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哥控》
1. 残阳血
2007年7月,盛夏蝉鸣震耳。
下午三点钟,日头仍旧毒辣。
安平在绑扎箍筋,汗水浸透了旧得褪色的衬衫,顺着黝黑的皮肤往下滴,有一滴落进眼睛里,难受得很,他本能抬手去擦,手臂上也是汗水,汗擦着汗,又是一阵涩痛,令他视线产生了些微模糊。
眼前的钢筋出现重影,他用力眨眨眼,从衣服口袋里摸出一支藿香正气水。
身后的工友嘟囔:“这天气,热得不正常。”
确实,空气都像凝固一般,没有一丝风动。
安平缓过来,抬头看了看天,日头高悬,白云悠悠,他皱着眉:“真是奇了怪了,天气预报说有雨,但你看这天,哪有半点要下雨的意思?”
工友附和:“谁说不是呢。”
安平手上绑扎动作没停,余光看向旁边始终沉默的少年人。
这人是一周前来工地的,被安排到和他一个宿舍。
瘦高个,长了张年轻到有些青涩的脸,估摸着也就十六七岁。后来一问,果然刚满十六,不过这在安平看来也正常,穷人的孩子早当家,不上学了就出来打工。
只是,这孩子的父母倒也忍心,让还在长身体的娃来工地上干力气活。
安平在心底叹了口气,又摸出一支藿香正气水递过去,连带出来的,还有早上女儿放在他口袋里的水果糖。
想到年幼乖巧的女儿,他沟壑交错的脸上不自觉流露出松软。
“小伍,喝一支再继续干,生热就麻烦了。”
伍嘉时闻言抬头,安全帽下他的额发已经湿透,一缕一缕地垂下来。
他看着安平,这个老实巴交的中年男人,或许是因为同住一个宿舍,安平对他总是格外关照些。
“谢谢。”
伍嘉时伸手接过,长时间的劳动使他稍一动作,手臂牵动着肩颈的肌肉就开始发酸。来工地已经一周,他还是没有完全适应繁重的体力活,不过没关系,总会有习惯的那天,就像掌心已经磨出的茧子,随着时间日益加厚,直至感觉不到痛。
下午四点过半,天说变就变。
前一刻还艳阳天,没几分钟就铅云密布。天低得压在头顶,云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翻涌,仿佛顷刻间暴雨就会砸在身上。
工头急忙安排收工,扯着嗓子指挥。
该搬的搬走,该包的包好。
场面看起来混乱,却也有条不紊。
在工地待的时间久了,下暴雨这种事都知道该怎么应对。
伍嘉时没见过这阵仗,怔了一瞬。
安平提醒他:“小伍,愣啥呢,赶紧把东西装好回工棚了。”
下暴雨没法再作业,收工完成后,工头清点完人数就招呼大家赶紧回。
工地是新兴建的住宅项目,这一年,房价尚未如同坐火箭般飞涨,但商品房的建造已然遍地开花。
这个项目面积大,人员多,有附近的工人,收工之后自然是回家,也有家离得远,只能住在工地宿舍。
安平和伍嘉时都属于后者。
他俩回到工棚时,安平刚一推开门,远处天际线就滚过一声闷雷,紧接着雨点噼里啪啦砸下。
安茉就是被这声闷雷惊醒的。
她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外头风云变幻一概不知,直到听见轰隆一声,她猛地从床上坐起来,睁开眼睛,工棚里很暗,虽说平时采光就不好,但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光景暗得像是半夜。
门口传来开锁声,安茉掀开蚊帐从小床上下来,揉了揉眼往门口走。
安平一开门,就看到女儿仰着小脸在喊爸爸,两只手臂张开。
小小一个,还没到他腰那里。
他拍了拍衣服上的灰尘,又扯过挂在绳子上的毛巾擦了擦手,才将女儿抱起来:“是不是刚睡醒?”
他用掌心轻轻抚过女儿脸上的红印子,那上面是凉席的纹路。
安茉点点头,指着床上的图画书,小声说:“看着看着就睡着了。”
安平顺着看过去,那是他从旧书摊上淘回来的。
安茉还没上小学,认识的字不多,但她会读拼音,靠着插画和读音也就大概能明白意思。
工地上鱼龙混杂,施工现场又危险,他怕女儿乱跑,就把工棚的门从外边锁上。实际上女儿很懂事,每天都安静待着,他晚上下工回来时也从不抱怨。
尽管如此,他还是要锁门,防止有人趁他干活时进去。
他也想过买个二手电视回来给女儿解闷,可工棚就十多平米,床和杂物都堆满了,活动的地方都只有巴掌大,更别说再塞个电视机。
真是造孽。
这话他自己说过,也无意中听别人说过。
“这么小个娃,就被她爸带着到工地受罪,真是造孽啊……”
这话是事实,安平每每想起就心里发酸,可他又实在迫不得已。
“晚上想吃啥?”安平问女儿。
安茉不挑食,“都行。”
“这雨也不知道要下到什么时候……”安平把女儿放下,扭头对伍嘉时说:“小伍,下着雨,你晚上也别出去买饭了,我出去一趟顺带给你捎一份。”
工地只管中午饭,早晚饭要自己解决。
而且工棚里是不允许私下做饭的,说是有安全隐患,但好在工地附近的小饭馆、路边摊价格都很亲民,面向的就是下力人。
“不用……”伍嘉时下意识拒绝,他不习惯麻烦别人。
“不用啥呀,你连伞都没有吧?”安平笑笑。这孩子来工地的那天,行李少得可怜,连床垫子都没有,晚上就打算睡在硬板床上。他瞅着就心疼,找了床旧棉被给他铺上,当时这孩子也说不用。
伍嘉时沉默了会儿,没再拒绝,“谢谢安叔,等下我把钱给你。”
安平没接钱这个话茬,反而调侃:“这些天听你说最多的就是谢谢,这也要谢,那也要谢,你这孩子咋恁客气啊。”
安平抬手摸了下女儿脑袋,叮嘱她:“乖乖待着,爸爸很快就回来。”
天地都被雨水浇得模糊,安平看了一眼,弯腰把裤腿挽起来,撑起伞踏进了雨幕中。
工棚里就剩下安茉和伍嘉时,一个小孩和一个半大的少年。
安茉眨巴眼睛看着伍嘉时,好奇居多,也有些拘谨。
这一周里,她还没有和这个大哥哥说过话。
倒不是安茉不想说,而是伍嘉时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
大多数时候,他都是沉默的。
譬如此刻,伍嘉时一言不发,径直走向床铺,往上一躺。
安茉只能看到他削瘦的后背。
雨点砸在工棚屋顶铁皮上,声响格外大,整个世界被水浸透,安茉觉得,他们此刻像是在鱼肚子里。
她盯着伍嘉时的后背,目光专注。
她看到一滴水落在他的床单上,因为没落在身上,他大约没感觉到,仍旧保持着背对的姿势没动。
安茉看着第二滴水落下时,往他床边走了两步。
等到第三滴水,她伸手戳了戳他的后背。
伍嘉时猛地转过来,在一片昏沉中看着她。
他动作太迅速,安茉一时没反应过来,和他对视几秒,才指着床单洇湿的位置讷讷开口:“哥哥,漏雨了。”
伍嘉时低头看床单上那片阴影,又抬头看顶棚,房间里太暗,不能确定是哪个位置漏雨。但从漏雨情况来看,应该是很小的漏洞。
他打开灯,再次检查顶棚。
“哥哥……”安茉站在他床边,一双手掌捧成小碗状,去接漏雨的地方。她小声说:“我先接住雨,等我爸爸回来他会把屋顶修好的。”
在安茉的小世界里,爸爸是无所不能的存在。
伍嘉时看着水珠落在她手掌,又别过眼。
“不用麻烦你爸爸了。”他俯身在工具箱里找防水胶,“我自己修就可以。”
工棚层高矮,伍嘉时站在凳子上,一伸手就能够到顶棚。
他找到漏雨的位置,果然只有钉孔大小,涂上防水胶后,漏雨立刻就止住了。
安茉瞪大眼睛,觉得好神奇。
她张了张嘴还没发出声音,门被人推开,带进来一阵潮湿雨气。
安平把伞挂在外边,雨太大,撑着伞也无济于事,身上衣服被淋湿了大半,好在买回来的卤菜和馒头被他裹在怀里,没沾上雨水,拿出来还是热乎乎的。
“又漏雨了?”安平说,“这板房也不知道转了几手,一下大雨就漏。”
“不碍事,修好了。”伍嘉时从凳子上下来,又用抹布把凳子面擦了擦。
工棚里有张折叠饭桌,平时放着不占地方,吃饭了就支起来。
以前都是安平和女儿一起吃饭,现在多了个伍嘉时。
安平把塑料袋解开,直接把小菜和卤肉就着袋子放桌上,他问摊主要了三双一次性筷,主要也是为了省事,吃完不用洗碗洗筷。
香味弥漫在小小的工棚里。
安茉乖乖坐在小板凳上,她已经饿了,但她要等爸爸一起吃。
安平走到角落里,这里有旧床单挡起来专门换衣服的地方,女儿虽然还小,但毕竟是女孩子,这些细节都得注意。他把衬衫脱了挂起来,没洗,下着雨洗了也是阴干一股子味道,还不如等天晴了再洗好晾干。
他找了件干净衣服穿上,走出去。
伍嘉时摸着口袋问:“安叔,这饭多少钱,我给你。”
安平笑笑,“都混在一起呢,分不清。”
他往饭桌前一坐,“等你工资发下来,再跟我计较钱的事,现在不急。”
伍嘉时来工地时身无分文,工头预支给他三百块,到时候要在工资里扣。
他不吭声了。
下雨天,蚊子总往屋里钻,进进出出开门时难免带进来几只蚊子,要是不点上蚊香,一顿饭吃下来小腿上能多出几个包,痒起来前半夜都睡不安稳。
安平点了盘蚊香放旁边。
这顿饭吃得很快,干了一天活的人没有闲聊,馒头配菜吃得津津有味。
安茉最磨蹭,安平等她吃完把塑料袋收拾到一起扔在外边垃圾桶里,放屋里可不行,夏天最容易招小虫子。
饭后,安平领着安茉去公共洗手间洗脸刷牙,虽然也就几步路,但他不放心女儿自己去。
养女儿嘛,总归是要小心些。
回工棚,他又陪女儿看了会儿图画书,其实他大字不识几个,很多时候都是安茉用稚嫩的声音念着旁白,他只是听着就觉得心里像灌了蜜。
安茉没一会儿就睡着了。
小孩子觉多,白天睡过,晚上还照睡不误。
安平给她肚子上盖好小毯子,掖好蚊帐边,确定女儿今晚能睡个好觉,他才拿着毛巾香皂去冲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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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时间点,公共洗澡间人不多。
伍嘉时一般也是在这个点去冲澡。
雨声丝毫没有要停歇的意思,夜色黑黝黝一片,往东边看去,依稀可见尚未完工的高楼轮廓。
安平站在门外抽了支烟,散花软包,是当时阳城最便宜的香烟之一,售价三块钱一包。
他给伍嘉时散了一支。
伍嘉时摆了摆手,没接。
“咋滴,嫌这烟太差了?”安平笑着打趣。
“不是。”伍嘉时说,“我不抽烟。”
“不抽烟好,烟这玩意百害无一利。”安平收回烟盒,缓缓吐出口烟圈。
这话从一个正在吞云吐雾的人口中说出,未免有些好笑。
伍嘉时没笑,也没说话,安静看着雨。
“不抽烟你就先进去呗。”安平说,“怎么?在这吸二手烟啊?”
“看雨。”
安平哼笑一声,“闲的。”
话虽这么说,但他的目光自始至终也没有离开过漫天的雨。
房间里,安茉平稳轻浅的呼吸声,被汹涌的雨声掩盖。
一支烟抽完,安平干咳了两声,没头没尾地说了句:“那天也下了暴雨。”
“哪天?”
“安茉她妈去世的那天。”
安平摁灭烟,一阵长久的沉默过后,他说:“我和她妈是相亲认识的,那个年代也不兴自由恋爱,用现在的话说,我们俩都是彼此的初恋……”
提到妻子,这个中年男人的眉目温和下来。
“婚后十多年,我也没啥出息,好在她也不嫌弃我。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下去,一直到茉茉出生,中年得女,我们俩都宝贝得不行。”
行囊羞涩都无恨,难得夫妻是少年。
安平回想起那段日子,像梦一般。
妻女在身边,他除了种地,农闲时候就进城打工,生活虽不富裕但幸福是真的。
“再后来,她妈生了病,起初是低烧,到诊所吃药挂水都不见好。我就带她去医院,她啊,总是怕花钱,我说,这两亩地的小麦等到七月份就熟了,到时候卖了,就有钱了。可是医生告诉我,两亩地的小麦钱不够,二十亩都不够……”
伍嘉时一直在扮演聆听者,直到听见这声音里掺杂了不易察觉的哭腔。他蓦地偏过头,中年男人的后背微微驼着,眼角似有湿润。
“我借了亲戚的钱,终于让她住上院了,可还是没办法……”他又重复了一遍:“没办法呀。欠了一圈债,我就只能带茉茉到城里打工。他们说我把这么小的闺女带到工地,真是造孽啊,可我实在是没办法呀。”
那些压在心口的,不曾诉说过的话,在今晚一股脑都倒了出来。
或许是因为对方只是一个少年,这些话说过就说过了,少年人不会放在心上。
安平深深地吐出一口气。
良久,他嘴角勉强地牵了牵:“进去吧。”
安平推门的动作很轻,再加上小孩子睡得沉,安茉丝毫没被声响吵醒。
他看着女儿的睡颜,心里盘算着钱攒得差不多了,等到八月份就在小学附近租个房子。安茉生日是九月份,卡在这个点,去年秋季开学时,她还不满六岁,读不了小学。但实际上到今年九月份她就满七岁了,算起来是晚入学一年。
到时候要给女儿买个漂亮的新书包。
安平这么想着,慢慢睡着。
雨连着下了两天,到第三天下午,终于放晴。
施工进度不等人,项目部催得紧,工头也火急火燎,当天下午就打算开工。
开工前得检查现场,暴雨冲刷下,外脚手架的连接螺栓松动,在第八层位置。
工头扫了圈,没见那几个架子工的人影,他啐了口,转头喊住伍嘉时,“小伍,你上去把螺栓加固加固。”
这活其实除了要高空作业外,没技术含量,会用扳手就行。
所以工头才随手指派了个。
“他才来工地一周,十六岁的娃,你就让他干那高处的活。”安平看着工头,“老陈,你不厚道啊。”
老陈脸色不大好看,“年纪小灵活,再说了,系着安全绳呢,能出啥事。”
伍嘉时从工具包里找出扳手。
安平对他很好,老陈也给他预支过工钱,他不想两人因为他闹矛盾。
“没事,安叔,我上去了。”
安平拉住他,“我替你去。”
伍嘉时拍了拍安平的手背,“真没事。”
安平二话不说就把扳手夺过来,不给伍嘉时再拒绝的机会。
系上安全绳的时候,他还笑着说:“等会就下来了。”
他笑起来眼角的皱纹很深。
灰扑扑带着补丁的衣服,劲瘦的身躯,黝黑的皮肤,因长期干活而更显沧桑的面容,很符合从事重体力劳动者的形象。
伍嘉时望着站在高处的安平,似乎是望见了以后的自己。
安全绳在空中摇摇晃晃,像钟摆。
指针跳来跳去,最终定格在六点钟。
紧随其后是一阵惊呼。
绳子断了。
安平摔下来的位置立着几根纵筋。
钢筋贯穿他的身躯,他弯了一辈子的腰,此刻呈现出一种反弓的姿态。
远处的夕阳下坠,染红天边一片,让人分不清到底是残阳如血,还是血如残阳。
2. 对不起
今天,爸爸死了,也许是在昨天,安茉搞不清楚。
她只知道,昨天一整晚爸爸都没有回来,小伍哥哥也没有回来。
她一个人待在工棚里,门被爸爸从外边锁上了,她出不去,就只能趴在窗户边往外看。
窗户外加固了一层铁网,那是爸爸特意装上的。
他说,这样坏人的手就伸不进来。
外边的世界被铁网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格子。
安茉看着远处的夕阳红得扎眼。
一直到红色消失,黑夜取而代之,她也没有看到爸爸的身影。
这太不正常了。
陆陆续续有人下工回来,路过这间工棚时,脚步微顿,这时候安茉就会把脑袋缩回去,让别人发现不了她。
她听到一声叹息。
她不理解是为什么。
工棚里没有钟表,她不清楚时间,但天已经黑得很彻底了,她肚子饿得咕咕叫,又很困。
于是,她躺在小床上,像爸爸那样给自己盖好毯子,然后用小手轻轻拍着自己,一下一下的,嘴里念念有词:“茉茉快睡吧!睡醒爸爸就回来了!”
次日天光大亮,安茉等到的不是爸爸,而是许久未见的姑姑安敏。
姑姑很少回娘家,除了过年走亲戚外,安茉基本上没有其他机会和姑姑见面。
所以此刻,她很意外。
却还是礼貌地叫人:“姑姑。”
安敏就这么看着她,好一会儿才说:“我来接你回家。”
“回家?”安茉没反应过来,“回哪?”
安敏说:“村里。”
安茉问:“那爸爸呢?”
时至此刻,安茉才发现,姑姑的头发有些乱,似乎是被风吹的,眼眶也很红,大约是风眯了眼。
安敏抬手抹了把眼泪,声音很低:“你爸爸也回去。”
“哦……”安茉隐隐觉得情况有些不太对,可小孩子的世界里没有对生离死别的直觉,她只是觉得奇怪。但这一切的事情,等见到爸爸就好了,她这么想着,于是笑着牵起姑姑的手,“那走吧!”
姑姑的手掌摸起来像砂纸。
砂纸摩挲着她的小手,有点疼,也有点痒。
很快的,姑姑松开了她的手,默不作声地收拾东西。
姑姑找了张洗得发白的床单展开,把她和爸爸的衣服一股脑都扔上去,一拉一系,一个鼓鼓囊囊的包袱就整理好了。
安茉在一旁看着,“姑姑,为什么要把东西都带走?我们不回来了吗?”
“嗯。”
“可是我爸爸说,下个月就要租个房子,让我在城里上学。”
安敏的动作停顿片刻,又继续整理其他杂物,“茉茉乖呀,咱们先回去。”
安茉绷着唇,不太情愿地说了句:“好吧。”
安敏把两个包袱拎到工棚门口,她刚才打包的时候,忽略掉了安茉的图画书。
那本图画书安茉很宝贝,把书抱在怀里。
安茉跟在安敏身后走出工棚,与一道人影擦身而过。
“小伍哥哥。”
安茉叫住伍嘉时,她本来想问他昨晚为什么没回来,也想问他知不知道爸爸发生什么事了。
但她没问。
想到以后可能没机会再见面了,她说:“我和爸爸要回家了。”
伍嘉时脚步定在原地,连回头看她的勇气都没有。
“哥哥再见。”
安茉看到他的肩膀在颤抖,手垂在身侧紧紧攥成拳。
可他仍是没有转过身来。
安茉以为他不想跟她告别,正打算继续跟着姑姑走时,伍嘉时忽地喊她名字。
“茉茉……”伍嘉时说,“你过来一下。”
安茉仰头看了下姑姑,得到许可后,朝着伍嘉时走过去。
等她走近,伍嘉时就蹲下来。
视线齐平,安茉看到他的眼里全是红血丝,像干涸土地上裂开的纹路,失去了活力,只剩下深沉的疲倦。
“对不起。”
伍嘉时声音沙哑,伸手想轻抚她发顶,却又收回。
安茉睫毛轻轻眨动:“为什么要说对不起?”
