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朗气清。
陆衔蝉一路快马加鞭,赶到雍州城。
城南的门敞开着,挤满了进城的江湖人,靠近时能闻到一股风尘仆仆的味。
灰仆仆,臭烘烘,不怎么好闻。
陆衔蝉不过在城门口犹豫片刻,身后队伍里就传来粗声粗气的不耐烦声:“前边的!还进不进?不进就让开,别堵道!”
这是八年来,陆衔蝉第一次‘回家’。
她心跳快得很。
严格来说安国公府的家并不在雍州城,她爷爷陆安的家在青州府城,她姑姑陆旻和阿爹陆渊的家在京城。
到了陆衔蝉这一辈儿。
太平六年戎人南侵时她阿兄陆啸铁已记了事,他总是同陆衔蝉说起京城的好,所以他的家也在京城,雍州城就只是陆衔蝉的家。
眼前这个雍州城是她的家,也不是,如今这个崭新的城池和记忆里千差万别。
她在熙熙攘攘的人流里穿行,恍惚中,从前影子在眼前模糊闪现。
南城门口重新起了客栈酒楼。
吵吵嚷嚷。
她记得右手边原是个很大的茶馆,是风雅之士才会来的地方,东家心善,允许小摊贩们在茶馆门口阴凉处摆摊。
常有个画糖人的瘸腿阿叔坐在台阶上吆喝,瞒着阿娘偷偷给她塞糖人,被发现后会憨笑着挠头,把陆衔蝉挡在后头,等她吃完才让开。阿娘也拿那位阿叔没办法。
再往前是糕点铺。
这家的桂花糕做得很好吃。
寡居在这的婶婶靠桂花糕养大了两个孩子,两个都参了军,姐姐黎卿是骑兵,弟弟黎亭是弓兵。
左手边有家脂粉铺。
小东家是个十五六的少年,日日捧着脂粉盒坐在门口,团扇摇啊摇,把香气扇得满街都是。
黎亭偷偷攒了很久的俸禄,从小东家那定下两盒最贵的胭脂,打算年节送给他阿娘和阿姐…他还用桂花糕贿赂陆衔蝉,叫她不要告诉其他人。
他阿娘其实不喜欢脂粉味,因为桂花糕掺了杂味,会影响糕点铺的生意。
原本她想在阿兄婚宴后告诉他。
陆衔蝉以为自己忘了,可这会儿她又莫名其妙的想起来,好像她昨日还在这里生活似的。
她闭眼吸气,平复鼻腔酸涩。
“山君姐姐!你可算来了!”
陆衔蝉腰身一紧,阿凌不晓得从哪里窜出来…这小孩似乎又高了几分。
低头时,一滴泪正好从她眼眶中砸下。
陆衔蝉赶忙用手背接住,顺势揉乱了阿凌的发,挡住阿凌的眼睛,她把鼻音隐藏在轻声细语里:“阿凌小祖宗,你是从哪冒出来的?吓我一跳!”
“阿凌同阿姐和阿巍姐姐在这等了你很久。”
小姑娘把头埋进陆衔蝉怀里:“山君姐姐别揉了,阿姐给我梳了好久呢…阿凌不会把你哭鼻子的事儿告诉阿巍姐姐的,阿凌回家时也很伤心。”
阿凌闷闷道:“阿凌懂。”
陆衔蝉揉小孩头发的手僵住,半晌,她感叹道:“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
“山君姐姐要回自己的家看看吗?”
阿凌搂住陆衔蝉脖子,炸了毛的小脑袋瓜直扎人脸,她趴在陆衔蝉耳边,好像要做什么大坏事似的。
“阿凌陪你,咱们不告诉阿巍姐姐。”
“谢谢阿凌,不过…”
陆衔蝉把马交给跑堂,抱着阿凌走进客栈的大门:“那地方已经是别人的家了,我的家在心里,他们都在我心里呢。”
宣威大将军府。
有人的地方才有家,就算她现在回到那,也找不见想找的人,那她回去做什么?站在门口哭吗?
