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六年前的桥城,晏辰临生过一场病。
渭河汛期,大雨连绵,他为了治水,好几日淋雨泡在河水里。
他素来隐忍能抗,直到天晴才放任自己露出病态。
紧绷的神经一松懈,便高热不退,昏睡了过去。
是她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照料,为他擦身换帕。
意识混沌间,总能听到她小声在哭。
一遍又一遍说着:“你要好起来,你不要离开我。”
他觉得很吵,昏睡中都皱起眉。
醒来后,只见她双目红肿,又慌又喜地往他怀里钻,整张脸埋在他的颈窝:“太好了,你醒了,你没事了。”
他抬手想扯开她,可脖颈处全是她湿热的眼泪,便又收回了手:“哭什么?发热而已,死不了。”
她缠他缠得更紧,哭道:“可是我会害怕……我只有你了。”
她的眼泪顺着他的脖颈滑落没入领口,一路烫至他胸口。
那原本想扯开她的大手,轻轻摸了摸她的头。
后来他在战场厮杀,无数个受伤疼痛的时候,他都在想,她还会不会怕为他哭,怕他死。
他难以自控地怀念起她的“吵”。
却也只能怀念。
她不见了。
祝晚岚眼里只有那间小院,她将“还怕我会死吗”听成了“害怕我会死吗”,毫不犹豫地点头:“怕。”
晏辰临心口发烫。
僵硬的手臂松了松,眼看快要从被她架住胳膊变成主动揽住她的肩膀。
可接着又听到她平静地补充:“殿下若受我牵连,有个闪失万一,我自当以死谢罪,可小满年幼,我唯盼他能好好活着。”
晏辰临的手臂再次僵住,就连先前稍稍往她靠的身子也站直了。
他扯了扯嘴角,尝到一丝腥涩,不知是翻涌的血气,还是为自己荒谬的妄想。
她在意的不是他的生死。
只是她和裴轩的孩子。
祝晚岚能感觉落在自己肩头的重量没了,困惑抬头看去:“殿下……?”
他侧脸冷峻,阴沉迫人。
是生气了,还是太疼了?
晏辰临目视前方,并不看她。
对她刚刚那番话不予置评,突兀而生硬地结束了由他抛出来的话题:“不必扶我,你去敲门,看看这屋是否真有人住。”
距离小院约莫还有两三丈远,祝晚岚只当他是走路会牵动伤口疼痛,于是松开他的腰,点头应声:“好,我这就去敲门。”
若是无人居住的废弃小屋,也省得他忍痛白跑一趟了。
祝晚岚快步小跑至院门,边敲边扬声喊门。
很快屋内亮起了灯,主屋木门开了个间隙,有个青壮的男子提了盏油灯,警惕望向院门口。
隔了些距离,透过篱笆木门,依稀能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白衣女子。
饶是他住惯了山野荒郊,大晚上见此场景,也难免心里发毛。
他嗓音宏亮,半是壮胆半是想喝退些脏东西:“谁?是人是鬼?还是山中精怪?”
祝晚岚眸光骤亮。
有人,不是荒废的小屋。
她忙斟酌言辞回道:“大哥莫惊,我是人,我与……我与我家主子路遇山匪,我家主子被山匪所伤,想向您讨些止血的伤药,还请大哥行个方便!”
她生怕这位大哥似先前那茶棚店家一般,误会二人的关系,徒增尴尬。
本想以兄妹相称,又怕冒犯了皇家。
毕竟他可是太子,她哪配和他兄妹相称。
不动声色跟在她身后走近的晏辰临,沉眼抿唇。
主子?
她是生怕别人误以为他们关系亲密,抢先将自己定在婢女的位置,同他划清界限。
祝晚岚一心求药,对晏辰临毫无所察。
见男子不动,再次恳求道:“大哥若是为难,可否麻烦您将止血伤药扔出来?人命关天,还请您施以援手!我们身上的财物已被山匪洗劫,暂无以为报,但府中人不久就会寻来,届时一定重金酬谢大哥!”
她身上唯一值钱的银簪,在刺马后已不知掉落在何处。
至于晏辰临身上有没有银两与贵重物品,她不得而知,更无权处置。
男子犹豫半晌,一手提着油灯,一手抄起把柴刀大步而来。
与此同时晏辰临立在祝晚岚身边,直直盯着猎户走近,同样警惕。
男子走近,将油灯往前递,隔着院门缝隙,打量两人。
两人都是他平日里不曾见过的好样貌,瞅着不是什么凶恶的面相。
嗅闻到浓郁的血腥味,他看了看晏辰临那张没甚血色的脸,打开了院门。
祝晚岚连声道谢:“多谢大哥仗义援手。”
男子摆摆手,领着他们往屋里走:“进屋再说。”
祝晚岚应声点头,重新去搀扶晏辰临。
晏辰临微顿,垂眸扫过她焦灼的眉眼,没有推开她。
男子走在前头,是个爽朗好心之人,边走边道:“我家里是有些止血止痛的伤药,不过都是我平日应对被野兽抓咬的,你们遇到了山匪,受的是刀剑伤吧?也不知道我这些药好不好使。”
“定比没有强。”祝晚岚顺势道:“可否再向大哥讨要些干净布条与热水,用以清理包扎伤口?”
“行,小事,先前我烫野猪皮,刚好还剩下大半壶热水,都不用烧了。”
说话间已经入了屋子。
这屋总共就一间房,陈设简陋,一床一桌,墙壁上挂着器具、兽皮,只有他一人生活的痕迹。
他指了指屋内唯一的木床:“坐着吧,我去拿药端水。”
祝晚岚架扶着晏辰临在木床落座,看着猎户忙碌背影有些不好意思,出声询问道:“要不大哥告诉我水壶在哪,我去拿吧?”
猎户在翻找伤药,头也没回:“不用,我不领你去你也弄不清楚,你先帮他把外衣脱了看看伤在何处,一会清理起来好心里有数。”
祝晚岚闻言抬眼看向晏辰临,骤然跌入他墨色的眼眸里。
给他……脱衣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