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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0-89

作者:九光杏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81章 告别


    客舍内没有变化, 和燕南度走之前一模一样,当时他走得急,除了拿了刀, 其他一些零散行李全放在屋内。


    估计是念着他会回来拿, 所以没有动过。


    他从床铺枕头下面, 摸出一个没上漆原木木盒,打开来一看,点萤石尚在。


    他许久未打开看过,觉着和记忆中一致, 一块普普通通圆形石头。


    捏在指间把玩一阵,触感微凉, 恍惚似有微光在其上流转。


    白白净净一颗, 手感和路边随处可见的石头差不多,这玩意有起死回生疗治百病的功效?


    看着不太像,别是夸大其词。


    燕南度端详一阵后,将点萤石放入盒中,揣在身上,收拾完行李走出门去。


    韩钟语说, 让云星起去和他师父告个别, 得等一阵子他们两个才能走。


    师父林壑清住的院落与大师兄相近,仍旧是云星起记忆中的老样子, 几竿翠竹, 一方石桌, 屋舍简朴。


    云星起推门而入, 林壑清坐在桌后正在画画,他循声看去,手中笔啪一声摔在桌面上。


    他惊讶地说:“渺渺?”


    云星起走上前去, 回道:“是我,师父,我回来了。”


    绕过桌子,林壑清站在他面前,激动地抓住他的胳膊,脸上倏然淡了些许,千言万语化成一句:“你又要走了?”


    他看见了云星起背在身上的小包袱,云星起紧了紧背带,“嗯。”


    林壑清抬眼看他,“好、好,你平安就好,记得常回山看看。”


    他没去问云星起经历了什么,没去问接下来要去哪儿,他上下打量着云星起,眼中满是欣慰。


    当年在草丛里捡到的小婴儿长大了,能独当一面,天下之大,任他闯荡了。


    林壑清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过身去,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不由分说塞到云星起手中。


    “师父没什么好给你的,钱你拿去,师父再卖几幅画就赚回来了。”


    云星起本想推拒,奈何师父一个巧劲,直接把钱袋塞到他的衣襟里,他想去把钱袋掏出来,林壑清直接把他送到房门口。


    门在眼前应声而关,云星起才把钱袋掏出来。


    他手悬在门板上方,最终放下手,对着门内人喊道:“那师父,我走了!”


    “嗯,”门内林壑清应道,“我知道了。”


    走在小道上,云星起手中掂量着钱袋,他没去看里面有多少钱,分量不轻。


    这下应该不用卖夜明珠了,走着走着,不知是风大或是困了,他捏紧手中钱袋,眼眶微红,有些想哭。


    燕南度看见了,“你怎么了?”


    云星起急忙侧过脸,抬手擦了擦眼睛,掩饰道:“没事,风大吹的。”


    两人又进去院落内找韩钟语告别,一个个握过小孩的手后,云星起跟燕南度下了山。


    山下垂野镇照旧是老样子,光滑石板路上有零零散散行人,午后阳光落在其上,泛出温润的光。


    两旁店铺鳞次栉比,布庄飘扬在空中的布匹因天气转凉被收起,农忙之后铁匠铺显得异常安静,一向在茶肆内谈天说地的说书人也不在。


    云星起一一路过这些店铺,心中略感伤感,他回来没多久,又要走了。


    燕南度走在他身侧,他察觉到,有似有若无的视线落在他俩身上。


    布庄内挑选布匹的客人,手指修长干净,不像城镇居民的手;茶肆临窗位置,有一商人笔挺坐着,眼神时不时透过竹帘扫向街面;路过肩上担有锄头的农夫,粗衣布衫算得上用心,有特意做旧,脚下草鞋是一尘不染。


    这些人衣着打扮认真,气质与环境契合,眼神却不是寻常老百姓该有的眼神。


    锐利、审视、警惕,没有好奇,没有无所事事,偶尔流露出来的一抹神采,显露他们是有目的性在监视何人。


    燕南度清楚,他们是翎王派来监视的侍卫。


    微风送来一缕略显熟悉的香气,似花香,似中药,云星起知道这香气来自胭脂铺霞生处。


    他突然想起,还没有和二师姐道别。


    云星起停下脚步,拉住身边人说:“我要去和二师姐道个别。”


    二师姐店铺是一家杂货店,从针头线脑到南货北食,什么都有。


    师父从外归山后,店铺会兼任起卖画工作,不收取任何中介费用,画卖了多少钱,一文不少送上山去,补贴山上孩子们生活。


    两人跨过门槛走入店内,伊有琴今日恰好在店,正扶住一把凳子,看着伙计整理货架最高层的一排花瓶。


    听见有人进店,她回过头去,先看见燕南度,眼神微凝,再看见云星起,脸上表情由平淡转为讶异。


    她没想到小师弟竟然在今日回来了。


    拍拍站在凳子上的伙计,等伙计下了凳子后,她走到云星起面前,说:“回来了?”


    云星起点点头,嗯了一声。


    伊有琴拉着他前前后后打量了一遍,“听王琴师说,渺渺你夜晚消失了,再问细一点,他不说,自己跟着三师弟跑了,说是找你去了。”


    她叹气:“现下你回来了,他俩没回。”


    她看见云星起身上包袱,“你这是?”


    “我来和二师姐你告别。”云星起坦诚道。


    “怎么”伊有琴想劝说些什么,最终把话语给咽了下去,“注意安全,渺渺。”


    小师弟又将远行,这一次伊有琴没有再遮遮掩掩,毕竟下一次见面不知道会是在什么时候。


    她的视线直白地在两人之间打了个转,一下子福至心灵,一种确切的直觉击中了她。


    她掩嘴而笑,凑到云星起面前,低声说道:“渺渺,你们两个在一起了?”


    问题问得太直接,没有丝毫铺垫,像是一杯热水贴在云星起脸上,他的脸瞬间红了,由双颊红至耳后根,有往脖颈处蔓延的趋势。


    面对二师姐这个长辈,他不知该怎么去回答,略显局促地低下头,目光落在地面,落在三人鞋面上,唯独不落在二师姐脸上。


    他有些害怕去回答,该怎么说呢,燕南度向他表白,他同意了?


    这是可以在二师姐面前说的吗?


    他是男的,燕南度也是,他身边亲近些的人,除了二师姐,没一个人成过亲,甚至连亲密一些的伴侣都不见他们带回来过。


    而二师姐是女子,他应该和二师姐说吗?


    没人和他说男子可不可以和男子在一起,他顺遂本心,认为可以在一起,于是同意了。


    大师兄没问,师父没问,三师兄和王忧有可能会问,尤其是王忧,可是他们两个不在。


    他不知道说出去,二师姐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是会大惊失色,是会阻止,是会担忧,是会


    一直站在他身后半步的燕南度走上前来,一把揽住他的肩膀,迎上伊有琴饶有趣味的眼神,没有躲闪,语气坚定平和,只是在陈述一个简单不过的事实。


    “是。”


    一个字打断了云星起所有纷乱思绪,他抬眼看向身边男人,店外光线有一束落在燕南度半边脸上,衬得他琥珀眼瞳亮得像一块熔金。


    伊有琴抬头看他,她意料之中地微微一笑:“我早猜到了。”


    云星起奇怪了:“二师姐,你什么时候猜到的?”


    伊有琴双手抱胸,作回忆状,“应该是中秋节那天。”其实燕南度在医馆亲力亲为照顾小师弟那几天,她多少心下有猜测,后来小师弟身体痊愈后两人看着又不像,以为是她多想了。


    现下,猜对了,给她打赌赌赢了,可以去问夫君要赌赢的钱。


    云星起问:“是中秋节什么时候?”


    白日应该无事,难道是晚上燕南度跟他告白,被他们看见了?


    伊有琴说:“白天做月饼的时候,我看你俩之间奇奇怪怪的。”


    “怎么看出来的?”竟然不是在晚上。


    伊有琴笑着说:“直觉。”


    不知其他人有没有看出来,云星起想多问问,觉得算了,看二师姐反应,好像和身边人说没什么大问题。


    续繁楼路途遥远,燕南度在看过地图后,提议两人坐船前去,日夜兼程,比骑马去速度快。


    垂野镇附近有河流,坐船不难,时常有大船经过,载货载客皆有。


    他俩先坐载客大船,接着坐乌篷小船。


    云星起得了师父给的一大袋钱,本想他去包船,被燕南度抢先一步给了钱。


    两人上了船,云星起与船夫交流一番后,从他手中接过划船竹竿。


    江风清冽,水声潺潺,云星起站在船头深吸一口气,他摩拳擦掌,捋起衣袖,想一试数月前离开渝凌村,坐在小船上其他三人教他的划船本事。


    他抬了抬下巴,示意坐在旁边的燕南度看向他:“看好了。”


    燕南度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学会了划船,饶有兴致坐在一边看着他。


    话音一落,云星起将竹竿撑在岸边,有样学样一顶,岸边淤泥湿滑,他没顶好,或是用错劲了,船只纹丝不动,竹竿猝不及防往下一滑,他连人带竹竿一起滑下了船头。


    水花四溅,被燕南度眼疾手快一把抓住腰带给拉上了船,他一脸狼狈地吐出一口水,他好歹学过行船时划船,怎么离岸撑竿和他看见的不一样?


    他是倒栽葱摔进河水中,幸好临岸水浅,否则少不得要多喝几口水,好好品味河水滋味。


    燕南度想笑不敢笑,他忍住了,语含笑意道:“你是让我看这个的?”


    “不是,”云星起胡乱抹去脸上河水,急忙否认道,“发挥失误,等我下次做好准备,好好给你表演一回。”


    “好,我等你给我表演。”


    第82章 大树下


    当船被船夫驶离岸边, 匀速行驶在河面上时,在船舱内换了身干净衣服的云星起心浮了起来。


    他上前交涉,船夫不给, 他信誓旦旦保证这次绝对不松手, 掉下水他一定死死握住竹竿。


    上一次他掉下水, 燕南度拉上他来,竹竿没来得及,河流湍急,没一会顺着河水飘远了, 幸亏船上有备用竹竿,要不出发得延迟一段时候。


    看他拍着胸脯保证, 船夫将信将疑把唯一一根剩下的竹竿递给了他。


    这次没出岔子, 好歹是学过划船,虽说自从渝凌村后没划过船了,眼下划得是有模有样,四平八稳,让燕南度意想不到。


    之前在渝凌村时还不会划船,和池姑娘一起待在船舱中休息, 不知道什么时候给学会了。


    看来, 两人没同行的日子,云星起经历了很多, 学了很多, 且学得很快。


    去续繁楼划船得划个几天几夜, 白日里三人轮换, 夜晚时分,由熟悉附近水域的船夫负责,及至深夜, 会停靠在码头或岸边休息。


    今夜,弦月高悬,有风从河心吹来河水潮湿沁凉的气息。


    船停在一处废弃码头边,船夫在船尾裹着薄被睡熟了,时不时发出轻微鼾声。


    云星起和燕南度如往常一般,并排躺卧在船头,无言地看着夜空。


    水波在船外荡漾,漫天星河在天幕上闪烁,燕南度睁眼看着,仿佛星光落进他的眼眸,他闭了闭眼,不受控制地想起了江南。


    他生于北方与边疆交界处的一座小村庄,长于中原,偏偏对江南情有独钟。


    起初,是一次门派交代给他的任务,他去了江南。


    那是一场突如其来的大雨,路人奔走躲避,雨水倾盆而下,他戴一斗笠躲在屋檐下,看见了一抹不同于周围的场景。


    这一场景平淡温和,像是人间无数个平平淡淡的日子,他却莫名看进了心底。


    他突然厌倦了刀光剑影,厌倦了尔虞我诈,本以为在退出江湖纷争后,他会茫茫然不知归处。


    于是,任务结束后,他在江南买了一间宅子,想着有朝一日,待年纪大了从门派一线退下,去娶一位江南女子,在江南定居。


    而现在,他转过头看向身边人,云星起和以前在沙漠绿洲中一样,双手枕于脑后,悠闲放松地躺在船板上。


    云星起没有看他,盯着夜幕突然问道:“阿木,你有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


    燕南度眉梢一挑,“江南?”他恰好在想江南。


    “江南吗?”云星起皱眉回忆,“我没去过,只在书中看见过。”


    燕南度说:“我去过,书上怎么说的?”


