不由放低了音量。


    是二师姐!云星起半合的杏眼睁圆了,一束微光在他因高烧朦胧的眼瞳中聚起。


    “二师姐?”


    他是有心无力,心情是雀跃不已,体力是跟不上一点。


    导致本该是激动万分的一次见面变得平平淡淡。


    看他烧得没了力气,伊有琴心疼地放下垂纱:“你先睡一觉,醒来就在山上了。”


    “好。”


    上山,上山,他要回家了,他要回翠山了。


    嘿嘿。


    云星起嘴角勾起一抹微弱弧度,在男人脊背上找了一个舒适位置,蹭了两下,半眯起眼,将要陷入恍惚梦境。


    一阵风突地从不远处翠山上而来,裹挟草木清香,吹拂起垂在他眼前的帷帽垂帘。


    一辆马车恰从一旁缓缓路过,马车一侧的窗户布帘一同被吹起。


    燕南度个子高,被他背着,视线高了不少。


    一刹那间,云星起几乎是与马车里的女子来了个面对面。


    女子鹅蛋脸,化一个淡雅妆容,头发梳得整整齐齐,双眼与她的装扮不同,半睁不闭,好似和他一样快要睡过去了。


    熠熠阳光打在女子脸上,落进她无神眼瞳中,他看见,女子眼瞳里小小的黑色瞳孔扩散得很大很大。


    是心不在焉,没有在看什么景物吗?


    心下奇怪,又不知奇怪在哪。


    马车过去了,他没力气多想,眼皮沉重,不久进入了梦乡。


    半梦半醒间,他嗅到一缕熟悉气息。


    四下里无人走动,十分安静,不远处时不时有小孩子嬉闹打扮的声音传来。


    有小孩趴在门外,他对身边小伙伴们嘘了一声:“是山下来的客人,听小花说他长得很漂亮,看看能不能瞧见。”


    他尽量放低了音量,屋内睡着的云星起听得断断续续。


    “啊!是那个人来了,我们快跑!”


