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控》
1. 残阳血
2007年7月,盛夏蝉鸣震耳。
下午三点钟,日头仍旧毒辣。
安平在绑扎箍筋,汗水浸透了旧得褪色的衬衫,顺着黝黑的皮肤往下滴,有一滴落进眼睛里,难受得很,他本能抬手去擦,手臂上也是汗水,汗擦着汗,又是一阵涩痛,令他视线产生了些微模糊。
眼前的钢筋出现重影,他用力眨眨眼,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支藿香正气水。
身后的工友嘟囔:“这天气,热得不正常。”
确实,空气都像凝固一般,没有一丝风动。
安平缓过来,抬头看了看天,日头高悬,白云悠悠,他皱着眉:“真是奇了怪了,天气预报说有雨,但你看这天,哪有半点要下雨的意思?”
工友附和:“谁说不是呢。”
安平手上绑扎动作没停,余光看向旁边始终沉默的少年人。
这人是一周前来工地的,被安排到和他一个宿舍。
瘦高个,长了张年轻到有些青涩的脸,估摸着也就十六七岁。后来一问,果然刚满十六,不过这在安平看来也正常,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上学了就出来打工。
只是,这孩子的父母倒也忍心,让还在长身体的娃来工地上干力气活。
安平在心底叹了口气,又摸出一支藿香正气水递过去,连带出来的,还有早上女儿放在他口袋里的水果糖。
想到年幼乖巧的女儿,他沟壑交错的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松软。
“小伍,喝一支再继续干,生热就麻烦了。”
伍嘉时闻言抬头,安全帽下他的额发已经湿透,一缕一缕地垂下来。
他看着安平,这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或许是因为同住一个宿舍,安平对他总是格外关照些。
“谢谢。”
伍嘉时伸手接过,长时间的劳动使他稍一动作,手臂牵动着肩颈的肌肉就开始发酸。来工地已经一周,他还是没有完全适应繁重的体力活,不过没关系,总会有习惯的那天,就像掌心已经磨出的茧子,随着时间日益加厚,直至感觉不到痛。
下午四点过半,天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艳阳天,没几分钟就铅云密布。天低得压在头顶,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涌,仿佛顷刻间暴雨就会砸在身上。
工头急忙安排收工,扯着嗓子指挥。
该搬的搬走,该包的包好。
场面看起来混乱,却也有条不紊。
在工地待的时间久了,下暴雨这种事都知道该怎么应对。
伍嘉时没见过这阵仗,怔了一瞬。
安平提醒他:“小伍,愣啥呢,赶紧把东西装好回工棚了。”
下暴雨没法再作业,收工完成后,工头清点完人数就招呼大家赶紧回。
工地是新兴建的住宅项目,这一年,房价尚未如同坐火箭般飞涨,但商品房的建造已然遍地开花。
这个项目面积大,人员多,有附近的工人,收工之后自然是回家,也有家离得远,只能住在工地宿舍。
安平和伍嘉时都属于后者。
他俩回到工棚时,安平刚一推开门,远处天际线就滚过一声闷雷,紧接着雨点噼里啪啦砸下。
安茉就是被这声闷雷惊醒的。
她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外头风云变幻一概不知,直到听见轰隆一声,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睁开眼睛,工棚里很暗,虽说平时采光就不好,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光景暗得像是半夜。
门口传来开锁声,安茉掀开蚊帐从小床上下来,揉了揉眼往门口走。
安平一开门,就看到女儿仰着小脸在喊爸爸,两只手臂张开。
小小一个,还没到他腰那里。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又扯过挂在绳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才将女儿抱起来:“是不是刚睡醒?”
他用掌心轻轻抚过女儿脸上的红印子,那上面是凉席的纹路。
安茉点点头,指着床上的图画书,小声说:“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安平顺着看过去,那是他从旧书摊上淘回来的。
安茉还没上小学,认识的字不多,但她会读拼音,靠着插画和读音也就大概能明白意思。
工地上鱼龙混杂,施工现场又危险,他怕女儿乱跑,就把工棚的门从外边锁上。实际上女儿很懂事,每天都安静待着,他晚上下工回来时也从不抱怨。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锁门,防止有人趁他干活时进去。
他也想过买个二手电视回来给女儿解闷,可工棚就十多平米,床和杂物都堆满了,活动的地方都只有巴掌大,更别说再塞个电视机。
真是造孽。
这话他自己说过,也无意中听别人说过。
“这么小个娃,就被她爸带着到工地受罪,真是造孽啊……”
这话是事实,安平每每想起就心里发酸,可他又实在迫不得已。
“晚上想吃啥?”安平问女儿。
安茉不挑食,“都行。”
“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安平把女儿放下,扭头对伍嘉时说:“小伍,下着雨,你晚上也别出去买饭了,我出去一趟顺带给你捎一份。”
工地只管中午饭,早晚饭要自己解决。
而且工棚里是不允许私下做饭的,说是有安全隐患,但好在工地附近的小饭馆、路边摊价格都很亲民,面向的就是下力人。
“不用……”伍嘉时下意识拒绝,他不习惯麻烦别人。
“不用啥呀,你连伞都没有吧?”安平笑笑。这孩子来工地的那天,行李少得可怜,连床垫子都没有,晚上就打算睡在硬板床上。他瞅着就心疼,找了床旧棉被给他铺上,当时这孩子也说不用。
伍嘉时沉默了会儿,没再拒绝,“谢谢安叔,等下我把钱给你。”
安平没接钱这个话茬,反而调侃:“这些天听你说最多的就是谢谢,这也要谢,那也要谢,你这孩子咋恁客气啊。”
安平抬手摸了下女儿脑袋,叮嘱她:“乖乖待着,爸爸很快就回来。”
天地都被雨水浇得模糊,安平看了一眼,弯腰把裤腿挽起来,撑起伞踏进了雨幕中。
工棚里就剩下安茉和伍嘉时,一个小孩和一个半大的少年。
安茉眨巴眼睛看着伍嘉时,好奇居多,也有些拘谨。
这一周里,她还没有和这个大哥哥说过话。
倒不是安茉不想说,而是伍嘉时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的。
譬如此刻,伍嘉时一言不发,径直走向床铺,往上一躺。
安茉只能看到他削瘦的后背。
雨点砸在工棚屋顶铁皮上,声响格外大,整个世界被水浸透,安茉觉得,他们此刻像是在鱼肚子里。
她盯着伍嘉时的后背,目光专注。
她看到一滴水落在他的床单上,因为没落在身上,他大约没感觉到,仍旧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没动。
安茉看着第二滴水落下时,往他床边走了两步。
等到第三滴水,她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背。
伍嘉时猛地转过来,在一片昏沉中看着她。
他动作太迅速,安茉一时没反应过来,和他对视几秒,才指着床单洇湿的位置讷讷开口:“哥哥,漏雨了。”
伍嘉时低头看床单上那片阴影,又抬头看顶棚,房间里太暗,不能确定是哪个位置漏雨。但从漏雨情况来看,应该是很小的漏洞。
他打开灯,再次检查顶棚。
“哥哥……”安茉站在他床边,一双手掌捧成小碗状,去接漏雨的地方。她小声说:“我先接住雨,等我爸爸回来他会把屋顶修好的。”
在安茉的小世界里,爸爸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伍嘉时看着水珠落在她手掌,又别过眼。
“不用麻烦你爸爸了。”他俯身在工具箱里找防水胶,“我自己修就可以。”
工棚层高矮,伍嘉时站在凳子上,一伸手就能够到顶棚。
他找到漏雨的位置,果然只有钉孔大小,涂上防水胶后,漏雨立刻就止住了。
安茉瞪大眼睛,觉得好神奇。
她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门被人推开,带进来一阵潮湿雨气。
安平把伞挂在外边,雨太大,撑着伞也无济于事,身上衣服被淋湿了大半,好在买回来的卤菜和馒头被他裹在怀里,没沾上雨水,拿出来还是热乎乎的。
“又漏雨了?”安平说,“这板房也不知道转了几手,一下大雨就漏。”
“不碍事,修好了。”伍嘉时从凳子上下来,又用抹布把凳子面擦了擦。
工棚里有张折叠饭桌,平时放着不占地方,吃饭了就支起来。
以前都是安平和女儿一起吃饭,现在多了个伍嘉时。
安平把塑料袋解开,直接把小菜和卤肉就着袋子放桌上,他问摊主要了三双一次性筷,主要也是为了省事,吃完不用洗碗洗筷。
香味弥漫在小小的工棚里。
安茉乖乖坐在小板凳上,她已经饿了,但她要等爸爸一起吃。
安平走到角落里,这里有旧床单挡起来专门换衣服的地方,女儿虽然还小,但毕竟是女孩子,这些细节都得注意。他把衬衫脱了挂起来,没洗,下着雨洗了也是阴干一股子味道,还不如等天晴了再洗好晾干。
他找了件干净衣服穿上,走出去。
伍嘉时摸着口袋问:“安叔,这饭多少钱,我给你。”
安平笑笑,“都混在一起呢,分不清。”
他往饭桌前一坐,“等你工资发下来,再跟我计较钱的事,现在不急。”
伍嘉时来工地时身无分文,工头预支给他三百块,到时候要在工资里扣。
他不吭声了。
下雨天,蚊子总往屋里钻,进进出出开门时难免带进来几只蚊子,要是不点上蚊香,一顿饭吃下来小腿上能多出几个包,痒起来前半夜都睡不安稳。
安平点了盘蚊香放旁边。
这顿饭吃得很快,干了一天活的人没有闲聊,馒头配菜吃得津津有味。
安茉最磨蹭,安平等她吃完把塑料袋收拾到一起扔在外边垃圾桶里,放屋里可不行,夏天最容易招小虫子。
饭后,安平领着安茉去公共洗手间洗脸刷牙,虽然也就几步路,但他不放心女儿自己去。
养女儿嘛,总归是要小心些。
回工棚,他又陪女儿看了会儿图画书,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很多时候都是安茉用稚嫩的声音念着旁白,他只是听着就觉得心里像灌了蜜。
安茉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小孩子觉多,白天睡过,晚上还照睡不误。
安平给她肚子上盖好小毯子,掖好蚊帐边,确定女儿今晚能睡个好觉,他才拿着毛巾香皂去冲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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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间点,公共洗澡间人不多。
伍嘉时一般也是在这个点去冲澡。
雨声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夜色黑黝黝一片,往东边看去,依稀可见尚未完工的高楼轮廓。
安平站在门外抽了支烟,散花软包,是当时阳城最便宜的香烟之一,售价三块钱一包。
他给伍嘉时散了一支。
伍嘉时摆了摆手,没接。
“咋滴,嫌这烟太差了?”安平笑着打趣。
“不是。”伍嘉时说,“我不抽烟。”
“不抽烟好,烟这玩意百害无一利。”安平收回烟盒,缓缓吐出口烟圈。
这话从一个正在吞云吐雾的人口中说出,未免有些好笑。
伍嘉时没笑,也没说话,安静看着雨。
“不抽烟你就先进去呗。”安平说,“怎么?在这吸二手烟啊?”
“看雨。”
安平哼笑一声,“闲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目光自始至终也没有离开过漫天的雨。
房间里,安茉平稳轻浅的呼吸声,被汹涌的雨声掩盖。
一支烟抽完,安平干咳了两声,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那天也下了暴雨。”
“哪天?”
“安茉她妈去世的那天。”
安平摁灭烟,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他说:“我和她妈是相亲认识的,那个年代也不兴自由恋爱,用现在的话说,我们俩都是彼此的初恋……”
提到妻子,这个中年男人的眉目温和下来。
“婚后十多年,我也没啥出息,好在她也不嫌弃我。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一直到茉茉出生,中年得女,我们俩都宝贝得不行。”
行囊羞涩都无恨,难得夫妻是少年。
安平回想起那段日子,像梦一般。
妻女在身边,他除了种地,农闲时候就进城打工,生活虽不富裕但幸福是真的。
“再后来,她妈生了病,起初是低烧,到诊所吃药挂水都不见好。我就带她去医院,她啊,总是怕花钱,我说,这两亩地的小麦等到七月份就熟了,到时候卖了,就有钱了。可是医生告诉我,两亩地的小麦钱不够,二十亩都不够……”
伍嘉时一直在扮演聆听者,直到听见这声音里掺杂了不易察觉的哭腔。他蓦地偏过头,中年男人的后背微微驼着,眼角似有湿润。
“我借了亲戚的钱,终于让她住上院了,可还是没办法……”他又重复了一遍:“没办法呀。欠了一圈债,我就只能带茉茉到城里打工。他们说我把这么小的闺女带到工地,真是造孽啊,可我实在是没办法呀。”
那些压在心口的,不曾诉说过的话,在今晚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对方只是一个少年,这些话说过就说过了,少年人不会放在心上。
安平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良久,他嘴角勉强地牵了牵:“进去吧。”
安平推门的动作很轻,再加上小孩子睡得沉,安茉丝毫没被声响吵醒。
他看着女儿的睡颜,心里盘算着钱攒得差不多了,等到八月份就在小学附近租个房子。安茉生日是九月份,卡在这个点,去年秋季开学时,她还不满六岁,读不了小学。但实际上到今年九月份她就满七岁了,算起来是晚入学一年。
到时候要给女儿买个漂亮的新书包。
安平这么想着,慢慢睡着。
雨连着下了两天,到第三天下午,终于放晴。
施工进度不等人,项目部催得紧,工头也火急火燎,当天下午就打算开工。
开工前得检查现场,暴雨冲刷下,外脚手架的连接螺栓松动,在第八层位置。
工头扫了圈,没见那几个架子工的人影,他啐了口,转头喊住伍嘉时,“小伍,你上去把螺栓加固加固。”
这活其实除了要高空作业外,没技术含量,会用扳手就行。
所以工头才随手指派了个。
“他才来工地一周,十六岁的娃,你就让他干那高处的活。”安平看着工头,“老陈,你不厚道啊。”
老陈脸色不大好看,“年纪小灵活,再说了,系着安全绳呢,能出啥事。”
伍嘉时从工具包里找出扳手。
安平对他很好,老陈也给他预支过工钱,他不想两人因为他闹矛盾。
“没事,安叔,我上去了。”
安平拉住他,“我替你去。”
伍嘉时拍了拍安平的手背,“真没事。”
安平二话不说就把扳手夺过来,不给伍嘉时再拒绝的机会。
系上安全绳的时候,他还笑着说:“等会就下来了。”
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很深。
灰扑扑带着补丁的衣服,劲瘦的身躯,黝黑的皮肤,因长期干活而更显沧桑的面容,很符合从事重体力劳动者的形象。
伍嘉时望着站在高处的安平,似乎是望见了以后的自己。
安全绳在空中摇摇晃晃,像钟摆。
指针跳来跳去,最终定格在六点钟。
紧随其后是一阵惊呼。
绳子断了。
安平摔下来的位置立着几根纵筋。
钢筋贯穿他的身躯,他弯了一辈子的腰,此刻呈现出一种反弓的姿态。
远处的夕阳下坠,染红天边一片,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残阳如血,还是血如残阳。
2. 对不起
今天,爸爸死了,也许是在昨天,安茉搞不清楚。
她只知道,昨天一整晚爸爸都没有回来,小伍哥哥也没有回来。
她一个人待在工棚里,门被爸爸从外边锁上了,她出不去,就只能趴在窗户边往外看。
窗户外加固了一层铁网,那是爸爸特意装上的。
他说,这样坏人的手就伸不进来。
外边的世界被铁网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格子。
安茉看着远处的夕阳红得扎眼。
一直到红色消失,黑夜取而代之,她也没有看到爸爸的身影。
这太不正常了。
陆陆续续有人下工回来,路过这间工棚时,脚步微顿,这时候安茉就会把脑袋缩回去,让别人发现不了她。
她听到一声叹息。
她不理解是为什么。
工棚里没有钟表,她不清楚时间,但天已经黑得很彻底了,她肚子饿得咕咕叫,又很困。
于是,她躺在小床上,像爸爸那样给自己盖好毯子,然后用小手轻轻拍着自己,一下一下的,嘴里念念有词:“茉茉快睡吧!睡醒爸爸就回来了!”
次日天光大亮,安茉等到的不是爸爸,而是许久未见的姑姑安敏。
姑姑很少回娘家,除了过年走亲戚外,安茉基本上没有其他机会和姑姑见面。
所以此刻,她很意外。
却还是礼貌地叫人:“姑姑。”
安敏就这么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安茉没反应过来,“回哪?”
安敏说:“村里。”
安茉问:“那爸爸呢?”
时至此刻,安茉才发现,姑姑的头发有些乱,似乎是被风吹的,眼眶也很红,大约是风眯了眼。
安敏抬手抹了把眼泪,声音很低:“你爸爸也回去。”
“哦……”安茉隐隐觉得情况有些不太对,可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对生离死别的直觉,她只是觉得奇怪。但这一切的事情,等见到爸爸就好了,她这么想着,于是笑着牵起姑姑的手,“那走吧!”
姑姑的手掌摸起来像砂纸。
砂纸摩挲着她的小手,有点疼,也有点痒。
很快的,姑姑松开了她的手,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
姑姑找了张洗得发白的床单展开,把她和爸爸的衣服一股脑都扔上去,一拉一系,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就整理好了。
安茉在一旁看着,“姑姑,为什么要把东西都带走?我们不回来了吗?”
“嗯。”
“可是我爸爸说,下个月就要租个房子,让我在城里上学。”
安敏的动作停顿片刻,又继续整理其他杂物,“茉茉乖呀,咱们先回去。”
安茉绷着唇,不太情愿地说了句:“好吧。”
安敏把两个包袱拎到工棚门口,她刚才打包的时候,忽略掉了安茉的图画书。
那本图画书安茉很宝贝,把书抱在怀里。
安茉跟在安敏身后走出工棚,与一道人影擦身而过。
“小伍哥哥。”
安茉叫住伍嘉时,她本来想问他昨晚为什么没回来,也想问他知不知道爸爸发生什么事了。
但她没问。
想到以后可能没机会再见面了,她说:“我和爸爸要回家了。”
伍嘉时脚步定在原地,连回头看她的勇气都没有。
“哥哥再见。”
安茉看到他的肩膀在颤抖,手垂在身侧紧紧攥成拳。
可他仍是没有转过身来。
安茉以为他不想跟她告别,正打算继续跟着姑姑走时,伍嘉时忽地喊她名字。
“茉茉……”伍嘉时说,“你过来一下。”
安茉仰头看了下姑姑,得到许可后,朝着伍嘉时走过去。
等她走近,伍嘉时就蹲下来。
视线齐平,安茉看到他的眼里全是红血丝,像干涸土地上裂开的纹路,失去了活力,只剩下深沉的疲倦。
“对不起。”
伍嘉时声音沙哑,伸手想轻抚她发顶,却又收回。
安茉睫毛轻轻眨动:“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伍嘉时无言以对。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爸爸的坠亡是因为替他去做高空作业。该怎么解释,出门前还有说有笑的人,此刻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句对不起的分量远远不够,他欠她的是一条人命。
姑父不知何时出现,不耐烦地扯着嗓子催促。
安茉有点怕姑父刘震。
她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在这时,伍嘉时往她怀抱着的图画书里塞了什么东西。
他又跟她说了一遍:“对不起。”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道歉,但安茉还是伸出小手抹去他眼角渗出的泪水,她朝他笑了笑说:“哥哥别哭了,没关系的。”
连日的雨终于迎来了大晴天,气温回升。
安茉和姑姑坐在三轮车的车斗里,旁边堆着两个包袱。
安敏得知她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饭,在路边给她买了包子,为此刘震没好气地说:“花这冤枉钱干啥,再忍忍不就到家了,到时候馒头供着她吃,吃到撑。”
安敏低着头没接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快吃。
过年走亲戚时也是这样,姑父说话不中听,像别人欠他钱一样。但在爸爸面前,他就会有所收敛,现在爸爸不在身边,安茉也不敢说什么。
她默默吃着包子,心里想着等见到爸爸她要告状。
吃完包子,阳光有些刺眼,安茉眯了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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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想起刚才小伍哥哥给她塞了样东西。
他的动作很迅速,神神秘秘的。
好奇心驱使,安茉悄悄地掀开图画书,没让姑姑和姑父察觉。
在看清是什么后,她眼睛睁圆。
红红绿绿的钞票。
她是个聪明的小孩,在同龄孩子还只会一百以内加减法时,她就已经会算到一千了,她也认得钱的面值。
一共是一百五十七元。
她把图画书合上,心跳得很快。
小伍哥哥干嘛要给她钱?还有零有整的。
就好像……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她了一样。
安茉把书紧紧抱在怀里,她要把这些钱保存好,等以后有机会再还给小伍哥哥。这是他的钱,她怕他没钱吃饭。
三轮车在颠簸中抵达了村庄。
车停稳后,安敏把安茉从车斗里抱下来。
安茉感受到不远处的一道视线。
那里停着一辆面包车。
常年出入工地,车身早没了原本的颜色,覆着一层灰蒙蒙的尘土,还有星星点点的水泥印。老陈站在车旁,嘴里叼着一根烟,没点燃。
安茉没见过老陈。
安平说工地危险,平时从不允许她在工棚以外的区域活动,只有他下工时,才会领着她到附近逛逛。
刘震脸上堆起笑,屁颠屁颠迎上去。
老陈对他说:“钱三天内会打到你卡上。这小姑娘……哎,你们好好养大。”
刘震忙不迭回:“那肯定啊,她现在就剩我跟她姑两个亲人,我们不养她谁养。”
老陈看向安茉,眼神复杂。
那条安全绳风吹日晒的有些年头了,再加上前两天下暴雨没保管好,被水浸透一遭,就断了。
没人希望发生这种事,可事故已经发生了。
这年头,工地本就没那么规范。
一条人命,哪比得上工程进度?
事故发生后,没有拨打120,更没有送去医院。老陈干工程多年,这种事都是大事化小,小事私了。如果真给送医院抢救,到时候相关部门介入,事故调查后续整改,这一套流程下来,停工可能就是一年半载。
这损失,可远比赔偿款要多得多。
况且,大的工地本身就有死亡指标。
只要不闹大,施工方给家属的赔偿金比起规定只多不少。
安平的家属,一个六岁的小娃娃自然闹不起来,但他还有个亲妹妹。
所以施工方第一时间联系的是安敏一家。
老陈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
人嘛,其实也是耗材。就像机器一样。机器会老化,人会老去,机器会报废,人会死亡。
老陈望了一眼这家的红砖平房,随后头也不回地上了面包车。
3. 流浪狗
安平是被村里的人抬进去的,这些人沾亲带故,大多都姓安。
安茉呆愣在原地像木偶,没有动作,发不出声音,连睫毛都不再眨动。她的眼睛没有聚焦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些人在给父亲穿寿衣。
明明是大夏天,寿衣却是一层裹一层的。
安平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寿衣的袖子不太好穿上,于是那人只能更用力,掰着手臂往里塞。
咔嚓——
安茉听到一声骨头脆响,刺耳至极。
像是人偶的发条拧到极致,再松开,情绪的反扑异常猛烈。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顺着脸颊滑落到衣襟上,小小的身体扑了过去,趴在父亲的身上。
“爸爸、爸爸……”
安茉一遍又一遍喊着,却不会再有人回应。
有人把她拉开。
寿衣终于穿上了,厚重的寿衣裹住了安平瘦小的身躯。
安敏把白色孝布戴在安茉头上,孝布太长,孩子个头矮,两端垂在了地上,她就只能多绕两圈,这使得安茉像个大头娃娃一样。
夏天温度高,零几年农村的葬礼还没有冰馆,几个安排事的一商量,停灵一天,次日下葬。
吊唁在当天下午。
安茉哭累了就停下来,歇了歇又继续哭。
年幼孩子的哭声混着震天响的唢呐声,听得人心里发酸。
安敏陪在她身边,不停地往遗像前的瓦盆里烧纸钱。
而刘震坐在外边,只关心礼簿上的金额。
一下午时间,吊唁的人来来往往,到晚上的时候,要报庙。
报庙之前还有一个流程就是破瓦和扛幡。
问题在于,按规矩这两项都是由长子或者重孙来完成。
可安平就这么一个女儿。
有人提议要不让安平堂哥的儿子来?
堂哥本就没那么亲,堂哥的儿子关系远了又远。
可尽管如此,这主意也有人认同。
“远归远,但毕竟人家也姓安,总好过让一个六岁的女娃来吧?”
“说得在理,女儿总归是外姓人……”
“可不嘛,娃都不一定能扛动……”
扛不扛得动其实也不重要,这活计一直以来可都是彰显着男人的继承地位,怎么能由女人来取代呢?这分明是对父权的挑战。
夜幕森森,众口幽幽。
“让我来。”
安茉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嘈杂中,没人听到,也没人理会她,于是,她用尽力气,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让我来!”
这次声音够大,众人看向她,安静到近乎诡异。
人声暂歇,夏蝉不知疲倦的鸣叫就显得尖锐。
安茉在这尖锐的背景音中再度开口。
哭得太久了,喉咙紧绷着,说话时有刺痛感,她忍着痛:“我不是外姓人!我姓安!我是爸爸的女儿!我扛得动!”
稚嫩、沙哑却有力的声音在人群中炸开。
这次没有人再反对了。
安茉如果没有站出来,由着长辈们安排,流程也就往下走了。可偏偏,她站了出来,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如此掷地有声。没有人反对了,没有人敢反对了,再反对就是罔顾人伦了。
这事就这么定下。
安茉捧起瓦盆,细瘦的手臂抬起,将瓦盆高高举过头顶,而后奋力一摔。
瓦片碎裂的声音响彻黑夜。
她矮小的身体扛着柳树枝白幡,走得吃力,却也未曾有一刻放下。
次日,安平下葬。
安茉目睹了父亲变成庄稼地里一个隆起的土堆。
-
安茉被带到了姑姑家。
在县里,距离阳城市区有二三十公里。
村庄相对闭塞,邻里邻居有个什么新鲜事能八卦半天。同村的见刘家来了个女孩,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诶呦,老刘,你这又多个闺女呀?闺女好,闺女省心,哪像我们家那俩浑小子,闹腾。”
话里嘚瑟不难听出。
刘震骂了句,阴沉着脸回家。
安茉被安排和小她一岁的表妹刘文心住在一间屋子里,睡在一张床上。
一米五的床,睡两个小女孩倒也宽松。
来到姑姑家的这两天,陪在她身边最多的就是表妹。
或许是女孩子之间的心有灵犀,她发呆时,表妹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待着,她愿意说话时,表妹就叽叽喳喳逗她开心。而姑姑每天都很忙,干农活、做饭、喂鸡放羊。姑父则像个幽灵,除了吃饭睡觉,大多数时候都在外边游荡。
安茉敏锐地发现,姑父不在家的时候,表妹会放松许多,而姑父在家时,表妹则像一个鹌鹑。
她隐约感觉到,家里的氛围不太好。
这个想法在一天晚上得到了验证。
姑姑和姑父争吵起来,姑父抄起椅子砸在了姑姑身上。
安茉和表妹当时在房间里,她听见声响想要出去阻止,却被表妹死死拽住衣角,“不要出去,会一起挨打的。”
表妹恐惧的神色印在安茉瞳孔里。
很显然,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争吵逐渐平息,刘震摔门离去。
安茉用湿毛巾敷在姑姑青紫的伤痕上,“你以前,从来没有跟我爸说过这些。”
她很心疼,却又想不明白,姑姑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些告诉爸爸。爸爸一定会为自己的妹妹撑腰的。
安敏低下头,哽咽着说:“家丑不可外扬……”
安茉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这短短的一句话怎么能成为姑姑忍受的理由呢?
那天之后,安茉开始提心吊胆。
她害怕面对姑父,却又不可避免的要在一张桌上吃饭。
中午饭安敏做好盛出来,两个女孩小心翼翼端到桌子上。刘震看了眼卖相一般的面条,皱了皱眉想骂又忍住没说,他今天要说一件更重要的事。
刘震看了眼坐在饭桌前低头不语的安茉,吧唧吧唧嘴对安敏说:“跟你说个好事。”
安敏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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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完手,狐疑地问:“啥好事?”
“村东头老张家,算咱们村的富户了。”刘震眯着眼笑,“他家说了愿意负担这丫头的一切开销,只要她长大了嫁到老张家当媳妇。”
安敏惊诧:“你要把茉茉卖给人家当童养媳?”
安茉刚拿起筷子,还没开始吃饭。
她怔了下,只觉得“童养媳”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词。
刘震嗓门大了些:“是又怎么样?拖油瓶一个,难不成白养着她?”
安敏低声反驳:“也不是白养……你收了那么多赔偿款。”
“赔偿款个屁,那是老子的翻身钱!”刘震是个十足的赌徒。
“你……”
“你什么你?我看你是又想挨打了!”刘震扬起巴掌,动作迅速扇过去。
安茉吓得筷子掉在地上。
刘震转头看她,怒喝:“捡起来!没一点规律,到时候去了别人家,也跟你姑这个臭婆娘一样遭人打!”
安茉整个人都在发抖,过往她和爸爸一起生活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场面。
她没有去捡筷子。
刘震见状,抬手就要教训她。
巴掌落下来之前,安茉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手不抖,她捧起盛着面条的碗,砸向刘震。
夏天正午,刘震上身就穿了个大背心,汤汁浸透衣料,烫得他叫出声。
煮软的面条还挂在他身上,他没料到这个小女娃居然敢反抗,等他回过神,安茉已经跑出门外。
“妈的!”刘震咒骂一声。
安敏想去追,刘震拽住她胳膊:“不许去追!一个小屁孩能有多大能耐,到了晚上还不是得乖乖回来,到时候看我怎么教训她!”
-
没有人知道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是怎么坐上县城开往市区的大巴车,又是怎么辗转回到了正在施工的工地。
安茉手里紧紧攥着伍嘉时给她的一百五十七块钱。
她当时没有其他想法,脑子里只剩下逃跑的本能,驱使着她前行的只有离开这里。
她坐上了大巴车,车票十块钱。
车上人很多,吵吵闹闹,她被挤到角落里。
安茉整个人蜷起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彷徨。
去哪里?
她不知道。
回去吗?
绝不可能。
她不愿意回到那个充斥着争吵和暴力的家庭中去,她不愿意每天心惊胆战,姑父的拳头是不是下一秒就要砸在她的身上。
大巴车抵达火车站。
阳城的火车站和客运中心紧挨着。
安茉下了车,站在人流中不知所措。
晴天转阴,又要下雨了。
安茉在这时想到了一个人。
大雨如约而至,伍嘉时下工回来的时候,看到工棚门口有一个小团影子,他起初还以为是来躲雨的流浪狗,等到走近,影子抬起头,一张睫毛濡湿、眼眶红红的脸。
她喊:“哥哥。”
声音好委屈。
4. 锈螺钉
伍嘉时打开工棚的门,把人领进屋。安茉淋了雨,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伍嘉时找出干净毛巾给她头发擦了擦,小姑娘很配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摸了下她短袖的肩头,是干的,估计是淋了雨又被体温暖干了。
他问:“你怎么来了?”
安茉低头把玩衣角,一声不吭。
看来这问题她不想回答,伍嘉时没再追问,又说:“饿不饿?”
这个点他刚下工,安茉不知道等他多久了,大概率是没有吃饭。
安茉点点头,她中午饭还没吃就跑了出来,折腾一下午,又饿又累。
伍嘉时从怀里拿出俩馒头递给她,“不热乎了,但还是软的,你将就着垫垫肚子。”
他现在身上没一分钱,也不好意思再向工头预支了。
每天中午工地食堂管饭,除了菜之外,还有米饭馒头可供选择,他一般就是中午打了菜和米饭,再用塑料袋装两个馒头放在工具包里,当天晚上吃一个,第二天早上吃一个,一日三餐就解决了。
他把俩馒头都给了安茉。
安茉狼吞虎咽塞完一个,把另一个又推给伍嘉时。
没说话,就用一双圆溜乌黑的眼睛看着他,示意他吃。
“你吃饱了?”
“嗯。”
伍嘉时没再说什么,沉默地啃着馒头。
馒头吃着太干,伍嘉时倒了杯水递给安茉。
工棚里没有一次性杯,安敏之前收拾东西时把安茉的水杯也打包带走了。这是伍嘉时的水杯,怕安茉嫌弃,他还用开水烫了圈瓶口。
“喝点水,顺顺。”
安茉没接,自顾自地掏着口袋。
她把小小的手掌摊开,“还剩一百四十七块钱,给你。”
伍嘉时微怔,伸手将安茉的手掌合上,“茉茉,这钱是给你的。”
他没有什么能给她,这是他当时身上所有的钱。
安茉倔强地又把手掌张开,“你明明都已经没钱吃饭了。”
她的声线干净,却让伍嘉时顿感无措。
连一个六岁的小姑娘都看出他的窘迫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安茉环顾着工棚,那天姑姑收拾带走挺多东西,现在不像之前那么拥挤了。就像,属于爸爸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了。
她看着安平的床,以及紧靠着的她的小床,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
“哥哥,你知道吗?”安茉说,“我爸爸死了。”
“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也不是化成天上的星星,而是变成了一个土堆,我爸爸就埋在土堆底下。”她说着,观察着伍嘉时的反应,他表情痛苦,却并没有感到意外。
安茉继续说:“那天你和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爸爸吗?”
她用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冷静陈述着事实。
“我……”伍嘉时欲言又止,那天的场景在脑海里重现,而复述对他来说无异于再度凌迟。
安茉仰头看着他,“你说吧,我听着。”
伍嘉时深吸一口气,尽可能用她能够听懂理解的话语,讲述了那天的事情经过。
安茉听完,“也就是说,我爸爸是因为替你干活,所以才摔了下来。”
伍嘉时默认她的话。
只是几天没见,这个小姑娘却长大了许多。他想,有时候就是事情推着人往前走,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成熟。他也是如此。
只是这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来说,还是太过残忍。
“你欠了一个爸爸。”
“是。”
“那你能收留我吗?”安茉问。
伍嘉时有过一瞬错愕。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她是在挟恩图报。
这无可厚非,本就是他欠她的。
她要什么,他能给的,他都会给。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那天站在架子上的人是他。他本就像一个游走世间的孤魂,即使摔下来,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人为他难过,而不是让一个家中有幼女在等待的父亲替他去死。
他该答应安茉的,哪怕是要他一命还一命,他都不该有任何怨言,可是……
“不能。”伍嘉时艰难开口。
“为什么?”安茉慌张起来。
伍嘉时坐在床边,弓着背,许久才回答:“茉茉,如你所见,我连自己都养活不起,你跟着我只会吃苦受罪,我没有办法给你一个好的未来。”
他不怕苦,工地上烈日蒸人、钢筋磨手,他都可以忍受。如果她无处可去,他会收留她,即使这意味着要付出更多苦力,他不在乎。可是她有姑姑一家,或许是因为发生争吵她才跑回来,但那是她的亲人,可以给她安稳的生活。不用跟着他,过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在来之前,安茉并没有想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该怎样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孩谋生。
她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哦”。
“明天,我跟工头请假,送你回去。”
安茉没有再说她在姑姑家的遭遇。
用爸爸的死来绑架他,问出那句“你能收留我吗”,已经是她莫大的勇气了。她不想再用悲惨的遭遇,换取些无奈的同情,毕竟,他好像真的连自己都活不起了。
她又“哦”了声。
回去就回去,如果姑父再动手,大不了她就跑出来报警。
雨一直在下。
工地广播里播放着明天的天气预报:
“受东亚夏季风影响,我市明天将持续降雨,局部地区雨势较强……”
次日,伍嘉时没有跟工头请假,广播里通知说今天不上工。这一年,手机的功能仅仅为通话和短信,但也不是人人都有手机的,伍嘉时就没有。好在广播通知也够及时。
工棚里只有一把伞,还是当初安平那把,后来挂在门外晾干没拿进来,安敏收拾东西时也就没注意到。
两人身高差太多,要是并排撑着一把伞,总会有人要淋雨。伍嘉时就把安茉抱起来,用那种抱小孩的姿势,右手托住她的腰,让她坐在他的左手臂上。
现如今,他的手臂已经不会像刚来工地时那样酸痛了,反而渐渐生出些不太明显的肌肉线条。
他就这样一路抱着她到客运中心,将近半个小时。
到县里的票价依旧是十块。
一来一回就是三十块。
去时两人是二十块,回来就他一个人。
买完大巴车的票,伍嘉时留出回程车票的十块钱,又把其余的钱塞进安茉衣服口袋。
一路上,安茉都没有吭声。
到县城里,接下来的路伍嘉时不知道怎么走了。安茉也不记得路,她当时跑出来就是边走边问。伍嘉时听完一阵后怕,那个年代人贩子猖獗,所幸她没遇到坏人。
安茉只知道姑姑家住的地方叫刘家村。
两人又是边走边问,终于赶在中午前到达。
越走近,安茉就越发不安,这种不安在伍嘉时敲门时达到了巅峰,她死死地攥着他的衣服。
门内传来一个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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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呀?”
安茉听出那是姑姑的声音。
安敏把门打开,看到安茉先是一惊,随后渗出丝丝眼泪,“茉茉,你这孩子终于回来了……”
女人眼中的泪并不虚伪,甚至可以说是真情流露。但伍嘉时就是觉得别扭,正常来说,孩子不见了,家里人肯定会着急忙慌寻找,而不是在家等待。
屋里的男人听到声响走出来,张口就是一句:“妈的,你这死丫头还知道回来……”
见还有个人,刘震话音一顿,眯着眼睛打量伍嘉时,“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我想起来,你是她爸的工友吧?那天你也在。”
伍嘉时皱眉,“嗯”了一声。
这家人让他本能的感到不舒服。
刘震斜了一眼安茉,“这死丫头居然跑去找你了,真是反了天了……”有外人在,他没接着骂,烦躁地摆了摆手,“行了,人送回来了,没啥事你就先回吧。”
快到饭点了,他可不想管一个外人的饭。万一这人再问他要谢礼咋整,他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个拖油瓶搭钱。
逐客令已经下了。
伍嘉时垂眸看向安茉。
安茉只同他对视一眼,就倔强地别过头。
她是在怪他吗?
伍嘉时走出门,里边的叫骂声仍在继续。
“说,你是怎么到城里的?你哪来的钱坐车?快说,你是不是藏钱了!”
男人的声音粗厚凶狠。
伍嘉时应该走,可脚下却像是灌了铅一般,抬都抬不动。
或许,这里并不是能给她安稳生活的地方,或许,她的离开也不仅仅是因为争吵。不是小孩子闹别扭,而是无法忍受。
他却又把她送回了这个地方。
伍嘉时后悔了。
他转过身,手抄进口袋时,摸到钱的厚度不太对。他明明只给自己留了十块钱回去路费,可掏出来一看,安茉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剩下的钱塞进了他口袋里。
一根弦断掉了。
伍嘉时抬手敲门。
“又有啥事?”