    “你去过?”云星起收回手,翻转过身,好奇地看向燕南度,“是不是如书中所说‘青瓦白墙,花红柳绿’,好像还有什么‘二十四桥明月夜’?”


    “江南是个好地方,”燕南度笑了一下,笑得有些疏离怀念,“是我的第二故乡,有你在书中看见的,亦有别的好玩之处,我经常在江南画舫泛舟,美食上与北方也是大有不同,你去了,或许会喜欢上。”


    “有哪些不一样的美食?”一说起吃的,云星起来了兴致,一双黑眸亮起两个小光点。


    燕南度好笑地看着他,心底惆怅淡了几分,“等到了江南,我一一带你去品尝。”


    “好、好,一言为定。”


    “当然,美食品尝之后,我顺带教你怎么撑竿离岸,江南最不缺的就是各类河道与船只。”


    “诶,怎么又提!”


    云星起脸颊微红地砸了燕南度一拳,他怎么知道划船离岸这么难,和行进中划船不一样。


    当时他连人带竿一起滑下水,岸上是有其他人的,零散笑声他在水下都能听见,一时尴尬得他想一辈子埋在水下不露头。


    被燕南度拉上来后,他背过身去不想面对,匆匆忙忙钻入船舱内换衣服去了,换完出来船已离岸。


    他的一拳不轻不重,燕南度没有躲,伸手接住了。


    夜幕深沉,耐不住月明如昼,燕南度看清他双颊微红,轻轻用力一把将他的手扣在船板上。


    咚地一声,响在云星起耳侧,他尚未反应过来,一个吻轻柔地落下。


    他眨了眨眼,触目可及是星星、月亮和燕南度,吻轻柔碾磨,他学着去换气,学着去笨拙应对。


    燕南度一顿,另一只手扣住他的后脑勺,吻瞬间变得沉重猛烈,压得他换气换不上来。


    完了,云星起脑海中一闪而过这两个字。


    他濒临窒息,本能挣扎起来,双手拍打伏在身上男人的宽阔肩膀,他要脸,怕船尾船夫醒来发现,不敢太激烈反抗。


    燕南度不知何时已虚虚跨坐在他身上,完全将他笼罩住,慢慢抬起头,看见云星起眼角绯红,殷红嘴唇带有一抹水光,他伸手去揉了揉唇瓣,柔韧饱满。


    “你快下来。”云星起推开他的手,擦了擦嘴唇,不敢大声说话。


    哪知他在燕南度身下一动弹,一下僵住了,双颊愈加红了。


    起初以为是燕南度的刀柄戳在他的腹部,此时发觉不是他配在腰间的刀。


    燕南度伏下身,气息灼热,在他耳边轻言道:“反正你也来感觉了,不如我们一起解决?”


    “不行。”云星起立刻拒绝,双手用力推开男人说道。


    “为什么不行?”燕南度顺着他的力道抬起上半身,琥珀眼瞳晦暗不明。


    云星起侧过脸,不敢看他,“不行就是不行。”


    他脸皮薄,不想在有第三人在场的环境下进行亲热举动。


    燕南度盯着他,一下明白了,嘴角勾起些微弧度。


    下一刻,他直接一手揽住云星起腰肢,将人扛在肩上,云星起一声惊呼,急忙捂住嘴,他站起身,脚尖轻点,无声无息随风往岸边芦苇丛飞去。


    芦花已近凋谢,微风拂过,会有丝丝缕缕白色芦絮飘过。


    燕南度一路扛着云星起来到一棵大树旁边,大树枝繁叶茂,其下土地平坦干燥,没有芦絮,有黄了大半的草丛,有层层叠叠堆砌的落叶。


    他将人轻轻放在上面,问:“现在可以了吗?”


    云星起是一阵头晕目眩,人不在船上了,他背朝下,双手撑地抬起上半身,艰难发问:“可以干什么?”


    燕南度慵懒一笑,单膝跪地,凑近前不答反问:“你说呢?”


    他一边说一边抓住云星起手指,灼热透过指尖传来,“别怕,”燕南度声音嘶哑,背对月光,看不清表情,“你摸摸就好了。”


    烫得云星起脸红得和烧起来一样,他想抽回手,使了使劲,没抽动。


    不是,他俩刚才不是在聊江南吗?怎么聊得好好的,两人从船上聊到树下来了?


    燕南度空出来的另一只手趁云星起没注意,那是和他自己不同,陌生、温热、带有粗粝厚茧的手。


    激得云星起打颤,一个劲往后缩去,退无可退,后方是树干,他被迫靠坐着。


    “我们一起,好不好?”燕南度俯在他耳边循循善诱。


    眼下是临门一脚,由不得云星起拒绝了。


    月明如水,倾泻而下,浓密树影成了最好遮掩,没有多余言语,唯有从喉间漏出的细碎气音。


    云星起视线摇晃,有些不得章法,他想出声制止,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河边河水潺潺,风吹来夜间凉意,燕南度微微皱眉,两人双手纠缠交叠,云星起一阵颤抖后,瘫靠在树干上,似乎有白晃晃芦絮在眼前飘过,有汗珠从额角滑下,隐没入发间。


    恍惚间,他听见燕南度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闷哼。


    云星起仰头靠在树干上,他有时清晨醒来,会自力更生一把,但像今日这样,还是第一次。


    时近深秋,背靠大树落的叶子不多,树叶茂盛得仍如同春夏,月光透过枝叶缝隙,落在云星起脸上,他疲累得闭上了眼。


    燕南度凑上前,吻了他的眼睑,吻了他的脸颊,最后将头埋在他的颈间,轻轻吻了几下。


    “别闹了,”云星起抬起勉强干净些许的手,推了推他的头,“我们回去睡觉。”


    这话听在燕南度耳中有些不对劲,但他咽下了,抬头温声说道:“要我扛你回去吗?”


    “随便”二字在嘴里转了一个来回,云星起说:“你别扛我了,你顶得我难受。”


    燕南度眉梢微微一挑,低声笑了:“别乱说话。”


    云星起茫然地看着他,眨了眨眼,瞬间明白过来了,他缓过力气,想打人,又怕抓住他的手亲一口,他的手脏,两只手都是。


    “你背我回去吧。”走回去不知道在哪,只能靠人带回去。


    两人整理好衣服,云星起手没碰到人,上前去环住燕南度脖子,燕南度一挺身站起,用单手手背扶了扶人,两人回到了乌篷小船上。


    一落地,云星起立刻趴在船头把两只手洗干净了。他擦干净手,凝神细听,船夫呼吸声若隐若现,应是没有醒。


    一边燕南度同样清洗干净后,不声不响凑上前来,云星起抬眼看他,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被人一把揽住腰肢,拉入怀中。


    “跑什么,”燕南度笑了,胸腔震动透过薄薄衣料传了过去,“再跑,要跌入河中了。”


    手从云星起黑发间取出一片枯了大半的树叶,随手丢进脚下河水中去,不一会被河中暗流卷没了影。


    云星起半步悬空,差点摔下河去,他心有余悸抱住燕南度,脸埋入男人衣襟中,不说话了。


    他认为,今晚足够了。


    第83章 续繁楼


    风从旷野中吹来, 耳边水声潺潺,鼻尖不再是河心中央的澄澈清凉,而是一股混杂了人烟的复杂气息。


    乌篷小船在水上漂了三天两夜后, 终于是到达了目的地。


    码头上热闹非凡, 力工沉默地从货船上扛下货物搬走, 旅人聚集在渡口,或聊天或眺望,等待船只来临。


    船夫将小船悄无声息滑进一处空缺泊位,云星起待船停稳率先跳上岸, 在船上摇了几天后,好不容易脚踩坚实地面, 他一时恍惚, 猝不及防下扑通一声双手撑地跪倒。


    这莫名其妙一跪,引来周围几人惊呼和四下里讶异目光。


    走在他后面的燕南度心头一跳目光一凝,一把抓住他后衣领,将人给提了起来,“你怎么了?”


    他特意下船前扫视过人流,除一两个混在人群中王爷派来监视的人外, 没有其他心怀不轨之徒。


    云星起被他一把拉起, 脚尖虚虚拖在地面上,脸上一副百感交集的表情, 眼底微含泪花, “终于下船了, 我感动。”


    其实是腿软, 一不小心下船摔了一跤,摔得他膝盖骨疼,说摔跤丢脸, 他情愿说是他感动。


    燕南度无言地看他一眼,松开手,将人放在地上。


    两人首当其冲去客栈开了一间房,云星起招呼店小二上两桶热水,他要好好洗漱一番。


    待店小二走后,燕南度状似无意问道:“要不要一起洗?”


    云星起宽衣解带的手一顿,脸上浮上一层绯红,眼前浮现前几日树下荒唐,“别了吧,有两桶水不是?”


    他一边说,一边重新穿好衣服,退后两步。


    燕南度笑了,坐在桌前,倒了两杯茶,“好,那你先洗。”把一杯茶往前推了推,“来喝茶。”


    云星起犹豫一会,上前去与燕南度相对喝茶。


    看着云星起耳根、脸颊泛红,燕南度端起茶杯,遮掩嘴角一抹极淡弧度,少年在什么事情上都胆大,偏偏在这事上,青涩胆怯,勾得他忍不住去逗弄。


    收拾妥当后,两人向着续繁楼所在寻去。


    续繁楼与云星起所想大不一样,本以为起码会和白芦楼差不多,有彩楼欢门,有酒旗招展,或是一座守卫森严独立楼阁,以上这些全没有。


    燕南度带他来到一条香味四溢、人声鼎沸的市井小街,有热气腾腾白雾缭绕的汤面蒸饼羊羔汤,有香甜可口新奇招人的糖画酥酪蜜饯果子。


    看得云星起目不暇接,脚步不自觉慢下来,当一缕香气飘来,他彻底迈不动步子,停在糕点铺前,眼睛盯着糕点,手摸进衣襟内,掏出钱袋来。


    燕南度走在他前面半步,跨过一家酒铺门槛,刚想招呼一直跟在身后走马观花的云星起,一扭头,人呢?


