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宋小酒坊致富手札》
1. 绍圣元年
绍圣元年,雪。
金陵的冬天虽不比北地酷寒,但赶上连绵的雪天,柴米价贵,也是能冻死人的。
铅灰色的云层沉沉压着寒山顶上那座年久失修的古庙,飞檐上的鸱吻都叫积雪盖得没了形状,朔风还不依不饶地卷着雪沫子从豁牙的殿门里钻进来。
雪沫打湿了殿内冰冷的砖地,两个裹着旧僧袍的小沙弥缩在柱子后头,对着偏殿指指点点。
“瞧真了?就是檐下接雪的那个。”
“小声些!她就是前阵子家里走水,烧没了爹娘的那个?”
一个踮了踮脚,抻着脖子看,另一个使劲缩着肩膀,把冻得通红的手拢在磨破了边的袖筒里。
两人压低的窃窃私语,却一字不落地飘进少女耳中。
“可不是!听说白事都没办利索,族里分的烧埋银子拢共不过两贯,还没到手就被她亲伯父桑大官人给撵到咱这儿来了。”
顺着他们的目光望向偏殿深处,角落里胡乱铺着几束枯草和破烂的被褥。
桑家祖母就无声无息地蜷在那里,几乎与破败的墙壁融为一体。
老人无声无息,烧得脸颊通红。只有胸口微微的起伏,证明着她还在和沉疴斗争。
而殿外那道破旧的檐廊下,立着个瘦小的身影。
桑梓。
她踩在泥泞不堪的石阶残雪上,身上一件葛布袄子,补丁叠着补丁,单薄的孝服从旧袄的领口支棱出来,挂在少女瘦削的肩膀上。
刺骨的寒意从脚底直往上蹿,脚趾早已冻得没有知觉,只凭本能抠着冰冷的石阶边缘。
旧袄肩头缝补的线脚歪歪扭扭,孝服的衣领磨着她纤细的脖颈。
昨夜刚落的新雪覆盖着青瓦,在晨光下泛着冷冽的光,冰凌子挂在檐角,滴滴答答化着水。
少女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将冻得通红的手放在嘴边哈着热气,白气刚从嘴边呼出,便被寒风卷走。
然后踮起脚尖,努力伸长胳膊,小心翼翼地将手里的粗陶碗接在那片正慢慢融化积雪的檐角下方。
一滴。
又一滴。
清澈透明的雪水,顺着冰凉的瓦片汇聚,再如珍珠般滚落,无声地坠入碗底,漾开细小的涟漪。
毕竟是天上的无根水,纯净得如同这漫天雪色本身,映着天光没有一丝杂质。
小沙弥的窃窃私语还在继续。
“克死爹娘,连累着祖母也只剩一口气…可真是个丧门星!住持师父也是心善,才容她们暂且栖身。”
“寺里清净地,留这等晦气人,早晚得回了师父请她们出去…免得冲撞了佛祖香火…”
“阿弥陀佛。”
那两个小僧儿越说越投入,不意住持却不知何时,已悄然站在柱子的另一侧。
他走路没有声音,清瘦的身躯罩着一件洗得发白的袈裟,手里挂着一串磨得发亮的念珠。
他看着那两个惊得立刻噤声、面色发白的小沙弥,目光在他们脸上停驻片刻,眼神平静中带着悲悯。
“背后妄议他人苦厄,非出家人所为,且去洒扫诵经罢,在此徒造口业,于修行无益。”
两个小沙弥面如土色,诺诺连声,慌忙行礼,低着头匆匆从殿角溜走了。
住持看着他们消失的背影,又转向殿门的方向,目光望向那个瘦小的背影,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
他心知肚明。
冬日寺中舍粥的名额早已满额,这祖孙二人,只怕难熬到官榷酒巡之前了。
他没再说话,只是缓缓捻动手中那串念珠,伫立片刻,转身迈着沉重的步子,消失在殿后昏暗的通道里。
脚步声渐渐远去,殿内仿佛比之前更冷了,寒风穿过破败的格栅,发出呜咽的回响。
嗒——
又一滴水珠落入碗中,水面轻轻晃动,倒映出一张冻得发青却眉眼执拗的小脸。
桑梓的鞋子破破烂烂,脚尖早已冻得麻木,小腿肚在打颤,整个人在寒风中晃动着,像一盏随时会熄灭的烛火。
那些话,她一字不落地听清了。
丧门星,克父克母……
少女闭了闭眼,心想这大概便是这身子原主熬不下去的缘由罢。
不错,如今正是北宋哲宗绍圣年间,可她却不是此间中人。
虽不是此间中人,但对北宋末年的历史却也是耳熟能详,哲宗英年早逝,身后并无子嗣,帝位便轻车熟路地传给了其弟端王赵佶。
这端王便是日后那位徽宗皇帝,而这宋徽宗,那就基本是无人不知了。
花石纲,靖康耻,这位新君书画精绝,花鸟入神,却是个能把江山社稷也玩来玩去的主儿。
……但那都是以后的事了,若不能先熬过眼前这个冬天,什么天下兴亡,都与她一点关系没有。
破碗里接的小半盏无根水根本救不了草铺上的老太太,更填不饱自己这火烧火燎的肚肠。
活下去,让老祖母退了这要命的烧,才是现在头一桩最重要的事!
碗中雪水已接了八分满,少女小心翼翼地放下手臂,冻得青紫的手指几乎握不住粗糙的碗沿。
然后一步步挪回偏殿深处。
角落里,桑家祖母依旧蜷缩着,身体裹在破旧泛灰的褥子里,呼吸微弱而滚烫。
桑梓跪坐在冰冷的草垫上,草杆硌着膝盖,她用破袄的袖子垫着碗,凑到老人干裂出血的唇边。
昏迷中的祖母似乎感应到水源的湿润,无意识地微微张口。
清凉的雪水浸润了焦渴的唇舌,她一边耐心地喂着,一边飞快地梳理着原主混乱的记忆。
桑家,原本是这附近镇子上酿酒的殷实人家,凭着祖传的扑买额,每年向州衙纳六十贯的买名钱,再交三分利的净课,换得自酿自销的权柄。
父亲桑大贵,年轻时在润州水师当过刀牌手,因伤退役后便安心回乡建起了酒坊。
也许是因为经历过边关的苦寒和生死离别,更懂家园可贵,独女一出生就得名桑梓。
母亲温婉持家,灶房总飘着饭菜香和淡淡的醪糟味,祖母跟着他们过,平日也帮着做些力所能及的活计。
一家人的日子如窖中老酒,平静醇厚,变故则始于几天前那场突如其来的大火。
那夜火起得诡异,是一同睡的母亲把原主推出窗外,而父亲扛着高温要去救母亲……最后也没出来。
祖母被原主拖出火海时,老人也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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经被浓烟呛晕,就剩下半条命。
大火起因,衙门含糊其辞地定为“天干物燥,灶火未熄”,便草草结案。
但打这之后一切都变了。
她这个伯父桑大富,一向是个游手好闲的闲汉,在原主的记忆里经常要上家门赖着要钱的主儿!
没个正经营生,更是把分家分得的财产挥霍的七七八八,专一在街面上帮闲凑趣,吃几碗不要钱的蹭食酒,是镇上有名的桑大闲人。
要不是有桑大贵这个能干的弟弟,早不知道上哪喝西北风去了!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此番动作却快得惊人,弟妹尸骨未寒便俨然以家主自居,不仅抢先占了酒坊,将里头的东西尽数划归己有。
更对闻讯赶来的乡邻拍着胸脯,口口声声“长兄如父,舍弟身后事暨酒坊事务,自有我一肩承担”。
摇身一变成了富贵之人,嘴脸与往日蹭吃骗喝时的惫懒模样判若两人!
至于弟弟留下的女儿和半死不活的老娘?
“晦气!莫要冲撞了咱家即将重整的营生。”
眼皮也未抬一下,便决定将这对祖孙如同清扫秽物般丢出来。
原主逢此大难自是又惊又怕,却也只会跪在地上哀哀哭泣,苦苦哀求伯父开恩。
末了,反倒更坚定了桑大富将她们扫地出门的决心。
但穿越过来的桑梓可就不一般了。
她也是酿酒师的女儿,但更是千年后摘得国际桂冠的酿酒师。
夺去的那些家当?不过是些死物罢了。
这世间真正的佳酿靠的从来不是那几间仓房几石粮食,而是点化五谷、驯服曲蘖的独门手艺。
也是刻进她骨子里的本事!
所以,优势在我!
别看桑大闲人摇身一变成了桑大官人,可他哪里懂什么酿酒?
只怕连酒曲是方是圆都未必说得清呢。
桑梓暗忖,这人怕是连那几瓮存着的半成品酒醅都要被他胡乱折腾,贱价沽清。
这桑家老烧坊传下的口碑和窖藏老底,怕是经不起他这闲汉几下挥霍。
而且老主顾们第一个就不会答应!
譬如那张屠夫,是桑家酒坊几十年的老主顾,每日收刀后必要打上满满一角“桑家老烧”,图的就是个醇厚凛冽杀口解乏。
而且他性子最是火爆耿直,往日里若酒水差了些许火候,他都敢瞪着铜铃大眼与桑大贵理论半晌。
若让桑大富拿些酸薄寡淡的次货糊弄他,只怕那油渍渍的屠刀当场就得剁在桑大富跟前!
还有那郑童生,这可是个知味的风雅人,若换了桑大富那不懂装懂的嘴脸前去应酬,郑童生怕是宁可戒酒,也受不了这份腌臜气。
总而言之,他桑大富一个连酒疯子都算不上的门外汉,若真由着他胡乱折腾,不出几日,桑家酿了二十年的招牌,就要先被他给彻底砸了!
到那时,就算桑梓能有办法夺回酒坊,面对的也是一个烂透了的坊子和散尽的人心。
所以她必须得快!
理清这利害的当口,少女决心已定。
于是手上便将那碗还剩些的雪水捧得更紧了些,也更殷切地送到了老人唇边上。
2. 谋财和谋命
“咳咳咳……”
祖母浑浊的老眼睁开了一条缝,茫然望着殿顶破败的椽子,喉咙里嗬嗬作响,像是被什么堵住了气管。
“祖母,喝水。”
桑梓再次将碗凑近。
老人艰难地小口小口吞咽着雪水,眼皮费力地撑开一点,浑浊的目光渐渐聚焦在少女的脸上。
眼神里浸着深重的悲凉,底下却洇着一点难以言喻的愧意。
枯槁的手颤巍巍地抬起,想再摸摸小孙女的脸颊,但在空中滞了一滞,到底没抬起来,又软软地垂了下去。
桑梓知道老太太心里既觉得对不起她,又怕自己这病歪歪的身子成了孙女的累赘。
但她从没觉得,虽说占了人家的身子非她本意,但既来之则安之,该担起的责任也推脱不得。
“祖母,我们在庙里,不会有什么事。”
但这话出口,连她自己都不信。
小沙弥的鄙夷和驱赶迟早会变成现实,祖母高热不退,需要的是正经汤药,不是这聊胜于无的雪水。
可她们浑身上下摸不出半文钱,连抓一剂最便宜的柴胡汤都凑不齐数。
要想活下去,她需要钱,需要药,需要一个可以暂时遮风避雨,不被人驱赶的地方。
更要有…能让她们重新站起来的本钱!
老人喝完水,又沉沉睡去。
她忍不住又伸手探了探祖母的额头,烫手的温度让人指尖一缩,心头猛地一沉。
不行,烧得太厉害了。
年过半百之人,怎么禁得起这么烧下去!
她需要烈酒,她需要用烈酒降温。
这个念头纯粹得像呼吸,自然地从她心底冒出来。
紧接着,少女就下意识地扫过偏殿每个角落——
没有,一丝酒气也无。
这清寒古庙,怎会有酒?供桌上的净瓶里怕是只有清水。
既然没有,那就得自己酿。
土法蒸馏桑梓比谁都熟,一个合格酿者的本事,从来就不在精工巧器,而在变通。
粮、水、器具和一点时机,就能点石成金!
“祖母,马上就有药了。”
话音未落,人已经站起。
她动作干脆,返身一把拽出佛龛下那个沉甸甸的铜香炉盖,在手里掂量一下,又拎起墙角豁口的陶盆检查过内壁。
既然计较已定,动作便也毫不拖沓,抬脚就往殿外去。
她得去打点儿秋风才是。
出门正逮了一个唯恐避之不及的小沙弥,少女张口就问。
“小师父,动问一声,住持师父的斋房在何处?”
那小僧儿被她唬得一缩脖子,翻着白眼朝西廊下一努嘴。
“尽头那间亮着灯的便是,只是师叔祖正用功,休怪小僧没提醒你,触了霉头须怨不得人!”
桑梓叉手道了声谢,整了整鬓边散乱的发丝,便朝着西廊那头灯火摇曳处去。
小沙弥虽然怵她丧门星的名声,但见这小娘子实在狼狈,本还想着若她讨好一声便再点拨一二师叔祖的脾气性格。
却见她毫不领情,反倒像块捂不热的石头,心道这般不识好歹,合该去碰一鼻子灰,便也收了那点怜悯,自顾扭身去了。
桑梓不理他,是因为自己心下清明得很。
这北宋寺庙,但凡供得起大佛的,哪个僧房后头不存着几斗米粮?
原主幼时便听祖母说过,瓦官寺有前朝敕赐的田庄,栖霞寺藏着舍利宝函,更别说那同泰寺、鸡鸣寺,哪个没有受过帝王布施?
便是这小小禅院,既敢在金陵地界收留女眷,僧袍底下必然有几分斤两。
北宋佛法鼎盛,寺庙享有蠲免,僧人们开质库、放贷帛,连官中用度有时都需向寺里挪借。
是以此番前去与其说是借,实是与这释家门庭做一笔买卖。
一边这样想着,脚便已经走到了那间灯火通明的斋房门口。
不用推开门就能听到门中传来的诵经声,伴着一声声清磬,在静夜里显得格外庄严。
“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度一切苦厄?
少女无声地笑笑,抬手屈指叩响了门扉。
于是门内的诵经声戛然而止,片刻后吱呀一声从内拉开,一位眉目疏朗的中年僧人出现在门口。
僧袍的袖口已经洗得发白,但针脚依然细密整齐,一如他此刻庄重而不失温和的神情。
他手中还握着一卷未及放下的经书,目光沉静地落在来人身上,待看清眼前这位衣衫单薄却背脊挺直的少女,眼中掠过一丝讶异。
廊下灯火将她苍白的神色照得清楚,可那双眸子却极亮,不见乞怜,只余下一片熬得滚烫的执拗,直直地迎向他的打量。
“女施主此来…?”
“主持师父,桑梓想与您谈桩生意。”
她虽耳闻那诵经声,心中对于这位持戒的僧人生出两分敬重,却也明白,能撑起这金陵城外一座禅院的,纵是持戒修行,也少不得要理会米粮俗务,算盘珠子底下过活。
于是盯着主持的眼睛,唇角忽然浮起一丝极淡的笑意,眼尾轻轻一挑。
那神情便像换了个人似的,方才的执拗化作了三分市井的活络,倒像是常年在市集上与人谈价还价的模样。
“我想和师父借些粮米,不拘多少,能借多少是多少。”
住持闻言,只是微微挑眉,目光沉静地看着她,仍不言语,等着她的下文。
“十日后必当翻倍奉还,”少女迎着他的目光,补上最关键的一句,“按那日金陵城中粮价折算铜钱,保证足陌。”
铜钱。
主持闻之,终于有些意动。
他执掌这金陵城外一座禅院,日日与香火钱帛打交道,最是清楚如今市面上铜贵钞贱的艰难。
如今官府铸钱不及,海贸又使铜钱不断外流,如今市面上一贯钱能有七八百文已属难得。
这桑小娘子开口便以足陌铜钱结算,倒是比那些虚高的钞引实在得多。
“女施主,进来说话罢。”
他终于叹息一声,侧身让开通路,待桑梓踏入斋房,他便合上门扉,直截问道。
“十日翻倍非同儿戏,小娘子凭何有此把握?”
“好教师父知晓,小女子家中世代当行,正是酿酒。即便是最次的浊酿,在这金陵地界一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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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能卖上三十文,又何愁换不来铜钱?”
桑梓迎着他的目光唇角一扬,可谁知住持一听酿酒二字,脸色骤然一沉,紧接着就是连连摆手,手里的经书就差扬到少女脸上了。
“非是老衲为难女施主,我释家弟子首重戒律,便是沙弥亦须守十戒,比丘更有二百五十具足戒,其中不沾酒气为根本大戒啊!”
他刚准备开门谢客,面前的小娘子却眉头一挑,径直反问道——
“师父,敢问佛法第一义,是守着那二百五十戒条,还是渡眼前这必死之人?”
她盯着老衲愕然的眉目,声音清冷,脊背挺得笔直,眸中清光潋滟,一时间反客为主,竟透着一股以法叩问的凛然。
“《华严经》有云:不为自身求快乐,但欲救护诸众生。戒律是舟筏,渡人才是彼岸。若见垂死而不救,师父这满腹经纶,与塞港的沉石何异!”
桑梓想起前世汶川地震的罗汉寺,素全法师连破女色、血气、荤腥三个大戒,这才得以让108个罗汉娃娃在寺中降生。
佛门见死不救,才应该是最大的忌讳!
“窃以为持戒若不能救人,便成了最重的我执,您着相了!”
住持握着经书的手一颤,额角竟渗出细汗,他修行三十载,从未被一个市井女孩用佛理逼到如此境地。
“阿弥陀佛…女施主一番机锋,老衲受教了。”
他长诵一声佛号,目光望向窗外那片沉沉的夜色,终于放下手里的经卷,回身取过壁龛边一袋约莫五升的糙米,递到少女面前。
“既为救人,就不必双倍奉还了,十日后原数归还便是。”
“十日之后,桑梓必当奉还,恩义两清。”
她行了一个叉手礼,又毫不客气地讨了老主持屋中一只蒸花露用的锡曲颈瓶,便将米袋紧紧抱在胸前,头也不回地进了浓重的夜色。
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偏殿赶去,只有怀里紧抱的米袋和曲颈瓶在走动间发出轻微的碰撞声。
老太太可还等着救命呢。
待回了偏殿,少女把怀里的东西直接在地上一溜儿摊开,又拣了香炉盖和陶盆放在跟前,心里盘算着蒸馏酒的主意。
酒精在北宋年间确实已经作为药物载体广泛使用了,敦煌医方中,酒被频繁用作“行药势”的媒介,药师们用酒来促进血液循环,引导药效。
而且沈括的《梦溪笔谈》中,也提到了有工匠利用酒精热胀冷缩的性质测量温度,说明也有手艺人观察到了酒精对温度变化的敏感性。
但若论物理降温,人们广泛的还是用温凉水浇身的方法。
倘若不是老祖母年纪大了,而且也不好管庙里要那等大剂量的水,桑梓也不会绕这么大一个弯,在这儿想蒸馏酒的法子。
其实她并不是异想天开。
毕竟所谓蒸馏,无非是利用热力将酒液中的乙醇先行汽化,再遇冷凝结成液滴收集起来。
所需器具无非一蒸一冷凝,庙中虽陋,香炉盖可作蒸锅,曲颈瓶正好导流,凑合起来便能顶事!
更何况,她自有秘方快速成酒呢。
想到这里,桑梓便果断地挽起袖子,先把那一袋米倒在陶盆里择起来。
3. 蒸馏酒
庙外风声呜咽,卷着残雪扑打在破败的窗子上,发出簌簌的轻响。
偏殿内,佛龛下那点微弱的油灯火苗被门缝里钻进的冷风吹得摇曳不定,在少女专注的侧脸上投下晃动的光影。
桑梓蹲在陶盆前,正就着那点昏光,手指飞快地在米粒间拨弄,拣出里头夹带的砂石稗壳。
她拣得极仔细,指尖在米粒间反复拨拉,生怕漏过半点杂质,时有寒风吹得灯火明灭,桑梓便停下手,眯眼等那光稳了再继续。
就这样拣,眼睛都酸了才拣完最后一把,少女直起腰捶捶发酸的背,只觉腰背僵硬,好一阵才缓过劲来,把拣净的米拢到盆中央。
好在眼下所求并非甘醇美酒,而是足以用作蒸馏的酒醪,倒也省下漫长的发酵工夫。
她知道一种急法酿醴,取熟饭保温一宿,次日便能得些微带酒意的浆液,虽淡薄不堪饮,但用于蒸馏提纯酒精却足够了。
这庙中既有米,只需燃上一堆火,一夜之间便能得到粗糙的酒母。
法子是糙些,却正合此间简陋,况且虽然出不来太多酒醪,单论蒸馏出些许酒精为老人降温,也是够用了。
米粒择净,她又顶着风出去一趟,用那只豁口的陶盆舀来干净的雪,就着香炉里尚未完全熄灭的温热化开,反复淘洗两遍,便算洁净。
冬天淘米可是件苦差事,雪水冰得指节发红,桑梓也只得缩缩脖子,呵出口白气暖手,手下动作却不停。
这北宋年间的米粮虽未经精碾,杂质却也不多,可见这住持给的不是什么陈年劣米,倒是存了几分实在。
接下来便是最要紧的一步——蒸饭。
在禅堂里煮饭这种事儿,真的可以被指摘一句“对佛门不敬”,但眼下也唯有事急从权四字可解。
放杂物的偏殿自然是没有灶台的,但桑梓目光扫过那沉重的香炉盖,心下已有计较。
于是将洗净的米粒倒入盖中,加入适量雪水,刚好没过米面。然后站起身来,去殿角拾掇来些白日里小沙弥清扫后堆放的残枝断桠。
她挑拣柴枝很是仔细,专选那干燥耐烧的,最后寻了处通风的角落,从墙根下刮下些硝土助燃,这才引燃一小堆篝火。
火焰噼啪作响,桑梓将盛米的香炉盖架在火上,再覆上一块从衣襟下摆撕下来的干净布,充作一时的布苫。
也顾不得什么仪轨了,救人才是第一位的!
烫手便撤些柴火,火弱又赶紧添枝,但不得不说,条件虽然简陋,但饭煮出来却是香喷喷的。
桑梓轻轻揭开看了看,但见一粒粒米饭饱满晶莹,蒸汽顺着她的手指氤氲而上,朴素的粮食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竟让人生出一种不合时宜的满足感。
少女忍不住拈起一粒尝了,虽说淡而无味,却软硬适中,正是酿酒的好状态,嘴角便不自觉弯了弯。
急法酿醴,温度是关键。
过热则烫死酒曲,过凉则发酵迟缓。
她于是熄了明火,只留余炭保温,让米饭在盖中静静焖透。
然后趁着这个间隙,桑梓解开发带,一头牢牢系在墙上伸出的凸起上,另一头则绑住曲颈瓶的细颈,将其悬于陶盆之上。
见身上再撕就要露肉了,便一咬牙又拆了她自己那条铺在地上的破褥子,浸完雪水密密缠裹在曲颈上,再撕一块铺在陶盆里,一套简陋却功能齐全的冷凝装置便这样草草成型。
接下来将饭粒在香炉盖中摊平,又伸手探了探墙角温度,半天才找到一个避风暖和的地方。
继续用布苫盖严实,然后就这样静待一宿,等得了粗制的酒母,才能倒入曲颈瓶继续加热。
等到那时候,醇烈的蒸汽遇上浸湿雪水的褥子布,酒液就能顺着曲颈落到下面的陶盆里,蒸馏酒也就成了。
桑梓回头看看那边被子里还撑着的老太太,起身走到榻前,伸手探探老人额头。
触手仍是一片热,呼吸也是又急又浅,拉风箱一样,心头便是一紧。
没有药,不过吊着命罢了。
只希望能撑过这一宿!
她继续给老人更换敷在额头的布巾,换上几次便眼皮渐渐沉下来,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睡去又是如何醒来。
只恍惚听到几声断续的更漏,再睁眼时,窗边已透进些朦胧的青色,那堆篝火早已熄透,剩下一摊白灰。
桑梓一个激灵便翻身起来,第一时间先试了试老人的呼吸。
还好。
虽然时轻时重,但至少还在呼吸。
不枉她费尽唇舌求得米粮,还强撑着一夜没敢睡死,冻得手脚冰凉!
少女几乎要喜极而泣,忙用冰凉的手背胡乱抹了把脸,深吸一口气,强自定下心神,便继续探身去看那香炉盖子。
只闻到那一味熟悉的酒醩气息,微酸带甜的,便已经心中有数。
于是就准备再点上一堆新火,但桑梓刚站起来伸个懒腰,殿门外便响起一阵犹犹豫豫的敲门声。
有意思,她还有客人?
桑梓走到门口,踮脚往门缝外张望,却见个小沙弥缩着脖子站在阶下,手里捧着个托盘,盘里还放着东西。
她便落下脚,猛地敞了门,有点促狭地看着面前还没自己高的小沙弥。
那孩子身子缩着,先是被突然打开的门吓了一跳,然后视线便是一垂,不敢与她对上,一双小手却把托盘捧得死紧。
桑梓先看见盘子里放着的几碟素菜并一碗薄粥,那粥水清澈得几乎能照见人影,却也让她肚子咕咕叫起来。
啊,好像真的好久没吃饭了。
如今胃里抽得发疼,这身子上次吃饭好像还是她没来之前呢。
“师叔祖叫我送斋饭来。”
那小沙弥细声细气地把话说完,竟也不敢沾她的手,将托盘往门槛上一搁,转身便跑,三两下就消失在拐角。
桑梓:“……”
本来还想再要点柴禾呢,怎么就把人吓成这样。
也许是她低估了所谓丧门星的力量,但事已至此,先吃饭吧!
少女把那托盘小心端进殿内,就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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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微光看了看清可见底的粥碗。
眼前这托盘里粥、菜、箸各自分开,虽是清寡,倒合着时节礼数。
北宋餐食不同后世围桌共膳,哪怕是寻常人家,也仍是遵循着“凡饮食,必品各专器”的古制,多用分餐。
寺中斋饭更重规制,便是这清粥小菜,也是按照“食馔五事”的礼数摆了盘——
粥碗居中,三碟素菜分置三角,竹箸和汤匙整整齐齐地摆在粥碗跟前。
桑梓先把老祖母唤起来,端起那粥碗,用木匙小心搅动两下,试了试温度,这才凑到老人唇边。
老人却微微偏开头,一只手攥着孙女儿的细手腕子,虚弱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急切。
“这米是何处来的?莫不是…你应了庙里什么人…”
“是庙里主持大师心善,特地赠的饭食。”
桑梓哪能让老太太知道自己和主持签的对赌协议,之后再跟着担惊受怕的,赶紧撒了个善意的谎言。
这话倒也没说错。
不过她料想主持之所以赠饭,一半是因为昨日那一点之恩,一半是怕她万一熬不过去,禅院连本钱都收不回来。
总归是半真半假的仁善,她早就不指望什么人间真情了。
老太太安了心,饭也吃的香甜。
桑梓便端了那小菜到陶盆边上,也不用竹箸,直接俯身凑近陶盆,一头青丝垂落盆沿,低头叨了一口。
手里也不闲着,探手便去揭那香炉盖上的布苫,一股酒气登时扑面而起。
成了!