伍嘉时无言以对。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她爸爸的坠亡是因为替他去做高空作业。该怎么解释,出门前还有说有笑的人,此刻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一句对不起的分量远远不够,他欠她的是一条人命。
姑父不知何时出现,不耐烦地扯着嗓子催促。
安茉有点怕姑父刘震。
她不敢再多说什么了,在这时,伍嘉时往她怀抱着的图画书里塞了什么东西。
他又跟她说了一遍:“对不起。”
虽然不知道他为什么一直道歉,但安茉还是伸出小手抹去他眼角渗出的泪水,她朝他笑了笑说:“哥哥别哭了,没关系的。”
连日的雨终于迎来了大晴天,气温回升。
安茉和姑姑坐在三轮车的车斗里,旁边堆着两个包袱。
安敏得知她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饭,在路边给她买了包子,为此刘震没好气地说:“花这冤枉钱干啥,再忍忍不就到家了,到时候馒头供着她吃,吃到撑。”
安敏低着头没接话,只是用眼神示意她快吃。
过年走亲戚时也是这样,姑父说话不中听,像别人欠他钱一样。但在爸爸面前,他就会有所收敛,现在爸爸不在身边,安茉也不敢说什么。
她默默吃着包子,心里想着等见到爸爸她要告状。
吃完包子,阳光有些刺眼,安茉眯了眯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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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才想起刚才小伍哥哥给她塞了样东西。
他的动作很迅速,神神秘秘的。
好奇心驱使,安茉悄悄地掀开图画书,没让姑姑和姑父察觉。
在看清是什么后,她眼睛睁圆。
红红绿绿的钞票。
她是个聪明的小孩,在同龄孩子还只会一百以内加减法时,她就已经会算到一千了,她也认得钱的面值。
一共是一百五十七元。
她把图画书合上,心跳得很快。
小伍哥哥干嘛要给她钱?还有零有整的。
就好像……他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她了一样。
安茉把书紧紧抱在怀里,她要把这些钱保存好,等以后有机会再还给小伍哥哥。这是他的钱,她怕他没钱吃饭。
三轮车在颠簸中抵达了村庄。
车停稳后,安敏把安茉从车斗里抱下来。
安茉感受到不远处的一道视线。
那里停着一辆面包车。
常年出入工地,车身早没了原本的颜色,覆着一层灰蒙蒙的尘土,还有星星点点的水泥印。老陈站在车旁,嘴里叼着一根烟,没点燃。
安茉没见过老陈。
安平说工地危险,平时从不允许她在工棚以外的区域活动,只有他下工时,才会领着她到附近逛逛。
刘震脸上堆起笑,屁颠屁颠迎上去。
老陈对他说:“钱三天内会打到你卡上。这小姑娘……哎,你们好好养大。”
刘震忙不迭回:“那肯定啊,她现在就剩我跟她姑两个亲人,我们不养她谁养。”
老陈看向安茉,眼神复杂。
那条安全绳风吹日晒的有些年头了,再加上前两天下暴雨没保管好,被水浸透一遭,就断了。
没人希望发生这种事,可事故已经发生了。
这年头,工地本就没那么规范。
一条人命,哪比得上工程进度?
事故发生后,没有拨打120,更没有送去医院。老陈干工程多年,这种事都是大事化小,小事私了。如果真给送医院抢救,到时候相关部门介入,事故调查后续整改,这一套流程下来,停工可能就是一年半载。
这损失,可远比赔偿款要多得多。
况且,大的工地本身就有死亡指标。
只要不闹大,施工方给家属的赔偿金比起规定只多不少。
安平的家属,一个六岁的小娃娃自然闹不起来,但他还有个亲妹妹。
所以施工方第一时间联系的是安敏一家。
老陈点燃烟,深深吸了一口。
人嘛,其实也是耗材。就像机器一样。机器会老化,人会老去,机器会报废,人会死亡。
老陈望了一眼这家的红砖平房,随后头也不回地上了面包车。
3. 流浪狗
安平是被村里的人抬进去的,这些人沾亲带故,大多都姓安。
安茉呆愣在原地像木偶,没有动作,发不出声音,连睫毛都不再眨动。她的眼睛没有聚焦地望着眼前的一切,这些人在给父亲穿寿衣。
明明是大夏天,寿衣却是一层裹一层的。
安平的身体已经有些僵硬,寿衣的袖子不太好穿上,于是那人只能更用力,掰着手臂往里塞。
咔嚓——
安茉听到一声骨头脆响,刺耳至极。
像是人偶的发条拧到极致,再松开,情绪的反扑异常猛烈。她的眼泪大颗大颗掉下来,顺着脸颊滑落到衣襟上,小小的身体扑了过去,趴在父亲的身上。
“爸爸、爸爸……”
安茉一遍又一遍喊着,却不会再有人回应。
有人把她拉开。
寿衣终于穿上了,厚重的寿衣裹住了安平瘦小的身躯。
安敏把白色孝布戴在安茉头上,孝布太长,孩子个头矮,两端垂在了地上,她就只能多绕两圈,这使得安茉像个大头娃娃一样。
夏天温度高,零几年农村的葬礼还没有冰馆,几个安排事的一商量,停灵一天,次日下葬。
吊唁在当天下午。
安茉哭累了就停下来,歇了歇又继续哭。
年幼孩子的哭声混着震天响的唢呐声,听得人心里发酸。
安敏陪在她身边,不停地往遗像前的瓦盆里烧纸钱。
而刘震坐在外边,只关心礼簿上的金额。
一下午时间,吊唁的人来来往往,到晚上的时候,要报庙。
报庙之前还有一个流程就是破瓦和扛幡。
问题在于,按规矩这两项都是由长子或者重孙来完成。
可安平就这么一个女儿。
有人提议要不让安平堂哥的儿子来?
堂哥本就没那么亲,堂哥的儿子关系远了又远。
可尽管如此,这主意也有人认同。
“远归远,但毕竟人家也姓安,总好过让一个六岁的女娃来吧?”
“说得在理,女儿总归是外姓人……”
“可不嘛,娃都不一定能扛动……”
扛不扛得动其实也不重要,这活计一直以来可都是彰显着男人的继承地位,怎么能由女人来取代呢?这分明是对父权的挑战。
夜幕森森,众口幽幽。
“让我来。”
安茉的声音被淹没在一片嘈杂中,没人听到,也没人理会她,于是,她用尽力气,扯着嗓子又喊了一声:“让我来!”
这次声音够大,众人看向她,安静到近乎诡异。
人声暂歇,夏蝉不知疲倦的鸣叫就显得尖锐。
安茉在这尖锐的背景音中再度开口。
哭得太久了,喉咙紧绷着,说话时有刺痛感,她忍着痛:“我不是外姓人!我姓安!我是爸爸的女儿!我扛得动!”
稚嫩、沙哑却有力的声音在人群中炸开。
这次没有人再反对了。
安茉如果没有站出来,由着长辈们安排,流程也就往下走了。可偏偏,她站了出来,一个六岁的小女孩如此掷地有声。没有人反对了,没有人敢反对了,再反对就是罔顾人伦了。
这事就这么定下。
安茉捧起瓦盆,细瘦的手臂抬起,将瓦盆高高举过头顶,而后奋力一摔。
瓦片碎裂的声音响彻黑夜。
她矮小的身体扛着柳树枝白幡,走得吃力,却也未曾有一刻放下。
次日,安平下葬。
安茉目睹了父亲变成庄稼地里一个隆起的土堆。
-
安茉被带到了姑姑家。
在县里,距离阳城市区有二三十公里。
村庄相对闭塞,邻里邻居有个什么新鲜事能八卦半天。同村的见刘家来了个女孩,看热闹不嫌事大地说:“诶呦,老刘,你这又多个闺女呀?闺女好,闺女省心,哪像我们家那俩浑小子,闹腾。”
话里嘚瑟不难听出。
刘震骂了句,阴沉着脸回家。
安茉被安排和小她一岁的表妹刘文心住在一间屋子里,睡在一张床上。
一米五的床,睡两个小女孩倒也宽松。
来到姑姑家的这两天,陪在她身边最多的就是表妹。
或许是女孩子之间的心有灵犀,她发呆时,表妹也不说话,就安安静静待着,她愿意说话时,表妹就叽叽喳喳逗她开心。而姑姑每天都很忙,干农活、做饭、喂鸡放羊。姑父则像个幽灵,除了吃饭睡觉,大多数时候都在外边游荡。
安茉敏锐地发现,姑父不在家的时候,表妹会放松许多,而姑父在家时,表妹则像一个鹌鹑。
她隐约感觉到,家里的氛围不太好。
这个想法在一天晚上得到了验证。
姑姑和姑父争吵起来,姑父抄起椅子砸在了姑姑身上。
安茉和表妹当时在房间里,她听见声响想要出去阻止,却被表妹死死拽住衣角,“不要出去,会一起挨打的。”
表妹恐惧的神色印在安茉瞳孔里。
很显然,这样的事情不是第一次发生了。
争吵逐渐平息,刘震摔门离去。
安茉用湿毛巾敷在姑姑青紫的伤痕上,“你以前,从来没有跟我爸说过这些。”
她很心疼,却又想不明白,姑姑为什么不早点把这些告诉爸爸。爸爸一定会为自己的妹妹撑腰的。
安敏低下头,哽咽着说:“家丑不可外扬……”
安茉不太懂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这短短的一句话怎么能成为姑姑忍受的理由呢?
那天之后,安茉开始提心吊胆。
她害怕面对姑父,却又不可避免的要在一张桌上吃饭。
中午饭安敏做好盛出来,两个女孩小心翼翼端到桌子上。刘震看了眼卖相一般的面条,皱了皱眉想骂又忍住没说,他今天要说一件更重要的事。
刘震看了眼坐在饭桌前低头不语的安茉,吧唧吧唧嘴对安敏说:“跟你说个好事。”
安敏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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擦完手,狐疑地问:“啥好事?”
“村东头老张家,算咱们村的富户了。”刘震眯着眼笑,“他家说了愿意负担这丫头的一切开销,只要她长大了嫁到老张家当媳妇。”
安敏惊诧:“你要把茉茉卖给人家当童养媳?”
安茉刚拿起筷子,还没开始吃饭。
她怔了下,只觉得“童养媳”听着就不是什么好词。
刘震嗓门大了些:“是又怎么样?拖油瓶一个,难不成白养着她?”
安敏低声反驳:“也不是白养……你收了那么多赔偿款。”
“赔偿款个屁,那是老子的翻身钱!”刘震是个十足的赌徒。
“你……”
“你什么你?我看你是又想挨打了!”刘震扬起巴掌,动作迅速扇过去。
安茉吓得筷子掉在地上。
刘震转头看她,怒喝:“捡起来!没一点规律,到时候去了别人家,也跟你姑这个臭婆娘一样遭人打!”
安茉整个人都在发抖,过往她和爸爸一起生活时,从来没有过这样的场面。
她没有去捡筷子。
刘震见状,抬手就要教训她。
巴掌落下来之前,安茉极力控制住自己的手不抖,她捧起盛着面条的碗,砸向刘震。
夏天正午,刘震上身就穿了个大背心,汤汁浸透衣料,烫得他叫出声。
煮软的面条还挂在他身上,他没料到这个小女娃居然敢反抗,等他回过神,安茉已经跑出门外。
“妈的!”刘震咒骂一声。
安敏想去追,刘震拽住她胳膊:“不许去追!一个小屁孩能有多大能耐,到了晚上还不是得乖乖回来,到时候看我怎么教训她!”
-
没有人知道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是怎么坐上县城开往市区的大巴车,又是怎么辗转回到了正在施工的工地。
安茉手里紧紧攥着伍嘉时给她的一百五十七块钱。
她当时没有其他想法,脑子里只剩下逃跑的本能,驱使着她前行的只有离开这里。
她坐上了大巴车,车票十块钱。
车上人很多,吵吵闹闹,她被挤到角落里。
安茉整个人蜷起来,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彷徨。
去哪里?
她不知道。
回去吗?
绝不可能。
她不愿意回到那个充斥着争吵和暴力的家庭中去,她不愿意每天心惊胆战,姑父的拳头是不是下一秒就要砸在她的身上。
大巴车抵达火车站。
阳城的火车站和客运中心紧挨着。
安茉下了车,站在人流中不知所措。
晴天转阴,又要下雨了。
安茉在这时想到了一个人。
大雨如约而至,伍嘉时下工回来的时候,看到工棚门口有一个小团影子,他起初还以为是来躲雨的流浪狗,等到走近,影子抬起头,一张睫毛濡湿、眼眶红红的脸。
她喊:“哥哥。”
声音好委屈。
4. 锈螺钉
伍嘉时打开工棚的门,把人领进屋。安茉淋了雨,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角,伍嘉时找出干净毛巾给她头发擦了擦,小姑娘很配合,站在那里一动不动。
他摸了下她短袖的肩头,是干的,估计是淋了雨又被体温暖干了。
他问:“你怎么来了?”
安茉低头把玩衣角,一声不吭。
看来这问题她不想回答,伍嘉时没再追问,又说:“饿不饿?”
这个点他刚下工,安茉不知道等他多久了,大概率是没有吃饭。
安茉点点头,她中午饭还没吃就跑了出来,折腾一下午,又饿又累。
伍嘉时从怀里拿出俩馒头递给她,“不热乎了,但还是软的,你将就着垫垫肚子。”
他现在身上没一分钱,也不好意思再向工头预支了。
每天中午工地食堂管饭,除了菜之外,还有米饭馒头可供选择,他一般就是中午打了菜和米饭,再用塑料袋装两个馒头放在工具包里,当天晚上吃一个,第二天早上吃一个,一日三餐就解决了。
他把俩馒头都给了安茉。
安茉狼吞虎咽塞完一个,把另一个又推给伍嘉时。
没说话,就用一双圆溜乌黑的眼睛看着他,示意他吃。
“你吃饱了?”
“嗯。”
伍嘉时没再说什么,沉默地啃着馒头。
馒头吃着太干,伍嘉时倒了杯水递给安茉。
工棚里没有一次性杯,安敏之前收拾东西时把安茉的水杯也打包带走了。这是伍嘉时的水杯,怕安茉嫌弃,他还用开水烫了圈瓶口。
“喝点水,顺顺。”
安茉没接,自顾自地掏着口袋。
她把小小的手掌摊开,“还剩一百四十七块钱,给你。”
伍嘉时微怔,伸手将安茉的手掌合上,“茉茉,这钱是给你的。”
他没有什么能给她,这是他当时身上所有的钱。
安茉倔强地又把手掌张开,“你明明都已经没钱吃饭了。”
她的声线干净,却让伍嘉时顿感无措。
连一个六岁的小姑娘都看出他的窘迫了。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
安茉环顾着工棚,那天姑姑收拾带走挺多东西,现在不像之前那么拥挤了。就像,属于爸爸存在过的痕迹都没有了。
她看着安平的床,以及紧靠着的她的小床,只剩下光秃秃的床板。
“哥哥,你知道吗?”安茉说,“我爸爸死了。”
“不是去了很远的地方,也不是化成天上的星星,而是变成了一个土堆,我爸爸就埋在土堆底下。”她说着,观察着伍嘉时的反应,他表情痛苦,却并没有感到意外。
安茉继续说:“那天你和我说对不起,是因为我爸爸吗?”
她用一种不属于这个年龄的冷静陈述着事实。
“我……”伍嘉时欲言又止,那天的场景在脑海里重现,而复述对他来说无异于再度凌迟。
安茉仰头看着他,“你说吧,我听着。”
伍嘉时深吸一口气,尽可能用她能够听懂理解的话语,讲述了那天的事情经过。
安茉听完,“也就是说,我爸爸是因为替你干活,所以才摔了下来。”
伍嘉时默认她的话。
只是几天没见,这个小姑娘却长大了许多。他想,有时候就是事情推着人往前走,不得不面对,不得不成熟。他也是如此。
只是这对于一个六岁的小女孩来说,还是太过残忍。
“你欠了一个爸爸。”
“是。”
“那你能收留我吗?”安茉问。
伍嘉时有过一瞬错愕。这一刻,他终于明白,她是在挟恩图报。
这无可厚非,本就是他欠她的。
她要什么,他能给的,他都会给。
如果可以,他多希望那天站在架子上的人是他。他本就像一个游走世间的孤魂,即使摔下来,这个世界上也不会有人为他难过,而不是让一个家中有幼女在等待的父亲替他去死。
他该答应安茉的,哪怕是要他一命还一命,他都不该有任何怨言,可是……
“不能。”伍嘉时艰难开口。
“为什么?”安茉慌张起来。
伍嘉时坐在床边,弓着背,许久才回答:“茉茉,如你所见,我连自己都养活不起,你跟着我只会吃苦受罪,我没有办法给你一个好的未来。”
他不怕苦,工地上烈日蒸人、钢筋磨手,他都可以忍受。如果她无处可去,他会收留她,即使这意味着要付出更多苦力,他不在乎。可是她有姑姑一家,或许是因为发生争吵她才跑回来,但那是她的亲人,可以给她安稳的生活。不用跟着他,过有上顿没下顿的日子。
这是一个很现实的问题。在来之前,安茉并没有想过一个十六岁的少年该怎样带着一个六岁的女孩谋生。
她不说话了,好一会儿才从喉咙里发出一个“哦”。
“明天,我跟工头请假,送你回去。”
安茉没有再说她在姑姑家的遭遇。
用爸爸的死来绑架他,问出那句“你能收留我吗”,已经是她莫大的勇气了。她不想再用悲惨的遭遇,换取些无奈的同情,毕竟,他好像真的连自己都活不起了。
她又“哦”了声。
回去就回去,如果姑父再动手,大不了她就跑出来报警。
雨一直在下。
工地广播里播放着明天的天气预报:
“受东亚夏季风影响,我市明天将持续降雨,局部地区雨势较强……”
次日,伍嘉时没有跟工头请假,广播里通知说今天不上工。这一年,手机的功能仅仅为通话和短信,但也不是人人都有手机的,伍嘉时就没有。好在广播通知也够及时。
工棚里只有一把伞,还是当初安平那把,后来挂在门外晾干没拿进来,安敏收拾东西时也就没注意到。
两人身高差太多,要是并排撑着一把伞,总会有人要淋雨。伍嘉时就把安茉抱起来,用那种抱小孩的姿势,右手托住她的腰,让她坐在他的左手臂上。
现如今,他的手臂已经不会像刚来工地时那样酸痛了,反而渐渐生出些不太明显的肌肉线条。
他就这样一路抱着她到客运中心,将近半个小时。
到县里的票价依旧是十块。
一来一回就是三十块。
去时两人是二十块,回来就他一个人。
买完大巴车的票,伍嘉时留出回程车票的十块钱,又把其余的钱塞进安茉衣服口袋。
一路上,安茉都没有吭声。
到县城里,接下来的路伍嘉时不知道怎么走了。安茉也不记得路,她当时跑出来就是边走边问。伍嘉时听完一阵后怕,那个年代人贩子猖獗,所幸她没遇到坏人。
安茉只知道姑姑家住的地方叫刘家村。
两人又是边走边问,终于赶在中午前到达。
越走近,安茉就越发不安,这种不安在伍嘉时敲门时达到了巅峰,她死死地攥着他的衣服。
门内传来一个女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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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呀?”
