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7月,盛夏蝉鸣震耳。
下午三点钟,日头仍旧毒辣。
安平在绑扎箍筋,汗水浸透了旧得褪色的衬衫,顺着黝黑的皮肤往下滴,有一滴落进眼睛里,难受得很,他本能抬手去擦,手臂上也是汗水,汗擦着汗,又是一阵涩痛,令他视线产生了些微模糊。
眼前的钢筋出现重影,他用力眨眨眼,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支藿香正气水。
身后的工友嘟囔:“这天气,热得不正常。”
确实,空气都像凝固一般,没有一丝风动。
安平缓过来,抬头看了看天,日头高悬,白云悠悠,他皱着眉:“真是奇了怪了,天气预报说有雨,但你看这天,哪有半点要下雨的意思?”
工友附和:“谁说不是呢。”
安平手上绑扎动作没停,余光看向旁边始终沉默的少年人。
这人是一周前来工地的,被安排到和他一个宿舍。
瘦高个,长了张年轻到有些青涩的脸,估摸着也就十六七岁。后来一问,果然刚满十六,不过这在安平看来也正常,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上学了就出来打工。
只是,这孩子的父母倒也忍心,让还在长身体的娃来工地上干力气活。
安平在心底叹了口气,又摸出一支藿香正气水递过去,连带出来的,还有早上女儿放在他口袋里的水果糖。
想到年幼乖巧的女儿,他沟壑交错的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松软。
“小伍,喝一支再继续干,生热就麻烦了。”
伍嘉时闻言抬头,安全帽下他的额发已经湿透,一缕一缕地垂下来。
他看着安平,这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或许是因为同住一个宿舍,安平对他总是格外关照些。
“谢谢。”
伍嘉时伸手接过,长时间的劳动使他稍一动作,手臂牵动着肩颈的肌肉就开始发酸。来工地已经一周,他还是没有完全适应繁重的体力活,不过没关系,总会有习惯的那天,就像掌心已经磨出的茧子,随着时间日益加厚,直至感觉不到痛。
下午四点过半,天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艳阳天,没几分钟就铅云密布。天低得压在头顶,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涌,仿佛顷刻间暴雨就会砸在身上。
工头急忙安排收工,扯着嗓子指挥。
该搬的搬走,该包的包好。
场面看起来混乱,却也有条不紊。
在工地待的时间久了,下暴雨这种事都知道该怎么应对。
伍嘉时没见过这阵仗,怔了一瞬。
安平提醒他:“小伍,愣啥呢,赶紧把东西装好回工棚了。”
下暴雨没法再作业,收工完成后,工头清点完人数就招呼大家赶紧回。
工地是新兴建的住宅项目,这一年,房价尚未如同坐火箭般飞涨,但商品房的建造已然遍地开花。
这个项目面积大,人员多,有附近的工人,收工之后自然是回家,也有家离得远,只能住在工地宿舍。
安平和伍嘉时都属于后者。
他俩回到工棚时,安平刚一推开门,远处天际线就滚过一声闷雷,紧接着雨点噼里啪啦砸下。
安茉就是被这声闷雷惊醒的。
她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外头风云变幻一概不知,直到听见轰隆一声,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睁开眼睛,工棚里很暗,虽说平时采光就不好,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光景暗得像是半夜。
门口传来开锁声,安茉掀开蚊帐从小床上下来,揉了揉眼往门口走。
安平一开门,就看到女儿仰着小脸在喊爸爸,两只手臂张开。
小小一个,还没到他腰那里。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又扯过挂在绳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才将女儿抱起来:“是不是刚睡醒?”
他用掌心轻轻抚过女儿脸上的红印子,那上面是凉席的纹路。
安茉点点头,指着床上的图画书,小声说:“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安平顺着看过去,那是他从旧书摊上淘回来的。
安茉还没上小学,认识的字不多,但她会读拼音,靠着插画和读音也就大概能明白意思。
工地上鱼龙混杂,施工现场又危险,他怕女儿乱跑,就把工棚的门从外边锁上。实际上女儿很懂事,每天都安静待着,他晚上下工回来时也从不抱怨。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锁门,防止有人趁他干活时进去。
他也想过买个二手电视回来给女儿解闷,可工棚就十多平米,床和杂物都堆满了,活动的地方都只有巴掌大,更别说再塞个电视机。
真是造孽。
这话他自己说过,也无意中听别人说过。
“这么小个娃,就被她爸带着到工地受罪,真是造孽啊……”
这话是事实,安平每每想起就心里发酸,可他又实在迫不得已。
“晚上想吃啥?”安平问女儿。
安茉不挑食,“都行。”
“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安平把女儿放下,扭头对伍嘉时说:“小伍,下着雨,你晚上也别出去买饭了,我出去一趟顺带给你捎一份。”
工地只管中午饭,早晚饭要自己解决。
而且工棚里是不允许私下做饭的,说是有安全隐患,但好在工地附近的小饭馆、路边摊价格都很亲民,面向的就是下力人。
“不用……”伍嘉时下意识拒绝,他不习惯麻烦别人。