老人从碗里抬起头,便见孙女笑的见牙不见眼的,她也难得散了几分愁苦,眼角细细的皱纹也舒展开来。
“哪里来的酒气?可是你又在捣鼓什么险要的法子?”
她自是知道这丫头的,打小就跟着她爹走街串巷卖酒曲药散,耳濡目染也学了些酿酒的手艺。
只是老祖母也从未听说,有什么法子能一夜生酒啊?
“阿婆莫慌,这是咱们江宁老辈传下的土方,一夜出酒头,灵得很!”
“这样啊…”
老太太也是知酒的人物,如何想不到这法子该有多金贵,倘若她幺儿还在……
想到这里便觉心上一空,又瞅着独自忙碌的孙女儿,眼里又淌起眼泪水来。
她自是知道自家孙女昨日是怎样照顾她的,这么好的孩子,如何就没了爹和娘呢?
这一哭,难得下去些的温度又烧了起来,额头手心都滚烫,倒比先前更厉害了。
桑梓赶紧扶着老太太接着躺下,然后把火重新升起来,试着温度把曲颈瓶的高度调到合适。
然后把酒醪干脆利索地注入曲颈瓶里,指尖一边感受着温度变化,心里默算着蒸馏的时机。
不多时便见瓶口腾起袅袅白雾,继而凝成清亮的酒珠,攒成一滴便坠入陶盆,在殿内敲出清越的声响。
她心中一喜,忙将曲颈角度调低,更是等不及让那酒自个儿往陶盆里落,一双手捧起那块垫在盆里的布巾,小心翼翼地迎了上去。
4. 苏家
酒精不愧是退烧界的王者。
桑梓用两块细布轮换着接取酒液,接满一块儿便在祖母额上手上揩拭一番,连脖颈也没放过。
护理病人是有诀窍的,讲究个手法顺序,需得顺着经络走向,由内而外,力道不轻不重,方能助腠理开泄,引邪热外透。
偏巧这些知识她倒也是略懂。
要知道这年头酿酒可不能只懂酿酒,不懂些中医的话,酿出的酒如何能让人口舌生津,通经活络呢?
待擦得老祖母浑身泛起细汗,她这才歇了手,直起腰来轻舒一口气。
此时窗纸已透进青白色的晨光,偏殿内寒意未散,却比夜间多了几分亮堂。
她俯身去看那陶盆,收集到的酒液确实不多,但索性这陶盆的口径也小,经过半天的滴沥,竟也能聚上薄薄一指深的酒液。
映着微熹的晨光,晃动着琥珀似的光泽。
桑梓有心低头去尝一尝,可刚凑近便闻到自己呼出的一口酸气。
这会儿尝酒准没个好味儿,倒是该寻些青盐擦牙。若能冲碗淡盐水给祖母润喉,那就更好了!
宋人刷牙自有其法,医书早有记载,青盐研末擦牙可固齿清热,市井间更有货郎担头专卖的柳枝青盐,富贵人家则用金银打就的擦牙器。
不过就现在这一穷二白的境况而言,干净的柳条如果不能从枝头摘得,那就只能另寻他法。
幸而寺中古松枝干上积着陈年松针,揉碎后亦可洁齿,只是这盐,少不得要拉下脸面去化缘了。
见老祖母依旧睡得沉,她便迈步出偏殿,轻轻掩上门,转身只见山间裹素,檐角积雪映着初阳。
晨钟声传来,大殿的方向更是传来隐隐的诵经佛音。
这是和尚们梳洗完毕,开始上早课了。
桑梓没来由地松了口气,心里却也一空。
横竖她本就不愿向这些和尚低头,如今倒省了这份为难,可盐该往何处寻呢?
不管了,且去摘些松针再说!
少女遂循着檐下结冰的石阶小心前行,终在东墙角寻见一丛墨绿针叶。
她踮脚伸手,专拣那些未被积雪浸透、还带着松脂清香的老叶摘取。
松针洁牙,这法子知道的人就不多了。
但其实《太平圣惠方》便载有松针盐汤漱口方,谓其能“祛风杀虫,固齿乌须”。
只是这《太平圣惠方》足足一百卷,寻常人家哪里得见?
便是州府的医博士也未必能阅全本,多靠着手抄残卷流传,真正能通晓其中妙用的,怕是比会酿酒的沙弥还少哩。
少女这边正认真摘着松针,脚下忽被什么绊了个趔趄,低头竟见个衣着体面的老丈陷在雪窝里——
青锦袍被冰碴子勾住了后摆,身后更背着个沉甸甸的箱笼,压得他整个人仰倒在雪坑里。
老人一个劲儿挣动着想起身,却教那箱笼带得一再滑回原处。
桑梓:“……”
罢了,既然撞见,总不能视而不见。
她把摘好的松针收进衣襟,弯腰朝那老丈伸出手去。
“老丈且先卸了这箱笼,我扶您起来。”
“小娘子好意心领了,莫要带累你也…”
但话刚说出口,却见这小娘子已利落地解开绳扣,顺势借力一带——
老丈人只觉得身子一轻,后半句话还卡在喉头,人已经落在雪地上了。
苏管家踉跄一步站定,一时语塞,只暗道这小姑娘好大的手劲!
他忙将箱笼置于雪地,后退半步,双手抬至胸前,郑重地拱了拱手。
桑梓也叉手回了个礼,然后就见面前这老人拍去衣袍上的雪沫,复又开口。
“小娘子摘松针,可是为了洁牙?”
一边说着,一边解开箱笼上的皮扣,从里头取出个青布锦囊,倒出小半把晶莹的青盐粒。
这倒省了她再去向和尚们低头的麻烦,只是萍水相逢便得人赠盐,心下不免生出几分警惕,暗自盘算着这份人情该如何还上。
桑梓望着老人掌心那捧细碎的青盐,面上虽然微微一怔,但到底还是郑重道了声谢。
“多谢老丈赠盐,老丈如何知道我摘松针是为了洁牙的?”
难道这是个大夫?
若真是大夫,她倒可请了这老丈去给祖母看看身子,那可比一杯淡盐水来的顶事。
苏管家一边将青盐倒在桑梓掌心,一边温声答道。
“老奴听我家公子讲过,松针清热燥湿,合青盐擦齿最是相宜。方才见小娘子采针的手法,便想起公子平日说的这番话。”
“原来老丈家中公子通晓医理。”
桑梓闻言只是轻轻点头,将青盐仔细包进松针里收好。
她目光扫过对方箱笼里露出的几卷书边角,心下已有了几分猜测,却也不再深问,只谢过赠盐之谊。
苏老人却只当她是来庙中赏雪的寻常香客,一面整理着被勾乱的袍袖,一面随口闲谈。
“小娘子可是随家人来寺里进香的?我家公子的别业就在寒山左近,小娘子若得空时,不妨来庄上吃盏清茶认认门。”
这就是场面上的客套话了。
所有改日再约,听在桑梓耳中基本都等于后会无期。
她也无意叫破这层客套,只微微颔首应了声好,目送着老人蹒跚着走下山路,便径直带着盐和松针回了偏殿。
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殿门,将松针和青盐先放到一边儿,转身便去照看榻上的祖母。
末了用指尖捻起青盐,再垫上松针,用指尖将松针与青盐细细揉搓。
这样不仅不怕青盐化掉,和松香糅合起来,松脂清香便渐渐散发出来,竟成了现成的松香牙膏。
桑梓一边干,一边忍不住得意地哼上一声。
这可是她自创的技能了,那公子不就知道个松针洁牙嘛,哪像我这手法揉搓出来的清香四溢?
搓完牙膏便整了一碗雪水刷了牙,桑梓这才珍之重之地舀起一匙蒸馏酒,看着酒液的成色,忍不住低头尝了小小一口。
嘶……
这酒入口如刀,刮得喉头火辣辣地烧,可那股子凛冽的醇劲儿却让她眼眶发热。
虽然直扎嗓子,但到底是她在这北宋年间头一回真真切切酿成的酒!
少女把一匙酒就这样吃尽,仰头抹了把眼角沁出的泪花,就着满口辛辣的酒气呵出一团白雾,冻红的脸上却绽开个实实在在的笑。
倘若懂行的人看她这般品酒,必要嗔上一句牛嚼牡丹——
哪有人这般仰头便灌的?
宋人品酒讲究个三品九转,先观色,再闻香,后入口,含在舌尖细细咂摸,待酒液温热了方缓缓咽下,如此方显其妙。
像桑梓这么喝酒的人,一般都得挨上一句贼配军的骂名,可这般实在的喝法,反倒衬得她在这寒冬里格外有股子活泛气儿。
冬日喝酒,自是要大口喝才痛快,暖了肚肠慰了心肠,哪来那么多虚头巴脑的讲究!
小酒娘脸儿红扑扑的,也不知是酒气烧的,还是叫寒气激的,两下里夹攻,倒显得她眉眼间透出几分山野灵气。
冻得发红的鼻尖上还沾着几点碎雪,额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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乱糟糟贴在鬓边,倒衬得整个人像雪地里冒出的一株新笋。
少女满意地咂了咂嘴,正要去冲淡盐水,却听见榻上传来一声微弱的呻吟——
老祖母竟悠悠转醒了。
她也不急着睁开眼睛,只慢悠悠地眯着,手指悄悄在褥子上画圈圈。
“我的囡囡可还藏在眼前?”
“在呢,阿婆眼睛闭好,囡囡藏好啦!”
桑梓一个蹦哒就窜到榻边,故意让老太太摸到自己的鬓角,发梢扫过老人的手指,自己却忍不住先咯咯笑起来。
“阿婆可好些了?先起来润润嗓子吧,您都烧了一宿了。”
她把老太太从薄褥上扶起来,麻利地冲了淡盐水,小心地凑到祖母唇边。
祖母就着她的手啜了几口,目光渐渐清明起来,一边轻抚孙女的发梢,一边忽然发问。
“盐是哪里来的?莫不是也是庙里赠的?”
“是孙女偶遇一位老丈赠盐。”
一句谎话用多了就显得不自然,桑梓顿了顿,索性将遇见苏管家的事细细说与祖母听。
她本想一语带过,却不料老人竟是个有见识的,沉吟片刻忽然叹了口气。
“原是苏家人啊。”
阿婆竟然认得?
桑梓有些诧异,记忆中原主家里只是寻常的小康人家,就连这金陵的中等门户都算不上。
可那老丈哪怕只是自称一声老奴,衣着也堪称风雅,可不是桑家这等门第能轻易攀附的。
“他说自家公子在寒山有别业。”
“那便没错了,这苏家正是眉山苏氏的旁支,碑上刻着名的清贵门第,如今虽避居金陵,老宅里藏的可是真真切切的翰墨书香。”
竟是三苏的苏家?
这还是某人第一次听到历史人物的名字,不由得便是一惊。
真是家有一老,如有一宝啊!
“至于这寒山上的苏公子,”桑家老祖母笑着看了自家孙女一眼,“倒是比你只大上几岁,正是那位子由公的嫡孙。”
“祖母何以得知这许多细节?”
老人一听却洒然笑起来,手点着孙女的鼻尖,又顺势滑到脸颊捏了捏软和肉。
“可真是小酒痴!满金陵做酒家的,谁人不知那位酒公子?”
嘿,酒公子?
那她可不太服。
今日之前便罢,今日之后…这金陵就得多出一位酒娘子了!
苏管家自然想不到此番相逢,竟惹出桑小娘子这般的豪言壮语。
老头儿踩着积雪往山下走,忍不住回头望了眼半山腰的寺庙飞檐,心里头还留着那小娘子单手卸箱笼的利落劲儿。
这冰天雪地的,寻常闺女早冻得缩手缩脚,偏她摘松针挑雪,扶人卸货都带着股脆生生的爽利。
他走到山庄门楣下时,青石阶上的积雪已经被扫开。
见老管家腿上全是雪印子,连头上的发髻也歪了,几个扫雪的小厮慌忙丢了扫帚上前拍打。
“丈人可曾摔着?这大雪天的怎不让小的们去接!”
“不妨事,公子去汴京的行装可都归置妥当了?”
小厮们跟着老管家进了山庄,闻言缩着脖子纷纷点头。
更有那一二伶俐的本要答话,却见得前头风波亭里立着他们长公子,于是便住了嘴,只悄悄比出一个“妥帖”的手势来。
苏老人也看到亭中那道青衫身影正俯身拨弄香炉,炭火映得他指节分明,抬眉自有清贵之气,与炉中沉香袅袅交融,宛若画中人。
霎时满院寂然,唯闻松雪坠地簌簌。
5. 所谓高人
“公子此行,预备在汴京盘桓几日?”
见老管家迎到自己面前,苏陵却不急答。
他抬手将香箸轻轻搁回莲花香炉的鸠口,指尖在被炭火煨得温热的铜壁上略一停留,方不紧不慢地抬眼,缓声开口。
“汴京风云难测,岂是旬日可量?此番为祖父周旋,归期…不必问,亦不必等。”
并非他妄言,实在是这趟汴京之行,着实是赶在了风口浪尖上。
去岁官家改元绍圣,打出“绍述”圣祖遗志的旗号,朝廷风向便为之一变。
那位高踞庙堂的章相,手段比熙宁年间的老王相公更凌厉几分,借着“绍圣绍述”的名头,清算起元祐旧臣来是毫不手软。
苏陵的祖父苏辙,便是因早年与章相公政见相左,被归入“元祐党人”一流,一年之内连遭三贬,从应天府判官直贬入试少府监,如今更是有风声说要追贬岭南。
苏家本是清流门户,这般境遇下,苏陵此番入京,名为代祖父打点周旋,实则是要在这新旧党争愈演愈烈的漩涡里,为家族寻一条岌岌可危的退路。
谁不知如今这汴京城里,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
眼瞧自家公子思绪渐重,竟有伤神的迹象,苏管家忙躬身,将一直收在箱笼里的那几卷旧书取出。
书卷用半旧青布裹得齐整,他双手捧至苏陵面前,低声道。
“城南书铺的掌柜特意留的,说是前朝酿酒方子的残卷,掌柜的赌咒发誓,道瞧着像是《酉阳杂俎》里失传的附录……”
老话说得好,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
跟在公子身边久了,耳濡目染,虽酿不出好酒,但这故纸堆里的门道倒也能摸出几分。
苏陵一见这难得的残页,眉间虽依旧不改凝重,到底露出几分真切的笑意,接过便细细摩挲那青布封皮。
“安叔且替我收好,待回来再细览。”
老管家连忙接回那书,刚准备自去书房放置,擦肩而过的瞬间,苏陵却猛然嗅到一阵极凌厉的酒气从他衣袖间传来。
他下意识地深吸一口,那酒气竟像一道线,只不管不顾地破开满亭的雅香,带着一股烈性直冲头顶。
却与醇厚温和的金陵本地酒截然不同,可谓侵略十足!
“且留步!”
苏陵的嗅觉何其敏感?一时间竟被呛得眼角微微发涩,可眼神却倏地亮了起来,不禁脱口唤住。
还不等老管家应声,自家公子已两步上前,也顾不得礼节,伸手便攥住了老管家将将擦过的袖口,拉回到鼻尖深深一嗅。
那气息霸道,直往他心口里钻,像一道凛冽的泉水,激得苏陵呼吸一窒。
这绝非金陵本地酒的温厚路数。
在金陵住了这么多年,十里秦淮两岸的酒坊,甚至左近州县稍有名字的私酿,他都尝遍了。
可苏陵从未有过这般体验,这酒气带着松木新鲜的香气,又混着石上青苔的生机。
“安叔,你身上的酒气何来?可是偷偷吃酒了?”
“老奴岂敢偷饮,许是方才在庙里,沾了一位小娘子身上的酒气吧。”
老管家一五一十地将方才庙里如何遇见那小娘子摘松针、如何出手相助、又如何赠盐的经过细说一遍,连带着那酒气的来历也揣测了个大概。
苏陵一边凝神听着,一边任由这缕奇特的酒香钻进鼻尖,不多时竟忘了满腹思绪,如同闷夏里浇头一场冰雨,胸中块垒被荡开几分,神思霎时一清。
这酒倒是阴差阳错助了他一把。
此番若能求得章相公高抬贵手,让祖父以年老多病为由上书乞骸骨,准其致仕归养,便是万幸。
届时他便在金陵寻一处僻静院落,将祖父从这党争漩涡里接出来安度晚年。
总好过像伯祖父苏轼那般,年过花甲还要被一贬再贬,远谪岭南!
想到此处,苏陵嘴角不由泛起一丝苦笑。
他那伯祖父苏轼是个何等豁达的性子,听闻贬到岭南那般瘴疠之地,家书中竟还能兴致勃勃地说起当地生蚝肥美,嘱托弟弟多多保重。
可自家祖父苏辙的性情却是截然不同——
那是个将规矩体统刻进了骨子里的老翰林,行事一贯严谨端方,讲求个进退有度。
这般年岁了,若真被抛掷到那蛮荒之地,只怕不像他那兄长般能苦中作乐,反倒是忧谗畏讥之心,就先要磨去半条性命。
苏陵一边想着,一边又吸了吸鼻子,一副势要将那酒香尽收腹中的架势。
当真是好新鲜的烈气,奈何明日就要远行,不然真要去寻寻这酒香的来处,看看是何方高人,竟能蒸出这般清冽透彻的酒气!
虽然不能即刻动身,苏陵却不见恼,只是摇头失笑,心道这倒是个好兆头,或许预示汴京之事尚有转机。
况且如今虽喝不到这酒,但自家也不是没有佳酿啊!
于是索性对一旁的老管家吩咐起来。
“取咱们的金陵春来。”
不多时,安叔便捧来一个素色瓷瓶,并两只天青釉的酒杯。
酒盏须臾间就被斟满,他却不急饮,只用一只手轻轻托起杯底,迎着光细细端详那酒液的成色。
然后抿一小口,让酒液在舌尖滚过,这才仰头饮尽。
坏了。
这杯他亲手酿造的金陵春,虽然依旧入口绵软,甘甜依在,但感官对比下竟显得如此寡淡温吞,甚至有些庸常软腻。
仿佛前一瞬还在经历朔风扑面,下一刻却被裹进了陈年的棉絮里,浑身力气都泄了。
苏陵皱皱眉,本想着临行前最后一樽,饮这一杯家乡酒,聊以慰藉那被勾起的酒瘾。
谁成想,竟叫这鲜明的对比彻底扰了兴致,于是只略踌躇了片刻,便开口仔细叮嘱。
“过几日,安叔记得去寺中添些香油,若机缘巧合再遇那位高人,便代我致意,请教她那手酿酒的绝技可有何名目?”
“他日有缘,定当讨教。”
老管家不由咂舌。
“当真如此难得?”
“诶,安叔这就不懂了吧?”
苏陵也懒得品了,将杯中酒一饮而尽,自顾自拿起手边的折扇一敲,眼底的敬意带着几分棋逢对手的欣喜,愈发亮了。
“寻常酒水,力求的是入口绵柔,回甘悠长。而此酒,它不讲道理,要的就是这一口冲顶的劲儿!”
“倒是让我想起十二岁那年,我偷饮伯祖父的烈酒醉倒,还是你背我回房,在我床头守了半宿。那酒与今日此酒相比,竟是小巫见大巫了。”
“酿这酒的人,定然是个不肯与世俗口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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妥协的狠角色。”
倘若桑梓在此,只怕就此便会把对酒公子的不屑收上一收了。
毕竟单凭一缕酒气,就能将她为人都猜个分毫不差,这可不是寻常匠人能做到的事情。
老管家闻言眼睛瞪得圆圆的,嘴巴张了张,半天也没憋出一句话。
他只感到那小娘子臂力惊人,却不料她手上竟有这等酿酒的手艺,连公子都这般推崇!
“那公子,可用老奴去探探那小娘子的酒坊在何处,也好备着日后寻访切磋?”
苏陵却将折扇一收,摇头笑道。
“萍水相逢已是机缘,刻意探听反倒落了下乘,待汴京事了,说什么也要寻遍金陵,当面请教!”
但桑梓注定是不会枯坐古庙静待机缘的性子。
那些小僧儿怵她,她不仅浑不在意,反倒趁着祖母退了烧,还有闲情逸致将余下的酒醪并米饭捏出几个丸子来。
之前蒸好的一点点米饭与蒸馏余下的酒醪拌匀,指尖轻轻揉捏,然后就见米粒渐渐黏连成团,散发出清甜的香气。
然后放凉一会儿,再掐下一小块在掌心搓圆,一个个白润的丸子顺着指缝滚到香炉盖里,瞧着倒似剥了壳的鸡子,特别可爱。
最后用陶盆盛些残雪,将盛了丸子的香炉盖坐于其上,权当个简易冰鉴。
不过半个时辰,外皮便能结出一层凉意,取一枚放入口中,先是觉着沁心的凉,轻轻一抿,口感和糯米糍一样。
内里酒醪的微醺甜意混着米香倏地漫开,自有一股清冽甘醇在齿间流转。
哪怕咽到肚子里,嗓子里也能留着些凉丝丝的回味,在这燥郁寒冬里,竟比什么珍馐都来得爽利可口。
桑梓满意地咂咂嘴。
果然,冬天才是最适合吃冰品的季节。
她不知道传说中汴京夜市的冰雪冷元子会不会比这更好吃,但此刻能吃上这么一口冷点,真是人生莫大幸福。
刚准备去收拾那摊家什,却瞥见殿角有个光溜溜的小脑袋正抻着脖子往这边瞅。
那副馋虫钻心的模样教人瞧着既好气又好笑。
真是奇了怪了。
他们不是怕她怕得很吗?
先前还避人如蛇蝎,怎地此刻倒像被蜜黏住了脚?
桑梓捏了捏手中最后一枚团子,眼睛眯了眯,忽地信手掷出,正中小沙弥的光脑门。
小沙弥惊得哎哟一声,忙不迭一伸手接住,那丸子却正巧落在手里。
他猛一抬头,正撞上桑梓那双促狭的眸子,小脸儿便腾地红了,攥紧那枚凉沁沁的丸子扭头便跑。
就知道跑。
这儿的孩子们一个个腿脚倒伶俐,都该送去汴京踢蹴鞠。
但不多时,殿外便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先前那个小沙弥去而复返,这次还带来了三四个年纪相仿的师兄弟。
几个人捱捱挤挤躲在门边,探头缩颈,脸上的神情既害怕又渴望,写满了“想吃”两个字。
这下桑梓可看清了他们的形容,原来那领头的孩子只是剃了个青头皮,囟门处还蓄着撮胎发,显然是还没受戒的小沙弥。
其他几个孩子也和他差不多,头上更是连象征正式出家的香疤都还没有烫。
“小娘子…这丸子,能分我们几个尝尝么?”
6. 入山
那小沙弥涨红了脸,手指绞着衣角,声音细若蚊蚋,眼睛却粘在香炉盖里白润的米丸上挪不开。
得了一个还不够,原来是个贪嘴的小和尚。
坐在门槛上的少女却也不说到底给不给,只笑眯眯地抄起竹筷轻轻拨弄着香炉盖里的丸子,眼尾瞟向那几个缩头缩脑的小家伙。
“若是应了你们,回头可别又躲着我走。”
“再不躲了……”
孩子们捱捱挤挤你推我搡,终是那个领头的被搡到前头,缩着脖子小声嘟囔。
话没说完,自己先臊得耳根通红,后头几个小的更是把脑袋埋得快杵到胸口,只留几双眼睛偷偷往上瞟,眼巴巴望着那香炉盖。
见那小沙弥缩头缩脑的模样,桑梓不由失笑,她捏起一枚冰丸,却不直接递过去,只托在掌心,迎着门外透进的天光细看。
“这么馋可怎么出家呀?佛门清净地,不怕沾了荤腥?”
“斋厨今日只有冷粥腌菜…这丸子瞧着是素米做的。”
领头的小沙弥咽了口唾沫,眼睛盯着那丸子,嘴里却老老实实地回答起来。
他身后几个小光头也齐齐点头,眼巴巴的样子,倒像一窝雏鸟。
桑梓心下明了。
寺中斋饭清寡,半大孩子正是长身体的时候,哪能不馋零嘴?
于是索性将香炉盖往前一推,但还不等那几个孩子伸手,她竹筷忽地一转,轻轻压住香炉盖沿,眼波扫过一张张馋涎欲滴的小脸。
“慢着——要吃丸子,自然需要拿东西来换。”
小沙弥们面面相觑。
半晌,那领头的才摸了摸脑袋,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期期艾艾地开口。
“小娘子若肯再给两枚…我拿个要紧的消息同你换,保准是你需要的……”
保准是她需要的?
她闻言眉梢轻挑,眼波在那小沙弥脸上转了两转,见他虽缩着脖子,眼神却透着一股子笃定,倒像真捏着什么了不得的底牌似的。
于是便捏起一个丸子递过去。
“且说半句来听听,若真值当,这香炉盖里的任你取用。”
孩子连忙把丸子塞进嘴里,含糊不清地告诉桑梓一件事——
原来是这禅院的大师兄要回来了。
据这个小沙弥所讲,他们这个大师兄法号叫慧明,乃是住持座下首徒,平素最重清规,眼里容不得半点砂子。
若教他知晓有人在禅院酿酒,莫说桑梓这般无依无靠的,便是皇亲国戚,他也敢硬着脖颈往衙门送。
“他如今不在禅院?”
“大师兄往城里化缘去了,约莫三五日就回,住持师傅据说明日也要进城赴大悲寺的冬至斋会,到时就没人护着你了。”
见小沙弥吃完嘴里的一个,眼睛还不住瞟向香炉盖里剩余的丸子,桑梓便又拈起两枚丸子递过去。
“小小年纪倒会讨价还价,这消息确实值当——剩下的都归你们了。”
小沙弥们当即欢呼一声,七手八脚分了丸子,也顾不得冷,囫囵塞进嘴里,冻得龇牙咧嘴却满脸欢喜。
桑梓却坐在一边皱起眉头,望着窗外渐沉的日头暗自思忖起来。
无论怎么想都是个死局,看来这庙是待不得了。可如果下山去,就又要重新找地方住宿。
她如今手头可连半贯钱都凑不出,总不能露宿街头吧?
老祖母身子刚好,只怕一场夜露重霜,就要落下风寒侵骨的病根,到时候可真要油尽灯枯了。
实在不行就带着祖母去投靠那位苏管家,凑合三五日工夫,足够她酿出新酒兑些铜钱,另寻个稳妥住处了。
她不是那种等火烧眉毛才跳脚的性子,但是心里一旦生了一个还算靠谱的主意,自然也不是那种还兀自焦虑的主。
指节在膝上轻轻一叩,眼底那点愁云便散了个干净,当即挽袖起身,心里头那杆秤已然端得平平正正。
明日就去山间探一探那山庄所在。
至于现在——
“丸子分我点儿!”