    他无奈叹气,重新回到街道上,在人流中搜索半天,才发现云星起单手抱着一个纸袋,咬着一块黄澄澄糕点吃得津津有味。


    燕南度走上前去,“走了。”


    云星起嘴里含着糕点,含糊不清呜呜地点了点头,从纸袋中捏出一块,强行塞到燕南度嘴边。


    燕南度偏过头,“你自己吃。”他又塞过来,没办法,只得抬手接过吃了。


    板栗味的,细腻甜香,入口即化,自带焦香,吃完一块,他有些意犹未尽,鬼使神差般伸手进云星起抱在胸前的纸袋中又拿了一块。


    云星起见他喜欢,没生气,颇具分享精神,直接将整个纸袋递到他下巴底下。


    燕南度摆了摆手,失笑道:“我再吃一块够了,不和你多抢。”


    两人边吃着糕点,边走进酒铺中。


    店铺门面不大,专卖自家酿造米酒,临街柜台,靠墙摆有不少标有不同名字的酒坛。


    一身穿深灰长衫中年人站在柜台后擦拭酒坛,注意到他们两个进来,放下方巾笑脸相迎道:“二位客官,不知是想买点什么酒?”


    燕南度不言不语,从怀中摸出一枚色泽暗沉圆形铁牌轻轻放在柜面上,上刻有“平楚”二字。


    云星起在一旁默默看着,不知他要是把翎王那块令牌拿出,在这里可不可以使用。


    看清铁牌那一刻,深灰长衫脸上笑意顿收,一言不发走到柜台后一扇木门前,伸出手指,有节奏地敲了敲门,一长两短。


    门上有个小窗,倏地打开了,露出一双眼睛,两人隔着小窗,比划了几个复杂手势。


    小窗“啪”一声关上,深灰长衫转过身,打开柜台一侧活板门,对着燕南度说道:“燕帮主,还有您这位小友,里面请。”


    这阵仗,搞得有些严肃隆重,云星起咽下最后一口糕点,将纸袋揉捏成团塞进袖中,顺带抬起衣袖把嘴擦干净,跟随燕南度进入柜台后。


    紧闭木门在燕南度走到跟前时,咔嚓一声应声而开。


    门内别有洞天,明显比外间门面大了很多很多,好像占了街道上所有店铺后院。


    阳光从圆形天井上漏下,四壁亦点有烛火照明,浓郁油墨味扑面而来,靠墙依序摆有巨大木架,上面密密麻麻塞满用不同颜色绳索捆扎的卷宗。


    一排排长桌整齐排列,几乎每一张桌后坐了一个人,有人在飞速誊写资讯,有人手拿画笔描摹人像,有人抱着一摞用绳子栓好的纸卷,走走停停派送。


    墙壁上有几根不知连接何处的竹管,时不时下方会传出当啷一声,吐出一个小小竹筒掉在方形木盘上,立刻有人上前,取出竹筒,送给专门处理的人。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没有一丝一毫耽搁,源源不断接收处理江湖各地情报。


    云星起一进来,几乎看呆了,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场景。


    “燕帮主。”


    有一女声在耳边响起,惊得云星起浑身一悚,差点跳起来,女子悄无声息接近,脚步轻得他一点没听见。


    “抱歉,”女子盈盈行了一礼,歉疚道,“是我吓到小公子了。”


    云星起连忙摆手,“没事,是我一时没看见。”


    女子对他一点头,转向燕南度,问道:“不知燕帮主此番前来所为何事?”


    燕南度说:“我找你们谢楼主。”


    女子闻言,垂下眼眸再次行礼,“请二位稍候,待我去通报一声。”


    她转身离去,云星起在她低头行礼的刹那,看见她颈侧有一个纹样怪异的纹身。


    这时,他注意到在座男女老少颈侧皆有一个纹样相同的纹身。


    他眯了眯眼,仔细一打量,似波浪、似火焰,没看出是个什么,但是纹样走势是一样的。


    云星起无意识摸了摸自己的脖子,压低声音问道:“阿木,他们脖子上那是什么?”


    “门派标记。”燕南度平淡回答道。


    “啊?”云星起不理解了,加入江湖门派还得纹身?


    “用纹身识别身份吗?到时不想干了,岂不是一辈子走不了?”


    燕南度笑了,他想起云星起三师兄游来重,“走是可以走,只是要痛一下。”


    云星起深吸一口气,没敢多想,不敢多问。


    不一会儿,那位女子返回,领着他们穿过一排排长桌,走进一个位于最深处的房间。


    这间房安静得出奇,听不见外间任何声响,房内桌案后坐着一位两鬓斑白,面容看不出实际年岁的男子。


    他眼神锐利,站起身,目光越过女子,落在燕南度身上,“燕帮主,你来了,前阵子朝廷找你,平楚门找你,现下你倒好,跑到我这来了。”


    “承蒙谢楼主关心,”燕南度对他拱手行礼,“我今日来此是有事相求。”


    谢楼主伸手示意他请坐,看见跟在燕南度身后的云星起,他上下打量一眼,眼中带有审视:“燕帮主,这位小兄弟是?”


    燕南度介绍道:“他是我夫”被跟在后面的云星起杵了一肘子,立马改口道,“我一朋友。”


    云星起上前一步,有模有样拱手行礼:“晚辈云星起,见过谢楼主。”


    谢楼主意味深长一笑,视线在两人之间来回打转,看回燕南度,问道:“说吧,是有什么事相求于我。”


    燕南度不废话,开门见山:“我来此,是想询问续繁楼可否知晓奚自目前下落。”


    “奚自,”谢楼主挽起衣袖,给他们一人倒了一杯清茶,“最近有不少人来问过他。”


    燕南度眉梢一挑,“那有他的消息吗?”


    谢楼主端起面前茶杯,笑了笑,“有一个。”


    “价钱不是问题。”


    谢楼主呷了一口茶,“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燕南度在桌下拦住云星起要掏钱的手,自个从怀中摸出一块金子放在桌上。


    本身是王爷让他来找奚自的,不用云星起掏钱。


    “说。”


    谢楼主捡起金子,不检查直接放入袖中,“之前有人卖了一个消息给续繁楼,说他在一处村庄认出了奚自,他说他已经找到了那个可以根治他女儿病症的宝贝,他要回家乡去治疗他的女儿。”


    “他的家乡在哪?”燕南度知道奚自女儿,却从未听奚自提及过他的家乡在何处,横竖看着不像中原人,估摸是在关外某国。


    谢楼主站起身,从靠墙书架中取出一幅卷宗,走到桌前徐徐打开,是一张地图。


    手在地图一处画了一个圈,“大概在这里。”


    所画位置在关外,没有标识,云星起只出去过一回,不认识,燕南度是一眼认出来了,“谢楼主,这里不是一片沙漠?”


    他去过关外好几趟,如若没有认错,画圈位置他路过五六回,没有建筑,没有人烟,仅有一片黄沙。


    谢楼主屈指在圈内一叩,“奚自故国,曾经在此处。”


    第84章 家乡


    难道之前江湖传闻是真的?


    奚自真是一个消失在历史长河小国里的大人物?


    燕南度问:“所以之前江湖传闻是真的?”


    谢楼主讳莫如深, “我只管卖消息,消息是真是假,谁知道呢, 毕竟奚自, ”他伸手点了点自己太阳穴, “是‘疯人’不是?”


    他将地图推到燕南度面前,“地图你拿去,本来要收钱,看在门派关系上, 这次不收了。”


    燕南度收起地图,拱手道谢。及至走出续繁楼, 两人重新回到市井小街上。


    一直保持沉默的云星起方才开口询问:“你不是说, 那附近是一片沙漠?”


    “是沙漠,”燕南度边走边说,“我们也得去看看,暂时没有别的线索了。”


    几日后,两人做好准备,根据地图指引一路前行。


    风愈发干燥, 植被愈发稀疏, 他们骑着马,一前一后, 抵达了一座临近沙漠边疆的城镇。


    天空瓦蓝, 凉风微拂, 云星起第一次来沙漠, 是夏季,眼下已至深秋,风变冷了许多。


    他扯了扯遮面面纱, 看向一边勒马停下的男人。


    燕南度骑在马上,琥珀眼瞳盯着城镇在黄沙中略显朦胧的轮廓。


    他说:“我们进去吧。”


    此时天光大亮,距离傍晚有两三个时辰,前方亦不是进入沙漠前最后一个可以补给的落脚地,若要补充物资,大可以往前再走一段路。


    云星起有些疑惑,但他没问。


    两人走入镇子,平顶房屋,土黄墙壁,街道上人来人往,喧嚣热闹,两边街道上,多了不少金发碧眼、高鼻深目异域商人,与黑发黑眼中原人并排摆摊。


    他们之间好像没有语言不通的问题,时不时在进行交流,有些中原人在说胡语,有些异域人在说官话,口音各异,勉强听懂。


    燕南度看清云星起眼底新奇,他放慢马速,与他并行,声音隔着遮蔽风沙的面纱传来,“多年前,这里还不是城镇。”


    云星起一双黑眸看向他。


    “那时候,此处不过是一个勉强存活的村落,是十年前,疆域扩大,被划分为官方贸易市场,才慢慢聚集了不少人。”


    镇子规模不算大,五脏俱全,两人在镇上唯一一家专门做旅人住宿生意的客栈前停下,将疲惫马匹交给伙计拉去马厩。


    房间干净整洁,推开窗,远方连绵沙丘在阳光下闪烁。


    燕南度放下行李,突然说道:“渺渺,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云星起回头看他一瞬,点头应道:“好。”


    在去那个地方之前,燕南度带他去了集市,估摸没到时候,集市上人流稀疏,买了一些香烛纸钱。


    随后,燕南度在一个摆满瓶瓶罐罐的药摊前站定,视线扫视,选了一个圆盒装药膏。


    云星起探头询问道:“这是干什么用的?”


    香烛纸钱他隐约有猜测,药膏实在是看不出来。


    燕南度没有回答,从摊子上另拿起一瓶碧绿细颈药瓶塞到他手中,“这个好用,和你当初给我用的药膏药效差不多,平时可治跌打损伤。”


    云星起双手接过,要真如燕南度所言,确实是好东西,当年从采药人手中买的药早已不知在哪次行动中丢失,他郑重其事把药瓶收进衣袖中。


    市集没云星起想买的东西,他现下只想知道待会燕南度要带他去哪。


    燕南度买完东西后,带着他径直穿过喧嚣城镇,一路向着旷野走去,那里有着一片坟地。


    坟地荒凉,零零散散立着许多被风沙磨去字迹的石碑,没有偶尔可见青翠灌木,唯有紧贴地面生长的沙棘。


    燕南度轻车熟路带着云星起在坟堆中穿行,最后,停在一块相对整洁的墓碑前。


    午后阳光落下,云星起看清其上刻有“燕和雪”三个字,除此之外,再无其他刻字。


    他看见,燕南度忽然沉默地单膝下跪,点燃方才买下的纸钱香烛,火焰倏地在风中跃动,烧灼掉黄色纸钱,升起一缕缕灰黑烟雾,他将三根香恭恭敬敬插在坟前沙土里,嘴里轻轻念道:“娘,我回来看你了。”


    本来看见名字,云星起心中有些许猜测,听见这句话,彻底了然。


    他默默蹲在一边,拿起一沓纸钱,和燕南度一起一张一张往火堆里添去。


    等待纸钱烧完,火光映衬在两人脸上,明灭不定,临走前,燕南度双膝跪地,对着墓碑磕了三个头。


    他磕第一个头时,云星起见状也跪下了,他没接触过,看燕南度磕头,他缓缓伏地垂下了头。


    头没有抵住坚硬地面,被一只手给接住,燕南度说:“磕一个够了。”


    一把将人拉起,云星起问:“回去了?”