安茉听出那是姑姑的声音。
安敏把门打开,看到安茉先是一惊,随后渗出丝丝眼泪,“茉茉,你这孩子终于回来了……”
女人眼中的泪并不虚伪,甚至可以说是真情流露。但伍嘉时就是觉得别扭,正常来说,孩子不见了,家里人肯定会着急忙慌寻找,而不是在家等待。
屋里的男人听到声响走出来,张口就是一句:“妈的,你这死丫头还知道回来……”
见还有个人,刘震话音一顿,眯着眼睛打量伍嘉时,“我们是不是在哪见过?我想起来,你是她爸的工友吧?那天你也在。”
伍嘉时皱眉,“嗯”了一声。
这家人让他本能的感到不舒服。
刘震斜了一眼安茉,“这死丫头居然跑去找你了,真是反了天了……”有外人在,他没接着骂,烦躁地摆了摆手,“行了,人送回来了,没啥事你就先回吧。”
快到饭点了,他可不想管一个外人的饭。万一这人再问他要谢礼咋整,他绝对不可能为了一个拖油瓶搭钱。
逐客令已经下了。
伍嘉时垂眸看向安茉。
安茉只同他对视一眼,就倔强地别过头。
她是在怪他吗?
伍嘉时走出门,里边的叫骂声仍在继续。
“说,你是怎么到城里的?你哪来的钱坐车?快说,你是不是藏钱了!”
男人的声音粗厚凶狠。
伍嘉时应该走,可脚下却像是灌了铅一般,抬都抬不动。
或许,这里并不是能给她安稳生活的地方,或许,她的离开也不仅仅是因为争吵。不是小孩子闹别扭,而是无法忍受。
他却又把她送回了这个地方。
伍嘉时后悔了。
他转过身,手抄进口袋时,摸到钱的厚度不太对。他明明只给自己留了十块钱回去路费,可掏出来一看,安茉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把剩下的钱塞进了他口袋里。
一根弦断掉了。
伍嘉时抬手敲门。
“又有啥事?”
刘震没好气地把门打开。
伍嘉时走向安茉,弯下腰,“茉茉,你把钱落在我这里了。”
安茉很小声地说:“这是留给你吃饭的。”
刘震没听清安茉的话,他只看到了伍嘉时手里的钱,看着也就一百来块,虽然不够赌,但也够喝顿酒了,蚊子腿再小也是肉。
他正琢磨着等下要把钱收缴,下一秒,伍嘉时抱起安茉就往外跑。
一切发生的太突然,刘震和安敏都没反应过来,等回过神,刘震大喊:“偷孩子了!”
伍嘉时两只手臂像是捆绑物品的粗绳,牢牢将安茉绑在他怀里一路狂奔。他记性好,来时的路都记得。一秒都没敢耽搁,他用最快的速度买了车票,两张票,回阳城市区。
坐在大巴车上时,伍嘉时仍没有松手。
安茉的脸颊贴在他的胸膛上,听见他的心跳因为奔跑而剧烈跳动,扑通扑通的。
安茉从他的怀里仰起脑袋,专注地看着他,“哥哥,我以后都可以跟着你,对吗?”
孩子的眼睛干净而澄澈。
有迷茫,却没有不安。
伍嘉时在她的瞳孔里看到了自己的影子,他清楚的知道,从今往后,他所要承担的是一个女孩的未来。
大巴车向前行驶,把县城远远甩开。
车窗外暴雨如注,而他们依靠在一起,像是工地上随处可见的、被雨淋锈的螺丝钉,紧紧卡在彼此命运的缝隙里。
5. 没白养
两趟大巴,来回四十块的车费砸了水漂,白白折腾了一整天的时间。要是能重新选,伍嘉时绝不会把安茉送回去,而是悄无声息地收留她,反正她姑姑一家对孩子也不上心,失踪一天连找都没找。
可现在,那家人已经知道了他的存在,也知道工地的位置,想找来是一件很轻松的事情,又或许,他们会报警,那才是她真正的监护人。
所有的条件都对他不利。
就像悬在头顶不知何时会落下的达摩克利斯之剑,伍嘉时想到这些,眉心紧锁。
安茉却对此毫不知情。
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了,伍嘉时收起伞,牵着她走在雨后的路面上。
离工地越来越近,安茉看到熟悉的路边摊,那家之前爸爸经常带她去吃,物美价廉。
她脚步微微一顿,却没说什么,继续跟着伍嘉时走。
伍嘉时注意到她目光,“饿了吧?先吃饭。”
伍嘉时要了两碗小米粥和两块钱的包子。
把最后的零钱付过去,现在他们手里就只剩那张红色一百。
摊主阿姨认出安茉,这小姑娘长得讨喜又乖,很难不让人印象深刻。阿姨给他们赠送了一小碟凉拌菜,主动搭话:“咦,怎么今天不是你爸爸带你来吃饭?”
做生意的人嘴皮子活泛,熟络地闲聊两句有时候能吸引不少回头客。
但今天显然不同。
安茉起初没接话,过了几秒抬起头,“我哥带我来也一样。”
这回答其实有点答非所问了。
伍嘉时以为她会沉默,或者实话实说,但是她都没有。
安茉一脸平静,她不想别人随便一问,就可怜兮兮地说她的爸爸去世了。
把自己的痛苦剖开给别人看,除了能换来廉价的毫无用处的同情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吃完饭往回走,离工棚就只剩几步路,伍嘉时忽然问:“茉茉,你真的才六岁?”
即使遭逢变故会让人成长,可这小姑娘也太早慧了。
安茉想了下,说:“到九月份就七岁了。”
这提醒了伍嘉时,到今年九月份秋季开学,她就该上小学一年级了。
这一年,小学本着“免试、就近入学”的原则,她可以就读附近的公立小学,但这需要居住证明和户口簿。
这两样,他手里都没有。
今天是七月十九日,距离月底发工资还有十二天,距离九月一日开学还有四十三天。
手里这一百块省吃俭用,能支撑到月底。关于安茉上学的事,也需要提前计划。
伍嘉时心里也没底。
但这些事他都没有和安茉说,他觉得,扛起生活本就是年长的人该承担的。即使知道茉茉不可能像同龄人一样无忧无虑,可他也尽量想让她心里不用装着烦心事。
当天晚上,伍嘉时给安茉收拾床铺。
她原先的小床还支在那里,床单垫子之前安敏打包走了。伍嘉时把自己床上垫着的旧被子给她铺上,这本来也是她爸爸当初给他的。
凉席还在,因为不好折叠,再加上凉席是小床尺寸,拿回去也没有合适的床可以用,当初安敏就没有带走。
床铺好,伍嘉时找了件自己的衣服给她当毯子。
“把肚子盖好,别着凉了。”
天气再热,睡觉也总要把肚子盖住,这几乎是刻在中国人骨子里的习惯。
虽然衣服是洗干净的,但还是显得太过寒酸。伍嘉时递过去时,有些不自在地说:“等月底发工资,我就给你买条新毯子。”
“不用了。”安茉接过衣服,笑着说:“旧衣服洗过软和和的,盖着很舒服,我以前把爸爸的衣服当毯子盖过。”
她越懂事,伍嘉时越难受。
安茉坐在小床上,小腿轻轻晃荡,看着伍嘉时从工棚角落里找出几个硬纸板。
那是工地上装建筑材料用的,伍嘉时收集起来本来打算卖废品,但现在正好可以充当床垫。他把硬纸板垫在自己的床板上,又用床单一盖,回头时看见小姑娘看他的眼神像是快要哭了。
“别哭呀。”伍嘉时真怕她掉小珍珠,“我就觉得硬床睡着舒服。”
“那我也睡硬床。”安茉说,“你把被子拿回去。”
“你这孩子。”伍嘉时笑了笑,带着点无奈。他骗她,“你不行,小孩子睡太硬的床会长不高的。”
“为什么?”
“因为会影响骨骼发育啊。”伍嘉时说得煞有介事。
安茉被唬住。
伍嘉时心想,到底还是小孩子。
他继续说:“你现在正是长身体的时候,你看我,我已经够高了,不需要再长了。所以你快点乖乖睡觉,听到没?”
安茉盯着他看。
十六岁的少年,身高已经接近一米八,成年之前还有不少长高的余地。
这使他的话很有说服力。
过了几秒,安茉慢吞吞地“哦”了一声。
她的蚊帐也没有了,不过伍嘉时在睡前点了蚊香,放在靠窗通风的位置。
头顶陈旧的吊扇吱呀吱呀转着,一夜无梦。
次日早上,安茉睡醒的时候,伍嘉时已经买了早餐回来,依旧是稀饭和包子,还给她加了个鸡蛋。
吃完饭,差不多就到了上工的时间了。伍嘉时临走前看着安茉站在门内,用一双大眼睛仰头注视着他,“哥哥,中午再见。”
他在这一刻忽然体会到安平当时说着“没有办法”的心情了,年幼的孩子被一个人锁在房间,即使不忍心也无可奈何。他只能这么做,在考虑孩子会不会为此心里难过之前,他首先要确保的是她的安全。
他锁上门。
安茉又回到工地这件事,他没有和任何人说,因为不想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况且,他们不会在工棚住太久,九月份之前他必须要攒钱在学校附近租间房子,他得让安茉上小学。
中午伍嘉时把在工地食堂打包的饭菜带回来分给安茉吃,以前安平也是这样做的,能省下一顿饭钱。早晚的稀饭包子也不贵,这年头,小米粥五毛一碗。靠着那一百块钱,他们把日子挺到了月底。
七月三十日,马上就到发工资的日子了。伍嘉时还没来得及高兴,达摩克利斯之剑却先一步落下。
安敏找过来了。
这天刘震出去赌钱没回家,安敏干完一天的活,下午回来早早做饭把女儿安顿好之后,就开着那辆三轮车从县城出发到市区。车程一个小时多点,安敏到工棚的时候天还没黑,伍嘉时刚下工回来。
安茉紧张地看着姑姑。
安敏的第一句话就是:“茉茉,跟我回去。”
安茉摇了摇头。
安敏立刻把矛头对准伍嘉时,“是你教她的对吧?你把我家小孩拐走,还挑唆她不跟我回去。你信不信我报警把你抓起来!”
该来的还是来了,安敏才是安茉名正言顺的监护人,如果报警的话,伍嘉时毫无胜算,说不定还真会被安个拐带儿童的罪名。
沉思片刻,伍嘉时看着安敏,他并没有因为她的指责而愤怒,而是口吻认真、语气郑重地说:“姑姑,你知道的,那样的环境对茉茉的成长很不利。我欠了她爸爸一条命,如果你愿意相信我,让我来照顾她长大,就当是让我还债……”
他要还的,是人命债。
安敏情绪依旧激动:“别叫我姑姑!”
她拿出款式很旧的诺基亚手机,作势要报警。
安茉见状,立刻挡在伍嘉时身前,张开双臂以一种保护的姿态。
“姑姑……”她知道强硬的对抗反而会让姑姑更冲动,所以用一种示弱的态度,声音带了点哭腔,“不要报警,求你了,不要把我哥抓走。”
伍嘉时低头,小姑娘矮得只到他腰那里,却坚定地挡在他身前。这让他忽然萌生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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种“孩子没白养”的欣慰感。
安敏扬着手机,却迟迟没有拨号。
伍嘉时仔细观察着安敏的神色,她是犹豫的。但这种犹豫不像是因为安茉的话而动容,倒像是她一开始就没打算真的报警。
一个念头冒出来,他开口:“如果要报警的话,在我带走安茉那天,你们就已经报警了。”
安敏脸上流露出被看透的惊愕,她惊讶于眼前这个少年人的观察力太敏锐了。
确实,她不会报警,或者说,她不敢报警。
那天两人走后,刘震先是愤怒,骂骂咧咧好一会儿,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停了。安敏当时还着急要去找安茉,却被刘震阻止。
“不许去!”刘震说,“正愁不想管这个拖油瓶,既然有人愿意当冤大头,那就让他来养孩子呗。”
刘震瞪着她:“这事就当没发生过,你要是敢报警,老子就打得你出不了门!”
回想起这些,安敏一下子气势就低了下来。
安茉在这时走过去拉住安敏的手,声线委屈:“姑姑,我不想回去,我害怕被姑父打,我也不想被卖去当童养媳……”
安敏的心一下子就软了。
如果硬要把安茉带回去,确实无异于把她推向火坑,刘震真的能做出来把她卖去当童养媳这种事。
安敏想,如果这种事发生了,她敢反抗刘震吗?她不敢。
举着诺基亚的手缓缓放下,安敏摸了摸安茉的发顶,神色复杂。
最终,安敏留下一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
她说:“有机会我就会来看她,要是让我知道你没照顾好茉茉,我肯定要报警的。”
这话是威胁,也是约束。虽然他说了是在还债,但把侄女交给一个外人来照顾,安敏还是无法彻底放心,她用这种方式提醒着伍嘉时,她会一直监督着他。
仅有的三次接触下来,伍嘉时觉得安茉的姑姑是一个很矛盾的人,她绝非一个坏人,可懦弱和妥协也让她无法成为一个真正的好人,因为好人的坚守是需要去抗争的。
七月三十一日,伍嘉时的工资发了下来,这个月因为下雨耽误,他只上了二十四天班。
他满十六岁,但还不到十八岁,在工地能当小工。
按规定只能从事些辅助性、低强度的工作,像之前工头安排的高处作业,是禁止他这种未成年工从事的。但不是每个工地都严格遵守规定,干活的时候不管年龄,到了算工资的时候却较真起年龄了。
小工的工资一天是三十五,他这个月工资八百四十块,再扣除之前预支的钱,到手的工资是五百四十块。
勉强够维持下个月的开销,可如果要租房和入学就不够了。
伍嘉时心里盘算着晚上下工的时候再找份兼职,先攒够租房子的钱。
他们现在住的这间工棚,由于安平去世的缘故,也没有人愿意搬进来,都觉得不吉利。这段时间安茉的存在也就没有被人发现,可纸包不住火,说不定哪天就会安排新人进来住,伍嘉时想着在这之前必须把租房子的事确定下来。
这天他照常上工,工友凑过来打听:“听说你那间工棚要有新人搬进去了?”
伍嘉时心口一紧:“谁说的?”
“还能有谁,老陈呗。”工友说,“估计老陈这会就已经把人领过去了。”
烈日刺得人晕眩,伍嘉时顾不得其他,往工棚的方向赶。热风顺着喉咙和鼻腔往身体里面灌,他整个人都像要浮起来一样。
他回去的时候,工棚的门已经被打开了。
宿舍区这片也是有专人管理的,手里有所有房间的钥匙,平常有新人搬进工棚,就会给一把钥匙,当然这也是要交押金的。
老陈听见脚步声,扭过头一脸怒火:“小伍!你搞什么鬼?这丫头怎么还在这里?”
伍嘉时下意识往屋里看,就看到,安茉无措地站在那里,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6. 派出所
新人被老陈安排到了别的房间。忙活完,他回到这间工棚,看了眼伍嘉时,又看了眼安茉,一言不发地抽着烟。
白雾弥漫开来,安茉被呛得小脸上五官拧在一起。
伍嘉时用手散了散烟味,看向老陈:“有什么到外边说吧,别当着孩子的面。”
他往门外走,老陈心里嗤笑一声,装什么成熟,自己也还是个半大的孩子。
但老陈还是跟了出去,两人走了几十米,老陈停下,“说吧,你把这丫头藏这里是什么意思?”
“不是藏……”伍嘉时反驳,却没什么底气。他简单地说了下情况,然后总结:“她姑父不是个好东西,她姑姑虽然对她还行,但也不敢反抗她姑父。如果在那样的环境里长大,她就毁了。”
他说:“我得管她,这是我欠她爸的。”
这句话他说得很坚定。
老陈当然知道他为什么要这样,安平的事就像压在这少年身上的一座山。
“你管个屁,你怎么管?你都还是个未成年!”老陈狠狠吐出烟圈,忍不住爆了句粗口:“他达那个蛋!刘震也真不是个东西,拿着一大笔赔偿金,转头就不管这丫头了。”
伍嘉时知道有赔偿金这个事,那是一条人命,怎么可能轻易私了,只是他不知道那具体数额是多少。
几千块?还是几万块?
他问:“赔偿金是多少?”
老陈挑眉,“三十万。一笔足够把这丫头养大的钱。但是……”他顿了顿,“你觉得你能从刘震手里把这钱要回来吗?”
答案显而易见。
单凭伍嘉时去要,根本不可能。
其实按规定,这一年的一次性工亡补助金是二十三万多点,丧葬费七八千,抚恤金是要一直给到安茉成年。但工地既然选择私了,那就是不想有后续麻烦,所以把这些费用包含在一起,一共给了三十万。
这在2007年,绝对算得上是一笔巨款,尤其是对于连吃饭都要精打细算的伍嘉时来说。
他的眼中流露出惊讶。
刘震拿了这么大一笔钱,却不愿意抚养安茉。这让他想到一个词,本性难移,一个烂人并不会因为有了钱而变好。甚至,刘震拿着这些赔偿金,他并不觉得这是用安平的命换来的,反而会觉得是自己发了比横财。
伍嘉时攥紧手掌又松开,即使机会渺茫,他也不想放弃。
他说:“不试试怎么知道要不回来呢?”
老陈眼神微变。
当初私了是签了协议的,施工方给的钱高于规定标准,且双方自愿,这协议就是有效的。只要有协议在,安平这事就算是盖棺定论了,这笔钱的归属不关工地事。
老陈叹了口气,纵使一颗心因为这些年的风霜早已变得坚硬,可看着眼前的少年和站在门口怯生生张望的女孩,他实在说不出狠心的话。
“你看着办,只要别牵扯到工地。”
老陈走了之后,伍嘉时回到工棚。
安茉刚才站在门口看着两人,离得远,她没听清对话内容。
“哥哥,我会被赶走吗?”
她神色惴惴,伍嘉时从口袋里摸出一颗水果糖,剥开递给她,“不会的。”
糖跟以前安平经常买的是一样的,怕她吃多了牙疼,伍嘉时每天出门之前只给一颗。
这颗是今天的第二颗了。
“茉茉,哥问你一件事。”
“嗯?”
伍嘉时把糖纸扔进垃圾桶,“如果说,你姑父不在了,你会愿意和你姑姑一起生活吗?”
安茉问:“什么叫不在了?”