少女探手就去捞那香炉盖里剩的最后几枚丸子,腮帮子还鼓着的小沙弥们顿时傻了眼。
“那是我给师叔祖留的!”
领头的小沙弥不依不饶地大叫,其他孩子也七嘴八舌地补充起来。
“住持师傅的米袋不晓得被谁顺走了,横竖寻不见,今日斋厨按米袋分粮,住持师傅那份便落了空,至今还饿着肚子呢!”
桑梓一怔,下意识低头看看指尖捏着的白玉丸子,忽地觉得有些烫手。
原来那袋糙米,竟是老和尚从自己牙缝里省下来的口粮。
兴,百姓苦;亡,百姓苦。
到了王朝末期,哪怕是特权阶级也免不了要数着米粒下锅的窘迫啊!
“但这里面有酒醪,你们师叔祖应当是不能吃的,而且照理来说你们这些小沙弥也不应当吃的。”
“我们都还只是童子,还未入僧籍呢!”
这句话,可一下就碰上孩子们的舒适区了,一张张小嘴叽叽喳喳地给桑梓科普起来。
原来北宋的僧侣制度有点像大学教授的晋升,最体面的是试经度牒僧,需经州府考核方能领取度牒,再上戒坛受戒。
次等是买牒僧,因朝廷财政吃紧,公然鬻卖空名度牒,富家子使钱便能混个僧籍。
最末等是私度僧,连度牒都无,自行剃发便敢称和尚。
至于寺中这些垂髫小儿,七至十五岁称童子,十六岁以上称行者,统叫作童行。
须经寺众考察、官府勘验,方得剃发为沙弥。待年满二十,方能受具足戒升为比丘。
少女听得直咋舌,搞不好孙悟空当初被叫做孙行者就是源自这个制度哩!
直到晚课的钟声悠悠传来,小沙弥们这才惊觉时辰已晚,慌忙作鸟兽散,临走还不忘将香炉盖擦得锃亮。
桑梓想着明日往山里走一走,于是也和祖母早早歇下,待得第二日晨钟敲过,东方既白,早已将行囊收拾利落。
这竟是个难得的晴日,她将最后剩的一点米包了揣进怀里,又给老祖母掖了掖被角,这才出了门。
自从穿越以来还没出过这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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院呢,结果刚出了大门便差点滑倒,原是石阶上结了一层薄冰。
她踉跄半步稳住身形,低头瞧见石阶上亮晶晶的薄冰,反倒童心忽起,故意用鞋尖去碾那冰面。
专拣薄脆处下脚,踩上去咯吱作响,反而惊起松枝上团着的雀儿。
一路下山,只见山涧腾起的白汽盘盘旋旋,倒把冬日萧瑟揉出几分人间暖意。
那苏管家说山庄就在左近,但这个左近可就太含糊了。
宋人嘴里说的左近,搁在金陵城外的山坳子里,少说也得有个三五里的路,前提还是认准方向。
但好在走着走着就能看到人,多是些上山砍柴的樵夫,或是背着弓箭的猎户,远远还能看到山下冒出的炊烟,总算不是荒无人烟的地界。
对桑梓来讲倒是蛮新鲜的体验,毕竟她在庙里只见过和尚,但此时此刻见的,却都是货真价实的宋人。
和尚模样上大抵都差不离,但宋人可就不一样了。
富贵者或能裹一件絮棉的交领长袍,贫寒者则多穿麻布短褐,颜色俱是青黑褐黄——
非是百姓不爱鲜亮,实是朝廷对服色有定规,庶人不得僭越。
就拿桑梓问路的这两个樵夫猎户来说,一个穿着缺胯袍,为的是攀山伐木时活动便利;一个穿着对襟袄,箭袖用皮条扎紧,防的是林间枝杈。
至于脚上的物事,我们总说现代人看鞋就能看出一个人的身份高低,但其实宋人看鞋也能瞧出个七七八八——
官老爷蹬的是粉底皂靴,城里富庶些的能穿双麻履,庄户人踩的是芦草编的芒鞋。
至于这些山野之人?
脚上不过是用枯藤乱草胡乱扎的草脚马子,雪地里走一遭便透湿,全凭往里头塞些垫草硬扛着。
毡靴倒是扛水,可那是城里坐贾的排场。
可看着人家脚底下踩的草鞋,她脸上是一点儿也笑不出来。
自己脚底下的与其叫鞋,还不如叫做草编的碎布,勉强兜住脚底板,鞋底都快磨穿了。
但好在这山路倒也不绊脚,桑梓一路深入,竟还在看到了意外之喜。
野橘子树。
一丛丛的,瞧去极夺目的,俏皮地从枯枝里攒出金铃铛似的果子,沉甸甸压弯了枝头,正是酿酒的好材料。
有心去摘,可刚踮脚伸手去够那最低的枝桠,这才想起身边偏是没带剪子篮子。
空对着满枝金元宝,也只得先记下方位,待回头取了家什再来收拾。
又深深浅浅地走到日头爬过山尖,晒得人脊背发烫,桑梓这才看到山庄的青瓦漏出一角。
飞檐翘角下还垂着未化的冰凌子,石阶蜿蜒处隐约能看见两扇朱漆大门,铜环在日头下反着光。
走了这半个时辰的荒山野路,忽然见着这般齐整庄院,她心下便有了底——
十有八九便是此处了。
正要抬脚,忽见十余骑人马拥着一位青衫公子,自那朱漆大门内驰出。
只是彼此眼中惊鸿一瞥。
但见山风吹雪,一点清光,两处风华,尽入山色有无间。
7. 祸事来 来就来
马脚倏忽掠过,惊起林间孤鸟。
桑梓也像一只隐在乔木枝下的孤鸟,屏息听着蹄声远去,这才侧身探出半张脸,望向来时山道上腾起的烟尘。
鸾铃声渐次消失在她来时的路上,只余下道上一行马蹄印,深深浅浅似犬牙交错,迤逦着指向金陵城的方向。
竟能在这山坳子里跑马!
少女不由得倒吸一口凉气。
须知在北宋,马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骑的,官府对马匹管制极严,民间私马须得经市马司烙印登记,领了马契方能骑乘出门!
那马契就好比车证,上面不但注明马主姓名、住贯,连马匹的毛色、年齿、特征都要详细标注,每岁还需赴官验视,相当于年检了。
当年庆历君子们耻于人抬轿,认为是以人为畜,可这等清高论调,也就是关起门来自家说说——
你看他们谁敢当真拿到衙门口去说?
可不是所有人都和他们一样可以直接骑马的。
庄户人家连驴骡都难得,便是小户有头毛驴代步已是了不得。这般十数骑骏马出行的排场,非勋贵官宦之家不能有。
光是十匹马的草料钱,就够五口之家嚼用一整年哩!
更别提还需配齐鞍辔,专雇马夫,日常要精心喂养,饮以清泉,饲以苜蓿,稍有不慎便会掉膘。
高门大户的体面富贵,这才算在桑梓面前真切切地显出冰山一角。
但她可不是会被等闲富贵迷眼的人,一边目送那一行人转过山坳,一边心下反倒一松。
此时不去拜访,更待何时?
本就是来探个虚实,未必要真个上前叩门,如今见正主儿不在,倒省了一番踌躇。
于是抬手拂了拂衣襟上沾的草屑,又将鬓角碎发抿到耳后,这才大大方方地走上前去。
甫一叩响门环,门后就露出一个青衣小厮,手里还攥着半块抹布,见来人陌生,眼中闪过一丝讶异。
“这位小娘子,不知有何贵干?”
“劳烦通传一声,松下故人特来拜会苏管家。”
那小厮的目光先在她打了补丁的肘弯处停了停,顺带着将少女从头到脚扫了一遍。
见她虽衣衫褴褛,腰板却挺得笔直,眼神清亮得不似寻常村姑,这才扯着嗓子朝院里喊了声。
“苏老爹——有人寻!”
不多时,苏管家那身熟悉的青布直裰便到了门边。
一见是昨日庙里见过的小娘子,老脸立刻绽开笑容,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哎呀,这省了他多少功夫!
桑梓悬着的心也咚一声落回肚里,这才觉出掌心被指甲掐得生疼,低头一瞧,几个指甲印儿赫然在目。
装模作样也是有讲究的。
好比走江湖卖艺的,铜锣没敲响先软了手脚,看客们准得哄笑散场。
是以最要紧的就是一个气势,倘若旁人不语,反倒自己先露了怯,那便是未战先输,任你后头有千般本事也使不出来了。
于是一个暗自庆幸省了奔波功夫,笑得眼角褶子都挤作一团;一个心下诧异这老丈何故如此热络,面上却只将眉眼弯成新月。
两下里各怀心思,倒是一拍即合,热热闹闹往院里走,直教那小厮摸不着头脑。
这老管家今日是吃了喜鹊不成?
平日里见着知县相公都懒得抬眼皮的主儿,怎地对个衣衫褴褛的小娘子倒像见了自家亲侄女一样?
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桑梓亲亲热热地拉着老人的手转过照壁,就见却见青石板路蜿蜒通向一处暖阁,檐下悬着鸟笼,里头养着只八哥正学舌。
“吃酒去——吃酒去——好酒!”
吃酒的八哥?
她看得有趣,忍不住多瞧了那扁毛畜生两眼,心道这苏家别业倒是处处透着不同寻常的趣味。
苏管家自从得了自家公子的话,一直暗暗留意着桑梓的言行举止,是以见她目光一瞥向那八哥,便知是得了机会。
“这鸟儿平日专爱讨酒吃,让小娘子见笑了。观小娘子神色,莫非也是知酒之人?”
言罢还不等回话,就见老头恍然醒悟似的,猛地一拍大腿!
“哎呀呀,小娘子怕还是不知我家公子的身份吧!”
桑梓:“……”
这唱的哪一出?
她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嗓子唬得眼皮跳了跳,心道这老丈今日怎地像换了个人,说话做事都透着一股子戏文里的浮夸劲儿。
不过到底不好叫老人尴尬,还是顺着老管家的话头接了下去。
“正要请教老丈呢。”
老头等的就是她这一句,顿时眉开眼笑,连眼角深深的皱纹都舒展开来。
“好叫娘子知晓,我家公子乃是眉山苏氏嫡系,遍尝天下名酒,如今莫说江南酒坊,便是内酒坊的博士遇了疑难,也要快马加鞭来,然后客客气气在我们山庄门前递帖求教!”
这话一出,想必这位小娘子定要眼睛一亮,少不得软语相求能否得公子指点了吧!
老管家自以为得计,便捋须微笑,抬眼去瞧桑梓的脸——
却见那少女只略一颔首,嘴边的笑依旧是客客气气,就连声音也还是不紧不慢的。
“三苏之名满天下,原来贵府是这般显赫门第啊。”
这般显赫门第啊……
显赫门第啊……
门第啊……
啊……
然后呢?就没了?
老管家望着桑梓淡定的小脸,一时间竟像个戏台上忘了词的丑角,干张着嘴却接不上话茬。
桑梓笑着回看他,眼波中分明漾着几分了然,倒像是早市上瞧着卖菜老农虚报斤两的明白人。
然后就见老人尴尬地搓着手干咳两声,硬是挤出个笑来,那殷勤劲儿倒比先前更足了。
“那小娘子想不想见见这山中的酒泉?”
“酒泉?”
这桑梓可就得感感兴趣了。
要酿好酒须用好水,水的质量对于酿酒来说,可真是比粮食还要紧。
山泉清冽甘甜,酿出的酒自然绵柔爽口;而若是用了涩苦的井水,任手艺再精也免不了带上一股浊气。
苏管家见她眼睛倏地亮了起来,便知这话正说到了痒处。
于是赶紧就带着人往庄子外面的酒泉去,一边走,一边絮絮叨叨地给她讲这酒泉的缘故。
说是早年自家公子游山时偶见这泉眼冒泡,尝了一口觉着清甜沁人,回来便叫人凿石引流,专取了酿酒,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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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庄上的酒水都是靠它哩。
见桑梓听得入神,刚才那点丢掉的面子总算又捡了回来,不觉腰杆挺直了些,心里头又添了几分热络,话匣子就更是关不住了。
这下别说套人家小娘子的话了,反而自己先掏了心窝子,被小娘子带的思路早不知道跑到哪去了。
“桑小娘子也想用这酒泉?当然可以!”
“小娘子不必担心我家公子,公子那边老奴去说便是。”
桑梓看着那泉眼,只见一股活水从石缝里泠泠地冒出来,清冽冽地撞在斑驳的岩壁上,溅起的水珠子颗颗透亮。
于是忍不住蹲下身试了一捧,咽下去却有一股子甘甜直沁到脾肺里,连舌根都透着爽利。
她不由得在心里砸吧了下嘴,暗叹这真是天生的酒泉,虽然不如雪水包容万物,却是有性格的水。
水性轻活甘洌,正是酿酒的绝佳材料,若用来发酵,必能助酒曲充分舒展,酿出的酒体定然清透不浊。
这般水性摆在眼前,倒让她鬼使神差地开了口,本是一时心痒试探,想着与老管家提提这好处。
但见老儿如此实诚,心下暗忖这老管家竟是真心实意待她,当初邀她认门怕也是诚心诚意的。
倒是她穿越以来,却是处处防着这个那个的,如今反显得自己小气了。
眼见着日头偏西,老人还要留她用饭,桑梓便连忙告辞,一个人揣着那袋根本没送出去的剩米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回走。
一路上只见得夕晖漫洒,将疏疏朗朗的乔木影子拉得老长。道旁青黄的野草叶尖上跳着光,连带着她脚上沾的尘土,也仿佛成了金粉。
山风已带了些许晚凉,却清爽得很,将她心头那点残存的忐忑也一并涤了去。
不觉放缓了步子,瞧着远处禅院翘起的檐角在暮色中勾出沉静的轮廓,心想今日这番境遇,倒真算得上是“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了。
可刚到禅院门口,就见前一日吃了她米团子的小沙弥,正急得火烧屁股似的在石阶上团团转,一见她的身影便扑将上来。
她连忙一把将这孩子扶稳,却听他眼中带着细细的泪花,声音也抽抽噎噎的。
“祸事了!慧明师叔已带人到你家偏殿外头,扬言要拿你法办呢!”
桑梓闻言心头猛地一沉,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将小沙弥拉到一旁柳荫下。
“莫慌,且细细说与我听。”
原来是那灶头僧嘴快,将住持昨日未曾就食的事情报与了慧明知晓。
慧明听得寺中居然能短了他师叔的粮米,当即沉了脸,领着棍僧一处处搜检。
待查到西北角偏殿时,本是随意推门瞥一眼,不料一股酒气直扑出来,这才撞破了桑梓的酿酒家伙事。
这可真是苦也!
她一边听着小沙弥的哭诉,一边忍不住掂了掂自己怀里的半袋剩米。
这下可是人赃并获了。
但如果要让她丢了这袋米,桑梓也是决计不肯的。
横竖殿里都已叫人翻了出来,再多这半袋倒也显不出更臊了,反倒平白糟践粮食。
天已然更黑了,她便拉住小僧儿细弱的手腕,递去一个安定的眼神。
“莫怕,且随我去看个分明。”
8. 破戒
暮色已沉作靛蓝,禅院廊下才挂起三两灯笼,月光洒下来,照得青石板上像铺了一层薄霜,连灯笼光都衬得淡了。
桑梓牵着小沙弥的手,面上淡淡,脚下步子也迈得稳当,直往西北角偏殿去。
远远瞧见偏殿廊下映着几条晃动的人影,小沙弥吓得往她身后缩,却被桑梓反手扣住腕子。
“慌什么?我又不曾真的偷。”
袖袋里那半袋米实实在在放在怀里,她本就是堂堂正正借来的,作甚要学那偷油老鼠躲躲藏藏?
待走到偏殿,只见月光下一个高大的身影持着戒棍立在殿门前,脚边赫然摆着那只曲颈瓶。
桑梓抿了抿唇,还未及开口,便听得院内传来慧明冷厉的声音。
“可是桑小娘子回来了?贫僧候你多时了。”
这年轻僧人光头上泛着青茬,月光下竟有几分铁打的冷硬,一身赭黄僧袍绷在肩膊上,活像山门外那尊护法金刚。
一根戒棍斜斜点在地上,枣木作的棍身泛着一层乌油油的亮,棍头还沾着几星未干的泥点子。
这人要是出去,那哪是去化缘的?
应该是去给十八罗汉开路收香火钱的铁金刚。
慧明瞪着铜铃般的眼睛,想从这小姑娘脸上看出些慌乱来,却只见月光下一双清凌凌的眸子,静得能照出他自个儿的影子。
倒让他心头那点底气晃了晃。
这丫头镇定得不像个被拿住赃的,倒像尊看透了虚实的玉菩萨。
“速将所作所为一五一十道来,若等衙役来拿人,那可真是要受大苦楚了!”
“法师这般疾言厉色,倒叫小女子糊涂了,不知我犯了哪条清规戒律,竟要劳动衙役来拿人?”
不就是诈她嘛。
桑梓心里门儿清,这和尚摆明了是猫吓耗子的把戏,她倒要看看这出戏能唱到哪一步。
慧明一听,二话不说就把手里的戒棍往青石板上重重一扽,震得棍头泥星子四溅。
“你这破落女子,莫要揣着明白装糊涂!”
“慧明!”
住持的声音从廊下沉沉传来,灯笼光里映出他清瘦的身影,衣着却是难得的不甚整洁,连脖子上的佛珠也没有挂。
虽然是匆忙赶来,但身为庙中住持,自然也已经明了前因后果。
“那米原是老衲亲手借与桑家祖孙的,慧明,你莫要胡乱泼污!”
桑梓心中一松。
住持既然愿意帮着说项,那酿酒的事自然也能圆过去了。
于是也从怀里取出最后半袋剩米,稳稳当当地解开扎口,将里头的糙米粒亮在月光下,倒比那灯笼光还显眼些。
“米袋在此处,法师可要亲自点点数目?”
但慧明不愧是小沙弥口中那个只认死理的师叔,虽然眼见住持出面说情,反倒更认准了桑梓心里有鬼。
于是猛地一甩手,只梗着脖子,铜铃般的大眼瞪得几乎要凸出眶来,活像寺里那尊降魔罗汉的泥塑像。
“师叔休要替这破落户打掩护!借米在佛门净地酿酒?这般荒唐说辞,莫不是哄鬼呢!”
住持一时语塞。
倘若换成之前的他,确实也不会容人在佛门净地酿酒。
他看着自家这个慧明师侄,头一次感受到了那天晚上桑梓看着自己时的感觉。
师侄还得练啊,着相了啊!
但慧明性格向来是头拉磨的倔驴,认准的死理九头牛都拉不转,这这这……
一时犯难间,就听得殿前的少女不紧不慢地开了口,清凌凌的嗓子像泉水敲在青石上。
“法师莫急,这本就是一桩买卖,今日我借一袋米,十日后双倍奉还足陌铜钱,一个子儿都不会短了庙里的!”
见双倍奉还这话又被桑梓提起来,住持心里一惊,抬眼却见她神色已然冷了下来,连眉眼间的分寸都拿得恰到好处,活脱脱就是个谈买卖的架势。
他心中也是一凉。
本想让这桑家祖孙念自己的好,如今慧明这头犟驴横插一杠子,倒把一桩人情买卖搅成了公堂对簿。
如今不得罪人,恐怕就已是万幸了!
一时间只听到少女平静的声音一字字砸在青石板上。
“十日后双倍奉还足陌铜钱,法师若不信,现在便可立字为据。”
她本就不想欠住持这番人情,如今既然话赶话说到了这个地步,便索性支使那小沙弥道:“去禅房取套文房四宝来。”
小僧儿犹豫地看了看师叔祖和沉默不语的慧明,终究还是缩着脖子往禅房溜去,不多时就把纸笔拿了来。
“住持师傅,劳烦您过来做个见证,咱们白纸黑字把这桩买卖写清楚。”
“桑小娘子何至于如此生分……”
但面对桑梓那双平静的眸子,住持到底还是把后半句劝和的话咽了回去,只得净了净手接过笔,倒像是被账房先生催着对账本的掌柜。
倒是慧明狐疑地看了住持一眼,心里那本账翻得哗哗响。
师伯今日怎地像换了个人,倒像是被这小娘子牵着鼻子走的一尾银鳞鱼呢?
北宋的契书分门别类,单是借贷便有“出举”与“负债”两种名目。
出举便是白纸黑字、明码实价的借贷,是《宋刑统》里青天大老爷们都认的“有利债负”。
利钱几何,何时归还,都得在契书上写得清清楚楚,好比市井买卖,一钱银子一分货,童叟无欺。
负债则多是寻常百姓间口头一诺,或是仅凭条子的人情债,算不得正经契书,利钱更是藏在人情厚薄里,扯不清爽。
今日桑梓与禅院所立的,正是“出举”里最讲信用的贷米契。
见双方都摁上手印,慧明抄起来仔细看了,这才神色稍霁,转念却又起了一丝犹疑。
薄薄一张契书如何束得住脱缰的马?
若这小娘子一去不回,难不成还真要追到天涯海角讨那半袋米的债?
想到这里,见桑梓要迈步进店去看祖母,他又是一杵手上的戒棍,粗声粗气地开口。
“小娘子虽立了契书,可这佛门净地酿酒终究犯了戒律。恕贫僧直言,还请早日另寻安身之处,莫要污了宝地清净。”
“我们现在就走,碍不着尊法师的清净。”
桑梓头也不回地推开偏殿的门,正见着自家老祖母半倚着草席强撑起身子,眼里虽带着病气,却依旧沉静地望向门口。
她连忙过去把老太太扶起来,再把最后一条被褥系个大结往肩上一甩,活像个走江湖的卖艺人。
收拾停当后再推开殿门,月光下只见她一手搀着老祖母,一手提着包袱,步履蹒跚地迈过高高的门槛。
外面其他的武僧全都散了干净,就连之前带路的小沙弥也约摸是被赶回去熄了灯,只剩下终于穿戴整齐的住持和慧明。
一高一矮的两个僧人在月光下活像庙里那对失了香火的泥塑罗汉,一个垂着眼皮捻佛珠,一个攥着戒棍杵在原地。
桑梓头也不回的就要搀着老祖母往山门外走,慧明手上的戒棍却又忽然抬起,挡在她前行的路上。
“且慢。”
桑梓皱着眉看向他,不知这人要闹什么幺蛾子,亦或是又要出尔反尔横生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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节?
慧明的声音在月光下显得阴恻恻的,像是青石板缝里渗出的凉气,轻飘飘地粘在人脊梁骨上。
“老夫人年事已高,夜路难行,不如暂留禅院静养。待十日期满……”
“慧明,你放肆!”
住持闻言,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攥着佛珠的手指节一用力,几乎把穿着珠子的绳结捏断。
“扣押老弱,以人为质,这岂是我释家弟子所为?你眼中可还有慈悲二字!”
“老衲尚在此处,何时轮到你来越俎代庖,行此近乎无赖之事?立刻退下!”
慧明被自家师叔这突如其来的雷霆之怒慑得一怔,尤其是那句近乎无赖,更是刺得他脸上青红交错,梗着脖子还想强辩。
“师叔!我这是为了禅院……”
“为了禅院?若禅院的清名需得靠欺凌孤寡来维系,这香火不如断了干净!”
自己这个师侄不过进城化了几次缘,如何就染上这等势利眼的毛病,铜臭味都透进僧袍里来了,此刻的言行与市井恶霸何异!
“你再执迷不悟,便不是面壁思过那般简单了,寺规第一条是什么?你可还记得!”
慧明死死咬着牙,却再不敢发一言,只不甘示弱地回看他。
自以为自己一颗赤胆忠心都是为了禅院清净,倒像是那护法金刚转世来横眉冷对这世间的浊气。
桑梓就看着这师徒俩唱对台戏似的你瞪我我瞪你,一时间居然想笑。
原来人在无语的时候真的会笑。
这不是欺负人是什么呢?
欺负她年少失恃无枝可依,连契书都信不过,还要押住这最后的亲人?
既如此,那就别怪她炮火全开了!
她可不是什么好相与的人,就算手里占不着便宜,今日临走之际必要给他骂个狗血淋头!
于是见少女柳眉一竖,似嘲非嘲的眸光从眸子里直泄出来,刺的那慧明是如芒在背,然后就听她轻飘飘地开了口。
“口口声声护持清净,手底下干的却是扣押老弱的事,怎么是觉得这天下之大,就只有你一个人赤胆忠心,旁人都是需要提防的小人了?”
“分明一个伪君子,倒还在这里狺狺狂吠,装模作样地充假慈悲,倒也不怕佛祖被你这假信徒气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
那慧明被这话刺得浑身一震,手中戒棍竟哐当一声砸在青石板上,当即恼羞成怒,连那光头上的青茬都似要根根倒竖起来。
但当着住持的面又不敢真动手,只得梗着脖子再一次开口强辩起来。
“小娘子休要一派胡言,贫僧分明是为禅院清净着想,倒被你说成歹人似的,真是好心却被当成驴肝肺!”
“好心?你这肚子里黑心就不知有多少颗,要我说必还有那贪慕香火钱的贪心,嫉妒旁人功德的嗔心,痴心妄想的糊涂心,倒要剖开看看到底有没有好心!”
桑梓一时气场全开,一边在心中暗暗感谢西游记友情提供的语料库,一边借他三藏真经里的禅机,打他个现世报的痛快!
慧明一向仗着拳头棍棒说话,几时见过这般唇枪舌剑的阵仗,更没有能与之匹配的辩才。
一时间被说得面皮紫胀,青筋在太阳穴上突突直跳,喉结上下滚动却半个字也吐不出来,活像被鱼刺卡住了喉咙。
“我!”
“你什么你?好个六根不净的和尚,尊你一声法师,还真把自己当个活佛了?”
让男人破防,就是如此简单。
桑梓最后回头啐了他一口,紧接着又朝住持欠身一礼,这才搀着老祖母头也不回地离了偏殿。
9. 德不孤
夜色已是浓得化不开了。
月光虽亮,却到底照不透禅院外那片黑黢黢的野地,灯笼的光晕被远远甩在身后,像几只昏黄的眸子。
桑梓搀着老祖母,一脚深一脚浅地踏下禅院门前的石阶,肩上沉得像压了块磨盘,脚下是凹凸不平的土石路。
偶尔踩到松动的石块,便是一个趔趄,引得身旁的老祖母也跟着身子一歪。
方才殿前与慧明那一番唇枪舌剑虽占尽上风,可这痛快劲儿一过,凉飕飕的夜风往领口里一钻,才觉出胸口那点热气早已耗得差不多了。
老祖母半个身子的重量都倚在她肩上,脚步虚浮,喘气声细得像秋后的游丝,拂在自家孙女颈窝里,带着病弱的潮意。
老太太始终一言不发,只是那枯瘦的手,将她的腕子攥得死紧。
山门在身后吱呀一声阖拢,将那对师徒,连同清规戒律和金钱算计,都严严实实地关在了另一重世界里。
眼下,可就是真真正正的举目无亲,前路茫茫了。
桑梓站定,将肩上的东西往上掂了掂,勒得生疼的肩膊才得了一丝松快。
她抬眼望向那条淹没在夜色里的土路,月光只照得见眼前几步,再往前,便是深不见底的墨色。
“祖母,脚下仔细些。要不要在道边歇一会,喘口气?”