    不知是看见了什么,小孩们又一窝蜂似地跑走了。


    有人推开了门,身量极高,一袭黑衣,腰间挂有一把刀,一股苦涩中药味迎面而来。


    是谁


    能感觉到动静,没有办法起身。


    云星起想转动脖颈、动动手指,好像动了,身子依旧僵在原地。


    他认命似地躺着,待那人靠近。


    第50章 翠山


    睡着的云星起与往常大不相同, 安安静静陷在软和被褥中,乌发绸缎似得铺陈在枕头上,簇拥着他的苍白脸庞。


    平日里, 他说不上多聒噪, 只是爱四处乱逛找乐子, 大多时候不愿闲着。


    无论是在河洛客栈,或是在芳原城,都是如此。


    正是如此,他救下了燕南度, 捡到了那本有关徐府真相的笔记。


    燕南度缓步进入房内,将药碗放在一边, 单膝跪于床铺边。


    仅有在此时, 他方才敢细细描摹少年的面容。


    本是想借之前落水一事挑明,没曾想少年发起烧来,该说之话到底是被他放在了一边。


    床上人比起昨日,睡得算是安稳,他的手太粗粝,低头俯下身, 用额头感知温度。


    不算特别滚烫, 他暂时放下心来,烧算是退了一点。


    他坐在床边扶起少年, 轻缓抱在怀中, 端起一边药碗, 拿起白瓷勺一勺一勺舀起药液, 送进云星起嘴中。


    深褐色药液自嘴边滑落,一没注意,要滑入衣领内, 他放下勺子,拿过一边的帕子仔细擦掉。


    先擦干净脖颈处的水渍,又将手伸进衣领擦干,最后换另一边擦上少年唇角。


    一来一去,两人距离挨得极近,能感受到少年吐出的炙热气息与他的呼吸交缠在一块。


    现下云星起嘴唇与昨日发烧滚烫时不同,不再干裂起皮,有了些许血色。


    因喝了药,唇瓣上沾染上水汽,愈加显得饱满润泽,好似雨后带有水珠的红艳山茶花。


    昨晚他忙于照顾人,忧心如焚,什么旖旎情思统统被他抛诸脑后,压根没空注意太多细节。


    眼下少年病情大为好转,他一时放下心来,不免瞧着怀中人心猿意马起来。


    他手极稳地放下帕子,搁下见了碗底的药碗,微微侧过头。


    窗纱筛碎午后天光,落在一侧木头几案上,突然,他瞧见云星起小扇子似的睫毛开始扇动,像是蝴蝶振翅,随即那双时常在梦中萦绕的黑眼眸缓缓浮现。


    云星起醒了。


    他眼前好似蒙了一层雾,茫然无神,明显没弄清现下情况。


    一张脸挨他挨得极近,近得一时甚至没认出来是谁,他下意识后退,退无可退。


    直到燕南度面色如常地拉开距离,戏谑道:“渺渺,你醒了。”


    眨眨眼,茫然悄悄散去,云星起双颊浮现出一抹绯红,说:“谁告诉你这个名字的?”


    燕南度说:“你二师姐叫得,我叫不得了。”


    “你……”


    在云星起想着如何反驳回去时,一下察觉到他竟然坐在燕南度怀中。


    怪不得坐着有点硌,他推了推,没推动。


    高烧尚退,低烧不绝,浑身乏力的他自是没什么力气。


    他抬起头,语气可怜:“阿木,你可以不用抱着我了。”


    自七夕那晚后,云星起很少再叫他“阿木”了。


    少年仰头看他,黑眸眼底有一抹水光,湿漉漉一双黑眼珠一动不动瞧着燕南度。


    瞧得他是心软得一塌糊涂,嘴上是忍不住要耍一个无赖:“怎么,给你喂完药,不需要我了,就随随便便抛开我?”


    云星起脸颊绯色愈加深了,一路往下延伸,爬至他看不见的衣领下。


    昨晚在医馆,他没少给昏迷的少年脱衣擦汗,理应该看的不该看的全都看了。


    可鲜活动作的云星起到底与昏睡不觉的云星起不同。


    看得他眸色愈加深沉,在床帘阴影下泛出金属般凛冽的光。


    放在平时,两人面对面,又挨得如此近,云星起是能看出他的不对劲的。


    今时比不上以往,他没瞧出来,亦没有丝毫危机感。


    他嗫嚅半天不知该说些什么,脑子烧得不甚清明,半天吐出一句:“那你想抱便抱吧。”


    他没力气去抵抗,说完害羞似的环抱住燕南度,埋头在他衣襟前。


    对燕南度来说,自然是求之不得。


    云星起时睡时醒,醒来没多少精气神,不一会埋首于燕南度怀中,缓缓陷入梦乡。


    感知到怀中人呼吸放缓,燕南度将人轻轻放于床铺间,盖上薄被。


    山上明显比山下凉快不少,下午时分亦有着几分独属于早秋的凉意。


    掖好被角,收拾起方才额外的情绪,端起药碗走出了房间。


    一出门,瞧见王忧正站在门外探头探脑的。


    上山半日,以静养为由头,王忧鲜少见着云星起。


    他看向合上门的燕南度:“好些了吗?”


    燕南度:“好多了。”


    王忧点头,犹豫一阵,问出口:“我能进去看看他不?”


    他与云星起相识时长自是比燕南度长,可好兄弟着凉生病与他脱不了干系。


    从云星起发烧以来,又一直是眼前人所照顾,他要进去瞧人,不免要多问一番。


    燕南度看了看屋外,没瞧他:“他烧没退,刚睡下,等晚间你和我一起来看。”


    言下之意是现在不能进去看,晚些时候可以。


    待天色垂暮,云星起可能会醒,那时进去也成。


    燕南度一直盯着屋外,引起王忧注意,一扭头,瞧见一陌生男子走在小路上远远而来。


    他手中甩着悬挂在腰间的玉佩,嘴上哼着小曲,周身无刀无剑,却平白有几分在江湖中混过的洒脱。


    燕南度一眼看出他不会武功,不过总觉着气质眼熟,之前好似在何处见过。


    一想偏偏想不起来,或许是见过,但没给他留下深刻印象。


    既是没留下深刻印象,那么大抵不足为惧。


    燕南度上前几步,停在男子路径前方。


    翠山上人不多,多是些被收养的小孩,虽来山间不过半日,人认得差不多,一陌生人迎面而来,多少会引起注意。


    他们看对方陌生,对方看他们亦如是。


    游来重手中甩着的玉佩慢慢停下动作,他边一路走来边上下打量着燕南度。


    一到近前,率先拱手作揖道:“敢问阁下可是我小师弟的朋友?”