伍嘉时没看她,眼睛盯着垃圾桶,那其实就是工地上废弃的塑料桶。他说,“就是失踪,或者死了。”
他这么说,安茉就能理解了。
“失踪了还会回来吗?如果会回来的话,那我就不要跟着姑姑。如果死了……”死了就永远回不来,就永远没有威胁了。安茉想了想,回答:“可能会吧。”
在工棚里大多数时候都是孤独的,她每天都像以前等待爸爸下工一样,等待着哥哥回来。这种重复,对她来说是安心的。
她舍不得哥哥。
可如果姑父真的不会再回来,她想,她会选择和姑姑一起生活。这样哥哥就不用在她睡着后,咬着牙给肩上的压痕涂药,第二天再装作若无其事继续去上工。
他以为她不知道,其实她当时在闭着眼装睡。
安茉的目光落在他肩膀上。
阳光透过窗户网照进工棚,影影绰绰。
伍嘉时凝眉不语,心里闪过一个念头,又迅速压下。
少年人想法总容易偏激,动不动就往死胡同里钻,有时候一念之差,就会往犯罪的路上走。
明明有更温和、更正确的办法。
沉思许久,伍嘉时说:“哥哥带你去报警好不好?让警察把坏人抓起来。”
安茉睫毛忽闪眨动了几下,想说什么,却只是犹豫着点了点头。
-
阳城市滨河区车站派出所。
他们所在工地这一片都属于车站街道的辖区,伍嘉时领着安茉站在派出所门口。
晴朗无风的天,伍嘉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
一时之间,他觉得有些戏剧。之前他担心安敏会报警,可现在他亲自带着安茉来到派出所。
他不是不知道报警的后果,警方介入,安茉会被送回监护人那里,他就不能再照顾她了。
可这又有什么关系呢?
他希望她有一个好的未来,即使这个未来里没有他,即使这短暂的相处,在她以后的人生里只会成为一个模糊的记忆。
忘记他也没关系,只要安茉能好好长大。
伍嘉时握着那双小手,踏进了派出所。
接待大厅里,民警林恒看到一大一小两个孩子先是一愣,随后笑了笑说:“孩子们,这里可不是能进来玩的地方哦。”
大的那个虽然个子高,但脸上还有少年气,在他眼里也是孩子。
见到警察难免会紧张,伍嘉时能感觉到安茉的指尖微微颤抖,他也紧张,但强迫自己镇定:“我们是来报警的。”
林恒正了正神色,又向大的确认了一遍:“报警。”
伍嘉时很确定地说是。
他要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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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的是刘震家暴和霸占赔偿金的事。如果刘震因为家暴被抓起来,赔偿金由安敏来支配,她会照顾好安茉的。
林恒听完他的叙述,神情严肃起来。
这一年,信息还相对闭塞,不像现在许多信息上网就能查到。关于报警的事项是伍嘉时以前不曾涉及过的知识,老师没教过这些。
所以当林恒告诉他,这事要去所在县城的辖区派出所报案,至于霸占赔偿金,这属于非法占有他人财产,是民事纠纷,一般要由当事人通过民事诉讼来解决。
伍嘉时眼底闪过很明显的茫然。
一大一小坐在接待大厅的长椅上,伍嘉时沉默地低着头,事情远远不像他想得那么简单。这世上的路难走得就像是大山里那条一下雨就会泥泞不堪的小道,每每这时,他就会一身狼狈出现在教室里。
安茉听不懂林恒说得那些名词,只是一味地攥紧哥哥的手,掌心渗出汗也不肯松开。
林恒整理了下警服领口,另一位民警问他:“你真的要送这俩孩子去县城派出所?这不属于咱管的事,你这不是自己给自己增加工作量。”
“嗯。”林恒看向小的,“那小姑娘看起来跟我女儿一般大,你说我能忍心不管?而且……”
他笑着拍了下同事的肩:“为人民服务,哪有什么麻烦不麻烦的。”
林恒开着车送他们到县城派出所,一路上他透过后视镜看,大的那个一脸凝重,身上衣服沾着洗不掉的油漆和水泥点,估摸着在哪个工地干活。小的那个衣服倒是干净,不过也已经洗得褪色。
两人坐在警车后排,显得很拘谨。
林恒想让他们放松点,主动找话题:“你妹妹今年是不是要上小学了?”
伍嘉时“嗯”了声,没再多说别的。
林恒心说一提到妹妹的事,这小子防备心还挺重。
他也没介意,继续说:“咱辖区的六小就挺不错,只要在附近居住工作,就能去六小上学,现在不用择校费,到居委会开个居住证明就行。”
“嗯,谢谢。”这些伍嘉时之前已经了解过,他不太想继续这个话题。“我想问一下,如果刘震因为家暴判刑,会判多久?”
“这不好说,得看具体情况。”林恒说,“要是情节较轻,不构成犯罪,也就拘留几天。情节严重可能构成故意伤害或者虐待罪,那就判得久了。听你描述的,长期暴力但没造成重伤,估计最多也就两年以下……”
两年以下,时间太短了。
伍嘉时眸光逐渐黯淡。
林恒也觉得这事不好办,但还是想给这俩孩子一点希望,“关于那个赔偿金,要是起诉的话,你们这个情况是不用预交诉讼费用,而且也会安排法援律师……”
伍嘉时勉强地牵了下唇角,又说了一遍“谢谢”。
抵达县城派出所,对方单位的民警很配合,陪同他们一起到了刘家村调查情况。
安敏一见到一群警察就被吓得慌了神,缓了几秒她说:“我正打算去报案呢,怎么警察就找上门了?”
林恒问:“你要报什么案?”
安敏拔高音量:“我丈夫失踪了!”
7. 薄荷叶
刘震失踪了。
准确地说是跑路了。
老话说财不外露是很有道理的,有钱了就容易被盯上。刘震是个管不住自己嘴的人,喝多了什么话都往外吐。本来这笔赔偿金的事,村里没人知道,结果他自己喝醉把这事说出来。
能和他在一个酒桌喝酒的人也都是附近的二流子,在那个年代,谁听了这笔钱不眼馋?有些和县城里所谓的大哥认识,就商量着做了个局。
起初刘震一直在赢,他本就是赌徒,这种赢钱的快感让他迅速上头,押注越来越大,到后边自然就开始输了。
他输红眼,理智输得一干二净,总想着博一博至少把本金赢回来。但这本就是给他做的局,怎么可能会让他赢。
最后的结果就是赔偿金一夜之间输光,还欠了一大笔债。
刘震就这么跑路了,撇下妻女。
从警察口中得知这个消息时,安敏腿软得一下子瘫在地上,嘴里喃喃重复着:“这可怎么办?这可怎么办?”
她没有摆脱家暴丈夫的欣喜,而是陷入了深深的彷徨。
那一年监控覆盖率低,“天网”工程还未大规模试点,想找到一个跑路的人实在如大海捞针。
况且,刘震涉及的也不是刑事案件。
县城民警只做了失踪的备案登记。大概也不会发动警力寻找,毕竟,刘震不是被拐走,而是主动失踪。
折腾完已经是天黑了,林恒又把俩孩子送回市区。
有很长一段路都没有路灯,黑灯瞎火的,车内光线昏暗更显得氛围沉重。
伍嘉时知道这笔钱要不回来了,且不说能不能找到刘震,就算找到人,钱也已经被他输光了,起诉赢了又如何,刘震根本拿不出这笔钱。
但此刻,还有一件比钱更重要的事情。
他问林恒:“我还可以继续照顾茉茉吗?”
“这个嘛,按规定那肯定是要由她姑姑抚养的,毕竟那才是正儿八经的监护人,不过……”后边的话林恒就没再说了,有些话他这个身份说出来不合适。
他点到为止,伍嘉时也听懂了。
现在这个情况,刘震跑路了,还欠了一屁股债,追债的人找不到刘震,就只能去找安敏。安敏自顾不暇,哪有余力再照顾安茉。
和伍嘉时想得一样,安敏要带着刘文心躲债,走之前到工地找到了他。
“我带着文心去远房亲戚家躲几天,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安敏面露难色,“茉茉还是继续托付给你照顾。”
伍嘉时说:“嗯,我会的。”
安敏又看向安茉,毕竟是亲哥哥的女儿。
说好听点是暂时把她留下,说难听点就是抛弃。安敏不愿承认这个事实,她说:“茉茉乖,等过一阵子姑姑回来就把你接走。到时候你姑父不在,就你和表妹还有姑姑一起生活,好吗?”
美好愿景就像哄孩子的棒棒糖,但安茉却并不打算收下这份幻想。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只是很平静地问了安敏一个问题:“姑姑,如果刘震回来你会原谅他吗?”
她不愿再叫姑父,而是直呼其名。
安敏顿时哑口无言。
安茉知道,没有回答本身也是一种回答。
过了许久,安敏从怀里拿出两样东西,一样是户口簿,她交给伍嘉时,对他说:“她爸去世之后还没来得及销户,这个给你,茉茉上学得用到。”
另一样是个银镯子,细细的素圈银镯,安敏把镯子套在安茉的手腕上,“姑姑也没啥能给你的,这个你收好。”
或许,她和这个侄女的缘分也就只能像这个素圈银镯一般,细如柳枝。
安敏最后看了安茉一眼,消失在茫茫夜色中。
有时候就是如此荒诞,人永远不知道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就像加缪说过没有什么比死于车祸更荒诞的了,而他本人死于车祸。
世界本就没有道理,可生活还要继续。
饭要吃,学也要上。
租房子这件事成了当务之急。
这年头在阳城这种中部地区不发达的小城市,城中村租个一间房其实也就一百来块。伍嘉时上个月工资发了五百四十块,完全够用。
但除了租房子,还有生活用品要买,锅碗瓢盆各种杂七杂八的东西,这是一笔不小的开支。而且,虽然现在有两免一补政策,安茉上学不用交学费和课本费,可还是要买校服书包作业本这些。
这都需要钱,伍嘉时打算多攒一点,等到月底再租房子。
为此,他找了一个兼职。
就在离工地不远的街口有家烧烤摊,八月初,正是烧烤夜市的旺季。这家烧烤摊本来是夫妻档,生意太好忙不过来,就打算招个小时工。
摊子前用纸板写了“招工”两个字,伍嘉时是出来买晚饭的时候看到的。他拍了拍身上从工地带出来的灰尘,很礼貌地上前询问:“请问,我可以吗?”
他指着招工的牌子。
夫妻俩对视一眼。这小伙子看着年纪轻轻,就是穿得衣服灰扑扑的,皮肤也晒得挺黑,不仔细看很难发现他其实长了一张很俊朗的脸。
长得好看也算优势,能吸引顾客。
夫妻俩想了想,也就答应了。
工价是六块钱一小时,日结,管饭。
本来是要从晚上七点上班到凌晨两点,但老板娘听他说家里还有个妹妹没人照看,不能回去太晚,就让他只工作到晚上十二点,反正过了十二点顾客少了,也就没那么忙了。
老板娘问:“你妹妹多大啊?”
“快七岁了。”
“诶呦,这么小一个人留在家里多可怜啊。”老板娘说,“要不你给带过来吧,只要乖乖的不影响我们做生意就行,晚饭也能在这里吃。”
“她很乖的。”伍嘉时眼底有亮光,他本来就不放心把安茉一个人留在工棚,白天还好,一到晚上她肯定会害怕。
安茉确实很乖。
连老板娘都在说:“这个年纪的孩子哪个不是皮得很,我是头一次见这么乖的小孩。”
伍嘉时下了工就带着安茉赶过来。
还没上客之前他要先穿串,之后匆匆吃过饭,天色暗下来。老板负责烧烤,老板娘算账收钱,伍嘉时则是要把烤好的串端给客人,客人走了还要收拾桌子。
当然,这活也不是全给他干,老板娘也会搭把手。
每当伍嘉时忙起来的时候,安茉就坐在一旁的路灯下看图画书。其实这本书她翻来覆去看,早就烂熟于心了,但她得让自己有事情干,不能显得很无聊,不然哥哥会担心她。
到了晚上九点之后,安茉开始犯困了,这会儿正是烧烤摊客流高峰,她默默找了个靠墙的位置坐下,屈起膝盖,把脸埋起来睡觉。
伍嘉时忙活的间隙,时不时往那边看。
熬到十二点钟,老板娘从当天的营业额里抽出三十块,直接把工资发给伍嘉时。
伍嘉时将钱放进口袋,走过去轻轻拍了拍安茉的肩膀:“茉茉,我们要回去了。”
安茉迷糊迷糊应了声,眼睛都没睁。
伍嘉时拉起她手臂,“哥背着你回去,你继续睡吧。”
安茉就趴在他的背上。
通往工棚的那条路漆黑一片,连月光也照不进来。
伍嘉时走得很慢。
安茉是被腿上的蚊子包痒醒的,她下意识伸手挠了挠。
伍嘉时被她这个动作带得险些没走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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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乱动。”
“哦。”安茉忍住痒,又用手臂圈住他的脖子。
她闻到了他衣服上的油烟味,混合着工地的水泥涂料味,一点都不好闻,熏得她掉眼泪。
肩上忽有湿感,伍嘉时以为下雨了,但抬头一看并没有。回到工棚里打开灯,他看到安茉眼眶泛红,才反应过来刚才是妹妹哭了。
“哭什么?”
安茉也不知道哭什么,就是觉得心里难受。她挠了挠腿上的蚊子包,找了个很可信的理由:“腿上太痒了。”
伍嘉时让她别挠了,“挠破了说不定会留疤,你把腿抬起来我看看。”
安茉把腿抬起来,两条小腿上有十几个大小不一的蚊子包,看起来触目惊心。
“怪我,出门前没给你喷花露水。”
可实际上,他们根本也没有花露水,更没有止痒膏。
工棚里每晚点蚊香,并没有什么蚊子,这些东西就没备。伍嘉时也忽略了夏夜在外边会有很多蚊子这件事。
“我明天中午去买。”伍嘉时胸口发闷,“你先别挠,我带你去冲冲凉水,这附近有薄荷叶,等会敷上就不痒了。”
他带着安茉到公共洗手间,这个点就他们两个人,其他的人都睡下了。怕吵到别人,两个人蹑手蹑脚走进去,像月黑风高夜的两个小贼。
洗手池太高,安茉腿跷不上去,伍嘉时就把人提溜上去。
凉水一冲,安茉觉得真的没那么痒了。伍嘉时又去附近摘了点薄荷叶,揉碎了敷在她腿上。
等把安茉安顿好,伍嘉时再次出门,这趟是要冲澡,顺便把衣服洗了,一身的味他自己也觉得难闻。
好在这段时间没下雨,衣服洗完晾在外边一晚上就干了。不然他就两件衣服,还真换不过来。
烧烤摊的老板娘也注意到这小伙子翻来覆去就两件短袖,上边的印花都洗得模糊不清。老板娘也是有孩子的人,看着心里挺不是滋味的。
那天老板娘拎了袋衣服过来,“这是我男人以前的衣服,现在穿着小了,你不嫌弃就拿去穿吧,都是干净的。”
伍嘉时耳朵不争气的红了,因为对方的施舍。
不是害羞,而是难堪。
十几岁的少年当然有自尊,但这没什么好放不下的,能省一笔是一笔。
伍嘉时接过袋子,“不嫌弃,谢谢。”
老板娘又说:“我儿子比你妹妹大不了几岁,虽然说是男孩,不过小孩衣服也没那么多区别,要不给你妹找几件?”
这次伍嘉时拒绝了,没有任何犹豫,“不用了,小女孩都爱漂亮,还是等我攒点钱带她去买新衣服吧。”
老板娘是好心,所以他的拒绝也很委婉。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到八月二十日的时候,伍嘉时算了算这些天攒的钱,差不多够了。还有十天就开学了,他要赶紧租一间房子。
他和老板娘说了妹妹要上学的事情,之后就不方便再过来兼职了。老板娘表示理解。
在烧烤摊干活的最后一天晚上,伍嘉时看到了熟人。是两个认识的工友过来吃饭,和他聊了两句,老板娘见状还特意抹了零。
两人要了两瓶啤酒,边吃边聊,不知道聊到什么话题,其中一个人看了眼坐在小凳子上的安茉,笑容让伍嘉时觉得很不舒服。
隔天上工,在休息间隙,伍嘉时去接了杯水。他的水杯是那种大容量的塑料杯,接一杯就能喝一整天。
回来时正好看到昨晚那两人又聚在一块聊天,聊到兴头上,都没注意到他。
“小伍那小子真会打算盘,把这丫头养大正好给他当媳妇……”
这人话还没说完,下一秒就被拳头直接砸在了脸上。
8. 亲妹妹
伍嘉时和两人缠打在一起,一打二,难免要吃亏,没几分钟就挂彩了。
但那两人也没讨到好,伍嘉时这段时间干活锻炼出手臂力量,他又年轻,拳拳到肉,两人脸上不明显,身上肯定是青一块紫一块。
附近工友见状,连忙把三人拉开。
被拉开后,那人仍是嘴欠:“让我说中恼羞成怒了吧?被个没血缘的男人养大,那丫头以后谁会娶?可不就是便宜你了嘛?”
关乎到女孩子的名声,这话说得有够难听的。
本来伍嘉时已经被人拉开几米远,听到这话,他跟受了刺激一样,猛地挣开束缚,冲上去又一拳直接打在了男人嘴上,血丝瞬间就从嘴角渗了出来。
男人被打懵了,用手抹了把血迹,看见血,他也来劲了,想要冲过去还手。
眼见又要打起来,有人把工头喊了过来。
“干嘛呢你们!打个屁呀!”老陈吼了两嗓子,“在工地上打架,我看你们几个是不想干了吧!”
此话一出,两人瞬间没了之前的气焰,毕竟涉及到饭碗,不得不低头。
最先被打的那个男人粗喘一声,“是他先动手的。”
他先告状,企图把责任撇干净。老陈不信他一面之词,皱眉看向伍嘉时,眼神像在问:他说的是真的吗?
伍嘉时被两个工友拉住胳膊,他的短袖领口在刚刚的缠斗中被扯烂了,露出锁骨上几道血痕,眼睛发红死死盯住那个男人,活像是一头困兽,随时有挣脱的架势。
他咬着后槽牙,一字一句地说:“他嘴巴不干净,编排我妹。”
老陈问:“他说了什么?”
那种难听话伍嘉时不愿意重复,他紧抿着唇不出声。
老陈只能看向那个男人:“你说。”
那男人此刻也心虚,支支吾吾半天也没说出来一句话,主要他也怕伍嘉时像疯了一样再给他来一下。
问不出所以然,老陈就只能端水了,他先把那俩男人说了一通:“人妹妹才六岁,你们有啥好说的,嘴比那棉裤腰还松。还有你……”
他又转向伍嘉时,“再怎么着你也不能动手啊。”
工地讲究个安全施工,打架斗殴这种事是严令禁止的。幸好事情没闹大,口头批评教育一顿,再让双方来个和解,也没必要闹到开除的地步。
老陈说:“你们双方都有过错,趁现在没闹到管理层那里,赶紧和解算了,不然到时候按规定你们仨全都得开除。”
听到开除,那两人神色一慌,不情不愿地嘟囔:“和解就和解。”
有一方妥协,周围人也开始劝和,现在只要伍嘉时顺着台阶下,这事就算是大化小了。所有人都觉得伍嘉时会接受这个处理方式,毕竟开除是很有威慑的。
但出人意料的是,伍嘉时没有松口,只固执地重复两个字:
“道歉。”
那两人脸色不大好看,嘴倒是闭得紧。
老陈啧了声,又气又无奈:“你这孩子怎么这么犟?就因为说了两句,至于吗?”