“囡囡,方才那十日期限是怎生个说法?你莫不是情急之下,瞒着阿婆许了人家什么为难的事?”
问完就见自家孙女一愣,方才还气势汹汹的神情微微一滞,像是被夜风呛了一口。
某人头一次觉得自己圆不回来。
被自己敲的这算盘珠子崩到自己脸上的感觉,火辣辣的,只能道一声脸疼心虚。
于是便塌了肩,索性将背上那个沉得压人的包袱卸在路边石上,浊气从肺腑里沉沉吐出来,搓了搓发木的肩头,这才转头看向祖母。
“不过是十日后双倍还他们一袋米,祖母宽心,咱们走夜路便是。”
老太太听了脚下却没动,只是将身子往路边的老树根上靠实了些,借着月光细细打量孙女的脸,目光锐利得像要看进她心里去。
“双倍还米可不容易,囡囡,你告诉阿奶,这荒山野岭的,你预备拿什么去挣那一袋米?”
被祖母这么直指核心的一问,少女心里那本账便哗啦啦地翻了起来。
硬碰硬去夺回酒坊?
那是送死。
指望旁人施舍?
这世道,慈悲心肠不多见,倒是算盘珠子拨得比佛珠还响,铜钱落袋的动静比木鱼声还大。
她的目光忽落在怀里那半袋米上,忽然就想起前一宿忙忙碌碌酿酒,那一丝极淡的酒意仿佛又萦回鼻尖。
于是决心已下,义无反顾。
“阿奶,他们不是嫌咱们在佛门净地酿酒么?咱们偏要堂堂正正,到市井去支个摊子。”
“就拿这半袋米作本,十日工夫,刚好够一缸新酒出醅。是赔是赚,总要摆到市面上去见分晓!”
老祖母只听得自家孙女这番豪气凌云的话,脸上便漾起一丝极浅的笑纹来。
“有囡囡这番话,阿奶便是即刻去了,黄土盖脸时也能合上眼了。”
“阿奶!”
桑梓喉头一哽,后面的话被夜风堵在了嘴里,再也吐不出半个字。
偏在这时,山道拐角处传来车轮压过碎石的细响,一抹昏黄的光便从墨色里慢慢渗了出来,不慌不忙地,将眼前的夜色晕开一小片。
祖孙两个循声望去,只见一辆瘦老驴拉着的板车吱呀作响,车头挂着的油灯晃悠悠地,不紧不慢地踏着月色而来。
车上坐着个身形单薄的女子,粗布包头,就坐在车辕上,借着灯笼光仔细瞧了瞧这一对祖孙,便惊喜地轻呼出声。
“可是桑家妹子当面?”
“正是小女子,不敢动问娘子尊姓,缘何深夜至此?”
“桑家妹子莫惊!是俺,是码头上摆茶摊子的吴秀娘啊!你不记得了?”
桑梓一怔,这才从原主零碎的记忆里拾起这么个爽利人物。
原是码头上帮人缝补的吴家娘子,后来得了桑大贵几分帮扶,在码头起了个能摆三张桌子的茶肆!
还不等她开口,祖母倒先直起身来,轻轻拍了拍她的腕子。
“是秀娘啊…认得这个声音。”
“正是秀娘,老太太和桑家妹子且跟我上车,这黑灯瞎火的,快随我往码头茶肆去!”
吴秀娘爽利地跳下车辕,先取过卸在路边的被褥在板车上细细铺开,然后便伸手去扶老太太的胳膊。
于是三人便在这夜色里上了车,老驴嗯啊嗯啊地叫着,蹄声嘚嘚,又顺着来时的路往回走。
到了车上,她这才稍稍得了机会,细细打量这位秀娘子的形容。
只见吴秀娘一张瓜子脸,肤色是常经风吹日晒的微褐色,却收拾得干干净净,眉眼疏朗,透着几分江风吹出来的利落劲儿。
吴秀娘也细细打量起这几年不见的桑家小女来,见她褪了色的粗布衫下肩骨伶仃,瘦得颧骨有些显,可那双眼睛却比从前亮得多了,像被江水洗过的石头子儿。
“桑家妹子经了这一劫,吃了这些苦头,倒是…倒是把眉目间那点孩气都给磨洗尽了,看着像个能扛事的大人了。”
桑梓忍不住苦笑一声,嘴角牵起个干涩的弧度,倒像是夜风灌进了喉咙里。
可不是嘛。
不过短短三天两夜,颠沛流离,遭人冷眼,殚精竭虑,倒像是把前半生没尝过的苦汁都囫囵饮了一遍,皱眉头缩脖子地硬咽下去。
不过咽也是白咽,横竖都得往下走。
“阿姐如何赶夜路到这般黑灯瞎火的地界来,倒像是专程候着似的?”
“还不是桑大富那个杀千刀的贼杀才!”
一说这个,吴秀娘立马就坐不住了,一双柳眉倒竖起来,驴鞭抽的又急又快。
恨不得座下不是她家那老驴儿,倒是那嚼舌根的直娘贼,好教她抽他个皮开肉绽,方解心头之恨!
然后又花了好些口舌,桑梓才把这前因后果理了个清楚明白,方才觉得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
原是吴秀娘去吊唁时,灵堂前只见桑大富带着几个远房亲戚装模作样地抹眼泪,独独不见小娘子和老太太的身影。
不过多问一句,桑大富就嚎啕着说老娘伤心过度起不来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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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说侄女送去城里做学徒去了。
吴秀娘当时就觉得不对劲。
且不说桑家自家就有现成的酒坊,何须舍近求远送到别家酒肆去从学徒做起?
就单说老太太,虽则年迈,却是个极刚强、极重礼数的性子,儿子头七,再病重爬也该爬出来守着的,怎会完全不露面?
她心下疑云顿起,直觉此事必有蹊跷。
连着两日假借送奠仪在桑家巷口转悠,终于从隔壁那家每日清早起来卖炊饼的老汉嘴里,用两个热炊饼和一番同情唏嘘,套出了实话。
桑家祖孙竟被丢到寒山上的禅院了?
这还了得!
吴秀娘一听就炸了。
桑家大哥当年帮扶的恩情还未曾还报半分,桑小娘子又是从小看着长大的。
更别说老太太了——那可是秀娘正经登堂入室拜见过的长辈!
倘若为了一时清净就装作不知,往后怕是连江里的鱼都要唾她吴秀娘的脊梁骨!
回家与婆婆和年幼的儿子一说,全家都支持她得去接人。当即套了驴车就要上山,偏巧就赶上那一场大雪封了路,好容易等到雪稍停,她便连夜赶着老驴踏着残雪深一脚浅一脚来了。
亲生骨肉弃若敝履,陌路之人倒肯雪中送炭。
桑梓听了这一遭,心里只觉唏嘘。
老祖母却早已听的热泪盈眶,拉着孙女就是一个敞开了哭的大动作,眼泪扑簌簌落在衣襟上。
“秀娘啊…这恩情叫我们祖孙怎么还…”
“老太太快莫说这等折煞人的话!街坊邻舍的搭把手,还不是应当应分的天理人情?”
吴秀娘捋了一把老驴背上的驴毛,又不由分说地往少女怀里塞上两块粗面炊饼。
“丫头,饿了一整天吧?趁热垫垫。”
她也不含糊地接过就咬,粗面饼子刮着喉咙囫囵咽下,眼眶悄悄热着,耳边还听着吴秀娘絮絮叨叨地跟老太太说着码头上的新鲜事。
“前日漕船的侍卫比平日多了一倍,说是来了广南的香药,还有泉州的白瓷…”
“码头的脚夫可苦,我临来前还见押纲的虞候正发火,说他们贪了漕粮…”
桑梓出神地听着,话题很快就转到了吴秀娘自己的茶肆上。
见她将码头三教九流的生意经说得头头是道,眉目间不掩骄傲,终是忍不住问出了心底的疑惑。
“这码头人来船往的,客商们连泊船都赶着时辰,居然有闲心坐下来吃茶?”
“诶哟!俺的妹子哟,你这可就是不懂咱们码头上的门道啦!”
吴秀娘眯着眼睛笑起来,油灯的光在她眸子里跳了一跳,倒也不拘让人学了她的生意经,将码头上的门道细细说与这落难的小娘子听。
“码头上的茶水哪里是让人慢品的?船老大卸货要提神,账房先生对账要润喉,脚夫歇脚要解乏——两文钱管饱的粗茶梗子,比甚么琼浆玉液都实在!”
她一边说,一边饱含深意地瞥了眼少女那双带着细茧的手,倒像是看透了这丫头骨子里藏着的酿酒本事。
“要俺说,小娘子若是有酿酒的巧宗儿,不如就在俺茶肆边上支个酒摊儿,彼此好有个照应。”
10. 漕运码头
驴车吱吱呀呀地顺着车辙往回走,将沉沉夜色远远甩在身后,直到上了大道,路面这才露出被无数车轮经年累月碾压出的质地。
光是下山就花了不短功夫,好容易到了平地上,夜色仍浓得化不开,唯天际尽头透出一抹鱼肚白,湿漉漉软塌塌的,像浸了水的绸布。
吴秀娘此时不再扬鞭,只由着那匹识途的老驴自己不紧不慢地走。
她顺手将灯笼往车辕旁的铁环里插稳,那一团昏黄的光晕便在坑洼不平的土石路上跳跃不定,勉强能照亮前方丈许远的地界。
风更烈了些,带着江水的湿腥气,卷起道旁的枯草,打在车板上簌簌作响。
“快五更天了,”吴秀娘紧了紧头上的布帕,声音裹在风里有些模糊,“再赶一程,正撞上城门开钥。”
桑梓将老祖母往怀里拢了拢,用身子替她挡着风。
老太太经这一夜颠簸,早已精疲力竭,歪靠在孙女肩上,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呼呼地睡着了。
路两旁开始出现零星的黑影,是些依着官道搭建的简陋草棚,偶尔传来几声犬吠,或是夜归人模糊的咳嗽声。
空气里混杂着泥土、腐草和隐约的牲口粪味。远处,几点微弱的灯火在黑暗中摇曳,像是夜航的渔舟。
“瞧见那亮光没?”
吴秀娘抬手指了指右前方一片稍密集的灯火。
“那是夜里的江东驿,漕粮入金陵前最后一处大码头。日夜不停,总有押纲的官兵和漕丁歇脚,比白天还热闹。”
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一片黑压压的屋舍轮廓匍匐在江岸旁,灯火星星点点,映得近处江水泛着粼粼碎光。
隐隐有号子声和铁链拖曳的响动随风传来,隔着这么远,仍能感受到那股子混杂着汗臭与金钱气息的忙碌。
然后驴车拐过一个弯,板车猛地一抖,眼前终于教桑梓看见了江。
一条浩瀚大江横亘天地之间,江面比上一世所见宽阔得多,对岸金陵城竟只能望见一片连绵起伏的庞然黑影,如一头蛰伏的巨兽。
城墙上零星点缀着几处灯塔,火光在夜风中明灭不定,与天上疏朗的星遥相呼应。
但最夺目的是江面上!
密密麻麻、高低错落的桅杆像一片枯树林,直插夜空。
船上悬挂的灯笼连成一片,倒映在漆黑的水面上,随波光晃动,竟似将半条江都点燃了。
虽已是后半夜,仍可见大小船只如游鱼般在灯火阑珊处穿梭,桨声、橹声、水流声交织成一片沉闷而持续的轰鸣,扑面而来。
江东气象,蔚然在目!
相较于现代化的南京,眼前这片吞吐着十万漕船,关系着漕运命脉的活水,才真正称得上龙蟠虎踞的帝王州啊。
也难怪三国时江东的少年郎,敢驾着小舟在拍岸惊涛里谈笑风生。
日日对着这般吞得下日月星辰的万里波涛,任谁胸中都会生出吞山并海的胆气。
吴秀娘见她神色怔忡,只当是小娘子忆起往日随父来往金陵的光景,心下不免唏嘘。
又自觉这是宽慰小姑娘的好时机,便扬鞭指那江上灯火。
“这便是咱的金陵……”
“任你天大的事,到了这江边,也只觉得自家渺小得像粒沙子。”
紧接着安抚地伸出手拍了拍她的肩头,把老人身上滑落的褥角往上掖了掖,目光却始终望着前方渐亮的江面。
“这江风再冷,吹久了也就惯了。”
桑梓明白这种感觉。
纵是谁江下望此天地,也会觉得那热闹是旁人的热闹的。
正说着,路旁出现一个简陋的茶摊,草棚下还亮着灯,一个头发花白的老汉正就着炉火熬煮着什么,热气腾腾。
摊前拴着几头歇脚的骡子,空气中弥漫着劣质茶叶和草料混合的气味。
“老丈,讨碗热水!”
吴秀娘住了话头,勒住驴,跳下车,从怀里摸出两文钱递过去。
那老汉抬起眼,接过钱,默不作声地舀了碗热水递过来,吴秀娘接过,先递给车上的女孩儿。
“给老太太抿一口,暖暖身子。”
桑梓小心地喂祖母喝了点热水,老太太喉咙动了动,缓过一口气,微微睁眼看了看四周的灯火江水,又疲惫地闭上。
“今早城门能准时开不?没听说有什么耽搁吧?”
吴秀娘自己也灌了几口,顺势跟老汉搭话,老汉用破布擦着碗,瓮声瓮气地答。
“太平门那边昨夜漕船卸货,压坏了跳板,闹腾了半宿。这会儿应该清理妥当了,卯时三刻准开。”
几个腰挎朴刀的军汉就在这当间骑着快马从车旁疾驰而过。
背上墨渍淋漓地刷着个漕字,鞍旁还挂着巡夜用的羊角灯笼和拷问用的水火棍,马股上烙着编号,径直朝江东驿方向去了。
吴秀娘直起脖儿看了看,侧身与她解释。
“是漕司的巡河兵丁,看这架势,昨夜码头不定出了什么幺蛾子。”
桑梓默默看着这一切。
江风的凛冽、码头的喧嚣、军汉的匆忙、陌生老汉的漠然……这一切都与她熟悉的金陵完全不一样了。
这金陵城的门还没进,那股子庞大、复杂、既诱人又逼人的气息,就已经沉甸甸地压了过来。
驴儿继续迈动脚步,颈下的铜铃随着步伐发出沉闷的叮当声,不紧不慢地,像是给这渐醒的清晨打着拍子。
待绕过了江,水汽渐淡,人烟却稠密起来,接下来所见就多是人文风物了。
道旁是连绵的菜畦,早有农人在担水浇园,再往前走,就见屋舍渐渐挨挤,虽是土墙茅顶,檐下却整齐挂着成串的黍穗,透着过日子的精心。
路面宽阔平整,车辙印极深,显是走惯了载重漕船货物的太平车,道上也早已热闹起来。
有挑着时鲜菜蔬赶早市的农夫,有推着独轮车往城里送炭的樵夫,还有三五成群蹲在道旁等活计的揽车夫,空气里混着泥土、粪肥、炊烟和蒸饼的香气。
“没走过这条路吧?前面就是龙光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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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日卯时开闸放漕船。这几日听说漕司查得严,咱们正好瞧个真切。”
望去只见一道水闸横跨秦淮支流,闸口石砌码头延伸开去,停满了吃水极深的漕船。
闸吏正按册查验船引,几个市舶司的勾当官盯着抽解商货,另有禁军兵士持弩巡视,正是朝廷整饬漕政的光景。
“瞧见那青衫襥头的没有?这人是专验广南香药的白直手分。旁边穿褐色戎袍的,是刚调来的胜捷军。”
白直手分就是市舶司下的吏员,身子正好侧对着她们的车,桑梓一边打量着这人的工作流程,心里也少不得盘算。
她日后怕是要常和这些市舶司的吏员打交道,此刻便格外留了心,将那人验货的流程都暗暗记下。
吴秀娘也特意停了车由着她看,直到少女收回视线,驴车这才继续动起来。
并未转向城门方向,而是顺着河岸继续前行,于是眼前景象豁然开朗,真正的码头市井扑面而来。
右边是喧嚣的秦淮河水,大小船只挨挤,跳板林立,号子声、斥骂声、货物砸地的闷响不绝于耳。
扛着麻包的脚夫们喊着号子,成串地从船舱里走出,汗水在古铜色的脊背上淌出油亮的光。
左边则是密密麻麻的货栈、仓场和临街的铺面,空气中混杂着稻谷、咸鱼、桐油、的气味。
牙行的伙计们早早候在路边,眼睛像钩子一样打量着每一个刚靠岸的船老大。
卖力巴粥、炊饼、汤面的早点摊子也支在道旁,粗陶碗碰撞作响,苦力们蹲在路边埋头狼吞虎咽。
更有那算命的,代写书信的,卖狗皮膏药的,也寻了空隙摆开摊子,构成了这码头底层生态的一环。
吴秀娘对这一切习以为常,鞭梢轻点,驾着驴车熟练地在人流货堆中穿行,最终停在了一处离河岸不远,门口挑着个茶幌子的铺面门前。
“这就到了,咱的江口茶肆。”
桑梓抬眼望去,只见这茶肆门面不过三楹,土墙瓦顶,檐下悬着个被江风熏得发黑的茶字木牌,底下摆着几张粗木桌凳,却正对着秦淮河上的盛景。
吴秀娘的小儿子正提着壶穿梭其间,壶嘴喷着白汽,不间断地往碗里续上滚水——
每续一碗,便从桌角的竹筲筲里拈走一枚磨得发亮的铁钱。
桌凳上正坐着三五个赶早的脚夫,捧着粗陶海碗埋头啜着酽茶,还有两三个等活计的揽车夫蹲在条凳上,茶碗空了,便就着自带的干粮开始啃炊饼。
见了吴秀娘先是招呼一声,这才把好奇的目光转向刚下车的祖孙俩。
“吴娘子,方才还见你家老娘在灶头忙活,这转眼又接回来二位?面生得紧呐。”
吴秀娘于是笑着将桑梓往前轻轻一推,见众人的目光落在老人身后的少女上,话音里便带上了茶馆老板娘的爽利劲儿。
“如今面生,日后就不面生了,只怕到时候你要求着我这位妹子讨酒吃,还怕吃不上热乎的呢!”
酒?
霎时间,所有人的眼睛都亮了。
11. 安身
“当真有酿酒的手艺!”
眼见着几个脚夫眼睛立刻亮起光来,揽车夫踮脚张望,连那啃炊饼的都停了嘴,茶碗顿在桌上,倒像酒香已经飘到鼻尖似的。
码头上的汉子们,可谓是苦无酒久矣!
尤其是这三九寒冬,卸完货扛完包,谁不想灌点小酒,好把冻僵的手脚重新暖过来?
酒于码头人而言,那就好比纤夫肩上的纤绳,脚夫脚下的草鞋,不是什么解馋的零嘴儿,而是吊住精气神的命根子。
若是码头上能多一家酒肆,那他们不知能多扛多少货,脚底板生风,腰杆子挺直,这样一日下来,估计比现下还能多落十几文大钱哩!
“吴娘子,方才那话可作得真?”
问话的陈大脚已撂下海碗,一双熬得通红的眼睛直勾勾望过来,蹲在条凳上的揽车夫也急吼吼地探过身子,手里半个炊饼都忘了啃。
“这位小娘子当真会酿酒?”
“是啊!酿的是哪一路水酒?可比得上城南王婆子家的三重醉?”
霎时间,五六道目光都热辣辣地钉在桑梓身上。她正扶着祖母在靠墙的条凳上坐稳,只觉得那些目光混着灶火的热气扑面而来,竟比方才江风更教人屏息。
吴秀娘却不急答话,先接过儿子手里的长嘴铜壶,哗啦啦给每个空碗续上滚水,白茫茫的水汽一冲,这才笑道。
“陈大脚,你昨夜卸的那船广南香料,莫不是把耳朵也熏聋了?我吴秀娘在这江口摆摊五年,何时说过半句虚话!”
她说着,顺手把桑梓往身前轻轻一带,指尖在她瘦削的肩头按了按,像是要传些气力过去,目光却扫过茶客们。
“杜老板前日还念叨,说这码头上下苦力的汉子,干完活连口顺喉的烧刀子都寻不着像样的——”
角落里一个穿褐色短褐的汉子刚坐下,闻言抬起头嘿嘿一笑,露出被烟叶熏黄的牙,正是专给货栈牵线的牙人杜老四。
“可不是我说的,那些酒肆里的酸酿也敢要五十文一角?还不如饮马尿痛快!”
大家伙儿一下子都洒然笑起来,震得梁上灰簌簌往下掉,却把满屋的寒气都搅活了,连灶膛里的火苗都跟着蹿高了几分。
桑梓借着这机会,连忙将衣袖整了整,向前迈出半步,朝众人端端正正行了个叉手礼,声音穿过喧腾的笑语。
“各位叔伯兄弟在上,小女子家中确传得几分酿酒的手艺。若蒙不弃,日后请诸位来尝新醅。”
“何必日后?我们日日都在这码头上打滚,小娘子何时支起摊子,俺们头一个来捧场!”
陈大脚不愧是个敞亮人,闻言哈哈一笑,碗沿在指间转了转,身子往后一仰便靠在了条凳上。
两条腿舒展开来,鞋底沾的泥点子都快蹭到邻座的裤腿了,那人便毫不客气地给他一胳膊肘,笑骂着把腿往里收了收。
“把你那泥蹄子收收,蹭你爹一身河泥!”
“你爹我这是刚从河龙王宫里讨来的新鲜泥,赏你二两龙涎香还不知好歹!”
话虽这样讲,但脚还是收了回来,陈大脚一边眯着眼睛笑,一边用粗糙的手掌抹了把脸。
随手揩去溅到脸上的茶水,笑意却像破开乌云的日头,把满脸的疲惫都照淡了几分。
“今日且让你三分,待日后小娘子新酒出坛,头一碗须让俺老陈先尝,休得与我争抢。”
“做你的清秋大梦!咱押的船比你家门板还高,要抢头碗也得先问过我这对拳头!”
众人顿时哄堂大笑,七八只粗陶碗叮叮当当碰在一处,碗里分明盛的是白水,一个个人脸上的表情倒像是提前喝上了庆功酒。
桑梓趁机悄悄退到一边,吴秀娘立时在灶台后头朝她使了个眼色,袖口往灶台后头暗处轻轻一摆,示意她过去说话。
结果刚挪过去,两把钥匙就被吴秀娘从灶膛边摸出来,带着余温塞进她手心里。
这两把钥匙都是直柄式的,铜匙齿被摸得发亮,匙柄上还沾着灶台的油光,显然是日常用惯了的。
中华文明发展到北宋这个时候,基本上该有的东西也都有了,譬如门锁和钥匙。
如今的钥匙分为直柄和弯钩两种形制,直柄多用于寻常门锁,弯钩的业务范围主要是对付那些匣子和盒子。
至于材质上,富贵人家用精铜打匙身,更有那讲究的还会在匙柄上錾出缠枝花纹。
寻常百姓家用熟铁锻造匙头,而码头仓房里挂着的,多半是沉甸甸的铁锁配着磨出毛边的铁钥匙。
桑梓手里的便是这样一把镀着锡的铁钥匙,镀锡是为着防那江边的潮气锈蚀,此刻在灶火映照下泛着青灰色的冷光,摸上去却还带着灶膛的余温。
她不明所以地看向吴秀娘,却见对方朝屋后努了努嘴,眼角细密的皱纹里藏着些意味深长的笑意。
“这是临河耳房的钥匙,原是堆杂物的披厦,昨日刚腾出来,虽窄巴些,但胜在清净。”
“里头土灶陶缸都是现成的,你们祖孙俩凑合住下,旁边那小间原是堆柴的,你想干点啥营生直接上手就是。”
桑梓心下一动,只觉得喉头一热,声气都噎在嗓子眼里,竟一时说不出话,只将钥匙紧紧攥在手心。
“秀姐姐,这……”
“快别愣着,带你阿婆去看看。虽是杂物间改的,我昨日特意扫洒过,透了半日风,好歹能遮风挡雨。”
桑梓重重点头,扶起祖母。
老太太一直静静听着,这时才不紧不慢地探出手,先是摸了摸那铜钥匙,又在匙柄上摩挲了两下,最后轻轻拍了拍孙女的手背。
于是穿过茶肆喧闹的前堂,掀开一道打着补丁的蓝布帘子,便是一方小小的院落。
院角堆着些劈好的柴火,地上还留着扫洒后的水痕。一间低矮的披厦静静坐落在院墙边,窗纸是新糊的,在夕阳下泛着柔和的暖光。
桑梓依照吴秀娘的指点,先把钥匙顺槽平推到底,然后把门锁拧上一圈,等听到哒的一声,再手捏锁梁往上提,这才能把门打开。
真是够麻烦的,不过总算有了一处能遮风挡雨的落脚处,而且推开窗便能望见河上江帆,听得见市井喧嚣!
屋中靠墙垒着座土灶,旁边叠着三只粗陶缸,瓮口用桐油布扎得严实,临窗摆着张掉漆的柏木桌,桌腿用麻绳缠过两三道,倒是稳当得很。
这可太…合适了!
“阿婆,我们有家了。”
桑梓将祖母小心翼翼地扶到铺上坐好,转身便开始忙碌。
先把窗户支开,让带着江水气息的风吹进来;再用随身带的布巾,将桌椅灶台细细擦过一遍。
最后从行囊里拎出那半袋糙米,解开扎口的麻绳,哗啦啦全倒进那只最大的陶缸里。
一边倒,一边心里想着寒山上碰到的野橘子。
明日就挎个竹篮重上寒山,把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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些无人问津的青皮野橘尽数摘来,连皮带瓤捣进米里发酵!
这口缸比寒山禅院的香炉盖可强太多了,不知能酿出怎样一番天地!
