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梓又将屋里屋外细细收拾一遍,见日头的光影已斜斜地爬上檐角,在地上拉出长长的一道,便转身往茶肆前堂去。
吴秀娘正提着铜壶给客人续水,见她来了也不客套,只将手巾往她怀里一塞,朝那满桌的碗盏努努嘴。
“来得正好,帮把手。”
所有的掌柜都得从学徒做起。
桑梓便挽起袖子,几个脚夫见她这般勤快,倒把先前玩笑收了三分,还有人默默将踩在条凳上的脚放了下来。
于是就见少女先扯过手巾将桌面抹净,再利落地将碗盏摞作一叠,稳稳端去灶房。
脸上带着笑模样,逢人便热络地招呼一声,倘若遇着那不怀好意的打量她,那群等着喝酒的茶客可第一个不依,准保教他尝尝板凳腿的滋味。
正当端着满满一摞碗转身时,茶肆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身影堵在了那里,是陈大脚卸完早货回来了。
满身的汗气混着河水的腥味,衣衫后背深了一块汗渍,见桑梓端着碗盏,一边侧身让开,一边粗声笑。
“小娘子仔细些!”
桑梓笑着应了一声,那一摞碗盏在她手中纹丝不动,只碗沿相碰,侧身而过便听见陈大脚对同伴低声道。
“瞧见没?不是那等娇气人。”
“废话,吴秀娘家的闺女,能是孬种?”
这几句闲话飘进耳中,桑梓心下微暖,脚步也更稳了些,但其实她来帮忙是顺带,暗里留心这茶肆迎来送往的生意经才是真。
一双招子早把吴秀娘招呼熟客的声口,不同时辰客流的变化,乃至收钱时验看钱币的手段都暗自记下。
最后一点格外重要。
北宋钱制复杂,铜铁钱并行,官铸私铸混杂,更有那夹锡钱、当十钱种种名目。
寻常人摸不清门道,可吴秀娘指间一搓便知成色,耳畔一听便辨真伪。
有碰到那想用孬币混的,吴秀娘指尖一弹便听出声响不对,当即似笑非笑地戳破那层窗户纸。
若是不依,仗着自己身高马大便想闹将起来,也自有那常来吃茶的汉子们慢悠悠站起来,也不言语,只抱着胳膊冷冷瞧着,那股子沉默的威势便足以让寻衅者气短。
譬如此刻——
吴秀娘接过一个揽车夫递来的几文铁钱,指尖一搓,眉头都未动便开口。
“老五,这钱色发乌,声儿闷得厉害,怕是掺了铅的,换一枚吧。”
那揽车夫讪讪一笑,也不争执,果然从钱袋深处另摸出一枚。
桑梓看的是暗暗佩服,心里不由赞叹桑大贵当年眼光毒辣,竟能在码头这鱼龙混杂之地,识得吴秀娘这般既重情义又藏着实干本事的妇人。
当初那点滴水之恩,如今倒成了她们祖孙的雪中送炭。
直到茶肆前的影子缩成短短的一团,正是日上柳梢之时,茶客散尽,桑梓方才净了手,上前细细请教。
“秀姐姐,你如何分得清这满桌铜铁钱的成色?”
吴秀娘闻言便从钱屉里拈出两枚钱,指尖一弹发出清越的嗡鸣,一双沾着茶渍的手指捻着铜钱在桑梓眼前一晃。
钱币凑到桑梓耳边又弹了一次。
“你听这声儿,铜钱声要脆中带沉,像庙里敲磬;铁钱声得闷中透亮,似石子落塘。”
然后又把两枚钱塞到她手里,钱币入手,一温一凉,先是感到重量上的差异,紧接着就听吴秀娘又开口。
“再好好摸摸,私铸的边齿毛糙,官铸的字口利落,你摸摸这开元通宝的元字第二笔,带钩的才是广南监所出。”
广南监便是朝廷在岭南设的铸钱院,专拿广南路的铜矿铸钱。
那地方湿热,铸出的钱总带点砂眼,像人脸上生了麻子,匠户们便在元字第二笔偷偷添个钩以验正身。
桑梓不懂这其中的门道,一边摸着那枚带着钩挑的元字钱,一边天真地发问。
“为什么广南监的钱偏要单拎出来说嘴呢?”