“不用啥呀,你连伞都没有吧?”安平笑笑。这孩子来工地的那天,行李少得可怜,连床垫子都没有,晚上就打算睡在硬板床上。他瞅着就心疼,找了床旧棉被给他铺上,当时这孩子也说不用。
伍嘉时沉默了会儿,没再拒绝,“谢谢安叔,等下我把钱给你。”
安平没接钱这个话茬,反而调侃:“这些天听你说最多的就是谢谢,这也要谢,那也要谢,你这孩子咋恁客气啊。”
安平抬手摸了下女儿脑袋,叮嘱她:“乖乖待着,爸爸很快就回来。”
天地都被雨水浇得模糊,安平看了一眼,弯腰把裤腿挽起来,撑起伞踏进了雨幕中。
工棚里就剩下安茉和伍嘉时,一个小孩和一个半大的少年。
安茉眨巴眼睛看着伍嘉时,好奇居多,也有些拘谨。
这一周里,她还没有和这个大哥哥说过话。
倒不是安茉不想说,而是伍嘉时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的。
譬如此刻,伍嘉时一言不发,径直走向床铺,往上一躺。
安茉只能看到他削瘦的后背。
雨点砸在工棚屋顶铁皮上,声响格外大,整个世界被水浸透,安茉觉得,他们此刻像是在鱼肚子里。
她盯着伍嘉时的后背,目光专注。
她看到一滴水落在他的床单上,因为没落在身上,他大约没感觉到,仍旧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没动。
安茉看着第二滴水落下时,往他床边走了两步。
等到第三滴水,她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背。
伍嘉时猛地转过来,在一片昏沉中看着她。
他动作太迅速,安茉一时没反应过来,和他对视几秒,才指着床单洇湿的位置讷讷开口:“哥哥,漏雨了。”
伍嘉时低头看床单上那片阴影,又抬头看顶棚,房间里太暗,不能确定是哪个位置漏雨。但从漏雨情况来看,应该是很小的漏洞。
他打开灯,再次检查顶棚。
“哥哥……”安茉站在他床边,一双手掌捧成小碗状,去接漏雨的地方。她小声说:“我先接住雨,等我爸爸回来他会把屋顶修好的。”
在安茉的小世界里,爸爸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伍嘉时看着水珠落在她手掌,又别过眼。
“不用麻烦你爸爸了。”他俯身在工具箱里找防水胶,“我自己修就可以。”
工棚层高矮,伍嘉时站在凳子上,一伸手就能够到顶棚。
他找到漏雨的位置,果然只有钉孔大小,涂上防水胶后,漏雨立刻就止住了。
安茉瞪大眼睛,觉得好神奇。
她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门被人推开,带进来一阵潮湿雨气。
安平把伞挂在外边,雨太大,撑着伞也无济于事,身上衣服被淋湿了大半,好在买回来的卤菜和馒头被他裹在怀里,没沾上雨水,拿出来还是热乎乎的。
“又漏雨了?”安平说,“这板房也不知道转了几手,一下大雨就漏。”
“不碍事,修好了。”伍嘉时从凳子上下来,又用抹布把凳子面擦了擦。
工棚里有张折叠饭桌,平时放着不占地方,吃饭了就支起来。
以前都是安平和女儿一起吃饭,现在多了个伍嘉时。
安平把塑料袋解开,直接把小菜和卤肉就着袋子放桌上,他问摊主要了三双一次性筷,主要也是为了省事,吃完不用洗碗洗筷。
香味弥漫在小小的工棚里。
安茉乖乖坐在小板凳上,她已经饿了,但她要等爸爸一起吃。
安平走到角落里,这里有旧床单挡起来专门换衣服的地方,女儿虽然还小,但毕竟是女孩子,这些细节都得注意。他把衬衫脱了挂起来,没洗,下着雨洗了也是阴干一股子味道,还不如等天晴了再洗好晾干。
他找了件干净衣服穿上,走出去。
伍嘉时摸着口袋问:“安叔,这饭多少钱,我给你。”
安平笑笑,“都混在一起呢,分不清。”
他往饭桌前一坐,“等你工资发下来,再跟我计较钱的事,现在不急。”
伍嘉时来工地时身无分文,工头预支给他三百块,到时候要在工资里扣。
他不吭声了。
下雨天,蚊子总往屋里钻,进进出出开门时难免带进来几只蚊子,要是不点上蚊香,一顿饭吃下来小腿上能多出几个包,痒起来前半夜都睡不安稳。
安平点了盘蚊香放旁边。
这顿饭吃得很快,干了一天活的人没有闲聊,馒头配菜吃得津津有味。
安茉最磨蹭,安平等她吃完把塑料袋收拾到一起扔在外边垃圾桶里,放屋里可不行,夏天最容易招小虫子。
饭后,安平领着安茉去公共洗手间洗脸刷牙,虽然也就几步路,但他不放心女儿自己去。
养女儿嘛,总归是要小心些。
回工棚,他又陪女儿看了会儿图画书,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很多时候都是安茉用稚嫩的声音念着旁白,他只是听着就觉得心里像灌了蜜。
安茉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小孩子觉多,白天睡过,晚上还照睡不误。
安平给她肚子上盖好小毯子,掖好蚊帐边,确定女儿今晚能睡个好觉,他才拿着毛巾香皂去冲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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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间点,公共洗澡间人不多。
伍嘉时一般也是在这个点去冲澡。
雨声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夜色黑黝黝一片,往东边看去,依稀可见尚未完工的高楼轮廓。
安平站在门外抽了支烟,散花软包,是当时阳城最便宜的香烟之一,售价三块钱一包。
他给伍嘉时散了一支。
伍嘉时摆了摆手,没接。
“咋滴,嫌这烟太差了?”安平笑着打趣。
“不是。”伍嘉时说,“我不抽烟。”
“不抽烟好,烟这玩意百害无一利。”安平收回烟盒,缓缓吐出口烟圈。
这话从一个正在吞云吐雾的人口中说出,未免有些好笑。
伍嘉时没笑,也没说话,安静看着雨。
“不抽烟你就先进去呗。”安平说,“怎么?在这吸二手烟啊?”