刘震没好气地把门打开。
伍嘉时走向安茉,弯下腰,“茉茉,你把钱落在我这里了。”
安茉很小声地说:“这是留给你吃饭的。”
刘震没听清安茉的话,他只看到了伍嘉时手里的钱,看着也就一百来块,虽然不够赌,但也够喝顿酒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他正琢磨着等下要把钱收缴,下一秒,伍嘉时抱起安茉就往外跑。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刘震和安敏都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刘震大喊:“偷孩子了!”
伍嘉时两只手臂像是捆绑物品的粗绳,牢牢将安茉绑在他怀里一路狂奔。他记性好,来时的路都记得。一秒都没敢耽搁,他用最快的速度买了车票,两张票,回阳城市区。
坐在大巴车上时,伍嘉时仍没有松手。
安茉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听见他的心跳因为奔跑而剧烈跳动,扑通扑通的。
安茉从他的怀里仰起脑袋,专注地看着他,“哥哥,我以后都可以跟着你,对吗?”
孩子的眼睛干净而澄澈。
有迷茫,却没有不安。
伍嘉时在她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清楚的知道,从今往后,他所要承担的是一个女孩的未来。
大巴车向前行驶,把县城远远甩开。
车窗外暴雨如注,而他们依靠在一起,像是工地上随处可见的、被雨淋锈的螺丝钉,紧紧卡在彼此命运的缝隙里。
5. 没白养
两趟大巴,来回四十块的车费砸了水漂,白白折腾了一整天的时间。要是能重新选,伍嘉时绝不会把安茉送回去,而是悄无声息地收留她,反正她姑姑一家对孩子也不上心,失踪一天连找都没找。
可现在,那家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也知道工地的位置,想找来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又或许,他们会报警,那才是她真正的监护人。
所有的条件都对他不利。
就像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伍嘉时想到这些,眉心紧锁。
安茉却对此毫不知情。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伍嘉时收起伞,牵着她走在雨后的路面上。
离工地越来越近,安茉看到熟悉的路边摊,那家之前爸爸经常带她去吃,物美价廉。
她脚步微微一顿,却没说什么,继续跟着伍嘉时走。
伍嘉时注意到她目光,“饿了吧?先吃饭。”
伍嘉时要了两碗小米粥和两块钱的包子。
把最后的零钱付过去,现在他们手里就只剩那张红色一百。
摊主阿姨认出安茉,这小姑娘长得讨喜又乖,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阿姨给他们赠送了一小碟凉拌菜,主动搭话:“咦,怎么今天不是你爸爸带你来吃饭?”
做生意的人嘴皮子活泛,熟络地闲聊两句有时候能吸引不少回头客。
但今天显然不同。
安茉起初没接话,过了几秒抬起头,“我哥带我来也一样。”
这回答其实有点答非所问了。
伍嘉时以为她会沉默,或者实话实说,但是她都没有。
安茉一脸平静,她不想别人随便一问,就可怜兮兮地说她的爸爸去世了。
把自己的痛苦剖开给别人看,除了能换来廉价的毫无用处的同情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吃完饭往回走,离工棚就只剩几步路,伍嘉时忽然问:“茉茉,你真的才六岁?”
即使遭逢变故会让人成长,可这小姑娘也太早慧了。
安茉想了下,说:“到九月份就七岁了。”
这提醒了伍嘉时,到今年九月份秋季开学,她就该上小学一年级了。
这一年,小学本着“免试、就近入学”的原则,她可以就读附近的公立小学,但这需要居住证明和户口簿。
这两样,他手里都没有。
今天是七月十九日,距离月底发工资还有十二天,距离九月一日开学还有四十三天。
手里这一百块省吃俭用,能支撑到月底。关于安茉上学的事,也需要提前计划。
伍嘉时心里也没底。
但这些事他都没有和安茉说,他觉得,扛起生活本就是年长的人该承担的。即使知道茉茉不可能像同龄人一样无忧无虑,可他也尽量想让她心里不用装着烦心事。
当天晚上,伍嘉时给安茉收拾床铺。
她原先的小床还支在那里,床单垫子之前安敏打包走了。伍嘉时把自己床上垫着的旧被子给她铺上,这本来也是她爸爸当初给他的。
凉席还在,因为不好折叠,再加上凉席是小床尺寸,拿回去也没有合适的床可以用,当初安敏就没有带走。
床铺好,伍嘉时找了件自己的衣服给她当毯子。
“把肚子盖好,别着凉了。”
天气再热,睡觉也总要把肚子盖住,这几乎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习惯。
虽然衣服是洗干净的,但还是显得太过寒酸。伍嘉时递过去时,有些不自在地说:“等月底发工资,我就给你买条新毯子。”
“不用了。”安茉接过衣服,笑着说:“旧衣服洗过软和和的,盖着很舒服,我以前把爸爸的衣服当毯子盖过。”
她越懂事,伍嘉时越难受。
安茉坐在小床上,小腿轻轻晃荡,看着伍嘉时从工棚角落里找出几个硬纸板。
那是工地上装建筑材料用的,伍嘉时收集起来本来打算卖废品,但现在正好可以充当床垫。他把硬纸板垫在自己的床板上,又用床单一盖,回头时看见小姑娘看他的眼神像是快要哭了。
“别哭呀。”伍嘉时真怕她掉小珍珠,“我就觉得硬床睡着舒服。”
“那我也睡硬床。”安茉说,“你把被子拿回去。”
“你这孩子。”伍嘉时笑了笑,带着点无奈。他骗她,“你不行,小孩子睡太硬的床会长不高的。”
“为什么?”
“因为会影响骨骼发育啊。”伍嘉时说得煞有介事。
安茉被唬住。
伍嘉时心想,到底还是小孩子。
他继续说:“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看我,我已经够高了,不需要再长了。所以你快点乖乖睡觉,听到没?”
安茉盯着他看。
十六岁的少年,身高已经接近一米八,成年之前还有不少长高的余地。
这使他的话很有说服力。
过了几秒,安茉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她的蚊帐也没有了,不过伍嘉时在睡前点了蚊香,放在靠窗通风的位置。
头顶陈旧的吊扇吱呀吱呀转着,一夜无梦。
次日早上,安茉睡醒的时候,伍嘉时已经买了早餐回来,依旧是稀饭和包子,还给她加了个鸡蛋。
吃完饭,差不多就到了上工的时间了。伍嘉时临走前看着安茉站在门内,用一双大眼睛仰头注视着他,“哥哥,中午再见。”
他在这一刻忽然体会到安平当时说着“没有办法”的心情了,年幼的孩子被一个人锁在房间,即使不忍心也无可奈何。他只能这么做,在考虑孩子会不会为此心里难过之前,他首先要确保的是她的安全。
他锁上门。
安茉又回到工地这件事,他没有和任何人说,因为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况且,他们不会在工棚住太久,九月份之前他必须要攒钱在学校附近租间房子,他得让安茉上小学。
中午伍嘉时把在工地食堂打包的饭菜带回来分给安茉吃,以前安平也是这样做的,能省下一顿饭钱。早晚的稀饭包子也不贵,这年头,小米粥五毛一碗。靠着那一百块钱,他们把日子挺到了月底。
七月三十日,马上就到发工资的日子了。伍嘉时还没来得及高兴,达摩克利斯之剑却先一步落下。
安敏找过来了。
这天刘震出去赌钱没回家,安敏干完一天的活,下午回来早早做饭把女儿安顿好之后,就开着那辆三轮车从县城出发到市区。车程一个小时多点,安敏到工棚的时候天还没黑,伍嘉时刚下工回来。
安茉紧张地看着姑姑。
安敏的第一句话就是:“茉茉,跟我回去。”
安茉摇了摇头。
安敏立刻把矛头对准伍嘉时,“是你教她的对吧?你把我家小孩拐走,还挑唆她不跟我回去。你信不信我报警把你抓起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安敏才是安茉名正言顺的监护人,如果报警的话,伍嘉时毫无胜算,说不定还真会被安个拐带儿童的罪名。
沉思片刻,伍嘉时看着安敏,他并没有因为她的指责而愤怒,而是口吻认真、语气郑重地说:“姑姑,你知道的,那样的环境对茉茉的成长很不利。我欠了她爸爸一条命,如果你愿意相信我,让我来照顾她长大,就当是让我还债……”
他要还的,是人命债。
安敏情绪依旧激动:“别叫我姑姑!”
她拿出款式很旧的诺基亚手机,作势要报警。
安茉见状,立刻挡在伍嘉时身前,张开双臂以一种保护的姿态。
“姑姑……”她知道强硬的对抗反而会让姑姑更冲动,所以用一种示弱的态度,声音带了点哭腔,“不要报警,求你了,不要把我哥抓走。”
伍嘉时低头,小姑娘矮得只到他腰那里,却坚定地挡在他身前。这让他忽然萌生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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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孩子没白养”的欣慰感。
安敏扬着手机,却迟迟没有拨号。
伍嘉时仔细观察着安敏的神色,她是犹豫的。但这种犹豫不像是因为安茉的话而动容,倒像是她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报警。
一个念头冒出来,他开口:“如果要报警的话,在我带走安茉那天,你们就已经报警了。”
安敏脸上流露出被看透的惊愕,她惊讶于眼前这个少年人的观察力太敏锐了。
确实,她不会报警,或者说,她不敢报警。
那天两人走后,刘震先是愤怒,骂骂咧咧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了。安敏当时还着急要去找安茉,却被刘震阻止。
“不许去!”刘震说,“正愁不想管这个拖油瓶,既然有人愿意当冤大头,那就让他来养孩子呗。”
刘震瞪着她:“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你要是敢报警,老子就打得你出不了门!”
回想起这些,安敏一下子气势就低了下来。
安茉在这时走过去拉住安敏的手,声线委屈:“姑姑,我不想回去,我害怕被姑父打,我也不想被卖去当童养媳……”
安敏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如果硬要把安茉带回去,确实无异于把她推向火坑,刘震真的能做出来把她卖去当童养媳这种事。
安敏想,如果这种事发生了,她敢反抗刘震吗?她不敢。
举着诺基亚的手缓缓放下,安敏摸了摸安茉的发顶,神色复杂。
最终,安敏留下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
她说:“有机会我就会来看她,要是让我知道你没照顾好茉茉,我肯定要报警的。”
这话是威胁,也是约束。虽然他说了是在还债,但把侄女交给一个外人来照顾,安敏还是无法彻底放心,她用这种方式提醒着伍嘉时,她会一直监督着他。
仅有的三次接触下来,伍嘉时觉得安茉的姑姑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她绝非一个坏人,可懦弱和妥协也让她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好人,因为好人的坚守是需要去抗争的。
七月三十一日,伍嘉时的工资发了下来,这个月因为下雨耽误,他只上了二十四天班。
他满十六岁,但还不到十八岁,在工地能当小工。
按规定只能从事些辅助性、低强度的工作,像之前工头安排的高处作业,是禁止他这种未成年工从事的。但不是每个工地都严格遵守规定,干活的时候不管年龄,到了算工资的时候却较真起年龄了。
小工的工资一天是三十五,他这个月工资八百四十块,再扣除之前预支的钱,到手的工资是五百四十块。
勉强够维持下个月的开销,可如果要租房和入学就不够了。
伍嘉时心里盘算着晚上下工的时候再找份兼职,先攒够租房子的钱。
他们现在住的这间工棚,由于安平去世的缘故,也没有人愿意搬进来,都觉得不吉利。这段时间安茉的存在也就没有被人发现,可纸包不住火,说不定哪天就会安排新人进来住,伍嘉时想着在这之前必须把租房子的事确定下来。
这天他照常上工,工友凑过来打听:“听说你那间工棚要有新人搬进去了?”
伍嘉时心口一紧:“谁说的?”
“还能有谁,老陈呗。”工友说,“估计老陈这会就已经把人领过去了。”
烈日刺得人晕眩,伍嘉时顾不得其他,往工棚的方向赶。热风顺着喉咙和鼻腔往身体里面灌,他整个人都像要浮起来一样。
他回去的时候,工棚的门已经被打开了。
宿舍区这片也是有专人管理的,手里有所有房间的钥匙,平常有新人搬进工棚,就会给一把钥匙,当然这也是要交押金的。
老陈听见脚步声,扭过头一脸怒火:“小伍!你搞什么鬼?这丫头怎么还在这里?”
伍嘉时下意识往屋里看,就看到,安茉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6. 派出所
新人被老陈安排到了别的房间。忙活完,他回到这间工棚,看了眼伍嘉时,又看了眼安茉,一言不发地抽着烟。
白雾弥漫开来,安茉被呛得小脸上五官拧在一起。
伍嘉时用手散了散烟味,看向老陈:“有什么到外边说吧,别当着孩子的面。”
他往门外走,老陈心里嗤笑一声,装什么成熟,自己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但老陈还是跟了出去,两人走了几十米,老陈停下,“说吧,你把这丫头藏这里是什么意思?”
“不是藏……”伍嘉时反驳,却没什么底气。他简单地说了下情况,然后总结:“她姑父不是个好东西,她姑姑虽然对她还行,但也不敢反抗她姑父。如果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她就毁了。”
他说:“我得管她,这是我欠她爸的。”
这句话他说得很坚定。
老陈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安平的事就像压在这少年身上的一座山。
“你管个屁,你怎么管?你都还是个未成年!”老陈狠狠吐出烟圈,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达那个蛋!刘震也真不是个东西,拿着一大笔赔偿金,转头就不管这丫头了。”
伍嘉时知道有赔偿金这个事,那是一条人命,怎么可能轻易私了,只是他不知道那具体数额是多少。
几千块?还是几万块?
他问:“赔偿金是多少?”
老陈挑眉,“三十万。一笔足够把这丫头养大的钱。但是……”他顿了顿,“你觉得你能从刘震手里把这钱要回来吗?”
答案显而易见。
单凭伍嘉时去要,根本不可能。
其实按规定,这一年的一次性工亡补助金是二十三万多点,丧葬费七八千,抚恤金是要一直给到安茉成年。但工地既然选择私了,那就是不想有后续麻烦,所以把这些费用包含在一起,一共给了三十万。
这在2007年,绝对算得上是一笔巨款,尤其是对于连吃饭都要精打细算的伍嘉时来说。
他的眼中流露出惊讶。
刘震拿了这么大一笔钱,却不愿意抚养安茉。这让他想到一个词,本性难移,一个烂人并不会因为有了钱而变好。甚至,刘震拿着这些赔偿金,他并不觉得这是用安平的命换来的,反而会觉得是自己发了比横财。
伍嘉时攥紧手掌又松开,即使机会渺茫,他也不想放弃。
他说:“不试试怎么知道要不回来呢?”
老陈眼神微变。
当初私了是签了协议的,施工方给的钱高于规定标准,且双方自愿,这协议就是有效的。只要有协议在,安平这事就算是盖棺定论了,这笔钱的归属不关工地事。
老陈叹了口气,纵使一颗心因为这些年的风霜早已变得坚硬,可看着眼前的少年和站在门口怯生生张望的女孩,他实在说不出狠心的话。
“你看着办,只要别牵扯到工地。”
老陈走了之后,伍嘉时回到工棚。
安茉刚才站在门口看着两人,离得远,她没听清对话内容。
“哥哥,我会被赶走吗?”
她神色惴惴,伍嘉时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剥开递给她,“不会的。”
糖跟以前安平经常买的是一样的,怕她吃多了牙疼,伍嘉时每天出门之前只给一颗。
这颗是今天的第二颗了。
“茉茉,哥问你一件事。”
“嗯?”
伍嘉时把糖纸扔进垃圾桶,“如果说,你姑父不在了,你会愿意和你姑姑一起生活吗?”
安茉问:“什么叫不在了?”
伍嘉时没看她,眼睛盯着垃圾桶,那其实就是工地上废弃的塑料桶。他说,“就是失踪,或者死了。”
他这么说,安茉就能理解了。
“失踪了还会回来吗?如果会回来的话,那我就不要跟着姑姑。如果死了……”死了就永远回不来,就永远没有威胁了。安茉想了想,回答:“可能会吧。”
在工棚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孤独的,她每天都像以前等待爸爸下工一样,等待着哥哥回来。这种重复,对她来说是安心的。
她舍不得哥哥。
可如果姑父真的不会再回来,她想,她会选择和姑姑一起生活。这样哥哥就不用在她睡着后,咬着牙给肩上的压痕涂药,第二天再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去上工。
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当时在闭着眼装睡。
安茉的目光落在他肩膀上。
阳光透过窗户网照进工棚,影影绰绰。
伍嘉时凝眉不语,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又迅速压下。
少年人想法总容易偏激,动不动就往死胡同里钻,有时候一念之差,就会往犯罪的路上走。
明明有更温和、更正确的办法。
沉思许久,伍嘉时说:“哥哥带你去报警好不好?让警察把坏人抓起来。”
安茉睫毛忽闪眨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只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
阳城市滨河区车站派出所。
他们所在工地这一片都属于车站街道的辖区,伍嘉时领着安茉站在派出所门口。
晴朗无风的天,伍嘉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一时之间,他觉得有些戏剧。之前他担心安敏会报警,可现在他亲自带着安茉来到派出所。
他不是不知道报警的后果,警方介入,安茉会被送回监护人那里,他就不能再照顾她了。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希望她有一个好的未来,即使这个未来里没有他,即使这短暂的相处,在她以后的人生里只会成为一个模糊的记忆。
忘记他也没关系,只要安茉能好好长大。
伍嘉时握着那双小手,踏进了派出所。
接待大厅里,民警林恒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先是一愣,随后笑了笑说:“孩子们,这里可不是能进来玩的地方哦。”
大的那个虽然个子高,但脸上还有少年气,在他眼里也是孩子。
见到警察难免会紧张,伍嘉时能感觉到安茉的指尖微微颤抖,他也紧张,但强迫自己镇定:“我们是来报警的。”
林恒正了正神色,又向大的确认了一遍:“报警。”
伍嘉时很确定地说是。
他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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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的是刘震家暴和霸占赔偿金的事。如果刘震因为家暴被抓起来,赔偿金由安敏来支配,她会照顾好安茉的。
林恒听完他的叙述,神情严肃起来。
这一年,信息还相对闭塞,不像现在许多信息上网就能查到。关于报警的事项是伍嘉时以前不曾涉及过的知识,老师没教过这些。
所以当林恒告诉他,这事要去所在县城的辖区派出所报案,至于霸占赔偿金,这属于非法占有他人财产,是民事纠纷,一般要由当事人通过民事诉讼来解决。
伍嘉时眼底闪过很明显的茫然。
一大一小坐在接待大厅的长椅上,伍嘉时沉默地低着头,事情远远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这世上的路难走得就像是大山里那条一下雨就会泥泞不堪的小道,每每这时,他就会一身狼狈出现在教室里。
安茉听不懂林恒说得那些名词,只是一味地攥紧哥哥的手,掌心渗出汗也不肯松开。
林恒整理了下警服领口,另一位民警问他:“你真的要送这俩孩子去县城派出所?这不属于咱管的事,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增加工作量。”
“嗯。”林恒看向小的,“那小姑娘看起来跟我女儿一般大,你说我能忍心不管?而且……”
他笑着拍了下同事的肩:“为人民服务,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林恒开着车送他们到县城派出所,一路上他透过后视镜看,大的那个一脸凝重,身上衣服沾着洗不掉的油漆和水泥点,估摸着在哪个工地干活。小的那个衣服倒是干净,不过也已经洗得褪色。
两人坐在警车后排,显得很拘谨。
林恒想让他们放松点,主动找话题:“你妹妹今年是不是要上小学了?”
伍嘉时“嗯”了声,没再多说别的。
林恒心说一提到妹妹的事,这小子防备心还挺重。
他也没介意,继续说:“咱辖区的六小就挺不错,只要在附近居住工作,就能去六小上学,现在不用择校费,到居委会开个居住证明就行。”
“嗯,谢谢。”这些伍嘉时之前已经了解过,他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我想问一下,如果刘震因为家暴判刑,会判多久?”
“这不好说,得看具体情况。”林恒说,“要是情节较轻,不构成犯罪,也就拘留几天。情节严重可能构成故意伤害或者虐待罪,那就判得久了。听你描述的,长期暴力但没造成重伤,估计最多也就两年以下……”
两年以下,时间太短了。
伍嘉时眸光逐渐黯淡。
林恒也觉得这事不好办,但还是想给这俩孩子一点希望,“关于那个赔偿金,要是起诉的话,你们这个情况是不用预交诉讼费用,而且也会安排法援律师……”
伍嘉时勉强地牵了下唇角,又说了一遍“谢谢”。
抵达县城派出所,对方单位的民警很配合,陪同他们一起到了刘家村调查情况。
安敏一见到一群警察就被吓得慌了神,缓了几秒她说:“我正打算去报案呢,怎么警察就找上门了?”
林恒问:“你要报什么案?”
安敏拔高音量:“我丈夫失踪了!”
7. 薄荷叶
刘震失踪了。
准确地说是跑路了。
老话说财不外露是很有道理的,有钱了就容易被盯上。刘震是个管不住自己嘴的人,喝多了什么话都往外吐。本来这笔赔偿金的事,村里没人知道,结果他自己喝醉把这事说出来。
能和他在一个酒桌喝酒的人也都是附近的二流子,在那个年代,谁听了这笔钱不眼馋?有些和县城里所谓的大哥认识,就商量着做了个局。
起初刘震一直在赢,他本就是赌徒,这种赢钱的快感让他迅速上头,押注越来越大,到后边自然就开始输了。
他输红眼,理智输得一干二净,总想着博一博至少把本金赢回来。但这本就是给他做的局,怎么可能会让他赢。
最后的结果就是赔偿金一夜之间输光,还欠了一大笔债。
刘震就这么跑路了,撇下妻女。
从警察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安敏腿软得一下子瘫在地上,嘴里喃喃重复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她没有摆脱家暴丈夫的欣喜,而是陷入了深深的彷徨。
那一年监控覆盖率低,“天网”工程还未大规模试点,想找到一个跑路的人实在如大海捞针。
况且,刘震涉及的也不是刑事案件。
县城民警只做了失踪的备案登记。大概也不会发动警力寻找,毕竟,刘震不是被拐走,而是主动失踪。
折腾完已经是天黑了,林恒又把俩孩子送回市区。
有很长一段路都没有路灯,黑灯瞎火的,车内光线昏暗更显得氛围沉重。
伍嘉时知道这笔钱要不回来了,且不说能不能找到刘震,就算找到人,钱也已经被他输光了,起诉赢了又如何,刘震根本拿不出这笔钱。
但此刻,还有一件比钱更重要的事情。
他问林恒:“我还可以继续照顾茉茉吗?”
“这个嘛,按规定那肯定是要由她姑姑抚养的,毕竟那才是正儿八经的监护人,不过……”后边的话林恒就没再说了,有些话他这个身份说出来不合适。
他点到为止,伍嘉时也听懂了。
现在这个情况,刘震跑路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追债的人找不到刘震,就只能去找安敏。安敏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再照顾安茉。
和伍嘉时想得一样,安敏要带着刘文心躲债,走之前到工地找到了他。
“我带着文心去远房亲戚家躲几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安敏面露难色,“茉茉还是继续托付给你照顾。”
伍嘉时说:“嗯,我会的。”
安敏又看向安茉,毕竟是亲哥哥的女儿。
说好听点是暂时把她留下,说难听点就是抛弃。安敏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她说:“茉茉乖,等过一阵子姑姑回来就把你接走。到时候你姑父不在,就你和表妹还有姑姑一起生活,好吗?”
美好愿景就像哄孩子的棒棒糖,但安茉却并不打算收下这份幻想。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很平静地问了安敏一个问题:“姑姑,如果刘震回来你会原谅他吗?”
她不愿再叫姑父,而是直呼其名。
安敏顿时哑口无言。
安茉知道,没有回答本身也是一种回答。
过了许久,安敏从怀里拿出两样东西,一样是户口簿,她交给伍嘉时,对他说:“她爸去世之后还没来得及销户,这个给你,茉茉上学得用到。”
另一样是个银镯子,细细的素圈银镯,安敏把镯子套在安茉的手腕上,“姑姑也没啥能给你的,这个你收好。”
或许,她和这个侄女的缘分也就只能像这个素圈银镯一般,细如柳枝。
安敏最后看了安茉一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有时候就是如此荒诞,人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就像加缪说过没有什么比死于车祸更荒诞的了,而他本人死于车祸。
世界本就没有道理,可生活还要继续。
饭要吃,学也要上。
租房子这件事成了当务之急。
这年头在阳城这种中部地区不发达的小城市,城中村租个一间房其实也就一百来块。伍嘉时上个月工资发了五百四十块,完全够用。
但除了租房子,还有生活用品要买,锅碗瓢盆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且,虽然现在有两免一补政策,安茉上学不用交学费和课本费,可还是要买校服书包作业本这些。
这都需要钱,伍嘉时打算多攒一点,等到月底再租房子。
为此,他找了一个兼职。
就在离工地不远的街口有家烧烤摊,八月初,正是烧烤夜市的旺季。这家烧烤摊本来是夫妻档,生意太好忙不过来,就打算招个小时工。
摊子前用纸板写了“招工”两个字,伍嘉时是出来买晚饭的时候看到的。他拍了拍身上从工地带出来的灰尘,很礼貌地上前询问:“请问,我可以吗?”
他指着招工的牌子。
夫妻俩对视一眼。这小伙子看着年纪轻轻,就是穿得衣服灰扑扑的,皮肤也晒得挺黑,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他其实长了一张很俊朗的脸。
长得好看也算优势,能吸引顾客。
夫妻俩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工价是六块钱一小时,日结,管饭。
本来是要从晚上七点上班到凌晨两点,但老板娘听他说家里还有个妹妹没人照看,不能回去太晚,就让他只工作到晚上十二点,反正过了十二点顾客少了,也就没那么忙了。
老板娘问:“你妹妹多大啊?”
“快七岁了。”
“诶呦,这么小一个人留在家里多可怜啊。”老板娘说,“要不你给带过来吧,只要乖乖的不影响我们做生意就行,晚饭也能在这里吃。”
“她很乖的。”伍嘉时眼底有亮光,他本来就不放心把安茉一个人留在工棚,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她肯定会害怕。
安茉确实很乖。
连老板娘都在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哪个不是皮得很,我是头一次见这么乖的小孩。”
伍嘉时下了工就带着安茉赶过来。
还没上客之前他要先穿串,之后匆匆吃过饭,天色暗下来。老板负责烧烤,老板娘算账收钱,伍嘉时则是要把烤好的串端给客人,客人走了还要收拾桌子。
当然,这活也不是全给他干,老板娘也会搭把手。
每当伍嘉时忙起来的时候,安茉就坐在一旁的路灯下看图画书。其实这本书她翻来覆去看,早就烂熟于心了,但她得让自己有事情干,不能显得很无聊,不然哥哥会担心她。
到了晚上九点之后,安茉开始犯困了,这会儿正是烧烤摊客流高峰,她默默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屈起膝盖,把脸埋起来睡觉。
伍嘉时忙活的间隙,时不时往那边看。
熬到十二点钟,老板娘从当天的营业额里抽出三十块,直接把工资发给伍嘉时。
伍嘉时将钱放进口袋,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安茉的肩膀:“茉茉,我们要回去了。”
安茉迷糊迷糊应了声,眼睛都没睁。
伍嘉时拉起她手臂,“哥背着你回去,你继续睡吧。”
安茉就趴在他的背上。
通往工棚的那条路漆黑一片,连月光也照不进来。
伍嘉时走得很慢。
安茉是被腿上的蚊子包痒醒的,她下意识伸手挠了挠。
伍嘉时被她这个动作带得险些没走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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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乱动。”
“哦。”安茉忍住痒,又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
她闻到了他衣服上的油烟味,混合着工地的水泥涂料味,一点都不好闻,熏得她掉眼泪。
肩上忽有湿感,伍嘉时以为下雨了,但抬头一看并没有。回到工棚里打开灯,他看到安茉眼眶泛红,才反应过来刚才是妹妹哭了。
“哭什么?”
安茉也不知道哭什么,就是觉得心里难受。她挠了挠腿上的蚊子包,找了个很可信的理由:“腿上太痒了。”
伍嘉时让她别挠了,“挠破了说不定会留疤,你把腿抬起来我看看。”
安茉把腿抬起来,两条小腿上有十几个大小不一的蚊子包,看起来触目惊心。
“怪我,出门前没给你喷花露水。”
可实际上,他们根本也没有花露水,更没有止痒膏。
工棚里每晚点蚊香,并没有什么蚊子,这些东西就没备。伍嘉时也忽略了夏夜在外边会有很多蚊子这件事。
“我明天中午去买。”伍嘉时胸口发闷,“你先别挠,我带你去冲冲凉水,这附近有薄荷叶,等会敷上就不痒了。”
他带着安茉到公共洗手间,这个点就他们两个人,其他的人都睡下了。怕吵到别人,两个人蹑手蹑脚走进去,像月黑风高夜的两个小贼。
洗手池太高,安茉腿跷不上去,伍嘉时就把人提溜上去。
凉水一冲,安茉觉得真的没那么痒了。伍嘉时又去附近摘了点薄荷叶,揉碎了敷在她腿上。
等把安茉安顿好,伍嘉时再次出门,这趟是要冲澡,顺便把衣服洗了,一身的味他自己也觉得难闻。
好在这段时间没下雨,衣服洗完晾在外边一晚上就干了。不然他就两件衣服,还真换不过来。
烧烤摊的老板娘也注意到这小伙子翻来覆去就两件短袖,上边的印花都洗得模糊不清。老板娘也是有孩子的人,看着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那天老板娘拎了袋衣服过来,“这是我男人以前的衣服,现在穿着小了,你不嫌弃就拿去穿吧,都是干净的。”
伍嘉时耳朵不争气的红了,因为对方的施舍。
不是害羞,而是难堪。
十几岁的少年当然有自尊,但这没什么好放不下的,能省一笔是一笔。
伍嘉时接过袋子,“不嫌弃,谢谢。”
老板娘又说:“我儿子比你妹妹大不了几岁,虽然说是男孩,不过小孩衣服也没那么多区别,要不给你妹找几件?”
这次伍嘉时拒绝了,没有任何犹豫,“不用了,小女孩都爱漂亮,还是等我攒点钱带她去买新衣服吧。”
老板娘是好心,所以他的拒绝也很委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到八月二十日的时候,伍嘉时算了算这些天攒的钱,差不多够了。还有十天就开学了,他要赶紧租一间房子。
他和老板娘说了妹妹要上学的事情,之后就不方便再过来兼职了。老板娘表示理解。
在烧烤摊干活的最后一天晚上,伍嘉时看到了熟人。是两个认识的工友过来吃饭,和他聊了两句,老板娘见状还特意抹了零。
两人要了两瓶啤酒,边吃边聊,不知道聊到什么话题,其中一个人看了眼坐在小凳子上的安茉,笑容让伍嘉时觉得很不舒服。
隔天上工,在休息间隙,伍嘉时去接了杯水。他的水杯是那种大容量的塑料杯,接一杯就能喝一整天。
回来时正好看到昨晚那两人又聚在一块聊天,聊到兴头上,都没注意到他。
“小伍那小子真会打算盘,把这丫头养大正好给他当媳妇……”
这人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就被拳头直接砸在了脸上。
8. 亲妹妹
伍嘉时和两人缠打在一起,一打二,难免要吃亏,没几分钟就挂彩了。
但那两人也没讨到好,伍嘉时这段时间干活锻炼出手臂力量,他又年轻,拳拳到肉,两人脸上不明显,身上肯定是青一块紫一块。
附近工友见状,连忙把三人拉开。
被拉开后,那人仍是嘴欠:“让我说中恼羞成怒了吧?被个没血缘的男人养大,那丫头以后谁会娶?可不就是便宜你了嘛?”
关乎到女孩子的名声,这话说得有够难听的。
本来伍嘉时已经被人拉开几米远,听到这话,他跟受了刺激一样,猛地挣开束缚,冲上去又一拳直接打在了男人嘴上,血丝瞬间就从嘴角渗了出来。
男人被打懵了,用手抹了把血迹,看见血,他也来劲了,想要冲过去还手。
眼见又要打起来,有人把工头喊了过来。
“干嘛呢你们!打个屁呀!”老陈吼了两嗓子,“在工地上打架,我看你们几个是不想干了吧!”
此话一出,两人瞬间没了之前的气焰,毕竟涉及到饭碗,不得不低头。
最先被打的那个男人粗喘一声,“是他先动手的。”
他先告状,企图把责任撇干净。老陈不信他一面之词,皱眉看向伍嘉时,眼神像在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伍嘉时被两个工友拉住胳膊,他的短袖领口在刚刚的缠斗中被扯烂了,露出锁骨上几道血痕,眼睛发红死死盯住那个男人,活像是一头困兽,随时有挣脱的架势。
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他嘴巴不干净,编排我妹。”
老陈问:“他说了什么?”
那种难听话伍嘉时不愿意重复,他紧抿着唇不出声。
老陈只能看向那个男人:“你说。”
那男人此刻也心虚,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来一句话,主要他也怕伍嘉时像疯了一样再给他来一下。
问不出所以然,老陈就只能端水了,他先把那俩男人说了一通:“人妹妹才六岁,你们有啥好说的,嘴比那棉裤腰还松。还有你……”
他又转向伍嘉时,“再怎么着你也不能动手啊。”
工地讲究个安全施工,打架斗殴这种事是严令禁止的。幸好事情没闹大,口头批评教育一顿,再让双方来个和解,也没必要闹到开除的地步。
老陈说:“你们双方都有过错,趁现在没闹到管理层那里,赶紧和解算了,不然到时候按规定你们仨全都得开除。”
听到开除,那两人神色一慌,不情不愿地嘟囔:“和解就和解。”
有一方妥协,周围人也开始劝和,现在只要伍嘉时顺着台阶下,这事就算是大化小了。所有人都觉得伍嘉时会接受这个处理方式,毕竟开除是很有威慑的。
但出人意料的是,伍嘉时没有松口,只固执地重复两个字:
“道歉。”
那两人脸色不大好看,嘴倒是闭得紧。
老陈啧了声,又气又无奈:“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就因为说了两句,至于吗?”
“至于。”伍嘉时抬手指着高处的脚手架,“那天她爸就是从这上面摔下来,我欠了他爸一条命,这事儿你们都知道。安茉既然叫我一声哥,那这一辈子我都会把她当亲妹妹看待。”
他说,“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能。”
这话很有分量,当着众人的面,既是解释也是承诺。
那两个男人脸色更差,周围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眼看着休息时间要结束了,老陈发话了。
“行了行了,别围着了,都去干活吧。”
打发完其他人,他对伍嘉时说:“小伍,你过来一下。”
到了工地偏僻处,老陈烦躁地点了一根烟,“你小子这么一整,把我搞得下不来台。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大家以后还要一起干活,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得这么僵,多难看呀。”
他用力抽了两口,“和解不就完事了,你小子是真不怕开除啊?”
伍嘉时一身狼狈,低头不语,一个决定在他心里左右摇摆,许久,尘埃落定。他语气平淡:“不用开除,我不干了。”
“啥?”老陈惊得差点烟都没拿稳,“不干了你怎么养活那丫头?”
“再去找别的工地。”
这一年的阳城处在发展阶段,各种改造新建的项目,不愁找不到工地干活。
老陈是真不理解这小子怎么想的,“就因为打架?”
“不全是。”伍嘉时目光望着远处,那是工棚的方向,“茉茉得上学了,我不想她被这种环境影响。”
他害怕这些嚼舌根的话,哪天就传到安茉耳朵里,那她得多伤心。
“呦,学习孟母三迁?”老陈一脸戏谑,刚就看出来这小子是个犟种,他也不再挽留,“既然你都想好了,我也懒得劝。有个商场的项目准备开建,现在正拆迁,我认识其中一个工头,赶明介绍你过去。”
说到底,他还是对这俩孩子问心有愧。
伍嘉时当天没再上工,直接回了工棚。
安茉看到他这样子被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凑过去问:“哥,你怎么了?”
“我没事。”伍嘉时装出一脸无所谓的神色。
怕伤口吓到她,回来前他就已经去卫生间冲洗过一遍了,凉水漫过伤口,疼得发麻,结果还是把妹妹吓到了。
估计是他这衣服烂开的领口太扎眼了。
都怪那两个碎嘴子,打架就打架,把他衣服扯烂干嘛,让他现在还要找理由狡辩,“真没事,就是衣服被钢筋刮破了。”
他从袋子里翻出来一件上衣,“小问题,之前老板娘给了我挺多衣服的,换一件就好了。”
安茉看着他背影,喊了声:“哥。”
“怎么了?”伍嘉时回过头。
“骗小孩也不是这么个骗法。”安茉带着哭腔控诉,“脸和手臂上的伤也是钢筋刮得吗?你真当我傻吗?钢筋能刮出来一片淤青?”
她又不是没见过以前爸爸被钢筋刮到的伤口,长长一道。
小孩太聪明是真不好骗。眼见装不下去了,再狡辩妹妹真要哭出来,伍嘉时只好哄她:“没当你傻,我们茉茉最聪明了。好吧,哥承认是跟人起了点冲突。”
“为什么会起冲突?”安茉眼底有层水光,亮晶晶的。
“怎么还要刨根问底?”伍嘉时被问得没一点脾气,他拎着上衣往帘子遮挡的角落,“年轻气盛呗,看不惯就干了。”
安茉还想问什么,伍嘉时把帘子一拉,“打住,我要换衣服了。”
他换好衣服出来,工棚里连镜子也没有,他就问安茉:“你哥这身怎么样?”
那上衣穿在他身上有点宽松,还显得老气。
安茉很中肯地评价,“像二十多岁。”
“夸我成熟是吧?”伍嘉时低头看了眼衣服,觉得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到时候我就跟人说我二十多岁了,说不定工资还能高点。
安茉没搭腔,找出来碘伏和棉签。这是她之前腿上有蚊子包,伍嘉时去药店买止痒膏和花露水,顺便还买了碘伏消毒。
“我帮你涂吧。”她指了指他的脸,“你自己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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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
伍嘉时蹲在门口朝阳的地方,方便她能看清。
怕弄疼他,安茉涂得很小心。
伍嘉时闭着眼说:“放心大胆涂,哥皮糙,不怕疼。”
安茉没听他的,还是小心翼翼。
涂完之后,她才想起来问:“对了,你是因为跟人打架才回来这么早吗?”