    燕南度说:“陪我走走。”


    “好。”


    两人并肩走在路上,附近有一座小山丘,不高,慢慢爬上去,刚好可以望见远处镇子中影影绰绰摇曳灯火,与天际如血夕阳照映下的起伏沙丘。


    燕南度停下脚步,风吹拂而过,他说:“其实,我和她之间,感情不是很深刻。”


    云星起困惑地转头看他,不知道他在说谁,他看出他的疑问,浅浅笑了一下,“燕和雪,我的母亲”


    燕南度从未见过他的生父,只从他母亲口中得知,生父是一个和他拥有着同一双眼睛的异域人。


    燕和雪是中原女子,之前并不生活在此,她在许多年前与他生父有过一段露水情缘,之后,那男人抛下燕和雪远走高飞,不知所踪。


    而燕和雪在发觉自己怀有身孕后,抱持着一种混杂期盼的莫名想法,独自一人生下了他。


    未婚生子是大忌,何况燕和雪说不清他的生父是谁,她只知道他的生父姓南,具体叫什么名字,来自何方一概不知。


    生下他后见实在瞒不住,燕和雪被家族驱逐,一个人来到脚下这片土地定居。


    从记事起,燕和雪便带他生活在村外破落土屋中,那时中原与外域交流远不如现在,当他因为长相、眼瞳被村中小孩欺凌,换来的从不是燕和雪的安慰,而是一种复杂厌恶的眼神。


    日子过得是捉襟见肘,食不果腹,村中曾有人提出愿意娶她,但要求她将“野种”处理掉。


    她嫌弃他,厌烦他,将他远远丢弃过好几次,骑马带他到很远的地方,强行把他扔下马,即刻疾驰而去。


    第一次他是孤身一人走了许久哭着回到了家,随后几次他眼泪好像是流干了,每一次饿得头晕眼花找回了家。


    燕和雪看见他找了回来,眼中惊讶迅速被嫌恶侵占,一记辛辣巴掌接踵而至,伴随口不择言的辱骂。


    他也想过一走了之,可他太小了,不知该走去哪,只知道应该回家。


    或许他们母子之间有过温情时刻,但燕南度不记得了。


    直到七岁那年,他师父郭斜经过此地,他追着向他扔石头的村中小孩打,一没注意,闷头撞到郭斜腿上,郭斜下盘极稳,他一撞之下,纹丝不动,反是他向后翻倒在地。


    郭斜扶起他,顺手摸了摸他的根骨,发现他根骨极佳,是个练武奇才,好心将他送回家,才发现,燕南度是他要找的故人之子。


    师父的出现,对于燕和雪来说是雪中送炭。


    他提出要收燕南度做关门弟子时,燕和雪没有丝毫犹豫,当即同意。他被郭斜牵着手走出院子时,回头看见燕和雪倚靠在门口掉了几滴难辨真伪的眼泪。


    郭斜看出她想一心送走孩子,所以一言不发,什么都没说,包括他生父已死的事实,就那么带着他走了。


    然而,郭斜没有直接带他离开,或许是认为孩子终究会想念母亲,母亲终究是会舍不得孩子,带着他在村中多逗留了几日。


    几日里,燕和雪没有来看过他一次,最后在要走的那天上午,是他忍不住,偷偷溜回去,想再看母亲一眼。


    有一队人敲锣打鼓经过,他被人潮堵在路上,恰好看见了他的母亲燕和雪。


    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穿着一身崭新嫁衣,妆容精致,满面笑容,被一群人簇拥着,嫁去村中一户人家里去。


    那笑容,是他鲜少在母亲脸上见过的开心。


    唢呐震耳欲聋,嫁衣鲜红刺眼,他站在嘈杂人群中,面无表情,内心沉寂。


    之后,郭斜带着他回到了自己的栖身之所,将他视如己出、悉心教导。


    十年后,他学有所成,郭斜说没什么可以教导他的了,这间房子留给他,他要去云游天下了。


    他始终记得师父临别前对他说的话,“接下来,你去过你想过的人生,若是哪天,你我在江湖相见,你还认我,再叫我一声师父便是。”


    燕南度闻言,跪下向师父磕了三个响头,第二日,郭斜离开了。


    站在空荡荡屋子里,他思来想去,决定回去看看燕和雪,她是他在世上唯一知晓活着的亲人。


    凭借记忆赶回到村落,不曾想,村落规模扩大了几倍,全然没了往日破落,反而增添了好几分喧嚣。


    他走在街道上,寻找母亲嫁去的那户人家,敲门前他心中略感不妙,一敲门,门板应声掉落,原来这户人家不知何时已经是人去楼空。


    四处打听下,有一个老人告知他,好像有过这么一个姓燕的女子嫁进村,不过,多年前死了。


    燕南度不敢相信,他急忙抓住老人,追问是怎么死的,老人说,前几年闹瘟疫,村里死了不少人,她是其中一个,就那么死了。


    十年归家,再次相见,燕和雪成了一块墓碑,他找了许久,方才找到。


    看着石碑,他流不出眼泪,仅余一声叹息。


    第85章 默许


    十年后, 母亲化为一抔黄土,师父云游四海不知所踪,他带着师父最后赠予的刀和一身武艺, 去江湖闯荡了。


    风轻轻吹过, 卷起砂砾, 卷起衣角,关于他的过去最后一个字,随风远去,消散在远方旷野上。


    明月初升, 月色如水,流淌在周围土地上, 泛着泠泠的光。


    夜色降临, 挟来些许冷意,云星起裹紧衣服抱膝坐在地上,仰头看着身边站在月下,身形显得寂寥的男人,问道:“然后呢?”


    燕南度听他一问,笑了笑, 缓缓道来:“然后, 我认识了杜凉秋,认识了郑苍然, ”他顿了顿, 解释道, “他是平楚门掌门, 以后有空,我带你去见见他。”


    他接着说道:“起初是郑苍然邀请我和杜凉秋一起帮他复兴门派,那时平楚门远没有现今辉煌, 而今虽比不上有朝廷做靠山的武林盟和行事无忌的魔教,也算得上天下闻名的门派之一。”


    这些,云星起是第一次听,他安安静静听着,知道燕南度几乎是一口气将过去所有全说完了,音调平淡,仿佛是一个旁观者在讲述他人的故事。


    但云星起看清了他故作平静的眼底,深藏在琥珀下的伤痛。


    他伸出手去,没有说话,轻轻地握住了燕南度垂在身侧被风吹得微凉的手。


    男人的手比他的大,骨节分明,掌心有因从小刻苦练武留下的厚茧,手指缓缓收紧,穿过指缝,直至两人十指相扣。


    燕南度一僵,低下头,视线从紧紧交握的双手上移到身下人的脸上。


    清冷月光下,云星起安静地看着他,一双眼睛澄澈干净,似山野间静静流动的清澈溪水,清晰倒映着他的身影。


    水流顺着两人肌肤相触之处,慢慢流入他心中干涸二十多年的土地,深埋其下的种子生根发芽,开出一朵白色小花。


    燕南度喉结上下滚动,他反手握住少年手掌,掌心温暖柔软,微微用力,一把将人拉起。


    风呼呼吹过,卷起细沙吹打在两人脸上,将他一缕碎发捋至耳后,燕南度侧过脸,眺望前方城镇,说:“我们回镇子吧。”


    回到客栈时,夜深人静,客栈大厅内唯有一两个人坐在桌前饮酒,两人一前一后走上楼梯,进入房间。


    燕南度率先上前点亮桌上蜡烛,云星起随手关上门,走到桌边坐下,倒了一杯茶一饮而尽,这里餐食口味偏重,吃得有些咸了。


    他放下茶杯,杯底与桌面相撞,发出清脆一声,与门口落锁声相互呼应。


    云星起回头看去,燕南度锁好门后,不言不语向他走来,一步一步走到他身边,俯下身,双手撑住桌沿,将坐在椅子上的云星起整个人笼罩在自己与桌子之间的阴影里。


    摇曳灯火下,两人影子在墙壁上重叠、纠缠。


    云星起从他身上敏锐感知到一种侵略性气息,他仰起头,燕南度脸上表情明灭不定。


    心脏在胸膛下好似擂鼓般跳动,一下又一下,敲得他震耳欲聋。


    “渺渺。”燕南度开口,声音低沉沙哑,似乎在竭力压抑着什么,他没有继续说话,抬手拿起云星起的一只手,贴在自己胸膛上。


    他的胸膛很烫,其下是和云星起一样剧烈跳动的心脏。


    云星起与他对视,看着他近在咫尺的眼睛,对面琥珀眼瞳中,翻涌着许多浓烈情绪,有孤寂,有压抑,有一丝他鲜少窥见的祈求。


    这一次,他没有抗拒,没有退缩,坦率地与燕南度对视,一双黑眸像溪水之下的鹅卵石。


    他默许了。


    燕南度垂下头,吻住云星起沾染上茶水后显得湿润饱满的嘴唇。


    吻一开始是颤抖、试探、轻柔的,随后化为掠夺。


    他如一个踽踽独行在沙漠中许久的旅人,终于找到了一方绿洲,不顾一切跑去汲取这份甘甜清泓。


    云星起虽心底早有准备,仍被吻得晕头转向,大脑陷入一片混沌,双手下意识环住身上人脖颈。


    这个动作,使得燕南度脑中一根线崩断了。


    男人顺势将他整个人打横拦腰抱起,一声短促惊呼被吞没在喉间。


    一阵天旋地转后,云星起躺倒在柔软床铺上。


    粗重喘息声在耳畔响起,男人全身重量压下来,他感知到有某种坚硬炙热的东西隔着衣物,直直戳着他。


    对于未知的恐惧突如其来,他本能地往床内缩去。


    没有挪开多远,燕南度扣住他的细白脚踝,将人给拉回。


    男人抬起上半身,居高临下地观察他,看见他绯红双颊,看见他微微睁大双眼,两人目光一触及,他暂且收敛起眼中情绪,温柔地安抚道:“别怕,渺渺,我不会让你痛的。”


    他俯下身,轻轻吻了吻云星起颤抖的眼睑,随后从身上摸出白日里在药摊上买好的圆盒药膏。


    第一次在河洛客栈见面时,他看着少年乘光而来,恍若天上仙子,曾幻想过拉仙子跌入凡尘,看云星起在他身下辗转啜泣。


    而今,他不愿了。


    今夜月色极好,透过窗棂洒落在两人身上。


    他打开药膏盖子,一缕清凉草药气息弥漫开来,他挖出一大块白色膏状体,往自己身后擦去,也往云星起身上涂抹而去。


    “渺渺,看着我。”


    云星起被他带得呼吸急促起来,望进燕南度眼中深不见底的古井。


    这个过程远比想象中要艰难。


    燕南度额上渗出细密汗珠,他一言不发,双眼一眨不眨盯着云星起表情变化,慢慢往下坐去。


    云星起难受至极,一种陌生麻痒感从身体深处升起,灼热从身上乍起,他抑制不住向上,湿热柔软包裹住他,他拍拍身上人,略带哭腔道:“慢点”


    燕南度如他所言,慢了不少,一下一下厮磨,缓慢温柔得像是一种折磨,磨得云星起遭不住了。


    他想向上用力,没过一会,败下阵来,放弃抵抗,瘫软在床上,任由男人动作。


    一切归于平静,云星起一阵颤抖,随即燕南度紧紧抓住他的手一同从山巅落下。


    他抬手遮住眼睛,被男人强行拿下,眼底泛起一片潋滟水光。


    翌日一早,阳光挤进房内,灰尘在光柱中舞动。


    一片温热笼罩住云星起,他眼睫忽闪,睁开眼,发现自己被一双用力臂膀紧紧圈在怀中。


    他动了动,腰酸背痛,腿软发麻,低头看去,颈侧、胸前和大腿内侧,有不少暧/昧痕迹。


    他一醒,抱着他的燕南度同一时间醒了过来。


    男人没有起身,将他往怀里揽了揽,手放在他纤细腰肢上细细揉捏起来,舒缓少年昨夜疲累。


    “昨晚感觉怎么样?”他问道。


    云星起没想到他一醒过来问这事,红着脸回答道:“还行。”


    “还行吗”燕南度意味深长看着他的表情,俯在他耳边轻声道,“那下次多来几次,把‘还行’变为‘很好’。”


    他一句虎狼之词,激得云星起捂住灼烧耳根,转头看他一眼,又快速侧过脸来,“别、别,昨晚就很好,不用多来几次了。”


    燕南度慵懒地笑了,他突然开口问道,“你今年多少岁了?”