“阿梓姨姨。”
桑梓闻声转头,只见半掩的门外,探进一个小脑袋。
是个七八岁的男娃,头顶梳着俩抓髻,身穿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短褐。江风把他一张小脸吹得红扑扑的,嵌着一对乌溜溜的眼珠,正一眨不眨地望着里头。
正是吴秀娘那个在前堂提壶续水,机灵懂事的小儿子虎头。
“站在门外做甚?快进来。”
虎头见她亲和,便大了胆子溜进门,一双小手倒背着,模样贼忒兮兮的,进得屋来眼风先四下里一扫,瞥见那三口缸,这才扭过头来小大人一样开口。
“阿娘让我来的,说姨姨和阿婆刚安顿下,怕是缺些零碎用物。”
说着从背后拿出一个小竹篮,篮子里装着几样东西——
一小罐粗盐,一包用桑皮纸包着的、闻着像是酱菜的东西,还有一小捆干燥的艾草。
东西虽寻常,却正是日常过日子的必需之物。
“盐是调味辟邪的,酱菜是自家腌的,就着粥饭爽口。艾草熏熏屋子,去去潮气,夜里睡得安稳。”
虎头仰着小脸,一字一句地复述起来,童音清脆,偏又学着大人腔调,透着一股子认真的稚气。
桑梓心中又是一暖,手里接过竹篮,入手沉甸甸的,都是人情分量。
吴秀娘真是心细如发,连这些微末之处都替她们想到了。
“替我多谢你阿娘,真是太周到了。”
老太太原本在铺上歪着,此刻也支起身子,朝虎头露出个慈祥的笑模样:“好孩子,难为你跑这一趟,过来让阿婆瞧瞧。”
虎头便挪过去,就见老祖母一边把话说全,一边轻轻摸了摸他的头,眼里透着对孩童的天然怜爱。
“秀娘好福气,养出这么个懂事的孩子。”
虎头被夸得小脸红红,一颗脑袋几乎要埋进胸口,只拿脚尖一下下蹭着地上的土,却忽地像是从哪里借来了几分胆气脆生生开口道。
“姨姨真的会变出好喝的酒吗?我阿爹以前……也最爱吃酒了。”
桑梓闻言,心下微微一叹。
想起吴秀娘起早贪黑地支应着那间茶肆,其中艰辛自不必说。难怪眼前这孩子,虽还顶着张稚气面孔,言行举止却已带了几分懂事。
“以后姨姨就在这里,等姨姨酿出了酒,第一个让虎头闻闻香不香,好不好?”
“当真?”
“当真。”
桑梓笑着伸出小指,轻轻勾住虎头那根还带着点泥印子的短指头。
“来,与姨姨拉个勾,这便是作数了,谁也不许变卦。”
她引着孩子的手轻轻晃了两晃,又将自己拇指与他翘起的大拇指郑重一按。
虎头觉得这仪式新鲜又庄重,眼睛霎时亮了起来,脸上的阴霾一扫而空,小胸脯儿一挺,先是用力点头,仿佛得了什么天大的凭证,然后又轻声开口。
“姨姨带来的那条褥子破了,就交给虎头缝吧!破的地方我会缀朵辛夷花,保证看不出针脚!”
虎头话刚说完,还不等桑梓回应,便扭身像条小泥鳅似的,哧溜一下钻出了门。
桑梓一时看着半掩着的门哑然失笑。
这小子,居然还是个捏绣花针的!
12. 学钱班
桑梓又将屋里屋外细细收拾一遍,见日头的光影已斜斜地爬上檐角,在地上拉出长长的一道,便转身往茶肆前堂去。
吴秀娘正提着铜壶给客人续水,见她来了也不客套,只将手巾往她怀里一塞,朝那满桌的碗盏努努嘴。
“来得正好,帮把手。”
所有的掌柜都得从学徒做起。
桑梓便挽起袖子,几个脚夫见她这般勤快,倒把先前玩笑收了三分,还有人默默将踩在条凳上的脚放了下来。
于是就见少女先扯过手巾将桌面抹净,再利落地将碗盏摞作一叠,稳稳端去灶房。
脸上带着笑模样,逢人便热络地招呼一声,倘若遇着那不怀好意的打量她,那群等着喝酒的茶客可第一个不依,准保教他尝尝板凳腿的滋味。
正当端着满满一摞碗转身时,茶肆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身影堵在了那里,是陈大脚卸完早货回来了。
满身的汗气混着河水的腥味,衣衫后背深了一块汗渍,见桑梓端着碗盏,一边侧身让开,一边粗声笑。
“小娘子仔细些!”
桑梓笑着应了一声,那一摞碗盏在她手中纹丝不动,只碗沿相碰,侧身而过便听见陈大脚对同伴低声道。
“瞧见没?不是那等娇气人。”
“废话,吴秀娘家的闺女,能是孬种?”
这几句闲话飘进耳中,桑梓心下微暖,脚步也更稳了些,但其实她来帮忙是顺带,暗里留心这茶肆迎来送往的生意经才是真。
一双招子早把吴秀娘招呼熟客的声口,不同时辰客流的变化,乃至收钱时验看钱币的手段都暗自记下。
最后一点格外重要。
北宋钱制复杂,铜铁钱并行,官铸私铸混杂,更有那夹锡钱、当十钱种种名目。
寻常人摸不清门道,可吴秀娘指间一搓便知成色,耳畔一听便辨真伪。
有碰到那想用孬币混的,吴秀娘指尖一弹便听出声响不对,当即似笑非笑地戳破那层窗户纸。
若是不依,仗着自己身高马大便想闹将起来,也自有那常来吃茶的汉子们慢悠悠站起来,也不言语,只抱着胳膊冷冷瞧着,那股子沉默的威势便足以让寻衅者气短。
譬如此刻——
吴秀娘接过一个揽车夫递来的几文铁钱,指尖一搓,眉头都未动便开口。
“老五,这钱色发乌,声儿闷得厉害,怕是掺了铅的,换一枚吧。”
那揽车夫讪讪一笑,也不争执,果然从钱袋深处另摸出一枚。
桑梓看的是暗暗佩服,心里不由赞叹桑大贵当年眼光毒辣,竟能在码头这鱼龙混杂之地,识得吴秀娘这般既重情义又藏着实干本事的妇人。
当初那点滴水之恩,如今倒成了她们祖孙的雪中送炭。
直到茶肆前的影子缩成短短的一团,正是日上柳梢之时,茶客散尽,桑梓方才净了手,上前细细请教。
“秀姐姐,你如何分得清这满桌铜铁钱的成色?”
吴秀娘闻言便从钱屉里拈出两枚钱,指尖一弹发出清越的嗡鸣,一双沾着茶渍的手指捻着铜钱在桑梓眼前一晃。
钱币凑到桑梓耳边又弹了一次。
“你听这声儿,铜钱声要脆中带沉,像庙里敲磬;铁钱声得闷中透亮,似石子落塘。”
然后又把两枚钱塞到她手里,钱币入手,一温一凉,先是感到重量上的差异,紧接着就听吴秀娘又开口。
“再好好摸摸,私铸的边齿毛糙,官铸的字口利落,你摸摸这开元通宝的元字第二笔,带钩的才是广南监所出。”
广南监便是朝廷在岭南设的铸钱院,专拿广南路的铜矿铸钱。
那地方湿热,铸出的钱总带点砂眼,像人脸上生了麻子,匠户们便在元字第二笔偷偷添个钩以验正身。
桑梓不懂这其中的门道,一边摸着那枚带着钩挑的元字钱,一边天真地发问。
“为什么广南监的钱偏要单拎出来说嘴呢?”
见小姑娘支棱着耳朵听得入神,连呼吸都屏住了,吴秀娘心里暗点头。
这丫头倒是个肯钻磨的,既如此,便定要把压箱底的本事都掏出来,好教她在这江口码头端稳这碗饭。
“广南监的钱砂眼多,铜料软,在咱这江口码头流通最广,十枚私铸钱里倒有七八枚是仿它形制呢。”
“若不把这道坎儿摸透,将来你打酒卖酒才不至于被烂钱坑了本钱,不然每日不知要白赔多少炊饼钱去哩。”
真是没想到这小小一枚铜钱里,竟藏着这般多的沟壑门道。
正说着,虎头端着个木托盘从灶房出来,上面摆着两碗粟米粥和一碟酱瓜。
粥碗是厚重的粗陶,酱瓜切得细丝,淋了几滴麻油,香气隐隐,就放在桑梓和吴秀娘手边的凳子上。
“阿娘,姨姨,吃些粥再讲。”
吴秀娘随手揉了揉儿子的脑袋,对桑梓笑道。
“先垫垫,东西要学,肚子也不能空着,咱们边吃边说。”
桑梓这才觉出腹中饥饿,也捧起碗来,粥温温热热地熨帖着掌心,香香地吃了一大碗稀粥。
那粟米粥熬得恰到好处,米粒开花,酱瓜咸脆,就着吃格外爽口。她吃得急了些,吴秀娘瞧见,嘴角便弯了弯。
等到虎头利索地把碗筷一收,紧接着吴秀娘又说起那夹锡钱来。
这钱乃是官府为解铜荒,在铜料里掺了铅锡所铸。
“夹锡的子儿最是唬人,也是你要提防的,瞧着铜光锃亮,却是一掰就弯的软骨头,收进来便折尽血本。
“可是秀姐姐,既然铁钱都收得,为何偏不收这夹锡钱?它好歹还掺着铜,总比铁钱值当些。”
这是真学进去了。
吴秀娘闻言便笑了,指尖往那茶汤里一蘸,在案几上画出一道水痕。
“你道它含铜值当,却不知这钱锈得快、脆得很,市集上人人嫌恶,收进来便成了擦屁股都嫌硬的废铜烂铁。”
“铁钱虽然笨重价低,却胜在耐磨损、锈蚀慢,市井间流通无阻,日日能换回米面油盐。”
桑梓竖着耳朵听着,时不时伸手去摸一摸吴秀娘推过来的样钱,比较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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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尖传来的不同触感。
一时间又跟着吴秀娘学了金陵本地钱币的辨认诀窍,连那官铸铜钱的砂眼、私铸铁钱的边齿都摸了个门清。
家有一老,如有一宝。
家有一姐,如有一秤!
桑梓学到掌灯时分,连灶膛里的火都续了三回,把吴秀娘那手掂量钱币的绝活学了个七七八八。
一时间深深地觉得这古代的掌柜可真难做,既要会收钱算账,又要懂察言观色,连灶膛火候都得拿捏准了。
她上辈子可不用这么忙,自有团队里最伶俐的实习生会替她打理社交媒体,经纪人也会把商务洽谈安排得井井有条。
何曾需要亲手摸遍铜钱上的砂眼,又或是盯着账簿算计明日炊饼的盈亏。
脑子里被灌了一溜够的钱币门道,倒像是有满脑子的钱串子缠成一团。
桑梓回去掩上门就擦亮灯,将白日收来的铜钱一枚枚在灯下摆开。
得复习。
得亲手摸遍这些钱的边齿。
要想当个好掌柜,先得学会从钱眼儿里看世道人心。
祖母见孙女儿摸钱摸的认真,便也不作声,只就着那如豆的灯火,从针线篮里拣出几束丝线,慢条斯理地捻着股,预备明日绣个驱邪的香囊给孙女佩在身上。
“阿奶,莫绣东西,伤眼睛。”
桑梓说着便起身偎到祖母身边,就着灯火瞧那丝线,却忍不住将额头轻轻抵在老人微驼的肩头,撒娇一样蹭了蹭。
“囡囡自去忙正事……”
老人家一边说着,一边却任由孙女依偎在她肩头,枯瘦的手指仍在捻着丝线,动作却不知不觉慢了下来,最后只轻轻覆在孙女的手背上。
“今日都学了些什么?”
“学了好些钱币的门道,铜钱铁钱夹锡钱,各有各的脾性。”
“你爹当初也是从学钱开始,一厘一毫地认全了生意门道。当掌柜要学的物事还多着呢,算盘账簿、待人接物,哪样不是磨破几层皮才摸到门框?”
桑梓好脾气地笑了笑,就着昏黄的灯火看了看自己带着薄茧的手掌。
是啊,明日摘橘酿酒是正事,学打算盘认账簿也是正事,都得一桩一桩扎扎实实做起来。
时间已经不早了。
少女熄了灯,屋内顿时陷入一片黑暗,只有窗纸透进朦胧的月光,于是便借着这微光,摸索着在祖母身边躺下。
身下的稻草铺沙沙作响,祖母身上传来淡淡的皂角和温暖,让人由内自发地觉得心安。
没有老人味的老人,一定是能长寿的老人!
桑梓在这片安谧里静静躺了片刻,听着祖母的呼吸声渐渐变得悠长均匀,像秋日晒场上的风车,不紧不慢地转着。
窗外的漕船摇橹声和更夫的梆子声,都渐渐模糊起来,化作了遥远的背景。
她于是先用睡眠学习法,在心里默念一遍归纳的口诀,念着念着,眼皮就渐渐沉起来,开始犯困。
既来之,则安之。
小儿磕磕碰碰学描红,他年亦能成栋梁松!
13. 涉江采橘柑
次日五更,江雾还未散尽,桑梓已将一具竹篾篮子挎在臂弯。
篮底垫了块桐油布,边上插着把熟铁打的剪子,剪刃用粗布裹的紧紧的。
东西都是昨夜向吴秀娘借的,随着一起给她的还有整整一贯钱。
钱串子特别潇洒地啪的一下撂在她面前的柏木柜台上,麻绳串着的一千个铜钱恨不得滚出半尺远。
桑梓瞠目结舌,几乎以为她是刘邦转世,一露面就叫人忍不住掏钱掏心。
然后下意识看了看吴秀娘身边站着的细嫩小子——
不会真要送个童养夫吧?
紧接着就见吴秀娘大手一挥,把滚到柜台边的铜钱哗啦啦拢回掌心。
“尽管拿去用!”
“这都够买多少米了,我哪用得上这许多?”
哲宗亲政之后,金陵的粮价就翻着跟头往上涨,这贯钱搁在米铺里能换两石糙米,够祖孙俩嚼用两个月的呢。
吴秀娘却正了色,将那贯钱不由分说地塞到她手里,五指在她腕上一箍,将那串沉甸甸的铜钱按进她掌心。
“你爹当年拿钱替我垫了茶肆的租子,这贯钱合该是你的本钱。你若不肯要,老娘明日就买齐香烛供品,替你送到桑家坟头烧给你爹娘!”
桑梓推辞不过,只得道了声谢,将那贯沉甸甸的铜钱仔细缠进腰间布囊里。
于是现在,少女蹲在耳房门槛上,先是摸了摸腰间的散钱,又把草鞋的麻绳又紧了一遍。
鞋也是昨日祖母编的,鞋底纳着层旧布,鞋帮用芦花絮填了缝。山道露重,得把绳结从脚踝缠到小腿肚,防那茅草茬子扎进肉里。
这一趟称得上鸟枪换炮了,十日之约成败就在今日寒山之行。
那橘林正在禅院地界,若撞上慧明……
桑梓深吸一口气,将杂念压下。
眼下已无退路。
推门时,檐角还挂着霜。
码头上早起的漕船正扯帆,缆绳砸在青石板上啪嗒作响,混着艄公们沙哑的吆喝。
桑梓把篮子往肩上掂了掂,迎着江面泛起的晓光犹豫了片刻,还是决定搭船。
那山看着近,真走起来却要绕过河滩,她必须速去速回,赶在禅院早课人多眼杂之前撤离。
“船家,寒山渡口几文钱?”
“客官,去寒山得二十文,这早雾大哩。”
那船工果然狡猾,见桑梓只一个挎着篮子的小娘子,便故意咂咂嘴,眼角瞟着她腰间的钱囊,拖长了声调。
却见岸上的小娘子连眼皮都没抬,只将篮子在腕上转了半圈,声气淡淡。
“五文钱,不走就找别船。”
“哎呀,小娘子何必这般杀价……哎呀哎呀,五文就五文!”
桑梓于是停下步伐,终于掀了眼皮,瞥一眼船上故作痛心疾首的艄公,见他捂着心口咿咿呀呀,活似被割了块肉去。
在秤杆上玩跷跷板,在讨价时多报一成价码,买菜时顺手牵走两棵葱……
劳动人民的智慧是无穷的,特别是占便宜的时候。
滩涂地的淤泥陷到脚踝,得踩着前人丢下的碎瓦片才能借力,她便深一脚浅一脚地上了船。
走到一脸哭丧的船工面前,从腰间布囊中排出五文足重的官制铜钱,一枚枚摞在他汗涔涔的掌心里。
那船工当即就病容尽消,一把攥紧铜钱,嘴角咧得能挂油瓶。
“哎呀!原是足制铜钱,小娘子这般爽利,老汉这就给您撑船!”
桑梓便又掏出三文,指尖拈着在他眼前一晃。
“返程时若候着,再加三文茶钱。”
“哎呀呀,小娘子放心,老汉定候着!”
船公将钱揣入怀中,竹篙往岸上轻轻一点,小船便悠悠荡入江心。
但见江雾如纱,将远山近水都罩在一片朦胧里,初升的日头被雾气滤去了刺目的光芒,只在天边晕开一团温吞的蛋黄。
船舷破开墨绿色的江水,发出哗哗的轻响,桨声欸乃,搅得一河晨光晃来晃去。
码头的喧嚣渐渐被抛在身后,只余下水声、风声,间或有一两声水鸟的清鸣。
偶有庞大的漕船擦身而过,激起的水波让小船轻轻摇晃,船公便不紧不慢地调整着方向。
桑梓坐在船头,任由带着水汽的江风拂面,看着这古老的江河与两岸依稀的屋舍田畴,心里担心不知能不能找到那片橘林。
尽管橘子酿酒不同于其他水果,是个容易赔本赚吆喝的营生,但冬日里水果难得,能遇到那金橘已经很不容易了。
而且她有预感,这里的金橘一定能解决橘子酿酒的两大难题。
其一是因为萜烯类香气主要在橘皮里,果肉反而没什么香。
其二是因为橘子酸性偏偏还大,橘络还带着苦,而且橘皮油凶猛,一个不小心就会把酵母放倒,酒液发苦。
是以橘酒最是考较手艺,比那绣娘穿针引线还要多费十二分小心。
不过对桑梓来说——
这都还算不得什么难处。
一边出神地想着,一边见江心转出个打鱼的舢板,老渔夫正撒开旋网,网脚在晨光里亮闪闪地绽开一朵水花。
见了那渡船上的小娘子,便扬手嘿了一声,网脚还滴着水珠子就扯开嗓门。
“小娘子这早过江,雾大仔细看路!”
正说着,一网鱼就哗啦啦兜了上来,多是些巴掌大的白鲦和鲫鱼瓜子在网里蹦跶。
更有驯养的鸬鹚扑棱着青黑油亮的翅膀,忙不迭地从船舷边钻出来凑热闹,嘴里还叼着银闪闪的鱼获向主人献宝。
那渔夫便顾不得再与小娘子聊天说地,转过身去,手脚麻利地收拾起来。
两条船一触即分,擦肩而过,各自在江面上划开两道悠悠的水痕,那桨声吱呀呀地混着水响,渐渐就远了。
又过了小半个时辰,船头轻轻擦过芦苇丛,山越来越近,起起伏伏的轮廓显出清晰的眉眼。
桑梓一眼就看到半山的禅院,青瓦粉墙若隐若现,飞檐上挑着几缕残雾,像幅刚揭屉的水墨糕,她便知快到了。
下意识缩了缩身子,借船舷挡住身形,心中默念千万别撞上熟人。
船儿有惊无险地转过最后一个弯来,便见青石板码头从雾里钻出来,船工竹篙往水里一点,扯开嗓子嚷道:“寒山渡口到喽——”
她把那三枚大钱往船工跟前一晃,便上了岸,踩着湿漉漉的青石板往山上走。
山道上的雾气比江边淡了些,石板缝里钻出湿漉漉的青苔。桑梓踩着露水往坡上走,两旁野草擦过裙角,留下亮晶晶的水痕。
待爬到半山腰,转过山坳,半坡的橘子树便露了出来,日头已从树顶上探出半张脸,把满坡野橘树照得亮堂起来。
青黄相间的果子沉甸甸压弯枝头,风里带着清涩的香气。
她刚蹑手蹑脚走到坡下,便听得身旁灌木丛传来一阵急促的窸窣声,夹着幼兽焦急的呜咽声。
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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梓浑身一僵,心中叫苦不迭。
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这大清早的,怎么还能有小动物跑到这橘林里来?
万一引来巡山的僧人该如何是好?
她屏住呼吸,连忙拨开枝叶往前看去,就见一只小黄狗正绕着橘子树根打转,急得直用前爪扒拉树下的松土,尾巴焦躁地扫着草叶。
先是站起来,前爪胡乱扒拉着树干,奈何个子矮撅撅,试了几回都够不着,正在这里着急——
就见得一个少女轻飘飘地走到树下,伸手把枝桠压低,摘下个金黄的果实甩到自己面前。
狗儿:!
这人竟有这般能耐!
不愧是两脚兽啊,就是比它这四只爪子的强!
桑梓哪知道小狗儿的所思所想,只揪下一只金橘来,就见这黄毛小狗眼睛一亮,尾巴摇得快要甩出残影来,前爪就地就开始刨坑。
桑梓:……
合着还是个想吃橘子的狗。
虽然心中腹诽,但桑梓见小狗被橘子吸引,这才稍稍松了口气。
一边留意着山道的动静,一边手下不停,飞快地采摘品相最好的橘子,动作又轻又快,恨不得能多生出一双手来。
偶尔丢一个给一边的小狗,就见它纵身跃起一口叼住,落地便咔哧咔哧啃起来,连皮带核囫囵吞得欢实。
再后来甚至越吃越快,一个果子刚丢出去,影子都来不及落地,就被咽下肚里。
知道的这是喂小狗,不知道的还当是训练天狗吃月哩!
狗子吃得欢实,却不知眼前这少女的心思早已飞到了九霄云外。
每次听到远处似有脚步声或人语,动作便瞬间停下来,人也藏到金橘丛后,凝神细听,确认是错觉才敢继续。
这般提心吊胆,简直比那日与慧明对峙还要劳神。
但是随着篮子慢慢装满,看着那黄狗撒欢的无忧模样,心弦倒也稍稍松弛,渐渐竟生出要不要带它回家的心思了。
若真有只机灵的狗儿看家,日后也安心些。
养狗在宋朝倒也不算稀罕事,汴京城里专有卖猫粮狗食的铺面,贵妇们抱狮子狗比抱孩儿还亲。
哪怕就是农家,也常养土狗看家护院,夜间防贼比甚么都顶用。
具体落实到桑梓这里,一来她和祖母两个一老一小,养条狗夜里听个响动也是好的;二来酒这东西贵重,有条狗看家护院也安心些;三来这黄犬瞧着机灵,剩饭残羹便能养活,费不了几个铜板。
是以一边想着,一边就收了篮子蹲下身,平视着狗儿湿漉漉的黑鼻头。
“你若肯跟我过活,便跟着我回家去吧。”
话音一落,少女快步就走。
那狗儿竟真的甩着尾巴就跟了上来,半步不落地随在她身后,倒像是给它领着路似的。
步伐慢些,狗便放慢脚步去嗅路边草根,时不时还抬头望她;若是加快脚步,那狗便撒开四蹄紧追,生怕被落下似的。
这算是什么事儿?
出门来找酿酒的果子,倒先捡了个看家的帮手。
直到远远望见江边等候的渡船,桑梓这颗悬着的心,才算重重落回了肚里。
她忽地想起苏家山庄里那只吃酒的八哥,便忍不住眯眼笑,摇头轻叹一声,任那狗儿颠颠儿跟着上了船,倒像是她捡了宝。
你有八哥,我有小黄。
谁又能说比谁高级呢,毕竟我这黄毛伙计,可是冒了风险才得来的呢!
14. 活阎王手下小鬼
那船公果然还守着渡船,正叼着旱烟袋在船头敲烟灰。
瞧见桑梓挎着满篮金橘从芦苇丛里钻出来,身后还颠颠地跟着条黄毛犬,惊得烟杆差点掉进江里。
“哟!小娘子这趟买卖划算,摘果还捎带看家护院的?”
船公眯眼打量那狗,见它浑身沾着草籽泥点,却偏生昂头竖尾透着一股机灵劲,不由咂嘴道。
“那禅院的狗可不好拐,棍僧养的那几条恶犬啊…啧啧啧…”
桑梓一脚踏上船,小黄狗却不等招呼便端坐船板,尾巴啪嗒啪嗒拍着湿木板,倒像它才是船主。
“老师傅看岔了,”桑梓解下腰间水囊抿了一口,任那狗儿凑过来嗅囊口的竹塞,“这野犬在橘林里刨食吃,见人收工便跟着讨生活,与禅院有甚相干?”
话音未落,黄犬竟似听懂了一样汪地应和一声,逗得船公哈哈大笑。
船公竹篙一点,渡船晃晃悠悠离了岸,小黄狗初时还绷着身子紧盯水面浮沫,待见几只白鹭掠过船头,便按捺不住扑到船舷。
桑梓伸手按住它,忽见对岸码头上已有衙役在查漕船,心口便是一跳。
北宋吏治不修,官差查船名为盘检,实为索贿。
那些衙役月俸不过三五百文,公使钱又轮不上他们,全靠这等常例钱贴补。她这般年纪的小娘子独个出行,在那班公人眼里便是块流油的肥肉。
虽说道路往来本是常事,但女子孤身无伴,少不得要被疑作逃婢私奔之流。
更何况这些人见了女子便如蝇见血,纵是良家子也要捏造个由头。
那些衙役惯会鸡蛋里挑骨头,若被扯进班房勾唤对质,少不得叫那桑大富知道她们祖孙尚在人世,还不知要出多少额外的事。
总而言之,今日这身粗布衣裙可实在经不起盘问。
船工也见了对岸光景,竹篙捏得吱呀响,压低声问她。
“娘子可曾多带些钱?”
若不想吃眼前亏,少不得要破财消灾——这已是金陵两岸心照不宣的规矩。
桑梓闻言摸了摸腰间的布囊。
钱是还有些,但她不想给——废话,没人想给,铜钱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喂那帮豺狼却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但船已然到了江心,那边衙役的眼风已然漫不经心地扫了过来,这事儿今日算是避不开了。
真是多事之秋!
桑梓叹了口气,头一回觉得这北宋真是活阎罗遍地走,小鬼难缠。
还好她可能没有大智慧,急智却像野草般见风就长,歪门邪道的小聪明总是不缺的。
“莫慌,只管往前撑船,我有法子。”
船工依言便将竹篙往江底一顶,渡船晃悠悠朝对岸漂去,可等他再一扭头,就被眼前的景象唬得倒抽凉气——
方才还利落清爽的小娘子,此刻竟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似的,眼窝里汪着两泡泪,鼻尖泛红,嘴角往下撇着。
像是刚被恶霸抢了糖人的三岁孩儿,虽还是那个坐姿,却凭空透出一股子叫人心酸的可怜劲儿。
“小娘子,你……”
“老师傅,钱我是带了,但这是吴娘子叮嘱了要亲手交给市舶司张勾当的茶钱,恐怕不妥吧?”
桑梓见船头将将抵岸,边用袖子抹泪,边抽抽噎噎。
“那钱...那钱是吴娘子千叮万嘱要亲手交到市舶司张勾当手上的茶钱,我可怎么向吴娘子交代啊!”
见岸上的人看过来,她还悄悄掐了把大腿,眼泪珠子掉得更凶了。
连旁边的小黄狗都跟着呜咽起来,活脱脱一副受气包模样,把个船工看得目瞪口呆。
什么阿物儿也敢搬市舶司的名头?