“至于。”伍嘉时抬手指着高处的脚手架,“那天她爸就是从这上面摔下来,我欠了他爸一条命,这事儿你们都知道。安茉既然叫我一声哥,那这一辈子我都会把她当亲妹妹看待。”
他说,“除此之外,再无别的可能。”
这话很有分量,当着众人的面,既是解释也是承诺。
那两个男人脸色更差,周围人一时之间也不知道说些什么。眼看着休息时间要结束了,老陈发话了。
“行了行了,别围着了,都去干活吧。”
打发完其他人,他对伍嘉时说:“小伍,你过来一下。”
到了工地偏僻处,老陈烦躁地点了一根烟,“你小子这么一整,把我搞得下不来台。你说说这叫什么事?大家以后还要一起干活,抬头不见低头见,闹得这么僵,多难看呀。”
他用力抽了两口,“和解不就完事了,你小子是真不怕开除啊?”
伍嘉时一身狼狈,低头不语,一个决定在他心里左右摇摆,许久,尘埃落定。他语气平淡:“不用开除,我不干了。”
“啥?”老陈惊得差点烟都没拿稳,“不干了你怎么养活那丫头?”
“再去找别的工地。”
这一年的阳城处在发展阶段,各种改造新建的项目,不愁找不到工地干活。
老陈是真不理解这小子怎么想的,“就因为打架?”
“不全是。”伍嘉时目光望着远处,那是工棚的方向,“茉茉得上学了,我不想她被这种环境影响。”
他害怕这些嚼舌根的话,哪天就传到安茉耳朵里,那她得多伤心。
“呦,学习孟母三迁?”老陈一脸戏谑,刚就看出来这小子是个犟种,他也不再挽留,“既然你都想好了,我也懒得劝。有个商场的项目准备开建,现在正拆迁,我认识其中一个工头,赶明介绍你过去。”
说到底,他还是对这俩孩子问心有愧。
伍嘉时当天没再上工,直接回了工棚。
安茉看到他这样子被吓了一跳,紧张兮兮地凑过去问:“哥,你怎么了?”
“我没事。”伍嘉时装出一脸无所谓的神色。
怕伤口吓到她,回来前他就已经去卫生间冲洗过一遍了,凉水漫过伤口,疼得发麻,结果还是把妹妹吓到了。
估计是他这衣服烂开的领口太扎眼了。
都怪那两个碎嘴子,打架就打架,把他衣服扯烂干嘛,让他现在还要找理由狡辩,“真没事,就是衣服被钢筋刮破了。”
他从袋子里翻出来一件上衣,“小问题,之前老板娘给了我挺多衣服的,换一件就好了。”
安茉看着他背影,喊了声:“哥。”
“怎么了?”伍嘉时回过头。
“骗小孩也不是这么个骗法。”安茉带着哭腔控诉,“脸和手臂上的伤也是钢筋刮得吗?你真当我傻吗?钢筋能刮出来一片淤青?”
她又不是没见过以前爸爸被钢筋刮到的伤口,长长一道。
小孩太聪明是真不好骗。眼见装不下去了,再狡辩妹妹真要哭出来,伍嘉时只好哄她:“没当你傻,我们茉茉最聪明了。好吧,哥承认是跟人起了点冲突。”
“为什么会起冲突?”安茉眼底有层水光,亮晶晶的。
“怎么还要刨根问底?”伍嘉时被问得没一点脾气,他拎着上衣往帘子遮挡的角落,“年轻气盛呗,看不惯就干了。”
安茉还想问什么,伍嘉时把帘子一拉,“打住,我要换衣服了。”
他换好衣服出来,工棚里连镜子也没有,他就问安茉:“你哥这身怎么样?”
那上衣穿在他身上有点宽松,还显得老气。
安茉很中肯地评价,“像二十多岁。”
“夸我成熟是吧?”伍嘉时低头看了眼衣服,觉得挺像那么一回事的,“到时候我就跟人说我二十多岁了,说不定工资还能高点。
安茉没搭腔,找出来碘伏和棉签。这是她之前腿上有蚊子包,伍嘉时去药店买止痒膏和花露水,顺便还买了碘伏消毒。
“我帮你涂吧。”她指了指他的脸,“你自己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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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
伍嘉时蹲在门口朝阳的地方,方便她能看清。
怕弄疼他,安茉涂得很小心。
伍嘉时闭着眼说:“放心大胆涂,哥皮糙,不怕疼。”
安茉没听他的,还是小心翼翼。
涂完之后,她才想起来问:“对了,你是因为跟人打架才回来这么早吗?”
这还不到中午,他就回来了。
伍嘉时蹲得脚麻,站起来说:“不是,回来是因为我们要搬家了。”
租房的事伍嘉时不止一次提过,安茉也知道。
“今天就搬吗?”她语气惊喜。
“嗯,今天就搬。”伍嘉时说:“我们不用再挤工棚了。”
安茉难得露出孩子气的一面,“我们以后要过好生活喽!”
“傻姑娘,从工棚搬到出租屋也没有好多少。”伍嘉时笑了声,阳光落在他弯着的眉眼,这使他即使穿着老气的衣服也显得有种蓬勃的少年感,“不过,最差的日子都已经度过了,以后再怎么走,都是更好。”
天空中太阳攀升到最高点,到了中午时分。
午饭是在外边饭馆吃的,解决完之后,当天下午伍嘉时就领着安茉找房子租。他把大致范围选定在六小对面的城中村,这里房租便宜,又是学区,上下学也方便。
附近电线杆上也没有出租的广告,一家一家敲门问有没有空房租赁太不现实。伍嘉时找了家烟酒副食店,店铺开在村口临路的门面房,面向的肯定是周边居民,消息灵通。
直接问肯定是不行的,人家指不定也懒得告诉你。
伍嘉时就进去给安茉买了根雪糕,下午太阳毒,孩子跟着他出来肯定热了,正好降降温。
他把雪糕递给安茉,然后和老板搭话:“叔,我想问一下,咱这附近有没有房间出租?”
消费了就是顾客,老板回答起来很热络,“当然有了,我知道的就有三家……”
按照老板说的位置,伍嘉时打算都去看一遍,比较之后再决定。
第一家房东是个看起来很油腻的鳏夫。
第二家房间连窗户都没有,黑黢黢的。
这两家都被pass掉。
伍嘉时领着安茉到第三家,这家房东是个独居的奶奶,带着眼镜,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就是个很体面的人。
她说她姓陈,名淑玉,是个退休教师,老伴前两年去世了,孩子又在外地。整个家就她自己,她把房子出租倒也不是为了赚钱,就是想添点人气。
她带着两人去二楼看房间。
从楼梯上去有两边走廊,一条往西,一条往南。走廊一边对应的是房间,另一边则是铁栏杆,趴在栏杆上,低头就能看见一楼院子里的石榴树。
“南边的房间有人住了。”陈淑玉指着西边的房间,“那间面积大,带窗户,一个月租金一百。”
她扭头看向伍嘉时,“你打算租多久?”
综合来说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伍嘉时想了想,试探性地问:“先租三个月可以吗?”
“这么短?”
他解释:“我手里钱不多,我妹妹上学也需要用钱。先租三个月,等我工资发下来,再续租。”
陈淑玉看了眼安茉,小丫头一路也没叽叽喳喳,就安静跟在哥哥身边,这种乖小孩倒是挺讨人喜欢。
“可以。”陈淑玉又看向伍嘉时,忽然问:“这是你亲妹妹吗?你们俩长得可不太像。”
安茉正想摇头否认,却被伍嘉时按住脑袋。
他笑着说:“是。她是我亲妹妹。”
9. 捂眼睛
陈淑玉也没有问他们要押金,只收了三个月的房租就把钥匙给了伍嘉时。她是有退休金的,正如她所说出租房间不是为了赚钱,就是图个热闹,人老了,难免觉得孤寂。
伍嘉时回了一趟工地,老陈直接把这个月的工资以现金形式结算给他。他把钱装好,又去工棚将行李打包带走,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大多都是衣服被子这些。
租的这间房很宽敞,比工棚大了至少两倍。里边只有床和桌子,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家具了。桌子是一张很有年代感的书桌,正好可以让安茉写作业用。
至于床,目测是一米五的。
虽然这床能睡下两个人,但安茉是女孩,无论年纪大小,他都应该避嫌。这就是他和房东说安茉是他亲妹妹的原因。
工地上那两个人虽然嘴欠,但他们说的话也点醒了伍嘉时。
这个世界上就是有些男人会用肮脏的眼睛看待别人,看见有钱的女孩就会觉得人家的钱来路不正,就会联想到包养。同样的,看到一个女孩被没有血缘关系的哥哥养大,就会想入非非。
现在的安茉还小,她不懂这些,但有一天她长大了,听到一些不好的话该怎么办?
他要从根源上杜绝这一切。
亲兄妹,就代表有一道犹如天堑的伦理鸿沟,隔绝可能会产生的流言蜚语。
伍嘉时把床铺好,没有衣柜,他只能先把衣服叠好装进塑料袋里,两人的衣服分开装了两个袋子。
安茉坐在床边,好奇地问:“哥,你为什么要跟房东奶奶说我是你的亲妹妹?”
伍嘉时动作一顿,轻声说:“因为这样就不会有奇怪的目光。”
他把窗户打开通风,又从房东那里借来扫帚。
安茉像个小尾巴一样跟着他,他走到哪儿她就跟到哪儿,“什么叫奇怪的目光?为什么会有奇怪的目光?”
“茉茉你的问题太多了……”伍嘉时不打算跟她解释这些,轻轻拍了下她脑袋,“等你长大就懂了。现在呢,你只需要记住,以后不管是老师同学,还是周围的人,谁问你,你都要说我是你亲哥哥,听懂了吗?”
安茉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那如果有人问我们姓氏为什么不一样呢?我怎么回答?”
“你就说,一个随母姓,一个随父姓。”
安茉“哦哦”两声,说:“记住了。”
伍嘉时继续打扫卫生,扫帚扫过水泥地面激起灰尘。
细小的灰尘漂浮在从窗户透进来的光柱中,安茉伸手去抓,掌心摊开又什么都看不见,她笑了下,觉得有趣。
那时的她尚且不知道,一句亲兄妹,此后会成为她难以逾越的枷锁。
房间打扫完,伍嘉时领着安茉去了车站附近的批发市场,这里衣服鞋子各种小商品应有尽有。两人路过一家服装店的时候,被店里小女孩的哭声吸引住,同时驻足观看。
那小女孩看起来和安茉一般大,手里拿着一件美羊羊图案粉白条纹上衣,还有一圈荷叶边。她妈妈则是拎着另一套衣服。很明显,母女俩的选择产生了分歧,小女孩哭闹着坚持要买自己选的。
她妈妈拗不过她,无奈地付了钱。
一出好戏看完,伍嘉时低头逗安茉,“要不给你也买一件……美羊羊?”
安茉摇头,“我不要。”
伍嘉时问:“那你要哪件?”
安茉一脸认真,“我哪件都不要,我有衣服穿。”
她的衣服都是以前的,本就不多,洗得泛旧就算了,有两件穿着已经明显小了。
“两码事。”伍嘉时说,“要上小学了,怎么着也得买身新衣服吧?”
安茉坚持说不用,伍嘉时没理会她,进到店里指着一套豆绿色娃娃领上衣,下边搭配米白色灯笼裤,很清新,是夏天的款式。
他说:“老板,把那套拿下来让我妹妹试一下。”
有生意上门,老板忙不迭应下,把衣服直接递到安茉手里。
安茉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有买过新衣服了,面料崭新的触感让她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她看了看伍嘉时,后者笑了下示意她到试衣间换上。
安茉换完觉得腿脚有点不像自己的了,她别别扭扭地走出来,站在镜子面前。
老板在旁边可劲地夸:“诶呦,我开店这么多年就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小姑娘,瞅瞅,这皮肤多白,眼睛多大,鼻子多高!要我说,都能当童星了。”
老板这话一半在捧,一半也是出自真心,但由于她的形容词太过于套路,就使得她像是在尬夸。
安茉站在镜子前盯着自己看,她肤色随妈妈,确实挺白,而且还不容易晒黑。以前同村的小孩过完夏天都晒得像煤球,只有她顶着一张白嫩小脸,特容易招长辈捏脸。
她被夸得不好意思了,扭过头问伍嘉时,“哥,怎么样?”
上边豆绿,下边米白,伍嘉时评价:“像根小葱似的。”
安茉问:“是不好看吗?”
“没有,挺合适的。”伍嘉时笑了下问老板,“就这套吧,多少钱?”
“一套八十。”
这个价格在当时的批发市场还蛮有水分的。
“能便宜吗?”
“这已经是最低价了。”老板佯装为难,“你想出多少钱?”
“五十行吗?”
“嚯,你上来就砍了快一半?”老板眼神点了点安茉,“你看小姑娘自己也相中了,这样吧,再加十块我就买给你。”
一般来说老板让再加点就是之前递出去的价格可以接受,但还想再多赚一点。
伍嘉时正想着再讲讲价的,安茉却扯了扯他的衣角。
他还以为是小姑娘觉得没面子了,毕竟有些孩子会觉得家长讨价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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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丢脸,他见过的。
要不就这么着吧,加十块就加十块,伍嘉时心说。
“哥哥,算了吧,我们再去逛逛其他店。”
伍嘉时怔了一瞬。
安茉说完就要去试衣间把身上衣服换下来。老板见状有点急了,到嘴的鸭子怎么能飞,她忙说:“行行行,五十就五十吧,就当拉个回头客,以后常来呀。”
伍嘉时付完钱,走出店铺后低笑着问:“刚刚说算了吧,是真不想卖了,还是……”
“我装的。”安茉眨了下眼睛,“我爸爸和我说过,买东西的时候越表现出喜欢,老板就越不会便宜。”
“小小年纪懂得还挺多。”伍嘉时领着她继续逛,却不免想到他像茉茉这个年纪的时候是什么样。
那时的他糊涂蛋一个,什么也不知道,天真的以为世界就是数不清的山头,毕竟,一直到读高中之前他都没有走出过大山。
-
出租屋里什么都缺,要买的东西太多,一时半会也购置不全,伍嘉时打算先紧着重要的买,其他的以后再慢慢添置。
吃饭和睡觉是必要的,他给安茉买了个铁制折叠床,又买了电磁炉和锅。这两样都不便宜,好在老陈已经把工资结给他了,剩下的钱足够维持两个月的日常花销和安茉上学。
卖床的老板提供送货□□,伍嘉时把折叠床放在房间一角,这样只需要再用旧床单遮住两个面,就能形成一个私密的空间。
“先将就一下,等以后给你买好看的床帘。”
现在这样安茉就已经很满足了,她觉得床单挡上后,这个小床就变成了她的秘密基地一样。
安顿好一切,天已经很暗了。
搬家后的第一顿值得庆祝一下,伍嘉时说:“下馆子怎么样?”
“这个不就可以做饭吗?”
安茉盯着电磁炉看得眼睛都不眨,她没见过这东西,以前她家用得土灶,后来跟着安平到了工地也不允许私下做饭。
她说,“哥,你能不能教教我这个怎么用?”
伍嘉时摆手,“小孩不能学这个,危险。”
“好吧……”
“你想在家吃的话,我现在就去买菜……”
说出“家”这个字的时候,伍嘉时有瞬间恍惚,这个字离他们两个人都太过遥远。真神奇,两个没有家的人,凑在一起居然又有了家。
“我也要去。”安茉恨不得时刻跟着他。
伍嘉时扯了下唇角,牵起她的小手,“嗯,一起走吧。”
大约十几分钟,就从菜市场回来了。上来楼梯后伍嘉时看到南边那间房子门口站着一男一女,男的一手拿着钥匙开门,另一只手搂住女生的腰,门还没开就迫不及待吻在一起了。
幸好走廊的灯光昏黄模糊,看不真切。
伍嘉时立刻捂住安茉的眼睛。
10. 许愿望
一男一女显然也吓了一跳。
女生手忙脚乱地推开男生,略显尴尬地打了声招呼:“哈喽,我叫薇薇,这是我男朋友大龙,陈奶奶说搬来了新租客,原来就是你们啊。”
她知道有这么个事,只是没想到这么巧撞上了,早知道进屋再亲了。
伍嘉时第一次见这场面,他别开视线,缓缓松开了捂住安茉眼睛的手掌,“伍嘉时,这是我妹妹安茉。”
薇薇对可爱的事物没有抵抗力,走近了几步弯下腰,笑盈盈地说:“茉茉呀,你今年几岁了?”
安茉仰头看了眼伍嘉时,似乎是在确定要不要和这个陌生姐姐说话,得到他的点头示意后,她才回答:“马上就七岁了。”
“让我算一下……”薇薇伸出几根手指,默念着什么,然后说:“你是属龙的,和我对象一个属相。”
大龙之所以被周围人称为大龙,就是因为属龙。
大龙说:“哦豁,挺巧的。”
薇薇扭过头瞪了大龙一眼,语气微嗔,“以后这院有小朋友在,你注意点影响,听到没?”
大龙嘿嘿一笑,“知道了。”
本来伍嘉时就想提醒他们一下的,但不知道怎么开口,现在薇薇这么大咧咧说出来,倒是省事了。
简单打过照面后,各回各屋。
伍嘉时洗菜做饭,安茉就坐在小板凳上看着。他把电磁炉放在靠窗的位置,做饭时打开窗,这样油烟就不会飘得满屋都是。
只有一个锅,炒菜就不能煮饭。
伍嘉时只得先把土豆丝炒好盛进盘子里,再煮小米粥。
煮粥间隙,安茉忽然问:“哥哥,你也会交女朋友吗?就像薇薇姐和大龙哥那样。”
伍嘉时被这个问题打得措手不及,险些拿不稳汤勺,“问这个干嘛?”
“我就是想知道。”安茉带着点执拗,又用撒娇的语调,“哥哥你就告诉我吧。”
她不肯说原因,伍嘉时猜测估计茉茉是担心他交了女朋友就会不管她。经历过那些事,她就是会比普通小孩更容易没有安全感。
他要用一个明确的回答来安抚她,“不会。我现在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照顾茉茉长大。”
安茉若有所思,“那意思就是我长大之后,你就会交女朋友了吗?”
伍嘉时笑出声,这小姑娘脑回路怎么这么独特,“以后的事情以后再说。”
“哦……”安茉没再追问,看起来情绪不太高。
看着她坐在小板凳上托着腮不吭声,伍嘉时有点于心不忍,反思是不是刚才那句话惹她不高兴了。
他犹豫着要不要找补。
安茉却先一步开口,“哥哥,你能不能以后也别交女朋友?”
“怎么?想让你哥打一辈子光棍啊?”伍嘉时掀开锅盖看粥煮好没,水蒸气瞬间把他面前扑成一片模糊,他用手掌扇了扇继续说:“到时候你长大了谈恋爱了,留你哥一个孤寡老人在家。”
安茉说:“我长大了也不谈恋爱。”
“瞎说。”伍嘉时权当她是童言无忌,“你要好好学习,以后有一个好工作,找一个般配的人,幸福美满地过一辈子,听懂了没?”