她怕自己会被过路人砸烂菜叶、臭鸡蛋。
也许那里已经是镇国将军府了。
陆衔蝉用食指轻点阿凌的心口,安慰怀里暗自神伤的小姑娘:“阿凌的阿娘也在阿凌心里,永远陪着阿凌,她是你心里的光,只要你还记得,她就会一直亮。”
陆衔蝉慢悠悠走上二楼,行至一间安静客房门前时,果断停下:“让我猜猜…你们是住在这吧,阿凌?”
阿凌用肉乎乎的小手拍陆衔蝉的头,学着她的语气说道:“真是什么都瞒不住你。”
陆衔蝉笑着敲门,听见屋里人应声后推门而入。
房间很大,进门不远处是一张圆桌,桌后是敞开的窗,右手边屏风后隐隐有张大床,两侧薄纱帘幕被一根细绳系着,随穿堂风轻摆。
空气里散着淡淡茶香,蓝衣姑娘处事不惊地坐在桌边。
岑巍仍着黑衣,背长弓挎箭袋,就在门口叉腰站着,她堵住陆衔蝉大声质问:“姓陆的,你怎么知道我们在这!”
她一副抓到陆衔蝉把柄模样,狗腿地跟蓝衣姑娘告状:“阿姐,我可是看得一清二楚,这姓陆的连犹豫都没有,直接进了客栈。”
“她绝对有问题!”
阿凌从陆衔蝉身上跳下来,扑进蓝衣姑娘怀里。
小孩唉声叹气,恨铁不成钢道:“阿巍姐姐想错了,山君姐姐是自己推测出来的。”
“街上来往都是刚进城的江湖人,使团还未进城,大家都在养精蓄锐,这会儿安安分分在歇脚处待着。阿凌自己玩,不会跑太远,所以阿凌出现的地点只能是住所附近。”
“这附近都是小店,客栈就这一家。”
陆衔蝉点点头附和:“阿凌说得不错。”
说完她避着蓝衣姑娘,礼尚往来地朝岑巍露出个挑衅表情:“阿巍好没礼貌,按年纪,你得唤我声姐姐,我大你两岁呢!”
岑巍恼怒拔箭,张牙舞爪。
陆衔蝉立马闪到阿姐身后,她欠欠的:“阿姐,你快看阿巍!”
蓝衣姑娘拍拍陆衔蝉搭在她肩上的手:“别逗阿巍了,当心这花炮炸给你看。”
啧啧啧,护短。
“好吧,看在阿姐的份上,不同你计较。”
陆衔蝉一扬下巴,她掏出个扳指丢向岑巍:“姐姐送你的见面礼,不必谢了。”
玉扳指打空中划出道弧线,落进岑巍手里,她的注意力立刻被引走了。
刚打发完大的,一低头,小的拉着她的袖摆。
阿凌瞪着大眼睛,认认真真纠正:“山君姐姐算错了,你今年十九,阿巍姐姐今年十六,应是大三岁!”
世人皆道陆山君十九,可陆衔蝉十八。
陆衔蝉语塞,她机智忽悠道:“阿凌你不懂,女孩子长到十八岁就不长岁数了。”
“阿姐,你说对不对?”
“嗯。”
蓝衣姑娘对这话很是认同:“是这样没错。”
阿凌满脸不可置信地看她俩:“人长大了,就会变幼稚吗?”,她拄着下巴唉声叹气:“如果是这样,那我希望时间变得慢一点。”
陆衔蝉和蓝衣姑娘对视,她俩不约而同地笑了。
“阿姐,晋王殿下和晏大将军究竟是何打算?”
陆衔蝉撩起衣摆坐到蓝衣姑娘身侧,总算说起正事:“你看看城里这些江湖人,武林盟办武林大会都没这来得全,咱们这三瓜两枣,能行吗?”
“没有咱们。”
岑巍把扳指套在手上反复端详,她凑过来搂住陆衔蝉肩膀,似乎是想说‘谢谢姐姐’之类的话,但又不好意思,最终脸上只留下个龇牙咧嘴的笑。
“我们有其他任务,留在雍州城的只有你。”
她咿咿呀呀唱起来:“英雄~侠客~一己之力,挡千军万马~”
“阿巍!”