    他是有手法的,捏得云星起很舒服,迷迷糊糊在心中一算,说:“快二十了。”做都做了,现下才问年纪吗?


    抚摸他腰肢的手一顿,“嗯,”燕南度应了一声,“那快及冠了。”


    和他心中猜测年纪差不多,看着比实际年龄要小上个一两岁。


    本想等个几年,昨晚属实是个意外。


    云星起扭过头,看向他,晨光下,燕南度没了昨晚的侵略气息,脸上恢复了以往的成熟稳重,他忍不住好奇询问,“那你多少岁了?”


    燕南度看着他,手上动作没停,笑了笑,“你猜我多少岁了?”


    “三十出头?”云星起试探性猜道。


    燕南度被他的猜测给逗笑了,他低声笑出声,胸腔震动,他改为双手环抱住云星起,下巴抵在少年毛茸茸头顶上。


    “没比你大那么多,我才二十七。”


    云星起缓缓咀嚼他的年龄,男人才二十多岁吗?


    他低头疑惑,没有问出声。


    燕南度又问道:“你以前是不是和‘侯观容’接触过?”


    心下一咯噔,云星起脸不红心突突跳,当面扯谎道:“当然认识,我俩同僚,他长得帅画得好,评价过我的画颇有几分他的风采。”


    燕南度把他抱上前来,与他对视一会,“你不就是‘侯观容’吗?”


    云星起讶异:“你什么时候知道的?”


    “泰山那会,翎王不是称呼你为‘侯画师’?”


    一见面就叫云星起“侯画师”,以为是替代侯观容的,没想到云星起是侯观容。


    之后两人关系突飞猛进,又被找奚自一事绊住,现下才找到机会询问。


    而云星起,他对此几乎没有丝毫印象。


    与燕南度逃走路上被王爷当场抓获,他紧张得视线狭窄,思绪混乱,压根没有在意翎王对他的惯常称呼。


    他尚且以为燕南度不知晓他即是侯观容。


    第86章 流沙


    原来早在泰山便知晓了。


    他心念神转, 干脆单手撑在床上,支起上半身,托脸询问道:“那么, 知道我是侯观容后, 有什么想法没?”


    他尾调上扬, 显得格外轻快,黑亮圆眼中盛满笑意。


    看他一脸得意洋洋,燕南度挑了挑眉,他对绘画一窍不通, 只知侯观容一夕之间名扬天下,别的一概不知。


    好像是因为一幅画出名的, 那幅画叫什么来着?


    算了, 对而今的他来说,无关紧要。


    他眼前的这个人,不是在翎王面前战战兢兢的“侯观容”,是吃到好吃会无私分享给他的云星起,是躺倒在绿洲草地上眼含星辰仰望极光的云星起,是会笨拙迎合亲吻的云星起。


    侯观容这个名字, 他没有去问来历, 亦没有去多加了解,但是他莫名认为, 对于云星起来说, 这与其说是一个名字, 不如说是一个专属代号。


    反正不是云星起本人。


    他凑上前去, 双手撑在云星起两边,阴影遮住了阳光,云星起托着脸的手不自觉放了下去, 眼中笑意渐收。


    燕南度见状,嘴角弯起些微弧度,带有几分戏谑道:“挺厉害的。”


    云星起眼睛一亮,想接着说话,燕南度及时补充道:“我也挺厉害的。”


    这话云星起一时没反应过来,下一刻,笼罩住他的燕南度掐住他的下巴抬起,云星起呼吸一滞,看清对面男人琥珀眼瞳中,有着自己讶异的脸。


    没等他开口表达疑惑,一个吻落了下来。


    由轻转重,触感滚烫,云星起双手下意识捂住了前面。


    见状,燕南度笑出了声,放开他,抬起上身瞥一眼他的手,“别怕,今早上我不弄你。”


    说着,一只手将人侧翻过身,一巴掌轻轻拍在他屁股上,清脆响声让云星起一张脸通红,空出一只手来,又捂前面又捂后面。


    “毕竟,我和‘侯观容’背后的人云星起在一起了。”


    云星起眨眨眼,明白过来他是在解答上一句话。


    扯过一边被子,将自己团团包裹起来,云星起闷声闷气说道:“起床了,待会还要去找奚自的。”


    隔着被子抱了抱人,燕南度低声回道:“好。”


    两人没多少行李,时近深秋,白日里沙漠中不算太热,偶尔风吹过,甚至说得上是凉爽。


    收拾妥当后,午后时分离开了城镇,马匹踩着黄沙,朝着地图上被谢楼主画出来的区域前行。


    越接近目的地,周围景致越加荒凉,别说植被,连偶尔可见的沙棘都鲜少看见。


    太阳悬于头顶,白晃晃一片,辨不清虚实,只散发着令人眩目的光。


    风不热,凉,架不住裹挟砂砾噼里啪啦打在脸上,云星起埋头跟在燕南度马匹后,这附近燕南度熟悉。


    他扯了扯面纱,遮住口鼻,大声问道:“阿木,还有多久到?”


    燕南度皱紧眉头,这里果然和记忆中一致,以为是认错了,现下一到目的地,发现眼前除一望无际沙海外,几乎什么都没有。


    没有城墙,没有废墟,唯有一片黄沙。


    他勒停马匹,待云星起走到身边,说道:“已经到了。”


    听得云星起难以置信,他仅露出一双惊讶的眼睛问道:“真的假的?”


    燕南度平静地把地图送到他手中,他迎着日光反复对比,左看右看,看不出个什么。


    图上标识早在多年风沙侵蚀下消失了,既然燕南度说到了,那应该是到了。


    他垂下拿着地图的手,说道:“果然如你以前所见是一片沙漠吗”


    突然,他振奋起精神,拿地图凑到燕南度面前,指着谢楼主画圈的外围问道:“我们现在是在哪,是在这里,”手指移向圆圈中央,“还是在这?”


    燕南度偏头指了指他前面滑过的地方,“我们在这。”在谢楼主画圈最外围。


    云星起把地图卷好,收进衣襟内,他催动马匹,往前跑去,他说:“那我们往中间去看看。”


    马蹄扬尘,很快被风吹走,燕南度张开口想劝阻,最终勒马跟在他身后而去。


    太阳西斜,落日余晖洒在沙丘上,将两人影子拉得长长的。


    他们向着圈中心走去,云星起越走心里越没底,燕南度没说话,只不声不响不远不近跟在后面,做好随时扎营休息的准备。


    云星起抬起一只手,晚霞灿金,落在他脸上,周围气温骤降,他披上了白日里脱下的披风。


    风声猎猎,鼓动披风,在他快要放弃,打算回头和燕南度说他们休息的前一刻,座下马匹带着他拐过一座小坡。


    他看到了。


    小坡前方,是一片广阔废墟,无数断壁残垣耸立在夕阳之下,建筑风格奇特,非中原样式,亦不是寻常西域风格,看来是自成一派。


    石柱高耸,许多墙壁唯留几块碎砖堆叠,风穿过残破门洞,发出呜呜声。


    心脏在胸腔下重重跃动,云星起呼出一口气,回过头,声音略微发抖道:“阿木,我们找到了。”


    他们骑马一前一后走入废墟之中,马蹄踏过无数碎石砖块,走着走着,云星起心往下沉去。


    显然,奚自不会来这里。


    天色已晚,既然找到了谢楼主给出的奚自故国遗址,不如在此安营扎寨,接下来的事待明日再说。


    忽然,眼前出现了一块奇怪空地。


    空地呈现一个几丈大小的大致圆形,其上没有断壁残垣,没有碎石砖块,低头仔细一打量,其上沙土与脚下沙地有明显颜色差距。


    空地上沙土颜色偏深,脚下沙土颜色偏浅。


    怎么回事?


    好奇心驱使云星起勒马向前,座下马匹一个劲打着响鼻,尥着蹶子,不肯前进一步。


    他心下念叨着奇怪,索性放下缰绳,跳下马,一个人徒步走了过去。


    后面几步远的燕南度瞧见他莫名其妙下马,觉着不对劲,想喊住他,人已快走几步,跨过塌了一半的拱门。


    云星起试探性踩上空地边缘,沙地松软,他没放在心上,自走入沙漠中后,没哪处沙地不松软。


    他没有在意,继续往前走了几步,顿时,沙地凹陷,他整个人控制不住往下沉去,干燥沙粒像是泥沼一般,带着他往下陷去。


    完了,这是什么?


    好像有人在黄沙下死死抓住他的脚踝,硬生生将他往不知名处拽去。


    云星起感觉到他越动沙子越“活”,似水非水,他连忙趴在地上,不敢再动弹,大声喊道:“阿木!”


    话音未落,一道绳索从流沙边缘甩过来,精准套住他上半身,燕南度喊道:“抓住!”


    云星起双手抓住绳索,全身趴在沙地上,由燕南度一点一点拖了回去。


    好在他没进入流沙中心地带,兼之反应及时沙子堪堪到达大腿,燕南度没费多少劲把他拉了上来。


    当他被拖到坚硬地面上时,浑身沾满沙子,头发凌乱,发丝被汗黏得贴合在脸颊上。


    他躺在地上大口大口喘气,一边扔开绳索的男人蹲在他身边,上下一摸,没外伤,急切问道:“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云星起摆了摆手,“没、没事。”他询问道,“阿木,这是什么啊?”怪吓人的。


    燕南度看他确实没事,一边收起绳索一边解释道,“是流沙坑。”


    天边弦月从沙丘后升起,冷冷月色泼洒在空地上,无端增添几分苍白。


    在此之前云星起不知道流沙是什么,眼下由不得他不知道了。


    他没力气站起身,蛄蛹着往后挪了两步,嗫嚅着说了一句:“对不起”


    燕南度面色如常,站起身伸出手去,“没事,下次注意就好,是我没来得及叫住你。”


    乍看下是有些怪异,不曾想竟然是流沙,貌似占地不小,夜晚安营扎寨得离此地远一些。


    云星起抓住他的手缓缓站起身,拍掉身上沙子,“那我们接下来去哪找奚自?”


    谢楼主给的线索断了,他还差点将命搭进去,前路一片茫然,奚自好似一粒沙跌进沙漠,找都不知该如何去找。


    燕南度收回手,将他脸上乱发捋至一侧,叹了一口气,“今晚先休息吧。”


    翌日一早,刚醒过来没多久的云星起听见有声音从地下传来。


    他眨眨眼,眼中迷蒙消失,认真聆听一阵,是有声音,不是从梦中传来的声响。


    走出帐篷,燕南度蹲在火堆边,他问道:“你听见声音了吗?”