安茉没吭声。
伍嘉时把粥盛出来,见她还跟个闷葫芦一样,“说话。”
安茉只得说:“听懂了。”
口气听着不大情愿,伍嘉时懒得跟她深究,反正等她长大了懂事了就会明白。
“去拿筷子吧,吃饭了。”
吃完饭没一会儿,安茉就开始困了,她躺在新买的折叠床上,周围有床单挡着,光线昏昏然,她很快就入睡了。
伍嘉时没急着睡,把下午给安茉买的新衣服洗了一遍晾起来,打算等开学那天让安茉穿着去上学。
之后几天伍嘉时都在跑手续,给安茉办理入学。办完这事他心中的一块大石头就算落地了,剩下的就是工作。老陈给他联系了新建商场的项目,商场属于车站商圈,离租住的房子不远。
伍嘉时没车,上班下班接送孩子全靠走路。他早上把安茉送到学校后再去工地,工地下班比学校放学要晚十多分钟。他就让安茉先在学校的保安亭等他。
虽说出租屋离学校就隔了一条马路,但他不放心让安茉自己回去,毕竟孩子太小,有时候几步路就会出现意外,况且,那个年代的阳城还不像现在这样,监控遍布大街小巷。
天已黑,安茉穿着新衣服,背着新书包站在保安亭左右张望,始终紧绷着的小脸在看到伍嘉时的身影后终于放松下来。
“哥哥!”
她张开手臂扑过去抱住他。
“小黏人包。”伍嘉时轻拍她脑袋,拉开些距离,牵着她过马路,“今天第一天上学感觉怎么样?”
安茉就倒豆子地跟他说了一大堆,诸如她们班有几个任课老师,周围的同学叫什么名字,重点说了她的前桌男生是一个看起来很讨厌的小胖子。
“才第一天认识,你就知道人家很讨厌啊?”伍嘉时笑着问。
“我当然知道。”安茉信誓旦旦,“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他是讨厌鬼。”
“行,那你眼睛挺好使的。”
安茉又说,“对了哥,今天老师让统计家长信息,我填了你的名字,但是还要写联系电话,我不知道该怎么写。”
伍嘉时还没有手机,自然也就没有电话号码。他心里挺不是滋味的,觉得在其他小朋友都填了家长联系方式,而茉茉却无从下笔时一定很无措。
但他不知道的是,当老师问起安茉为什么不填写,她并没有任何难堪,而是不卑不亢地叙述事实。
“你告诉老师,过段时间咱再把联系方式补上。”伍嘉时想了想,觉得要把买手机这件事提上日程了。他之前听人提过,市面上最便宜的诺基亚三百多块,等这个月工资发下来,他得留够一笔买手机的钱。
他们回去的时候,陈淑玉已经吃过晚饭,站在院子里给石榴树浇水。她年纪大了又是一个人,吃饭早,睡觉也早。见两人走进来,她略显惊讶:“你妹妹不就在对面六小上学,怎么回来这么晚?”
伍嘉时解释了下,因为工地本来下班就晚,他又走过去耽误了点时间。
“你走路接她放学的?”
“嗯……”
“你倒不嫌累。”话说出去陈淑玉又觉得有点不妥,人家就是因为没有车才走路的,她这么一说,倒显得何不食肉糜了。
她指了指院子里一辆看起来很旧的老式自行车,“那是我老伴之前骑的,放太久轮胎没气了,打点气应该就能正常骑,就先借给你用。”
说是借,其实也相当于送,只不过怕说送,这孩子不肯接受。
这算是突然的惊喜,以后就不用让茉茉等他太久了。伍嘉时唇角扬起,“谢谢……”他本想称呼房东,又觉得太疏离了,于是学着薇薇那样喊了声“陈奶奶”。
安茉也跟着他一起,笑眼弯弯地说:“谢谢陈奶奶!”
小孩子声音稚气、笑容灿烂,让陈淑玉不由得心中一软。她也笑了笑,对伍嘉时说:“以后你要是有事回来晚,就打电话跟我说,我去接她。”
“行,等我买完手机第一个就存您的电话。”
伍嘉时越发觉得买一部手机迫在眉睫。
开学一个月,安茉对小学生活适应的很好,国庆节前一天,她迎来了自己的七岁生日。
这一年的生日,爸爸不能给她过了,此后的每一年生日,爸爸都不能给她过了。安茉那天放学的时候,一路上都没怎么说话。
伍嘉时骑车载着她,“怎么今天这么安静。”
“没什么……”安茉坐在自行车后边,脸贴在他后背上。
直觉她肯定有事,伍嘉时问:“在学校被人欺负了吗?”
“没有……”
“那是怎么了?”
“哥……”安茉迟疑了好一会儿。其实她不太想说的,不想让哥哥再费钱给她过生日,但她又想到,以后的生日,都会是哥哥陪着她了,总要告诉他的。
这么想着,她才说:“今天是我生日。”
伍嘉时猛地想起之前薇薇问她年龄时,她说快七岁了,原来是这么回事。
他捏住刹车,单腿撑住地,扭头看她:“怎么早上不跟哥说?差点就要错过我们茉茉的生日了,走,带你去买蛋糕。”
伍嘉时调转车头。
安茉拍了下他的后背,“不用了哥,你的钱还要留着买手机。”
“过生日哪能不吃蛋糕?”伍嘉时往蛋糕店的方向蹬,“放心,钱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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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蛋糕店不是连锁的,就是个体的小店,蛋糕价格不算贵,当然款式也没那么好看,一个六寸裱花蛋糕三十块钱。
伍嘉时说挂在车子把上,安茉不同意,“晃坏了怎么办?”
“你坐后边拎在手里不安全。”
“我会小心的。”
伍嘉时拗不过她,只能让她拎着。回去路上,安茉小心翼翼地把蛋糕拎在手里,另一只手紧紧攥住伍嘉时的衣服。
她攥得越紧,衣服就越被往后扯,衣服领子卡在伍嘉时脖子上,他有种被扼住喉咙的感觉。好在回去的路不算远,到家后他的脖子终于得以解脱。
薇薇和大龙也刚回来,几人在一楼碰面。
薇薇看着安茉手里拎着蛋糕,“今天谁过生日呀?我猜猜,应该是我们可爱的茉茉!”
薇薇热情大方,这段时间经常会给安茉投喂好吃的,两人关系处得挺好。
安茉弯唇笑了下,“是我过生日,薇薇姐,等下请你吃蛋糕。”
大龙在一旁逗她,“只请薇薇姐,没有大龙哥的份吗?”
成年人好像总热衷于逗年龄小的孩子,尤其那种不是熊孩子、看起来就很乖的。
安茉说:“大龙哥也有份,陈奶奶也有。”
陈淑玉其实已经吃过饭了,正在客厅里看电视,听见院子里热闹就走出来了,恰好听见这句话。
陈淑玉说:“要不你们就在我的厨房里做饭吧,等会大家聚在一桌吃。”
薇薇问安茉:“小寿星愿意吗?”
安茉又去看伍嘉时。
“茉茉来决定,听你的。”伍嘉时揉了一把她的头发,马尾是早上他给扎的,一天下来已经松松垮垮。
安茉点头说好。
薇薇立刻推搡着大龙进厨房,“今天可是茉茉的七岁生日,你必须展露一下你的厨艺,还有你,小伍,你们俩男人一人贡献三道菜。”
大龙今年十九,薇薇比他小一岁,两人都比伍嘉时年龄大,很自然地称呼“小伍”。
俩男人进了厨房,陈淑玉的厨房收拾得很干净,厨具也丰富,两人商量着炒了几个家常菜,全部炒好端出来也就用了个把小时。
薇薇也没闲着,弄了个水果拼盘。桌子上摆得满满当当,薇薇说:“祝咱们茉茉生活幸福美满,学业步步高升!”
大龙调侃,“诶呦,你这整得像是给领导贺寿似的。”
薇薇瞥他一眼,“边去。”
“得嘞。”大龙还真出去了,回房间里拿了两瓶啤酒,对伍嘉时说,“咱俩喝一个。”
伍嘉时没喝过酒,也不清楚自己酒量,大龙给他倒了一杯,他尝了尝,不辣,有种麦香和气泡充盈口腔的感觉。也是在这天,他第一次知道,他连喝啤酒都会上脸。
大龙毫不留情面地说:“我靠,我还是第一次见有人喝啤酒能脸这么红的。”
他这么一说,伍嘉时脸上的酡色更明显。大龙再给他倒酒,他就不喝了,摆手说:“不了,我明天还要干活。”
饭吃得差不多,就到了压轴的蛋糕。薇薇点上蜡烛,安茉在烛影中闭眼许愿,而后用力吹灭蜡烛。
薇薇问她许得什么愿。
安茉看了一眼哥哥,抿唇说:“愿望说出来就不灵了。”
分完蛋糕也没有闹腾太晚,几人把客厅和厨房都收拾干净就上楼了。回到屋里,安茉问伍嘉时:“哥,你不好奇我许得什么愿望吗?”
“不好奇。”伍嘉时督促她去刷牙。
走廊尽头有个洗手池,安茉刷着牙含糊不清地说:“和你有关哦。”
“嘘。”伍嘉时比了个手势,“说出来就不灵了。”
当晚安茉躺在床上,许久都没睡着。幸好第二天就是国庆假期了,她不用早起上课。整个假期,伍嘉时都在加班,那个商场的项目工期紧,毕竟早一天开业就早一天赚钱。
假期最后一天晚上,伍嘉时去手机店挑了个最便宜的手机,又办了张卡,这下,他终于有了手机号码。他把电话号码写在纸上放进安茉的文具盒里,叮嘱她明天去学校了就把号码告诉老师。
然而,伍嘉时没想到的是,买完手机他接到的第一个电话就是来自安茉的班主任。
班主任说安茉在学校里受伤了。
11. 额头疤
挂断电话后,伍嘉时立刻跟工头请了假,着急忙慌地骑着自行车往学校赶。初秋降了温,风顺着喉管往里灌,一路凉麻直抵心脏。他顾不上那么多,脚下蹬得越来越快。
他把车停在学校门口落锁。
之前开学报道他送安茉来过,知道她班主任办公室的位置。
他推门进去,对方的家长已经到了,在哄自家孩子。那是个男孩,胖胖的,直觉这就是茉茉之前和他说过的前桌小胖子。
小胖子吓得不轻,一直在嚷。反而是受伤的安茉静静坐在椅子上,班主任在一旁神色焦急地安抚着她。
安茉眼神直直的,脸上没表情,显得有点呆。
“茉茉……”
伍嘉时喊了一声,安茉听到后才像是回过神,后知后觉的眼眶一红,眼泪啪嗒啪嗒掉下来。
一滴一滴像砸在他心里烫出个洞。
他连忙上前检查安茉的伤口。
额头上起了一个大包,边缘红肿,中心有个黄豆粒大小的伤口,流血已经止住,但有两道结痂的血痕从额头蜿蜒流到颧骨,看起来有些骇人。
她带着哭腔,“哥,我好疼……”
伍嘉时鼻尖一酸,揽住她轻轻拍了拍后背。
安茉这才停住了哭声。
伍嘉时扭头问班主任:“怎么没送去医院?”
班主任解释:“是茉茉自己不愿意去,也不让校医务室的老师帮她消毒,她坚持说完等你过来。”
对方家长在这时插了句腔,“对对,都是她自己不愿意去。况且,这也没严重到要送医院的地步……”
伍嘉时剜了男人一眼,“不严重?我妹妹伤得是额头……反倒是你家孩子一点都没有受伤吧?”
他目光冷冷落在小胖子身上。
小胖子被看得哇一声哭出来。
“乖宝不哭啊,不怪咱乖宝。”男人立马哄起孩子。
小胖子还在干嚎,见没效果,男人也不哄了,神色怪异地说:“小孩子之间小打小闹难以避免……我儿子也说了是你妹妹骂他,他才推了一把,谁知道那么巧磕到桌角。”
安茉从伍嘉时怀里探出脑袋,出声反驳:“他先骂我的!”
男人问:“他骂你什么?”
安茉小脸倔强,“他骂我哥哥!”
伍嘉时怔了下,没有想到事件的起因是和他有关。安茉在说这句话的时候,情绪显然比刚才要激动,他就像给动物顺毛一样手掌轻拂她后脑勺。
男人看向自家孩子:“你先骂的?”
小胖子显然理亏,不哭了,也不吭声了。
男人脸色不好看,没追问骂了什么,这对他来说不重要,重要的是受伤这件事,他极力想要说成双方都有责任:“先不提谁骂谁了,有小朋友说看见你妹妹拿起扫帚要打我儿子……”
安茉再次反驳他,“我没打。”
男人说:“班里好几个同学都看到你拿起扫帚了。”
“我又扔掉了,我没打他!”安茉说完,仰头看向哥哥。伍嘉时朝她点点下巴,示意自己相信她说的。
男人并不觉得一年级的孩子会有这样的忍耐力,在气头上拿起扫帚却没有打下去。他冷哼一声,脸上写着明晃晃的不信。
伍嘉时缓缓松开安茉,看了眼男人,又看向班主任,“我妹妹不会撒谎的,老师,教室里应该有监控吧?”
刚才班主任一直在关注安茉的伤口情况,忽略了责任划分的问题。听到伍嘉时这么问,她连忙说:“有的,今年学校给每个教室安装了监控。”
监控就是最直接的证据。
一行人挤进监控室,调取了事发时候的录像,视频里能清晰地看到两个孩子确实起了口角,内容听不清楚,但能确定先开口的人是小胖子。
他先骂,安茉回了什么,小胖子生气地推了她一把。安茉被推倒在地,额头撞到了桌角,她顺手抄起一旁的扫帚,想要还手。但只是把扫帚高高举起,在空中停顿一秒后又扔到了旁边。
事实摆在眼前,男人再也没办法巧言令色。
安茉没有还手,所以责任全都在于小胖子,男人沉着脸赔偿了五百块钱,领着小胖子离开时再也不“乖宝”地叫了,反而催促他走快点别丢人现眼。
五百块,相当于伍嘉时半个月的工资。
伍嘉时拿着这些钱,神色复杂。他领着安茉去医院检查,医生给伤口清理消毒后说:“不严重,过两天消肿了就好了。”
伍嘉时仍有些不放心,“会留疤吗?”
医生说:“不会,就这么一点破皮,也不深,小孩子恢复能力好。”
“还是开个去疤的药吧。”伍嘉时说,“毕竟是小女孩儿。”
“行。”家长要求开药,医生也不能拒绝,“要国产的还是进口的?”
伍嘉时没犹豫,“进口的。”
回去的路上,伍嘉时顺便去菜市场买了一斤排骨。他想法很简单,受伤了就得吃点好的补补。
到家之后,他把排骨炖上。
安茉拿着小镜子对着额头左看看右照照,觉得自己脑门上肿个大包的样子很滑稽。看了会儿,就自己笑出声了。
“你还笑得出来。”伍嘉时看了她一眼,有些无奈,“告诉哥,你们到底吵了些什么?”
安茉回想起当时小胖子的话,他当时贱兮兮地说她哥是农民工,整天弄得一身脏,指不定会携带什么病菌,还说她和哥哥住在一起,身上肯定也不干净。
才不是呢,陈奶奶一楼有卫生间,她哥哥明明每天下班回来都会冲澡,她也有按时洗澡。
但安茉没有去自证,她用眼睛死死盯着小胖子,说:你才脏呢,一身油腻肥肉,你就像一个行走的猪精,我看你身上才有病菌,你现在就是在教室里犯猪瘟!
小胖子被气得直翻白眼,恼羞成怒地推了她。
安茉没有把吵架的内容告诉哥哥,“我不说,你听了会不开心的,我干嘛要再重复一遍。”
她不想让哥哥知道小胖子骂的话,也不想让哥哥知道她是怎么骂人的,那样会影响自己在哥哥心里乖孩子的形象。
安茉的性格伍嘉时是知道的,倔起来没招。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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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想说,他也肯定问不出来。
“好吧。”他换了个问题,“那你告诉我,为什么明明都拿起扫把了,又没有动手?”
在监控室看到这一段的时候,不止班主任,连他都感到震惊。
安茉咬了下嘴唇。当时的疼痛感确实让她下意识想反击,可举起扫帚的那一刻,看到小胖子抱头害怕的反应,她突然觉得,打下去又能怎么样?只能解一时之气,并不能改变她受伤的事实。
既然这样,还不如选择让自己处在更弱势的位置,能让对方多赔点钱。
她并未把这些想法告诉哥哥。
反而装乖:“因为我不想惹事,不想让你担心。”
伍嘉时听得心里又酸又涩,难受得不行。他觉得是妹妹担心打了人要赔钱,他们没钱。贫穷就意味着有很多的无可奈何和妥协让步。
他想以后要努力赚钱,至少不能让妹妹再在这种情况下只能忍耐,还有,要攒钱买房,总不能一直住在出租屋里。
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安茉的成绩很好,伍嘉时空闲时间会辅导她功课,他发现这小姑娘在学习上特别较真,甚至有点强迫症。
她没法容忍同类型的题错第二遍,也没法容忍对一个知识点一知半解。一道错题,她反复不停地练习,不懂的知识点,她会弄清楚到可以当小老师讲出来的程度。
期末成绩出来的时候,安茉考了双百分。这在伍嘉时的意料之中,毕竟妹妹对于学习的态度,很难不取得好成绩。
安茉捧着第一名的奖状回来。
伍嘉时看着那张奖状,思绪忽然飘回了自己上学的时候,恍惚之间觉得那好像是上辈子的事了。
他把奖状贴在墙上,“我们茉茉长大了一定会很有出息。”
“什么叫很有出息?”安茉问他。
“嗯……”伍嘉时沉吟片刻,说:“大概就是成为你想成为的人吧。”
离年关越来越近,伍嘉时攒的钱虽然不多,但也够他和安茉过一个像样的年了。他给安茉买了件红色的羽绒服,特别喜庆,陈淑玉夸她像个小福娃似的。
他自己也添了件新衣,一件黑色派克服,帽子上带了一圈棕色毛领。但没舍得穿,打算等大年初一那天再穿。
薇薇和大龙回老家过年了,陈淑玉的孩子也回来了,只不过待了不到一周就又回大城市。伍嘉时一直到年三十才放假,买了肉馅和饺子皮,还有一条鱼。
年夜饭他炒了四个菜,对于两个人来说也绰绰有余。
初一早上吃了顿饺子,吃完之后两人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接下来要做什么了。他们不用走亲戚,这几天就在市区里瞎逛,游乐场去了,小吃街也去了,还一起放了烟花。
这是2008年年初,所有人都在期待着即将在北京举办的奥运会,伍嘉时也期待,但他更期待这一年可以多攒点钱。
阳城沉浸在一片幸福洋溢中,当时没人会想到,全球性的金融危机会波及如此之广,连阳城这样的小城市都受到了影响。
2008年11月份,工地开始发不下来工资。
12. 剪头发
伍嘉时的工资不高,除去两人的日常开销,能攒下来的钱其实不多。从11月份开始停发工资,他之前攒的钱撑了两个多月,时间来到2009年年初,马上又到了农历新年。
之前工头承诺了年底会发工资,辛苦一整年,总不可能让大家过不好年。所有工人都是这么想的,但现实却总事与愿违。
工地腊月二十三就放假了,工资的事却没了下文。上边不拨进度款,工头也急得焦头烂额,他倒是想先垫资先把这笔钱打下去,可资金实在周转不开。
“你们闹也没用,我现在手里没钱。就算你们把我拦在这不让走,这笔工资我也发不下来……”工头身边乌泱泱围了一圈人,这些都是跟着他干活的工人,看着大家眼巴巴等着钱过年,他也于心不忍。
“这样吧,等过完年,要是上边还不拨钱,我就把我那辆车先卖了,说什么也会把工资发给你们……”
那天是小年。
伍嘉时回去的时候,安茉刚从一楼的卫生间出来。这一年陈淑玉的孩子在大城市买了房,把她接过去过年。整个小院就剩下安茉和伍嘉时。
陈淑玉走之前叮嘱安茉,“一楼的热水器我没关,你洗漱干嘛记得用热水,别着凉了。”
安茉点头说好。
她今天就在卫生间洗了个澡。
寒冬腊月,在家里洗澡其实挺冷的,衣服刚一脱她就冷得直打哆嗦,但还是坚持把澡洗完了,原因很简单,她不想去澡堂。阳城的澡堂大都没有格挡,大家坦诚相对,这让小小年纪的安茉觉得很别扭。
她用毛巾把头发包裹着,出来就看到哥哥神色落寞。今早上他说去要工资,现在看来,肯定是没要到。
安茉没提工资的事,她才不会哪壶不开提哪壶。
“哥,我们晚上吃什么?”