蓝衣姑娘不赞同地看她一眼,转头对陆衔蝉柔声解释:“此事说来话长。”
“我们得到消息,摩罗旧城里的部分戎人贵族为了隐藏家中昭国奴隶,要制造一场混乱,趁乱出城,迁居到北绿洲的戎人王城。”
陆衔蝉敏锐地察觉到,这是个安插暗探的好机会,天命阁绝不会放过这个机会,他们必定会派人潜入。
她几乎能预见蓝衣姑娘接下来的话。
‘天命阁人手不足,无法在暗中护卫戎人,江湖上擅使暗器的高手不多,机关匠正合适,云云。’
他们要去戎国,那可不是什么好活计。
“雍州部会借此潜入戎国,在戎国境内策应,为昭国传递消息,成为天命阁暗探第十二部。”
蓝衣姑娘神色如常,单看表情,她好像是在说一件生活琐事,类似‘今日我们要去喝羊肉汤’,而非是以奴隶之身潜入敌国,去做几乎不可能回来的任务。
雍州部主事去做暗探,这可真是天大的笑话。
“晋王殿下要我们寻暗器高手护卫使团,凭机关术能以一敌百的机关匠,便是其中翘楚。”
“你在,就是威慑。”
蓝衣姑娘打怀中掏出块禁军令牌,推向陆衔蝉:“若有需要,这令牌可证明身份,你便说…是为陛下办事,不必提天命阁。”
“你我之前的赌约,我并未报与阁主。”
她的声音很轻,很温柔:“等使团进京之后,小山君,你就自由了。”
‘自由…’
白云成丝化缕在天上游走,窗外嘈杂依旧。
客栈房间内一时寂静无声。
说到底,他们只是忌惮她这个暗器高手罢了。
陆衔蝉心里很不是滋味,她磨了磨后槽牙:“阿姐,镇关楼也在,我可威慑不到言楼主。”
前楼主战死雍州,言楼主若不恨,便不会将罚恶楼改名镇关,在雍州城一守就是八年。强龙不压地头蛇,这雍州城可是‘蛇窝’。
“你不必担心镇关楼”,蓝衣姑娘说。
“前些日子少阁主亲自出面游说,言楼主已应下,雍州城内,她保使团安全出城,昭国境内,镇关楼绝不对使团出手。”
屋里两个小的看出气氛不对,大气都不敢喘一声。
“那阿凌呢,你们打算怎么安排她?”,陆衔蝉问。
“她暂时跟着少阁主。”
蓝衣姑娘把小孩凌乱的头发理顺,掖到耳后,她神色依旧:“我带你去见见少阁主吧,正好把阿凌送过去。”
“……”
陆衔蝉沉默地收起令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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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走到窗边伸了个大大的懒腰,站定半天,回头反问道:“我又不加入你们天命阁,见你那位宝贝晋王殿下做什么?”
“你想见他便去见,不必拿我和阿凌做筏子。”
她一脚踏上窗子,侧着眸子冷冷道:“姑娘说放我自由,不会是骗我的吧?”
说完也不等蓝衣姑娘回答,便跃出了客栈。
客栈里隐隐传来岑巍的叫喊声:“不是,她是不是生气了?她气性这么大的吗?她气啥呀?!”
陆衔蝉也不知道自己气什么,其实她连气的资格都没有,她要调查当年城破的真相,原本也不可能同她们一起去戎国。
她没有立场,也没有本事阻止她们进入戎国,人家好心放她自由,她气什么?她凭什么气?