这还不到中午,他就回来了。
伍嘉时蹲得脚麻,站起来说:“不是,回来是因为我们要搬家了。”
租房的事伍嘉时不止一次提过,安茉也知道。
“今天就搬吗?”她语气惊喜。
“嗯,今天就搬。”伍嘉时说:“我们不用再挤工棚了。”
安茉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我们以后要过好生活喽!”
“傻姑娘,从工棚搬到出租屋也没有好多少。”伍嘉时笑了声,阳光落在他弯着的眉眼,这使他即使穿着老气的衣服也显得有种蓬勃的少年感,“不过,最差的日子都已经度过了,以后再怎么走,都是更好。”
天空中太阳攀升到最高点,到了中午时分。
午饭是在外边饭馆吃的,解决完之后,当天下午伍嘉时就领着安茉找房子租。他把大致范围选定在六小对面的城中村,这里房租便宜,又是学区,上下学也方便。
附近电线杆上也没有出租的广告,一家一家敲门问有没有空房租赁太不现实。伍嘉时找了家烟酒副食店,店铺开在村口临路的门面房,面向的肯定是周边居民,消息灵通。
直接问肯定是不行的,人家指不定也懒得告诉你。
伍嘉时就进去给安茉买了根雪糕,下午太阳毒,孩子跟着他出来肯定热了,正好降降温。
他把雪糕递给安茉,然后和老板搭话:“叔,我想问一下,咱这附近有没有房间出租?”
消费了就是顾客,老板回答起来很热络,“当然有了,我知道的就有三家……”
按照老板说的位置,伍嘉时打算都去看一遍,比较之后再决定。
第一家房东是个看起来很油腻的鳏夫。
第二家房间连窗户都没有,黑黢黢的。
这两家都被pass掉。
伍嘉时领着安茉到第三家,这家房东是个独居的奶奶,带着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就是个很体面的人。
她说她姓陈,名淑玉,是个退休教师,老伴前两年去世了,孩子又在外地。整个家就她自己,她把房子出租倒也不是为了赚钱,就是想添点人气。
她带着两人去二楼看房间。
从楼梯上去有两边走廊,一条往西,一条往南。走廊一边对应的是房间,另一边则是铁栏杆,趴在栏杆上,低头就能看见一楼院子里的石榴树。
“南边的房间有人住了。”陈淑玉指着西边的房间,“那间面积大,带窗户,一个月租金一百。”
她扭头看向伍嘉时,“你打算租多久?”
综合来说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伍嘉时想了想,试探性地问:“先租三个月可以吗?”
“这么短?”
他解释:“我手里钱不多,我妹妹上学也需要用钱。先租三个月,等我工资发下来,再续租。”
陈淑玉看了眼安茉,小丫头一路也没叽叽喳喳,就安静跟在哥哥身边,这种乖小孩倒是挺讨人喜欢。
“可以。”陈淑玉又看向伍嘉时,忽然问:“这是你亲妹妹吗?你们俩长得可不太像。”
安茉正想摇头否认,却被伍嘉时按住脑袋。
他笑着说:“是。她是我亲妹妹。”
9. 捂眼睛
陈淑玉也没有问他们要押金,只收了三个月的房租就把钥匙给了伍嘉时。她是有退休金的,正如她所说出租房间不是为了赚钱,就是图个热闹,人老了,难免觉得孤寂。
伍嘉时回了一趟工地,老陈直接把这个月的工资以现金形式结算给他。他把钱装好,又去工棚将行李打包带走,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大多都是衣服被子这些。
租的这间房很宽敞,比工棚大了至少两倍。里边只有床和桌子,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家具了。桌子是一张很有年代感的书桌,正好可以让安茉写作业用。
至于床,目测是一米五的。
虽然这床能睡下两个人,但安茉是女孩,无论年纪大小,他都应该避嫌。这就是他和房东说安茉是他亲妹妹的原因。
工地上那两个人虽然嘴欠,但他们说的话也点醒了伍嘉时。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男人会用肮脏的眼睛看待别人,看见有钱的女孩就会觉得人家的钱来路不正,就会联想到包养。同样的,看到一个女孩被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养大,就会想入非非。
现在的安茉还小,她不懂这些,但有一天她长大了,听到一些不好的话该怎么办?
他要从根源上杜绝这一切。
亲兄妹,就代表有一道犹如天堑的伦理鸿沟,隔绝可能会产生的流言蜚语。
伍嘉时把床铺好,没有衣柜,他只能先把衣服叠好装进塑料袋里,两人的衣服分开装了两个袋子。
安茉坐在床边,好奇地问:“哥,你为什么要跟房东奶奶说我是你的亲妹妹?”
伍嘉时动作一顿,轻声说:“因为这样就不会有奇怪的目光。”
他把窗户打开通风,又从房东那里借来扫帚。
安茉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什么叫奇怪的目光?为什么会有奇怪的目光?”
“茉茉你的问题太多了……”伍嘉时不打算跟她解释这些,轻轻拍了下她脑袋,“等你长大就懂了。现在呢,你只需要记住,以后不管是老师同学,还是周围的人,谁问你,你都要说我是你亲哥哥,听懂了吗?”
安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如果有人问我们姓氏为什么不一样呢?我怎么回答?”
“你就说,一个随母姓,一个随父姓。”
安茉“哦哦”两声,说:“记住了。”
伍嘉时继续打扫卫生,扫帚扫过水泥地面激起灰尘。
细小的灰尘漂浮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柱中,安茉伸手去抓,掌心摊开又什么都看不见,她笑了下,觉得有趣。
那时的她尚且不知道,一句亲兄妹,此后会成为她难以逾越的枷锁。
房间打扫完,伍嘉时领着安茉去了车站附近的批发市场,这里衣服鞋子各种小商品应有尽有。两人路过一家服装店的时候,被店里小女孩的哭声吸引住,同时驻足观看。
那小女孩看起来和安茉一般大,手里拿着一件美羊羊图案粉白条纹上衣,还有一圈荷叶边。她妈妈则是拎着另一套衣服。很明显,母女俩的选择产生了分歧,小女孩哭闹着坚持要买自己选的。
她妈妈拗不过她,无奈地付了钱。
一出好戏看完,伍嘉时低头逗安茉,“要不给你也买一件……美羊羊?”
安茉摇头,“我不要。”
伍嘉时问:“那你要哪件?”
安茉一脸认真,“我哪件都不要,我有衣服穿。”
她的衣服都是以前的,本就不多,洗得泛旧就算了,有两件穿着已经明显小了。
“两码事。”伍嘉时说,“要上小学了,怎么着也得买身新衣服吧?”
安茉坚持说不用,伍嘉时没理会她,进到店里指着一套豆绿色娃娃领上衣,下边搭配米白色灯笼裤,很清新,是夏天的款式。
他说:“老板,把那套拿下来让我妹妹试一下。”
有生意上门,老板忙不迭应下,把衣服直接递到安茉手里。
安茉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买过新衣服了,面料崭新的触感让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她看了看伍嘉时,后者笑了下示意她到试衣间换上。
安茉换完觉得腿脚有点不像自己的了,她别别扭扭地走出来,站在镜子面前。
老板在旁边可劲地夸:“诶呦,我开店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瞅瞅,这皮肤多白,眼睛多大,鼻子多高!要我说,都能当童星了。”
老板这话一半在捧,一半也是出自真心,但由于她的形容词太过于套路,就使得她像是在尬夸。
安茉站在镜子前盯着自己看,她肤色随妈妈,确实挺白,而且还不容易晒黑。以前同村的小孩过完夏天都晒得像煤球,只有她顶着一张白嫩小脸,特容易招长辈捏脸。
她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扭过头问伍嘉时,“哥,怎么样?”
上边豆绿,下边米白,伍嘉时评价:“像根小葱似的。”
安茉问:“是不好看吗?”
“没有,挺合适的。”伍嘉时笑了下问老板,“就这套吧,多少钱?”
“一套八十。”
这个价格在当时的批发市场还蛮有水分的。
“能便宜吗?”
“这已经是最低价了。”老板佯装为难,“你想出多少钱?”
“五十行吗?”
“嚯,你上来就砍了快一半?”老板眼神点了点安茉,“你看小姑娘自己也相中了,这样吧,再加十块我就买给你。”
一般来说老板让再加点就是之前递出去的价格可以接受,但还想再多赚一点。
伍嘉时正想着再讲讲价的,安茉却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还以为是小姑娘觉得没面子了,毕竟有些孩子会觉得家长讨价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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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丢脸,他见过的。
要不就这么着吧,加十块就加十块,伍嘉时心说。
“哥哥,算了吧,我们再去逛逛其他店。”
伍嘉时怔了一瞬。
安茉说完就要去试衣间把身上衣服换下来。老板见状有点急了,到嘴的鸭子怎么能飞,她忙说:“行行行,五十就五十吧,就当拉个回头客,以后常来呀。”
伍嘉时付完钱,走出店铺后低笑着问:“刚刚说算了吧,是真不想卖了,还是……”
“我装的。”安茉眨了下眼睛,“我爸爸和我说过,买东西的时候越表现出喜欢,老板就越不会便宜。”
“小小年纪懂得还挺多。”伍嘉时领着她继续逛,却不免想到他像茉茉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什么样。
那时的他糊涂蛋一个,什么也不知道,天真的以为世界就是数不清的山头,毕竟,一直到读高中之前他都没有走出过大山。
-
出租屋里什么都缺,要买的东西太多,一时半会也购置不全,伍嘉时打算先紧着重要的买,其他的以后再慢慢添置。
吃饭和睡觉是必要的,他给安茉买了个铁制折叠床,又买了电磁炉和锅。这两样都不便宜,好在老陈已经把工资结给他了,剩下的钱足够维持两个月的日常花销和安茉上学。
卖床的老板提供送货□□,伍嘉时把折叠床放在房间一角,这样只需要再用旧床单遮住两个面,就能形成一个私密的空间。
“先将就一下,等以后给你买好看的床帘。”
现在这样安茉就已经很满足了,她觉得床单挡上后,这个小床就变成了她的秘密基地一样。
安顿好一切,天已经很暗了。
搬家后的第一顿值得庆祝一下,伍嘉时说:“下馆子怎么样?”
“这个不就可以做饭吗?”
安茉盯着电磁炉看得眼睛都不眨,她没见过这东西,以前她家用得土灶,后来跟着安平到了工地也不允许私下做饭。
她说,“哥,你能不能教教我这个怎么用?”
伍嘉时摆手,“小孩不能学这个,危险。”
“好吧……”
“你想在家吃的话,我现在就去买菜……”
说出“家”这个字的时候,伍嘉时有瞬间恍惚,这个字离他们两个人都太过遥远。真神奇,两个没有家的人,凑在一起居然又有了家。
“我也要去。”安茉恨不得时刻跟着他。
伍嘉时扯了下唇角,牵起她的小手,“嗯,一起走吧。”
大约十几分钟,就从菜市场回来了。上来楼梯后伍嘉时看到南边那间房子门口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一手拿着钥匙开门,另一只手搂住女生的腰,门还没开就迫不及待吻在一起了。
幸好走廊的灯光昏黄模糊,看不真切。
伍嘉时立刻捂住安茉的眼睛。
10. 许愿望
一男一女显然也吓了一跳。
女生手忙脚乱地推开男生,略显尴尬地打了声招呼:“哈喽,我叫薇薇,这是我男朋友大龙,陈奶奶说搬来了新租客,原来就是你们啊。”
她知道有这么个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巧撞上了,早知道进屋再亲了。
伍嘉时第一次见这场面,他别开视线,缓缓松开了捂住安茉眼睛的手掌,“伍嘉时,这是我妹妹安茉。”
薇薇对可爱的事物没有抵抗力,走近了几步弯下腰,笑盈盈地说:“茉茉呀,你今年几岁了?”
安茉仰头看了眼伍嘉时,似乎是在确定要不要和这个陌生姐姐说话,得到他的点头示意后,她才回答:“马上就七岁了。”
“让我算一下……”薇薇伸出几根手指,默念着什么,然后说:“你是属龙的,和我对象一个属相。”
大龙之所以被周围人称为大龙,就是因为属龙。
大龙说:“哦豁,挺巧的。”
薇薇扭过头瞪了大龙一眼,语气微嗔,“以后这院有小朋友在,你注意点影响,听到没?”
大龙嘿嘿一笑,“知道了。”
本来伍嘉时就想提醒他们一下的,但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薇薇这么大咧咧说出来,倒是省事了。
简单打过照面后,各回各屋。
伍嘉时洗菜做饭,安茉就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他把电磁炉放在靠窗的位置,做饭时打开窗,这样油烟就不会飘得满屋都是。
只有一个锅,炒菜就不能煮饭。
伍嘉时只得先把土豆丝炒好盛进盘子里,再煮小米粥。
煮粥间隙,安茉忽然问:“哥哥,你也会交女朋友吗?就像薇薇姐和大龙哥那样。”
伍嘉时被这个问题打得措手不及,险些拿不稳汤勺,“问这个干嘛?”
“我就是想知道。”安茉带着点执拗,又用撒娇的语调,“哥哥你就告诉我吧。”
她不肯说原因,伍嘉时猜测估计茉茉是担心他交了女朋友就会不管她。经历过那些事,她就是会比普通小孩更容易没有安全感。
他要用一个明确的回答来安抚她,“不会。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照顾茉茉长大。”
安茉若有所思,“那意思就是我长大之后,你就会交女朋友了吗?”
伍嘉时笑出声,这小姑娘脑回路怎么这么独特,“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哦……”安茉没再追问,看起来情绪不太高。
看着她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不吭声,伍嘉时有点于心不忍,反思是不是刚才那句话惹她不高兴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找补。
安茉却先一步开口,“哥哥,你能不能以后也别交女朋友?”
“怎么?想让你哥打一辈子光棍啊?”伍嘉时掀开锅盖看粥煮好没,水蒸气瞬间把他面前扑成一片模糊,他用手掌扇了扇继续说:“到时候你长大了谈恋爱了,留你哥一个孤寡老人在家。”
安茉说:“我长大了也不谈恋爱。”
“瞎说。”伍嘉时权当她是童言无忌,“你要好好学习,以后有一个好工作,找一个般配的人,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听懂了没?”
安茉没吭声。
伍嘉时把粥盛出来,见她还跟个闷葫芦一样,“说话。”
安茉只得说:“听懂了。”
口气听着不大情愿,伍嘉时懒得跟她深究,反正等她长大了懂事了就会明白。
“去拿筷子吧,吃饭了。”
吃完饭没一会儿,安茉就开始困了,她躺在新买的折叠床上,周围有床单挡着,光线昏昏然,她很快就入睡了。
伍嘉时没急着睡,把下午给安茉买的新衣服洗了一遍晾起来,打算等开学那天让安茉穿着去上学。
之后几天伍嘉时都在跑手续,给安茉办理入学。办完这事他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就算落地了,剩下的就是工作。老陈给他联系了新建商场的项目,商场属于车站商圈,离租住的房子不远。
伍嘉时没车,上班下班接送孩子全靠走路。他早上把安茉送到学校后再去工地,工地下班比学校放学要晚十多分钟。他就让安茉先在学校的保安亭等他。
虽说出租屋离学校就隔了一条马路,但他不放心让安茉自己回去,毕竟孩子太小,有时候几步路就会出现意外,况且,那个年代的阳城还不像现在这样,监控遍布大街小巷。
天已黑,安茉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站在保安亭左右张望,始终紧绷着的小脸在看到伍嘉时的身影后终于放松下来。
“哥哥!”
她张开手臂扑过去抱住他。
“小黏人包。”伍嘉时轻拍她脑袋,拉开些距离,牵着她过马路,“今天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
安茉就倒豆子地跟他说了一大堆,诸如她们班有几个任课老师,周围的同学叫什么名字,重点说了她的前桌男生是一个看起来很讨厌的小胖子。
“才第一天认识,你就知道人家很讨厌啊?”伍嘉时笑着问。
“我当然知道。”安茉信誓旦旦,“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讨厌鬼。”
“行,那你眼睛挺好使的。”
安茉又说,“对了哥,今天老师让统计家长信息,我填了你的名字,但是还要写联系电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伍嘉时还没有手机,自然也就没有电话号码。他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觉得在其他小朋友都填了家长联系方式,而茉茉却无从下笔时一定很无措。
但他不知道的是,当老师问起安茉为什么不填写,她并没有任何难堪,而是不卑不亢地叙述事实。
“你告诉老师,过段时间咱再把联系方式补上。”伍嘉时想了想,觉得要把买手机这件事提上日程了。他之前听人提过,市面上最便宜的诺基亚三百多块,等这个月工资发下来,他得留够一笔买手机的钱。
他们回去的时候,陈淑玉已经吃过晚饭,站在院子里给石榴树浇水。她年纪大了又是一个人,吃饭早,睡觉也早。见两人走进来,她略显惊讶:“你妹妹不就在对面六小上学,怎么回来这么晚?”
伍嘉时解释了下,因为工地本来下班就晚,他又走过去耽误了点时间。
“你走路接她放学的?”
“嗯……”
“你倒不嫌累。”话说出去陈淑玉又觉得有点不妥,人家就是因为没有车才走路的,她这么一说,倒显得何不食肉糜了。
她指了指院子里一辆看起来很旧的老式自行车,“那是我老伴之前骑的,放太久轮胎没气了,打点气应该就能正常骑,就先借给你用。”
说是借,其实也相当于送,只不过怕说送,这孩子不肯接受。
这算是突然的惊喜,以后就不用让茉茉等他太久了。伍嘉时唇角扬起,“谢谢……”他本想称呼房东,又觉得太疏离了,于是学着薇薇那样喊了声“陈奶奶”。
安茉也跟着他一起,笑眼弯弯地说:“谢谢陈奶奶!”
小孩子声音稚气、笑容灿烂,让陈淑玉不由得心中一软。她也笑了笑,对伍嘉时说:“以后你要是有事回来晚,就打电话跟我说,我去接她。”
“行,等我买完手机第一个就存您的电话。”
伍嘉时越发觉得买一部手机迫在眉睫。
开学一个月,安茉对小学生活适应的很好,国庆节前一天,她迎来了自己的七岁生日。
这一年的生日,爸爸不能给她过了,此后的每一年生日,爸爸都不能给她过了。安茉那天放学的时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伍嘉时骑车载着她,“怎么今天这么安静。”
“没什么……”安茉坐在自行车后边,脸贴在他后背上。
直觉她肯定有事,伍嘉时问:“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吗?”
“没有……”
“那是怎么了?”
“哥……”安茉迟疑了好一会儿。其实她不太想说的,不想让哥哥再费钱给她过生日,但她又想到,以后的生日,都会是哥哥陪着她了,总要告诉他的。
这么想着,她才说:“今天是我生日。”
伍嘉时猛地想起之前薇薇问她年龄时,她说快七岁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捏住刹车,单腿撑住地,扭头看她:“怎么早上不跟哥说?差点就要错过我们茉茉的生日了,走,带你去买蛋糕。”
伍嘉时调转车头。
安茉拍了下他的后背,“不用了哥,你的钱还要留着买手机。”
“过生日哪能不吃蛋糕?”伍嘉时往蛋糕店的方向蹬,“放心,钱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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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蛋糕店不是连锁的,就是个体的小店,蛋糕价格不算贵,当然款式也没那么好看,一个六寸裱花蛋糕三十块钱。
伍嘉时说挂在车子把上,安茉不同意,“晃坏了怎么办?”
“你坐后边拎在手里不安全。”
“我会小心的。”
伍嘉时拗不过她,只能让她拎着。回去路上,安茉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拎在手里,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伍嘉时的衣服。
她攥得越紧,衣服就越被往后扯,衣服领子卡在伍嘉时脖子上,他有种被扼住喉咙的感觉。好在回去的路不算远,到家后他的脖子终于得以解脱。
薇薇和大龙也刚回来,几人在一楼碰面。
薇薇看着安茉手里拎着蛋糕,“今天谁过生日呀?我猜猜,应该是我们可爱的茉茉!”
薇薇热情大方,这段时间经常会给安茉投喂好吃的,两人关系处得挺好。
安茉弯唇笑了下,“是我过生日,薇薇姐,等下请你吃蛋糕。”
大龙在一旁逗她,“只请薇薇姐,没有大龙哥的份吗?”
成年人好像总热衷于逗年龄小的孩子,尤其那种不是熊孩子、看起来就很乖的。
安茉说:“大龙哥也有份,陈奶奶也有。”
陈淑玉其实已经吃过饭了,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听见院子里热闹就走出来了,恰好听见这句话。
陈淑玉说:“要不你们就在我的厨房里做饭吧,等会大家聚在一桌吃。”
薇薇问安茉:“小寿星愿意吗?”
安茉又去看伍嘉时。
“茉茉来决定,听你的。”伍嘉时揉了一把她的头发,马尾是早上他给扎的,一天下来已经松松垮垮。
安茉点头说好。
薇薇立刻推搡着大龙进厨房,“今天可是茉茉的七岁生日,你必须展露一下你的厨艺,还有你,小伍,你们俩男人一人贡献三道菜。”
大龙今年十九,薇薇比他小一岁,两人都比伍嘉时年龄大,很自然地称呼“小伍”。
俩男人进了厨房,陈淑玉的厨房收拾得很干净,厨具也丰富,两人商量着炒了几个家常菜,全部炒好端出来也就用了个把小时。
薇薇也没闲着,弄了个水果拼盘。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薇薇说:“祝咱们茉茉生活幸福美满,学业步步高升!”
大龙调侃,“诶呦,你这整得像是给领导贺寿似的。”
薇薇瞥他一眼,“边去。”
“得嘞。”大龙还真出去了,回房间里拿了两瓶啤酒,对伍嘉时说,“咱俩喝一个。”
伍嘉时没喝过酒,也不清楚自己酒量,大龙给他倒了一杯,他尝了尝,不辣,有种麦香和气泡充盈口腔的感觉。也是在这天,他第一次知道,他连喝啤酒都会上脸。
大龙毫不留情面地说:“我靠,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喝啤酒能脸这么红的。”
他这么一说,伍嘉时脸上的酡色更明显。大龙再给他倒酒,他就不喝了,摆手说:“不了,我明天还要干活。”
饭吃得差不多,就到了压轴的蛋糕。薇薇点上蜡烛,安茉在烛影中闭眼许愿,而后用力吹灭蜡烛。
薇薇问她许得什么愿。
安茉看了一眼哥哥,抿唇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分完蛋糕也没有闹腾太晚,几人把客厅和厨房都收拾干净就上楼了。回到屋里,安茉问伍嘉时:“哥,你不好奇我许得什么愿望吗?”
“不好奇。”伍嘉时督促她去刷牙。
走廊尽头有个洗手池,安茉刷着牙含糊不清地说:“和你有关哦。”
“嘘。”伍嘉时比了个手势,“说出来就不灵了。”
当晚安茉躺在床上,许久都没睡着。幸好第二天就是国庆假期了,她不用早起上课。整个假期,伍嘉时都在加班,那个商场的项目工期紧,毕竟早一天开业就早一天赚钱。
假期最后一天晚上,伍嘉时去手机店挑了个最便宜的手机,又办了张卡,这下,他终于有了手机号码。他把电话号码写在纸上放进安茉的文具盒里,叮嘱她明天去学校了就把号码告诉老师。
然而,伍嘉时没想到的是,买完手机他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是来自安茉的班主任。
班主任说安茉在学校里受伤了。
11. 额头疤
挂断电话后,伍嘉时立刻跟工头请了假,着急忙慌地骑着自行车往学校赶。初秋降了温,风顺着喉管往里灌,一路凉麻直抵心脏。他顾不上那么多,脚下蹬得越来越快。
他把车停在学校门口落锁。
之前开学报道他送安茉来过,知道她班主任办公室的位置。
他推门进去,对方的家长已经到了,在哄自家孩子。那是个男孩,胖胖的,直觉这就是茉茉之前和他说过的前桌小胖子。
小胖子吓得不轻,一直在嚷。反而是受伤的安茉静静坐在椅子上,班主任在一旁神色焦急地安抚着她。
安茉眼神直直的,脸上没表情,显得有点呆。
“茉茉……”
伍嘉时喊了一声,安茉听到后才像是回过神,后知后觉的眼眶一红,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一滴一滴像砸在他心里烫出个洞。
他连忙上前检查安茉的伤口。
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边缘红肿,中心有个黄豆粒大小的伤口,流血已经止住,但有两道结痂的血痕从额头蜿蜒流到颧骨,看起来有些骇人。
她带着哭腔,“哥,我好疼……”
伍嘉时鼻尖一酸,揽住她轻轻拍了拍后背。
安茉这才停住了哭声。
伍嘉时扭头问班主任:“怎么没送去医院?”
班主任解释:“是茉茉自己不愿意去,也不让校医务室的老师帮她消毒,她坚持说完等你过来。”
对方家长在这时插了句腔,“对对,都是她自己不愿意去。况且,这也没严重到要送医院的地步……”
伍嘉时剜了男人一眼,“不严重?我妹妹伤得是额头……反倒是你家孩子一点都没有受伤吧?”
他目光冷冷落在小胖子身上。
小胖子被看得哇一声哭出来。
“乖宝不哭啊,不怪咱乖宝。”男人立马哄起孩子。
小胖子还在干嚎,见没效果,男人也不哄了,神色怪异地说:“小孩子之间小打小闹难以避免……我儿子也说了是你妹妹骂他,他才推了一把,谁知道那么巧磕到桌角。”
安茉从伍嘉时怀里探出脑袋,出声反驳:“他先骂我的!”
男人问:“他骂你什么?”
安茉小脸倔强,“他骂我哥哥!”
伍嘉时怔了下,没有想到事件的起因是和他有关。安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显然比刚才要激动,他就像给动物顺毛一样手掌轻拂她后脑勺。
男人看向自家孩子:“你先骂的?”
小胖子显然理亏,不哭了,也不吭声了。
男人脸色不好看,没追问骂了什么,这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受伤这件事,他极力想要说成双方都有责任:“先不提谁骂谁了,有小朋友说看见你妹妹拿起扫帚要打我儿子……”
安茉再次反驳他,“我没打。”
男人说:“班里好几个同学都看到你拿起扫帚了。”
“我又扔掉了,我没打他!”安茉说完,仰头看向哥哥。伍嘉时朝她点点下巴,示意自己相信她说的。
男人并不觉得一年级的孩子会有这样的忍耐力,在气头上拿起扫帚却没有打下去。他冷哼一声,脸上写着明晃晃的不信。
伍嘉时缓缓松开安茉,看了眼男人,又看向班主任,“我妹妹不会撒谎的,老师,教室里应该有监控吧?”
刚才班主任一直在关注安茉的伤口情况,忽略了责任划分的问题。听到伍嘉时这么问,她连忙说:“有的,今年学校给每个教室安装了监控。”
监控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一行人挤进监控室,调取了事发时候的录像,视频里能清晰地看到两个孩子确实起了口角,内容听不清楚,但能确定先开口的人是小胖子。
他先骂,安茉回了什么,小胖子生气地推了她一把。安茉被推倒在地,额头撞到了桌角,她顺手抄起一旁的扫帚,想要还手。但只是把扫帚高高举起,在空中停顿一秒后又扔到了旁边。
事实摆在眼前,男人再也没办法巧言令色。
安茉没有还手,所以责任全都在于小胖子,男人沉着脸赔偿了五百块钱,领着小胖子离开时再也不“乖宝”地叫了,反而催促他走快点别丢人现眼。
五百块,相当于伍嘉时半个月的工资。
伍嘉时拿着这些钱,神色复杂。他领着安茉去医院检查,医生给伤口清理消毒后说:“不严重,过两天消肿了就好了。”
伍嘉时仍有些不放心,“会留疤吗?”
医生说:“不会,就这么一点破皮,也不深,小孩子恢复能力好。”
“还是开个去疤的药吧。”伍嘉时说,“毕竟是小女孩儿。”
“行。”家长要求开药,医生也不能拒绝,“要国产的还是进口的?”
伍嘉时没犹豫,“进口的。”
回去的路上,伍嘉时顺便去菜市场买了一斤排骨。他想法很简单,受伤了就得吃点好的补补。
到家之后,他把排骨炖上。
安茉拿着小镜子对着额头左看看右照照,觉得自己脑门上肿个大包的样子很滑稽。看了会儿,就自己笑出声了。
“你还笑得出来。”伍嘉时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告诉哥,你们到底吵了些什么?”
安茉回想起当时小胖子的话,他当时贱兮兮地说她哥是农民工,整天弄得一身脏,指不定会携带什么病菌,还说她和哥哥住在一起,身上肯定也不干净。
才不是呢,陈奶奶一楼有卫生间,她哥哥明明每天下班回来都会冲澡,她也有按时洗澡。
但安茉没有去自证,她用眼睛死死盯着小胖子,说:你才脏呢,一身油腻肥肉,你就像一个行走的猪精,我看你身上才有病菌,你现在就是在教室里犯猪瘟!
小胖子被气得直翻白眼,恼羞成怒地推了她。
安茉没有把吵架的内容告诉哥哥,“我不说,你听了会不开心的,我干嘛要再重复一遍。”
她不想让哥哥知道小胖子骂的话,也不想让哥哥知道她是怎么骂人的,那样会影响自己在哥哥心里乖孩子的形象。
安茉的性格伍嘉时是知道的,倔起来没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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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说,他也肯定问不出来。
“好吧。”他换了个问题,“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明明都拿起扫把了,又没有动手?”
在监控室看到这一段的时候,不止班主任,连他都感到震惊。
安茉咬了下嘴唇。当时的疼痛感确实让她下意识想反击,可举起扫帚的那一刻,看到小胖子抱头害怕的反应,她突然觉得,打下去又能怎么样?只能解一时之气,并不能改变她受伤的事实。
既然这样,还不如选择让自己处在更弱势的位置,能让对方多赔点钱。
她并未把这些想法告诉哥哥。
反而装乖:“因为我不想惹事,不想让你担心。”
伍嘉时听得心里又酸又涩,难受得不行。他觉得是妹妹担心打了人要赔钱,他们没钱。贫穷就意味着有很多的无可奈何和妥协让步。
他想以后要努力赚钱,至少不能让妹妹再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忍耐,还有,要攒钱买房,总不能一直住在出租屋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安茉的成绩很好,伍嘉时空闲时间会辅导她功课,他发现这小姑娘在学习上特别较真,甚至有点强迫症。
她没法容忍同类型的题错第二遍,也没法容忍对一个知识点一知半解。一道错题,她反复不停地练习,不懂的知识点,她会弄清楚到可以当小老师讲出来的程度。
期末成绩出来的时候,安茉考了双百分。这在伍嘉时的意料之中,毕竟妹妹对于学习的态度,很难不取得好成绩。
安茉捧着第一名的奖状回来。
伍嘉时看着那张奖状,思绪忽然飘回了自己上学的时候,恍惚之间觉得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把奖状贴在墙上,“我们茉茉长大了一定会很有出息。”
“什么叫很有出息?”安茉问他。
“嗯……”伍嘉时沉吟片刻,说:“大概就是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吧。”
离年关越来越近,伍嘉时攒的钱虽然不多,但也够他和安茉过一个像样的年了。他给安茉买了件红色的羽绒服,特别喜庆,陈淑玉夸她像个小福娃似的。
他自己也添了件新衣,一件黑色派克服,帽子上带了一圈棕色毛领。但没舍得穿,打算等大年初一那天再穿。
薇薇和大龙回老家过年了,陈淑玉的孩子也回来了,只不过待了不到一周就又回大城市。伍嘉时一直到年三十才放假,买了肉馅和饺子皮,还有一条鱼。
年夜饭他炒了四个菜,对于两个人来说也绰绰有余。
初一早上吃了顿饺子,吃完之后两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他们不用走亲戚,这几天就在市区里瞎逛,游乐场去了,小吃街也去了,还一起放了烟花。
这是2008年年初,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即将在北京举办的奥运会,伍嘉时也期待,但他更期待这一年可以多攒点钱。
阳城沉浸在一片幸福洋溢中,当时没人会想到,全球性的金融危机会波及如此之广,连阳城这样的小城市都受到了影响。
2008年11月份,工地开始发不下来工资。
12. 剪头发
伍嘉时的工资不高,除去两人的日常开销,能攒下来的钱其实不多。从11月份开始停发工资,他之前攒的钱撑了两个多月,时间来到2009年年初,马上又到了农历新年。
之前工头承诺了年底会发工资,辛苦一整年,总不可能让大家过不好年。所有工人都是这么想的,但现实却总事与愿违。
工地腊月二十三就放假了,工资的事却没了下文。上边不拨进度款,工头也急得焦头烂额,他倒是想先垫资先把这笔钱打下去,可资金实在周转不开。
“你们闹也没用,我现在手里没钱。就算你们把我拦在这不让走,这笔工资我也发不下来……”工头身边乌泱泱围了一圈人,这些都是跟着他干活的工人,看着大家眼巴巴等着钱过年,他也于心不忍。
“这样吧,等过完年,要是上边还不拨钱,我就把我那辆车先卖了,说什么也会把工资发给你们……”
那天是小年。
伍嘉时回去的时候,安茉刚从一楼的卫生间出来。这一年陈淑玉的孩子在大城市买了房,把她接过去过年。整个小院就剩下安茉和伍嘉时。
陈淑玉走之前叮嘱安茉,“一楼的热水器我没关,你洗漱干嘛记得用热水,别着凉了。”
安茉点头说好。
她今天就在卫生间洗了个澡。
寒冬腊月,在家里洗澡其实挺冷的,衣服刚一脱她就冷得直打哆嗦,但还是坚持把澡洗完了,原因很简单,她不想去澡堂。阳城的澡堂大都没有格挡,大家坦诚相对,这让小小年纪的安茉觉得很别扭。
她用毛巾把头发包裹着,出来就看到哥哥神色落寞。今早上他说去要工资,现在看来,肯定是没要到。
安茉没提工资的事,她才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哥,我们晚上吃什么?”
“饺子吧,今天小年。”伍嘉时强颜欢笑,装出没事人的样子。妹妹没问,他也不会主动提,钱的事情不是妹妹应该担心的,他会想办法解决。去找点日结的工作撑到年后发工资也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一同上楼。
“怎么不去澡堂洗澡?”伍嘉时说,“这么冷的天,感冒了怎么办?”
他这么一说,安茉还真感觉有点鼻塞。她嘴硬,“哪那么容易感冒?”
“过来,我给你头发吹干。”伍嘉时找出吹风机插上电,这是今年入秋时候买的。安茉头发多,密得都快看不到发缝,每次洗完头发都要好久才能晾干,夏天倒还好,天气一转凉就得及时吹干了。
安茉把毛巾取下来。
她刚才是随便裹得,头发乱糟糟也没梳开。伍嘉时用宽齿梳给她慢慢梳开,怕扯到头发她又得喊疼,因而动作很小心。
头发梳开,他就拿着吹风机对着她的脑袋全方位烘干。吹好的发丝自然垂落,伍嘉时看了眼长度,他之前都没注意过,茉茉的头发什么时候都长到过腰了。
“我哪天领你到理发店把头发剪短点吧?”伍嘉时比划了下长度,“剪到肩膀这怎么样?人家都说小孩头发太长会影响身高。”
“不要。”安茉警惕地转过身,不让他碰自己的头发,“这话一听就没有科学依据。”
伍嘉时以为是小女孩爱美,笑了笑说:“行,你就当我信谣传谣。”
当天晚上,两人坐在二手电视机前吃饭,本地卫视正在播天气预报,阳城市区预计未来一周都会降雪。安茉还在期待着一觉睡醒就能打雪仗,结果却是第二天早上从床上坐起来开始头重脚轻。
伍嘉时用手背探了探她额头,温度滚烫。
发烧了,估计就是昨天在家洗澡惹的祸。
“衣服穿好,我带你去医院。”
安茉发着烧,还在小声嘟囔,“去诊所抓点药不就行了?你每次不舒服都是这样。”
伍嘉时态度很强硬,“我可以这样,但你不行。”
“为什么?”安茉坐在床上没动作。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在我心里,你的命比我的命重要。
这种肉麻话伍嘉时说不出口,他已经把外套穿好,一回头见安茉还坐在床上,就穿着睡觉时的秋衣秋裤。
“再不去医院等会你就要烧成傻子了。”伍嘉时三下五除二把毛衣毛裤给她套上,又在外边裹了个长羽绒服,围巾和帽子也戴得严严实实。
安茉像个机器人,让伸胳膊就伸胳膊,让蹬腿就蹬腿。出门的时候她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边,“烧成傻子就考不了一百分了吗?”
伍嘉时看她一眼,“完了,已经烧傻了。”
路面下雪结冰,骑不了车,也打不到出租车,那一年的除雪速度远没有现在快。伍嘉时只能背着她往医院走。
这雪的厚度,要是让她自己走,一路下来鞋袜肯定要湿,到时候脚得冻成冰棍。
冬天衣服穿得太厚,背着人走路更显得动作笨拙。就这么走了大半个小时,抵达医院门诊。挂号缴费,伍嘉时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最后一张红色一百块。
量了体温,高烧直逼四十度,小孩子这个体温已经是很紧急的情况了,医生立刻安排了输液。
安茉坐在输液室,整个人蔫巴巴也不说话。伍嘉时问护士要了暖宝宝,贴在输液管上。冬天输液太冷,进入血管肯定会不适,尤其安茉还小。
他身上此刻已经没钱了,但安茉明天还要来输液。
吊两瓶水,上午就能输完。输完液,他把安茉送回家,给她煮了点清淡的鸡蛋面,“你下午乖乖在家睡觉,哥晚上就回来了,不许乱跑听见没有?”
安茉有气无力地点头。
她窝在被窝里,迷迷糊糊睡着,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喉咙干疼,她咳了两声,望向门口。
门还严丝合缝地关着,哥哥还没有回来。
安茉还难受,咳了几下又闭上眼睛继续睡。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哥哥的声音。
伍嘉时隔着被子推了推她,轻声说:“别睡了,起床吃点东西。”
安茉睁开眼睛,慢吞吞坐起来,声音沙哑,“哥,你去哪了?”