“饺子吧,今天小年。”伍嘉时强颜欢笑,装出没事人的样子。妹妹没问,他也不会主动提,钱的事情不是妹妹应该担心的,他会想办法解决。去找点日结的工作撑到年后发工资也不是什么难事。
两人一同上楼。
“怎么不去澡堂洗澡?”伍嘉时说,“这么冷的天,感冒了怎么办?”
他这么一说,安茉还真感觉有点鼻塞。她嘴硬,“哪那么容易感冒?”
“过来,我给你头发吹干。”伍嘉时找出吹风机插上电,这是今年入秋时候买的。安茉头发多,密得都快看不到发缝,每次洗完头发都要好久才能晾干,夏天倒还好,天气一转凉就得及时吹干了。
安茉把毛巾取下来。
她刚才是随便裹得,头发乱糟糟也没梳开。伍嘉时用宽齿梳给她慢慢梳开,怕扯到头发她又得喊疼,因而动作很小心。
头发梳开,他就拿着吹风机对着她的脑袋全方位烘干。吹好的发丝自然垂落,伍嘉时看了眼长度,他之前都没注意过,茉茉的头发什么时候都长到过腰了。
“我哪天领你到理发店把头发剪短点吧?”伍嘉时比划了下长度,“剪到肩膀这怎么样?人家都说小孩头发太长会影响身高。”
“不要。”安茉警惕地转过身,不让他碰自己的头发,“这话一听就没有科学依据。”
伍嘉时以为是小女孩爱美,笑了笑说:“行,你就当我信谣传谣。”
当天晚上,两人坐在二手电视机前吃饭,本地卫视正在播天气预报,阳城市区预计未来一周都会降雪。安茉还在期待着一觉睡醒就能打雪仗,结果却是第二天早上从床上坐起来开始头重脚轻。
伍嘉时用手背探了探她额头,温度滚烫。
发烧了,估计就是昨天在家洗澡惹的祸。
“衣服穿好,我带你去医院。”
安茉发着烧,还在小声嘟囔,“去诊所抓点药不就行了?你每次不舒服都是这样。”
伍嘉时态度很强硬,“我可以这样,但你不行。”
“为什么?”安茉坐在床上没动作。
为什么?
当然是因为在我心里,你的命比我的命重要。
这种肉麻话伍嘉时说不出口,他已经把外套穿好,一回头见安茉还坐在床上,就穿着睡觉时的秋衣秋裤。
“再不去医院等会你就要烧成傻子了。”伍嘉时三下五除二把毛衣毛裤给她套上,又在外边裹了个长羽绒服,围巾和帽子也戴得严严实实。
安茉像个机器人,让伸胳膊就伸胳膊,让蹬腿就蹬腿。出门的时候她就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边,“烧成傻子就考不了一百分了吗?”
伍嘉时看她一眼,“完了,已经烧傻了。”
路面下雪结冰,骑不了车,也打不到出租车,那一年的除雪速度远没有现在快。伍嘉时只能背着她往医院走。
这雪的厚度,要是让她自己走,一路下来鞋袜肯定要湿,到时候脚得冻成冰棍。
冬天衣服穿得太厚,背着人走路更显得动作笨拙。就这么走了大半个小时,抵达医院门诊。挂号缴费,伍嘉时从衣服口袋里拿出最后一张红色一百块。
量了体温,高烧直逼四十度,小孩子这个体温已经是很紧急的情况了,医生立刻安排了输液。
安茉坐在输液室,整个人蔫巴巴也不说话。伍嘉时问护士要了暖宝宝,贴在输液管上。冬天输液太冷,进入血管肯定会不适,尤其安茉还小。
他身上此刻已经没钱了,但安茉明天还要来输液。
吊两瓶水,上午就能输完。输完液,他把安茉送回家,给她煮了点清淡的鸡蛋面,“你下午乖乖在家睡觉,哥晚上就回来了,不许乱跑听见没有?”
安茉有气无力地点头。
她窝在被窝里,迷迷糊糊睡着,醒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喉咙干疼,她咳了两声,望向门口。
门还严丝合缝地关着,哥哥还没有回来。
安茉还难受,咳了几下又闭上眼睛继续睡。不知过了多久,她听见哥哥的声音。
伍嘉时隔着被子推了推她,轻声说:“别睡了,起床吃点东西。”
安茉睁开眼睛,慢吞吞坐起来,声音沙哑,“哥,你去哪了?”
“找了个日结的活。”伍嘉时没细说,把磨破皮的手掌往后藏了藏,“快起来吧,吃完饭还要吃药。”
“哦……”
医院开的药只有三片,安茉吃药很省事,把药丸往嘴里一放,就水咽下去。下午睡得久了,她晚上没那么困,伍嘉时就让她自己看会儿电视,困了就去睡,他先躺床上眯一会儿。
安茉也没看多久,怕电视声音吵到哥哥睡觉。她看了两集动画片就关掉电视,回床上睡觉了。后半夜,她断断续续又咳嗽了几声,伍嘉时听见声音就醒了。
他找出温度计给她量体温,担心她半夜又烧起来。
幸好,现在体温是正常的。
输液第三天,安茉基本上就不咳嗽了,医生说明天要是没症状就不用再过来。
这场病来势汹汹,但去得也快。
安茉病好之后,伍嘉时还是照常去综合市场装卸货物。临近年关,这里比往常更忙碌,工资也高。伍嘉时想,无论怎么样,赚得钱要让他们能在过年期间吃点好的,和给茉茉发压岁钱。
大年三十那天,老板给他结完工钱。
回去路上伍嘉时看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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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边有卖烤红薯的,他买了两个,揣进衣服里。到家后看到的一幕,却险些让他把烤红薯扔地上。
安茉顶着一个像男生的寸头出现在他面前。
“你头发呢?”伍嘉时音量不自觉提高,几乎是质问。
“长头发太麻烦,我给剪短了。”安茉眼神躲闪,不敢看他,“你不是说小孩子头发太长会影响身高吗?”
“安茉!”伍嘉时连名带姓叫他,“你当你哥是傻子吗?”
哪个小女孩不爱漂亮,她那么宝贝的长发,就算是剪了,也不可能几乎是贴着头皮剪。
伍嘉时声音都在颤抖,“你是不是把头发卖了?”
“哥,你能不能别问了?”安茉心里发虚,说话也没底气,“又不是不会再长了……”
“茉茉……”伍嘉时欲言又止,把两个烤红薯从怀里掏出来,坐在凳子上背对着她,沉默地剥皮。
他不理她,安茉就主动蹲在他面前,“哥,对不起,别生气了……”
伍嘉时把剥好的烤红薯递给她,他一抬头,安茉才发现他眼眶好红。
他伸手摸了摸安茉的脑袋,有点扎,像触电般,他又迅速把手收回去,喃喃地说:“我不是生你的气,我是在气我自己……”
气我自己给不了你好的生活。
初一早晨,安茉在枕头底下发现了一个红包,她拆开,里边有二百块钱。而伍嘉时穿外套时,手伸进口袋,里边也同样是两张红色钞票。
年后复工,工头遵守承诺把工钱结清。伍嘉时拿着那一沓钱,那是他三个月的工资,却也只有薄薄一沓。
他看着远处尚未完工的大楼,搅拌机的轰鸣声就在耳边,塔吊投射下的阴影将他覆盖。
有那么一瞬间,他在想,他真的要继续在工地上吗?他从来不怕出卖力气,他只是怕出卖力气也挣不到钱,怕勤劳致富只是底层人的止痛剂。
他太害怕了,害怕不能照顾好茉茉,害怕对不起安叔。
2009年2月,伍嘉时离开工地,跟着一个搞装修的师傅干起了室内装修。
春去又秋来,三年时间,安茉升入小学五年级,身高窜到了一米五五,头发又长到了及腰的长度。她不留刘海,扎了高高的马尾,陈淑玉说她看着都像个大姑娘了,伍嘉时却不认同,总说她还小。
伍嘉时跟着师傅干了两年,开始接一些私活,再到后边出去单干,组了个小型的装修队,加上他自己也才四个人。接的都是小活,但也比跟着别人干要赚钱。
时间上更灵活了,他现在每天准时准点去接安茉放学。那辆自行车后来也没骑,换成了电瓶车。他暂时不会考虑买车,觉得还是先买房更重要。
有了房子才算有了真正属于他们的家。
还有个原因就是,这些年房地产蓬勃发展,他担心再过几年房价涨起来就买不起了。
伍嘉时算了算手里的钱,估摸着再干两年,在安茉上初中的时候,就能买个小两室了。
把安茉接回家,伍嘉时开始炒菜做饭,安茉趴在桌子上写作业。
伍嘉时叫她:“茉茉,家里没盐了,你去董叔那里买点。”
董叔就是他们当年要租房子时,询问的那家烟酒副食店的老板。他女儿董乐和安茉在同一个班,关系不错。
安茉拿了零钱出门。
她的作业本没有收起来,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把书页吹得乱飞。伍嘉时走过去关窗,不经意间看到她桌面摞的课本中夹了个封面花花绿绿的书。
他低头看了眼书名。
《恶魔校草爱上我》
……
13. 微信名
安茉走进副食店的时候,董叔不在,就董乐一个人趴在柜台上写作业。她径直走进去拿了包盐,因为常来,对摆放位置很清楚。
董乐抬起头说:“你直接拿走吧,不用给钱了。”
安茉没理会董乐的话,从口袋里拿出来两块钱纸币放在柜台上,“亲兄弟也要明算账。”
董乐“切”了一声,“我才不信你跟你哥也会把账算这么清楚,你就是跟我见外。”
安茉走神片刻。
如果说一开始伍嘉时对她的好,是出于对她爸爸的亏欠,那这几年过去了,谁欠谁的,他们之间早就算不清了。
“真要见外能帮你藏书?”安茉朝她挑了下眉梢,“我走了,小老板。”
进入五年级之后,在女生之间悄然流行起了言情小说,董乐就是其中之一,每天剩下一半早餐钱用来买书。但她又不敢带回自己家里,害怕会被父母发现,只能由好友安茉代为保管。
原因很简单,安茉家里就她和哥哥两个人,她哥哥又相当尊重她的隐私,基本上不可能被发现。
“你明天记得帮我把书带去学校!”董乐朝着安茉的背影喊。
安茉没回头,背对着她比了个ok的手势。
一路上没耽误时间,安茉回去的时候恰好赶上菜炒好快要出锅。伍嘉时接过盐撕开,往菜里加了点,他把菜盛进盘子里,安茉很自然地伸手去接。
“那个……”伍嘉时想说什么,却又不知道怎么开口。
“怎么了?”安茉不明所以。
伍嘉时看着她,最终只说了个:“小心烫。”
安茉投给他一个莫名其妙的眼神,转身把菜端过去摆在小餐桌上。
这些年,出租屋的变化挺大,从最初的缺东少西,到现在满满当当的生活气息。餐桌、衣柜、厨具连同新床帘都是兄妹俩一点一点添置的。
吃饭时候,伍嘉时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件事不能视而不见。
茉茉一直都是很听话的孩子,在学习上从来不用他操心。看言情小说其实也算是提升阅读量,虽然阅读内容可能有点……但这无伤大雅。他不需要严厉地批评她,只需要稍加提醒就好。
“这周六哥陪你一起去图书馆吧?”
安茉愣了下,“你不用干活吗?”
安茉有每周去图书馆看书的习惯,伍嘉时给她办了借阅卡。
以往都是伍嘉时早上去干活的时候把她送去图书馆,等到中午再去接她,这两年条件好了,一般中午都会在外边吃一顿。
“这周六正好没活。”这句是实话,不是伍嘉时在找借口,干装修也不是每天都有活的。
“行啊。”安茉抬头看他,“不过那天我还约了别人。”
“董乐吗?”她真正要好的朋友不多,伍嘉时闭着眼睛都能猜出来是谁。
安茉“嗯”了声,继续吃饭。
“那就一起去吧。”伍嘉时说,“中午带你们俩去吃肯德基。”
安茉没吭声,她在想要不要找个借口和董乐说不去了,这样就能单独和哥哥一起去图书馆,一起吃午饭。她觉得自己的想法有点奇怪,那明明是自己最好的朋友,可她也不愿意对方来分享她哥哥半天的时间。
这叫自私吗?安茉为此感到苦恼。
隔天安茉把那本小说带去学校,像进行某种神秘交易一样,她从书包里拿出来,董乐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接过塞进自己桌斗里。
下课时候,董乐就用课本挡住偷偷摸摸地看。
安茉敲了敲她的桌子,因为做贼心虚,把她吓得一激灵。
董乐赶忙用手臂挡住小说,“你干嘛呀?”
安茉无语地说:“我去厕所。”
她们俩是同桌,安茉坐在里边靠墙位置,董乐坐在外边靠走廊位置。
董乐没起身,用手扳着椅子往前挪了挪,身体贴着课桌边,留出来能容纳安茉通行的距离。
等安茉回来,董乐已经把小说收起来了。
“怎么不继续看了?”安茉问。
“我觉得这么整不是个办法。”董乐一脸认真,“等到周六咱们去图书馆,我要光明正大、酣畅淋漓地看!”
“哦对。”安茉想起昨晚的事,“忘记跟你说了,周六那天我哥哥也会去,你要是觉得不自在的话,要不咱们改天再约。”
她挺希望董乐顺着她的想法往下说。
但董乐没有听出她的言外之意,反而眼含期待:“真的吗?嘉时哥也要去!”
安茉扬扬下巴,“是你哥吗你就叫?”
董乐朝她摇头晃脑,“就叫就叫,小气鬼。”
小气鬼就小气鬼吧。哥哥对安茉而言是一个特殊的符号,所代表的是她最亲的人,可以完全信任的人。她失去了父母,离开了姑姑一家,好像什么都留不住,唯有哥哥是让她觉得可以牢牢抓住的。
周六那天,董乐如约而至。伍嘉时领着安茉已经等在图书馆门口,深秋时节,一个穿了件厚实软糯的毛衣外套,另一个穿着深灰色卫衣开衫。
这一年的伍嘉时二十岁,脸庞已经不再稚气,目光中流露着坚毅。近些年身高又长了几公分,在人群里显得很扎眼,尤其是常年的体力劳动令他的身型看起来挺拔结实。
“嘉时哥,你今天蛮帅的。”董乐笑眯眯地说,“忘记了,安茉不让我叫你哥,那我叫什么呢?总不能直呼其名吧?”
安茉皮笑肉不笑地挽起董乐的胳膊往里走,“小老板,你今天话有点多了哦……”
感受到一道充满压力的眼神,董乐自觉把嘴闭了起来。
她俩的行为在伍嘉时眼里纯属小孩子玩闹,他没把这话放在心上,笑了笑,跟着进了图书馆。
图书馆里大家都保持安静。
俩小姑娘选好书就找了个角落,趴在书桌上看书。安茉选了一本《呼啸山庄》,董乐选了另一本名著,但坐到书桌前,她就把书换成了书包里的小说。
伍嘉时没关注这边的动向,他在认真地挑选自认为有利于这一年龄段孩子身心发展的书籍。他选了几本,看完简介,又随手翻了翻里边的内容,确定没有不良因素,他把这几本书摞起来。
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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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临近中午,俩小姑娘看书看得饿了。
安茉一回头,就看见哥哥面前像摞砖头一样整整齐齐摞着几本书。她瞪大眼睛,看看书又看看哥哥,眼神询问这是什么意思。
伍嘉时指了指她的借阅卡。
安茉反应过来,这是哥哥给她挑选的书,让她借阅这些。公立图书馆的书不能直接购买,伍嘉时给她办的借阅卡是押金最高档次,一次性可以借十本书。
虽然不知道哥哥为什么要亲自选书,但这是他的好意,安茉欣然接受。
走出图书馆,安茉把借阅的图书妥善装进自己书包,伍嘉时很自然地将她的书包拎起来,挎在自己肩上。
伍嘉时没有过多的说教什么。这本来也不是什么需要明令禁止的事情,只不过是到了某个年龄段,会对一些事物产生好奇。
现在是小说,以后也可能会是异性,这是成长所必须经过的,他要做的是给予正确的引导。
安茉并不清楚他的想法,相反是一旁的董乐看着安茉书包里的书,再一联想到自己书包里的小说,瞬间红了脸。
中午伍嘉时领着俩小姑娘去了肯德基。
叫到号,伍嘉时去取餐。
“哎,我怎么就没有一个哥哥呢。”董乐看着他的身影默默叹气,“好羡慕你哥对你那么好。”
安茉伸手掌挡住她的视线,“别羡慕。”
眼前被挡住,董乐只能歪着头看她,“嗯?”
安茉对她报以微笑,“虽然你没有哥哥,但是你有恶魔校草呀。”
董乐:“……滚蛋。”
被骂了安茉也没生气,继续笑着说:“小老板,你现在最重要的事情是小升初哦。”
2013年的夏天,两人从六小毕业,又升入同一所初中。初中按学区划分,同学间有挺多熟面孔。初一开学,班主任要组建一个家长群。
那时候微信刚刚兴起,伍嘉时还没有微信号,安茉就帮他注册了一个。
“哥,你微信昵称要叫什么?”
伍嘉时说随便,安茉就默默捣鼓了一会儿,然后把手机递给他。
伍嘉时低头看了眼昵称,笑出声,“为什么是15?”
“因为……”安茉拖着调子说,“五加十等于十五。”
原来是谐音梗。
伍嘉时觉得挺有意思,以至于这个微信名一直伴随了他好多年都没有修改过。
安茉在这一年也拥有了属于自己的手机。伍嘉时给她买手机的初衷是为了方便联系,且他相信妹妹不会沉迷于手机。
事实证明,安茉确实足够自律。
那天晚上,安茉也申请了一个微信号,她添加的第一个好友就是伍嘉时。
伍嘉时看着她的微信昵称,愣了愣神,“157又是什么意思?身高吗?你不是已经160了吗?”
他隔段时间就会记录一下她的身高,用粉笔在墙上画一个刻度。因此他很确定妹妹现在的身高是一米六。
“不是身高。”安茉低下头,声音有点小,“那一年你给了我一百五十七块钱。”
14. 黏人包
九月初,开学后紧接着就是为期一周的军训。
安茉提前看了天气预报,未来一周都是艳阳天。顶着大太阳军训,想想都觉得发愁。
董乐哭丧着脸跟她说:“都不敢想象军训完我会变成一块怎样的黑炭。”
安茉没接腔,她天生皮肤白,怎么都晒不黑,接这话太容易拉仇恨了。但就算她不说话,董乐也已经开始大呼不公,“老天爷太偏心了!怎么会有人长得漂亮,学习又好!”
