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该白净无暇的手臂，此刻布满大小不一淤青。
虽说已消散得看大不清楚。
偏偏啜炎织对此异常熟悉，打架受伤对他来讲是家常便饭。
雀儿叫他去和沈香辞说情，啜炎织便晓得雀儿被人欺负了。
雀儿只不言语，啜炎织抓住雀儿手臂，“快说。”
“算是。”雀儿神情闪烁不定，支支吾吾，似有难言之隐，犹豫一会，道：“姑丈你别告诉爹爹。”
啜炎织神情肃穆，“若是能自己解决，也不会来找我了，你在渠阳县读书，那学堂在哪？”
“姑丈，你别乱来！”
雀儿扑向啜炎织，声音恳切，“不过一点小事，我无事，对面是渠阳有名的世家大族，强龙压不过地头蛇，你可别去硬碰硬。”
“看来这书院算是出名。”啜炎织瞧他言辞恳切，正色道：“此事你不必管，就算不告知你父，你姑姑也应该知道。”
不过告诉沈香晚正是变相告诉沈香辞，两者无甚差别。
啜炎织不理雀儿如何作态。
他只晓得从来没人敢欺负到自己头上，欺负他的人也不行！
世家大族？
啜炎织冷笑一声。
历来岱国的世家大族无非是菏勒氏族，汉改菏勒氏族，军功显赫拔擢一步登天的渤粟人。
“哪些氏族？”
雀儿那眼睛似乎被定住了，只盯着他看，脚下不听使唤的往后退。
看模样要跑，啜炎织扯住雀儿身子，禁锢住，声音冷冷，“你只管说。”
“我说就是了……”那双眼睛乱瞟，神色忽闪，定住一处忽然大叫道：“姑姑来了！”
说毕，他如撒欢小鹿飞奔过去。
啜炎织留在原地，呆愣片刻，顺过去瞧。
木梯上款款走来一位身着美衣华服的女子。
上衣淡绿色半臂，下裳红白间色裙，外披淡粉披帛。
少女明眸皓齿，发髻朱钗颤颤，那眼睛却如寒月冷冷，此刻缓缓下楼。
沈香晚并不习惯这披帛，但拿下来单穿，衣裳就不好看。
啜炎织挑衣服算是独具慧眼，打眼一瞧丑，却换上出奇地绮丽。
在里间都试过，本来不想穿身上，最后要换衣时里霞劝她，穿这身出去。
里霞说新衣新衣，少女十八九岁，就不要寡淡无色，花一样的年纪，合该俏丽多姿。
正是人靠衣装，况且沈香晚生来是艳丽容颜。
方至楼口，便见雀儿奔过来，喜悦溢于言表。
而坐一旁的啜炎织突然起身，语气略微严肃，“你和我出来，有一事要同你谈。”
“何事？”
他正经模样，约莫要说事情不小。
沈香晚前走几步，就要和他出去，这时雀儿扑向她：“姑姑，我想去福山。”
“等会便去。”沈香晚撩开他。
偏生雀儿撒娇撒痴，“雀儿好些时候不在家，难道姑姑就不想我吗？我就要现在去，不要迟延！”
顶不住雀儿这番死缠烂打，何况雀儿也是有三个月未归家。
再说平日里她也从来没拂过雀儿要去玩的兴头。
雀儿又眼巴巴望着她，沈香晚只好道：“宴芝，还是等回家说吧。”
里霞附和道：“正好，我也想去，听说那儿最近出了个神通，算命可准了。”
啜炎织点点头，两手架起雀儿，皮笑肉不笑，咬字道：“当然好了！”
福山是渔郡百姓祈福之地，百验百灵，姻缘求子这类事宜最为灵验。
多有人慕名前来，四人方到福山脚下，是人正多时候，悠长钟声自山峰传来，四周人声鼎沸。
沈香晚怀里护着雀儿，怕他走丢。
沈香晚四处瞧瞧，找寻里霞所说的福山神通，人来人往，便如大海捞针。
不说找了，人影也没见着，他们倒似是隐没在人海里，好不容易从里头挣开，到僻静地方歇脚。
忽的一声铃铛响，沈香晚顺过去看，
在西北角柳荫里。
有个约莫四五十来岁的瞽人老先生盘膝坐。