“找了个日结的活。”伍嘉时没细说,把磨破皮的手掌往后藏了藏,“快起来吧,吃完饭还要吃药。”
“哦……”
医院开的药只有三片,安茉吃药很省事,把药丸往嘴里一放,就水咽下去。下午睡得久了,她晚上没那么困,伍嘉时就让她自己看会儿电视,困了就去睡,他先躺床上眯一会儿。
安茉也没看多久,怕电视声音吵到哥哥睡觉。她看了两集动画片就关掉电视,回床上睡觉了。后半夜,她断断续续又咳嗽了几声,伍嘉时听见声音就醒了。
他找出温度计给她量体温,担心她半夜又烧起来。
幸好,现在体温是正常的。
输液第三天,安茉基本上就不咳嗽了,医生说明天要是没症状就不用再过来。
这场病来势汹汹,但去得也快。
安茉病好之后,伍嘉时还是照常去综合市场装卸货物。临近年关,这里比往常更忙碌,工资也高。伍嘉时想,无论怎么样,赚得钱要让他们能在过年期间吃点好的,和给茉茉发压岁钱。
大年三十那天,老板给他结完工钱。
回去路上伍嘉时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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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有卖烤红薯的,他买了两个,揣进衣服里。到家后看到的一幕,却险些让他把烤红薯扔地上。
安茉顶着一个像男生的寸头出现在他面前。
“你头发呢?”伍嘉时音量不自觉提高,几乎是质问。
“长头发太麻烦,我给剪短了。”安茉眼神躲闪,不敢看他,“你不是说小孩子头发太长会影响身高吗?”
“安茉!”伍嘉时连名带姓叫他,“你当你哥是傻子吗?”
哪个小女孩不爱漂亮,她那么宝贝的长发,就算是剪了,也不可能几乎是贴着头皮剪。
伍嘉时声音都在颤抖,“你是不是把头发卖了?”
“哥,你能不能别问了?”安茉心里发虚,说话也没底气,“又不是不会再长了……”
“茉茉……”伍嘉时欲言又止,把两个烤红薯从怀里掏出来,坐在凳子上背对着她,沉默地剥皮。
他不理她,安茉就主动蹲在他面前,“哥,对不起,别生气了……”
伍嘉时把剥好的烤红薯递给她,他一抬头,安茉才发现他眼眶好红。
他伸手摸了摸安茉的脑袋,有点扎,像触电般,他又迅速把手收回去,喃喃地说:“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在气我自己……”
气我自己给不了你好的生活。
初一早晨,安茉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红包,她拆开,里边有二百块钱。而伍嘉时穿外套时,手伸进口袋,里边也同样是两张红色钞票。
年后复工,工头遵守承诺把工钱结清。伍嘉时拿着那一沓钱,那是他三个月的工资,却也只有薄薄一沓。
他看着远处尚未完工的大楼,搅拌机的轰鸣声就在耳边,塔吊投射下的阴影将他覆盖。
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他真的要继续在工地上吗?他从来不怕出卖力气,他只是怕出卖力气也挣不到钱,怕勤劳致富只是底层人的止痛剂。
他太害怕了,害怕不能照顾好茉茉,害怕对不起安叔。
2009年2月,伍嘉时离开工地,跟着一个搞装修的师傅干起了室内装修。
春去又秋来,三年时间,安茉升入小学五年级,身高窜到了一米五五,头发又长到了及腰的长度。她不留刘海,扎了高高的马尾,陈淑玉说她看着都像个大姑娘了,伍嘉时却不认同,总说她还小。
伍嘉时跟着师傅干了两年,开始接一些私活,再到后边出去单干,组了个小型的装修队,加上他自己也才四个人。接的都是小活,但也比跟着别人干要赚钱。
时间上更灵活了,他现在每天准时准点去接安茉放学。那辆自行车后来也没骑,换成了电瓶车。他暂时不会考虑买车,觉得还是先买房更重要。
有了房子才算有了真正属于他们的家。
还有个原因就是,这些年房地产蓬勃发展,他担心再过几年房价涨起来就买不起了。
伍嘉时算了算手里的钱,估摸着再干两年,在安茉上初中的时候,就能买个小两室了。
把安茉接回家,伍嘉时开始炒菜做饭,安茉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伍嘉时叫她:“茉茉,家里没盐了,你去董叔那里买点。”
董叔就是他们当年要租房子时,询问的那家烟酒副食店的老板。他女儿董乐和安茉在同一个班,关系不错。
安茉拿了零钱出门。
她的作业本没有收起来,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把书页吹得乱飞。伍嘉时走过去关窗,不经意间看到她桌面摞的课本中夹了个封面花花绿绿的书。
他低头看了眼书名。
《恶魔校草爱上我》
……
13. 微信名
安茉走进副食店的时候,董叔不在,就董乐一个人趴在柜台上写作业。她径直走进去拿了包盐,因为常来,对摆放位置很清楚。
董乐抬起头说:“你直接拿走吧,不用给钱了。”
安茉没理会董乐的话,从口袋里拿出来两块钱纸币放在柜台上,“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董乐“切”了一声,“我才不信你跟你哥也会把账算这么清楚,你就是跟我见外。”
安茉走神片刻。
如果说一开始伍嘉时对她的好,是出于对她爸爸的亏欠,那这几年过去了,谁欠谁的,他们之间早就算不清了。
“真要见外能帮你藏书?”安茉朝她挑了下眉梢,“我走了,小老板。”
进入五年级之后,在女生之间悄然流行起了言情小说,董乐就是其中之一,每天剩下一半早餐钱用来买书。但她又不敢带回自己家里,害怕会被父母发现,只能由好友安茉代为保管。
原因很简单,安茉家里就她和哥哥两个人,她哥哥又相当尊重她的隐私,基本上不可能被发现。
“你明天记得帮我把书带去学校!”董乐朝着安茉的背影喊。
安茉没回头,背对着她比了个ok的手势。
一路上没耽误时间,安茉回去的时候恰好赶上菜炒好快要出锅。伍嘉时接过盐撕开,往菜里加了点,他把菜盛进盘子里,安茉很自然地伸手去接。
“那个……”伍嘉时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怎么了?”安茉不明所以。
伍嘉时看着她,最终只说了个:“小心烫。”
安茉投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转身把菜端过去摆在小餐桌上。
这些年,出租屋的变化挺大,从最初的缺东少西,到现在满满当当的生活气息。餐桌、衣柜、厨具连同新床帘都是兄妹俩一点一点添置的。
吃饭时候,伍嘉时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件事不能视而不见。
茉茉一直都是很听话的孩子,在学习上从来不用他操心。看言情小说其实也算是提升阅读量,虽然阅读内容可能有点……但这无伤大雅。他不需要严厉地批评她,只需要稍加提醒就好。
“这周六哥陪你一起去图书馆吧?”
安茉愣了下,“你不用干活吗?”
安茉有每周去图书馆看书的习惯,伍嘉时给她办了借阅卡。
以往都是伍嘉时早上去干活的时候把她送去图书馆,等到中午再去接她,这两年条件好了,一般中午都会在外边吃一顿。
“这周六正好没活。”这句是实话,不是伍嘉时在找借口,干装修也不是每天都有活的。
“行啊。”安茉抬头看他,“不过那天我还约了别人。”
“董乐吗?”她真正要好的朋友不多,伍嘉时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是谁。
安茉“嗯”了声,继续吃饭。
“那就一起去吧。”伍嘉时说,“中午带你们俩去吃肯德基。”
安茉没吭声,她在想要不要找个借口和董乐说不去了,这样就能单独和哥哥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吃午饭。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奇怪,那明明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可她也不愿意对方来分享她哥哥半天的时间。
这叫自私吗?安茉为此感到苦恼。
隔天安茉把那本小说带去学校,像进行某种神秘交易一样,她从书包里拿出来,董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过塞进自己桌斗里。
下课时候,董乐就用课本挡住偷偷摸摸地看。
安茉敲了敲她的桌子,因为做贼心虚,把她吓得一激灵。
董乐赶忙用手臂挡住小说,“你干嘛呀?”
安茉无语地说:“我去厕所。”
她们俩是同桌,安茉坐在里边靠墙位置,董乐坐在外边靠走廊位置。
董乐没起身,用手扳着椅子往前挪了挪,身体贴着课桌边,留出来能容纳安茉通行的距离。
等安茉回来,董乐已经把小说收起来了。
“怎么不继续看了?”安茉问。
“我觉得这么整不是个办法。”董乐一脸认真,“等到周六咱们去图书馆,我要光明正大、酣畅淋漓地看!”
“哦对。”安茉想起昨晚的事,“忘记跟你说了,周六那天我哥哥也会去,你要是觉得不自在的话,要不咱们改天再约。”
她挺希望董乐顺着她的想法往下说。
但董乐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反而眼含期待:“真的吗?嘉时哥也要去!”
安茉扬扬下巴,“是你哥吗你就叫?”
董乐朝她摇头晃脑,“就叫就叫,小气鬼。”
小气鬼就小气鬼吧。哥哥对安茉而言是一个特殊的符号,所代表的是她最亲的人,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她失去了父母,离开了姑姑一家,好像什么都留不住,唯有哥哥是让她觉得可以牢牢抓住的。
周六那天,董乐如约而至。伍嘉时领着安茉已经等在图书馆门口,深秋时节,一个穿了件厚实软糯的毛衣外套,另一个穿着深灰色卫衣开衫。
这一年的伍嘉时二十岁,脸庞已经不再稚气,目光中流露着坚毅。近些年身高又长了几公分,在人群里显得很扎眼,尤其是常年的体力劳动令他的身型看起来挺拔结实。
“嘉时哥,你今天蛮帅的。”董乐笑眯眯地说,“忘记了,安茉不让我叫你哥,那我叫什么呢?总不能直呼其名吧?”
安茉皮笑肉不笑地挽起董乐的胳膊往里走,“小老板,你今天话有点多了哦……”
感受到一道充满压力的眼神,董乐自觉把嘴闭了起来。
她俩的行为在伍嘉时眼里纯属小孩子玩闹,他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笑了笑,跟着进了图书馆。
图书馆里大家都保持安静。
俩小姑娘选好书就找了个角落,趴在书桌上看书。安茉选了一本《呼啸山庄》,董乐选了另一本名著,但坐到书桌前,她就把书换成了书包里的小说。
伍嘉时没关注这边的动向,他在认真地挑选自认为有利于这一年龄段孩子身心发展的书籍。他选了几本,看完简介,又随手翻了翻里边的内容,确定没有不良因素,他把这几本书摞起来。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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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临近中午,俩小姑娘看书看得饿了。
安茉一回头,就看见哥哥面前像摞砖头一样整整齐齐摞着几本书。她瞪大眼睛,看看书又看看哥哥,眼神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伍嘉时指了指她的借阅卡。
安茉反应过来,这是哥哥给她挑选的书,让她借阅这些。公立图书馆的书不能直接购买,伍嘉时给她办的借阅卡是押金最高档次,一次性可以借十本书。
虽然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亲自选书,但这是他的好意,安茉欣然接受。
走出图书馆,安茉把借阅的图书妥善装进自己书包,伍嘉时很自然地将她的书包拎起来,挎在自己肩上。
伍嘉时没有过多的说教什么。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需要明令禁止的事情,只不过是到了某个年龄段,会对一些事物产生好奇。
现在是小说,以后也可能会是异性,这是成长所必须经过的,他要做的是给予正确的引导。
安茉并不清楚他的想法,相反是一旁的董乐看着安茉书包里的书,再一联想到自己书包里的小说,瞬间红了脸。
中午伍嘉时领着俩小姑娘去了肯德基。
叫到号,伍嘉时去取餐。
“哎,我怎么就没有一个哥哥呢。”董乐看着他的身影默默叹气,“好羡慕你哥对你那么好。”
安茉伸手掌挡住她的视线,“别羡慕。”
眼前被挡住,董乐只能歪着头看她,“嗯?”
安茉对她报以微笑,“虽然你没有哥哥,但是你有恶魔校草呀。”
董乐:“……滚蛋。”
被骂了安茉也没生气,继续笑着说:“小老板,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小升初哦。”
2013年的夏天,两人从六小毕业,又升入同一所初中。初中按学区划分,同学间有挺多熟面孔。初一开学,班主任要组建一个家长群。
那时候微信刚刚兴起,伍嘉时还没有微信号,安茉就帮他注册了一个。
“哥,你微信昵称要叫什么?”
伍嘉时说随便,安茉就默默捣鼓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递给他。
伍嘉时低头看了眼昵称,笑出声,“为什么是15?”
“因为……”安茉拖着调子说,“五加十等于十五。”
原来是谐音梗。
伍嘉时觉得挺有意思,以至于这个微信名一直伴随了他好多年都没有修改过。
安茉在这一年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手机。伍嘉时给她买手机的初衷是为了方便联系,且他相信妹妹不会沉迷于手机。
事实证明,安茉确实足够自律。
那天晚上,安茉也申请了一个微信号,她添加的第一个好友就是伍嘉时。
伍嘉时看着她的微信昵称,愣了愣神,“157又是什么意思?身高吗?你不是已经160了吗?”
他隔段时间就会记录一下她的身高,用粉笔在墙上画一个刻度。因此他很确定妹妹现在的身高是一米六。
“不是身高。”安茉低下头,声音有点小,“那一年你给了我一百五十七块钱。”
14. 黏人包
九月初,开学后紧接着就是为期一周的军训。
安茉提前看了天气预报,未来一周都是艳阳天。顶着大太阳军训,想想都觉得发愁。
董乐哭丧着脸跟她说:“都不敢想象军训完我会变成一块怎样的黑炭。”
安茉没接腔,她天生皮肤白,怎么都晒不黑,接这话太容易拉仇恨了。但就算她不说话,董乐也已经开始大呼不公,“老天爷太偏心了!怎么会有人长得漂亮,学习又好!”
在董乐的记忆中,整个小学时代,安茉就没有从年级第一的位置上下来过,考满分就是家常便饭,妥妥的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她是真的觉得好羡慕。
安茉被夸习惯了,没什么感觉,给她出主意,“怕晒黑的话,要不你涂点防晒霜?”
董乐眼睛亮了亮,又暗下去,“算了吧,我妈肯定不会给我买的。她只会说我还小别想着打扮自己,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安茉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沉默地用手臂揽住她,掌心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做完这些后安茉愣神片刻。
怎么这个动作这么熟悉呢?她反应过来,以前她不开心的时候,哥哥也会用轻拍的方式来安抚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把这套动作给学过来了。
董乐倒也没难过太久,没几分钟就扬起笑,“我没事,我先回去了。”
两人在校门口分道扬镳。
董乐直接骑自行车回家,而安茉还像小学时候一样等着伍嘉时来接她。
有时候安茉都觉得,在哥哥心里,她可能一直都是长不大的小孩。明明学校回家的路没多远,他却怎么都不放心她自己回家。
他总说,坏人多,女孩子要注意安全。
安茉觉得他有点过于草木皆兵了。
安茉只等了两分钟,伍嘉时就到学校门口了,骑着那辆蓝色的电动车。安茉亲切地称呼它为“小蓝”。
她习惯性地掀开车篮的盖子要把书包放进去,却看见里边有一袋子东西。
“这些都是什么啊?”安茉问。
“你军训能用到的。”伍嘉时想了下超市售货员给他推销时的话术,“这个是防晒霜,能防紫外线的,那个是清凉贴,贴额头上的……”
安茉把袋子拎起来看了看,笑着问:“怎么还有巧克力啊?”
“这不是怕你低血糖晕倒。”伍嘉时让她把袋子放回去,“别看了,快点坐好回家。”
安茉听话地坐在后座,“哥,我好像不低血糖吧?”
“有备无患嘛。”
“也对。”安茉像往常一样侧着脑袋靠在哥哥的后背上,油漆混合着汗味并不好闻,但她已经习惯,这个味道令她很安心。
隔天军训开始,安茉把防晒霜分享给了董乐。
董乐感动得不行,又不好意思多涂,每次只挤一点点,还是安茉看不下去,又往她手掌心点了两下。
军训前三天都安然度过,训练强度对安茉来说可以接受。等到第四天上午,光线强烈,安茉眯了眯眼,腹部的异样感让她额头渗出汗珠。
从未有过的感觉,小腹下坠,隐隐作痛。
按理说,初一的生物课上就会讲到关于女性生理期的知识,但现在是开学军训,还没有正式讲课。
安茉有一瞬间的无措,又很快冷静下来。
虽然没有女性长辈和她讲过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但她大概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六年级时班上就有女同学经历过这些,她对此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会流血,需要垫着东西,不然会染到裤子上。
异样感愈发强烈,安茉深吸一口气,举手示意自己不舒服。
全班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安茉顶着各色目光,平静的又重复了一遍:“教官,我现在感觉很不舒服,需要找班主任请假。”
她的唇色有点发白。教官看她不像装的,就找个同学陪她一起去找班主任,董乐自告奋勇。
两人一起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安茉把外套脱了围在腰上。班主任批了假,跟她哥哥打电话让过来学校接她回家。
班主任打完电话说:“你去学校门口等着吧,你哥哥马上就过来接你。董乐你陪她一起去,等会儿记得还回来继续军训。”
走出办公室,其他年级都在上课,走廊里空荡荡的。董乐小声问:“你是不是那个来了……”
安茉“嗯”了声。
她现在说不上多疼,更多的是心理上面对初潮的不安和焦躁。
“我听我妈说,要垫那个东西,叫做卫生巾。”董乐把声音压得很低,“等下嘉时哥来接你,也不知道他懂不懂这些。”
“应该……懂吧。”安茉此刻只想先回去再说。
把人送到校门口,董乐就只能回去继续军训了。
安茉没往椅子上坐着等,怕不小心沾到哪里。她就靠在墙上,低头盯着脚尖,计算着哥哥需要多久才能过来。
伍嘉时在接到电话后就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往学校赶,一路上各种想法把心头填满,让他有种重回小学时得知她在学校受伤的焦急感。
他把车骑到学校门口。
安茉抬起头喊了声“哥”。
“哪不舒服?”伍嘉时下意识用手背探她的额头,“脸这么红,是中暑了还是发烧了?”
“都不是……”安茉觉得有点难开口,她直接坐上车,“哥,你路过超市的时候能停一下吗?我要买东西。”
伍嘉时说:“你不是不舒服吗?我先送你回去,等下要买什么我去帮你买。”
“好吧。”安茉没再多说什么,她现在晒得有点头晕。
幸好家离学校不算太远,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再久一点安茉真的要被晒蔫巴了。
安茉下车,伍嘉时仍坐在车上没动,问她:“要买什么?”
安茉纠结了半分钟。
因为面对的是哥哥,所以她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难以启齿。这些年,伍嘉时承担不止是哥哥的角色,还像一个拉扯孩子的父亲,填补了安平缺失她人生的空白。
亦父亦兄,他是她最亲的人,她也习惯了依赖他。
半分钟后,安茉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要买卫生巾。”
伍嘉时微怔,原来她今天的不舒服时是因为这个。妹妹长大了,是他没考虑周全。
“你在家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安茉回到出租屋里,扭头往自己的裤子上看,果然看到有一小片深色痕迹。她在想,要不要先问薇薇姐借一个,薇薇姐那里肯定备的有。
薇薇最近辞职了,没去上班,这个时间点还躺在出租屋睡觉。
安茉犹豫着去不去,薇薇却先一步敲门了。
“你哥给我发消息说你有点情况,让我照看一下你。”薇薇问,“怎么了?茉茉。”
“其实也没事。”安茉笑得略显僵硬,觉得她哥实在是小题大做了,她怎么就需要照看了?
薇薇斜倚在门框上,“哦呦,有什么事是不能跟我说的?”
同为女性,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安茉抿了抿唇,“嗯……其实是我来月经了。”
薇薇瞪大眼睛,笑了起来:“恭喜啊!恭喜我们茉茉解锁了女孩成长的标志性事件之一!”
薇薇的反应让安茉的那一点紧张完全缓解了。
这句恭喜也让她明白,初潮没有什么好羞涩的,这代表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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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长。
薇薇给她科普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经期不能接触太冰的,还有每个女生的周期不一定都是三十天,让她自己找找规律,反正就是提前那几天就注意下,垫上护垫。
安茉听得很认真。
薇薇看着她的样子,又回想初见时站在哥哥身边的小女孩,不免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我们茉茉都长这么大了。”
“可是我哥还是把我当小孩看。”安茉轻声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会觉得我长大?”
“可能等到十八岁吧。”薇薇笑着说,“说不定到时候你还能当我的伴娘呢……”
话尚未说完,薇薇的笑容已经变得苦涩。
她以前说过,等她和大龙结婚的时候,就让安茉来当花童。那是她和大龙在一起的第三年,那时和他挤在出租屋里,却充满了对未来的幻想。
现如今,他们已经在一起七年了,依然住在出租屋里。她所幻想的买一套属于两人的房子、办一场婚礼,依然遥遥无期。
伍嘉时回来的时候,薇薇已经离开了。
他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提着排骨,进门后就说:“我帮你跟班主任请了两天假,你先在家休息。”
要是平时上课,他不一定会帮她请假,但现在是军训期间,生理期参加军训他怕她会吃不消。
“哥!”这对安茉来说是今天第一个好消息,她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腰,像小时候一样撒娇。
伍嘉时想推开,但他两只手都被占满了,于是只能无奈地说:“松开点,怎么还跟个黏人包似的?”
安茉闻言松开了手。
伍嘉时把塑料袋递给她,什么也没说。
安茉去卫生间垫好出来。
伍嘉时在水池边清洗排骨,他说:“趁这两天不去学校,你跟我一起去看看房子吧?”
“哥!”这是今天第二个好消息,安茉凑过去,眼睛弯弯的亮晶晶,“我们要买房了吗?”
“嗯,别一惊一乍的。”伍嘉时把洗好的排骨扔进锅里焯水,眼中带笑,“我手里的钱够买个小两室。估摸着房价要一直涨了,咱趁早买一套。”
安茉又想伸手去抱他。
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一激动就忍不住要抱,有时候伍嘉时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她圈住了。
“行了行了。”他把她手臂拿开,语气带着点无可奈何,“怎么还越说越来劲了。”
这两天,他们跑了三个售楼处,最终确定在阳城一高附近新开发的楼盘。
伍嘉时算过了,等到房子交付再到装修好入住,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安茉初一刚开学,差不多等她读高中的时候,他们就能住上新房子。
一高是阳城最好的高中,以安茉的成绩完全没问题。到时候上学离家近,可以走读。
价格上也可以接受,阳城是小城市,这一片又没在市中心,房价并不算太高。
伍嘉时让安茉来选户型。
安茉听着销售人员的介绍,把每一套房型都夸得天花乱坠。她觉得都差不多,选了一套设计合理的两室一厅。
伍嘉时付的是全款。
安茉看着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话,男人在付款的时候最有魅力,这句话也适用于哥哥。
走出售楼处,安茉有种不真实感,她抬头看向伍嘉时,“哥,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吗?”
伍嘉时对上她的目光,“当然了,怎么问这种傻话?”
安茉又问:“只有我们吗?”
伍嘉时不太理解她的意思,“嗯?”
“我是说……”安茉睫毛微动,嗓音淡淡,“你以后结婚生子了,这个家还会一直有我的位置吗?”
15. 别遗憾
“别瞎说,哥连女朋友都没有,结什么婚?”
这些年养孩子、攒钱买房子就已经占据了伍嘉时生活的所有重心,他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谈恋爱。
他笑笑,“你这孩子怎么总爱胡思乱想?”
安茉没说话。
伍嘉时觉得可能是他的回答没让小姑娘满意,于是语气认真了些,“放心,哥永远不会不管你的……”
安茉的心落在实处,又因为他下一句话悬荡起来。
伍嘉时接了句,“要是以后真结婚了,大不了就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
安茉听着他不以为然的口吻,想说什么,却又没办法开口。她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天真又固执地说你以后别结婚好不好。
那时她不懂,说出这种话也毫无心理负担,现在不一样了。
安茉为此感到郁结,她低头不语,沉默地往前走。
伍嘉时给她请了两天假,又正好赶上周六周日,连休四天,等到周一去学校的时候,军训已经结束了,照常开始上课。
初中生活和小学截然不同,学科更多,学业更重,周围同学的想法也产生了变化,课余讨论多了一项谁喜欢谁的微妙话题。
安茉对这些不感兴趣,可她又时常处在话题中心。
她对此并非不知情,只是不愿意加入讨论。
谁喜欢她和她没关系,只要不闹到她面前,进行一些自我感动式的告白,她都懒得搭理。在意这些事情本身就是在满足别人的八卦心理,她没这么闲,有这时间她还要刷题。
时间就这么一晃来到学期末,经过一个暑假,再开学升到初二,安茉在学校的话题度依然居高不下。
年级第一、漂亮、又有点小高冷,这些标签使她成为不少男生暗恋的对象。
安茉依旧还是你不说我就当不知道,你说了,那么不好意思,我不早恋,请不要再打扰我了。
直到某天,董乐在她面前提起:“一班的班长好像喜欢你……”
安茉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对不上这号人是谁,“是吗?那他挺闲呀。”
“你对他没感觉吗?”董乐问,“他长得帅,人缘好,家里还很有钱。”
她说着说着,慢慢低下了头。
“没有。”安茉对此人完全没印象,更别说感觉了。她反问:“你对他有感觉吗?”
“没、没有……”董乐迅速否认。
她们像往常一样在学校门口道别。
回家路上,董乐一直心不在焉。
其实她刚才撒谎了,她确实对那个班长有好感,他符合她对校园小说男主的所有幻想。在步入青春期后,对这样的男生产生好感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也仅限于好感了,她不敢直说,因为觉得自己太普通了。
董乐站在路边吹了会儿风,才回家。
董母正在架子前理货,见她回来就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在路上跟哪个同学玩得忘记时间了?”
“不是。”董乐垂着脑袋回答完就直接去写作业了。
董母没发现女儿的异常,继续着自己的教育,“你少接触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让妈妈省点心,听到没?”
董乐没吭声。
董母依旧喋喋不休,“你什么时候能跟人家安茉学学,次次都考第一名。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俩玩那么好,怎么成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要是能有人家一半优秀,我就烧高香了……”
这样的场景发生过许多次,以前妈妈也总拿她和安茉比较,那时候年纪小,除了心里不舒服之外,倒也不敢说什么,但这一次董乐觉得快喘不过气了。
她猛地把笔一摔,“你为什么总拿我和别人比较?她那么好,你怎么不让她当你女儿?”
没料到女儿反应如此激烈,董母愣了愣,又觉得作为家长的威严被冒犯了,她冷冷一笑,语气强硬,“你以为我不想吗?”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窒息感笼住董乐,她的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溢出。
她跑出去,像受伤的小动物,下意识想向熟悉的人寻求安慰。她想去找安茉,她需要安茉,需要安茉像以前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可是想到母亲的话,董乐的脚步就迟迟迈不出去。
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各方面都那么优秀,她一直都很羡慕安茉,是的,羡慕,不是嫉妒。可是在妈妈日复一日的比较中,在打压式教育中,最好的朋友变成了刺向她的利剑。
安茉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妈妈的话压在她心头,她没办法毫无芥蒂的继续和安茉做朋友。
-
安茉能明显感觉到董乐疏远她了。
老师调座位时董乐不再和她做同桌,课间不再聊天,放学时候不再一起从教室走到校门。
她不清楚具体原因是什么,她好像也没有做什么让人讨厌的事情吧?
安茉收拾好书包,一个人往学校门口走,她在等哥哥接的时候看见了董乐和几个男生有说有笑,那几个男生穿着外校的校服,看起来流里流气的。
安茉看着他们,她确定董乐也发现了她。
但董乐没有看向她,于是她也轻轻别过眼。
错不在自己。安茉想,是董乐疏远了她,是董乐不珍惜这段友情,她没有错,可是为什么感觉鼻子好酸?
安茉在心底默默说:小老板,你好过分。
晚上吃饭的时候,伍嘉时看出来安茉今天心情不佳,埋头吃饭也不说话。他问:“怎么了?谁惹你了?”
“没有啊。”安茉不承认,继续扒拉饭,“没人惹我。”
“口是心非。”她这幅样子哪像没事?伍嘉时直接戳穿她,“你这招能骗过别人,但骗不过你哥。”
“怎么着?”安茉歪头看他,“您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少打趣你哥。”伍嘉时朝她抬了抬下巴,“说说吧,到底怎么了?”
安茉也觉得需要找人倾诉一下,哥哥就是当情绪树洞的最佳人选。她把嘴里的饭咽下去,睫毛忽扇两下,“小老板最近都不理我了。”
伍嘉时也挺意外的,“你们闹矛盾了?”
“没有啊。”正因如此,安茉才觉得有点委屈。
“别着急。”伍嘉时说,“你好好想想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没着急。”安茉仰着小脸说。
她开始想,董乐对她的态度是从何时开始不一样的。好像是那天董乐说一班的班长喜欢她。
她回想着董乐当时的神情,揣摩出一丝端倪。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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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董乐没有承认,但应该是对那个班长有点意思的。
因为这个吗?
安茉心里冒出这个疑问,又迅速给予否定。
不可能。
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她觉得董乐绝对不会为了一个异性就这么对她。生活又不是狗血小说,哪有那么多好朋友为了男人反目成仇的狗血故事。况且,小老板也不是这种人。
这事伍嘉时不知道怎么说,小女生之间的友情他不了解,也不好评价什么。但作为哥哥的角度,他不想安茉因为这件事心情不好。
他想来想去,斟酌着开口:“要不你去找董乐问清楚,如果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有很多事情啊,其实归根结底都很简单,但是谁都不愿意开口,就把事情弄得复杂了。”
沟通能解决很多问题,这个道理安茉懂,可实际操作起来,往往又抹不开面子,“我去找她,显得我像是在主动认错一样……可我也没做错什么。”
青春期的小女生最要面子了。
伍嘉时看着她纠结的样子,笑了笑说:“茉茉,其实有时候主动呢,不是代表你错了,而是因为你在乎这段感情。”
安茉有点被说动了。
“你想想看,要是这段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结束了,你以后会不会觉得遗憾?会不会后悔没有问清楚?”伍嘉时以前也有过认识好多年的发小,但随着他离开大山,也就没有再联系。他不会后悔,只是选择不同而已。
他对安茉说这些话,也谈不上设身处地,单纯就是开导妹妹。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这两个问题,安茉连着点了两次头。
她把这话回味了一遍,觉得是这么个理,不管以后能不能当朋友,要死也得当个明白鬼。
“我明天就去问她。”
安茉吃完饭就继续写作业了。她升了初中作业变多,伍嘉时不让她刷碗,说耽误她写作业的时间,赶紧写完早点睡觉,早睡能长身体。
“哥,你觉得我能长多高?”安茉坐在书桌前,台灯光把她的额发映得毛茸茸。
“还能再窜个三五厘米吧?”伍嘉时也不确定,不过妹妹现在的身高也不算矮了,上次量身高是初一放暑假前,一米六三。
“能到你下巴吗?”安茉又问。
“差不多。”伍嘉时在给她铺床。除了假期,他一般不会让安茉做家务。他虽然每天干活挺累,但回家了就能休息,不像安茉白天上一整天课,晚上回来还要写好久作业。
他把床单掖好,安茉写着作业没回头,“哥,等我上高中了你还会帮我铺床吗?”
高中学习压力更大,伍嘉时想了下说:“会。”
“大学呢?”
她大学肯定就去外地了,他还能跟过去给她铺床啊。
伍嘉时被问得直想笑,“哥给你铺一辈子床,行了吧?别问了,快写你作业。”
安茉轻轻勾了下唇角,“你说的哦。”
隔天是周五,放学的时候安茉决定要和董乐好好谈谈。
周五放学时间早,伍嘉时今天这单活客户催得急,等他忙完去接安茉的时候,校门口没见着人,他刚准备给她打电话,掏出手机就看到有一条微信消息。
157:【哥,我在学校后街。】
16. 少女漫
周五那天下午,安茉趁着课间去找了董乐,她平静而直白地问:“放学我们能聊聊吗?”
董乐不敢看她,不自在是一方面,还有她问心有愧,“我放学……还有事,晚点再说吧。”
安茉不知道董乐是在推辞,还是真的有事情。但她认定的事情,迈出去一步,就会坚持走到底。顿了顿,她说:“那晚上我去你家找你。”
董乐张张嘴,又想说什么,最终也没吭声。
放学时间一到,安茉收拾好书包离开教室,果然没有看到董乐的身影。虽然已经预料到,但还是有点失落,她手指抠了下书包带,往校门口走。
也就是在这时,她看到了董乐发过来的消息。
【茉茉,我在学校后街,快来!】
安茉的目光定格在“快来”两个字和感叹号上,直觉董乐应该是遇到了很紧急的事情。去还是不去?两个选择摆在了她的面前。
几乎没有犹豫,安茉选择了去。
想到哥哥来接她在校门口找不到人肯定会着急,安茉编辑了一条消息给伍嘉时发过去。其实她也是留个心眼,面对未知的情况,得让哥哥知道她人在哪儿。
消息发出去的时候,伍嘉时正在路上。
一到周五放学点,路上就会比往常更堵,声音嘈杂得厉害,他没注意到这条消息。
等他看见消息,又忙里忙慌赶到学校后街,就看到俩小姑娘被几个混混样子的男生围住。
为首那个男生染着张扬的红发,叼着烟,语气轻佻又熟稔,对着董乐说:“呦,没想到你还有这么漂亮的朋友,以前怎么没叫出来一起玩?”
伍嘉时只觉得气血倒流、直冲头顶。他深吸一口气,克制住些许,朝两人招了招手,沉声道:“茉茉,你们俩过来。”
听见最熟悉的声线,安茉觉得紧绷的情绪被这句话稳稳接住了。她望向哥哥,看见那道身影如山,她的一颗心终于定了下来。
安茉拉着董乐的手要走,却被几个男生挡在身前。
红毛吊儿郎当地看向伍嘉时,“你谁呀?”
“我是她哥。”
“哥?”红毛笑了笑,指着董乐,“我也是她哥。你是她认得哥哥,还是那种哥哥?”
红毛语气暧昧,其他几个男生也发出一阵不怀好意的笑。
伍嘉时没理会他,直接走了过去,抬手拨开其中一个男生,那个男生被他拨得一趔趄,下意识想还手却又在直观的感觉到体型差后,瞬间怂了。
不止是身高,还有方才轻而易举把男生拨开的手臂力量,带着一种成年男性的压迫感。
那几个男生一时间谁也不敢轻举妄动。
伍嘉时把安茉拽到身后,连带着董乐也被他挡住。他偏过头看着安茉,皱着眉问:“他们招你了吗?”
安茉摇了摇头,这群人确实没对她怎么样,也可能是还没来得及,哥哥就已经赶到了。
伍嘉时又看向董乐,目光询问。
董乐眼角有泪水,但同样摇了摇头。
伍嘉时紧皱的眉稍稍松了些,仍是黑着脸,看着挺凶。他冷眼扫过这群人,“想让你们爸妈来派出所领人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报警。”
几个男生明显心虚了,互相看看,在等红毛的意思。红毛恨恨地瞪了眼,领着几人离开。
伍嘉时看着几人背影。幸好俩小姑娘没事,否则他还真不一定会让这群人这么轻易离开。
或许也是因为这些年他年岁渐长,比之前成熟稳重多了,要换成十几岁那会儿,估计他刚来就得跟这群人动起手。
就像那时候在工地上跟那俩男人打架,也不管人多人少,就凭着一股子莽劲。
感觉到手心被攥得发热,伍嘉时回过神,松开了安茉的手。
他扭头看着俩小姑娘,一个沉默不语,一个眼泪丝丝。这么闹了一通,差不多也到了晚饭时间,俩人都受了惊吓,伍嘉时寻思着得先吃顿好的安抚一下,至于问清楚事情来龙去脉,等吃饱了再说。
“吃烧烤不?”伍嘉时问,“快点饭点了,先领你俩去吃饭。”
安茉搓了搓手指残存的温热,轻轻“嗯”了一声。
董乐心里别扭得不行,她没脸再跟兄妹俩一起吃饭,也觉得安茉可能不想看见她了。“我……还是算了……”
她话没说完,安茉强硬地挽起她的胳膊,“她也去。”
董乐带着泪痕的眼睛闪过错愕。
安茉故意不去看她,轻哼了声,“吃饱再跟你算账。”
伍嘉时领着她们就在附近找了个烧烤摊,看着飘起的油烟和塑料椅,他不免回想起那一年连租房的钱都拿不出来,他只能带着茉茉在烧烤摊兼职。
而现在,他们早已不用再为吃住发愁。
伍嘉时点了足够三个人吃的串串,又要了一瓶橙汁。没要冰啤酒,俩小姑娘肯定是不能喝酒的,而他自己之前连喝啤酒都上脸,虽说这两年酒量好了一点,但也还是一杯倒,出来吃饭他一般是能不喝就不喝的。
串串上齐,三人像是有默契一样,都是食不语。
等吃得差不多,伍嘉时终于开口,“放学为什么不在学校门口等我?”
训话当然是对着自家妹妹,别人家的孩子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安茉垂着眼睛,小声说:“我给你发消息了……”
“发了消息就能乱跑?”
“不是乱跑……”安茉想要解释她是看到董乐的消息才过去的,又觉得这么一说像是在把锅推给董乐,她索性就不说话了。
气氛一时僵住。
董乐咬着唇,下唇被她咬破流血,痛感让她清醒,她猛地抬起头,“嘉时哥,你别怪茉茉,都是因为我。”
董乐把事情的前因后果一股脑讲了出来。
自从有意疏远安茉之后,董乐认了个所谓的哥哥,就是那个红毛,外校的,在这一片挺有名。有这个哥哥罩着,董乐也成了同学口中的话题人物,她很享受这种被关注的感觉,是以前从来没有的。
这让一个在家里没得到过夸奖的小孩,一下子有些飘飘然。
不过这种罩并非是没有代价的。
红毛知道她家是开烟酒副食店的,起初就让她从家里拿盒装烟,再后来让她从收银柜里拿钱。直到昨天,他们让她从家里拿一整条烟。
她不敢,就被这群人堵了。
董乐说完,头低得要埋进桌子里。
伍嘉时叹了口气,青春期女孩儿的想法让人捉摸不透。他在心底感慨,幸好茉茉是真的挺懂事让他省心。
虽然他觉得董乐这行为挺迷惑的,但说到底这是别人家的孩子,他没资格也不会去批评。
伍嘉时只是语重心长地提醒,“这已经算是敲诈勒索了,报警才是最好的解决方法。”
“不能报警!”董乐连忙开口,语气激动。
“为什么?”安茉看向她,迟疑地问:“难道你以后还要继续和这些人……一起玩?”