那领头的衙役眉头一拧刚要发作,却见眼前这小娘子眼圈一红,语速飞快地接着哀求,姿态放得极低。
“秀娘子叮嘱了,说张勾当的脾气急,耽搁不得……”
这番话可谓绵里藏针。
一则点明这钱牵涉官面人物,二则留了活话儿,若衙役硬要查验,反倒显得他们不懂官场规矩了。
那衙役果然迟疑了,目光在桑梓清秀的小脸上扫过,又瞥了眼她紧紧护着的篮子和脚边那条对着他龇牙低吠的小黄狗。
他混迹码头,自然知道吴秀娘的名声。
那可是个泼辣护短的妇人,为了一点小利去触这个霉头,确实不值当。
“晦气!快滚快滚,别挡着爷办正事!”
船公如蒙大赦,竹篙猛一点,小船便靠了岸,桑梓也低着头连声道谢,直到跳板搭上了岸,这才缓缓直起身子。
她伸手摸了摸小黄狗的脑袋,狗儿亲昵地蹭了蹭她的掌心,后背的衣衫已被冷汗浸湿了一片。
再看那几个耀武扬威的皂影,已向着另一艘船扑了过去,活像饿虎见了新羔羊。
这世道可真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方才还威风凛凛的官差,转眼就变作抢食的饿狗。
少女揉了揉小黄狗毛茸茸的脑袋,心想今日这关算是过了,可往后这样的场面只会多不会少。
到底是人善被人欺,马善被人骑,在这金陵城里讨生活,没点狐假虎威的手段还真是寸步难行。
“那三文茶钱娘子收着罢!今日同甘共苦走这一遭,老汉倒要谢你,若非娘子急智,莫说茶钱,怕是连那五文船资都留不住!”
船工把竹篙往船板上一顿,抬手抹了把江风吹乱的汗,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活像刚逃过阎王勾魂簿的老寿星。
桑梓现在钱少,闻言也不推辞,只将指尖在布囊里捻了捻那三枚温热的铜钱,心里记下这份人情。
改日酿出橘酒,定要舀一壶给这老船工尝尝鲜。
江口茶肆离渡头不过百步远,青布酒旗已从柳梢头探出来,混着炊烟飘来阵阵热闹劲儿。
结果刚走到茶肆门口,桑梓就见里头杵着七八个衙门皂隶,还有三五个泼皮闲汉叉腰堵在当路,像一群苍蝇叮着块隔夜肉。
这又是什么情况?
她刚伸头往里张望,就见虎头蹲在门口柳树下玩石子,一见她回来就过来拉住她的手。
“阿姊莫进去,娘亲让我在门口守着,说里头有恶人,叫你也别进去。”
桑梓捏了捏虎头汗湿的小手,牵着他悄没声绕到茶肆侧面,顺着竹篱笆的阴影三拐两拐便闪进自家披厦的窄门。
祖母正在院子里眯着眼晒太阳,听见门响懒洋洋一抬眼,见这一女一娃一狗风尘仆仆的模样。
“囡囡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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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哪捡来的金毛狮子?莫不是把禅院看门的阿物儿拐来了?”
“阿奶可是瞧差了,这是橘林里自跟来的便宜伙计,管饭就行!”
桑梓闻言便抿嘴一笑,眉梢眼角都活泛起来,活像刚偷了油的小耗子。
说完便把篮中金橘哗啦一声倒在院地上,青黄杂糅的果子骨碌碌滚了半院子。
“虎头,正好帮阿姊拣拣这些金橘,青皮紧实的留着酿酒,熟透的咱们晚间煮甜水喝。”
甜水!
小孩子就没有不爱甜的,小男孩立刻连方才的惊惧都忘了,麻利地蹲下身就拣起果子来。
橘酒的第一步就是拣果,要取那半黄透亮的果子,皮儿薄得能掐出水,浑圆紧实不带半点疤痢的,方是酿酒的上品。
桑梓一边嘴里教着虎头,一边手上已经麻利地分出三五个合用的果子,眼到手到快得叫人眼花。
一地黄澄澄的小可爱,活似金珠玉粒滚了满院富贵气,比那官老爷的铜钱还晃人眼。
狗儿无师自通地支棱起耳朵,紧盯着茶肆后门,像个小门神一样守住了这方寸天地。
桑梓也抬头看了眼吱呀作响的后门板,只听得衙役压低的恫吓声,混着吴娘子钉子般扎人的回话,活像两把钝刀子在暗处较劲。
苛政猛于虎也!
今日索茶钱,明日征军饷,后天怕是要连老百姓锅里的粥沫都刮去充国库。
这大宋江山,就是被这群蛀虫啃得千疮百孔的,宋徽宗坐在汴京城里只顾着画他的花鸟,哪管得着金陵城外这些豺狼当道?
如此一想,这北宋变成南宋也真是时也命也——活该!
但好歹茶肆里头的动静听着不大,还没听见谁真抡起板凳动粗,总算是不幸中的万幸。
时间像白驹过隙一样跑得飞快,不过小一会儿,果子就被拣得七七八八,攒成了两小堆儿。
吴秀娘这厢也拖着步子转进后院,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往石凳上一坐,像刚跟阎王账房对完账似的,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她不说,那桑梓也得问啊!
倘若不问个明白,只怕这火燎眉毛的祸事转眼就烧到自家屋檐。
她桑梓可是刚与衙役跟前儿狐假虎威过的,若茶肆真惹上官司,下一个被堵门盘查的便是她这刚摘完金橘的小娘子!
“秀姐姐方才在茶肆里头…没伤着和气罢?”
“跟这帮饿痨鬼还讲什么和气?他们就是阎王爷派来刮地皮的!”
吴秀娘先是对着壶嘴狠灌一口茶水,这才把茶壶往石桌上一撂,熄了心头三丈火,眉头却还拧着个解不开的疙瘩。
“丫头,今日姐教你个乖,在这金陵城里讨生活,就得学会把衙门饭当阎王债供着!”
她又呷了口茶,一把抹去额角沁出的细汗珠子,复又接着说。
“但丫头你记着,钱要给,但可不能给的太痛快,既要让他们听见响动,又得叫他们瞧见咱背脊挺得笔直!”
“就好比喂那檐下雀,撒米撒得慢些,它才知是你赏的饭食。”
可是话不管怎么说,被讹诈依旧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啊。
桑梓喉头动了动,但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看着吴秀娘揉着太阳穴的指节叹了口气。
15. 橘酒
日头渐渐爬过院墙,把一地的金橘晒得暖烘烘的,空气里都飘着酸甜的香气。
虎头蹲在青黄杂糅的果子堆旁,忍不住舔了舔嘴角,方才拣果子时,他悄悄吮过手指头,那甜津津的滋味还在齿间打转呢。
吴秀娘那壶凉茶灌下去,心头的火苗像是被泼了层湿炭,呲呲响着,只余下一股闷人的烟。
她揉着依旧发胀的太阳穴,目光却像梳子似的,把院里两小堆金橘细细篦了一遍。
刚要笑,可抬眼去看桑梓,却见那丫头已蹲在那一地金橘前,背脊挺得直直的,一言不发。
只那拣选果子的手利索极了,指尖捏住一个果子,一捻,一转,便利落地归进左手边的陶盆里——
那是要用来酿酒的。
熟过头的,轻轻一碰就软的,便滑到右手边的竹篮,那是晚上要煮甜水的。
吴秀娘张了张嘴,想再说些活络气氛的话,却觉得所有言语都轻飘飘的,落不到实处。
“阿梓…这是准备酿酒了?”
“秀姐姐,你方才说,喂那檐下雀,得让它知道是赏的饭食。”
桑梓拿起一个品相极好的金橘,对着天光看了看,橘皮薄透,隐隐能看到内里饱满的脉络,在她掌心投下一团琥珀色的光晕。
这口气,她不能直接对着衙役吐,那就全部酿进酒里。
“可我想酿一种酒,一种让他们不得不低下头,来问我们赏一口的酒。”
吴秀娘微微一怔,随即嘴角一扬,顺手抄起脚边一个半青的橘子,在手里掂了掂。
腕间的银镯子叮当响,说着便拍裙起身,顺手将那个橘子抛进缸里。
“好!有志气!这才像是你爹的闺女!”
桑梓闻言手上不停,只抬眼笑了笑。
她这秀姐姐,精明都用在茶肆和对付官差上了,灶台以外的事儿,向来是只管结果不问过程的。
既如此,就整一个漂亮结果给她看看!
这金橘得用井水湃上一日,去去涩气,才好下坛发酵,就像调教烈马得先顺着毛捋,急不得半分。
她刚挽起袖子往井台走,小黄狗就摇着尾巴凑到井台边,两只前爪扒着湿滑的井栏直晃悠,倒像是要帮她拽那井绳。
桑梓是个不吝夸奖的好东家,当下便揉了把狗头,又顺着它的力道拽起井绳来。
“好家伙!今日头一份功劳簿上给你记个红!”
那狗儿仿佛听懂是在夸它,尾巴尖儿懒懒地晃了晃,偏过头蹭她掌心,喉间发出得意的呼噜声,倒像是真等着记功讨赏。
少女便把井水打上来,哗啦啦浇到金橘堆上冲了两遍。
待那泥点子都顺着缸沿儿流干净了,这才把陶缸稳当当放进吊桶里,咕噜噜沉到井底浸着。
沉下去,为的是将来能香醇地浮上来。
她心里默念着酿酒的老话,觉得这话如今听着,竟有了别的意味。
老祖母看着稀奇,扶着竹杖慢悠悠踱到井台边,眯眼瞧着那沉在井底的陶缸。
“囡囡这法子倒是新鲜,倒像是要把水头也湃进橘子里去。”
“阿奶不知,井底凉气最养果子,明日取出来,保管连橘络都透着水灵劲儿!”
桑梓闻言,颇为自得地扬眉一笑。
果酒好歹也是她最拿手的品种,果子要先用凉水浸过,然后还要用盐搓匀,最后顶上最好盖上荷叶……
这可都是她上辈子的秘方,都是走遍全国各大老窖原产地抠出来的独门方子。
所以即便北宋是酿酒技术顶顶尖的朝代。
即便前有衙役如狼,后有家贼似虎。
她也偏要在这夹缝里,用这满院金橘,酿出一个扬眉吐气来!
接下来要做的依旧是禅院里那一套,蒸饭——保温——制曲。
属于是老僧敲木鱼,半点急不得,还是那句老生常谈的话,火候差一炷香时辰,酒曲就全不是那个味儿了。
于是桑梓挽起袖子便往灶房走。
米就用之前剩下的半袋糙米,不过蒸笼可不能再用香炉盖了,得用老竹编的,每道关窍都马虎不得。
在禅院她没得选,如今她全都要!
小狗儿早和虎头去一边玩去了,如今正在灶房门槛上挤作一团。
见桑梓挽着袖子往灶房走,两个小的立刻窜起来围着她打转,倒像是早就等着她发号施令似的。
大的这个忙着抱柴火,小的那个四爪着地干不了活,就只得在面前嘤嘤打着转。
尾巴扫起些浮尘,虽帮不上大忙,倒把灶房烘得热气腾腾的。
然后就看着少女量好米蹲到井台边,木盆沿抵着膝盖,哗啦啦地淘洗起来。
水珠溅到小孩子脸上,惹得他咯咯笑,小黄狗还凑过去舔他下巴的水渍。
“虎头,你今年有七岁了嘛?怎地不见你去私塾里认几个字?”
桑梓有意放轻了声音,淘米的手却没停,水声哗哗地衬得这话像随口闲聊。
但该说不说,读书确实是孩子闻之而色变的话题。
小虎头立刻耷拉了脑袋,方才还亮晶晶的眼睛暗了下去,连手里攥着的柴火枝也松了劲儿。
“娘说束脩凑不齐,叫我再等等……”
凑不齐?
桑梓心里头飞快地拨了下算盘。
孩子读书是多大的事儿,吴秀娘既然能掏出一贯钱予她,怎地偏偏到了虎头读书这事上就凑不齐束脩了?
但旋即就想起北宋的蒙学规矩来。
北宋不重束脩,但难却难在要寻得一个好塾师。
城里正经塾馆多挑学生门第,商户子弟往往连名帖都递不进去,吴秀娘怕是早碰过几回软钉子了。
但若是草草找一个路子不正的塾师,把经义文章教得迂腐僵板,或是只顾着钻营时文套路,那这孩子科举路上的根基便打歪了。
如此这般下去,往后便是读再多书也难入考官的法眼,这般想来,吴秀娘的谨慎倒也在理。
“虎头想读书嘛?”
“不知道是想还是不想。”
小孩子挠了挠耳朵,声音却低下去,脚尖蹭着地上的土坷垃,手指头绞着衣角搓来搓去。
“爹之前说要把我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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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禁军吃饷,娘却说东华门外唱名的才是好男儿,充军吃饷那是没出息的勾当。”
这是连桑梓也没法子的事儿,北宋的重文轻武,自太祖杯酒释兵权便成了政治正确。
文人掌枢机,武臣受节制,边关血战的将士反倒不如唱名的进士风光。
是以也不怪大宋百姓们个个闻武事而蹙眉,见诗书则展颜。
东华门外的好儿郎自是光耀门楣,那枪棒功夫练得再好,终究是凤毛麟角能挣出功名,哪及得上诗书传家来得稳妥?
虎头一时见桑梓沉默,便缩了缩脖子,悄悄拿眼风去偷瞄她脸色,像只淋了雨的小雀儿,生怕是自己说错了话。
但他踌躇半晌,到底没把心里那些弯弯绕绕说清楚,只搓着衣角憋出一句来。
“娘说…等攒够了钱就送我去。”
桑梓却展颜笑了笑,伸手揉了揉他脑袋,转身哗啦一声将淘米水泼进阴沟里,再不提读书的话头。
对小孩子讲这些大道理顶什么用,横竖等宋徽宗上位了,她自然有法子护住身边这几口人。
“虎头,回去帮你娘照看茶肆灶火,阿姊要出去办桩事去。”
“阿姊莫不是还生我的气?我走路稳当,我帮阿姊提包袱去。”
这都哪跟哪啊!
桑梓哭笑不得地一拍大腿:“傻小子!阿姊是去进货,你当是赶集买零嘴儿呢?”
论起需要进的货,品类还真不少。
除了前面提过的盐与荷叶,还得寻些日常得用的布褡裢、细麻绳、桐油纸,外加半斤灯油一匹布才好。
过日子就是这样,钱来的闹腾,走却如流水一般悄无声息。
不过她不是那等守财奴,手头既有了钱自然要花出去创造价值,活钱才能生利,死钱只会发霉。
于是又安抚了两句小男孩,拍拍他肩膀,便提了竹篮跨出门槛。
日头正毒,她得赶在晌午前把该置办的物什都置办齐了。
宋代的交通工具,除了官轿马车,民间多用驴骡代步,既省些脚力,又不至招摇过市惹人注目。
其实原本还是有人抬着轿子的,但是自从庆历君子们一句“以人为畜”之后,这抬轿的营生便渐渐失了体面。
于是轿夫们纷纷失业,有钱的置办了骡马,没钱的就只得去码头扛包拉车,或者喝西北风去咯!
桑梓瞥了眼零星几个蹲在桥头等活计的轿夫们,又望了眼街角拴着的青驴,选择自己腿着去。
原因也很简单,骡马市租一头青驴要二十文,她真舍不得。
不过好在北宋的交通还是比较先进的。
一出门就能看到朱漆杈子给道路分成了两块,中间是青石铺就的御道专供车马,两侧黄土垫道的偏廊才是百姓安步当车的地界。
少女于是走上那黄土垫道的偏廊,竹篮往肘间一挎,便汇入了市井的人流里。
只消抬头瞅一瞅头顶的表木或者坊额,自然知道面前的大路是通往何处。
不过也不用特意去寻路,一路吆喝着的货郎和问路的行人,自然也就把她引到了市集口来。
16. 且赶集去
腊月里的日头白晃晃的,却没什么暖意。
两岸茶幌子被北风吹得猎猎作响,秦淮河边的市集倒比平日更热闹些。年关将近,采买年货的人潮把青石板路挤得水泄不通。
河风挟着水汽扑面,混着鱼腥、炊饼和炸角子的油气,还夹杂着香药铺里飘出的麝香和肉案上血水的腥膻,酿成一股子活生生的市井味儿。
桑梓把冻红的手往袖子里缩了缩,挎着竹篮小心避开地上的冰凌子,瞧见桥头卖香药的老倌刚支起青布棚,就被风吹得歪斜,赶紧搬来石块压住棚脚。
香药的香气是天然的招牌,可惜樟脑与沉香的清冽才散开,就被隔壁炙猪肉的焦香压了下去。
“新到的广南槟榔,漱口去秽——”
“刚出炉的炊饼——”
叫卖声此起彼伏,两个挑担的货郎卡在巷口,担子两头的箩筐里堆着蜜饯干果。
一担是杏脯、梨干,另一担是糖渍梅子和蜂糖糕,甜腻的香气引来几只冬蝇嗡嗡打着转。
挂着的铜铃叮叮当当响成一片,很快被漕工们夯地基的号子声盖过去了。
桑梓正思忖要不要过去称些蜜饯给虎头和祖母甜甜嘴,忽觉身后人流涌动,一声“劳驾借道”呵到耳畔。
她忙侧身避让,竹篮却被什么勾了个趔趄——
原是抬轿的脚夫草鞋打滑,青绸暖轿险险擦过她肘边。
轿帘掀动间漏出半张傅粉的脸,碳盆的热气混着熏香扑来,旋即又被帘子严严实实掩了回去。
结果这么一错眼,方才的货郎就不见了,她值得往前走,忽被个漕帮汉子扛着的麻包撞了个趔趄。
麻包用的是粗麻绳缝口,缝隙里漏出些澄澄的粟米。
虽然是冬日,那汉子却只穿着一件被汗水浸透的单衣,脊背上热气蒸腾,头也不回地吼着号子往码头去了。
桑梓揉着发疼的肩膀,抬眼便瞧见几个穿短褐的船工正蹲在河埠头啃炊饼,眼珠子却跟着过往的小娘子们打转。
看来这地方不是久留之地,采买正事要紧,于是她便按下给虎头买零嘴的念头,紧了紧竹篮,转身先奔着盐摊去了。
盐粒子被盛在麻袋里,白花花映着日头,桑梓捏起一撮在指尖捻了捻,又凑近闻了一鼻子。
盐粒干燥,在指尖有沙沙的质感,没有潮气,确是好盐。
卖盐的妇人见她手法讲究,笑道:“小娘子好眼力,这是昨日才到的淮北雪盐!”
北宋时候的漕盐,正是这般走漕船来的官盐,虽比私盐贵上几文,胜在粒大干净,没有砂土掺假。
桑梓却轻轻推开,她要的不是这等精细雪盐,倒是粗粝的砂盐更合用。
盐粒里的砂子能磨破橘皮油胞,让里头的香气全迸出来,这才是果子搓盐的真谛。
“有带砂的次盐么?”
“小娘子莫不是被寒风迷了眼?那起子粗盐硌手得很,怎及得上这雪盐晶莹透亮?”
但话虽这样讲着,见桑梓神色坚决,也只得撇撇嘴,从摊子底下拖出个积灰的麻袋。
“这起子粗砂盐,十二文一斤,要多少?”
“先要半斤。”
桑梓正要付钱,就忽听河面传来阵阵叱骂。但见两艘漕船为争航道卡在桥洞,船公们举着带冰碴的竹篙互不相让。
于是少女踮脚望去,恰见个熟悉的身影正在船头跳脚——
竟是早间渡她的老船工。
不过此刻正把竹篙砸得砰砰响,与对面船上的汉子对骂。
“瞎了你的狗眼,撞坏了你赔得起么!”
嘶,这声骂听着不对味。
怕是寻常争道没这么大火气。
她立刻熄了上去相认的念头,攥紧竹篮硬生生缩回脚步,侧身混入人流。
她可不是那等爱凑热闹的闲人,这码头上的恩怨自有码头的规矩。
于是少女便继续往前走,一路上只见香药铺挨着彩帛行,生药摊傍着熟食档,卖蒲合簟席的汉子正与贩竹椅的婆子争地盘。
几个帮闲汉子蹲在肉案边掷骰子,赢家便割条肥膘子肉拎着走。
更有不少她这样出门采买的妇人女子,有富家小姐带着丫鬟挑绒花的,也有小户娘子拎着布褡裢称盐米的。
一个个穿着锦缎斗篷配银鼠皮领的,也有裹着细麻褶裙系褪色腰带的。
头上或晃着金丝髻的,或插着木簪,珠翠绢花与素布头巾挤得发间满满当当。
桑梓再低头看看自己身上的破袄子,袖口磨得发白,肘弯打着粗布补丁,在这满街锦绣里活像只灰扑扑的麻雀。
得赶紧扯身像样的衣裳。
她自觉不是个虚荣的人,但当垆卖酒讲究个门面,衣衫褴褛的如何招揽客人?
总不能叫人看了以为卖的是酸浆浊酒吧。
于是一边捏着荷包里有限的铜钱,一边用眼睛细细比对着几家布摊上细麻布的厚薄与价钱。
北宋的纺织技术已能织出细密挺括的麻布,市集上那些青白二色的细麻布,正是江宁府织户用改良腰机织就的。
一匹匹摸起来厚墩墩密匝匝的,透着手艺人扎实的骨力,比后世那些软塌塌的机织布不知强出多少去。
但那卖布人见桑梓只摸不买,便吊起了梢眉,指节在案上敲得梆梆响。
“小娘子这双手是要把布摸出窟窿来不成?啧,袖口都快漏风了,好歹扯几尺布做件新的。”
桑梓闻言一挑眉,先是意味深长地打量那卖布人吊梢眉下耷拉的眼皮,指尖又在粗布补丁上捻了捻。
扯自然是要扯的,不过看这人急吼吼想开张的神色,这价钱怕还能往下压一压。
她当机立断的一挽袖子,便是一通气势昂然的杀价,直杀得那人捶胸顿足,最后以八文一尺的价格成交了半匹青细麻布。
价钱比市价低了足足三文,刚够裁身衣裳并余下五尺做酒幌子。
卖布人这回看着眼前的小娘子,可当真是不敢再多嘴半句,只缩着脖子咽了口唾沫,活像只被锯了嘴的葫芦。
若是再被拿住话头,怕是连裁衣裳的针线活儿都得白搭进去!
于是约好了明日未时来取布,桑梓将布钱数得叮当响,抖开布匹对着日头最后照了照经纬,这才心满意足地卷起布匹,头也不回地扎进了人流。
又买了粗瓷碗、细麻绳并桐油纸,捎带手称了半斤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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油两把针,又从药材铺收了一顶荷叶,这才算把酿酒的家什置办齐整。
少女的篮子被装得满满当当,坠得竹篮提梁吱呀作响,只得把盐袋揣进怀里,腾出手来扶着这满篮的营生。
荷叶就盖在她头顶上,青幽幽的像顶斗笠,歪戴着遮住北风,把那张冻得发红的小脸衬出几分俏皮——
哪里一个当家掌柜,倒露出几分小女儿情态,分明一个披着酒娘皮的小狸奴!
但桑梓心里自有盘算。
眼睛又像秤杆似的扫过市集,把各色铺面货色价钱都称了个遍。
这秦淮河畔的市集端的是个三教九流汇杂、水陆码头通衢的聚宝盆呢。
其实在这里卖酒生意也不会差,但于她桑梓而言却是大大的不行了。
毕竟官面上的规矩还没摸清,父母留下的买扑文书眼下还作不得数,私酿倒也罢了,若真摆开阵势,官酒务的差人第一个便要寻上门来。
西汉卓文君当垆卖酒尚被讥为失体统,如今倒好,连这失体统的营生都得先问过官酒务,讨得酒户身份才做得。
世道倒比文君那时更拘束了!
她倒是可以带祖母立个女户,只是前脚刚逃脱虎口,后脚岂能自投罗网去立女户招摇?
眼下她们在暗桑大富在明,若贸然立了女户,保不齐就叫那起子小人寻踪摸上门来,反倒更麻烦。
看来,会员制要重出江湖了。
桑梓心里头拨着算盘珠子,盘算着先酿几坛金橘酒,暗地里走熟客的路子。
开春之前攒够首付,等官榷酒巡来了,重开买扑,她再杀回来正大光明地拿下买扑权!
今日你对我爱搭不理,来日让你们高攀不起!
这样想着,脚底下就有了劲儿,待回到披厦外面,小黄狗就欢天喜地摇着尾巴扑上来,湿漉漉的鼻尖直往她膝头乱拱。
这是闻到了蜜饯的味道。
这小狗,倒是个馋虫鼻子,隔着油纸包都能嗅出甜味儿来。
桑梓便把细麻绳在指间绕了个活结,悬着半块麦芽糖在狗鼻子前晃悠,看着小狗眼里都是糖,反倒把自个儿脖颈套进了麻绳圈儿里。
这傻子。
她顺势一抖腕子把绳圈收紧了系在棚柱上,由着那傻狗抻直脖子美滋滋地舔起糖块,嚼得嘎嘣响。
狗儿有主人,便觉万事足。
但升斗小民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可样样都得自己操心。
祖母见自家孙女拎着满篮家什跨进门,不由分说地把东西都放在桌上,然后一五一十地报起账来。
“盐十二文一斤,布八文一尺,灯油三文,针两文一把——阿奶您顺便给缝个酒幌子。”
桑家祖母:?
这孩子是不是有点太会拿捏人了?
老太太虽然不知道后世大名鼎鼎的三明治拒绝法,却本能地有点哭笑不得。
不过她家丫头难得这般撒娇卖乖地求助,当奶奶的如何能狠下心拒绝呢?
于是伸手摸了摸那匹青细麻布,布料硬挺,可得好好浆洗捶打才能柔软可用。
“好,阿奶保证给我们囡囡缝个顶风都吹不破的结实幌子!”
17. 酒出
时间一晃就是四天过去。
祖母坐在窗下,就着卯时的天光收了最后一针。
指腹捻着细麻线头在布棱上打了个旋儿,在牙上一嗑,线脚便齐整地隐在青布衫的贴边里。
然后拎起衫子对着亮处一照,新裁的细麻布吃足了力道,肩线腰身都绷得挺括,特意多收的几分腰省,正正好给孙女留出干活的余地。
老太太很满意,于是抖开衫子抿嘴一笑,叠出四角方棱的棱角来,紧接着就撂下针线筐蹬蹬蹬往外走,三步并作两步去寻她的小囡囡试新衣裳。
这四日里,她眼见着孙女酿的第一批金橘酒已封了坛,此刻正该穿上新衣服,好叫孩子风风光光地试卖头茬酒。
人倒也不必特意寻。
老祖母刚迈出门槛就撞见桑梓辛勤劳作的场景。
日头打在孙女的脊背上,勾勒出一圈毛茸茸的金边,可那双手却冻得像两根红萝卜,正娴熟地搓揉竹筛里新采的金橘。
粗盐粒在指缝间沙沙作响,橘皮迸裂的脆声细密如雨,那股子清冽的金橘香气混着井台边的湿气,直往人鼻眼里钻。
筛子里黄灿灿的果子滚在盐堆中,被桑梓用指腹细细碾过,每颗都搓得油光发亮,橘皮上沁出的香精油珠在盐粒间闪烁,像撒了把金子。
这正是酿酒的第三道关窍,最考较手上功夫的搓盐活儿。
盐搓好了,橘皮里的香精油才能全逼出来,后头发酵时酒体才挂得住这股子香气。
少女搓得极有章法,力道顺着橘络纹理走,搓出来的橘皮油光水滑却不破皮,方算得上乘手法。
她又抽空上了一回寒山,这回搓的是采下来的第二批金橘,手法比四日前更老练了些。
墙角三个陶坛已用油纸封得严实,正是头一批发酵的成果。
老祖母眯着眼瞧了半晌,想起早年间桑梓娘也是这般,坐在井台边搓果子,指甲缝里嵌满盐末子,浑身飘着酸涩又清甜的怪香。
那时候的风气淳朴,各家的娘子也贤良,井台边搓果子,织机前纺麻线,灶头上熬糖稀,都是这般闷声不响地把日子过得瓷实。
可不过几年过去,如今的光景倒像是旧年画片儿重糊上了绢,墨色淡了,人心也影影绰绰的看不真切了。
桑梓却顾不上这些,她正一门心思地盘算着这次能出几斤酒,每斤该定什么价码。
结果一抬头就看见祖母拎着新衫子站在三步开外,眼眶红红的像是被风沙迷了眼。
这是什么情况?