见小姑娘支棱着耳朵听得入神,连呼吸都屏住了,吴秀娘心里暗点头。
这丫头倒是个肯钻磨的,既如此,便定要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掏出来,好教她在这江口码头端稳这碗饭。
“广南监的钱砂眼多,铜料软,在咱这江口码头流通最广,十枚私铸钱里倒有七八枚是仿它形制呢。”
“若不把这道坎儿摸透,将来你打酒卖酒才不至于被烂钱坑了本钱,不然每日不知要白赔多少炊饼钱去哩。”
真是没想到这小小一枚铜钱里,竟藏着这般多的沟壑门道。
正说着,虎头端着个木托盘从灶房出来,上面摆着两碗粟米粥和一碟酱瓜。
粥碗是厚重的粗陶,酱瓜切得细丝,淋了几滴麻油,香气隐隐,就放在桑梓和吴秀娘手边的凳子上。
“阿娘,姨姨,吃些粥再讲。”
吴秀娘随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对桑梓笑道。
“先垫垫,东西要学,肚子也不能空着,咱们边吃边说。”
桑梓这才觉出腹中饥饿,也捧起碗来,粥温温热热地熨帖着掌心,香香地吃了一大碗稀粥。
那粟米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开花,酱瓜咸脆,就着吃格外爽口。她吃得急了些,吴秀娘瞧见,嘴角便弯了弯。
等到虎头利索地把碗筷一收,紧接着吴秀娘又说起那夹锡钱来。
这钱乃是官府为解铜荒,在铜料里掺了铅锡所铸。
“夹锡的子儿最是唬人,也是你要提防的,瞧着铜光锃亮,却是一掰就弯的软骨头,收进来便折尽血本。
“可是秀姐姐,既然铁钱都收得,为何偏不收这夹锡钱?它好歹还掺着铜,总比铁钱值当些。”
这是真学进去了。
吴秀娘闻言便笑了,指尖往那茶汤里一蘸,在案几上画出一道水痕。
“你道它含铜值当,却不知这钱锈得快、脆得很,市集上人人嫌恶,收进来便成了擦屁股都嫌硬的废铜烂铁。”
“铁钱虽然笨重价低,却胜在耐磨损、锈蚀慢,市井间流通无阻,日日能换回米面油盐。”
桑梓竖着耳朵听着,时不时伸手去摸一摸吴秀娘推过来的样钱,比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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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传来的不同触感。
一时间又跟着吴秀娘学了金陵本地钱币的辨认诀窍,连那官铸铜钱的砂眼、私铸铁钱的边齿都摸了个门清。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家有一姐,如有一秤!
桑梓学到掌灯时分,连灶膛里的火都续了三回,把吴秀娘那手掂量钱币的绝活学了个七七八八。
一时间深深地觉得这古代的掌柜可真难做,既要会收钱算账,又要懂察言观色,连灶膛火候都得拿捏准了。
她上辈子可不用这么忙,自有团队里最伶俐的实习生会替她打理社交媒体,经纪人也会把商务洽谈安排得井井有条。
何曾需要亲手摸遍铜钱上的砂眼,又或是盯着账簿算计明日炊饼的盈亏。
脑子里被灌了一溜够的钱币门道,倒像是有满脑子的钱串子缠成一团。
桑梓回去掩上门就擦亮灯,将白日收来的铜钱一枚枚在灯下摆开。
得复习。
得亲手摸遍这些钱的边齿。
要想当个好掌柜,先得学会从钱眼儿里看世道人心。
祖母见孙女儿摸钱摸的认真,便也不作声,只就着那如豆的灯火,从针线篮里拣出几束丝线,慢条斯理地捻着股,预备明日绣个驱邪的香囊给孙女佩在身上。
“阿奶,莫绣东西,伤眼睛。”
桑梓说着便起身偎到祖母身边,就着灯火瞧那丝线,却忍不住将额头轻轻抵在老人微驼的肩头,撒娇一样蹭了蹭。
“囡囡自去忙正事……”
老人家一边说着,一边却任由孙女依偎在她肩头,枯瘦的手指仍在捻着丝线,动作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最后只轻轻覆在孙女的手背上。
“今日都学了些什么?”
“学了好些钱币的门道,铜钱铁钱夹锡钱,各有各的脾性。”
“你爹当初也是从学钱开始,一厘一毫地认全了生意门道。当掌柜要学的物事还多着呢,算盘账簿、待人接物,哪样不是磨破几层皮才摸到门框?”
桑梓好脾气地笑了笑,就着昏黄的灯火看了看自己带着薄茧的手掌。
是啊,明日摘橘酿酒是正事,学打算盘认账簿也是正事,都得一桩一桩扎扎实实做起来。
时间已经不早了。
少女熄了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纸透进朦胧的月光,于是便借着这微光,摸索着在祖母身边躺下。
身下的稻草铺沙沙作响,祖母身上传来淡淡的皂角和温暖,让人由内自发地觉得心安。
没有老人味的老人,一定是能长寿的老人!
桑梓在这片安谧里静静躺了片刻,听着祖母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悠长均匀,像秋日晒场上的风车,不紧不慢地转着。
窗外的漕船摇橹声和更夫的梆子声,都渐渐模糊起来,化作了遥远的背景。
她于是先用睡眠学习法,在心里默念一遍归纳的口诀,念着念着,眼皮就渐渐沉起来,开始犯困。
既来之,则安之。
小儿磕磕碰碰学描红,他年亦能成栋梁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