    “什么声音?”燕南度看向他。


    一指脚下地面,云星起说:“从地底下传来的。”


    燕南度笑了,“我听见了,不过不是从地下传来的。”


    “那是从哪?”


    男人视线望向远方,说:“从不远处一个山谷里。”


    “什么?”


    “等你收拾好后,我们一起去看看,那里好像有很多人在。”


    他清晨醒来,同样耳贴地面听见了,从远方而来,去往一处山谷,担心云星起独自一人危险,所以没有径直去查看。


    临近中午,两人顺着风吹来的方向走去,渐渐的,风中夹杂了一缕若有若无,好似人烟的气息。


    又往前走了不少路,走到一处峡谷边沿,一幅景象在二人眼前展开。


    底下谷底中央,有一眼泉水,围绕泉水四周,出现了一个大集市。


    用各色毛毡搭建而成的帐篷,星罗棋布排列在谷底,五彩斑斓,随风微微摇晃,成群结队高大骆驼俯卧在帐篷边缘不停咀嚼,驼铃叮当,身穿艳丽长袍的人们在其中穿梭停留。


    好像集市热气一下扑面而来,云星起揉了揉眼睛,给他看见海市蜃楼了?


    第87章 一只花瓶


    燕南度站在一边, 清清楚楚看清他眼底诧异,笑了一下,问道:“怎么, 以为下面是假的?”


    云星起尚且认为谷底景致是虚幻的, 他侧过头看了他一眼, 迟疑着诚实地点了点头。


    不是海市蜃楼吗?


    风与阳光特意给旅人塑造的仙境,他只在书中读到过,两次深入沙漠,均未真切遇见过。


    此番景象, 带给他的不真实感太过强烈,仿佛是在引诱人跃入峡谷。


    燕南度没有解释, 勒马往侧边走了几步, 停在沙地边缘,居高临下扫视一圈,很快找到了一条向下坡路。


    “跟我来。”示意云星起跟他走。


    越往下走,人声嘈杂,混杂浓烈气味,随热风吹拂而至。


    “是真的, ”燕南度说, “海市蜃楼是没有气味的,”他向下抬了一下下巴, “走吧, 我们运气不错, 找不到奚自没关系, 下去逛逛。”


    他边说边放慢速度,等后面几步远的云星起骑马上前,及至与他并肩而行, 燕南度揉了一把少年被风吹得有些许凌乱的毛茸茸发顶。


    “昨天被流沙给吓到了吧,”他收回手,“我们一起下去散散心。”


    突如其来的触碰吓了云星起一跳,他想顺一下发顶头发,风大,捋顺一会又得乱,最后只是下意识嗯了一声。


    两人顺坡路往下走,脚下沙地比沙丘坚硬,和寻常土路差不多。


    热气扑面而来,嘈杂人声萦绕耳畔,集市上每个摊位地上铺有颜色艳丽花纹各异厚重地毯,上支有简易棚顶,摊位前摆有琳琅满目的商品。


    打磨光滑的银器层层叠叠放置,在阳光闪耀着刺目的光;成串琉璃珠悬挂在风中,发出清脆声响;香料按颜色分门别类,不一而足;亦有未经打磨宝石原矿,各类晒干肉干和不知名水果,不同浓烈气息混杂在一起,直扑过来。


    此集市与之前经过的任何一座边陲城镇不同,极少看见中原人面孔,碰见的每个人说的是一种胡语,云星起与燕南度是一个字听不懂。


    他们一袭中原人装扮,走在长袍头巾人流中十分醒目,不少擦肩而过的人投来毫不掩饰打量目光,有些可以说得上是不友好。


    燕南度好歹沾点混血,五官深邃,走在人群中不算特别突兀。


    云星起纯中原人长相,黑发黑眼,皮肤白皙,几乎没人不在看他,他被看得有些不自在,本已扯下的面纱,再次默默被拉上来,遮住大半张脸,唯露出一双黑眸。


    面纱暂且挡得住他人视线,抑制不住云星起的好奇心,他四下打量,想不明白为何沙丘之下谷地里,会有这么多异域人聚集。


    忽然,身侧一把雪亮弯刀挥下,噗一声切开一个遍布墨绿花纹的圆瓜,瓜应声而开,瓜瓤鲜红,汁水四溢,一股清冽甜香在空气弥漫开来。


    云星起目光与思绪转瞬落到桌板的瓜上。


    切瓜人似乎察觉到他的视线,抬起头,咧嘴一笑,随手拿起一块切好的瓜,向着他遥遥示意了一下。


    云星起被瓜吸引,不假思索翻身下马,走了过去,不管对面人能不能听懂,他道谢后恭敬地接过。


    一口咬下,清甜多汁,他满意地想招呼走在前方的燕南度也来尝尝,几个光着脚丫瞳色浅淡小孩,在人群中肆无忌惮嬉戏打闹,呼喊着穿过他身边。


    其中一个小孩头顶碰到了他的手肘,手中瓜脱手而出,眼瞅着往地上掉去,他伸手去抓,已然来不及了。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及时出现,恰好接住了,燕南度不知何时已来到他身边,把失而复得的瓜重新递给他,戏谑道:“吃个瓜怎么掉地上去了?”


    云星起不好意思地笑呵呵接过,“一下没看见。”他抬眼看着站在身边的男人,殷勤地把瓜递到对方嘴边,献宝般说道,“尝一口?”


    盛情难却,燕南度与他亮晶晶眼睛对视上,又看了一眼红彤彤的瓜瓤,就着他的手咬了一口,对他来说有点太甜了。


    见他不太喜欢,云星起没勉强,开开心心拿回来,三两口自己一个人给吃完了。


    擦了擦嘴,他从怀中摸出一点碎银放在桌上,切瓜人连连摆手不收,摇头嘀咕着把碎银推了回来。


    云星起佯装收回,临走前,趁其转身招呼其他客人,悄悄把碎银塞进了挂在桌边弯刀刀鞘内。


    做完这一切,他当即转过身,对全程沉默围观的燕南度竖起一根手指放在嘴前,推搡着他快走。


    两人牵马离开瓜摊,汇入人流中,渐渐的,人越来越多,他们好像不是在自主行走,是在被人潮推着向前。


    燕南度担心云星起被人挤到,主要是担心他又趁人不备到处乱跑,自然而然牵住少年手腕,将他拉到自己身边。


    他一边走,一边琢磨,逛完一条街,差不多可以出去了。


    至于出去之后,奚自下落,他没多少头绪。


    如若续繁楼消息来源没出错,人多半在附近。


    何况,点萤石在他身上,比起他们去找奚自,理应是奚自主动前来找他。


    除非,燕南度眼中流光暗了暗,奚自在这段时间内,找到了另外能够治愈他女儿的药,不需要点萤石了。


    到那时,想找到奚自,无异于大海捞针。


    突然,被他牵住手腕的云星起停住了。


    力道不大,一下没有拉动,他疑惑地垂眸看去,云星起一动不动站在原地,人流被他俩分开,往两边走去。


    云星起黑眸流转,露出面纱的双眼定格在旁边一个摊位前,似乎是看见了不一样的东西。


    燕南度顺他视线扫过去,是一个老人的摊位。


    摊位几乎独立于其他摊位之外,占地不大不小,阳光透过顶棚斜斜落在一半摊位上,生意不如别处热闹。


    老人靠坐在一块大石头上闭目休息,脸上布满皱纹,皱纹上横贯不少陈年刀痕,有一条疤径自划过他的左眼。


    摊位地毯上,按照大小整齐排列摆放有不少瓷器,地毯四角各压有一块石头。


    “怎么了?”燕南度问道。


    云星起带他穿过人流,来到老人摊位前,一指一个白瓷蓝纹花瓶,“那个花瓶,你认识吗?”


    他凝神看去,像是中原产物,瓶胚洁白,上用靛蓝釉彩绘制花鸟草木,不认识。


    而云星起是认识的,这是连朔镖队押运的一批货物。


    他随连朔镖队一同进入沙漠,空闲时间没事没少给他们打过下手搬货。


    白瓷蓝纹花瓶有不少,他搬过好几回,用稻草软布包裹,装在十几口大木箱中。


    途中仍是免不了破损,扔过好几个碎成一堆的花瓶,他无聊捡起碎片把玩过,所以对其上花纹较为熟悉。


    老人感知到有人前来,掀起完好的右眼,眼露精光,上下打量着他们,不待两人开口,他用略显生疏的官话问道:“二位,要,买什么?”


    他会说中原话!


    这个发现,好似一道白光在云星起脑海中一闪而过,说不定这花瓶真是老人从连朔那买来的。


    经河洛客栈一晚后,连朔说过他们要去距离更近的西域小国售卖剩下货物,以尽量弥补损失。


    而现下云星起蹲下身,他惊讶地开口询问:“您会说官话?”


    老人看了看他,清清嗓子,说:“会。”


    云星起指着花瓶,问道:“老人家,我想问问您,您这花瓶是从何而来的?”


    老人目光移向花瓶,随后落到云星起脸上,他说道:“一伙,中原人,和我以物换物,换给我的。”


    要说一定是连朔他们不太可能,只能说可能是连朔他们。


    不过这个不重要,重要的是,云星起难得遇到一个会说官话的异域人,他状似无意打听道:“老人家,你知道附近不远那个灭亡国家吗?”


    老人家看他一眼,没说话,云星起摸出钱袋中一块银子,放在摊位地毯上。


    老人说:“我,不要,银子。”


    云星起收回银子,问:“那您要什么?”


    “我和你换,我喜欢,以物换物,包括消息,我不会让你失望。”


    云星起抓了抓头发,他想起身上是有个东西,老人应该没见过。


    他站起身,把手上马匹缰绳递到燕南度手中,走到老人身边,从怀中摸出用布包得严严实实的夜明珠。


    用衣袍遮挡轻轻掀开一角,粼粼白光乍现,老人眼睛明显一亮,伸出枯枝一般的手要去拿。


    云星起眼疾手快收回,“老人家,你答应了我的事。”


    老人不恼,说:“那,我先告诉你,我曾经,是那个国家的人。”


    “果真?”云星起不敢置信。


    “果真,”老人望一眼提刀站在摊前的男人,“是假的,你们,大可以把发光石头抢回去。”


    “好,”云星起把夜明珠塞到老人怀中,“一言为定。”


    老人拿到夜明珠,不敢轻易打开欣赏,怕有歹人瞅见。


    云星起说:“老人家,你现在方便和我们说吗?”