难不成是老花眼了,一时不察就被针扎了手?
“阿奶这是想起什么伤心事了?”
“没事,快试试这新衫子合不合身,袖口特意给你絮厚了。”
老太太忙用袖口揩了揩眼角,强笑着给快比自己高的少女比划着系盘扣,前襟后摆都服服帖帖的,腰省留的余地也刚刚好。
桑梓乖乖伸开胳膊由着祖母摆弄,只见这件青细麻布衫在她身上绷得溜直,腰省收得严丝合缝,袖口厚厚的棉花衬得手腕更显纤细,整个人透出股子利落劲儿。
老太太更满意了,只觉自家囡囡穿上这身青布衫,倒真有了几分掌柜模样,连眼眉间的精气神都跟着衣裳挺括起来。
桑梓一时间却觉得喉头一哽。
阿奶这也絮得太厚实了…自己身上那件旧夹袄还透着风呢。
她便自怀中摸出个小陶盅。
盅里盛的正是头批滤出的酒液,澄黄透亮,闻着已有七八分火候。
“阿奶尝尝?”
可别说什么年纪大了沾不得酒的话,当初桑大贵选酿酒这行当,就是不忍心看老母总去尝别家的酒,末了还得让人搀回家。
是以老太太一见有酒吃,顿时眉开眼笑,当仁不让地接过酒盅咂上一口。
入口先是一阵清凉,紧接着就泛起一股烈气,顷刻间就把透体而过的寒气全都顶了出去。
随之而来的是橘香清甜,最后舌根泛起恰到好处的酸,勾得人满口生津。
还没咽下前一口,老祖母腹中的酒虫就已被勾的蠢蠢欲动,忍不住又抿了一大口,眯起眼睛细细咂摸起后味的绵长来。
“可真是有滋味的好酒!橘香挂喉,后劲也足,就连这酸都涨了味道啊。”
尤其妙在咽下后喉头返香,像含了片新鲜的橘皮,清冽中带丝薄荷似的凉意,与寻常甜腻的果酒可谓迥异!
老奶咽了这口酒,这会儿又忍不住抹起了泪来,却不是因着酒味辛辣,是欢喜自家囡囡真长大了。
真是长进了!
原来的囡囡虽也手脚麻利,可总带着几分毛躁气,总想着溜去河沿看船,和街坊的野小子们比打水漂。
如今看着眼前的齐整人儿,眉眼沉稳,连垂在额前的碎发都透着利落。
桑梓笑着点头,虽然大家总用酸酒代指劣酒,但正经的酒水却也是需要些酸味来提鲜爽口的,只不能涩口刮喉才好。
只这一句,就知道老太太的舌头是尝过千百滋味的,品酒的门道老道得很。
“孙女在这第二批里多加了两钱陈皮,盐也炒得更燥了些,还撒了橘叶碎,能让酒带些竹叶青的筋骨,想必比这头酿的滋味定能更上一层楼。”
一老一少正盘算着酒味,忽听得墙外传来货郎的铜铃声,祖母忙把酒盅藏回袖里,桑梓却已利落地将竹筛挪到井台后。
一堆柴草虚掩住墙角那三只陶坛,小黄狗也仿佛感知到什么,耳朵竖得高高地望向院墙外。
头批酒未得官许,第二批料更得防着旁人眼目,桑梓早与吴秀娘议定了暗契,只能先从不见光的私酒做起。
头批三坛酒,专供吴娘子茶肆里那些老茶客,一碗只要三文钱,趁送茶的工夫捎带过去。
余下的留给河沿那几位老船工,都是尝过她家旧手艺的,预先付了定钱,言明每三日来打半斤,若带生客来,价码另算。
这般做派,倒有几分官酒务里买扑的雏形,只是规模小些,更重个信义往来。
货郎的铃声在巷口由远及近,渐渐混入了墙外的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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嚣里,茶肆的后门却吱呀一声,探进陈大脚汗津津的半个脑袋来。
院子里自然是没有什么让他看不得的东西,更没有那些能让人血脉贲张的液体。
但汉子却咧嘴一笑,亮出一口白生生的牙来。
“小娘子这身新衫子精神,俺今日正是来订酒的,船帮兄弟们馋这口金橘味了!”
“前日里还嫌这酒不够烈性,今日倒巴巴的来讨吃了?”
桑梓笑着搓了搓冻红的手,眼角的笑意比方才试新衫时更真切了几分。
陈大脚好酒,他那帮弟兄也都是贪杯的主,虽嫌这金橘酒不够烈,却都爱它那股子顺口的甜香。
汉子闻言迈进了脚,脸上讪讪一笑,嘴里的好话就像竹筒倒豆子似的往外蹦。
“小娘子这是怕俺们吃醉了扛不动麻包,才特意拿金橘酒润着。若真酿出烈酒来,怕不是连码头的大包都要摔进河里哩!”
少女笑着看他一眼,也不说这话是对是错,只接过抛过来的酒葫芦,转身便去揭那陶坛顶上的油纸。
一亮出坛中酒液,澄澈透亮的琥珀色便在粗陶坛口漾开流光,映得坛壁都透出温润的光。
再取杓探入坛中轻轻一舀,清亮的酒液便顺着勺沿淌成一道琥珀色的弧,径直流入酒葫芦的葫口。
桑梓又接过铜钱掂了掂,指腹捻过钱上崇宁通宝的凸纹,三十枚一个不少。
“三十文钱,整整十碗的量,够兄弟们痛快喝一回了。”
陈大脚拿了便甩到背后,正要迈出门槛,就又听小娘子不紧不慢地叫了声“陈大哥留步”。
刚转身,就看到少女利落地解开新衫襟扣,将青布衫往臂弯一搭,转身便往屋里走去。
纤细的身影在门后一闪,倒叫陈大脚慌忙别过脸去,手在裤腿上搓了又搓。
桑梓把新衣顺手搭在椅背上,转身从梁下竹篮里取出个油纸包,里头正是前日里用酒醪拌米饭搓的丸子,还透着淡淡的甜香。
这小丸子曾俘获禅院里的小僧儿,前一日又俘获了虎头,今日又要被她带给陈大脚的一双弟妹了。
别看陈大脚在码头上混迹了五六年,但其实满打满算才十七的年纪。
爹娘去得早,底下还拖着个七岁的妹子跟五岁的弟弟,全凭他扛大包养活。
看起来是个粗犷豪放的青年人,但对自家的困难却是只字不提,这还是桑梓和他混熟了之后,才零零碎碎拼凑出来的。
但此时此刻,这个浓眉大眼的青年人一接过油纸包,眼眶就忍不住红了,又硬生生憋回去,只从喉咙里低低应了一声。
“小娘子恁地有心,连俺家那两个馋嘴的都记挂着…这情分俺记下了。”
“快些去吧,日头不等人,别误了船帮的活计。”
桑梓也没跟他客气,只朝着门外努努嘴,眼角弯出个浅浅的笑纹来。
等陈大脚走了,扭头又看着眼巴巴看着自己的阿婆,嘴角的笑扭头就成了无奈。
“阿奶还想喝?囡囡再斟就是……”
18. 剑拔弩张
日头偏西,河风裹着水腥气扑面而来,吹得漕船上的旗幡猎猎作响,成了这江宁府码头特有的味道。
陈大脚就在一片味道里背着酒葫芦往回走,一双裂着口的干净手攥着麻绳,指节叫寒气咬得发青。
酒葫芦在背上一晃一晃,澄黄的酒液在粗陶葫芦里头闷声荡漾,金橘的香气却丝丝缕缕从塞缝里钻出来,混进河沿的腥风里。
直到走回熟悉的角落,船帮的弟兄们正卸不知道第几趟货,一个个衣衫单薄,裹着麻布短褐,腰系草绳踩跳板。
脊背上滚着热汗珠子,叫夕照一打,油亮亮地反着光。
却不知谁鼻子尖先嗅见了酒香,眼睛又瞅见陈大脚背上晃荡的酒葫芦,抽着鼻子便吼了一嗓子。
“陈大脚这厮逮着好食了!”
好食是什么,自然是心知肚明。
众人便纷纷哄笑着围上来,冻红的膀子挤作一团,蒸腾的汗气扑在冷风里,霎时结成了白蒙蒙的雾。
陈大脚也不言语,只咧嘴笑,白生生的牙磕得咯咯响,解酒葫芦时手指却冻得不听使唤。
最后还是老船工王七叔劈手夺过,拍开泥封猛灌一口——
霎时间,橘香满码头。
那股子清冽裹着蜜似的甜,混着恰到好处的酸,顷刻间就让透骨的寒气散了几分。
汉子里三层外三层地传着喝,活像群渴极了的鸬鹚。
一时间只闻得此起彼伏的吞咽声,既有酒液入喉的咕咚闷响,又有喉结上下干咽的动静。
几十双眼睛黏在那传递的酒葫芦上,眼珠子跟着滴溜溜地转,但却没人多贪哪怕一口酒。
一个个都只灌一口,然后便急急传给下家,喉结咕噜噜上下滚动,手上却稳当当的,半滴酒也不曾洒落。
金陵船帮都是本地子弟,多半是打小光腚玩大的邻里发小,还有那叔伯侄儿凑在一处干活的,都是知根知底的乡邻。
码头圈子小,一点丑事转眼就能传遍秦淮河,若是连自家人这点酒都贪,传出去岂不叫人笑掉大牙?
可传到第七个汉子手里时,码头上却又传来另一阵脚步声,牛皮靴底踏在冻土上咯吱作响,混着铁牌撞腰刀的叮当声。
只见迎面走来全副武装的一群人,虽算不得威风凛凛,倒也撑得起公门大爷这般称呼。
一个个穿着皂隶服,头戴范阳笠,腰挎制式腰刀,一个个挺胸凸肚,神色倨傲。
是漕帮的巡丁来了。
虽然和船帮并称为码头两霸,漕帮这帮吃官粮的却向来把自己当龙,把船帮看作水里打滚的泥鳅。
是以一个个见了船帮这群泥腿子,鼻孔里先哼出两道白气,眼角斜睨着扫过众人冻红的膀子,像瞧见了什么腌臜物事一样。
但为首的却忽然抽了抽鼻子,喉结一滚,那双原本斜睨着的眼睛陡然亮了起来。
酒香在冷冽的空气里格外清透,那股子鲜灵劲儿直往人鼻尖里钻,一闻便知是新酿不久的好东西!
能酿出这般香气的绝非寻常人家,如何能便宜了这些粗人?
于是眼睛一转,讹诈的话张口就来。
“这酒香透着官酿的味儿,尔等哪来的钱沽官酒,还不快交出来孝敬爷们!”
但见那头领劈手按住腰刀,嘴里虽然义正词严,但一双三角眼却死死盯住酒葫芦,倒先叫酒气勾得不行。
真是没出息……
船帮一行人互相递了个眼色,嘴角都撇了撇,露出几分皮笑肉不笑来,却一个都没挪窝。
一个个默契地簇拥在王七叔身边,不声不响地围成了个铁桶阵。
最后那个喝酒的汉子悄默声地把葫芦塞回陈大脚手里,后者立马就攥紧了,往怀里一塞。
漕帮不待见他们,他们原也不稀罕。
一个个吆五喝六的,正事不干半分,捞油水倒是业务熟练,但这金陵码头的正经活儿,可都是俺们船帮一包一包扛出来的!
更何况,这酒可是桑家小娘子特意给俺们弟兄酿的,倘若就这么交出去,岂不既辜负了桑家小娘子的心意,又将她推入险境?
桑梓酿私酒的事儿,船帮人早就从陈大脚口中知晓了底细,嘴上虽不说,肚里却都门儿清。
虽然只见了那么寥寥几面,却都觉得该护着这位酿酒的小娘子——
为人谦和手艺又好,酿的酒价廉物美,是船帮弟兄们冬日里唯一的慰藉。
即便不为那笑模样,单为这便宜又醇厚的酒,也不能轻易妥协!
是以一个个都怒目而视,鼻孔朝天,膀子一横,当场摆出一副护崽的架势,倒把那帮吃官粮的唬得一愣。
一壶酒而已,如何就闹出这般阵仗?
一时间气势上就落了下风,毕竟他们也不敢真动手,到时候闹到官面上,谁都得吃挂落。
但那漕帮头头眼睛咕噜一转,却忽然福至心灵,咂巴出了点不寻常的味道。
莫不是有人在酿私酒?
倘若能揪出这私酒的源头,岂不是大功一件?
他越想越觉得是这个道理,这样好的酒岂是这帮穷酸汉子能喝得起的?
定是私酒无疑!
船帮众人本来都已经做好了干架的架势,却见那漕帮头领忽然皮笑肉不笑地一甩披风,阴恻恻地开口。
“改日再来讨教。”
说着便转身离去,待走出百步开外拐过巷角,才招来身边最机灵的小子附耳低语。
“悄没声的,去查查这附近哪户来了新脸孔。”
这并不难打听,码头上闲汉众多,每日里南来北往的船只带来无数新鲜事,谁家来了亲戚,谁户添了人口,都瞒不过这些地头蛇。
于是小半个时辰后那小子便套出了消息。
别无他人,只有江口茶肆的吴秀娘家,前几日新来了一位小娘子并家中祖母。
那头领闻言愣怔片刻,又想起前日在茶肆加收例钱时,被那吴秀娘硬生生顶回来,碰了一鼻子灰的憋屈劲儿。
一时间是新仇旧恨涌上心头,当即便下令:“走,带齐家伙,端了这窝私酿的!”
小娘子更好。
妇道人家罢了,还不是任他捏圆搓扁!
江口茶肆在码头是有些名气的,不难找,就坐落在秦淮河拐弯,青瓦竹棚斜挑出个幌子,正对着漕船往来的水道。
门板被拍得山响,吴秀娘正拎着铜壶给客人续茶,闻声不紧不慢地拉开半扇门,热茶的白气混着话音一道飘出来。
“几位爷这是要砸店还是吃茶?”
吴秀娘虽是个妇人,却在码头上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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爬滚打多时,练就了一身胆气。
更何况前几日刚交过保护费,是以此刻理直气也壮,一双杏核眼刀子似的上下扫视来人,活像要在人身上剜出二两肉来。
“什么风把您几位吹来了?我这小本经营,这个月的例钱可是早交过了呀?”
“少嚼舌根!有人举发你家窝藏私酿,今日爷们要搜检酒窖,莫要阻挠公务!”
一听这话,吴秀娘心里一突突。
桑梓的私酒买卖她自然知情,于是心头咯噔一沉,面上把腰一叉,嗓门一下子就高了起来。
“这可真是天大的冤枉!我这可是正经茶肆,这四邻八舍可都知道!”
“您要搜,行啊,签票文书拿出来我瞧瞧?不然我这妇道人家,可不敢放您几位爷进去!”
妇人这么一翻脸,惊得漕帮众人面面相觑,顿时僵在原地,按在刀柄上的手收也不是放也不是。
他们惯会虚张声势,真遇到懂法的反倒怯了,但老大不愧是老大,三角眼一眯便冷笑出声。
“文书?爷们这身官皮就是文书!”
“谁的皮是文书啊?”
屋内忽传来如此一声慢悠悠的质问,吴秀娘顺势把门拉开,就见一个魁梧的背影就斜倚在一进门儿的条凳上。
侧过来的脸上虽然带着懒洋洋的神气,眼皮懒洋洋耷拉着,眼缝里却漏出两道精光。
一柄厚背杀猪刀斜倚在他座下的条凳腿上,光线就斜斜地打在刃上,映着灶膛里跳动的火影子。
“怎么回事?谁在秀娘子这儿闹事?”
张屠夫,漕帮头领是认得的。
润州水师退下来的老军,领了笔安置银子,就在城里开了间肉铺子。
专营生猪宰杀,平日虽不与漕帮往来,却也是个不好惹的角色。
等闲不到码头上来的人,今日如何却来了?
还像是受人所托一样坐了上席,明火执仗地来撑腰?
忍不住便在心上一犯嘀咕,怀疑自己是不是一脚踩进了别人设好的套里。
但来都来了……
“张屠夫,闲事莫管,我乃是前来奉命盘查私酒买卖的!船帮的人都已经招了!”
“奉命?奉谁的命?伏老三,赵押司知道你们这么办事嘛?无凭无据就要搜良家妇女的屋子,这码头上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你们这么坏了?”
张屠夫说着便一提那杀猪刀,刀背在条凳上磕了磕,发出铛的一声脆响。
那伏头领却也不是等闲之辈,眼风一扫,手便按在了腰刀上。
“好好好,你张屠夫嘴皮子厉害,但今日我稽查私酿,你们再拦便是同犯!闪开!”
他也是刀头舔过血的人,虽忌惮张屠夫,却不肯露怯。事已至此,不管是不是套都得往里钻了!
就这么怂回去,莫说自家瞧不起自家,往后在这帮弟兄面前也休想再抬起头来。
见老大一抬手,这些惯来不讲道理的漕丁便瞪起眼来,攥紧腰刀棍棒便要往里闯。
张屠夫也眉头一皱,当即就要抄起杀猪刀,横身拦在门前。
却在这时候,茶肆后门帘影微动,传来一个清泠泠的嗓音,像初融的雪水敲在青石上,脆生生划破了紧绷的空气。
“诸位可是在找我?”
19. 对峙
众目睽睽下转出一个身着淡青夹袄的少女,眉目如画,神情却平静如水,一双眸子清澈见底,步履从容不迫。
淡青夹袄衬得她肌肤胜雪,领口绣着疏疏几枝忍冬纹,针脚细密得很,清爽利落里透着几分不易察觉的讲究。
虽年纪轻轻,却自有一股沉稳气度,叫伏头领下意识不敢小觑。
场面一时间静得只剩灶膛里柴火的噼啪声,十几道目光齐刷刷钉在这突然现身的少女身上。
漕帮众人没料到正主儿这般年轻,伏头领三角眼眯了又眯,将她从头到脚细细刮了一遍。
少女却像没瞧见那些明晃晃的腰刀似的,先是拢了拢鬓边几丝碎发,然后将手轻轻拢在袖中,目光先瞅了眼一旁持刀的张屠夫,最后落在伏头领脸上。
眼波在伏头领脸上打了个转,又轻飘飘地扫过一众漕丁。
见那几个年轻漕丁被她目光一扫,竟下意识缩了缩脖子,桑梓便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地翘了翘。
“方才听说要查私酿?”
声音清凌凌的,却带着股不符合年纪的沉稳劲儿,“不知是哪个红口白牙的,凭空污人清白?”
伏头领喉结滚动,这丫头片子镇定得反常,倒叫他心里打鼓,只得强自挺直腰板,官腔拖得老长。
“你就是桑家娘子?来得正好!正是你无酒籍,私酿酒水,触犯律法!拿下,查封所有酒具!”
“官人且慢。”
却见少女唇角微扬,非但不惧,反向前踏了半步,袖口轻轻一拂灶台。
“您说民女私酿,触犯律法。民女愚钝,想请教官人,依《宋刑统》或《庆元条法事类》,具体所犯何条?量刑几何?”
桑梓说话时眼角余光扫过张屠夫手上的杀猪刀,刃子映着跳动的灶火,恰照亮伏老三游离不定的眼神。
“这…按律自然是私酿之罪,休得狡辩!”
哼,果然是个色厉内荏的。
她心中有了底,便不慌不忙地又踏前一步,目光直直戳伏头领的三角眼,嘴角一翘。
“若是连律法条文都背不全,那官人还是趁早歇了吧,免得日后捅出篓子,反倒叫上官受了板子。”
这话可就有点扎心了。
那伏老三一听,一张脸登时涨成猪肝色,按在刀柄上的手紧了又松,羞恼交加却偏生发作不得。
实在是这小娘子句句戳人肺管子,偏又说得温声细语,教人抓不着错处!
宋人爱看热闹,围观的乡邻也在这时候越来越多,还有挑着担卖香药的小贩索性撂下担子,一边踮脚伸脖往里瞧,一边悄没声地开始招揽生意。
大家便悄悄给自己备齐了看戏的瓜子板凳,不多时便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指指点点的议论声渐渐大了起来。
“公人吃瘪,这等热闹可是百年难遇!”
“可不是?这伏老三平日横着走,今日可算遇上克星了!”
讥讥议议顺着河风飘进伏老三耳朵里,扎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一时间也顾不得什么官威体面,只觉得脸上火烧火燎,当即跳起来就是一顿没头没脑的泼天骂。
腰间那把制式腰刀撞在皮鞘里哐哐作响,活像拴了只不安生的猢狲。
“好你个牙尖嘴利的小娘皮!反了天了!爷们在码头当差的时候你还在穿开裆裤!那个谁…王五赵六!还愣着干什么!”
“啊…是!是!大人尽管下令!”
几个漕丁面面相觑,手按在刀柄上进退两难。
但到底还是硬着头皮受了令,你推我搡地往前蹭了半步,正像一群被赶上架的旱鸭子。
然后便入了小院,四处搜检起来,倒也不敢拿出以往那股颐指气使的派头。
连一只瓦罐也轻手轻脚,只装模作样地掀开几个陶瓮,轻手轻脚得跟在掏鸟窝一样。
墙角堆着的柴垛子被草草扒拉几下,露出底下几筐晾着的萝卜干;檐下挂的咸鱼串被碰得晃悠,散出阵阵咸腥气。
有个年轻漕丁顺手从墙边笸箩里摸了个晒干的柿饼揣进袖笼,被同伴肘了一下,又讪讪塞了回去。
小狗见了这么多人本想叫,但见主人气定神闲,便也收了凶狠坐下看戏。
桑梓就倚着门框,由着他们翻。
别说是这样敷衍了事了,就算是掘地三尺,也休想从老鼠洞里掏出一滴酒来。
方才陈大脚早就来报过信了,两个人忙活了足足半个钟,小伙子背上背着,怀里抱着,总算是把几个坛子都转移了出去。
“桑姐儿,今日是我们没遮拦给你寻了祸事,实在对不住!”
“说的什么话,街坊邻里互相帮衬本是应当,船帮的大家平日里可没少照顾我的生意。”
陈大脚只觉眼睛一热,忙别过脸去,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一时间只觉得胸中滚热。
桑家小娘真是再好不过的人儿了!
但具体好在何处,他却也说不囫囵,只按耐住心里滚烫的念头,暗自下定决心要替她护好那些酒。
桑梓却不知陈大脚这番心思,只依靠着门框,闲闲地看着眼前这些漕丁空着手回来回报。
“大人,里外都搜遍了,连个酒渣子都没见着!”
伏老三眉头一皱。
他这帮手下平日吃喝嫖赌样样精通,对酒更是尝一口能辨出三年陈五年陈的主儿。
尤其是有个绰号“酒漏子”的,据说光用鼻子就能闻出酒里掺没掺水,此刻却耷拉着脑袋,不敢抬眼看他。
莫非真个是清水衙门?
他狐疑地抽抽鼻子,只闻到灶上熬药的苦香、檐下咸鱼的腥气,混着墙角那盆洗手用的猪胰皂角味儿,哪有半分酒曲发酵的酸甜气息?
桑梓自然不会放过这个趁势将军的机会,嘲讽的眼波在伏老三那张青红交错的脸上轻轻一掠,当即痛打落水狗。
“所以今日稽查,到底是奉了哪位上官的钧旨?可有州府签发的公凭?或者市舶司酒务的文书?”
漕帮头领被问得喉咙里像塞了团棉絮,憋了半晌才梗着脖子嚷道:“我…我等例行巡查,发现可疑,自然要查!”
说着拔腿便要走,却被身后的张屠夫将刀一抬挡在了他面前的路上,那厚背杀猪刀在日头下闪着寒光,刀尖不偏不倚正对着他鼻梁。
却忘了这杀才!
伏老三暗叫一声苦也,身子僵在原地,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然后就听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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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家小娘子的声音又一次在身后响起。
“漕帮这般兴师动众,原是指望捏着私酿的把柄好讹钱吧?打量着小民不敢声张,却不想扑了个空,倒叫满街坊看了场白戏!”
少女嘴角一翘,眼风扫过伏老三踉跄的背影,随手掸了掸衣襟上并不存在的灰。
榷酒制度的诞生,源自北宋朝廷为充实国库,应对边患军费而设的专卖之法,本意是“以曲禁酒”官府专营,却渐渐成了层层盘剥的由头。
自真宗朝立下的规矩,到如今哲宗年间,早已被各路蠹吏钻营得千疮百孔。
非但没能让朝廷的国库丰盈几分,反倒养肥了层层盘剥的蠹吏,苦了靠手艺吃饭的小民!
汴京城里七十二家正店欢门彩楼,日进斗金,哪管这偏远州县小民灶冷甑尘?
她虽然不能让世道立时改了规矩,但至少能借此事杀一杀这帮小人的气焰。
见这人还要强辩,桑梓突然把脸一沉,方才还带着三分笑意的眉眼瞬间结了一层寒霜,声音陡然拔高。
“你无公凭,又无钧旨!仅凭臆测便敢强闯民宅,勒索良善!这究竟是我犯了私酿之罪,还是尔等犯了擅闯民宅之罪?!”
此言一出,满场皆惊!
围观群众嗳呦一声,嗡嗡议论开来,不时传出压低的哄笑声。
看漕帮吃瘪?
多大快人心的事儿!
这帮不干人事的东西,早该有人出来治治他们了!
桑梓于是转向围观人群,顺势团团一揖,扬声讲出大家从不敢开口说的道理来。
“诸位高邻作证,今日漕帮这几位爷无凭无据便要搜检,到底对是不对?若是今日纵了他们这般行事,明日就能搜诸位的,咱们街坊邻里还怎么安生过日子?”
只能说漕帮这些年缺德事做尽,今日有人敢当面戳他们脊梁骨,大家伙儿自然是轰然叫好,一个个拍巴掌跺脚,闹得整个院子简直成了戏班子开戏。
虎头趁机拎着铜壶出来添茶水,收了一溜儿钱,笑得见牙不见眼。
漕帮头目和巡丁们顿时慌了手脚,平日里仗着那身官皮作威作福的底气霎时泄了个干净。
群情激愤面前,哪还敢嚣张?