手里摇铃，怀揣根竹杖，口里低吟念叨，和此地格格不入。
“你瞧那边。”沈香晚扯着里霞手臂，二人目光交聚，把头一点，手牵着踅到瞽人面前。
那瞽人似是晓得有人来，停下手中动作，略抬头，问：“客人要看八字？”
“老人家，是我朋友要算。”
沈香晚推推里霞，里霞从小对此事深信不疑，在这上面花银两不计其数。
她也劝过几次，里霞只是口头答应，背地里越发肆意。
沈香晚也没法子，只得由里霞去了。
里霞席地而坐，急不可耐问道：“我想算算姻缘。”
沈香晚有些惊诧，以往里霞只求财，姻缘不当一回事儿，今日倒转了性。
里霞瞧见她神色，轻声道：“你都要定亲，我也想看看姻缘了，阿耶和娘娘整日在我耳边聒絮，我也烦了。”
那先生手拿把掐，说出里霞许多从前事情，竟一一对应。
里霞才放下戒心。
那瞽人掐指算算，用了些时辰，才缓缓开口道：“若说姻缘，明年三月上旬会有人到你身边，不可急切。”
“敢问先生，那她未来夫婿是新人是旧人？”
沈香晚忍不住多问一句。
瞧这瞽人老先生算无遗漏，不同从前张嘴胡诌的江湖骗子，有几分真本事。
因何有此一问，皆是因里霞有个爱慕者。
也是沈香晚邻舍，姓江，眼下在外经商不曾回来。
江大哥临行前嘱托她照顾好里霞，三人有从小的情谊。
他两人又是她好友，沈香晚心里期盼他们能成。
可里霞近日回来了，倒是和喜铎走得近，不免提心吊胆。
不过看先生意思，喜铎不是命定之人。
瞽人先生道：“是新人不是旧人，姑娘是不喜欢相看，必是要自己找夫婿，唯有一点是夫家较远。”
沈香晚了然，命中缘分都是天定，强求不得。
只怪江大哥和里霞有缘无分罢了。
里霞倒不在乎远嫁一事，“若是成婚，我和他相处怎样？”
她身子微倾，看着必要刨根问底，瞽人先生沉思片刻，道：“成婚之后切记要待他好些，姑娘身边桃花不断，定要遵循本心……”
“算这个有用？”
只觉身后一声嗤笑，沈香晚转身看去，那人只站着，饶有兴致低头问话，嗓音冷淡。
沈香晚看看啜炎织，不冷不热道：“不如你也算算。”
啜炎织摆摆手，“我的命够好，没必要。”
算八字也差不多了，沈香晚轻声催促里霞，“不是说去上面看看，该走了。”
谁知里霞改了主意，面上反悔，握着沈香晚双手，“你和罗熔去吧，我还想算算别的。”
似有口闷气梗在喉咙里，沈香晚见她精神奕奕，眼里还冒着欣喜，一时间泄气了。
里霞往往这时就入魔了，九头牛也拽不回。
偏偏僻啜炎织不想帮衬劝几句，在旁拱火，顺手牵出雀儿，“我看雀儿也累了，留下和里霞在这儿歇脚，如何？”
雀儿挣脱掌控，溜到沈香晚身后，揪住她裙摆，探头探脑，“雀儿不累，姑丈是要支开我，好和姑姑在一起游山玩水！”
慌得沈香晚连忙捂住雀儿，叫他不准开口，见没人朝这边看，放下心来，轻斥道：“在外不许胡说！”
雀儿如小鸡啄米点头，啜炎织差点气笑，“他真要和我们去？”
“不然把他放这儿啊。”沈香晚朝啜炎织说话，语气略有责备，又怜惜摩挲着雀儿头顶。
把雀儿留给里霞带着，到时候两个人闯祸。
他们再收拾烂摊子，上次酒楼事情够刻骨铭心，再来一遭，她可经受不起。
里霞凝神片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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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口道：“香晚说得对，我不宜带孩子，万一出点差错，大嫂会杀了我。”