    老人将夜明珠藏在一只装杂物口袋中,“待集市,结束了,我告诉你们。”


    他顿了顿,看着云星起说:“这里,不方便。”


    云星起理解,干脆盘膝坐在老人身边,等待集会结束。


    本以为是要在续繁楼拿夜明珠换奚自消息,一来二去到底是拿夜明珠当作筹码换上消息了。


    如果老人是诓他的,与坐一边栓好马的燕南度对视上,就如老人所言,把珠子抢回来。


    第88章 遗失


    太阳缓缓落入沙丘背后, 老人一看往来人流少了,慢条斯理收拾起摊子来。


    他从大石头后拖出一个沉重木箱,细致地把一件一件小瓷器放入其中, 云星起蹲在他身边, 帮着他一起放入。


    又摸出一块大油布, 他没有自己动手,扔给燕南度,指挥他披在收不进箱子大瓷瓶上,拿四角石头压住油布边角。


    气温下降, 集市喧嚣被冷风吹走,白日里各类商品被收进或大或小帐篷内, 沙地上燃起火堆, 驱散寒冷。


    晚霞金光逐渐被悬挂月亮星辰靛蓝天幕所覆盖,收拾好后,两人解开缰绳,跟随锁好箱子背上口袋的老人来到一片离摊位不远空地上。


    空地上零散立有不少帐篷,老人熟门熟路,领着他们七拐八绕, 走进一个狭小低矮帐篷中去。


    他们在帐外将马栓好, 等钻进帐篷里时,老人已经摸黑点亮了一盏小小油灯, 火焰摇晃, 比之外头月光强不了多少。


    帐内可说是家徒四壁, 最靠里铺有一张缺了一小半草席, 草席上堆有一条薄毯,估摸是老人床铺。


    中央立有一个简易火堆支架,靠边油布上挂有些许零散、看不出用途的工具。


    地方过于狭窄, 三个人勉强能够盘腿坐下。


    老人不慌不忙,他掀开半边帐篷门帘固定好,虽然有风吹进,但要是全关上,帐内指定坐不下三个人。


    固定好后,他摸出打火石,盘腿坐下,点燃火堆余烬,随即添上几根新柴,火焰一下窜出,比方才亮堂了不少。


    他将一个烟熏乌黑的铜壶放在铁架上,注入清水,从放在身边口袋中抓出一小把深褐茶叶丢了进去,现给他们烧了一壶热茶。


    水没一会沸腾了,水汽袅袅升起,老人从一堆杂物中,找出三个大小不一粗陶茶杯一一排开,用一块破布垫手,给三人各倒了一杯热茶。


    渐至初冬,沙漠夜晚冷了不少,喝一杯热茶正好,云星起双手捧起茶杯,轻抿了一口,忍不住嘶了一声,烫嘴,他皱眉看向身边男人。


    燕南度没喝,他盯着浑浊茶水看了一会,直接将茶杯原封不动放在身前地面上。


    他不太信任老人,万一下了药,他清醒好歹能扛着云星起安全撤离。


    老人全当没看见,他捧着滚烫的茶,满意地喝下一口,放出一声叹息,热气蒸腾而上,仿佛脸上皱纹都因此舒展开了。


    “我的故国,在很久以前,”他盯着火上冒水汽的铜壶说道,“发生过很多事情。”


    不知是喝了茶,或是老人与他两人交流久了,眼下官话讲得比白日里流畅了不少。


    好,故事开始了。


    云星起当即正襟危坐,把热茶暂且抛在一边,认真听着老人接下来讲述。


    当年,一场天灾降临在这片土地上,不是干涸,不是沙尘暴,是一场瘟疫。


    无人知晓瘟疫从何而来,只知当年冬天初雪过后,城内开始有许多人一直高烧不退,身上起满疱疹,不出几日,疱疹会自行破裂流脓,疼痛传遍全身,直至死亡。


    瘟疫传得极快,快得不给人丝毫反应,在成人身上尤其发展猛烈,症状明显,可在孩子们身上,不太一样。


    他们大多是咳嗽低烧,像是风寒,有些小孩身上没有一点症状。


    和平常一样活蹦乱跳,但他们仍然得了瘟疫,会将其传染给身边每一个人,那些人会在痛苦中死去。


    为了阻止瘟疫进一步蔓延,内廷提出将所有病患集中管理。


    但是有些孩子症状轻微,根本看不出异样,许多父母或刻意隐瞒,或不愿承认,将他们藏在家中,日夜照顾,向神明祈祷,希望躲过一劫。


    “可瘟疫不会因祈祷而消失,”老人平淡叙述,“死去的人越来越多,到后来,城内最大那座教堂后面,尸体堆积如山,根本来不及下葬。”


    云星起疑惑什么是教堂,他没问,接着听了下去。


    随后,内廷疯了,因病症在大人身上好辨认,孩子们身上实在难以辨认。


    所以,他们做出了一个决定。


    封锁整个中心城市,断绝与外界一切联系,放言称他们找到了一种神药,药量稀少,先集中救治所有孩子,无论有没有症状,只要和患者接触过,都要送到城中最大教堂中去,进行统一治疗。


    “而这,”老人声音颤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欺骗了无数走投无路、濒临崩溃的父母,许许多多人相信了,他们哭着亲手把孩子送进了那座声称能够治愈瘟疫的教堂中去。


    “我们以为,是上天降下的甘露,实则,是来自地狱的烈火。”


    说及此,老人难耐地闭上他那只完好的眼睛,他越说,官话越是流利,好像这些话,他已在心中用另一种语言说过上百遍,只待有朝一日能够说与有心人听。


    云星起似乎看见,有一抹泪光在他紧闭眼角一闪而过。


    “他们打碎广场上所有地砖,连夜往下挖了一个深坑,然后,将教堂后面来不及埋葬的病患尸体,”他顿了顿,胸膛剧烈起伏,用力喘出一口气,“和那些被送来的孩子们,一同推入坑中。”


    “然后,一把火,全部,烧了。”


    “烧了”二字,从老人口中吐出,轻飘飘的,听在云星起耳中如遭锤击。


    他想起了废墟,想起了在月光下苍白的方圆几丈空地,想起了流沙,难道在许多年前,那一片流沙下曾是焚烧掉无数生命的火坑?


    他禁不住打了个冷颤,一只温热手掌落在他肩头,安抚性地轻轻拍了拍,燕南度代替他,发问道:“那除您之外,还有其他活下来的人吗?”


    老人睁开眼,唯一一只眼睛中一片沉寂,他摇了摇头,“我不知道,当时全城封锁,大多数人出不去,不过,有一条法令规定,可以出城。”


    他端起凉了不少的茶喝了一大口,“携带被医官证明身体完全健康的小孩,可以离开城市,有不少人带着孩子逃走了,无人知晓他们去了哪,下落何在。”


    一个想法浮现在云星起心中:奚自会是其中一个吗?


    帐篷内陷入一段沉默,木柴发出噼啪爆裂声,老人轻声说:“我没有走,妻子因病去世后,我把我唯一的孩子,送进了教堂中。”


    “火坑火太大,风也大,火势借风吹进城内,内廷没有能力组织人手去救火,却有能力阻止普通居民逃离城市,我被守城士兵拦住了。”他抬手,抚摸过横贯左眼伤疤,这一只眼睛废了,睁不开。


    “我拿着一把刀和他拼命,”他笑了一下,笑容牵动脸上皱纹与刀疤,表情变得狰狞起来,“最终,是我赢了。”


    他恢复平静,接着说道:“首都沦陷后,瘟疫彻底失去控制,我的故国规模不大,不大到首都一沦陷,周边城市没一个有反抗能力,它们一个接一个倒下、消失了。”


    他给自己续了最后一点茶水,铜壶已见底,火堆微熄,他眨眨眼,一束微光从他眼中慢慢消逝。


    “我的国家,从此灭亡了。”


    “如你们所见,我,现在,如此。”


    他的官话,好像回到了白日里状态,抬头看向对面少年,眼泛疲惫,说:“这个,过去,你听得,满意吗?”


    他们知道了奚自故国灭亡真相,对于奚自本人下落,仍旧是一无所知。


    已至深夜,老人帐篷狭小,睡不下三个人,云星起和燕南度在他帐篷旁边不远,支起了自己的帐篷。


    云星起闭眼躺在被褥中,思绪在脑中乱撞,他原以为今晚或许会无法入睡,当他再次睁开双眼,发觉天光大亮,有白光从缝隙中挤进帐内。


    他抬手往身边摸去,没有人,燕南度不在。


    心中一紧,瞬间清醒,他立即翻身坐起,上前去掀开帐篷门帘,外头寒风裹挟砂砾迎面吹来,吹得他不由打了个哆嗦。


    燕南度比他强,横竖不会出事,大抵是有事情要办。


    又返回去穿好衣服披上斗篷,营地里空荡荡,燕南度不在生火,他们的两匹马在不远处甩着尾巴吃着草料。


    他走到老人帐篷前,看见老人坐在帐内慢悠悠烧着一壶热茶。


    “老人家,”云星起裹紧披风走上前去询问,“您看见昨晚和我在一起的那个黑衣男人了吗?”


    老人没有说话,没有抬头看他,一手拿着茶杯,一手抬起遥遥一指。


    沙丘后绕出来两个人,一人身形熟悉,步履沉稳,是燕南度,另有一个人跟在后头


    云星起瞳孔紧缩,那人一身在此处少见中原打扮,一头灰白长发潦草束在脑后,他走得不快,离身前男人一两步远。


    是他,是奚自。


    奚自也看见了他,随后笑了,目光越过身前男人,落在他身上,好像和之前在芳原城分别时,相差无几。


    他盯着云星起,走到他身前,状态有些奇怪,双眼一下锐利一下迷瞪,真切地喊他:“云画师。”


    第89章 归于沙漠


    会叫他“云画师”的人不多, 奚自算是一个。


    云星起愣愣地看着他,那张脸在记忆中算得上清晰,相别数月, 他能够认出他是谁。


    临了开口, 仍是不确定似的试探着喊道:“奚自?”


    奚自点了点头, 蓬乱灰白长发在风中摇晃。


    “你怎么在这?”本以为他们对奚自下落一无所知,哪知一觉醒来,人主动出现在眼前。


    奚自无所谓地耸耸肩,“我回来见一个老朋友。”说着, 越过云星起,喊道:“阿尔德。”


    随后用云星起听不懂的胡语和帐篷内烧茶老人打了声招呼, 老人用同样的语言简短回应了一句。


    不是, 昨晚问老人认不认识其他活下来的人,他说他不知道?


    云星起一脸讶异,侧过身,左右看看,“你们认识?”


    “我们国家,这十多年来, 活下来的人不多。”奚自用官话回答道。


    说明他们认识是情理之中, 老人之前还说不知道,看来是隐瞒了不少。


    云星起不说话了, 他想问奚自, 你女儿艾拉呢, 那个你描述中乌黑卷发、褐色眼睛的小女孩, 话到嘴边,又硬生生咽了下去。


    他直觉认为,直接问出不太好。


    奚自好似看透他心中纠结, 眼中清明一下占据上风,“你是不是想问我,我女儿在哪?”


    不待云星起回答,他嘿嘿一笑,伸手一指,双眼迷瞪起来,“走,去我家,我带你们去见见她。”


    站在一侧燕南度一挑眉,方才人好好的,怎么一下又疯疯癫癫的了?


    “这里,”奚自扫视一圈周围环境,“你们见不到她。”


    没办法,云星起和燕南度让他骑马带路。


    从沙丘后吹来的风冷冽刺人,他浑然不觉,一个劲往前赶去,一路带着两人走入那片废墟。


    断壁残垣、碎石砖块仍在,马蹄踩在其上哗啦直响。


    奚自在一片空地前停下,他招呼后面两人快来,煞有其事对着半空做了一个开门动作,随后侧身,毕恭毕敬道:“二位,请进。”


    看他似疯非疯的模样,云星起下马与燕南度对视一眼,两人默契地没说话,顺着奚自手指的方向走了进去。


    奚自看他两人走进空地,又弯腰从沙地中捞出两块碎陶片,好像把其当作了茶杯,一人“倒”了一杯茶,递给他们。


    眼下,是云星起和他第三次见面,第一次见面,奚自喝醉了,迷迷瞪瞪唱歌,不算太疯,第二次见面,奚自和个普通人差不多。


    这是他第一次见奚自这么癫,不敢多说话,全程瞪大双眼看着他面对空气表演。


    说是来见他女儿,这里全是黄沙与风,他女儿得病,怎么会在这样的地方?