“不是的。”董乐立刻否认,这种饮鸠止渴式的关注度她再也不想要了。她声音染上哭腔,“是因为我妈妈知道了肯定会打死我的。”
听到这个回答,安茉不知道该说什么。她和哥哥对视了一眼,眨眨眼睛,唇线绷直。
意思是,你说怎么办。
伍嘉时朝她耸了下肩,转而对董乐说,“你要自己想清楚,这些人肯定还会找你的。”
董乐也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这种小混混一旦招惹上,就很难撇清关系。可要是报警,父母势必就会知道,她不敢面对这样的后果。
两难的境地使董乐陷入沉默。
这姑娘跟自己妹妹一般年纪,又是妹妹的好朋友,伍嘉时实在没办法坐视不理,他就说:“你这段时间要是不想放学自己回家,就和安茉一起在学校门口等着我来接。”
他本来想说让她家长来接,可她爸前两年开始跑出租,她妈又要守在店里,都没时间。而且,董乐也不想让家里人知道。
董乐本就蓄满眼泪,在听到这句话的刹那,泪水就像决了堤。
“诶,怎么哭了。”伍嘉时把抽纸推给安茉,他自己没抽,也觉得不合适。
他给安茉使了个眼色。安茉心领神会地迅速抽出几张纸巾给董乐擦眼泪。
她拿着纸巾的手刚触碰到董乐的脸颊,就被董乐一把抱住。
“茉茉,对不起……”董乐呜咽着说。
安茉这段时间的生气和委屈忽然就在董乐的眼泪里被平息了。她想,她的好朋友只是一时走错了路,毕竟人的一生充满着太多未知,谁能保证不走错路呢。
但她知道,董乐不是个坏孩子。
她轻轻拍了拍董乐的后背,嘴上故作嫌弃,“行了,眼泪弄我衣服上了,你帮我洗呀?”
董乐小声说:“好,但是我可能没有嘉时哥洗得干净。”
安茉忍不住笑出声。
饭后,小电车坐不了三个人。俩小姑娘就走在人行道上,伍嘉时骑着车慢悠悠跟着,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因为怕她俩有话要说,又不想让他听到。
董乐确实有些心里话。
她想说是因为妈妈一直拿两人做比较,她才不能以一个正确的心态面对安茉。但又觉得这话没必要说出来,无论怎么解释,都像是在卖惨,亦或是给自己找借口。
学校后街,她已经在安茉面前有如此狼狈的一幕,不想再把最后一点自尊都碾碎。
董乐最终什么也没说,决定把这些话永远埋在心里,就当不曾发生过。
兄妹俩把董乐送到了家门口。
分开时,董乐喊了声:“茉茉,我下周一可以给你带早饭吗?”
这是求和的讯号。
安茉没有回头,像帮她藏小说那天一样,背对着董乐比了个ok的手势。
夜风扬起她的马尾,街景沉溺在一片深色里,她单手抄进校服衣兜。
这个背影董乐记了好多年,她觉得安茉像是少女漫的主角。她想起以往别的同学谈论起安茉时,安茉总是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就好像,少女永不困顿于世俗的目光。
-
那群人后来又找过董乐一次,在放学时段。
董乐知道后没敢出校门,问安茉该怎么办。
安茉就给哥哥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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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消息。
伍嘉时当天是开着车来的,一辆二手货车,是用来拉装修材料的。一起来的还有跟着他一起搞装修的俩男人,都是人高马大。
那群人一见到就灰溜溜地走了。
伍嘉时本来就是打算吓吓他们,起到一个威慑作用,没想到效果还挺好。
回去路上,先送了其他人,等到就剩下兄妹俩人的时候,安茉调侃,“哥,你怎么跟个黑老大似的?”
“有那么吓人?”
安茉弯起眼睛:“开玩笑的。”
其实他这张脸是很周正的帅气,给人一种特别踏实沉稳的感觉。说他黑老大是因为他还带了俩人过来。
伍嘉时也笑了笑,转头又教育起她:“以后有什么事别自己一个人就上了,遇到什么危险怎么办?”
“嗯嗯。”
“别嗯嗯,记心里没有?”
安茉很配合地说:“记住了。”
像上课回答老师问题似的。
伍嘉时就问:“记住什么了?”
安茉一本正经的曲解,“遇到危险让哥哥先上。”
“你……”伍嘉时哼笑了声,仿佛没了脾气。顿了下,他目光望向远方,声音也沉了下来,“是让你记住,保护自己是女孩子一生的课题。”
-
自那之后,董乐没再和那群人打过交道。
一切又回到了正轨。
两人还恢复了像以前一样的状态,坐回了同桌。
董乐不再去关注那些八卦和别人的看法,包括她的妈妈。
后来她们升入初三,中考的成为了悬在头顶的首要任务。
安茉的成绩一直很稳,老师们都觉得她考入阳城一高是板上钉钉的事,就看看能不能冲刺下中考状元。董乐跟着她一起备考,人的想法一旦转变,其他的事情也会随之变化,比如说成绩。
期中考试出成绩时,安茉看了眼董乐的成绩,四百五十二。
那一年阳城中考的文化课成绩满分是六百分。
“不错哟,小老板,进步挺快。”
董乐深吸一口气,“有没有一种可能是因为起点低、进步空间大,所以才进步快。”
“错。”安茉很认真地说,“进步的唯一原因是因为你努力了。”
董乐愣住,眼睛也忘了眨。
安茉轻轻弹了下她的额头,“再接再厉哦。”
等到期末考试,董乐的分数又提升了十多分,但还是和安茉有这一百多分的差距。董乐现在最大的学习动力就是能和安茉考上同一所高中。
初三上学期结束,就迎来了寒假。
两年前买的房子现在已经交付。关于装修,伍嘉时问了安茉意见。
安茉找了网上的参考图,加上自己的一些想法,画了几张概念图给伍嘉时。那时候她一个初中生也不懂什么cad软件,都是纯手绘的。
但她提前量过房子的尺寸,坐标画得相当精准。
伍嘉时拿到图,夸她挺有天赋。
安茉喜欢简约风格,她的设计装修起来并不复杂,但对细节要求很高。装修的活没找别人,就是伍嘉时和装修队的其他人一起干的,工资肯定是照发,完工时请客吃饭也是必不可少。
那是2015年年底,伍嘉时带着安茉一起去了饭店。
其他人见了安茉都略显惊讶。
“茉茉都长这么高了?看着真成个大姑娘了。”
“要么说是兄妹俩,都是高个。”
“有一米七了吧?”
安茉很谦虚实诚地回答,“一米六九。”
这一年她十五岁,在同龄女生中确实很显眼,无论是身高还是各方面。这些年她一直留着及腰长发,因为不是在学校,所以也就没有扎起来。
进了包间,她脱掉羽绒服,里边穿的是个白色毛衣,黑发自然垂落在毛衣上,显得特别乖。
她就坐在伍嘉时旁边。
起初她夹菜时,伍嘉时还会按住转盘,到后来,他喝得醉了,也就忘记这茬。
伍嘉时一般不喝的,主要今天这顿饭是他做东,别人劝酒他也不能不给面子,更何况大家一起干了这么多年活,关系算得上铁。
他酒量差,这是众所周知的事。大家其实也没灌多少,就是意思意思,图个庆祝,但伍嘉时实在是一杯倒。
吃完饭,其中一个男人给他们拦了辆出租车,“茉茉,你哥喝醉了,回去你照顾着点。”
安茉“嗯”了一声,扶着伍嘉时上车。
天空飘着小雪。
大约是刚开始下,地上还没有积雪。
雪粒落在安茉的发丝上,她顾不得管,手紧紧扶住伍嘉时的腰。
伍嘉时醉的四肢不听使唤,连上车都不知道抬腿。
他的胳膊搭在安茉肩上,她仰头说话的时候头发扫过他的下巴,“哥,抬腿。”
伍嘉时觉得下巴有点痒,他听见妹妹的声音,她说了什么,他下意识照做。
安茉连推带塞,总算把人弄到车上。
她拉开另一侧车门坐上,刚坐好,伍嘉时忽然抬手抚了抚她的发丝。
17. 新大陆
安茉呼吸微滞。
伍嘉时喝醉酒后目光很直,像是转不过来弯,盯着她的发丝,直到把上边落的雪粒全都抚掉,他才收回手,重重靠在椅背上,微阖上眼。
他像是睡着了。
安茉睫毛狂眨,过了会儿,她把车窗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一点冷风吹进来,她大口呼吸着深冬的空气。
出租车停在门口,安茉扶着伍嘉时往里走。
陈奶奶肯定早就睡下了,薇薇姐那间屋子灯也已经熄灭。安茉尽量让自己的动作很轻,好在伍嘉时很配合,不吵不闹地跟着她上楼进屋。
安茉把他扶到床上,他就像没骨头一样顺势躺倒。
他的眼睛仍是闭着,整张脸一片酡红,那是一种醉酒后富有光泽的红晕。
脸这么红,肯定很烫吧?
安茉想用手背探一下温度,就像之前他摸她额头看有没有发烧一样。她手刚伸出去,伍嘉时肩膀动了下,她就迅速又把手收了回来。
以为他要醒了,但伍嘉时只是侧了侧身,连眼睛都没睁开。
安茉松了口气,去弄了一盆温水,把毛巾浸湿,然后拧了拧在他脸上轻轻擦拭。洗漱肯定是没办法了,只能帮他把脸擦干净。
她蹲在床边擦完,正要起身把水倒掉,伍嘉时蹙着眉缓缓睁开眼睛。
四目相对。
安茉轻声试探,“哥?你醒了?”
“嗯……”他声音听着有点含糊。
安茉不确定他是不是真的醒酒了,她指了指自己,“我是谁?”
伍嘉时的回答很果断,“茉茉。”
好像真的清醒了。
安茉又伸出四根手指,“这是几?”
伍嘉时眯起眼睛,似乎是在聚焦,想看得更清楚。这次的回答犹豫很久,“三。”
“……”
原来还在醉着。
哥哥喝醉之后好像变得很呆,和平常完全不一样。安茉觉得很有趣,她托着腮,笑眯眯地问:“哥,你银行卡密码是多少?”
她纯粹是玩心大起,也没指望哥哥真会回答她。
谁知道伍嘉时朝她招了下手,安茉把耳朵凑过去,他就真的告诉了她一串六位数字。
安茉瞪大眼睛,整个人僵住,一半是因为震惊,一半是因为蹲太久腿麻了。
她站起身,笑得眼睛弯弯。
笑够了又把脸板起来,学着他的样子,训起话来,“你以后可不能轻易喝醉了,听见没有?不然什么话都往外说,随便一个人都能问出来你银行卡密码。”
被训了,伍嘉时皱了皱眉,“不是随便一个人,你是我妹妹。”
他一板一眼地解释,“反正钱存着也是给你用的。”
这话让安茉心情更好,她问:“那你不娶媳妇吗?”
伍嘉时没立刻回答,想了好一会儿,机械地点点头,“要娶。”
安茉抿起唇,“娶媳妇是要给人家彩礼的。”
“不行。”伍嘉时答得很快,“钱要留给妹妹上学,还要留给妹妹当嫁妆……”
安茉没想到会是这个答案。她听人说酒后胡言,也有人说酒后吐真言。她觉得哥哥是后者,这是他的真心话。
她开始后悔,刚才应该拿手机录下来的。
不是因为怕他以后反悔,她知道他绝对不会。而是觉得这句话值得她珍藏,每每听起来都会觉得被幸福感充盈着。
安茉笑了下,“你连彩礼都不给,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你?”
“也对。”伍嘉时似乎被这个问题难住了,许久才想到解决方法,他说:“那就不娶了。”
床上躺着的人醉眼朦胧,眉目松软,他支着身子,却没坐起来,而是翻了个身,背对着安茉。
窗外风雪弥漫。
夜渐渐深了。
安茉给他盖好被子。
后半夜风雪俱寂,安茉躺在床上,被子盖住脑袋,她睡不着,矛盾的想着希望哥哥酒醒后不记得,又希望他能记得。
次日,伍嘉时对昨晚的对话毫无印象。
他从床上坐起来,脑袋仍有点昏沉,“昨晚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的?”
“十点多。”安茉说,“你不记得了吗?”
伍嘉时沉思半晌,只能想起来昨晚吃饭时候喝了点白酒,度数应该挺高,他以前从来没有醉得断片过,之后发生的事全然不记得。
这种情况令他后怕,但幸好有妹妹在身边。
“我应该没耍酒疯吧?”伍嘉时问。
“没有。”安茉说,“你回来就躺床上睡着了。”
伍嘉时松了一口气,笑了笑说:“那就好。”
随后起床洗漱。
安茉透过窗户往外看,玻璃窗并不明亮,他身影有种模糊的柔和。
她忽然会心一笑,有了一种发现新大陆的惊喜,哥哥喝得太醉的话,第二天就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了。
好有意思啊,她想。
再开学时,安茉已经是初三下学期,距离中考越来越近。她没什么紧迫感,按部就班的复习,相比起她的从容,董乐就显得紧张许多。
董乐这一年来学习劲头很足,但越到后边,分数提升就越吃力。几次小考和一模二模成绩都在一高去年录取分数线上下徘徊。
她很惆怅,“茉茉,要是我不能和你上同一所高中怎么办?”
“你想怎么办?”
“我不知道。”这把董乐问住了,她把问题抛给安茉,安茉又给抛了回来。
“不知道的话就别去想了,多费脑细胞啊。”安茉给她递了一颗薄荷糖,“乖,咱把脑细胞留着写数学题。”
冰凉感在嘴里蔓延开,董乐愁眉不展的脸上露出一抹笑。
中考结束是在六月末,七月初就出了成绩。
安茉文化课成绩是五百七十六。2016年阳城是有体育考试和理化生实验操作,这两项加在一起是一百分。她这两项都是满分,总成绩六百七十六。
这个成绩刷新了阳城往届中招成绩的记录。
学校里老师领导乐开了花,而当事人就显得很淡定。
安茉查完分数,伍嘉时问她多少分。
她说:“一高稳了。”
然后她就跟着伍嘉时一起去逛百货市场了。因为要搬到新家,需要采购的东西很多。
房子是去年年底装修完的,通风散味了半年,到安茉考完试正好可以搬进去。家具什么都是新的,连床上铺的四件套都是伍嘉时新买的,过了一遍水,又趁着夏天中午在太阳底下暴晒,才铺到床上。
厨房不大,但各种厨具都很齐全。搬进来的当天晚上,伍嘉时就露了一手厨艺,炒了八道菜。当然也不止他们两个人吃,还邀请了陈奶奶、薇薇和董乐,算是庆祝乔迁之喜。
几人来得时候也都带了礼物。
菜几乎摆满了餐桌,陈奶奶笑着说:“小伍这些年厨艺渐长啊,比那年你和……”
她本来想提大龙,但看到薇薇,话又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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薇薇和大龙前段时间吵得很凶,闹了分手,大龙这些天都没回出租屋,今天吃饭也就没有叫他。
这事大家都知道,有意不在薇薇面前提起大龙。
薇薇夹菜的手微顿,但很快又笑了起来,“有什么好避讳的,提就提呗。”
她虽然这么说,但也没人真的提起来。
饭后,陈奶奶和董乐先回去了,一个年纪大睡得早,一个年纪小不能回家太晚。只有薇薇站在阳台上往下看,眼底情绪不明。
安茉喊了她一声,“薇薇姐……”
薇薇揉了揉眼睛,笑着说:“我没事。恭喜你们兄妹俩搬新家了呀,真好。”她又重复了一遍真好,笑容有些苦涩。
安茉怕说什么都难免会让她伤心,索性就什么都不说,安静陪着她。
彼此沉默地看着窗外的夜景。
薇薇鼻尖一酸,“你知道吗?我和大龙在一起十年了。”她自嘲地笑笑,“十年爱情长跑都没能换来他给我一场婚礼。我们这次吵架也是因为结婚的事。”
薇薇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年她不止一次提过结婚,但大龙总觉得时机未到,没买房买车也没存款。他总是一边说着条件不行,一边又不肯奋斗。
薇薇的爱意在他的逃避中一点点耗尽,到今天,一丁点也不剩。
现在说起这些,薇薇没有太多难过,更多的只是不甘心,不甘心这些年错付。她怪大龙的软弱,也怪自己从一开始就看错了人。
薇薇看向安茉,“茉茉,你知道选男人最重要的一点是什么吗?”
安茉摇摇头,这显然不是她这个年纪所能领悟的。
薇薇也知道现在和安茉说这些太早,但她怕现在不说以后就没机会了。过几天她就准备回老家了。走之前以过来人的身份给小姑娘一点经验,总有能用到的那天。
“是担当。”薇薇说。
这个概念太笼统,安茉问:“什么叫担当?”
“比如说,这套房子就是你哥的担当。”薇薇抬手又指了下厨房里洗碗收拾的男人,“这个也叫担当。”
安茉顺着看过去。
薇薇说:“长大你就明白了。”
走之前薇薇抱了抱安茉,这小姑娘也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她说:“等我结婚了,让你当伴娘。”
安茉说好,无论新郎是谁,只要新娘是薇薇姐,她都愿意去当伴娘。
安茉把薇薇送下楼,等她回去的时候,伍嘉时已经把厨房和餐厅的卫生都收拾完了。
“你先洗还是我先洗?”伍嘉时手里拎着换洗衣服。
小两室只有一个卫生间。
“你先洗吧。”安茉说。
伍嘉时今天累得够呛,洗完澡就回房间睡觉了。安茉和他完全相反,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新家、新床,有了属于自己的房间,可她却怎么都睡不着。
以前在出租屋,一个房间放两张床,她的床用帘子围起来,只要悄悄掀开一角,就能看到哥哥的身影,这让她睡得很安心。
但现在,她坐起身,一眼望过去是卧室紧闭的门。
安茉盯着门,觉得哪哪都不习惯。她又躺下,翻来覆去,折腾到快十二点还是睡不着。
好烦。
在脑海里做了好一会儿思想斗争,安茉抱着毯子敲了敲对面的卧室门。
门打开,伍嘉时睡眼惺忪,声音带着浓浓倦意,“怎么了?”
安茉可怜巴巴地问:“我能在你房间打地铺吗?”
18. 分界线
伍嘉时困意一下子就被冲散了,他眉梢抬了抬,看着眼前的妹妹,头顶到他下巴的位置,俨然已经是个大姑娘了。
“不行。”他的拒绝不留余地,“茉茉,你已经长大了,不能再和哥睡一间屋子。”
意料之中的答案,可安茉还是不死心,“可是以前都是……”
伍嘉时很认真的和她讲:“以前是没条件只能住一起,但现在有两间卧室,你必须自己一个人睡。”
“哦……”
听起来有点失落。
伍嘉时内心有过一丝挣扎,茉茉一贯很黏他,这点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连分房睡都会让她觉得焦虑。可他又不得不拒绝,即使是亲兄妹,也要注意男女有别,更何况不是亲的,更得要避嫌。
安茉退而求其次,轻声问:“那你别关门行不行?”
大夏天的,他一个大男人睡觉穿着背心短裤,不关门算怎么回事?
伍嘉时还想拒绝,对上安茉期待的眼睛,又狠不下心了。
见他动摇,安茉趁机又说:“我需要一点时间适应,不会太久的,行吗?哥。”
她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伍嘉时没有拒绝的可能。
“嗯……”他下巴点了下她的卧室门,“回去睡吧,我不关门。”
后半夜安茉沉沉睡去。
之后几天,安茉再没有难以入睡的情况。她想了想,可能是第一天她对这个环境感到陌生,下意识想要依赖最亲近的人。
但她没告诉伍嘉时已经适应好的事情。
有时候她半夜去卫生间,经过他的卧室门口,会忍不住驻足往里看,其实屋里没开灯,黑黝黝的什么也看不到,但她能听到他的呼吸声。
不是那种很响的呼噜声,而是轻微的、有规律的呼吸声,一起一伏。
安茉觉得,如果哥哥此刻醒来的话,一定会吓一跳。
因为她这种行为实在太奇怪了。
这样的情况维持了半个月,在某一天被迫中断。
那天下午安茉在预习高中的课程,她没上补习班,找人借了高一的课本,然后跟着网课学习。
她在家不习惯戴耳机,所以在敲门声响起的第一时间就听到了。
安茉没有应声。
哥哥跟她说过,他手里有钥匙,回来是不会敲门的,但凡是有人敲门,都不要出声也不要开门。哥哥不在家,她要是出声就等同于告诉门外的人,家里有人,而且是个女孩。
安茉把网课暂停,脚步很轻地走到门口,透过猫眼往外看。
门外是一个男人,敲完门后退了几步,表情带着点不确定。他的年纪看起来和哥哥差不多大,皮肤黝黑,单眼皮,眼睛很小给人一种在笑眯眯的错觉。
是哥哥的朋友吗?
可是哥哥的社交圈子不大,他的朋友她基本上都认识。
安茉一直没吭声,门外的男人等待了一会儿,又走近几步,手掌拍在门上。
比刚才的声响更大,安茉被震得心跳骤快。她平复着呼吸,拿出手机给伍嘉时发消息。
157:【哥,咱家门口来了个人。我不认识。】
伍嘉时回复很及时。
15:【茉茉,别慌,我现在就回去。】
从看到消息,到伍嘉时回来,只过了十几分钟。期间安茉又透过猫眼看了一次,男人一直等在门口,直到她听见门外传来说话声。
伍嘉时赶回来,走出电梯就看到了男人,这张脸似曾相识,但他不太能确定是不是他以为的那个人。毕竟已经有九年没见了,十六岁之前的人和事,对他来说就像前尘旧梦。
男人却一眼认出他,满脸惊喜,“小伍!还真让我找到你了,也不枉费我找了好几个人打听!”
“张骏?”伍嘉时迟疑地叫出男人名字。
“咱哥俩这关系,我就说你不能把我给忘了。”张骏笑了起来,“我这敲半天门都没人搭理,原来是你不在家啊。”
张骏的出现,并没有让伍嘉时产生故人重逢的喜悦,只有一种深深的恍惚。他把钥匙插进锁孔,轻轻拧动,“先进来再说。”
门打开,张骏跟着伍嘉时走了进去。
“可以啊,小伍。都在城里买上房子了。”张骏东张西望,把屋里打量了一遍,最后目光定格在安茉身上,“原来家里有人,那刚刚怎么不给我开门呀?”
安茉刚刚听到他们在门口的对话,大概能判断出这人是哥哥认识的。但具体是什么关系,她就猜不出来了。
她有些茫然地看向伍嘉时。
伍嘉时替她回答,对张骏说:“她都不认识你,为什么要给你开门?”
“也对。”张骏嘿嘿一笑,“介绍一下就认识了。”
“这是我妹妹,安茉。这是……”伍嘉时看着张骏,顿了顿,犹豫着该怎么说。他其实不太想在安茉面前提起以前的事。
张骏接过话茬,很积极地自我介绍,“我是你哥的发小,张骏,你叫我张哥或者骏哥都行。”
这是安茉第一次见到伍嘉时十六岁之前认识的人。
十六岁,对伍嘉时来说就像是一道分界线,在此之前的事他从来没有提过,而在此之后的事,安茉全部都知道。
这些年,安茉也想过为什么哥哥没有任何亲戚朋友找上门。当初她年纪小,没有深究过这些,渐渐长大了,又觉得这些事无从问起。哥哥不主动提,一定有他不愿开口的原因。
安茉也不问,就当他的过去和未来都只有她这么一个最亲近的人。
晚饭就在家里吃,饭桌上伍嘉时问张骏来意。这么多年没见面,突然找上门,总得有个原因吧。
张骏打着哈哈,“瞧瞧你这话说的,我没事就不能来看望一下你了?”
伍嘉时不吃他这一套,“有事说事。”
“这事一两句话也说不清,咱们吃饱再说。”张骏夹了片肉,“倒是你,什么时候多了个妹妹?”
安茉怔了片刻,好久都没有人这么问过了,身边所有人都以为她和伍嘉时是亲兄妹,有时候甚至连她自己都会分不清。
从零七年到一六年,伍嘉时以哥哥的身份陪她走过了九年,已经比安平陪她的日子要长了。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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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记忆中那张脸已经模糊。
安茉低头吃着饭,静静等待着伍嘉时的答案。
“一两句话说不清。”伍嘉时把这句话原封不动还给了张骏,“你就把她当成是我亲妹妹。”
“行。”张骏一口应下。
饭后,安茉对着突然到访的客人没什么好感,还隐隐有种领地被冒犯的感觉。而且这人吃完饭没有一点要走的意思,他是要住下吗?
他要和哥哥睡在一张床上吗?他凭什么?
毕竟是客人,即使心里不舒服,安茉也没有表现出很明显的排斥。她洗漱完没多说话,就回到自己房间了。
张骏倒一点也不拘谨,把这儿当自己家似的,坐在客厅里看电视,见伍嘉时收拾完从厨房出来,就随口说:“这电视挺高清的呀。”
伍嘉时没有闲聊的心思,他没往沙发上坐,就站着问:“现在能说说找我有什么事了吗?”
张骏把电视声音调小了点。
“也不是什么麻烦事。”他挠了挠头,“就是我想回咱村里创业,搞养蚕。”
“嗯,这是好事。”伍嘉时看了眼安茉的卧室,门是关着的,“你继续说。”
张骏有点不好意思开口,酝酿了一番才说:“场地嘛,我想选在你家的位置,那片背靠一大片桑树林,简直是得天独厚的条件。”
听到“你家”这个字眼,伍嘉时先想到现在这个小两室,又想到以前的出租屋,但他知道,张骏指的不是这两个地方,而是深山里那三间被火熏黑的土胚房。
伍嘉时沉默许久,才说:“你想用就用,没必要特意过来跟我说一声。”
那个地方,他大概这辈子都不会再回去了,张骏想用来做什么,他都不在乎。
“话不是这么说,总得知会你一声。”张骏继续说着场面话。
伍嘉时说:“你要是还跟我绕圈子,这事就不用说了。”
张骏急了,和盘托出,“其实是有些手续,需要你回去配合着我办理,到时候能申请下来农业补贴。”
原来这才是他来这一趟的目的。
回去,伍嘉时在心底默念这两个字,嘴角浮出一抹苦笑。
“张骏,你知道的。”他深吸一口气,说:“我这一辈子,都不想回到那个地方。”
张骏神色很颓,“真没得商量?”
伍嘉时没有回答。
这天晚上,张骏就在这里住下,他和伍嘉时睡一个屋。伍嘉时睡觉前习惯性地没有关门,张骏看到后说了句,“你这睡觉不关门是什么习惯?家里还有个大姑娘呢。”
伍嘉时脸色微变,耳朵根烧了一瞬,他走过去轻轻把门关上,又顺手把灯也关掉。
窗帘紧闭着,房间里漆黑一片。
伍嘉时做了一个梦,梦里有连绵起伏、望不到尽头的山,有熊熊燃烧的火焰将土胚房吞噬掉,还有撕心裂肺的哭喊声。
他猛然惊醒,掌心有指甲嵌进去的印,额头上出了一层密密麻麻的汗。
他坐起来,反复深呼吸,摸索着找到空调遥控器,把温度又调低了两度。
19. 一张床
隔天伍嘉时没去干活,那单活本来就已经快结束了,装修效果客户很满意,只剩下一些收尾工作,就算他不去其他人也能搞定。
其实主要原因是他不放心安茉单独和张骏待在一起。就算以前是发小,这么多年过去了,人变成什么样还真不好说。他不敢赌。
吃完早饭,张骏见他没出门,开玩笑道:“怎么,防我呢?”
伍嘉时没找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就很直接地“嗯”了声。
“靠!咱俩小时候可是好到穿一条裤子。”张骏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一脸不爽,“你是不是觉得我跟咱村那些男人一样?”
“我没这么说。”伍嘉时站在水池边,腰微微弓着,手里拿了把鞋刷子,在刷一双小白鞋。
“你就是这么个意思。”张骏也没真恼,嘟囔了句,“咱村这些年都没有再发生过那种事了……”
伍嘉时终于抬头扫了他一眼,视线锐利,但很快又收回目光,拎着刷好的小白鞋往阳台走。
张骏跟了过去,“我昨晚说得事你再考虑考虑,那笔补贴可是我的启动资金。”
伍嘉时没理会他,扭头让安茉拿一卷纸过来,随后自顾自地给小白鞋外边又包了层白色卫生纸。
“就当兄弟求你了行不行?”张骏双手合十,“跟我去一趟,手续办完我绝对第一时间送你去火车站。”
伍嘉时依旧没松口,“我昨晚说得很清楚。”
这人跟个石头一样,软硬不吃。张骏没法子,看向安茉,“妹啊,帮我说句话。求求你哥呗,咱就当出门旅游一趟。”
安茉摇头,“我不求。”
她又补充了一句,“我哥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我听他的。”
这兄妹俩一个二个的都是硬石头,张骏气笑了,拿出破罐子破摔的架势,“行,不去就不去!大不了我就求爷爷告奶奶去借钱,再让我爸妈也去借,俩人一把年纪卖卖老脸总能借到点。”
听到张父张母,伍嘉时眉心微微皱起,“你好意思?”
“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倒是你……”张骏这话本就是故意说给他听的,“我还以为你全都给忘了呢。”
张骏梗着脖子。
他们的对话安茉听得云里雾里,她索性不听了,直接回房间看网课,反正哥哥想告诉她的时候自然会告诉她。
安茉回屋后,伍嘉时沉默了会儿,“我没忘。”他产生了一丝动摇,“你让我再想想。”
见状张骏就知道这事有戏,他这人是个急性子,忍了一上午没再提这事,但下午就按耐不住,巴巴地跑过去问伍嘉时想得怎么样了。
伍嘉时被他追问的无奈,说:“我得问问茉茉的意见。”
“问她干啥?”张骏不理解,“她不是说了都听你的?”
“她就是对你那么说。”伍嘉时眼尾微垂,声音带着点笑意,“其实她呀,比谁都有主见。”
张骏看着伍嘉时一脸老父亲式的慈祥笑容,觉得这哪是养个妹妹,跟养个女儿似的,估计这些年没少又当爹又当妈。
他咂了咂嘴,“行,你去问吧。”
伍嘉时轻敲了下安茉的卧室门,得到回应后才推门进去。
安茉上午听网课,下午就在写配套的练习题,都是一些基础的题型,她暑假预习高一知识讲求的是速度,并没有太过深入。
见伍嘉时进来,她停下笔问:“哥,你想好要去了吗?”
她估摸着哥哥来就是说这件事。
伍嘉时走过去,低头看了看她的功课,反问一句,“你想去吗?”
安茉说:“你去我就去。”
“咱俩在这绕圈子呢?”伍嘉时笑了声,和她讲:“我去是因为他爸妈有恩于我,他说到这份上,我不能不去。但是你……”
他顿了顿,想到那个坐落于深山里的村落,神色闪过一抹复杂,“那不是个好地方,也不是张骏说的旅游一趟,那里条件很差,连住的地方都成问题,我不想你跟着去受罪。”
他如果去了,肯定不能把茉茉一个人留在家里,虽然说这姑娘马上就十六岁了,但毕竟没有独自生活的经验。
这些年他们也没个亲戚,伍嘉时的朋友也就装修队那些人,人家也都忙,他不好开口托人照看,况且茉茉在别人家也不自在。
思来想去,伍嘉时说:“要不我给你报个一周的夏令营?管吃管住,等我回来就去接你。”
在他这句话说出来的第一时刻,安茉就拒绝了。
“我不想去夏令营。”她仰着脸,目光很专注地看着他说,“我想和你一起去你要去的地方。”
-
六个多小时的火车,到站后又坐了两个小时大巴,傍晚时分抵达才镇子上。
阳城已经算是小城市了,但来到这个镇子上,安茉感受到什么叫做真正的落后贫瘠。路面坑坑洼洼,两旁没几个店铺营业,人流也稀少。
安茉不敢胡乱看,紧紧跟在伍嘉时身边。
张骏提前跟爸妈打过电话,让他爸开着三轮车等在镇子上。
远远看到,张父朝他们挥了挥手,没多说什么,就只是让他们上车。
三个人坐在车斗里,旁边还放了个小行李箱。这一趟大概也就两三天,行李箱里除了衣服和洗漱用品,没带别的。
天色越来越暗,山路颠簸人迹罕至,越往前树木越繁盛,抬起头时连月亮都看不见。
唯一的光源就是三轮车的车灯。
辨不清方位,视线所能触及到的全都是张牙舞爪的树枝,后边是坡,前边也是坡。安茉不知道他们到底越过了几座山,只知道如果把她一个人丢在这山里,她绝对跑不出去。
这山就像是能把人吞噬掉。
安茉被山路颠得头晕,头一歪靠在伍嘉时的肩上。
“困了?”伍嘉时问她。
安茉摇摇头,没说话,只是用双手圈住他的胳膊,越收越紧。
伍嘉时感受到手臂上的禁锢,也感受到她的不安。他用另一只手轻拍她两下,低声说:“别害怕。”
那条路越来越窄,从水泥路变成了土路,耳边只有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和呼呼的风声。
天黑得分不清时间。
安茉听到了两声犬吠,睁开眼看到有几栋房子,是红砖房,最高的也不过两层,再远处,车灯照着的地方还是十几户人家。
这是个小村落。
三轮车停在一户人家门口,里边还亮着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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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嘉时很利落地翻下车,安茉太久没活动,腿已经麻了,她抬了下,觉得不听使唤。
伍嘉时看她没下来,问:“怎么了?”
安茉说:“腿麻了。”
伍嘉时朝她张开手臂,“我接着你。”
安茉就伸手抱住他的脖颈,伍嘉时两手扶住她的腰,像拎小鸡一样把她从车斗里拎出来。
屋里出来了一个身材瘦小的女人,嘴里说着:“可算是回来了,饭我都热过一遍了,再不回来饭又要凉了。”
张骏喊了声妈,“小伍也跟我一块回来了,这是他妹妹。”
他介绍完,张母愣住,好一会儿才开口,“小伍,这都多少年没见了,变化真大,婶子都认不出来了。”
她声音有些哽咽,“快进屋吧,闺女你也快进来,这一路上肯定饿了吧?婶子炒了只鸡,散养的土鸡香得很,快进来尝尝。”
颠簸一路,几人脸上多少都带着点疲倦,张母没多问,连忙招呼着他们进屋吃饭。
屋里陈设都很旧,但还算干净整洁。
吃饭时候,安茉就坐在伍嘉时旁边。这里的一切对她来说是陌生的、不安的,她只能紧紧地挨着伍嘉时才能获得安全感。
饭桌上,张父沉默寡言,张母只是问了问伍嘉时这些年过得怎么样,听到他说挺好,张母抿了抿唇,眼眶湿润着说,那就好。
张骏吃得差不多了,说:“咱们明天就去办手续,放心,耽误不了多长时间。”
伍嘉时嗯了声。
张骏又说:“对了妈,你把东边屋子收拾出来没有?”
张母说:“早就收拾好了,从你爸出门去接你们,我就没闲着。”
张骏看向伍嘉时。时候不早了,得先把住的地方安排好。他说:“你俩今晚睡那间屋子吧,你家……现在的情况也住不了人。”
张骏说得是事实。
他家那三间土胚房被烧得乌漆嘛黑,连床都没有。
伍嘉时没说什么,问他:“有蚊香吗?”
夏天夜里蚊子多,山里的蚊子尤其凶猛,被叮一下能痒好几天,尤其小姑娘皮肉细最招蚊子,得把防护做好。
张骏说:“床上有蚊帐。”
但他还是找出一盘蚊香递给伍嘉时。
东边那间屋里确实有蚊帐,还铺着凉席,看得出来张母用心打扫过,屋里很干净。
但是只有一张床。
伍嘉时进屋看了一眼就说:“你睡床上,我打地铺。”
安茉犹豫了下,问他:“挤挤不行吗?”
伍嘉时刚想说什么,安茉却先一步开口。
“又要说我已经长大了是吧?可是这家应该没有多余的凉席了。”她用关心的口吻,“大夏天你打地铺要睡在被子上吗?”
山里虽然相对温度低些,但三伏天,也没凉快到哪去,而且这屋里只有一个电风扇,是那种立式的,因为立地有一定距离,打地铺的话就吹不到了。
把电风扇放远点或许可以吹到低处,但这屋里小,隔不开距离。
伍嘉时眉心微拧,“我去问问。”
过了一会儿,他又回来,手里空空如也。
安茉唇角微扬,“看吧,我就说没有。”
20. 我背你
两人都没说话,屋里只有老旧电风扇吱呀转动的声音。
安茉睡在里边,伍嘉时睡在外边,他侧着睡,只留了一个后背给她。
黑暗中,安茉眼睛睁得溜圆,盯着他的后背。她想起了小时候趴在他的背上,那时有种少年人的单薄感,而现在是宽阔的、令人心安的。
安茉没有听见规律起伏的呼吸声,所以她猜测哥哥还没有真的睡着。
犹豫了一会儿,她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背。
感受到她指尖的力度,伍嘉时脊背僵了一瞬,他没有转过来,只是问她:“怎么了?睡不着?”
安茉“嗯”了声,“哥,你陪我说会儿话,好不好?”
伍嘉时问:“你想说什么?”
安茉声音放轻,“你能不能先转过来?”
伍嘉时仍保持着背对她的姿势,“就这样说吧,我能听见。”
被拒绝了,安茉吸了吸气,耍起一点小脾气,语气生硬,“不想说了。”
“生气了?”
“没有。”
安茉确实没有生气,她装的,反正佯装生气这套对哥哥永远管用。
果不其然,过了几秒伍嘉时缓缓翻了个身,面朝着她,又拉开了一点距离,略显无奈地问:“现在能说了吗?”
月光从窗户缝隙漏进来一点,但不足以让安茉看清他的脸。她眨了两下眼睛,“我也不知道该不该问……”
“嗯?”
安茉说:“其实,我一直在等你主动告诉我。”
伍嘉时没说话,安静听她说。
在来到这里之前,安茉对伍嘉时的过去一直都是可有可无的态度,他愿意说,她就听,他不说,她也不追问。
可在来到这个小山村之后,周遭的环境就像是一团迷雾,她想要看清的念头愈发强烈。
安茉继续说:“我想更了解你一点,你愿意说吗?”