在董乐的记忆中,整个小学时代,安茉就没有从年级第一的位置上下来过,考满分就是家常便饭,妥妥的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
她是真的觉得好羡慕。
安茉被夸习惯了,没什么感觉,给她出主意,“怕晒黑的话,要不你涂点防晒霜?”
董乐眼睛亮了亮,又暗下去,“算了吧,我妈肯定不会给我买的。她只会说我还小别想着打扮自己,多把心思放在学习上。”
安茉不知道要怎么安慰她,沉默地用手臂揽住她,掌心轻轻拍了下她的肩膀。
做完这些后安茉愣神片刻。
怎么这个动作这么熟悉呢?她反应过来,以前她不开心的时候,哥哥也会用轻拍的方式来安抚她。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把这套动作给学过来了。
董乐倒也没难过太久,没几分钟就扬起笑,“我没事,我先回去了。”
两人在校门口分道扬镳。
董乐直接骑自行车回家,而安茉还像小学时候一样等着伍嘉时来接她。
有时候安茉都觉得,在哥哥心里,她可能一直都是长不大的小孩。明明学校回家的路没多远,他却怎么都不放心她自己回家。
他总说,坏人多,女孩子要注意安全。
安茉觉得他有点过于草木皆兵了。
安茉只等了两分钟,伍嘉时就到学校门口了,骑着那辆蓝色的电动车。安茉亲切地称呼它为“小蓝”。
她习惯性地掀开车篮的盖子要把书包放进去,却看见里边有一袋子东西。
“这些都是什么啊?”安茉问。
“你军训能用到的。”伍嘉时想了下超市售货员给他推销时的话术,“这个是防晒霜,能防紫外线的,那个是清凉贴,贴额头上的……”
安茉把袋子拎起来看了看,笑着问:“怎么还有巧克力啊?”
“这不是怕你低血糖晕倒。”伍嘉时让她把袋子放回去,“别看了,快点坐好回家。”
安茉听话地坐在后座,“哥,我好像不低血糖吧?”
“有备无患嘛。”
“也对。”安茉像往常一样侧着脑袋靠在哥哥的后背上,油漆混合着汗味并不好闻,但她已经习惯,这个味道令她很安心。
隔天军训开始,安茉把防晒霜分享给了董乐。
董乐感动得不行,又不好意思多涂,每次只挤一点点,还是安茉看不下去,又往她手掌心点了两下。
军训前三天都安然度过,训练强度对安茉来说可以接受。等到第四天上午,光线强烈,安茉眯了眯眼,腹部的异样感让她额头渗出汗珠。
从未有过的感觉,小腹下坠,隐隐作痛。
按理说,初一的生物课上就会讲到关于女性生理期的知识,但现在是开学军训,还没有正式讲课。
安茉有一瞬间的无措,又很快冷静下来。
虽然没有女性长辈和她讲过关于这方面的知识,但她大概也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六年级时班上就有女同学经历过这些,她对此有一个模糊的概念。
会流血,需要垫着东西,不然会染到裤子上。
异样感愈发强烈,安茉深吸一口气,举手示意自己不舒服。
全班的目光都被吸引过来,安茉顶着各色目光,平静的又重复了一遍:“教官,我现在感觉很不舒服,需要找班主任请假。”
她的唇色有点发白。教官看她不像装的,就找个同学陪她一起去找班主任,董乐自告奋勇。
两人一起往办公室的方向走,安茉把外套脱了围在腰上。班主任批了假,跟她哥哥打电话让过来学校接她回家。
班主任打完电话说:“你去学校门口等着吧,你哥哥马上就过来接你。董乐你陪她一起去,等会儿记得还回来继续军训。”
走出办公室,其他年级都在上课,走廊里空荡荡的。董乐小声问:“你是不是那个来了……”
安茉“嗯”了声。
她现在说不上多疼,更多的是心理上面对初潮的不安和焦躁。
“我听我妈说,要垫那个东西,叫做卫生巾。”董乐把声音压得很低,“等下嘉时哥来接你,也不知道他懂不懂这些。”
“应该……懂吧。”安茉此刻只想先回去再说。
把人送到校门口,董乐就只能回去继续军训了。
安茉没往椅子上坐着等,怕不小心沾到哪里。她就靠在墙上,低头盯着脚尖,计算着哥哥需要多久才能过来。
伍嘉时在接到电话后就放下了手头的工作往学校赶,一路上各种想法把心头填满,让他有种重回小学时得知她在学校受伤的焦急感。
他把车骑到学校门口。
安茉抬起头喊了声“哥”。
“哪不舒服?”伍嘉时下意识用手背探她的额头,“脸这么红,是中暑了还是发烧了?”
“都不是……”安茉觉得有点难开口,她直接坐上车,“哥,你路过超市的时候能停一下吗?我要买东西。”
伍嘉时说:“你不是不舒服吗?我先送你回去,等下要买什么我去帮你买。”
“好吧。”安茉没再多说什么,她现在晒得有点头晕。
幸好家离学校不算太远,不到十分钟的路程。再久一点安茉真的要被晒蔫巴了。
安茉下车,伍嘉时仍坐在车上没动,问她:“要买什么?”
安茉纠结了半分钟。
因为面对的是哥哥,所以她不觉得这件事有多么难以启齿。这些年,伍嘉时承担不止是哥哥的角色,还像一个拉扯孩子的父亲,填补了安平缺失她人生的空白。
亦父亦兄,他是她最亲的人,她也习惯了依赖他。
半分钟后,安茉看着他的眼睛缓缓开口:“要买卫生巾。”
伍嘉时微怔,原来她今天的不舒服时是因为这个。妹妹长大了,是他没考虑周全。
“你在家等我,我很快就回来。”
安茉回到出租屋里,扭头往自己的裤子上看,果然看到有一小片深色痕迹。她在想,要不要先问薇薇姐借一个,薇薇姐那里肯定备的有。
薇薇最近辞职了,没去上班,这个时间点还躺在出租屋睡觉。
安茉犹豫着去不去,薇薇却先一步敲门了。
“你哥给我发消息说你有点情况,让我照看一下你。”薇薇问,“怎么了?茉茉。”
“其实也没事。”安茉笑得略显僵硬,觉得她哥实在是小题大做了,她怎么就需要照看了?
薇薇斜倚在门框上,“哦呦,有什么事是不能跟我说的?”
同为女性,倒也没什么不好意思。安茉抿了抿唇,“嗯……其实是我来月经了。”
薇薇瞪大眼睛,笑了起来:“恭喜啊!恭喜我们茉茉解锁了女孩成长的标志性事件之一!”
薇薇的反应让安茉的那一点紧张完全缓解了。
这句恭喜也让她明白,初潮没有什么好羞涩的,这代表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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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长。
薇薇给她科普了一些注意事项,比如经期不能接触太冰的,还有每个女生的周期不一定都是三十天,让她自己找找规律,反正就是提前那几天就注意下,垫上护垫。
安茉听得很认真。
薇薇看着她的样子,又回想初见时站在哥哥身边的小女孩,不免有些感慨,“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间我们茉茉都长这么大了。”
“可是我哥还是把我当小孩看。”安茉轻声说,“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才会觉得我长大?”
“可能等到十八岁吧。”薇薇笑着说,“说不定到时候你还能当我的伴娘呢……”
话尚未说完,薇薇的笑容已经变得苦涩。
她以前说过,等她和大龙结婚的时候,就让安茉来当花童。那是她和大龙在一起的第三年,那时和他挤在出租屋里,却充满了对未来的幻想。
现如今,他们已经在一起七年了,依然住在出租屋里。她所幻想的买一套属于两人的房子、办一场婚礼,依然遥遥无期。
伍嘉时回来的时候,薇薇已经离开了。
他一手拎着塑料袋,一手提着排骨,进门后就说:“我帮你跟班主任请了两天假,你先在家休息。”
要是平时上课,他不一定会帮她请假,但现在是军训期间,生理期参加军训他怕她会吃不消。
“哥!”这对安茉来说是今天第一个好消息,她伸出手臂抱住他的腰,像小时候一样撒娇。
伍嘉时想推开,但他两只手都被占满了,于是只能无奈地说:“松开点,怎么还跟个黏人包似的?”
安茉闻言松开了手。
伍嘉时把塑料袋递给她,什么也没说。
安茉去卫生间垫好出来。
伍嘉时在水池边清洗排骨,他说:“趁这两天不去学校,你跟我一起去看看房子吧?”
“哥!”这是今天第二个好消息,安茉凑过去,眼睛弯弯的亮晶晶,“我们要买房了吗?”
“嗯,别一惊一乍的。”伍嘉时把洗好的排骨扔进锅里焯水,眼中带笑,“我手里的钱够买个小两室。估摸着房价要一直涨了,咱趁早买一套。”
安茉又想伸手去抱他。
从小到大就是这样,一激动就忍不住要抱,有时候伍嘉时都没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她圈住了。
“行了行了。”他把她手臂拿开,语气带着点无可奈何,“怎么还越说越来劲了。”
这两天,他们跑了三个售楼处,最终确定在阳城一高附近新开发的楼盘。
伍嘉时算过了,等到房子交付再到装修好入住,需要很长一段时间。现在安茉初一刚开学,差不多等她读高中的时候,他们就能住上新房子。
一高是阳城最好的高中,以安茉的成绩完全没问题。到时候上学离家近,可以走读。
价格上也可以接受,阳城是小城市,这一片又没在市中心,房价并不算太高。
伍嘉时让安茉来选户型。
安茉听着销售人员的介绍,把每一套房型都夸得天花乱坠。她觉得都差不多,选了一套设计合理的两室一厅。
伍嘉时付的是全款。
安茉看着他,忽然想到了一句话,男人在付款的时候最有魅力,这句话也适用于哥哥。
走出售楼处,安茉有种不真实感,她抬头看向伍嘉时,“哥,这以后就是我们的家了吗?”
伍嘉时对上她的目光,“当然了,怎么问这种傻话?”
安茉又问:“只有我们吗?”
伍嘉时不太理解她的意思,“嗯?”
“我是说……”安茉睫毛微动,嗓音淡淡,“你以后结婚生子了,这个家还会一直有我的位置吗?”
15. 别遗憾
“别瞎说,哥连女朋友都没有,结什么婚?”
这些年养孩子、攒钱买房子就已经占据了伍嘉时生活的所有重心,他哪里还有闲情逸致去谈恋爱。
他笑笑,“你这孩子怎么总爱胡思乱想?”
安茉没说话。
伍嘉时觉得可能是他的回答没让小姑娘满意,于是语气认真了些,“放心,哥永远不会不管你的……”
安茉的心落在实处,又因为他下一句话悬荡起来。
伍嘉时接了句,“要是以后真结婚了,大不了就换一套大一点的房子。”
安茉听着他不以为然的口吻,想说什么,却又没办法开口。她再也不能像小时候那样,天真又固执地说你以后别结婚好不好。
那时她不懂,说出这种话也毫无心理负担,现在不一样了。
安茉为此感到郁结,她低头不语,沉默地往前走。
伍嘉时给她请了两天假,又正好赶上周六周日,连休四天,等到周一去学校的时候,军训已经结束了,照常开始上课。
初中生活和小学截然不同,学科更多,学业更重,周围同学的想法也产生了变化,课余讨论多了一项谁喜欢谁的微妙话题。
安茉对这些不感兴趣,可她又时常处在话题中心。
她对此并非不知情,只是不愿意加入讨论。
谁喜欢她和她没关系,只要不闹到她面前,进行一些自我感动式的告白,她都懒得搭理。在意这些事情本身就是在满足别人的八卦心理,她没这么闲,有这时间她还要刷题。
时间就这么一晃来到学期末,经过一个暑假,再开学升到初二,安茉在学校的话题度依然居高不下。
年级第一、漂亮、又有点小高冷,这些标签使她成为不少男生暗恋的对象。
安茉依旧还是你不说我就当不知道,你说了,那么不好意思,我不早恋,请不要再打扰我了。
直到某天,董乐在她面前提起:“一班的班长好像喜欢你……”
安茉在脑海里过了一遍,对不上这号人是谁,“是吗?那他挺闲呀。”
“你对他没感觉吗?”董乐问,“他长得帅,人缘好,家里还很有钱。”
她说着说着,慢慢低下了头。
“没有。”安茉对此人完全没印象,更别说感觉了。她反问:“你对他有感觉吗?”
“没、没有……”董乐迅速否认。
她们像往常一样在学校门口道别。
回家路上,董乐一直心不在焉。
其实她刚才撒谎了,她确实对那个班长有好感,他符合她对校园小说男主的所有幻想。在步入青春期后,对这样的男生产生好感似乎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但也仅限于好感了,她不敢直说,因为觉得自己太普通了。
董乐站在路边吹了会儿风,才回家。
董母正在架子前理货,见她回来就问:“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晚?是不是在路上跟哪个同学玩得忘记时间了?”
“不是。”董乐垂着脑袋回答完就直接去写作业了。
董母没发现女儿的异常,继续着自己的教育,“你少接触那些不三不四的人,让妈妈省点心,听到没?”
董乐没吭声。
董母依旧喋喋不休,“你什么时候能跟人家安茉学学,次次都考第一名。我就不明白了,你们俩玩那么好,怎么成绩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你要是能有人家一半优秀,我就烧高香了……”
这样的场景发生过许多次,以前妈妈也总拿她和安茉比较,那时候年纪小,除了心里不舒服之外,倒也不敢说什么,但这一次董乐觉得快喘不过气了。
她猛地把笔一摔,“你为什么总拿我和别人比较?她那么好,你怎么不让她当你女儿?”
没料到女儿反应如此激烈,董母愣了愣,又觉得作为家长的威严被冒犯了,她冷冷一笑,语气强硬,“你以为我不想吗?”
也就是在这一瞬间,窒息感笼住董乐,她的眼泪大颗大颗从眼眶溢出。
她跑出去,像受伤的小动物,下意识想向熟悉的人寻求安慰。她想去找安茉,她需要安茉,需要安茉像以前一样轻轻拍着她的肩膀。
可是想到母亲的话,董乐的脚步就迟迟迈不出去。
那是她最好的朋友,各方面都那么优秀,她一直都很羡慕安茉,是的,羡慕,不是嫉妒。可是在妈妈日复一日的比较中,在打压式教育中,最好的朋友变成了刺向她的利剑。
安茉没有做错任何事情,可妈妈的话压在她心头,她没办法毫无芥蒂的继续和安茉做朋友。
-
安茉能明显感觉到董乐疏远她了。
老师调座位时董乐不再和她做同桌,课间不再聊天,放学时候不再一起从教室走到校门。
她不清楚具体原因是什么,她好像也没有做什么让人讨厌的事情吧?
安茉收拾好书包,一个人往学校门口走,她在等哥哥接的时候看见了董乐和几个男生有说有笑,那几个男生穿着外校的校服,看起来流里流气的。
安茉看着他们,她确定董乐也发现了她。
但董乐没有看向她,于是她也轻轻别过眼。
错不在自己。安茉想,是董乐疏远了她,是董乐不珍惜这段友情,她没有错,可是为什么感觉鼻子好酸?
安茉在心底默默说:小老板,你好过分。
晚上吃饭的时候,伍嘉时看出来安茉今天心情不佳,埋头吃饭也不说话。他问:“怎么了?谁惹你了?”
“没有啊。”安茉不承认,继续扒拉饭,“没人惹我。”
“口是心非。”她这幅样子哪像没事?伍嘉时直接戳穿她,“你这招能骗过别人,但骗不过你哥。”
“怎么着?”安茉歪头看他,“您是我肚子里的蛔虫?”
“少打趣你哥。”伍嘉时朝她抬了抬下巴,“说说吧,到底怎么了?”
安茉也觉得需要找人倾诉一下,哥哥就是当情绪树洞的最佳人选。她把嘴里的饭咽下去,睫毛忽扇两下,“小老板最近都不理我了。”
伍嘉时也挺意外的,“你们闹矛盾了?”
“没有啊。”正因如此,安茉才觉得有点委屈。
“别着急。”伍嘉时说,“你好好想想这种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我没着急。”安茉仰着小脸说。
她开始想,董乐对她的态度是从何时开始不一样的。好像是那天董乐说一班的班长喜欢她。
她回想着董乐当时的神情,揣摩出一丝端倪。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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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董乐没有承认,但应该是对那个班长有点意思的。
因为这个吗?
安茉心里冒出这个疑问,又迅速给予否定。
不可能。
这么多年的好朋友,她觉得董乐绝对不会为了一个异性就这么对她。生活又不是狗血小说,哪有那么多好朋友为了男人反目成仇的狗血故事。况且,小老板也不是这种人。
这事伍嘉时不知道怎么说,小女生之间的友情他不了解,也不好评价什么。但作为哥哥的角度,他不想安茉因为这件事心情不好。
他想来想去,斟酌着开口:“要不你去找董乐问清楚,如果有什么误会,说开就好了。有很多事情啊,其实归根结底都很简单,但是谁都不愿意开口,就把事情弄得复杂了。”
沟通能解决很多问题,这个道理安茉懂,可实际操作起来,往往又抹不开面子,“我去找她,显得我像是在主动认错一样……可我也没做错什么。”
青春期的小女生最要面子了。
伍嘉时看着她纠结的样子,笑了笑说:“茉茉,其实有时候主动呢,不是代表你错了,而是因为你在乎这段感情。”
安茉有点被说动了。
“你想想看,要是这段友情就这么不明不白的结束了,你以后会不会觉得遗憾?会不会后悔没有问清楚?”伍嘉时以前也有过认识好多年的发小,但随着他离开大山,也就没有再联系。他不会后悔,只是选择不同而已。
他对安茉说这些话,也谈不上设身处地,单纯就是开导妹妹。毕竟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这两个问题,安茉连着点了两次头。
她把这话回味了一遍,觉得是这么个理,不管以后能不能当朋友,要死也得当个明白鬼。
“我明天就去问她。”
安茉吃完饭就继续写作业了。她升了初中作业变多,伍嘉时不让她刷碗,说耽误她写作业的时间,赶紧写完早点睡觉,早睡能长身体。
“哥,你觉得我能长多高?”安茉坐在书桌前,台灯光把她的额发映得毛茸茸。
“还能再窜个三五厘米吧?”伍嘉时也不确定,不过妹妹现在的身高也不算矮了,上次量身高是初一放暑假前,一米六三。
“能到你下巴吗?”安茉又问。
“差不多。”伍嘉时在给她铺床。除了假期,他一般不会让安茉做家务。他虽然每天干活挺累,但回家了就能休息,不像安茉白天上一整天课,晚上回来还要写好久作业。
他把床单掖好,安茉写着作业没回头,“哥,等我上高中了你还会帮我铺床吗?”
高中学习压力更大,伍嘉时想了下说:“会。”
“大学呢?”
她大学肯定就去外地了,他还能跟过去给她铺床啊。
伍嘉时被问得直想笑,“哥给你铺一辈子床,行了吧?别问了,快写你作业。”
安茉轻轻勾了下唇角,“你说的哦。”
隔天是周五,放学的时候安茉决定要和董乐好好谈谈。
周五放学时间早,伍嘉时今天这单活客户催得急,等他忙完去接安茉的时候,校门口没见着人,他刚准备给她打电话,掏出手机就看到有一条微信消息。
157:【哥,我在学校后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