    燕南度对此见怪不怪,奚自偶尔是会这样,习惯了就好,不要违抗,说不定过一会自个恢复了。


    云星起看燕南度镇定自若接过碎陶片,盘腿坐下,他道谢后也接过了碎陶片,看样子得顺着奚自演下去。


    奚自见他们配合,满意地坐下,姿态放松,开口道:“好了,你们有什么想知道的吗?”


    燕南度犹豫了下,问道:“你曾经是,”他向下指了指,“这个国家的大人物?”


    奚自手撑下巴,做回忆状:“是,”他皱起眉头,“用中原话来说,算是一个武学大师。”


    云星起讶异地看向燕南度,什么大人物,什么武学大师,怎么燕南度知道,他不知道?


    燕南度闻言点了点头,原来之前江湖流传的传闻是真的,离谱到江湖中人全不信,反而是真的。


    奚自掏出藏在衣襟内的羊皮酒壶,仰头喝了一大口,浓烈酒气瞬间弥漫开来,他把酒壶递给燕南度,“你们想知道什么,都可以问。”


    他视线在两人之间流转,“毕竟,我和你们两个,都挺有缘。”


    燕南度接过酒壶,没有犹豫,喝了一口,他把酒壶递给云星起,云星起看着深色酒液在壶口晃荡,抬头看见奚自恰好在看他,凑上前去喝了一口。


    辛辣烧灼,从喉咙刺入胃中,他好像喝的不是酒,是一块火炭,喝不出一丝甜味,仅有苦涩在舌尖扩散。


    他没忍住,呛咳出声,眼角泛起泪花,单手抬起擦去,把羊皮酒壶还给了奚自。


    奚自笑着接过,灌了一大口,有几滴酒液从嘴角留下,他用手背随意一擦,说:“昨天夜里,我听见阿尔德和你们说的话了。”


    续繁楼消息没出错,奚自确实一直在附近。


    云星起许久不喝酒,难得喝一次,又是这么烈的酒,他一时脑子有些被酒意熏染,忍不住问道:“你能和我们说说,你是怎么”他抬起手,笨拙比划一下,“这样的?”


    他有些醉了,动作间难免失礼,奚自浑然不觉,或者该说是不在意。


    奚自浑身酒气,眼睛清明锐利,越过面前两人,投向远方,他说:“我当时,没有送我女儿去教堂。”


    他是受命于内廷的武学大师,官职类似中原朝廷教头。


    可惜瘟疫蔓延,他渐渐被权利中心抛弃,和寻常百姓别无二致,最多是多了一身武艺。


    好在他从一开始就不信内廷那一套鬼话,什么集中治疗,什么神药,不过是骗人的。


    他没送艾拉去教堂,是他亲弟弟哈勒夫想出城,根据法令,携带身体健康小孩才能离开,他没有孩子,所以,盯上了艾拉。


    他不愿,艾拉那时已经病入膏肓,咳嗽、高烧不退,他说他女儿出不了城,哈勒夫说他有办法,只是需要一个小孩。


    艾拉身体太过虚弱,经不起折腾,为了这件事,两人大吵一架,不欢而散。


    当时,城内乱成一团,街上空无一人,想要食物和药材,唯有闯进他人家中去抢。


    奚自面对云星起扯起两边嘴边,双眼中含有满溢悲伤,“从前,我受人敬仰,听从内廷旨意,开设武馆,教导城内民众防身健体,到头来,我教出来的徒弟,防的人是我。”


    那些人当然不是他的对手,他抢到了很多食物和药材,足够他和艾拉撑上一阵子。


    但是那天,他运气不好,推门而入,没得及看清虚实,被人从背后打了两闷棍,一棍打在头上,一棍打在腿上,直接把他小腿骨给打断了。


    待他从昏迷中醒来,天色昏暗,全身被洗劫一空,他拖着一条断腿,踉踉跄跄挪回了家。


    家中空无一人,艾拉不见了。


    “我看见,桌上留有我弟弟哈勒夫的一张纸条,他说,他带着艾拉出城去了,他说,他会好好照顾艾拉,让我不要担心。”


    说及此,奚自停顿下来,拿起酒壶,安静地一口接一口喝着酒。


    风卷起砂砾,吹进沙丘后,日光耀眼,晒在身上不热,是温暖的。


    云星起徒手抓起一把地上黄沙,沙子从指缝间流泻而下,问道:“后来呢?”


    奚自喝光了酒壶中最后一滴酒,他随手将羊皮酒壶一丢,说:“后来,我找到了。”


    他拖着断腿,找了许久,他先去城门口,守卫告诉他,没有看见一个男人带着一个卷发小女孩出城。


    他们还给他看了出城名册,上面,没有他弟弟和他女儿的名字。


    他没了方向,不知两人到底去了哪,漫无目的走在空旷大街上,回了家。


    之后,他找了很多地方,去了哈勒夫家,家中一扫而空,问遍哈勒夫家附近所有邻居,没人见过他们。


    最后他去了那座教堂。


    教堂内,不少躺在地上濒临死亡奄奄一息的病人,他看见他们身上疱疹破裂,脓流了满地,眼看着活不长久。


    而那些本该躺在床上休息的孩子们,一个不在。


    “我在一张小床下,找到了这个。”


    他像变戏法似的,从怀中掏出一个破旧布娃娃捏在手上,布娃娃是个缝制粗糙的小女孩,一只线缝的眼睛没了,小裙子、脸上沾染不少深褐印迹。


    云星起看见布娃娃,心不由自主沉了下去,那是血迹。


    奚自说:“我去找了守在教堂内的人,问了他我女儿在哪,他支支吾吾不说,我打了他几拳,他告诉我,他们去了广场。”


    奚自突然抬起双手,死死捂住耳朵,躬下身,拼命摇头,“可是,来不及了,来不及了,来不及了!”


    “我腿伤太重,轻功根本用不上,我一瘸一拐往广场跑去,一场大火冲天而起,染红整片天空,身边人群骚乱,所有人从各自藏身之处涌出,他们跑着喊着,我被他们推着往外走去”


    他眼睁睁抬头看着天幕,看着火焰窜出,鲜红似血,他想挤出人潮,没法动弹,被许多只手挤着往反方向走去。


    尖叫、哭泣、打砸,各类尖锐声响在他耳边响起,安居乐业欣欣向荣的中心城市沦为地狱,一切太过混乱,当他清醒过来,城市已成一片弥漫浓重焦糊味的死寂废墟。


    他的过去,听得另两人陷入沉寂。


    奚自松开捂住耳朵的手,捡起掉在沙地上的布娃娃,丢进云星起怀中。


    他扯出挂在脖子上项链,没有打开挂饰,亲了一口。


    “谢谢你,云画师,”奚自说,“麻烦你们帮我把她埋葬了吧。”


    云星起捏起布娃娃,有些没反应过来,他想说“要埋你自己拿去埋。”


    奚自却倏地站起身,双手捂在嘴前,大声喊道:“我知道你们在这儿!快出来抓我!”


    他突如其来一喊,惊得云星起不由缩了缩脖子,忍住了捂住耳朵的冲动,眼睛忍不住眯了起来。


    喊声过后,云星起没听见别的动静,除了风夹着砂砾刮过断壁残垣的沙沙声。


    燕南度听见了,他听见不止一人、靴子踏在沙地上跑近,从四面八方而来。


    他与奚自对视一眼,从那双今日难得清明眸子中,看出一片了然的平静。


    清晨,天际灰蒙,有人在睡梦中叫醒了他,睁眼一看是奚自。


    他时疯时醒,那时眼神清明,他说他听了阿尔德昨晚说给他们听的过去,说他有事要找他。


    为了不打扰云星起,两人走出帐篷,走到沙丘后。


    夜色未消,寒风凌冽,奚自说,他知道自己这次招惹上中原朝廷,已是退无可退。


    “点萤石,在你身上,”熹微晨光下,奚自压住他的手腕,说,“我不想把石头还给朝廷,你自行处理。”


    燕南度皱眉询问:“那你怎么办?”


    这么多年来,奚自进入中原杀了太多人,其中不乏坏人,亦有无辜者。


    朝廷将他抓走,他的下场不会好到哪里去,或许仅有秋后问斩。


    奚自无所谓地耸耸肩,“我也不知道,听天由命,”他顿了顿,“或者,你有没有什么能够以假乱真的好东西,能够骗过朝廷?”


    燕南度犹豫间,从外衣口袋中摸出一个小小黑铁盒子,他打开给奚自看了一眼,立刻关上。


    “看着像点萤石吗?”


    奚自摩挲下巴,“乍一看挺像,没点萤石亮。”


    “这不是石头,是炸弹。”


    奚自略显惊讶,“炸弹?”


    “我在一个洞穴中捡到的。”其实是云星起率先发现,起初以为是不发光夜明珠。


    他把盒子塞到奚自手中,说:“等朝廷那帮人来了,他们要验货时,你离远一些展示,免得他们发现端倪,随后你用内力触发它,快速把盒子丢出,既是烟雾弹,也是你毁掉‘点萤石’的证明”


    以奚自轻功,稍微制作出一刻混乱,想借此脱身,是轻而易举之事。


    到时,“点萤石”已毁,奚自跑没影,朝廷抓捕力度骤降,一切回到点萤石被偷之前状况。


    脚步声越来越近,近到云星起亦能听见。


    十几个身穿便服手中拿刀的侍卫,呈半圆形包围他们,为首一人走出,云星起看他眼熟,是经常跟随在虞瑛身边的一名副官,他不知晓对方姓名。


    副官盯着奚自,提刀冷冷开口道:“‘疯人’奚自,交出点萤石,跟我们回去。”


    奚自莫名其妙微微一笑,有刀刃拔出声响起,出乎意料,他从身上摸出一个黑铁盒子,打开来给他们一看。


    “你们是要找这个吗?”


    “你!”


    没等副官拔刀而出,奚自把盒子扔进他怀中,“给你们了,我和你们走。”


    副官没有见过点萤石真面目,方才一瞥,和描述一致,他掂了掂盒子,直接放入怀中。


    “带走!”


    有两个侍卫走上前来押着奚自转身,云星起快走几步上前,“大人,请留步。”


    副官转头看他,他从怀中掏出随身携带的王爷令牌,双手递了出去,“这个,帮我还给翎王。”


    副官没接,“侯画师,你这是?”


    云星起强塞到他怀中,斟酌一番,“你告诉王爷,说侯观容已死,不再回长安了。”


    何况,他是云星起,从来不是“侯观容”。


    副官接过令牌,想说些什么,最后什么没说,颔首后转身带队走远。


    押着奚自没走出多远,副官大喊道:“快抓住他!他逃了,点萤石被他给偷走了!”


    云星起站在原地,望见奚自身影如同一只鹞子一般飞起,以一种不可思议的速度往远处飞掠而去,侍卫们与他相比,显然不够看,眼瞅着要追不上了。


    他越过一个沙丘,身影消失在另一侧。


    紧接着,一道巨大爆炸声响起,地面随之剧烈震动,一团混合黑烟与火光的雾云,从沙丘后腾空而起。


    “奚”云星起向前迈出半步,一双有力手掌拉他入怀,轻轻地捂住了他的双眼。魔.蝎`小`说 M`o`x`i`e`x`s. 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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