尽管她没有明说,可长久以来的默契让伍嘉时立刻就明白她问的是什么。
以前的事这些年他从未提起,他以为这样就能和过去切割,但当他再次踏入这片土地,熟悉的一切瞬间就将他拉回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里。
伍嘉时紧簇着眉,沉默了很久,他能感觉到有一双执拗的眼睛在盯着他。
他轻微叹息,“你就当睡前故事听吧。”
尽管可能是个不太美好的故事。
伍嘉时讲得很简略,没有过程,只有起因和结果,“这个地方叫乌寨村,是我出生的地方,我在这里长大、读书,一直到十五岁那年父母和奶奶全都死在了一场大火里,我就没再上学,离开了这里……”
他的声音里并没有悲伤,真的就像在讲故事,有种娓娓道来的轻柔。
故事很短,但安茉听得全神贯注。
和她预想中差不多,这么多年他从没有提起过父母,要么是和家里决裂,要么是父母已经离世。
她猜到是后者,却没想到他在一夕之间失去了所有家人。
他们是如此相似,在某个时刻,失去了家人,人生被命运一分为二,然后遇见了对方,于是又有了家人。摇摇欲坠的人生被重新拼凑在一起,支撑起他们往前走。
安茉悄悄伸出手,想要抱一下他。她没有别的想法,单纯觉得现在的他需要一个拥抱。
她的手掌还没有落在伍嘉时的腰上,就被他钳制住。伍嘉时抓住她的手腕,没有真的用力,而是虚虚握住放回到她的身侧。
他说:“茉茉,不可以再像小时候那样随便抱了。”
安茉解释,“我只是想安慰你。”
“我知道。”伍嘉时说,“睡觉吧。”
-
次日,安茉睡醒的时候,身旁的位置已经空了。她坐起来,揉了揉眼睛,懵了半分钟才从床上爬起来。
她出去洗了把脸,才发现自己是起床最晚的,张母都已经把饭做好了。
匆匆吃过早饭,伍嘉时要跟张骏去办事,他不放心安茉,把她带在身边,安茉也乐得跟着他。
伍嘉时不知道张骏说的补贴具体需要什么手续,他不懂这些,就说:“你要弄什么,我配合你。”
张骏就说先去给他家那三间房拍照。
那三间房在村东头,他们走路过去的。路上遇到几个村民,和张骏打了招呼,但看到伍嘉时和安茉后,目光就变成了怪异的打量。
这种目光让安茉觉得很不舒服。
后来有人认出来伍嘉时,惊讶地问他怎么回来了。
伍嘉时言简意赅说有事。
见他不欲多说,那人也识趣离开。
此时山里的薄雾还未散尽。
那三间房坐落在一片桑树林前,土胚外墙有明显烟熏火燎的痕迹。越走越近,伍嘉时脚步不由自主慢了下来,走到门前,他驻足许久,才伸手推开。
门锁早已腐朽,稍微一推,生锈的锁就掉了下来砸在地上。门打开,一股陈旧的味道扑面而来。
安茉探头张望,想往里走,伍嘉时拦住她,“别进去了,不安全。”
房子年份久了,可能会有坍塌风险,再加上长时间没住人,说不定会有蛇鼠之类。
安茉又把脖子缩回来,后退了两步。
张骏拍了些照片,又量了面积,他说:“到时候弄成蚕房,我得对你家改造一下,不介意吧?”
“随便你。”伍嘉时站在门外,看着正对着他的那面墙出神。墙壁上有残留的奖状一角。其实以前,这一整面墙都是他的奖状。
那时候,他也幻想过自己长大后会很有出息,只不过后来突逢变故,身不由己。
他想起安茉一年级拿奖状回来,他恍神好久,说她长大一定会很有出息。当时大约也是在透过她看向曾经的自己。
离开前,安茉指着焊着铁门的屋子问:“哥,那是你小时候的房间吗?”
那间屋子和其他两间相比,太小了,安茉以为是给小孩住的。
伍嘉时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过去,面色微变,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包裹着心脏,他深深地呼吸,走过去将她又拽远了些,“不是,别看了。”
下午他们去一趟村委会,张骏说要开什么证明,还要搞个租赁合同让伍嘉时签字,伍嘉时仔细看了看他那张合同。
张骏催他,“就是个租赁合同,我在网上找的模版,哥们还能坑你不成?等明天再去农业局把资料一提交,这事就算成了。”
伍嘉时不慌不忙把合同逐字看完,确定没问题才签了名字。
回去时候,安茉感觉脚有点痛,她第一次走这么多的山路,有点不适应。她把脚掌侧了侧,换了个发力位置。
这样一来,走路姿势就有点奇怪了。
伍嘉时看她走得慢吞吞,于是停下来等她,“走不动了?”
安茉小脸苦哈哈的,“脚疼。”
还有一段路要走,几乎穿过整个村庄,伍嘉时想了下,走到她面前背对着蹲下,手掌拍了下肩膀,“上来,我背你回去。”
安茉伸出手臂圈住他脖子,慢慢趴在他背上。明明不是第一次让他背,但她心里就是没来由紧张,呼吸慢了半拍,心跳快了一拍。
她忽然意识到一件事,或许长大就是她再也不能心无旁骛地趴在哥哥的后背上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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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伍嘉时沉默地背着她,一路上没说话。只有在她的头发垂在他脸侧,洗发水香味无可避免地钻进鼻腔时,他才皱了下眉,让她把头发拨开。
安茉听话的把马尾拨到后边。
他俩话少,就衬得旁边的张骏很健谈,一路上遇到熟人,他都得打个招呼。
中途碰上一对母子,他搭完话,转头就跟伍嘉时说:“那男的你还记得不?王二愣。还跟小时候一样傻,他妈都快急坏了,急着想给他娶媳妇,但这十里八乡谁家姑娘愿意嫁给一个傻子?况且现在买都买不……”
伍嘉时瞥了他一眼。
张骏及时把话收住,讪讪转移话题,“要快回吧,我妈估计已经把饭做好了。”
饭后,回到那间东屋,伍嘉时让安茉把鞋脱了,他抬起她的脚映在灯下看了看,两边脚都起了水泡,在脚趾下方的位置。
水泡不大,也没有破。
伍嘉时松了口气,有心思跟她开玩笑,“一左一右,还挺对称。”
安茉笑不出来,问他:“严重吗?”
“不严重。”伍嘉时说,“不用挑破,等两天积液就自行吸收了。”
“还要疼两天吗?”
“休息一天,估计就不怎么疼了。”伍嘉时松开手,“明天我和张骏去一趟县城,你在家好好休息,别出门乱跑。”
安茉晃了晃脚,表情可怜兮兮,“我都这样了,还怎么跑?”
隔天伍嘉时出门前又叮嘱了她一遍别乱跑,安茉说他啰嗦,他笑了笑也没反驳,交代张母帮忙照看好她。
张母连连答应。
安茉坐在屋里,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她看到董乐给她发了新消息,结果点进去一直在转圈圈,怎么都加载不出来。
她只能把手机揣进口袋里。
好在有张母陪在旁边跟她说话,让她不至于那么无聊。
两人的聊天围绕着伍嘉时,安茉对这个特别感兴趣。
“嘉时这孩子啊,打小就特别聪明,一点也不贪玩,那时候我们都以为他能考个好大学,山沟沟里能出一个金凤凰……”张母叹了口气,没再往下说。
世事无常总令人唏嘘。
安茉不太想继续这个沉重的话题,转而问:“婶子,你知道他的名字是谁起得吗?”
她疑惑过,总觉得嘉时这么个名字,不像是一个落后闭塞小山村里会给孩子起的名字。
张母脸色变得有些难看,似乎是不愿提及,好半晌才说:“是他妈妈。”
安茉正想追问他妈妈是个怎样的人,却被门外的喊声打断。
那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扯着嗓子喊:“老张家的,在屋没?快去看看吧,你男人在地头晕倒了。”
张母忙慌起身,“咋会晕倒呢?难不成是中暑了?”
她往外走了两步,想出门去看看。但想到伍嘉时的嘱托,脚步又顿住了。
张母回头看着安茉。
安茉看出她纠结,笑着摆了摆手说:“婶子,你走吧,我一个人在家也没事。”
张母神色焦急,出门前和她说:“我很快就回。”
约莫不过半个小时,张母就回来了,一脸的火气。正巧碰上张骏和伍嘉时两个人回来。
张骏问:“妈,你这是咋了?谁惹你了?”
张母骂咧咧,“也不知道哪个缺德玩意儿,骗我说你爸在地头晕倒了,我去一看,人明明好端端干着活呢……”
伍嘉时眉心锁起,隐约有种不太好的预感。他快步往里走,喊了声“茉茉”,却没有得到回应。
心里有根弦瞬间紧绷起来,他推开东屋的门,里边空无一人。
21. 丢孩子
张母脑袋嗡了下,腿一软险些坐在地上,嘴里喃喃:“怎么会?怎么会不见了呢?”
伍嘉时僵在原地,“你是什么时候走的?”
张母回过神,“大概半个小时前。”
“这么短的时间,她肯定还在这个村子里。”伍嘉时胸膛剧烈起伏着,“你听清支开你的声音是谁吗?”
张母努力回想,摇了摇头,“那个人夹着声音,我还真没听出来,只知道是个女的。”
很明显是早有预谋。
伍嘉时的手指控制不住颤抖,他攥紧手掌想要平复,却无济于事,他整个人都在微微颤抖,感觉不到心跳,好似心脏被人挖走了一样。
他就应该时时刻刻都把安茉带在身边。
可现在后悔也晚了。
不能慌,茉茉还在等着他,不能自乱阵脚。
“婶子,你和张叔还有我分头在村子里挨家挨户找,一定要进到屋里找。”伍嘉时强撑着镇定,“张骏,你先报警,然后守在进出村的主路上,无论什么车都要检查一遍。”
张骏也慌,听着他的安排才像找到主心骨,连声说好。
村子里就十几户人家,住的松散,分开去找很快就能找个遍。
伍嘉时一刻也不敢耽误,从离得最近的一家开始找起,由近及远,务求以最快的速度把全村找一遍。
他不敢想,要是晚一刻,要是找不到茉茉,他该怎么办。
-
安茉睫毛动了动,缓缓睁开眼。
她的手脚都被绑住了,嘴巴也被堵上,动弹不得也发不出声音。四周一片昏暗,连一扇窗都没有,空气中飘着一股霉味。
她判断不出自己身处哪里,唯一能肯定的是,她被绑架了。
张母走后,她感觉到头发沉,再醒来就被关在这个小黑屋里。
外边传来一男一女对话的声音。
男人说:“藏家里也不是个办法,她家里人早晚找上门。”
女人说:“那就先把她送到二愣姑姑家,等他们找不到也就认了,到时候再把人接回来。”
男人问:“现在就送?”
女人反问他:“现在怎么送?张家的人还有姓伍那小子正满村找她呢。等晚上再送。”
男人又问:“那他们等会儿找上门怎么办?”
“糊弄过去就得了。”女人提醒他,“装得像点,这可关系到你们老王家能不能有个媳妇传宗接代。”
安茉的心脏狂跳不止,脑袋还晕乎乎的,应该是迷药还没有彻底缓过来。
她深呼吸几下。
二愣、老王家。
她瞬间就想到了昨天下午遇到的那对母子,张骏说那个儿子叫王二愣。
所以她现在是被王二愣一家拐走了,他们想拐她当媳妇。
安茉以前在新闻报道上也看到过偏远山区有买媳妇的事件,但她怎么也没想到,有一天这样的事会降临到她身上。
原来危险离她的距离比她想象的要近。
一男一女的对话停止,紧接着响起哐当的开门声。
安茉立刻闭上眼睛,一动不动继续装晕。
她不能让这家人发现她已经醒过来了,否则不知道他们下一步还会做出什么更可怕的事。
果然,王家父母看她依旧昏迷,皆是放松了警惕。女人说:“一时半会她也醒不过来,等应付过去姓伍那小子,就把她送走。”
说罢,她又准备把门锁上。
王二愣站在原地傻笑着,“媳妇儿……”
女人推了他一把,“别着急,早晚都是你的。”
安茉强忍着恶心,保持着姿势没动,没发出任何声音。等到三人都离开,门再次锁上,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分析现在的情况。
哥哥此刻在挨家挨户地找她,还没有找到这家人。而这家人打算今晚把她送到另一个地方,如果真的被送出这个村庄,哥哥再想找她就像大海捞针。
所以她现在唯一的机会,就是趁哥哥找来这家的时候制造出声响,让哥哥发现她。
她在心底告诉自己,茉茉,不要怕,哥哥一定会找到你的。
安茉调整着呼吸,让心跳逐渐平复下来,将注意力全都放在听外边的声响,她要确保不会错过哥哥的声音。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安茉的精神高度紧绷,终于,一阵敲门声似鼓点砸进她耳朵里。
听见那道熟悉声线,她眼睛忽地一酸。
“我妹妹不见了,我能确定她还在村子里,让我进去找找。”伍嘉时站在门口,声音很哑。
王家父母挡着门。
男人梗着脖子说:“你妹妹不见了关我们什么事?”
女人帮腔,“我家哪能随便让人进,你要是偷东西咋整?”
王二愣也跟父母一势,用身体堵在伍嘉时跟前,声音带着憨劲,“出去!出去!”
伍嘉时目光死死盯着三人。
他刚才找了几家,都没有被拒绝。丢孩子是大事,就连脾气不大好的一家听完后也同意了,只要没做亏心事,让他进去找不只是帮忙,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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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自证清白。
而王家这三口人太反常了。
直觉告诉他一定有问题。
伍嘉时沉声说:“我已经报警了,等警察到了,你们还能拦着不让进?”
一听到“报警”两个字,女人脸色瞬间就变了。
“报警,你居然又报警了!”她的面容变得狰狞,“当初要不是你报了警,把咱们村买媳妇的生意给切断了,我家二愣至于到现在还娶不上媳妇吗?”
“都怪你,你妈是个害人精,把你爹和你奶都害死了!你也是个害人精!”女人越说越激动,推搡着伍嘉时。
她的转变太过突然,伍嘉时被她推得后退两步。他站稳,想要说什么,却在此时听到里边有一声东西砸地的闷响。
并不清晰,但他能确定听见了,就是从里边传出来的。
里边还有人。
他立刻联想到安茉。
甚至来不及思考,本能驱使着他推开挡在面前的三人。
伍嘉时赤红着双目冲了进去,目光落在紧紧锁着的房门上,他顺手抄起旁边的锄头,发疯似的一下又一下砸在门锁上。
力道之大,几乎要将门砸穿。
铁锁被他砸断,掉落在地上。
伍嘉时一把将门推开,光照进了昏黑的房间里。
安茉被照得眯了下眼睛,看清楚来人是谁后,眼泪一瞬间就涌了出来。
她的手脚被粗麻绳死死绑着,嘴巴里塞着一团布,那双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这一幕深深地刺进伍嘉时的瞳孔里,他只觉得每一根血管里流淌着血液都在灼烧。
他这些年当个宝贝一样的妹妹,被人这样对待。
那把锄头还被他握在手里,他有种想要不顾一切挥向那三人的冲动。
但比这更重要的是先把妹妹解开。
伍嘉时跌跌撞撞地走过去,他半蹲半跪在她面前,哽咽着一声一声道歉,伸手去解开她手腕上捆着的绳子。急切又小心,怕弄疼她。
安茉呜呜两声,随后瞳孔放大。
王二愣此刻正满脸怒火高举着木棍,眼看就要砸下来。安茉想要提醒伍嘉时,但已经来不及了,木棍对准的是他们两个人。
伍嘉时在她的瞳孔里看到了伸手手持木棍的男人。他下意识抱紧她,双手护住她的后脑,把人完完全全地圈在自己的怀里。
警车鸣笛撕碎村庄的宁静。
木棍落下来的一瞬间,比疼痛更先到来的是哥哥的怀抱,以及他轻声在她耳边说,“茉茉别怕,哥在这里。”
22. 伍嘉时(哥哥视角)
1991年初春,一声婴儿啼哭划破了乌寨村宁静的长夜。
狭小的房间里堆放着杂物和柴火,一盏光线昏黄微弱的灯泡悬在头顶。屋里站了好几个人,使空间更加逼仄。
接生婆紧张地双手托着婴儿,看了眼,随即高声喊着:“是个男孩!”
她把孩子用毯子裹好递给一旁的伍大。
伍大一只脚是畸形的,这使得他的高低肩非常明显,整个人看着像是站不稳似的。他小心翼翼地抱着孩子,眼含热泪,嘴唇哆哆嗦嗦了好一会儿才吐出两个字,“儿子……”
声音嘶哑难听。
站在他身边的伍阿婆那张苍老的脸上也泛着激动,她看着小婴儿,喃喃说着:“太好了,我们伍家有后了。”
接生婆嘴里说着恭喜的话,伍阿婆会意,忙不迭从口袋里掏出早就准备好的红包,“辛苦了。”
红包很薄,但在这穷山村里已经算是难得了。这年头,村里多数生孩子也只是给一些鸡蛋红糖之类的谢礼,要不是这家情况特殊,估计也不会给钱。
接生婆笑着收下,随后离开了这家。
伍大和阿婆逗弄着怀里的婴儿,脸上尽是喜悦之色,谁也没将目光投向角落里刚刚生产完的女人。
女人虚弱至极,躺在一堆干枯的茅草上,身下铺的和身上盖的被子已经脏的辨不出原本的颜色,她的脚腕被铁链锁住,一动不动,仿佛丧失了生机。
这时小婴儿哭了起来。
伍大轻轻晃了晃,嘴里嘟囔着哄孩子的话,但小婴儿仍哭闹不止。
他皱起眉,“妈,这孩子咋一直哭。”
伍阿婆是过来人,“孩子饿了呗,抱过去让你媳妇喂喂。”
说着她的眼神终于瞥向了角落里的女人。
伍大抱着孩子缓缓走近女人,他蹲下把孩子往女人身前凑了凑。
女人抬了抬眼皮,眼底尽是嫌恶。
伍大说:“儿子饿了,你喂喂他。”
女人无动于衷。
他又说:“这也是你儿子。”
女人依旧无动于衷。
伍大被女人的反应惹怒,变得有些不耐烦,他一把掀开被子。女人的身体一下子暴露在初春的冷风中,她本能地瑟缩了下,还没来得及做出其他反应,男人就把孩子按在她胸前。
孩子依旧在哭。
阿婆眯起眼,“估计是没奶水。”
伍大闪过茫然,“那咋办?”
阿婆说:“先喂羊奶吧。”
幸好家里养了几只羊。
阿婆早晨挤了羊奶,煮沸后就一勺一勺喂给孩子,孩子在羊奶的喂养下一天天长大。
长到一岁时还没有名字,家里人就“娃儿”地叫着。但不起名怎么行?伍家母子都没文化,大字不识一个,两人合计了一下。
阿婆说:“让你媳妇给孩子取个名,她可是大学生。”
就因为是大学生还贵了几百块呢。
“行。”伍大抱着孩子一瘸一拐地走进那间小屋。
小屋里窗子封死了,如果不开灯,白天也是漆黑一片。伍大推开门进去,女人蜷缩在被子里,眼底死气沉沉。
伍大哑着嗓子说:“你给孩子取个名字吧。”
女人僵直地把视线挪到他怀抱里的孩子,如同看待一件物品,冷冰冰的。
伍大把孩子抱近了些,“你看,咱儿子长得多俊。”
他说完这话,孩子似有所感般笑了一声,用软乎乎的小手伸向女人,轻轻碰了下女人的脸。
柔软的触感却让女人如临大敌,她几乎是惊恐地看着那个孩子,她不敢相信这居然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她往后缩了缩,靠在墙上大口喘气。
良久,她的呼吸平复下来,目光死死盯着那个孩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说:“嘉时。”
伍大没听清,“什么?”
女人拾起一旁的柴火枝,在地上缓慢地写下这两个字,她重复了一遍:“嘉时。”
嘉时,是一个带着美好寓意的名字。
可偏偏这家人姓伍,伍嘉时,误嘉时。
误我嘉时。
女人说完不再去看男人和孩子,她就这样躺在脏兮兮的被褥里,目光无神地看着天花板,仿佛刚才的波澜不曾发生,仿佛这一切与她无关。
伍嘉时日渐成长。
还没到上小学的年纪,他整天和张骏一起在田间地头玩耍。两人同年出生,自打会走路起就整天待在一起,到水沟里抓鱼虾,到山上摘野果,一起逗村口的大黄。
每当张骏说“我妈喊我回家吃饭了”,伍嘉时就会应句“好”,然后陷入深深的迷茫。
他对“妈”这个词汇感到疑惑。
为什么他的妈妈会和别人的不一样?
那时的他想不通,为什么他的妈妈会被锁起来,关在那间小小的黑屋子里,爸爸和奶奶从来不允许她出来,也不允许他和妈妈说话。
妈妈是犯错了吗?
在年幼的孩子认知里,只有犯了错的人才会被关起来。
后来伍嘉时上小学,接触到了课本上的知识,老师教他明辨善恶,于是他明白了,妈妈没有犯错,错的是那些伤害她的人。
伤害她的人是爸爸和奶奶。
他们在犯罪,而他是罪恶的产物。
此后,当他再次看到那间房门紧闭的小屋子时,就会对自己产生一种厌弃心理,仿佛他不再是人,而是一件证物,他的存在是妈妈所遭受的伤害最有力的证明。
他应该叫她妈妈。
但她或许从未承认过他是她的孩子。
即使如此,冥冥之中仍有一股力量,驱使着他靠近那间小屋。
那天下午,爸爸和奶奶都到地里干农活了,张骏在家里补作业没来找他玩。伍嘉时一个人坐在院子里,他的目光紧紧地盯着小屋。
怀揣着忐忑和激动的心情,他从爸爸的枕头底下拿到钥匙,打开了那扇门。
那是他第一次独自走进那间小黑屋,独自和他的妈妈待在一起。
也是他生平第一次叫她妈。
女人像风中即将熄灭的残烛,被这一声呼唤吹燃了些许。她看过来,眼神复杂,有困惑有怨恨有仇视,但绝对没有一丝爱。
即使长年累月的囚禁,即使面前站着的是她血脉相连的孩子,她也丝毫没有被驯化和妥协,她仇恨这里的一切,她从没有一刻不想过离开。
伍嘉时在她这种眼神的洗礼下,感到无地自容,感到罪大恶极。
“妈。”他又喊了一声。
女人像是被刺激到,厉声怒喝:“我不是你妈!”
她反复重复着这句话,就好像只要她不承认,就能自欺欺人地淡化她遭受的痛苦。
“我……”伍嘉时站在原地,像是做了天大的错事,他不敢再这么称呼她了。
他问:“你想出去吗?”
女人眼睛瞪得极大,难以置信又充满渴望。
“出去?”她嚼着这两个字,起初是很轻的声音,到后边变得激动,她一声声说着:“出去!出去!我要出去!”
就像是溺水的人抓到了一根救命稻草。
她在哭。
彼时的伍嘉时只有十岁,他的心被狠狠刺痛了一下。他听见自己回答了一个字“好”。
门锁的钥匙在爸爸枕头下边,但脚铐的钥匙被藏在更隐蔽的地方。伍嘉时在屋里不停的翻找,他脑海里只有一个念头,找到钥匙,然后把妈妈放出去。
为此他已经顾不上思考会有什么后果了。
终于,他在一个铁盒子里找到了钥匙。
他把钥匙紧紧攥在手里,贴在胸口,心潮澎湃。
他回到了那间小屋,如同羊羔跪乳般跪坐在地上,拿着钥匙去打开脚铐。
整个过程他甚至不敢呼吸。
他感到缺氧,手也止不住颤抖,却不敢停下动作。
“咔嗒”一声。
脚铐打开了。
女人几乎是瞬间就挣脱开,长久的束缚让她在站起身后僵在原地,像是已经忘记了怎么走路。
她试探性地迈出去一步。
两步、三步……
她开始狂奔。
不顾一切的狂奔,试图将这一切远远甩开。
以至于她不曾听见,身后的孩子用童声说了句:“妈妈,回家吧,回到你的家吧。”
那里没有暗无天日,没有沉重枷锁,没有侵犯伤害,那里只会有爱你的家人,所以回去吧,妈妈。
回到属于你的世界吧。
年仅十岁的伍嘉时天真的以为,妈妈真的自由了。
但到了傍晚。
伍大一脸怒气冲冲地踹开了家门,他手里拽着女人的衣领,粗暴地将她拖进屋里。女人的后背磨出血,在地上留下点点红迹。
“跑?”伍大面目狰狞,“你还敢跑!”
他把女人拖进小黑屋,重新锁了起来,随后把目光对准瑟瑟颤抖的伍嘉时。
“是你把她放出去的!”
不是疑问句而是肯定句。
伍嘉时被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就那样愣在原地,任由爸爸把他绑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在上升。
伍大把他吊在了房梁上。
“你是我的儿子!你怎么能把那个女人放走!你知不知道为了买她老子花了多少钱!”伍大越说越气,拿着一根粗麻绳抽在他身上,“没良心的东西!我今天非要抽死你!”
伍大下手一次比一次用力。
伍嘉时的身上很快就出现道道血痕,衣料撕裂,皮开肉绽。
“知道错了没?”伍大问他。
伍嘉时不停地哭,却也没有说出一句认错的话。见他不知悔改,伍大力度更重。
伍阿婆听着孙子的哭喊声,不忍心却也没多说什么。孩子这次做得太过分了,怎么能把人当走呢?那可是花了大价钱买来的。
“行了,别把孩子真打坏了。”伍阿婆劝了一句。
好在是人又抓回来了,伍大把他打了一顿,气消了大半。但他仍不打算把人放下来,这次必须得让这孩子长长记性。
晚上,伍大和伍阿婆在吃饭,伍嘉时被吊着,他头晕,身上的伤口火烧般疼,恹恹地闭着眼睛。
张骏来找他玩,看到这一幕,吓得捂着嘴巴跑回自己家。他把这件事告诉了自己的爸妈。
张父张母知道后立刻就赶到伍家。
“伍大啊,你这么打孩子,要是打出个三长两短可怎么办?”张母看着孩子被吊起来奄奄一息的样子,心疼得不行。
伍大鼻子哼了声,“谁让他不听话。”
“到底是孩子,你就别跟孩子一般见识。”张母说着,眼睛一抬,“你看看孩子都成什么样,还不赶紧放下来。”
伍大跟着翻起眼皮往上看,他叫了一声“娃儿”,没得到回应。这下他也慌了,连忙把人放下来,“这可咋整?”
伍嘉时被放下来也没一点反应。
“不会是死了吧?”伍大去探他的鼻息。
“别瞎说。”张母把孩子揽进怀里,“我跟骏他爸带孩子去镇上看看。”
张家有一辆拖拉机,是当时村里为数不多有交通工具的人家。
伍大慌忙地说:“去……快去……”
从镇上回来已经是深夜了,张母跟伍大打了声招呼,让伍嘉时先住在她家,等好点了再送回去。
伤都是皮外伤,晕过去主要是受到了惊吓。当天晚上伍嘉时就醒过来了,张母帮他给伤口涂药,泪眼说着:“怎么舍得打这么凶,多好的娃儿啊。”
伍嘉时此刻倒没哭,他趴在床上垂着脑袋,目光盯着地面,“婶子,我错了吗?我爸爸说我错了。”
张母知道他家的事。
这种事,不好评价。她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孩子,是对是错你自己心里其实有一把尺。但是呢,你现在虽然能分辨出对错,但你还没有改变的能力。”
伍嘉时问:“那我什么时候才能有改变的能力?”
“等你长大。”张母温声说,“等你可以看到大山之外的世界。”
从那以后,伍嘉时就开始期盼着大山以外的世界。他的小学和初中都没有走出大山,一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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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高中,他以优异的成绩考上了县城里最好的高中,那是他第一次离开大山。
对他来说,外边的世界如此陌生也如此新奇,仿佛未来有着无限可能。
所以他的妈妈就是从这样一个世界被迫来到落后贫瘠的山村吗?或许她原本的世界比县城还要繁华。
高中是封闭式管理,一个月放假回家一次。
这一个月间,伍嘉时心里藏着一个沉甸甸的想法,他不敢告诉任何人,老师同学他都不敢说。
他把这个想法藏在心里,一直到放假那天。
周五下午,他离开学校,却没有乘坐回家的大巴车,而是一个人边走边问来到了公安局。
他站在公安局门口,踌躇着。
要进去吗?
如果报案的话爸爸和奶奶也会被抓起来吧?可是,他真的好想把妈妈送回到她原本的世界里去。
他就那样静静站在公安局前,直到有人问起,他仰起脸,坚定地说:“我要报案。”
拐卖妇女这属于重大刑事案件,立刻引起了公安局高层的注意。侦查工作开展得很迅速,警察在第一时间前往案发地点。
红蓝交替的警灯不停闪烁,警笛声尖锐刺耳,伍嘉时坐在警车后座,手紧紧攥着书包带子。
他不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
是妈妈获得自由,亦或是爸爸和奶奶的牢狱之灾。而他又该何去何从。
他的心潮翻江倒海,警灯的光芒映在他脸上,一半是希望的亮色,一半是不安的阴影。
警车驶进了乌寨村。
伍嘉时在村口看到了一件焦急的张母。她看着他,立刻拦住车,隔着窗户就慌忙跟他说:“小伍,你家出事了!出大事了!”
伍嘉时从警车上下来,神色紧绷,“婶子,出什么事了?”
张母急促喘着气,好一会儿才组织出来一句完整的话,“你妈不知道怎么跑出来了,把你爸爸和奶奶都……砍死了……又一把火烧了房子……”
伍嘉时在她断断续续的话语中得知了这样一个惊天消息。
他晃了一下,整个人站不稳。
随后不顾一切地奔向家的方向。
火已经被熄灭了,只剩下烧得黑黢黢的三间土胚房。他没有哭,也没有喊,只是面无表情地看着眼前的景象。
他的灵魂被抽走了,剩下躯壳观望着失去意义的一切。
只差一点。
差一点他就可以把妈妈送回她的世界,但现在全部都晚了,她以最决绝的方式结束了所有。
但也并非全无意义,警察的到来揭开了乌寨村拐卖的一角,成功解救了附近山村几名被拐妇女。
自此,乌寨村再也没有发生过买卖妇女的事件。
伍嘉时离开了乌寨村,也离开了学校。
他没有再继续读书,连自己都养活不起的时候,上学就成了奢侈。
他去了外地打工。
那一年,他还没满十六岁,稍微正规一点的地方都不收他。他就只能到小作坊工厂,工厂里拖欠工资是常事,好在管吃管住。
整整两个月,伍嘉时没有花一分钱,他一日三餐都在厂里吃,下班了就回宿舍,他不出门也不社交,过着两点一线的生活。
一直熬到发了工资。
他每天都要上班,不可能把工资带在身上。于是他找了个袋子把钱包起来,放进自己的柜子里,又上了锁。
但他显然低估了人心险恶。
那天下班回来,他打开柜子,钱却不见了。
他的心一沉,环顾宿舍。
只有一个舍友不在,他立马就把嫌疑锁定在此人身上。
那人回来后,他和那人起了争执,打架见了血,最后在那人装行李的袋子深处翻出来属于他的工资。
他拿着钱,毅然离开了工厂。
后来他辗转来到了阳城,在这座陌生的城市里,他的最后一点钱被人骗走。
人家说要帮他找工作,他信了,交了钱之后却没了下文。
人无分文的伍嘉时站在大桥上,脚下是横穿整个阳城的一条河,河流把城市分成城南城北。
他望着平静幽深的河面,思绪前所未有的空泛,这一刻他什么都没有想,他只是被河流吸引。
有一个声音告诉他,跳下去。
跳下去就一了百了。
天空在这时下起了雨。
盛夏暴雨,雨帘密集,世界在一片模糊的水幕里。
周围行人匆匆,伍嘉时站在雨里,他不知道要去哪里,他也没有地方可以去。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雨里,任由大雨将他浑身淋得湿透。衣服紧紧地贴在身上,又湿又重,像是无数根绳子,把他往水里拽。
河面被突如其来的雨搅得不再平静。
伍嘉时往前挪了挪脚。
“年轻人!”一道声音喊住了他。
那是一个老实巴交的男人。
男人递给他一把伞,又从怀里拿出一个热馒头直接塞到他手里,“淋雨要生病的,快撑着伞回家吧。”
回家?
他哪还有家?
男人走远了。
伍嘉时撑着伞站在原地,一口一口地咀嚼着馒头。他想,还是先等雨停了把伞还给男人吧。
男人在附近的工地干活。
他也去了那个工地,很幸运和男人分到了一个工棚。男人还带着一个可爱的女儿,他的女儿很乖。
这是他离开大山后感受到的第一抹温暖,只是不曾想,这么温暖也熄灭了,间接性因为他。
小女孩被她姑姑带走了,工棚里只剩下他一个人。
他那几天过得浑浑噩噩,麻木地工作着,像一具行尸走肉。他不知道他为什么活着,如果可以,他情愿掉下来的人是他。
死去,就能结束他这毫无意义的人生。
可是没有。
那天他下工回来,看到小小一团蜷缩在工棚门口,是那个小女孩,她叫他哥哥。
这个称呼就像一个咒语。
从那天开始,妹妹于他而言,就是支撑他活下去的意义。
23. 别早恋
安茉终于明白了为什么哥哥会数年如一日接送她上下学,明明学校离家不远,他也总担心她会遇到什么危险。
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会说“保护自己是女孩子一生的课题”。
县医院诊室里,伍嘉时局促地坐在椅子上,左侧脸颊红肿未消。
当时那根棍子的落点正好是他左脸,王二愣人不灵光但力气极大,这一下的力度结结实实。
脑袋本就比其他部位更脆弱,血管和神经密集,医生先给他开具了头颅ct检查单。
片子显示的结果让医生松了一口气,“颅骨没骨折,颅内也没见出血,暂时排除脑震荡和器质性损伤。你现在除了疼之外,耳朵、眼睛这些地方有没有特殊感觉?”
伍嘉时想了想,如实回答:“眼睛没问题,就是左侧耳朵感觉有点听不清。”
医生拿起耳镜,“头稍微往右偏一点,放松。”
伍嘉时照做,冰凉的器械贴上耳廓时,心不由得一紧,他只能转移注意力,不去关注耳朵里的异样感,于是就看到了一旁两眼泛红的妹妹。
眼睛哭得红红的,正一瞬不瞬地看着他。
好像这一路她的眼睛都没有干过。
怎么这么爱哭啊,伍嘉时心想。
他朝她轻轻勾了勾唇,动作幅度很小,用口型告诉她没事。
但安茉紧锁的眉并没有因此平展。
伍嘉时几乎能预想到,但凡医生检查完说出稍微不好的结果,她的眼泪就能立刻啪嗒啪嗒掉下来。
幸好结果还算乐观。
“是鼓膜穿孔。”医生抽出耳镜,“外力撞击导致的,左耳听力会暂时下降。”
安茉立刻问:“严重吗?”
“损伤程度较轻,一般来说一到三个月会自行愈合,听力也会恢复。”医生在电脑上操作,“开点口服的消炎药,预防感染,按剂量吃就行。”
安茉在这一刻才觉得压在心口的大石轻了一点。
医生有交代了一些注意事项,“这段时间需要好好休养,保持耳道干净,避免进水,也不能用力擤鼻涕。”
安茉都记在心里,拿完药之后兄妹俩走出县医院。因为要配合警方调查取证和伤情鉴定,所以他们暂时回不了阳城。
而且伍嘉时现在的情况也不适合长途坐车,他们就在附近找了家宾馆住下来。
没有再回张骏家住,发生了这样的事,乌寨村对两人来说都像是挥之不去的阴影。
开了两间房,紧挨着的。东西放好,两人一起去附近面馆吃饭。
面还没有上来,安茉坐在伍嘉时左边的位置,她就一直盯着他的左耳看。
看着看着她又想掉眼泪。
其实她不是一个爱哭的女孩,被绑在小黑屋的时候她没有哭,反而还冷静地思考对策,直到看见哥哥推门进来她才落泪的。
可现在,只是看着哥哥因为她而受伤的左耳,她就难受得发闷。
“哭什么呀?”伍嘉时抽了张纸给她擦眼泪,“又不是以后都听不见了。”
“你别说这种话。”安茉对这几个字有点应激。
“行,我不说。那你也别哭了。”左耳听她说话的声音嗡嗡的,但伍嘉时还是若无其事地说笑,“别人看见还以为我欺负你了呢。”
安茉抹了两下眼泪。
这时候面上来了,两人低头吃着面。
安茉其实没什么胃口,强撑着吃了几口。
回去路上,她又走在伍嘉时左侧,时不时看向他的耳朵。
“别看了。”伍嘉时脚步停下来,围着她绕了半圈,指着自己右侧耳朵,“这边能听到,你有什么话可以说给这个耳朵听。”
安茉真的凑近了点,“我要说什么?”
伍嘉时笑了笑,“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呗。”
她靠近他的耳朵,因为紧张呼吸有些急促,“哥哥,我……”
安茉欲言又止。
伍嘉时能听见她的呼吸声,以及感受到感受到说话间吐出的热气。他微怔,随后站直了些,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
“你什么?”他问。
“没什么。”安茉垂下眼,“就是想问问你晚上洗完澡,我可以帮你清理耳朵吗?医生说了耳朵不能进水。”
伍嘉时想了下那个画面,觉得稍显旖旎。况且只是小伤,也没到需要妹妹照顾的程度。
他婉拒,“我自己来就行。”
“不行。”安茉强调,“你又看不见,万一不小心碰到伤口怎么办?”
她的态度很坚持,伍嘉时找不到拒绝的理由。再者说妹妹是出于关心,他接二连三拒绝,反倒会让她伤心。
而且让她帮忙,她心里大概也会好受些。
伍嘉时能感觉到妹妹的眼泪里有心疼,也有愧疚,他不想她陷在这样的情绪里。
于是他答应了。
回到宾馆里,伍嘉时洗完澡找了件干净衣服换上,他正在擦着头发,安茉已经掐着点来敲门了。
伍嘉时打开门,安茉站在外边,她也洗过澡了,穿了件米白色的棉麻长裙,头发半干披在肩上,手里还拿着一盒棉签。
伍嘉时让她进来,“怎么不把头发吹干?”
“没事,现在天气热,房间里还有空调,头发很快就会干的。”安茉从盒子里抽出一根棉签,她指了指灯下,“那边亮堂,等下我坐在床边,你把脑袋枕在我腿上。”
伍嘉时听着这句话,只觉得不止耳朵,连脑袋都嗡嗡的。
再看妹妹的表情,是如此的诚恳。
他压低一侧眉,这个时候多说,反倒显得是他不坦然了。
宾馆并不高端,房间里没有沙发,连椅子都没有一张,伍嘉时环顾了一圈,床的位置正上方是一盏白炽灯,确实是整个房间最亮堂的地方。
他走近床边,蹲下来,脑袋一歪靠在床沿上,“这样就行。”
“好吧。”安茉拿着棉签走了过去。
她没有坐在床上,而是也选择了蹲着。她就蹲在伍嘉时面前,两人在同一侧,又都蹲得那么低,跟在密谋什么似的。
伍嘉时有点不太自在,“要不你蹲我后边弄?”