她不过…认识她们几天而已。
离开客栈,陆衔蝉就扎进了雍州城最大的铁匠铺,昼夜不休地打铁。
铺子里叮叮咣咣。
一响便是三天。
“小师妹。”
熊一样的铁匠铺老板缩在门框后,他小心翼翼道:“你让我关注那几位,他们在北城门口,要出城了。”
“多谢二十六师兄”,陆衔蝉抓起手边包裹出门,在街道上跑出残影,到城门附近才停下。
北门没什么人。
马车吱嘎吱嘎,浅浅的车辙将路上积雪分成三份。
岑巍频频回头,看见陆衔蝉时眼睛一亮,下马往回迎两步又停下,她板着脸阴阳怪气道:“呦~这不是陆大侠吗?您来这做什么?”
“阿姐可没有失约。”
“某些人就不一定了,冷心冷肺…说散伙,头都不回呢!”
陆衔蝉不同她计较。
她绕过岑巍走到车前,怼开半长不短的木匣,把手里的大包裹硬往满满当当的马车里塞:“我给你们做了些东西,用法都写在里头的册子上。”
“答应阿姐的刀,虽说不是我师父锻的,但绝对比你之前那柄要好,至少不会被轻易捏断,等你回来,拿这柄去京城找我师父换。”
“阿巍的扳指同我的簪子一样,能弹射出毫针,砸碎它,里头有解药。”
“这是我的腰带扣,暗器毒性更烈,半刻就能要了人命,切记,这东西解药得泡在酒里服下。”
“包裹里的圆盒子原本是射毫针的,时间紧,没时间锻,我稍微改了改,你们可以用绣花针去填。”
“戎国是野蛮之地,但总不至于连绣花针都没有。”
她拔下自己的簪子插在蓝衣姑娘头上,对上蓝衣姑娘的眼神,又立刻转过头去:“你不要傻乎乎去当奴隶,你可以给戎贼下毒,假扮戎贼的混血儿女,去当家做主,昭国是战胜国,不是亡国的摩罗。”
陆衔蝉一边絮叨,一边在包裹里翻找:“牵机锁、八面鼓、解药…毒药呢?我记得我放进包裹里了,就放在包裹里,就放在包裹里的…”
蓝衣姑娘轻抚陆衔蝉头顶,呵呵笑:“小山君果然还是孩子呢。”
“胡说,我…”
陆衔蝉瘪着嘴,别过头去。
眼泪偷偷顺着下颌淌,她偷偷用袖子擦,白色袖口留下好大一块水印。
“是是是,你今年已有十九岁,大孩子了。”
“给阿巍他们当个榜样”,蓝衣姑娘笑着说。
“跟阿凌似的,这么爱哭…”,她掏出帕子,把陆衔蝉的头硬掰回来擦眼泪。
“听话!不许哭了!”
陆衔蝉哽咽道:“阿姐可真霸道。”
“去戎国的是我们又不是你,我都没哭”,岑巍搂过陆衔蝉肩膀:“你到底在哭什么?”
“一会儿莫名其妙生气,一会又哭成这样。”
她只是害怕离别,恐惧孤单。
陆衔蝉捂着脸深呼吸几次,再抬头时神色已恢复如常,只是她眼中犹带着水汽,阳光下泛着莹莹的光:“阿姐糊弄我的事,我原谅你了。”
“你们等我,等我做完了我的事,就去找你们。”
她后退两步,同他们郑重道别:“北地路远,诸位…一路平安。”
雍州部诸人下马回礼。
此去北绿洲将近万里,京城至雍州城又是千里开外…她们要做的事都不是易事,再见很难。
马车的嘎吱声重新响起。
北城门开了又关,巨大的铰链收紧归位。
陆衔蝉停在原地看了许久许久,呆愣了一会儿,脑子里忽然飘过句奇怪的话:‘太平二十四年二月末,又是冬雪未尽,她好不容易找见的雍州城,丢下她,北上了,她又成了无根的浮萍。’
雍州城,北上了。
‘什么疯言疯语…’
陆衔蝉嗤笑一声,随后利落转身,直奔镇关楼。
天命阁要趁乱入摩罗旧城,晏大将军押送使团出城时无疑是最好时机。
雍州城与摩罗旧城之间,快马不到半日路程,换句话说…最迟明日,晏大将军就要进雍州了。
城门申时三刻落锁,他会在黄昏时入城。
她心中猜测,尚需验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