“看雨。”
安平哼笑一声,“闲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目光自始至终也没有离开过漫天的雨。
房间里,安茉平稳轻浅的呼吸声,被汹涌的雨声掩盖。
一支烟抽完,安平干咳了两声,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那天也下了暴雨。”
“哪天?”
“安茉她妈去世的那天。”
安平摁灭烟,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他说:“我和她妈是相亲认识的,那个年代也不兴自由恋爱,用现在的话说,我们俩都是彼此的初恋……”
提到妻子,这个中年男人的眉目温和下来。
“婚后十多年,我也没啥出息,好在她也不嫌弃我。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一直到茉茉出生,中年得女,我们俩都宝贝得不行。”
行囊羞涩都无恨,难得夫妻是少年。
安平回想起那段日子,像梦一般。
妻女在身边,他除了种地,农闲时候就进城打工,生活虽不富裕但幸福是真的。
“再后来,她妈生了病,起初是低烧,到诊所吃药挂水都不见好。我就带她去医院,她啊,总是怕花钱,我说,这两亩地的小麦等到七月份就熟了,到时候卖了,就有钱了。可是医生告诉我,两亩地的小麦钱不够,二十亩都不够……”
伍嘉时一直在扮演聆听者,直到听见这声音里掺杂了不易察觉的哭腔。他蓦地偏过头,中年男人的后背微微驼着,眼角似有湿润。
“我借了亲戚的钱,终于让她住上院了,可还是没办法……”他又重复了一遍:“没办法呀。欠了一圈债,我就只能带茉茉到城里打工。他们说我把这么小的闺女带到工地,真是造孽啊,可我实在是没办法呀。”
那些压在心口的,不曾诉说过的话,在今晚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对方只是一个少年,这些话说过就说过了,少年人不会放在心上。
安平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良久,他嘴角勉强地牵了牵:“进去吧。”
安平推门的动作很轻,再加上小孩子睡得沉,安茉丝毫没被声响吵醒。
他看着女儿的睡颜,心里盘算着钱攒得差不多了,等到八月份就在小学附近租个房子。安茉生日是九月份,卡在这个点,去年秋季开学时,她还不满六岁,读不了小学。但实际上到今年九月份她就满七岁了,算起来是晚入学一年。
到时候要给女儿买个漂亮的新书包。
安平这么想着,慢慢睡着。
雨连着下了两天,到第三天下午,终于放晴。
施工进度不等人,项目部催得紧,工头也火急火燎,当天下午就打算开工。
开工前得检查现场,暴雨冲刷下,外脚手架的连接螺栓松动,在第八层位置。
工头扫了圈,没见那几个架子工的人影,他啐了口,转头喊住伍嘉时,“小伍,你上去把螺栓加固加固。”
这活其实除了要高空作业外,没技术含量,会用扳手就行。
所以工头才随手指派了个。
“他才来工地一周,十六岁的娃,你就让他干那高处的活。”安平看着工头,“老陈,你不厚道啊。”
老陈脸色不大好看,“年纪小灵活,再说了,系着安全绳呢,能出啥事。”
伍嘉时从工具包里找出扳手。
安平对他很好,老陈也给他预支过工钱,他不想两人因为他闹矛盾。
“没事,安叔,我上去了。”
安平拉住他,“我替你去。”
伍嘉时拍了拍安平的手背,“真没事。”
安平二话不说就把扳手夺过来,不给伍嘉时再拒绝的机会。
系上安全绳的时候,他还笑着说:“等会就下来了。”
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很深。
灰扑扑带着补丁的衣服,劲瘦的身躯,黝黑的皮肤,因长期干活而更显沧桑的面容,很符合从事重体力劳动者的形象。
伍嘉时望着站在高处的安平,似乎是望见了以后的自己。
安全绳在空中摇摇晃晃,像钟摆。
指针跳来跳去,最终定格在六点钟。
紧随其后是一阵惊呼。
绳子断了。
安平摔下来的位置立着几根纵筋。
钢筋贯穿他的身躯,他弯了一辈子的腰,此刻呈现出一种反弓的姿态。
远处的夕阳下坠,染红天边一片,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残阳如血,还是血如残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