他指了下背后。
“不要。”安茉摇头,“那边背光。”
“行吧。”伍嘉时不说话了,把眼睛一闭,任由她动作。
安茉先清理外耳廓,动作轻柔。之后她又换了根棉签,更加小心地探入耳道,她屏住呼吸,轻轻转动棉签。
如同在进行一项非常精密的工作。
伍嘉时的眼睛是闭着的,他看不到,却能感觉到她的手腕在他面前晃动。
他的眼皮下意识颤动了下。
安茉瞬间如临大敌,“弄疼你了吗?”
“没有。”伍嘉时睁开眼,视线里很暗,是她的手掌恰好挡在他眼前的位置,而他睁眼时睫毛堪堪扫过她掌心。
安茉把手一缩。
以为她不敢继续了,伍嘉时安慰她,“你放心弄吧,我不疼。”
他又把眼睛闭上。
房间里安静下来,这次安茉不敢靠太近了,她能感觉到自己心跳得很快,是因为紧张还是什么自己都说不清的缘由。
她怕被哥哥听到。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
安茉喜欢这种感觉,就好像整个世界只剩下她和哥哥。
“好了。”
安茉声音很轻,带着点意犹未尽。她把用过的棉签都扔进垃圾桶,“以后你每次洗完澡我都帮你清理耳朵。”
伍嘉时站起身,蹲得脚麻,他坐在床边缓了会儿,笑着说:“你也不嫌麻烦。”
“不嫌。”安茉弯起眼睛,“哥哥晚安。”
她叫“哥哥”的时候会比叫单字“哥”显得更乖。
看着她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伍嘉时忽然觉得安心,他很庆幸,她并没有因为这件事陷入无法自拔的痛苦。
还好及时找到了她,还好那一棍是落在他身上。
伍嘉时也笑了下,“睡吧,有事叫我。”
兄妹俩在这里待了不到两周,期间张骏一家来看过他们两次,带着水果。
张骏心里过意不去,“要不是为了帮我的忙,你俩也不用回来,也不会遇到这种事。你放心兄弟,我这养蚕的项目到时候赚钱了肯定给你分红。”
伍嘉时也没指望拿什么分红,开玩笑的语气说:“有我妹妹的份吗?”
“那必须的。”张骏打保票,“你,还有咱妹子都是股东。”
还扯上股东这个词了。
伍嘉时和安茉相视一笑,都觉得这人挺忽悠。
他们回到阳城的时候,王二愣一家的案子还没有判,但负责案子的警察透露,从目前的情况来看,涉嫌绑架罪,可能要面临五年以上的刑期。
安茉听完很平静,恶有恶报,等待他们的会是法律的制裁。
重返阳城已经是八月初了,中考的录取结果早就公布,录取通知书也寄到了家里。当时两人都不在家,通知书就放在了小区的快递站。
毫无悬念,安茉被阳城一高录取。
她手机之前在乌寨村摔坏了,打不开机,本来打算回来之后去修一下,但谁知道充电之后又能开机了。
安茉摆弄着手机,触屏正常,就是指纹解锁坏了。她滑动着屏幕,微信消息99加。
安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睛,点开之后看到全是董乐给她发来的消息。
【茉茉,我也考上一高了!】
【你在家吗?我去找你玩。】
【人呢,怎么不回消息!】
【你别吓我呀!你到底怎么了!怎么失联了!】
【我去!敲你家门半天也没人开!嘉时哥也不在家!这样我真要报警了!】
【快回我!快回我!快回我!】
……
安茉看着屏幕上一连串的消息,眨了眨眼睛,随后快速打字回复:【我没事,之前跟我哥去了趟外地,现在已经回来了。】
董乐秒回:【呜呜,你终于回我了!我现在就去找你。】
伍嘉时耳朵还没恢复,这几天没去干活。但他在家里也没闲着,把床单衣服洗了个遍,趁着天气好晾在阳台。
安茉回完董乐的消息,坐在沙发上撑着脑袋笑眯眯看向阳台,“哥,你这么勤快,衬得我像一个懒虫了。”
“当懒虫也挺好。”伍嘉时把床单晾好,回头看她。
阳台落地窗外天光大好,他背光而立,唇角似挑非挑。他往里走,安茉的视线追随着他挪动。
“你也不怕把我惯的太懒以后嫁不出去?”她笑着问。
“我们茉茉这么好,怎么会嫁不出去?”伍嘉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担忧,在他心里只有别人配不上他妹妹的份。
他往厨房走,“再说了,谁规定女孩子就得做家务了?到时候你就找个跟你哥一样勤快的对象,不就得了。”
安茉很会抓重点,“明白了,我以后就找个和哥哥一样的对象。”
伍嘉时脚步微顿,转身抬了下眉梢,声音无奈,“你才多大,就想着找对象了?”
转念一想,妹妹开学就上高一,正是少女心萌动的年纪。他正了正神色,交代她,“不许早恋,听到没有。”
他不敢想,万一哪天他的妹妹领回来一个黄毛,然后哭着说“哥哥,我们是真爱”,那他得有多崩溃。
尽管以妹妹的性格来看,这种可能微乎其微,但伍嘉时也不能完全不担心。
“知道了。”安茉想,谈恋爱有什么意思,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任何一个男人,能比哥哥在她人生中的占比更重。
伍嘉时没再继续这个话题,他相信安茉心里有数。
“对了,哥,等会儿董乐要来找我。”安茉说。
伍嘉时“嗯”了声,“你们是要出去吃还是在家吃?”
“在家吃吧。”
“行,等她来了你们商量一下要吃什么,我去买菜。”
董乐过来已经是半小时后了,自从安茉搬到新家,两人再也不是走几步路就能见到的距离了。
俩小姑娘商量了一下说要吃鱼。
伍嘉时叮嘱她俩别乱跑,说完就拿着钥匙出门去了菜市场。
他一走,董乐立马就叽叽喳喳起来,“茉茉,快跟我说说,你这段时间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安茉被她问住。
要如实说吗?要说她被人绑架了,哥哥的左耳被人打伤了吗?
可她不愿意当祥林嫂,把自己的不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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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述给别人听。即使是最好的朋友也不行。她不需要安慰和同情,这些情绪价值对她来说无关紧要,真正替她挡开命运的是哥哥坚实的后背。
安茉灿烂地笑起来,语气风轻云淡:“一点坎坷而已。”
她早已不是六岁那个面对父亲离世,无助哭泣的小女孩了。这世间的事,除却生死,不过都是一点坎坷而已。
董乐虽然好奇,但见她没有要说的意思,也就没有追问。
“等下吃完饭,你能陪我一起去修手机吗?”安茉问。
“行啊。”董乐欣然答应,“你手机怎么了?”
安茉说:“指纹解锁坏了。”
董乐想了想说:“我表哥他家在电子城那边开了个修手机的店,下午我领你过去。”
中午伍嘉时做了酸菜鱼,加了挺多配菜,主食蒸的米饭。董乐对他的手艺赞不绝口,“嘉时哥,你简直就是大厨!”
她好羡慕,“我要是也有个哥哥就好了。”
安茉看向她,“你不是有个表哥吗?”
董乐嘟起嘴,“那能一样吗?表哥又不是亲哥。不过,就算是亲兄妹,关系像你们这么好的也不多。”
听到“亲兄妹”这个词,安茉筷子一顿。
这些天在那个小县城里,没有人会强调他们兄妹的身份,但回到阳城,回到这个他们一起生活了许多年的地方,身边认识的所有人都觉得他们是亲兄妹。
安茉忽然觉得嘴里的饭有点难以下咽。
下午安茉和董乐一起去了电子城,找到了董乐表哥家的摊位。她表哥叫李峥,刚高考完,一个人坐在柜台前打游戏。
董乐上前打了声招呼,“李峥哥,我小姨父呢?没在家里吗?”
李峥专心操作,没抬眼,“打麻将去了,自从我放暑假,他就把这摊子交给我了。”
“啊?”董乐没想到这么不巧。
李峥屏幕一黑,显示复活时间,他才终于舍得把视线从手机上挪开,看向俩女生,“咋啦?你手机坏了吗?”
“不是我。”董乐目光点了下身旁的安茉,“是我朋友的手机指纹解锁坏了。小姨夫大概什么时候回来?”
“不用等他回来。”李峥信誓旦旦,“等会儿打完这把游戏我给你们修。”
董乐半信半疑,看向安茉询问她的意思。
安茉点点头,反正都已经到这了,就先修修看,修不好再去其他店铺。
李峥家这店铺从智能手机刚刚兴起那会儿就开起来了,这些年他跟着耳濡目染,也学会不少技术,再加上他本身也对电子产品感兴趣,修手机的水平其实也不比他爸差。
李峥打完游戏,三下五除二就把手机修好了。
董乐和安茉双双惊讶脸。
安茉夸了句,“这么快就修好了,表哥厉害呀。”
被漂亮女生夸,任谁都忍不住飘飘然,李峥开始吹嘘,“修个指纹,小意思啦。真正厉害的活儿,是在主板上‘飞线’。就是用比头发丝还细的线,在那些密密麻麻的零件中间焊出一条新电路。”
俩女生大眼瞪小眼,显然听不懂这些。
李峥就给她们讲了个事例,“上次我妈一朋友拿来个手机,我直接在主板上给她整出个定位功能。你猜后来怎么着?”
“怎么着?”俩女生异口同声问。
“那手机是她老公的,没过一星期,她就凭着定位抓到了她老公出轨。”李峥压低声音,毕竟这种事违法,他们店铺也不做这种生意,但是那是他妈妈的朋友,也不好拒绝。
“我去!”董乐表情很精彩。
安茉反应比董乐要平淡,她的关注点不在于八卦本身,而是在于手机这样一改造,就可以掌握一个人的动向而不被那个人发现。
好神奇,她在心里想。
兴许是鬼使神差,她开口问:“李峥哥,我可以加个你的联系方式吗?以后手机坏了我就来找你。”
李峥还是头一次被女生要联系方式,他耳垂一红,根本无法拒绝。
两人加上了微信。
安茉余光看到柜台上放着一张准考证,其实刚才在等待的时候她就已经注意到了,但现在才状似不经意地提起,“李峥哥,你这个准考证能借我用一下吗?我家附近新开的眼镜店凭借高考准考证配镜能打折。”
她微微一笑,“我用完明天就给你送过来。”
她一口一个哥,又笑得这么甜,李峥没一点抵抗力,大手一挥,“你拿去用吧,不用急着还。”
反正他大学录取通知书都下来了,要这准考证也没什么用。
安茉笑着说了谢谢,把修好的手机和准考证一同装进口袋。
出了电子城,董乐不解地问:“你什么时候近视了?”
“我没近视。”
“那你干嘛要配眼镜?”
安茉朝她抿了抿唇,“秘密。”
她这么说,十有八九是什么也问不出来了。董乐耸了下肩膀,跟她道别。
两人分开之后,安茉没有第一时间回家,而是拐进了一条巷子里。
巷子有点绕,大夏天也透不进阳光。安茉根据手机地图的指引,在一个花花绿绿的招牌底下停住。
招牌是个复杂的花体图案,仔细分辨能看清中间有个“纹”字。
这是一家纹身店。
自从回到阳城之后,这个想法就在她心底萌芽,挥之不去,越缠越深。
她轻轻推门走进去,脚步仿佛踩在云端,漂浮着落不到实处。
店里就女老板一个人。
她从躺椅上抬起头,看了眼来人,都没起身就说:“店里不做未成年的生意。”
安茉刻意压低声音,装成熟,“我成年了,今年刚高考完。”
说着她从口袋里拿出李峥的准考证,手势也很有讲究,特意遮住照片。
女老板大眼扫过去,还真是张准考证,再加上她个子高挑,身高优势增加了她话里的可信度。
“真成年了?”
“嗯。”安茉镇定地回答,“而且我要纹的图案很小。”
女老板问:“你要纹什么?”
安茉把准考证收起来,指了指自己左侧耳朵,语调沉静,“我要在耳朵后边纹一个数字15。”
24. 风轻轻
女老板站起身,离得近了些,才看清这姑娘长了张特别骨相美的脸,个子高,皮肤又白,妥妥大美女的配置,只不过这脸看起来还是有些稚嫩。
不像是成年了。
她不大放心,又问她要了一遍身份证。
安茉其实已经有些心慌了,她没去和女老板对视,故作镇定地说:“只是一个很小的纹身,头发一挡就看不见了,没必要查我这么严吧?”
女老板经历多了,一看就看出来,“小姑娘还没成年吧?”
既然已经被看穿,安茉索性也不狡辩了,她只是说:“这个数字对我很重要。”
女老板来了兴致,笑着问,“和喜欢的人有关?”
安茉否认:“不是。”
女老板一副不用说我都懂的表情,“你们这些小年轻就喜欢玩这套,我可告诉你,纹身是一辈子的事,就算你到时候后悔了,洗都洗不彻底。”
这些安茉不是没有考虑过,但她还是来了,她渴望在身上留下一个和哥哥有关的印记。
她直视女老板的眼睛,认真地说:“我不会后悔。”
女老板见劝告不管用,“嗐”了一声,摆摆手说:“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给未成年纹身的,等你真正能为自己的行为负责的时候再说吧。”
许是觉得这么漂亮一姑娘钻牛角尖太可惜了,女老板又多嘴了句:“要是你们的感情真经得起考验,还怕多等几年?”
这话把安茉问得哑口无言。
她低着头走出纹身店。
巷子里无风,闷热不堪,她靠在墙上站了好一会儿。本来想着这家店不行就换一家,可老板娘最后那句确实让她有些动容。
哥哥对她而言是最重要的,这一点永远不会变,她就算再等三年又何妨呢?
天色渐沉,安茉坐公交车到小区附近的站牌下车。她刚进小区,迎面就看到伍嘉时往外走,她愣了下,随后喊了声:“哥,你这是要去哪?”
伍嘉时也没想到这么巧,他眼底一亮,“看你还没回来,就想着到门口接你一下。手机修好了吗?”
“修好了。”安茉点头,很自然地挽住他的胳膊,“我们回家吧。”
夏季天热,伍嘉时出来时穿的是件短袖,线条紧实的手臂露在外边,安茉挽起的时候掌心贴在他皮肤上。
这个动作再熟悉不过。
安茉小时候没安全感,总喜欢抱着他的胳膊,仿佛这样就没有人能将他们分开。伍嘉时是习惯了的,可今天却不同,他身体微微一僵,垂眼看向一旁。
以前那个总跟在他身边的小姑娘,已经长这么大了。
心里那个念头又清晰了些,看来以后,要更加注意界限,毕竟是大姑娘了。
但此时此刻,让他把手臂抽走,确实有点于心不忍。
伍嘉时脚步放慢了些,身体微微侧开一点。
安茉注意到他这一细微变化。
好像随着她长大,那道男女有别的线就越发明显。她不喜欢这样,明明是最亲近的人,却连靠近都要小心翼翼。
她眼皮耷拉下来,心里较劲似的,手掌略微收紧。
感受到身旁的人脚步微顿,安茉得逞地勾了下唇角,扬起脸时又换上了无辜茫然的笑容,“哥,你怎么了?”
或许只是无意间的动作,伍嘉时在心里告诉自己。
他继续走,若无其事地说:“没怎么,走吧,晚饭想吃什么?哥给你做。”
-
这段时间,安茉时常会给伍嘉时清理耳朵,只不过再没有像在县城宾馆里那样面对面过。多数时候都是他坐着沙发,脸贴在一侧扶手上,将耳朵完整地露出来。
她或坐或站,映着光动作轻轻地清理。
每当此刻,往往过分安静,伍嘉时不说话,闭着眼睛,安茉有时会看着他的脸出神。
他今年二十五了,完全褪去了少年人的青涩,轮廓利落,五官沉毅。
虽然闭着眼,但安茉知道他长了一双很温柔的眼睛,像一涟湖水。
要是哥哥的目光只看向她就好了。
这个想法跳出来时,安茉吓掉了手里的棉签。
开学前夕,伍嘉时去阳城市医院做了一次复查,左耳听力基本上已经恢复。回来时,安茉跟在他身边,仍有些不太敢确信。
“哥,你真的能听到了吗?”她问。
“怎么,还不信啊?”伍嘉时笑了下,俯身把左边耳朵递过去,“你现在说句话试试。”
安茉凑上去,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要说什么。
在她不吭声的这半分钟里,伍嘉时眉心微皱,“好像……还是听不到。你说了什么?”
他的语气带着担忧。
安茉以一种很轻柔的目光看着他的左脸,伤痕和红肿早就已经消下去了,好像那些伤痛就此翻篇,可眼前这个人,她的哥哥,留在她心底的东西越扎越深。
她不太清楚那是什么。
或许是感动,或许是依赖,或许是其他的。
她忽地眼眶一热,用力眨了两下,笑着说:“我刚才什么也没说,你现在能听清吗?”
伍嘉时的眉心舒展开,“能听清。”
八月底,是夏天的尾声。这天晚上他们没有在家做饭,而是去了附近一家饭馆。这家饭馆开了很多年,主打家常菜,价格亲民,是一对夫妻在经营,女儿也时常会在店里帮忙。
安茉和伍嘉时走进店里的时候,夫妻俩正忙得不可开交,一人忙着炒菜,另一人忙着收拾桌子。
女人刚把桌子收拾好,负责收银的女儿就把他俩领到了这一桌。
“吃点什么?”这姑娘看起来二十来岁,笑呵呵地问。
伍嘉时点了一荤一素两份菜,又要了两碗面。姑娘笑着说了句好嘞,过了会儿又端着一个盘子走过来,“天气热,送你们一盘凉菜。”
姑娘把盘子往桌上一放,安茉顺着她的手往上看去。这姑娘个头不高,身材匀称,长了双圆杏眼,笑起来很讨喜。
她在笑,唇角弯弯的,目光落在伍嘉时身上。
伍嘉时却毫无察觉,看着那盘凉菜,怔了片刻才说:“谢谢。”
姑娘说了句不客气,又忙碌起来。
菜和面陆续上来,安茉低头吃面,偶尔抬头望向那姑娘的方向,对方也在往这边看。两人目光撞上时,她勾唇笑了下,那姑娘没有被发现的羞涩,大大方方的也对她笑了一下,随后不再看向这边。
陆续没那么忙了。
有熟人站在门口跟老板娘搭话,“许久没见,小雨出落地越发漂亮了,今年二十几了?”
严雨没说话,严母先一步回答:“二十四岁,今年本命年。”
“诶呦,也不小了。”熟人笑着打趣,“也该考虑考虑婚姻大事了。”
那一年的小城市,成家立业的思想还比较浓厚,不上学了就该结婚成家似乎是约定俗成的观念。
严母也是这样想的,对着熟人交代,“有合适的帮忙留意。”
熟人笑着答应,“一定一定。”
严雨只是腼腆笑笑,并不搭腔。
安茉收回视线,继续低头吃面。桌子上一荤一素两盘菜她只夹了几口,而那盘凉菜更是一口没动。
伍嘉时觉得奇怪,这家店是老字号,味道吃起来挺不错的,安茉没道理才动了几下筷子,他问:“不合胃口?”
倒不是因为菜本身的原因,而是那姑娘的目光让安茉有种自己的所有物被人觊觎的感觉。虽然这个形容可能不太恰当,毕竟哥哥不是物品,但他切切实实是只属于自己的哥哥。
安茉违心地点点头,“嗯,这家店的菜我吃不习惯,我们以后不要来了,好吗?”
伍嘉时真以为她吃不惯,“行,下次不来了。”
饭馆里人多嘈杂,严雨并没有听清他们的对话。其实这并不是她第一次见到两人,她知道这是一对兄妹,刚搬进小区没多久,她家也住在这个小区。
偶然遇到过几次,不认识也就没有打招呼的机会,但她随意一眼,总能看到男人买菜回来或是很有耐心的和妹妹说话,又或是干完活背了个沾着油漆的工具包。
严雨想,如果要知道一个男人未来对待妻子的态度,从他对待家庭中女性成员的态度就可以窥见一二。
一个过度依赖母亲的男人,会把妻子当成另一个母亲,而一个主动照顾妹妹的男人,会把妻子当成需要被呵护的一方。
她站在收银台那里,忍不住又看向那桌。
男人又和妹妹说了什么,随后站起身往这边走,严雨觉得心跳得有些快。
伍嘉时的注意力并没有在她身上,他大致扫了一眼收银台旁边的冰柜,里边摆着琳琅满目的饮料。
他指着一个山楂饮品,“给我拿瓶那个。”
严雨回过神,“要凉的吗?”
“嗯,要凉的。”伍嘉时随口解释,“天太热了,我妹妹吃饭都没胃口,喝点凉的解解暑。”
严雨拉开柜门,把那瓶饮料拿出来。她递给伍嘉时,视线却不由自主望向那桌,他妹妹也歪头看向这边,大约是等的不耐烦,拖着调子喊了声哥。
伍嘉时笑着“欸”一声,拿着饮料回去。
他把瓶盖拧开,递过去。
安茉拿在手里,瓶身细密的小水珠洇湿了她的手掌心。她仰头喝了一大口,觉得通体舒畅,连带着又夹了几口菜。
只不过还是没有碰那盘凉菜。
吃完饭,伍嘉时去结账,安茉直接走了出去,站在电车让等他。现在是晚上七点多,夏季的夜晚也燥热,她手里拎着没喝完的饮料,心里并不太想回家。
“哥,要不我们去附近夜市转转吧?”
伍嘉时摸出钥匙,“行啊。等会你看看再吃点什么。”
“刚吃完饭哪来的饿劲?”安茉觉得好笑,“你把我当小猪养啊?”
“哪能。”伍嘉时把头盔递给她,“戴上吧。”
安茉不愿意,“本来就热,你还要让我戴着这个吗?”
“为了安全嘛。”伍嘉时这话说得没多少底气,这种天气骑车戴头盔确实要闷一额头汗,指不定到地方头盔一摘,头发跟洗过一样。
安茉不吭声,看着他。
小眼神有点幽怨。
伍嘉时只能把头盔放回车篮里,“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哥不让你戴了还不行,你坐好,我骑慢点。”
夏夜烟火气息浓郁,路灯高悬,霓虹闪烁,空气中有路边烧烤摊的烟熏火燎味。骑车的时候倒没有那么闷,一丝微风扑面。
伍嘉时骑得很稳,等红灯的间隙偏过头对安茉说:“最迟明年,咱家得买辆车了。”
“买车干嘛?我又不住校,不用你开车接送我,你干活有辆货车也够用了,平时出门骑电车也挺方便的。”安茉一条条列出来,充分举例买车的不必要性。
其实是她不让看伍嘉时那么累,以前忙着赚钱让她上学,再到买房子,现在又要准备买车,他就像一直处在一个为了达成目标而不停赚钱的状态里。
“你不羡慕夏天路上坐在车里吹着空调?”伍嘉时问她。他总想给她更好一点的生活条件。
安茉果断回答:“不羡慕。”
“为什么不羡慕?”
“有什么好羡慕的?”
路灯亮起,兄妹俩的反问被迫中断。这辆电车载着他们汇入车流中,驶向另一条路。
“行,那就先不买,钱留着给你上大学。”伍嘉时想着,现在不买也行,等安茉长大了,总要结婚,到时候除了钱,还要给她买辆新车当嫁妆。
要是有能力的话再买套房,不需要太大,只写她一个人的名字,这样不管以后怎么样,她总有个属于自己的地方能窝起来。
夜市除了各种各样的小吃,还有摆摊卖饰品和宠物的。伍嘉时给她挑了两个手工编织的小挂饰,到前边那段,安茉又蹲在地上看人家卖刚满月的小金毛。
浅浅的奶油色,圆豆眼,毛茸茸可爱的不行。
安茉只是蹲在旁边看,也不伸手碰。
摊主问她:“小姑娘喜欢吗?”
安茉“嗯”了声,说喜欢。
摊主顿时很热情:“要不买一只回去吧,不贵的,品相这么好也只要五百,而且金毛特别亲人,很适合当家庭陪伴犬。”
小金毛嗷呜一声,似乎是在附和摊主的话。
安茉被逗笑。
伍嘉时站在一旁,低头看过去,不是在看小金毛,而是在看蹲着的安茉,两支细条条的手臂交叠搭在膝头,下巴搁上去,发丝在灯光下裹了层光晕,也跟个小动物似的。
他尚在思考,万一她真的心动了要买一只回家,但家里的小两室怎么够养一只大型犬,该怎么劝她。
安茉却对摊主摇了摇头,伸手指了下旁边的伍嘉时,温声说:“他养我一个就够了。”
摊主眼睛来回看,一时摸不清两人关系。
安茉站起身,习惯性挽起伍嘉时的胳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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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啦。”
自从上次察觉到他开始在意这些触碰边界的时候,安茉没有任何收敛,她开始变本加厉地接触他。
反正他不说,她就当不知道。
要是他一说,她就装傻:啊?习惯了呀。
安茉美滋滋地挽着他穿过灯火通明、人流涌动的夜市。
起了风,风也轻轻的。
时间来到九月份。
阳城一高开学。
安茉现在住的小区离学校就只有十分钟路程,她选择了走读,所以开学那天也没大包小包的行李,就只背了个书包,上边挂着在夜市买的编织小羊。
伍嘉时送她到学校门口。
这个点校门口人很多,有学生和家长,没人注意到他们。安茉站在道牙上,“哥,我进去了哦。”
“嗯。”伍嘉时点点下巴,示意她进学校吧。
安茉却站着没动。
伍嘉时摸了把自己的脸,“怎么?我脸上有花?”
“没有。”安茉笑了下,转身往学校大门的方向走,走了两步又扭头,“下午记得来接我。”
这天是报到日,还不算正式开学,因此上午报到加领校服,下午发完新书开过班会后就会直接放学。
安茉进了学校没有直奔教室,而是在旁边一颗比较显眼的树底下等董乐。这是她们约定好的,先陪董乐一起去宿舍。
董乐离一高有些距离,高中时间紧,她不想来回路上耽误太多时间,就选择了住校,这也是她人生中第一次住校,挺想体验一下没有父母在耳边唠叨的感觉。
董父开车送她过来的,车不能开进学校,就停在了外边。
许是她这次考上一高让董母获得了些许欣慰,这天董母也来送她,还到宿舍帮她铺床。
床铺安置好,董家父母离开学校,安茉和董乐一道往教学楼走。
她们两个很幸运被分到一个班。
开学前班主任就拉了个家长群,目前为止群里就办了两件事,发布了一个班级新生名单,还标注了每个人的中考成绩。
颇有种按资排辈的意味,无形中压力十足。
安茉毫无悬念排在第一个。
另一件事就是让家长报孩子的校服尺码。
伍嘉时没往大了报,给她报了个合身的码数。
两人一同进教室。
班里已经到了不少人,座位看起来都是随便坐的,她俩找了个靠墙的双人位。
几乎是从小到大的默契,她俩对靠墙的位置情有独钟,还不能正对窗户,不然太晒。
陆陆续续又来了不少同学。
两人沉浸在分享暑假生活中,直到班主任敲了敲桌子开始点名,她俩把收住话题。
班主任是个中年男人,推了推眼镜,用沉厚的声音说:“点到名字的同学举手答到。”
第一个被点到名字的就是安茉。
没办法,她的成绩实在亮眼,不止老师,连其他同学也好奇这位第一到底是谁。
安茉举起一只胳膊,声音清脆响亮地答了声“到”。
瞬间几十道目光齐刷刷看向她。
安茉倒没有不好意思,淡然自若地放下手。
她们后边是两个男生,其中一个压低声音说:“我靠,程哥,这个就是成绩力压你的咱班第一。”
被叫程哥的男生没吭声。
另一个还在喋喋不休地说小话,“成绩好还漂亮,班花我投她一票你没意见吧?”
程却揉揉眉心,觉得段鸿脑子有坑,离这么近还要说,真当人家听不见吗?
段鸿有恃无恐,他是夸又不是骂,听见了又怎么样,刚开学都不认识,女孩子脸皮薄多半也不会说什么。
但安茉不一样。
她听见了,然后她扭过头,用警告的眼神看向段鸿,“不要背后议论我,这让我感觉不舒服。”
她很直接地说出来自己的感受。
段鸿懵了,连忙绷住唇。
安茉说完就把头转了回去。
程却托着腮,目光落在前桌这姑娘的头发上,束了个高高的马尾,发丝乌黑柔软。搭配上刚才的架势,像只不好惹的缅因猫。
他弯唇一笑,觉得第一名挺特别的。
报到的各项流程往下推进,领了新校服发了新书,班会倒没讲什么内容,主要说了明天上午是开学典礼暨新生军训开幕式,不另外要求军训服,统一都穿校服。
结束后班主任叫住安茉,让她准备一个新生代表的发言稿。
安茉有点意外,她意外的点在于明天就开学典礼了,今天下午让她准备发言稿,也就只有一晚上的准备时间,学校是真不担心她弄出一篇没营养的水稿。
班主任笑得老神在在,“好好准备,学校相信你的能力。”
安茉嘴角牵强地扯了下,“嗯。”
她抱着校服走出去的时候,伍嘉时已经在学校门口等她了。他顺手接过她书包,掂了下,“这么轻?没发新书吗?”
“发了,在课桌里放着呢。”又没有布置作业,她把新书拿回家干嘛。
安茉往电车后座一坐。
“也是。”伍嘉时骑着车,“今天第一天去学校,感觉怎么样?老师同学好相处吗?”
“就那样吧。”安茉说,“就一天,我哪能看出来好不好相处。”
伍嘉时笑了笑没再问,蓦地回想起当年他第一次离开大山到县城上高中的心境,有种说不出的感觉。
回到家,安茉就开始想着怎么写发言稿。
伍嘉时拎着她的校服扔进洗衣机,这些年他习惯了把她的新衣服都过遍水,洗完晾干再让她上身穿。
这个气温,挂阳台上一夜就干了。
隔天,伍嘉时起了个早,准备完早餐就去给她的校服熨好。
安茉穿着睡衣从卧室里出来。
这件睡衣是去年住在出租屋里的时候,薇薇姐陪她一起去服装城买的。她个子窜得快,睡衣已经有点小了。
第一天上学着急忙慌的,她也没注意,弯腰洗漱时露出一小截腰。
伍嘉时手里拎着校服,视线不经意触及到又迅速挪开,他把校服递过去,“先换上。”
“哦。”安茉接过,回房间换完校服又出来。
伍嘉时把椅子拉开,叫她过来吃饭,尽量让语气显得自然:“等这周末,带你去买两套新睡衣。”
他顿了顿,“或者,你在网上看看有喜欢的款式,我给你付款。”
25. 雪落时
今年的开学典礼与往届没有任何不同。
在露天的操场上举行,领导坐在台上,底下站满了乌泱乌泱的学生,沐浴在夏尾的盛大阳光里。
台上领导结束了冗长的讲话,安茉在台下侧方整理好仪容仪表,垂眸看着发言稿。
稿子是在老师眼底下过了一遍的,获得高度肯定。她自己看着觉得也就那样,左右不过都是些振奋人心的话。
领导说完最后一句串词,安茉深吸一口气,步履从容地走上台,念起了模板化的开场词:“大家好,我是高一(1)班的安茉,很荣幸能作为新生代表在此发言……”
底下的学生大多被晒得没精打采,乍然听到一道温柔清亮的女声,无异于大热天喝到一杯冰饮。
程却因为身高站在男生队列最后一个,段鸿站在他前面,光明正大地扭着半个身子跟他说话:“班花声音这么好听,早知道那天让她多骂我两句了。”
程却无语地瞥他一眼,“人家都说了不要在背后议论她,你是听不懂人话?”
段鸿耸肩,一脸无所谓,“反正她现在也听不到。”
程却懒得搭理他了。
“说真的,遇到这种我高低得暗恋她三年。”段鸿拨弄了一下头发,“你可别告诉她,不然我这暗恋还没开始她就答应了该怎么办?”
他神色深沉,似乎真心实意在为这件事烦恼。
程却盯着他的脸,“你这表情……便秘了就去厕所,少在这做白日梦。”
“……”段鸿脸垮了下来,“你大爷的,我再也不叫你程哥了。”
两人打小一起长大,因为程却早出生三个月,段鸿就一直“程哥、程哥”地叫。
“那叫什么?程爷?”程却勾唇一笑,“说真的,有时候我真的挺谢谢你。”
段鸿疑惑,“谢我什么?”
“谢谢你……”程却真情实感,“锻炼了我容忍傻逼的能力。”
段鸿:“……”
程却哼笑一声,没再和段鸿进行这种没营养的对话。他目光一抬,望向台上那抹身影,女生穿着蓝白校服站在光里、站在全校师生的瞩目里,她正说到一句:
“对未来的真正慷慨,是把一切都献给现在。”
原来第一名也看加缪的书。
阳光在这一刻恰好照进眼睛里,程却眯了下眼睛,下意识抬手去挡。
-
军训结束后,就开始正式的高中学习生活。
一高晚自习的下课时间是晚上九点二十分,无论是夏天还是冬天,这个时间天都已经黑得很彻底了。
虽然学校离家也就十多分钟,但伍嘉时不放心,每天晚上都准时准点去接。
安茉开学将近一个月的时间,还没有适应过来的人反倒是伍嘉时。
这些年,中午那顿先不说,安茉通常在学校吃,他出去干活就在外边对付一口,但晚上那顿,雷打不动都是兄妹俩一起吃。
晚上回到家里,彼此褪去一天疲惫,坐在一起安安心心吃顿饭,对伍嘉时来说是很美好的时光。
然而这一个月来,晚上变成了他自己一个人吃饭,心里忽然就觉得空落落的。
不过幸好,安茉的学校是下午六点多钟就安排吃饭,等到晚自习下课差不多又该饿了。伍嘉时这时候就会给她做点吃的,让她吃完再写作业。
一般都是清淡为主,也不会做太多,晚上吃多了不好消化。
除非安茉上学前点菜。
比如说今天,她早晨出门前说要吃火鸡面。
伍嘉时吃完晚饭去了一趟超市,货架上火鸡面的品种太多,他没吃过,也不知道哪个品牌的好吃,索性就选了最贵的那个。
之后又去拿了两盒酸奶,想着能解辣。
他拎着购物袋回家,看了眼时间,差不多该去接安茉放学了。
九月末,虽然不算冷,但晚间起了风。
安茉走出校门,风扬起她的马尾。校门口等了很多家长,她在人群中一眼就看到了伍嘉时。
她的眼睛比今天任何时候都要亮,欢快地朝他走过去,高马尾一摆一摆,像小狗在摇尾巴。
伍嘉时接过她的书包,“走,回家给你做火鸡面。”
他们明明处在人潮中,却好像自带一种磁场,将其他人隔绝在他们的世界之外。
程却看着两人的背影,直到在路口消失,他才收回视线。
身旁的司机保持着恭敬拉开车门的姿势,程却微微弯腰,坐进车里。
一道夜风擦过车身游曳着向前,吹鼓起了安茉的校服外套。
她浑不在意,仰着脸问:“哥,你买的哪个牌子的火鸡面?”
伍嘉时没记住牌子,尴尬笑笑,“回家你就知道了。”
回到家,安茉先去冲了个澡,换上新睡衣出来。睡衣是她在网上选的款式,伍嘉时付的款,其实他平时给她的生活费绰绰有余,她除了日常开支还能攒下来不少,要买什么自己就能买,但他还是坚持要付。
他总是这样,好像永远不清楚给过她多少钱。
有时候她和董乐出去玩,明明她自己有钱,他却还要再给,说是出去玩别省,想买什么就买什么。
安茉笑着说他是大款。
伍嘉时让她别打趣,“都说女孩子要富养,哥虽然条件有限,但肯定不会让你为了钱操心。”
回忆如潮,安茉蓦然想起那年在工棚里,他坐在床边弓着背说他连自己都养活不起,她跟着他只会吃苦受罪,可这些年,他何曾让她真的吃苦受罪过。
安茉迅速吹干头发。
伍嘉时已经把火鸡面端到餐桌上,还给她开了盒酸奶,“吃吧,吃完去写作业。”
“嗯。”安茉拿着筷子挑起一口面,鲜辣直窜舌尖,味道很正宗。她又吃了几口,鼻尖上冒了一层薄汗。
伍嘉时把酸奶推过去,“辣了就配着吃。”
“不辣。”安茉用辣得泛红的唇说着嘴硬的话,“不信你尝尝。”
伍嘉时不上当,“不尝。”
“就尝一口。”安茉摆出可怜兮兮的表情,“哥,你是不是嫌弃我了?”
“没有。”伍嘉时受不了她这副表情,转身去拿了一双新筷子。家里的餐具是按颜色区分,共用一双筷子显然不合适。
他尝了一口,被辣得皱眉,张嘴哈气又太没面子,只能把这口面咽下去,任由脸发热。
安茉得逞地抿嘴笑,把酸奶送到他手里,无辜又诚恳的语气:“你脸好红。”
“辣的。”伍嘉时别过脸,喝了一大口酸奶,嘴巴稍稍缓解。他饮食一贯口味不重,这个辣度让他有点招架不住。
幸好买了两盒酸奶,他又拆了一盒给安茉,“我先去洗漱,你吃完就去写作业吧,碗放着等会我洗。”
安茉点头说好。
她看着伍嘉时去了卫生间,听到关门的声音,随后她把目光挪到他刚刚没喝完的那盒酸奶上。
盒盖没有完全扣紧,边缘处留有细小奶渍。
犹豫两秒,安茉拿起酸奶,轻轻抿了一小口,而后又迅速放回原位。
-
时间一晃而过,转眼就到了深秋。
即使在高中里,安茉依然处在话题中心。
她早已经习惯,只要不像段鸿那样在她耳朵边说,她就懒得搭理。学习的时间都不够用,哪有空管这些闲事。
人多的地方难免会有八卦,而校园正好是人潮扎堆的地方,就成了各种消息滋生的温床。关于谁谁谁怎么样的讨论从不曾停止。
而关于安茉的八卦就是,她疑似有个校外男友,每天来接她放学。
这话从来没传到安茉耳朵里,她并不知道。
知道这则八卦的是董乐。
董乐住校,偶然从室友口中听到的。
她第一反应是安茉还和初中时一样备受同学关注,不过此时的她已经完全没了当初不平衡的心理。
她笑了声,主动解释:“那是她亲哥。亲的,懂吗?就是有血缘的那种。”
从这俩兄妹当初搬过来起,董乐就亲自求证过,她问:“为什么你们是亲兄妹,但姓氏不一样?”