    小师弟?


    燕南度与王忧对视一瞬,霎时明白过来。


    上山半日,他们由伊有琴介绍,得知云星起师父门下共收有四个徒弟,云星起是老幺。


    上头分别有大师兄、二师姐与三师兄,大师兄二师姐他们见过了,这位应是传闻中的三师兄了。


    伊有琴和他们说起过,她这个三师弟在山下府衙里做一个小小画工,闲暇时多在花楼游荡,不常上山。


    或是听闻出门三年的小师弟回来了,方才起兴上山看望。


    燕南度将手中药碗递给王忧,同样拱手作揖道:“是的,阁下应该是云星起的三师兄?”


    游来重本有些混沌的眼眸在听见燕南度的声音后,突地清明过来。


    “你是?”他抬起眼,笑得懒散,“我们之前见过?”


    燕南度镇定自若:“江湖游侠,见过我的人多了去了。”


    他俩彼此见过?男子不是云星起三师兄吗,怎么与燕南度见过?


    王忧好奇的视线在他们两人之间来回穿梭,不待他看出个缘由来,燕南度抬手在他后背推了一把。


    “你先走。”


    看样子是有悄悄话不说给他听了。


    王忧没办法,手拿碗一步三回头地绕过游来重走了。


    待王忧人没了影,燕南度站姿一下松了劲,一手扶刀,一手随意垂在身侧。


    双眼轻睨看向矮他稍许的男子:“续繁楼?”


    轻飘飘三个字落在游来重心上有点重了,他一下收敛起笑意,“不知这小小翠山刮的什么风,平楚门副帮主竟然在此。”


    他顿了顿,佯做恍然大悟状,“若我没记错,阁下尚在被朝廷追捕中。”本地追捕令还是他亲手画的,画得和真人不太像罢了。


    面对他的还击,燕南度不慌不忙:“你是私自逃出续繁楼的?我和你们楼主打过几次交道。”


    “什么‘你们’,我和续繁楼早已彻底断绝关系,怎么,你想叫人再把我抓回去?”


    说起续繁楼,游来重心头火气乍起。


    他回了翠山后,没和任何人说起过他在江湖中的经历,望有朝一日,他能被那帮子人遗忘。


    没想到,是有朝一日有人认出了他。


    燕南度笑了,琥珀色瞳孔中似乎带有凌厉刀光:“不敢,只是想与你做个约定。”


    “什么约定?”


    燕南度竖起一根手指立在唇前,“你不说,我不说,如何?”


    游来重咬肌顶起一块,随后释然一笑:“一言为定!”


    他不想重回续繁楼披露过去经历,燕南度不想显出真实身份,两人一拍即合。


    其实门派身份说与不说问题不大,只是怕引火上身,重点是怕影响到某位完全的局外人。


    云星起修养之所唯有他一人,游来重所来目的明确。


    燕南度仍是多此一问:“你是来看云星起的?”


    游来重颔首,抬脚欲绕过他往里走。


    男人及时抬手拦住他,“你小师弟现要静养,刚吃药睡着了,待晚点再来看。”


    游来重瞅他,“他睡着了不能去看了?”


    燕南度没好气地扬眉一笑:“你这三师兄是这么当的?”


    游来重和他对峙一瞬,叹出一口气:“行,你说得在理。”


    转过身去,又甩起玉佩,“是我来得不巧了。”


    他甩了两圈向前走了两步,猛地回过头来:“燕帮主,我斗胆问一句,你是怎么认出我曾是续繁楼中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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