她把手比在脖颈前，做刀砍状。
沈香晚抿唇一笑，自和里霞说好，况且啜炎织没说话，她便当成默许了。
二人便带着雀儿上山木阶道路。
雀儿身子不大好，因此顾着他停停走走，幸而此时乌云蔽日，日头没方才毒辣辣。
行过一二里山路，雀儿支撑不住，捱到树荫里，嘴里嚷热，也不愿走了。
沈香晚坐石头上，打开皮囊倾出水来，一点点喂给雀儿。
雀儿不时拿眼偷觑着双手环胸，满脸不耐的啜炎织。
沈香晚轻咳一声，小孩心领神会不去看。
倒是啜炎织忍无可忍，蹲身轻捏着雀儿脸颊肉，“好娇气！”
手背飕一下轻拍，像挠痒般，啜炎织却一惊，缩回手。
沈香晚颦着眉，没好气的说：“雀儿身体不好，你要让他！”
“行行行，我听你的。”他作投降状，唇边不自觉扬起笑意。
说来稀奇，沈香晚这近乎埋怨语气，无礼行径，他竟然丝毫不反感，甚至心里隐隐有些暗喜。
于是啜炎织半捧着脸，眼睛直勾勾看她，“怎么不叫雀儿习武？”
“雀儿身子骨不行，大哥也不愿意让他受苦。”
沈香晚觉得有些不自在，于是避开眼前人笑意盈盈的双眸。
解下随身帕子，擦拭着雀儿唇边水渍，又说，“雀儿读书好，日后科举考功名，光耀沈家门楣。”
岱国开国之初，官爵从贵胄宗室中拔擢直
到三十年前皇太后开设科举，设府州县学，此后十余年间，皇室对科举选拔人才尤为看中。
甚至效仿南朝科举。
燕北才子如雨后春笋层出不穷，自此便有科举做官这一条攀升之路。
再有三年两载，雀儿便要乡试，也不知能否考中，毕竟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沈香晚收起忧虑，到时候只能希冀他拔得头筹。
约莫歇息够了，雀儿不再喊累，脸不红气不喘。
沈香晚温声柔语，“不是说要去山上玩，咱们启程吧。”
雀儿遥望那看不到尽头的木梯，有气无力问：“姑姑，还有多久路程？”
沈香晚沉思片刻，“大抵还要一个时辰。”
从前雀儿年纪小，每来福山是大哥背抱上去，从不走路。而今他渐渐长大，虽说雀儿身轻，到底是个十岁孩童。
沈香晚可背不动他。
足足要一个时辰，雀儿脸色不虞，一步也不肯挪动。
如同树木盘踞泥里，这架势是不想走路。
沈香晚正要哄他。
只见啜炎织强拉雀儿起身，一把将他如扛箱笼抗上肩，不管他如何作乱挣扎。
重重拍着雀儿屁股，故作凶恶道：“安静点，再吵把你扔下山崖！”
雀儿可怜巴巴看着沈香晚，“姑姑……”
“你姑姑脾气好，我不是，你最好乖乖听话，不然我叫你见识见识我的手段！”
啜炎织说完此话，雀儿当即无声。
他脸色稍缓，拉过沈香晚手臂，两人并肩行走，心气不顺道：“在上京，像他这般岁数，早扔进军营了！”
她只没答话，点点头。
路程中雀儿没在喊累，若是有人背着还嫌累。
那她做姑姑就真要教训了。
行过有半个时辰，沈香晚自有些腿软，一路上啜炎织脸不红，也没气喘，着实稀奇。
她不禁问：“你不累吗？”
“他可轻多了。”啜炎织颠一颠背上人，又瞧着她揶揄说，“就是你上来要我背，也不在话下。”
沈香晚瞪他一眼，就算走断两条腿，也断没叫人背的时候，旋即脚底生风，远远把他俩甩开。
身后传来阵阵大笑声，沈香晚当没听见朝前走。
身后人大喊道：“等等我，别急着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