当时安茉低着头回答:“我和我哥一个随母姓,一个随父姓。”
董乐解释完,几个女生恍然大悟,“原来是哥哥呀。”
澄清在第二天传到班级里,彼时已经结束了期中考试,重新调过座位。段鸿依旧和程却是同桌,前桌却不再是安茉,换成了一个男生。
课间,段鸿一副真相果然如此的表情,“我就说班花怎么可能会有男朋友,害我白哭一场。”
“你什么时候哭了?”程却挑眉。
“就听说班花有个校外男友那天晚自习,我趴在桌子上昂昂哭。”段鸿强调,“眼睛都哭红了。”
“哦。”程却回应冷淡,“你那天是重感冒吧?眼泪鼻涕横流,看着是怪可怜的。”
段鸿深吸气,企图扳回一城,“你也没好到哪去,整个晚自习都一脸烦躁。”
程却应对自如,“我烦是因为怕你传染给我。”
这个课间安茉拿着茶杯去饮水机接水了,并没有听到风声。后来董乐跟她讲这件事,她只是笑笑。
董乐不解她在笑什么。
安茉克制住上扬的唇角,“没什么,就是觉得被误认成情侣还挺有意思的。”
十二月底,阳城下了第二场雪,整座城市浸在白茫茫里。雪天路滑,伍嘉时没骑车,走路送安茉上学。
出门前让她换上新买的雪地靴,再在冬季校服里加了件羽绒内胆。他不知道在哪儿学的系围巾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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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用围巾把她整个脑袋裹得只剩一双眼睛。
安茉就是在这天晚上放学回来时,收到了薇薇姐要结婚的消息。
她微怔,薇薇姐和大龙是六月份分手,到现在才半年。而在这半年中,薇薇姐交了新的男朋友,已经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
薇薇之前在微信上和她提过,新男友家庭条件很好,只不过年龄比薇薇大许多,还是二婚,有个上初中的女儿。
但在确定要结婚后,对方二话不说买了套全款房只写薇薇的名字,彩礼也是薇薇要多少他就给多少。
薇薇有时候也觉得挺讽刺,她最风华正茂的十年都给了大龙,到头来什么也没有得到。以前她想要爱,但钱和爱都没有得到,她现在不奢求爱了,情绪不再被一个男人牵着走,反而前所未有的踏实。
有些事真是挺不讲道理的。
安茉回过神,忙在手机上回复:【恭喜啊!】
薇薇:【可别忘了你之前答应我的事!】
安茉回了个俏皮的表情,【没忘,说了要给你当伴娘。】
薇薇:【真乖。】
薇薇:【伴娘服我都准备好了,详细流程等到时候我再和你沟通。】
她发过来时间地点,以及伴娘服的图片。
安茉点开图片,是一条淡紫色的长纱裙,婚礼日期定在了农历腊月二十六,这个时间学校已经安排放寒假,她正好有时间。
她回复:【嗯嗯。】
放下手机,安茉迫不及待把这件事告诉了伍嘉时。她这个年纪尚不能理解婚姻的权衡利弊,只是单纯有点唏嘘,“哥哥,为什么只认识了半年就能走进婚姻?”
她知道大龙并非薇薇姐的良人,可一个只认识半年的男人,怎么就能确定他可堪托付呢?
今天降雪,零下五度,伍嘉时给她做了羊肉酸汤当夜宵,出门接她前就已经煮好设置了保温,回来就能喝。
他盛了一碗,撒上香菜和辣椒油。
安茉坐在餐桌前,没立刻喝,她把两只手贴在瓷碗外壁暖手。小脸微微仰着,对婚姻和成年人的世界感到无比好奇。
这个问题对伍嘉时来说有点超纲。
他自己感情经历都是空白,能给出什么有效回答。
“和认识多久没关系,人好就行。”伍嘉时估摸着给出个答案,又提醒她,“别在你薇薇姐面前提这些,她听见了心里难受。”
“我当然知道了。”安茉喝了一口汤,觉得整个身体都暖和了,也有劲顶嘴,“我看着像是那种没眼力见的人吗?”
伍嘉时弯弯唇,“你最有眼力见了。”
窗外黑乎乎的,雪下个没完没了,风裹挟着雪粒往玻璃上拍。
安茉把汤喝完,掏出手机找到那张伴娘服的照片让伍嘉时看。
伍嘉时皱了皱眉,“穿这个太冷了吧?”
安茉说:“结婚都要穿裙子的,伴娘也要穿裙子。况且婚礼是在酒店大堂举办,肯定会开暖气的。”
伍嘉时跟她说:“但是在这之前,你还要先去女方家里。”
“啊?”安茉没参加过婚礼,不知道还有这个流程。
伍嘉时看着她发懵的样子,这姑娘鲜少露出这么茫然的表情,他不自觉眉眼一弯。
毕竟薇薇已经把伴娘服定下来了,他不好再多说什么,只能想方设法给她保暖,“到时候你外边穿个长羽绒服,进酒店了再脱下来,我给你拿着。里边再贴几个暖宝宝。”
安茉一想那个画面,觉得还挺有意思。她以为伴娘是跟在新娘身边帮忙拿东西的,然后她身边再跟着哥哥帮她拿衣服,那他岂不是成了伴娘的伴娘?
这话她没说,只是在心里想想就乐得不行。
期末考试结束就迎来了寒假,距离婚礼的日期只剩下两天时间。安茉整理衣服的时候才发现,她的打底裤都是深灰和黑色的,裙子颜色浅,穿在里边估计会很明显。
再去网上购买,显然时间也不够了。
她打算直接去店里买。
以往她比较贴身的衣物,都是和薇薇姐或者董乐一起去买的,伍嘉时就负责给她钱。
安茉心里清楚,他在刻意避着这些。
那时候她年纪小,哥哥说什么就是什么。
但现在,她忽然有了别的想法。
腊月二十四那天,伍嘉时干完今年最后一单活,算完今年的账,利润可观。他给装修队里的人结完工资,又给每个人都发了红包。
隔天,就算是放起年假。
吃完午饭,安茉很殷勤地说:“哥,你歇会吧,我去刷碗。”
伍嘉时摸不清她打得什么主意,但也没问,反正过会儿她自己忍不住肯定会说。
果然,安茉刷完碗,乖巧地浅笑着,“哥,你下午能陪我一起去买打底裤吗?”
26. 分寸感
打底裤也算是贴身的衣物,安茉现在都上高中了,他陪着去买,多少是有些不自在的。伍嘉时想了想,说:“要不让董乐陪你去买?我给你钱。”
“董乐今天有事。”安茉露出为难的表情,“明天就是婚礼,今天下午不去买就来不及了。”
寒冬腊月,腿上是肯定要穿一条打底裤的。伍嘉时心里想说怎么前两天不提这事,但转念一想估计她自己马马虎虎的刚发现,他也不忍心苛怪一句,只能答应:“行吧。”
他们一起去了附近的商场。
商场里其实并没有专门卖打底裤的店铺,都是和别的贴身衣物混卖。逛遍一整层,有两家卖内衣的店铺,从玻璃橱窗望进去,明亮的灯光下是各种款式的内衣,打底裤和秋衣套装叠放在货架上。
伍嘉时止住脚步,站在店外,“你去挑吧,我在外边等你。”
安茉站得很直,往店里看了一眼又收回视线,低头小声说:“我一个人有点不好意思。”
她垂眼盯着脚尖看,睫毛轻轻眨动。
十几岁的小姑娘脸皮薄,她以前都是薇薇带着来买,也没有一个人逛过这种店。伍嘉时叹了口气,“走吧。”
进到店里,导购员热情地询问需要什么。
伍嘉时是第一次来这种店,空气中萦绕着香薰清雅的味道,暖气开得太足,烘得人发热。他保持目光不乱看,声音平稳地说:“打底裤,谢谢。”
安茉轻声补充,“要浅色的。”
导购员给他们推荐了几款。
伍嘉时对比了下标签上的面料,帮她挑了一条米白色羊绒混纺的,样裤摸起来质感很柔软,“这条怎么样?”
他在低头看标签,而身边的女孩在看他。
安茉轻轻笑了下,说:“可以呀。”
打底裤是不能试穿的,否则会影响弹性和版型。安茉个高腿长,需要注意的就只有裤长。
伍嘉时和导购员报了尺码,“麻烦拿条新的。”
导购员打包装袋,伍嘉时去收银台结账。
结完账,他长舒一口气,拉着安茉逃似的离开店铺。
新年将至,商场里装修得喜气洋洋,人也比平时要多。安茉任由他拉着,像风筝一样在人群里飘荡,而他们交握的手臂就是风筝线。
方才走得急,伍嘉时下意识拉住她的手,走了会儿才意识到不对劲,连忙松开。
手掌猛然一空,安茉怔了几秒。
伍嘉时反应过来,他松手得太快,就像是触电甩开般,这个动作可能让妹妹不开心了。
他立刻找了个说辞:“这里边太热,手心出汗了。”
安茉没说什么,只是淡淡“嗯”了声。
看出来她情绪不高,伍嘉时说:“再逛逛吧,给你买套过年衣服,晚饭也在外边吃,怎么样?”
明明已经如愿让哥哥陪她来买打底裤了,她应该高兴的,可安茉却觉得心像泡在水里的纸张,发胀得毫无头绪。
身旁人来人往,安茉吸吸鼻子,仰起脸又是一贯乖巧的笑容,“好啊。”
这个点吃饭太早,他们先去逛了服装店。
是一个知名的羽绒服品牌,店铺在一楼很显眼的位置。一楼的人流量更多,安茉紧紧跟着伍嘉时,生怕被人群冲散。
这担心有些多余了,因为伍嘉时也在时刻关注着她的位置。
在羽绒服店里,他们遇见了熟人。
其实也不能算熟人,一面之缘,说过三两句话,但对方的反应却显得很熟络。
是严家母女。
严雨笑眯眯主动打起招呼,“好巧啊,来陪妹妹买衣服吗?”
伍嘉时慢半拍才想起来这姑娘是谁。虽说不熟,但人家主动打招呼,他也不会不理人,客气地回了句:“嗯,挺巧的。”
安茉直觉对方有点热情过头了,就算是天生性格外向的人,也不会对只去店里吃过一次饭的客人记得这么清楚,在外边碰到还要寒暄几句的程度。
她忽地有种想拉着哥哥离开这家店的冲动。
但终究没有这么做。
严雨手里拎着一件深灰色的男士羽绒服,微笑着问:“能帮个忙吗?打算给我爸挑件衣服,但他人没来,你能穿上试一下让我看看效果吗?”
这确实只是举手之劳,就算对着一个素未谋面的路人,对方大概率也不会拒绝。
可是,凭什么哥哥要她充当衣服架子,换上一件不属于他的衣服,在她的目光中接受审视?
安茉不能接受。
她抿唇朝严雨露出一个礼貌的笑,“姐姐,我哥体型和你爸爸差太多,估计看不出什么效果。而且过年衣服嘛,肯定要自己上身才知道合不合适,要不你还是带爸爸一起来再买吧。”
这话从一个十六岁的少女口中说出,却妥帖得让人挑不出错处。
严雨不由侧目。
店内光线通透,她此刻才发现,这兄妹俩长得一点也不相似。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没理由再坚持,把衣服挂了回去,转而弯起唇角:“你说得对,是我欠考虑了。”
衣服最终也没有挑成。
安茉莫名觉得堵得慌,逛了几家店都没有试衣服的心情。伍嘉时挑一件,她摇摇头,再换一件,她还是说不行。
伍嘉时只是无奈笑笑,也不觉得烦,陪着她逛了一家又一家。
临近饭点,再逛下去也是徒劳。
两人一起去了家烤肉店,吃完饭走出商场,安茉还是一副不大高兴的样子。
伍嘉时试探性地问:“是不是还在生气?怪我那会儿松开了你的手。”
安茉也说不清因为什么,只能赌气地否认。
她嘴上说着没生气,但表情显然不是这么回事。伍嘉时没有再找借口,很认真和她解释原因,“我们茉茉是大姑娘了,出来逛街和哥哥手拉手的话,会被误会的。”
安茉明知故问,“误会什么?”
她是真不明白还是在装傻?
伍嘉时盯着她看了会儿,想瞧出点什么,但安茉一脸无辜,他只好解释,“总之对你影响不好,以后在外边要注意点,听到没有?”
安茉觉得委屈,“可是小时候我就是这样牵着你的手呀。”
她比了比当时的身高,有点语无伦次,“就只有这么高,总跟在你屁股后边,你就牵着我说‘哥哥会一直保护你’,为什么现在就不行了?”
她语速很快,像是在发泄这段时间的不满。
“茉茉,你先缓缓。”伍嘉时轻声安抚她,“我知道你会有落差,但是长大了就是要有分寸感,有个词叫做‘女大避父’。”
他的声音放得很缓,和安茉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安茉深吸几口气,深冬的冷风灌进喉咙,又冷又涩。她别过脸不看他,“你又不是我爸。”
她揪着这点,完全像是个耍赖的小朋友。
这些年他们很少有这样闹别扭的时刻,以至于让伍嘉时不得不反思,妹妹只是习惯性的寻求安全感,或许是他的反应太大了。
回到家后,安茉径直进了自己卧室关上门,动作倒不重。
她教养很好,就算不高兴,也不会把门摔得震天响。
伍嘉时主动敲了敲门。
里边的人不应声,他也就没推门,站在门口说了句:“明天要起个大早,到时候我喊你起床。”
这是服软的信号。
安茉不可能听不懂。
她闷声闷气地“哦”了声。
隔天早晨五点钟,伍嘉时就来喊安茉起床了。他们吃过早饭要赶去薇薇家,她家在阳城周边的村庄,大概需要一个小时的路程,到了之后还要做伴娘的妆造,也需要时间。
五点钟起床是很有必要的。
深冬早晨五点,从温暖的被窝里钻出来,无疑是一项巨大的挑战。但幸好安茉是一个刚刚放假不久、还没有习惯赖床的高中生。
她穿好内搭和打底裤,外边套了件同色系的长款羽绒服。推门出去的时候很自然地问:“哥,早餐吃什么?”
就像是一个寻常的早晨。
就像昨天的对话不曾发生。
兄妹哪有隔夜仇。
一觉睡醒,又是他那个懂事的妹妹。
伍嘉时也很配合,笑着说:“去楼下早餐店吃吧,吃完我们直接出发。”
抵达薇薇家时接近七点钟。
家里已经布置过,进门就能看到大红色的喜字。薇薇正在做妆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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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坐在镜子前不能有大动作,就朝安茉轻轻招手。
除了安茉之外,还有另一位伴娘,和薇薇是同一个村的。
伴娘的妆造要比新娘简单许多。
两位伴娘做完妆造,换好伴娘服。伍嘉时让安茉把羽绒服先套在外边,等接亲队伍来了再脱下来。
安茉乖乖听话,直到听见外边热闹的声响,她利落地把羽绒服脱下来丢给伍嘉时。
伍嘉时抱了满怀,指尖触碰到的地方尚留有余温。
他没离太远,就守在门外,担心会有婚闹。
不过接亲的过程很和谐,两个伴娘堵门问了几个简单的问题,要到红包就放新郎进去了,进到里边也只玩了一个找婚鞋的游戏。
顺利接到新娘,接亲车队一路驶向酒店。
到了婚礼现场,伍嘉时去交礼金,他想着薇薇和安茉更要好,到时候安茉结婚薇薇也会还礼,所以礼金簿上写得是安茉的名字。
这些安茉并不知道,她和另一个伴娘站在舞台边,不可避免的紧张。她头一次面对这种场面,音响里放着调子轻快的伴奏,台下宾客落座,翘首以盼等待着新郎新娘入场。
原来这就是结婚。
和一个人组建家庭。
她揣摩着家庭这个词,爱人结婚后会成为家人。而她和哥哥从一开始就是家人。
仪式正式开始,司仪全程很会活跃气氛。到伴娘发言的环节,话筒递到了安茉手里,她目光扫过台下的宾客,最终又落回身旁的薇薇。
从她六岁那年第一次见到薇薇,到现在已经快十年了。这些年里,她见过薇薇很多样子,从第一面被撞见接吻略显尴尬,到后来或开心或难过。
但却是第一次看到她身穿婚纱,笑中含泪。
安茉清了清嗓子,缓缓开口:“我和薇薇姐已经认识十年了,她是一个很好的女生,温柔善良大方,我能想到很多美好的词汇形容她。我相信,这样一个好女孩一定会获得幸福的,因为她值得。”
安茉话音落,薇薇眼中早已含着泪光,她将脸仰起一些弧度,不让眼泪染湿眼妆。
两个女生在台上对视一眼,仿佛要看透这十年的寒来暑往,最终,她们不约而同地扬唇笑起来。
伍嘉时站在台下看着这一幕。
那年需要被他捂住眼睛的小姑娘,现在已经能在婚礼上致辞了。时间好似从指缝里溜走,眨眨眼孩子就长这么大了。
他欣慰笑笑,目光不曾挪开。
薇薇的捧花最后抛到了安茉手里。
回去路上,安茉把花抱在怀里。捧花是植绒材质的,不会凋谢。她伸手碰了碰花瓣,忽然问:“哥,你什么时候结婚?”
不同于那晚她在他喝醉的情况下,问他会不会娶媳妇。这一次,彼此都是清醒明白的。
伍嘉时被她突如其来的问题问住,缓了会儿才笑说:“结婚?你哥连对象都没有跟谁结?”
安茉未雨绸缪,“说不定哪天就有了。”
“别瞎想。”伍嘉时说,“最起码也要等你上大学,哥才会考虑结婚的事。”
安茉不说话了,在心里默默计算年龄。他今年二十五,等她考上大学,他都二十八了。
到那时也不知道有没有姑娘能看上他。
要是没有就好了。
不过她哥哥这么好,怎么会没有姑娘看上呢?
安茉小脸上,五官快要皱在一起。
她的担忧没过两天就应验了。
腊月二十九那天,伍嘉时在厨房处理鱼,安茉在旁边择菜。门铃声就是在这时候响起,兄妹俩面面相觑,皆是疑惑脸。
他们过年从来不会有亲戚上门,会是谁呢?
伍嘉时洗了把手去开门。
门口站着的女人是个生脸,伍嘉时一时没认出来是谁,直到女人自报家门,他才知道她正是那天和严家母女搭话的人。
女人手里拎着水果,面容和善。
虽然不认识,但来者是客,尤其是大过年还带着礼物,总不能不让人家进门。
伍嘉时侧了侧身,“请进。”
女人进了门,把水果放下,又客套了几句便开始说明来意。
她是来给伍嘉时说媒的。
27. 报答你
女人坐在沙发上,唠家常似的口吻,“你妹妹是在一高上学吧?好学生就是省心,不像我家二儿子,高中都没考上去上了技校。”
这话伍嘉时不知道该怎么接,只能尴尬笑笑。
女人掩了下唇,接着说:“你今年多大了?”
伍嘉时如实回答:“二十五。”
“过完年就二十六了。”女人一副将心比心的表情,“我跟你说,我有个侄子跟你一般大,孩子都两岁了。你这个年纪,也该娶媳妇了。”
话说到这个份上,伍嘉时才算听出来女人的来意。被催婚这事,搁谁听着都不舒服,更何况这女人跟他非亲非故的。
他虽然心里觉得对方有点多管闲事,但嘴上并未让女人难堪,只是打着哈哈,“不急,我妹正是高中重要阶段,我的事晚两年再说。”
女人一听急了,“这事可耽误不得,现在娶媳妇不容易,晚两年姑娘家要求就更高了。你听姨的话,姨正好认识个姑娘,比你小一岁。”
女人的话像石子落入平静湖面。
安茉看向伍嘉时,目光直直的,唇角下撇。
不怪她觉得委屈,明明前两天他才答应过她这两年不考虑结婚的事,转头就有媒人上门了。
伍嘉时也觉得无辜,这事又不是他提出来的。
看到这兄妹俩都不说话,女人索性把话挑得更开,“就是开饭馆的严家,他家女儿今年二十四,多般配呀,姨从中给你们牵个线,这事十有八九能成。”
女人没说,她今天来过,其实是严母托她说媒。女人阅历丰富,一听就知道是严雨先看上对方,找个中间人撮合。
伍嘉时有些惊讶,他和严雨总共也就见过两面,话没说几句,怎么就到了说媒牵线的地步。
他连忙婉拒,“我哪儿配得上人姑娘,这事还是别提了,对姑娘家影响不好。”
这是他心里话,现在他要车没车,房子就这一个小两室,虽说有点存款,但也是留着让安茉读大学的。
他这条件,岂不是耽误人姑娘。
女人又劝了几句,见死活劝不动,掐着腰说:“你这小伙子怎么这么犟?”
伍嘉时也不恼,笑着问:“快中午,姨要不留下来吃个午饭?”
女人摆摆手,“不了不了,家里那口子还等着我做饭呢。”
女人离开后,伍嘉时又进了厨房,继续处理那条鱼。这事委实好笑,大过年的亲戚没一个,反倒是有人上门来给他介绍对象。
安茉看着他唇角似有笑意,不咸不淡地问了句:“有这么开心吗?”
伍嘉时被她问得发蒙,“我有什么好开心的?”
安茉低头择菜,“因为有女生喜欢你呗。”
“喜欢?”伍嘉时自己都不知道怎么回事。
安茉反问:“如果不是她喜欢你,那个媒人怎么会无缘无故来咱家?”
“小孩子家家懂什么喜欢不喜欢?”伍嘉时哼笑一声,把她择好的菜放进水池淘干净,回头见她还站在厨房门口,就说:“去看电视或者写会儿作业,等饭好了我叫你。”
安茉“哦”了声,不情不愿地回房间写作业。
看着她耍性子,伍嘉时好气又好笑。但他也能理解,毕竟这么多年家里就他们两个人,说抱团取暖也好,说相依为命也好,反正没第三个人了。
要是真多个嫂子,她一时肯定接受不了。万一情绪波动,影响学习,他真不敢赌这种可能。
至于严雨是不是喜欢他,伍嘉时倒认为不一定。或许是她家里父母着急催婚,媒人才说到了他这里。
但这个想法在半个月后被推翻。
那天是安茉刚开学,晚上伍嘉时接她放学回来,还没走进单元楼,远远就看到楼道口站了个姑娘。
天色暗,看不清。
走近了伍嘉时才认出来是严雨。
严雨总是一脸笑意,见谁都乐呵呵的,但今天她没笑,声线压得很低:“能谈谈吗?”
初春的夜里仍泛着冷,她不知道在这里等了多久,鼻尖冻得泛红。
伍嘉时把书包递给安茉,朝她抬抬手,“你先上楼吧。”
安茉接过书包,想说什么又没说,转身走进楼道。
电梯上行,楼层逐渐递增。
伍嘉时收回视线,他指了指楼道,“外边风大,你要不站这儿说?”
严雨低着头往楼道里走了走。
这件事其实憋在她心里半个月了,妈妈也劝过她,总会遇见合适的。可她就是不甘心,她想再争取一下,无论结果怎么样。
伍嘉时站在楼道外,和她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静静等待她开口。
严雨抬起眼,“媒人说你没有结婚的打算,但我觉得你人好,也踏实,我想再来问问你的想法。”
妈妈跟她说过女孩子要矜持点,太主动要被人看轻的。可她还是鼓起勇气来了。
夜风掀起伍嘉时的额发,吹得乱糟糟的。
他安静地听严雨说完,顿了几秒,用郑重的语气回她:“你是个好女孩,也很勇敢。但我并没有你说得那么好。”
严雨倔强地说:“你有。”
“你先听我说完。”伍嘉时声线平稳,“我的条件你应该也知道,我有个上高中的妹妹,现阶段我的重心都在她身上,而且她要上大学,以后也需要嫁妆,我得给她攒钱。”
他停顿了下,强调:“你要考虑这些现实的问题。”
“我不在乎。”严雨说得很急,带着鼻音。
“可这对你不公平。”不止是严雨,他这条件对任何一个女生都不公平,所以伍嘉时目前根本不考虑结婚的事。
严雨沉默了,几乎要哭。
“别在我身上耽误时间了。”伍嘉时后退两步,别过脸,目光随意落在别处,给她留足了处理自己情绪的空间。
过了会儿,他嗓音淡淡,“夜里冷,回去吧。”
严雨吸了吸鼻子,这次没有犹豫,从他身旁经过,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夜色里。
伍嘉时在楼下吹了会儿冷风,说不清为什么会有种如释重负感。他仰头望着五楼,阳台正亮着灯,玻璃窗上有道人影躲躲闪闪。
还学会偷看了。
他无声笑笑,在心里感慨,得,两次拒绝的理由都是妹妹,以后要被当成扶妹魔了。
阳台上,安茉迅速撤回一个脑袋。
好险,差点就被发现了。
其实她根本什么都没听到,五层楼的距离,他们说话声音又不大,她是一点也没见谈话内容。就是因为听不到,所以更觉不爽。
她回了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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己卧室,等听到开门声时,慢吞吞从房间里走出来,语调拐着弯儿说了句:“看来挺投缘的啊,聊了这么久。”
伍嘉时也不拆穿她,径直往厨房走。
“不用做夜宵了,我这会儿吃不下去。”安茉斜靠在墙上,语气不自觉夹枪带棒,“你们谈得怎么样?要不要我搬去学校住,给你们腾点空间?”
怎么今天跟个刺猬似的?净说些扎人的话。
伍嘉时转过身看她,但也不气,一青春期小姑娘,心思敏感,他能跟她计较什么。
“八杆子没一撇的事。”他眉梢略抬,“人家刚把话说清了,看不上我,都是家里催婚。以后可不兴瞎说啊,省得别人笑话你哥。”
安茉不信他这套说辞,但也没再继续往下说。大约是两人之间的默契,懂得什么时候该点到为止。
她轻点头,“知道了。”
“这才对。”伍嘉时招呼她去写作业,“你现在首要的任务就是考一个好大学。”
安茉站着没动,问他:“考上大学之后呢?”
伍嘉时想了想,故作轻松地说:“找一个好工作,有一个幸福的家。”
安茉说:“我现在就有一个很幸福的家了。”
“那不一样。”伍嘉时垂眸,眉眼松软下来,“到时候你会遇见一个很爱你的男人,哥就能放心把你的手交给他。”
他说这话的时候没有看她,语气放得很轻。
这场景是有些煽情的。
但安茉不喜欢。
她不知道煽情的点在哪,只觉烦躁。
她凑过去看他眼睛,问:“你舍得吗?”
伍嘉时怔住,没有回答。静默在两人之间流淌,过了许久他才说:“舍不得也不行,哥总不能把你一辈子留在身边?”
安茉睫毛动了动,认真地回:“为什么不能呢?”
周遭静悄悄的,今夜的风听不到声响,往常总会听到楼上小孩哭闹声也消失了,估计是父母把小孩哄睡着了。
静谧之下,一点声响都会惊心动魄。
伍嘉时唇角弯了弯,鼻尖溢出一丝轻笑,“又说傻话了。”
“你就当是傻话吧。”安茉说完这句,很突然地伸手抱了他一下,带着一股子虔诚劲,“哥,我以后会好好报答你的。”
一个与小时候完全不同的拥抱。
她惯用的洗衣粉和沐浴露味道争先恐后袭来,伍嘉时呼吸微滞,一时竟忘了推开她。
那时的他尚不知道,安茉所说的报答是指什么。
-
又是一年春去秋来。
这一年安茉十七岁,读高二。
学习一直处于紧绷状态,即使是在一高这样的重点高中,她的成绩依然稳居前列。
国庆小长假前一天下午,学校安排了提前放学,取消当天的晚自习,方便住校生早点回家。
安茉中午时候就提前跟伍嘉时说放学不用接她了,她今天要和董乐一起去买资料。
伍嘉时说行,让她看着点时间,早了就自己打车回来,晚了他还是得过去接她。
安茉走出校门时,不过下午五点。她和董乐手挽手过马路,抵达对面之际,猝不及防听见一道声音在背后响起。
嗓音朽哑喊着:“茉茉,可算找到你了。”
28. 你放心
那天傍晚六点多,伍嘉时拧了拧钥匙,拎着刚买的菜回家。屋里没声响,安茉肯定是还没回来。
他思索着要不要打个电话问问她什么时候回来,又怕她觉得他啰嗦、管得太严。
正犹豫着,手机铃声响了。
他看了眼联系人,备注显示:A茉茉
他还没拨号呢,她倒是先打过来了。
伍嘉时勾着唇,心情不错。他问:“在哪儿呢?是不是要让我去接你?”
那端低声“嗯”了下,尾音带颤。
几乎是瞬间,伍嘉时就察觉到她不太对劲。他想要问些什么,那端声音颤颤报了个位置,又说了句,“哥,你快一点来。”
伍嘉时顾不得再多问,抓起钥匙出门。
中途经过两个路口,红灯等得他心焦。约莫过了十五分钟,他到了安茉所说的咖啡店。这地方紧挨着一家连锁书店,他之前也带安茉来买过资料。
透过咖啡店的玻璃外墙看过去,那抹纤细的身影就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手肘撑在小圆桌上,掌心轻轻拢住脑袋。
是一个很不安的动作。
伍嘉时心里蓦地一紧,推门进去,轻声唤她名字,“茉茉……”
他喊完,安茉先是没反应,跟不太确定是不是幻听似的。过了两秒,她才慢吞吞抬起头看向他。
伍嘉时走过去,伸手在她脑袋上揉了揉,“怎么呆呆的?”
他的掌心宽厚温暖,并没有把她的头发揉乱,只留下踏实的触感,像是将她的不安一点点抚平。
安茉不争气地红了眼眶。
没有落泪,只是红着眼,也不吭声,就那么看着他。
“怎么了?”伍嘉时慌了,“跟哥说说,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店员的视线若有似无看向这边,意味不明。这种打量让安茉感到不舒服,她平复了下呼吸,低声说:“我想回家。”
伍嘉时没有迟疑,也不多问,“好,我们先回家。”
回到家时,天色已暗。伍嘉时把屋里的灯打开,暖色调的光照亮满室,此刻是在家里,一个绝对安全的区域,只有他们两个人。
他语气温和:“茉茉,到家了,现在可以告诉我你这是怎么了吗?”
安茉眨了几下眼睛,顿了片刻才开口,“我今天看见刘震了。”
这个早已被遗忘的名字就这样再度提起,太过猝不及防,伍嘉时几乎以为自己听错。
他微怔,眉宇之间蹙得更深。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个名字于安茉而言所代表的是怎样一段创伤性的记忆。
在说完这句话后,安茉绷紧了唇线。关于刘震,关于那些家暴的画面,是她童年最深的阴影,甚至要比乌寨村的遭遇更让她恐慌。
就像是令人窒息的藤蔓,她以为自己早就已经挣脱了,但在某个寻常的下午,他又阴魂不散地缠了上来。
安茉身型微微颤抖,相比害怕,更多的是恶心。这个烂人跟个鬼一样,冷不丁出现在她平静的生活里。
她要吐了。
一股反胃感往上涌,安茉干呕了下。
“别怕。”伍嘉时用手扶住她颤抖的肩膀,“他有没有对你做什么?”
“他叫了我的名字。”安茉回想起他的声音,胸口起伏更明显,“我当时听到后,拉着董乐就跑了。”
“你做得很对。”感受到她整个人还在抖动,情绪很不稳定,伍嘉时犹豫了下,轻轻把她揽进怀里。
他的拥抱和她那天不同,很轻,只用手臂虚虚环着,温柔而又克制。
声音也带着安抚人心的力量,“你安心上学,其他时间哥都会陪着你,如果他再出现,我就报警,打官司也不怕,咱们现在请得起律师。”
安茉在他的怀里逐渐平复下来,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一句话也不说,像个受了惊吓的小动物,竭力地嗅闻熟悉的气息。
伍嘉时也不确定她现在好点没有,想松手又怕她还没缓过来,只能放任她脑袋乱蹭。
他低头,下巴被她头顶的发丝扫过,有些微痒。于是他伸手固定住她的脑袋,果然,怀里的人像被施了定身咒,不再动弹了。
他在这时开口,口吻郑重:“你放心,我不会让任何人把你抢走的。”
怀里的人仍没有动静。
过了会儿,伍嘉时发现她肩膀一耸一耸的,“还在哭吗?”
他稍稍拉开了点距离,能让他看清安茉的脸。
那张脸上并没有泪珠,也没有害怕,只有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懊恼。
安茉很后悔。
她本来想多装一会儿,这样就能在他怀里多待些时间,但这个绵长的拥抱让她雀跃的小心思一点一点飞了出来,她没忍住晃了晃肩膀。
“没哭。”安茉避开他的注视,小声的说。
伍嘉时松开手,没脾气地说她:“没哭也不说一声,害我……算了,晚饭吃什么?”
-
国庆假期,安茉前几天都没有出门。伍嘉时白天要出去干活,她就一个人待在家里,作业写完就做提升卷。
等到最后两天,伍嘉时忙完这一单活,带着她在阳城周边玩了玩,全程寸步不离。他心里其实挺过意不去的,假期也没带着她去别的城市旅游。
安茉倒看得开,“明年再去吧,正好是我十八岁生日。”
明年她的农历生日恰巧撞上国庆假期。
伍嘉时说行,“到时候想去哪玩,我都带你去。”
假期时间像开了加速,一溜烟就没了。等再回到学校,伍嘉时天天卡紧时间接送她,根本不会出现安茉落单的情况。
就这么过了几天,刘震没再出现,一切似乎都回归了风平浪静。
直到周五晚上,夜风凉凉的。
白天下过一场雨,地上还没干,覆着一层湿漉漉的痕迹。
刘震在校门口徘徊了许久,一直到晚自习放学,他就躲在一棵树后边,看着伍嘉时载着安茉回家。
他们前脚刚走,刘震就骑车跟了上去。
放学这会儿人流多,他确信自己不会被发现。就这么一路跟到了小区附近,他看见两人停了下来,走进了一家便利店。
刘震也连忙停车。
他背在墙角,偷偷摸摸朝便利店看,过了几分钟,就看见安茉一个人出来了,往小区的方向走,伍嘉时没有跟着出来。
那段路有个五十多米,旁边有路灯,女孩的身影在昏黄灯光下一晃而过。
终于落单了。
刘震咧嘴一笑,觉得自己的机会来了。
他悄悄跟了上去,女孩的脚步仍是不疾不徐,似乎完全没有发现他。
小区是有门禁的,安茉刷卡进去,刘震想要趁着这个空档紧随其后。但他还没来得及动作,肩膀猛然吃痛。
他本能扭过头,就看到伍嘉时阴沉着一张脸,手掌像钳子死死箍住他这把老骨头。
伍嘉时这些年干得都是体力活,身上不是中看不中用的花架子,全都是实打实的力气,刘震在他的手里根本动不了。
“鬼鬼祟祟干什么呢?”伍嘉时用一种审视的目光看着刘震。
刘震忍着疼扭了下胳膊,没挣开。他此刻才明白过来,站在他面前不再是当初那个单薄的少年,而是一个成熟且具有压迫感的男人。
但现在要是怂了他就输了。
刘震梗着脖子,虚张声势:“姑父来探望一下侄女,天经地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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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父?你也配?”伍嘉时冷嗤一声,松开他,顺道嫌弃地甩了两下手,像是碰到什么脏东西。
终于摆脱钳制,刘震活动了下肩膀。
伍嘉时看着他,面无表情,一字一句地说:“我告诉你,茉茉现在只有一个亲人,那就是我。”
“放屁,我才是她真正的监护人,你算什么东西,鸠占鹊巢这么多年真把自己当她亲哥了?”刘震后撤两步,自以为拉开了安全的距离,胆子也变得大了起来。
“你能要点脸吗?”伍嘉时说。
刘震见他没动手,以为他是被这话戳到理亏了,于是继续嚷着:“我告诉你,我现在就要把她带走,我已经给她说好一门亲事了,她现在就得跟我回去嫁人!”
伍嘉时眉目沉下来,“她才十七。”
“那又怎……”刘震的话尚未说完,右脸就传来一阵剧痛,紧接着口腔里充斥着腥甜味道,他想还手,下一拳又落在了他身上。
“你知不知道她有多优秀?知不知道她有多光明的未来?知不知道她这些年有多努力?”
伍嘉时每问一句,就会有对应的拳头落下。
积累的怨憎在这一刻爆发,为了那一年他侵占了安茉父亲的赔偿款,为了他当初想把一个六岁的孩子卖给别人当童养媳,现在又想故技重施。
刘震也不是像木头一样挨打,他连连躲闪,但也有几拳结结实实落在身上。
他被打蒙了,眼前的男人像疯了一样。
“如果你想把她拉进泥里……”伍嘉时又一拳砸下去,被刘震躲开,打在了墙上,指节处的皮肤裂开,渗出鲜红的血珠。
他却不知痛觉,毫不在意,继续说:“我会先拉着你去地下。”
恶人也会怕疯子,刘震最终连滚带爬地跑开了。
伍嘉时垂下眼,看着手背皱了皱眉,不是因为疼,而是怕安茉看到又要担心了。
他把手背在衣服上随意擦了擦,衣服颜色深,看不出来血迹。
回到家里,安茉就站在玄关处等他,一脸着急地问:“哥,怎么样了?”
其实从学校离开时,伍嘉时就发现了刘震,但他不动声色继续骑车,之后去了一趟便利店,他让安茉先回去,一来刘震肯定会跟出来,二来是不想让她看到冲突画面。
整个过程,他都在后边跟着,完全能确保安茉的安全。毕竟如果真是冒险的事,他绝对不会让安茉做的。
伍嘉时用没流血的那只手抚了抚她的发丝,若无其事地说:“没事了,哥说过会保护你的。”
话虽如此,但他心里也没底。
他不确定今天发生的事能不能把刘震吓住,以后不敢再来。也不确定刘震会不会报警,毕竟他确实动手打人了。
然而,之后的半个月都毫无动静。
刘震没有出现,宛若人间蒸发了一样,也没有警察找上门。
又过了两天,伍嘉时接到了一通电话。
号码的备注是安敏。安敏当初给他留过一个电话号码,后来他买了手机之后就把号码存了上去,只是这么多年从未拨打过。
但就在今天,这个号码来电了。
伍嘉时和安茉对视一眼,接通电话开了免提。
那端是一个年轻的女声:“你好,我找安茉,能把电话给她一下吗?”
安茉眸光微闪,眼含困惑,她没听出来对方的声音是谁。她用口型问伍嘉时:我要接吗?
只是隔着电话。
伍嘉时略微颔首,示意安茉接听。
安茉缓缓开口:“我是。”
那端长舒一口气,接着说:“安茉姐,我是刘文心,我爸去世了,你有时间能来参加葬礼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