一个个缩着脖子往后蹭,活像被拔了毛的鹌鹑。
“休得胡说,我们走!走着瞧!”
伏老三一张脸涨得紫红,一边梗着脖子撂狠话,一边脚下却像踩了什么风火轮,是撤的又急又快,须臾间便从领头的位置溜到了漕帮众人的最后头。
桑梓没拦他,但也没放过他,在身后冷冷地追了一句——
“今日之事四邻皆可见证。若日后我等有丝毫麻烦,开封府的登闻鼓,民女说不得也要去敲上一敲,将今日诸位秉公执法的英姿,好好说与府尹相公听听!”
“休要胡吣,今日之事纯属误会!”
伏老三头也不敢回,只一个劲儿地摆手,紧接着就被桑梓的话惊得脚下一个趔趄,差点栽进河沟里。
但见少女笑意盈盈,声音温软得像刚烫好的黄酒,眼角眉梢却带着秋风扫落叶般的讥诮。
“官人慢走,至于是不是误会,那就要看官人有多少诚意了。”
20. 故人
漕帮一干人马狼狈离去,河岸边上只剩下一地鸡毛。
看热闹的乡邻们见没了下文,也便三三两两地散去,嘴里还津津有味地议论着方才伏老三那张紫涨的猪肝脸。
几个半大小子学着漕丁缩脖子的窘态,惹得众人又是一阵哄笑。
桑梓望着漕帮众人消失在码头拐角,绷紧的肩头这才松了松。
她伸手拂了拂衣襟,指尖却触到袖中微湿的冷汗,心下自嘲一笑。
到底不是真的铜皮铁骨,虽然早有准备,却也没想到能这么早就用上。
还是她最近有些飘了,不能真把古代人当成纸糊的老虎。
正思忖间,就见那膀大腰圆的屠夫提着杀猪刀走了回来,刀尖还滴着水珠子,想是方才在河边涮过。
桑梓心下微怔,这人生得虎背熊腰,满脸虬髯,额角一道疤从眉骨直划到腮边,瞧着煞是凶悍。
偏生那双眼睛却透着几分熟稔的关切,倒叫她一时摸不着头脑。
“梓丫头,快过来!还不快来谢过你张叔!”
吴秀娘招手,声音里带着劫后余生的轻快,手里还攥着块抹布,方才拧得紧紧,此刻才松开,在围裙上擦了擦手。
张叔?
桑梓闻声又细看,还是那个虎背熊腰的汉子,还是那把滴着水的杀猪刀。
可那满脸虬髯间透出的笑意,却让她蓦地想起些什么——
灶火熏黑的额角,油光发亮的围裙,这不正是常来桑家老烧坊买酒喝的那个张屠夫?
只见他将那厚背刀往腰后皮鞘里一插,动作利落得像切豆腐,围裙上深色的油渍映着日光,反倒显出几分日日操持的亲切来。
“谢什么谢!小丫头是我瞧着长大的,还能让那起子腌臜货欺负了去?”
吴秀娘在一旁抿嘴一笑,顺手将桌上几只粗陶茶碗归拢到木托盘里。
“你张叔自打晓得你进了行当,心里就搁不下。这半月来,日日收了肉摊,连家都不先回,必得拎着这把刀来我茶肆里坐着,占着临河那张桌子,替你盯着往来生面孔呢。”
她说着,伸手指了指茶肆门口那张掉漆的柏木桌,桌面上还留着个明显的圈印,想必是那把厚背杀猪刀平日摆放的位置。
张屠夫被说破了心事,黑红的脸膛更深了几分。
大叔下意识去摸腰间的烟袋锅,摸了个空才想起早先在肉摊上就抽完了,只得讪讪搓了搓手指,瓮声瓮气地开口。
“就你吴娘子话多,我…我那是顺道歇歇脚,喝碗茶解乏!”
但说话间却忍不住走到桑梓近前,上下打量一番,见小姑娘除了脸色有些发白,并无大碍,这才松了口气。
可目光落在她微微颤抖的指尖上,眉头又皱了起来。
“吓着了吧?莫怕,有叔在呢。”
老哥说着从怀里摸出个油纸包,不由分说塞进桑梓手里,纸包还带着体温,里头两块撒了芝麻的糖饼散发出甜香。
少女抬头只看到面前的彪形大汉咧嘴一笑,露出被烟叶熏得微黄的牙。
“早晨出摊时买的,还软和着,压压惊吧。”
桑梓握着温热的糖饼,看向张屠夫腰背上那柄磨得锃亮的杀猪刀,又望了望茶肆门口那张空了的柏木桌,喉间忽然有些发紧。
这具身体残留的记忆里,张屠夫总是这般,原主之前跟着爹爹送酒去肉铺,回来时口袋里总会多几块糖饼或是一截香肠。
记忆里还有肉铺门口那棵老树,夏日里树荫浓密,张屠夫总在底下给她留个小马扎。
“多谢张叔。”
她轻声道,声音里带着真切的笑意,比方才应对漕帮时软了可是不止一分。
张屠夫摆摆手,目光却越过桑梓肩头,望向漕帮消失的方向,脸色沉了下来。
“伏老三这厮今日吃了瘪,怕是不会善罢甘休。你近日出入小心些,若有生面孔在附近晃荡,立刻让虎头来肉铺寻我。”
桑梓点头,正要说话,却见张屠夫忽然侧耳听了听动静,待得那几个还没走远的乡邻转过巷口,这才凑近半步,压低嗓门问道。
“丫头,你跟叔说实话…当真是被逼到这份上,要自个儿撑起这门酿酒的手艺了?”
自家人知自家事。
张屠夫虽然不是桑梓的自家人,但这些年看着她从蹒跚学步的小丫头长成婷婷少女,心里早把这孩子当成了自家侄女看待。
但前些日子正赶上州府大摆三日流水席,肉铺里接了官差,日日天不亮就得起来宰杀牲口,直忙到月上柳梢头才得歇。
张屠夫倒是托人捎了奠仪去给桑家,自个儿却实在脱不开身。
等忙完这阵再去桑家吊唁时,灵堂早已撤了,只剩个空落落的院子,却连老太太和小娘子的人影都没见着。
他心下觉得蹊跷,连日来在肉案上剁骨头时,总留心听着往来主顾的闲话,这才隐约听说了桑大富霸占家产的事。
这还了得!
张屠夫当即去找了郑童生,想要他去写个状纸递到县衙里,好替小桑梓讨个公道。
但偏巧那郑童生前日去桑家老铺买酒,被桑大富用掺水的劣酒糊弄,争执间推搡起来闪了腰,这几日正躺在榻上哼哼唧唧起不来床。
“罢了,我这就去寻东街的王秀才,他平日也常替人写状纸贴补家用。”
“慢着慢着!”
郑老头本来还躺在床上半合着眼,一听这话急得撑起半边身子,扯着嗓子就把人叫了回来。
“眼下最要紧的是先把小娘子和老太太寻着,你便是要告官,也得苦主本人在堂前站着不是?”
张屠夫向来是个听劝的人,一听立刻就被说服了,连忙又火急火燎地过来找吴秀娘。
本来是想托她帮忙寻人,江口茶肆里每日人来客往,消息最是灵通,四邻八乡的闲话都逃不过她的耳朵。
结果就发现这吴娘子不声不响的,竟然早将人寻着接回来了!
“侄女自然是要将爹的门面重新撑持起来的。”
桑梓轻轻捏了捏袖中那块温热的糖饼,抬眼时目光已是一片清明,张屠夫闻言连连点头,却又忍不住压低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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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是这般,明日叔便陪你去县衙递状子!那桑大富霸占家产,天理难容!”
他本是信心满满手拿把攥,但桑梓心下却道,这事岂是递张状子便能解决的?
桑大富既敢明目张胆夺产,如今必是早已打点好了衙门关系,贸然告官不过是以卵击石。
更何况这北宋末期的吏治,早如黄河水般浑浊不堪了。
自章惇为相复行新法以来,党争愈烈,江南东路转运使司与江宁府衙的官员多钻营附会,早被各路关系网缠成了个铁桶。
告官?
不过是将把柄送到人家手里罢了。
宋朝判案,须得先经乡老调解,再递状纸,光是一纸诉状就要写明“干连人”、“证佐”若干。
桑大富既敢明目张胆夺产,必是早将里正、书手都打点妥了。
若真对簿公堂,他只需咬定侄女年幼不懂经营,伯父代为照管祖产合情合理,官府多半会判个“依亲管业”。
真要到那时候,非但酒坊要不回来,只怕连祖母都要判归伯父奉养,那才是真正将老太太送进虎口了。
少女把这道理一讲,张屠夫急得直搓手:“难道就由着他欺侮你们孤寡?”
桑梓却抿嘴一笑,素手撩开茶肆后门的蓝布帘子,朝院子里努了努嘴。
“张叔莫急,且先尝尝侄女新酿的橘酒如何?”
这个时候如何能安心吃酒?
张屠夫闻言一愣,却见桑梓已从袖中摸出个小瓶,不过拇指大小,瓶口用红绸塞得严实。
他又是一愣,这才想起刚才漕丁虽然到处查了,却碍着女子身份,没碰这丫头的身上。
好一个胆大心细的桑家小丫头!
竟在漕帮眼皮子底下藏住了宝贝!
张屠夫原本还拧着眉头忧心忡忡,此刻却莫名长了信心。
于是伸出那双平日操刀剁骨的大手,郑重其事地在围裙上擦了又擦,这才小心翼翼接过那只青瓷小瓶。
一拔塞子,橘皮清苦混着橘肉的甜香便窜了出来,里头还藏着几分薄荷、甘草的清凉药气,活脱脱是把整个秋天的日头都收进了这拇指大的瓶里。
张屠夫是个老酒鬼,闻香那眼睛倏地便亮了起来,连额角那道疤都舒展开来,活像见了肉的饿虎。
于是仰脖便将那小瓶酒一饮而尽,咂咂嘴,心里刚觉得这酒不如她爹酿的烈,后劲儿却猛地顶了上来。
像头老熊坐胯似的夯在胸口,震得天灵盖都发了麻,肠子却渐渐热乎起来。
又扭头看到这孩子笑嘻嘻的模样,才恍然大悟是中了这小狐狸的套,不由得也跟着嘿嘿笑起来。
大概就是一直有这样的长辈们细心护着,才让原身从前那般不经世事,像棵长在暖房里的花,没经过风雨。
桑梓忍不住出了神,旋即又展颜一笑,抬眼时眉梢已带了几分狡黠。
“张叔既尝过侄女的酒,该信我能酿出更地道的滋味。眼下最要紧的,是让祖母安心将养,待我站稳脚跟——”
“这公道,咱们换个法子讨。”
21. 经销款 偷偷的卖酒
张屠夫不懂酿酒,但他能做的事情却比酿酒本身更重要。
他想给桑梓介绍点货郎,哪怕一个也好,货郎担子里虽尽是针头线脑的零碎,可也有的是人一边做着明面上的生意,一边替人捎带些见不得光的私货。
只是这种人不好找,张屠夫有心给桑梓一个大惊喜,是以揣着明白装糊涂,暗地里把十里八乡的货郎筛了几遍。
专挑那等胆大心细的,又花了四天,这才带着人来了桑梓的小院。
桑梓天未亮就起身,将封坛的湿泥拍得啪啪响,指尖探进泥缝里试那温度,正是一股子温吞劲儿往上顶的好火候。
昨夜里她特意在灶膛埋了炭火,此刻扒开灰烬,还能瞧见暗红的火星子。
然后就听见吴秀娘隔着院墙喊了一声。
“梓丫头,张屠夫领了个生面孔往这边来了!”
自那日漕帮闹过后,吴秀娘就添了新习惯,每日清晨总要借散步的由头,在码头上来回走两遭。
其实也防不了什么,就图个安心。
桑梓应了声,却不急着开门,先净手焚香,将祖母扶到堂屋太师椅上坐稳。
老太太这几日喝着橘酒,脸色红润多了,虽说如今家里光景不比从前,但听说要见外客,礼数却半点不肯马虎。
宋人待客最重长幼有序,便是再窘迫的门户,也得请家中最年长的出来奉第一盏茶,方显门风端正。
另外还有焚香点汤的规矩,虽凑不齐香药,偏赶上这第二批橘酒开坛的好时辰,倒比什么香汤都来得应景。
待一切收拾停当,侧门外就传来张屠夫特有的大嗓门,伴着个清脆的铃铛声。
桑梓去过市集,自然知道这便是货郎担上那铜铃,走一步响三响,雨打芭蕉似的密。
“丫头开门,叔给你带个走百村的活地图来!”
桑梓抽开闩门杠,先见着张屠夫,然后便见他侧身让出个精瘦汉子。
一身青布短褂洗得发白,身上担子还没落地,一头挂着女眷用的木梳、胭脂盒、绣花针,另一头却挂着渔网浮子、猎户用的铁夹子,甚至还有几副磨得锃亮的犁铧头。
真真是把江宁府三百六十行的需用都担在了肩上,最稀奇是还挂着几串风干蟾蜍,这东西在北宋居然是药材,专治小儿夜啼的。
不过桑梓暗忖这东西长得实在是不好看,与其说是治夜啼的良药,倒不如说是专用来吓唬小孩的。
“陈货郎,跑遍江宁府十八乡的活舆图。”
张屠夫拍那人肩膀,震得担子铃铛乱响,陈货郎听了这话也不谦虚,只咧嘴一笑,露出满口黄牙。
他卸担子时手腕极巧,满担杂货竟不晃不摇,目光扫过桑梓酿酒的家伙什,在檐下那排新陶坛上停了片刻。
这便是那小娘子酿出的酒?
如今民生艰难,老百姓没有盘剥别人的门路,倒逼得寻常人家都在官府眼皮子底下讨生活,十个里头有八个都琢磨着怎么在正经营生里夹带些私货。
陈货郎选择的行当便是偷卖私酒,只因这营生油水最厚,寻常一坛私酿转手便是三成利,且那些巡街的公人见了货郎担子,多半只当是针头线脑,懒得细细翻检。
而且和桑梓一样只做熟客生意,每回出货前总要对着暗号递几回烟叶子,验过对方眼底没有躲闪,才肯掀开担底的暗格。
不过他也不是什么酒都收的,得先看酒色清亮,再闻香气醇厚,最后还得用舌尖沾一滴品过回甘,才肯往担子里装。
桑梓看着眼前这精瘦汉子卸担的利落劲儿,心下便知是个常在官府眼皮底下走钢丝的老手。
她也不藏私,只大大方方地引两个人见了祖母,然后就到了放酒的旧柴棚,预备着开坛验酒。
这第二批酒可是鸟枪换炮了。
她不仅放了碎橘叶提香,还添了薄荷甘草压住酒劲,更妙的是掺了少许陈皮,让那酒入口绵软,后劲却足。
北宋酒务虽严,但对这些寻常药草却管得不甚仔细,而且并不昂贵,江宁府药铺里花三五文钱就能配齐一坛酒的用量。
是以酒坛子一开,涌出的不是头一批酒那样直愣愣的酒气,而是层层叠叠的香——
先是陈皮温厚的甘醇,再透出薄荷的清凉,最后才是一股子橘叶揉碎的鲜灵劲儿,像把整个药铺子都收进了坛里。
酒液的状态更是喜人,倾出时泛着蜜色的光泽,挂壁粘稠,盛酒的是桑梓从茶肆拿来的茶碗,可半点儿不减酒色诱人。
陈皮香打着旋儿往人鼻孔里钻,薄荷的凉意却悄悄贴着舌根走。
最后橘叶的鲜活劲儿猛地顶上来,教人喉头忍不住就是一滚。
桑梓先由着他们品了一盏,自己不动声色地瞧着两人的神情,连陈货郎眼角里藏着的赞叹都收在眼里。
看来控温法酿酒,哪怕是古人也是买账的!
控温法,是她在21世纪实验室里学来的精准把式,靠着温度计和恒温箱,能把发酵拿捏得毫厘不差。
在现在这个时代,虽然做不到那般毫厘不差,但靠着灶膛埋炭火,再用手试温的土法子,也能把火候估摸个八九不离十。
这法子的妙处,在于能借着炭火的余温慢慢煨透,让米粮里的甜分一丝丝渗出来,酿出的酒便格外醇厚。
“这酒劲道够足,比你爹当年酿的还够劲儿!”
张屠夫一向是买账的,嘴里一边不住地夸,一边拿眼瞥着陈货郎的反应,分明是在掂量这货郎识不识货。
陈货郎却只慢悠悠地咂嘴,舌尖在牙关上细细刮了几遍,又低头看了看碗里挂杯的酒泪,这才开了口。
“小娘子这酒,按什么价走?”
这是正戏来了。
桑梓却不急着答话,先给两人各续了半盏酒,待那琥珀色的酒线在碗里稳稳停住,才抬眼微微一笑。
“五贯钱,不拆卖。”
这个数是桑梓一早就算清楚的。
屋子里的陶缸是家家户户常用的米缸,一缸能装下一斗八升,若是兑成市面上常见的小酒坛,三缸足足能灌出三十小坛来。
北宋时期的酒分小酒大酒两种,小酒是当年酿当年卖的薄酒,大酒却是腊月下料,等到次年夏天才出的陈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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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江宁府官营酒坊出来的小酒,一坛也要卖到一百五十文,还常常掺水兑料。
桑梓酿的酒虽然属于小酒,但她自认为是小酒里的佳酿,三十升酒报个五贯虽然比市面上贵,可比起那些隔年才出的大酒,这价钱倒也算公道。
更何况这实打实的三缸原浆,如果到了货郎手里,兑上些凉白开或薄酒,轻轻松松能出四十坛好酒!
但价是必然不能一口定下的,这可不是甚么太平年景,江宁府的百姓连买斤盐都得掂量,五贯钱够寻常人家嚼用三个月的呢。
那陈货郎一听这价,眼皮子都没抬,只把舌尖抵着上颚咂摸了两声,这才慢悠悠开口。
“酒是够劲儿,可头水生意总得留些余地,两贯现钱吧,权当探探市价。”
桑梓却不接话,只提起酒坛又给他续了半盏,琥珀色的酒线在碗里打了个旋儿,那香气便又浓了几分。
“头回买卖让您五百文,四贯半的价,我这可是实打实的原浆,您兑上水都能多出几坛好酒呢。”
“三贯!酒坛子我出!”
“四贯,每坛少说卖二百文,这里外里的利头您比我会算。”
陈货郎闻言,眼睛眯成两道细缝,手里无奈地搓了搓酒碗。
他的确是心动的,但舌头却忍不住继续压价,这酒一转手少说对半利,可走江湖的规矩就是见着金山也得先踩三脚试试虚实。
“小娘子这账算得精明,可您不知我们这行当的难处,每回担着脑袋走街串巷,见着巡街的公人就得赔笑脸,遇上黑吃黑的还得赔本钱。您这酒虽好,终究是见不得光的买卖,四贯钱够我跑断半年腿的。”
诉苦是吧?
要论起诉苦,那她可就不怕了!
桑梓闻言把酒碗往桌上一顿,当即就一塌小脸,眼圈说红就红,声音也带上了几分真实的哽咽。
“陈叔这话说的,我们祖孙俩连家都叫人占了去,如今祖母夜里还时常惊悸,需得买安神的药,实不瞒你,这货款到手了就得送去药铺子呢。”
卖惨其实是价格战中的大忌,一旦被对方拿住了你急需用钱的软肋,这价码可就再难抬起来了。
但桑梓赌他吃准了这老江湖既讲义气又识货,断不会真把孤儿寡母往死里压价。
北宋末年这样的时候,小老百姓之间反倒越容易生出些抱团取暖的义气,为的就是合力抵挡官府朝廷一层层的盘剥。
果然就见那陈货郎一声叹息,将空酒碗往桌上一磕:“罢了!四贯就四贯,只当结个善缘!”
然后就见眼前的小娘子嘴角眼尾都漾出笑来,那笑意从眉梢流到指尖,连斟酒的动作都轻快起来。
“陈叔你放心,这酒您担出去,头一个主顾尝了,保准回头来寻第二坛。”
陈货郎听了这话,眼角的细纹倒也慢慢舒展开来,脸上也有了笑模样。
这话倒是实话,老江湖一尝便知深浅,这酒确实比他卖的寻常私酒强出不少。
虽然不知这名不见经传的小娘子如何用土灶瓦罐酿出这等滋味,倒比那些老把式还强上几分!
22. 第一桶金
天还蒙蒙亮,江宁府笼罩在一片青灰色的晨霭里,秦淮河上升起的水汽黏在巷道的青石板上,滑溜溜的。
码头上夜泊的船家才开始生火做饭,几缕炊烟懒洋洋地缠在桅杆顶,空气里混着潮气、煤烟和隔夜粪桶的酸馊味。
院外那棵老树的影子还没褪尽,一团墨似的泼在土墙上,就听见极轻的敲门声。
不是用手掌拍,是用指关节叩。
嗒,嗒嗒——
一长两短,带着点试探,像啄木鸟凿树洞。
桑梓早就候着了。
她悄没声息地抽开闩门杠,侧身让进一个黑影,正是陈货郎。
他今日换了身更不起眼的灰布褂子,担子也轻简了许多,两头只各挂着一对空竹篓,铃铛也塞了棉絮。
然后冲桑梓咧咧嘴,满口牙在熹微的晨光里黄得碜人,也不多话,只压低嗓子。
“小娘子,时辰正好。”
两人默契地闪进旧柴棚。
棚里比外头还暗,只有些微天光从瓦缝漏下来,照见檐下那三只陶缸幽幽地反着光。
陈货郎卸下担子,手腕一翻,变戏法似的从空竹篓底下抽出几截打通了竹节的毛竹筒,筒口还带着新削的木塞子。
这东西装酒最是便宜,不惹眼,还透着一股竹子的清香。
他也不急着动手,先凑到缸边,耳朵贴上去,用手指甲盖轻轻弹了弹缸壁,听着那闷响的回音。
又就着瓦缝那点光,眯起眼瞧缸沿湿泥的裂纹深浅,这才冲桑梓点点头,意思是火候到了。
桑梓也不言语,递过一只半旧的葫芦瓢,陈货郎接过就是一瓢下去,琥珀色的酒线悄无声息地注入竹筒。
那醇厚的香气猛地窜出来,又被他用身子下意识地一挡,生怕飘出棚外去。
少女差点笑出声来,然后就被轻飘飘觑了一眼,忙用牙咬住下唇,把这股不合时宜的轻松劲儿憋了回去。
虽然是卖私酒,但这可是她头一宗实打实的大买卖呢!
陈货郎装酒的手法极是老道。
他并不急着灌满,而是先将竹筒斜倾,让酒液顺着筒壁滑下去,半点泡沫不起。
待酒线没过竹节一半,便停手轻晃,耳朵贴上去听那回响,辨明筒内虚实,这才再次提瓢,将将灌至八分满,留出一指的空隙。
既防了颠簸溢出,又给酒气留了回旋的余地。
最后在每个木塞子塞紧前,都要再用拇指蘸一滴封口的湿泥,在塞子头上按个扁圆的印子,算是个不见文字的暗记。
“小娘子这火候拿捏得是地方,昨日挑回去那点样品,夜里让几个老主顾尝了,都说这绵里藏针的劲儿,比潘楼街也不差甚么。”
潘楼街是江宁府官营酒务的所在,那里的酒都是出了名的大酒,等闲人家见都见不着。
桑梓正替他扶着竹筒,闻言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却不露,只淡淡一笑。
“陈叔说笑了,咱们这是小本生意,图个安稳,不敢跟官酒比肩。”
“嘿,官酒?”
陈货郎嗤笑一声,手下不停。
“架子大,水分足,三碗抵不上咱这一碗实在。你这酒,好处就在一个真字。”
一边说着一边还瞥了眼桑梓。
“就是量太少,不够嚼裹。”
“慢慢来,火候到了,米粮足了,自然就多了。”
桑梓应着,心里却记下了不够嚼裹这话。
这是嫌出货慢,赚头不够大呢。
两缸酒液渐渐见了底,换了二十来个沉甸甸的竹筒,在担子两头码得整齐稳妥。
陈货郎直起腰,捶了捶后背,从怀里摸出个旧褡裢,解开系绳,倒出几贯沉甸甸的铜钱,还有一小串用麻绳穿着的铁钱。
“这儿是三贯整,按昨儿说定的。两贯现钱,一贯……算是定金,下回取货一并结清,如何?”
他抬眼瞅着桑梓,眼神里有试探,也有江湖人讲定的爽快。
桑梓心里明镜似的。
这年头现钱难凑,货郎肯付三贯现钱已是难得。
她也不点破,只将钱一枚枚数过,指尖感受着铜钱的冷硬和磨损的边缘,点点头。
“陈叔是信人。”
“那就十日后,还是这个时辰。下回若能出到五缸,价钱……每缸我再让你五十文。”
这便是看好销路,要扩量了。
桑梓心头一热,面上依旧平静:“我尽力。”
陈货郎不再多话,担子上了肩,脚步轻快地融进外头江边愈浓的晨雾里,那灰布身影几下闪动,便不见了踪影。
桑梓闩好门,回到院中。
东天已泛出鱼肚白,秦淮河上的水汽被初升的日头一照,染上了淡淡的金边。
码头上人声、桨声、叫卖声渐渐连成一片,像潮水般漫了上来,盖住了方才院子里那点隐秘的动静。
三贯钱。
沉甸甸黄澄澄的绍圣元宝,就这样静静地躺在掌心。
她低头看了看,又望了望檐下空了的陶缸。世道艰难,总算找到了一条能往外开源的细缝。
只是这缝儿能有多久有多宽,也让人心里没底,实在是像这秦淮河上的晨雾,看着厚实,风一吹就散,让人攥不住个实在。
不过怎么说也是有钱了!
这笔钱,桑梓早有打算,如今城里糙米的粮价是八十文一斗,五斗就是四百文,再翻个番就是差不多一贯。
她和住持的对赌协议也快到期了,明日就上山送钱去。
一贯钱足陌是一千文,但如今的北宋往往都以省陌折算,市井间一般是打七五折,七百五十文便可充作一贯使唤。
倘若遇上抄书这样的行当,还有可能给到六八陌哩!
陈货郎按官府建议价给了她七七陌,到手两千多文,已经是照顾她们祖孙的实在价钱了。
钱来得快,可去得更快啊!
转眼就要填进看不见底的生计里。
于是等祖母也起了床,桑梓便揣好钱袋,拎上个半旧的竹篮,踏着青石板上的晨露往药铺去。
这一趟的目的地是药铺子。
祖母虽然退了烧,这几日品小酒也品的面色红润,但到底是上了年纪的老人家,还是拿两副药巩固一番才好。
秦淮河边的市集不同于别处,天不亮就有早市,日头高了转作常市,等到夜幕落下还能见着灯火通明的晚市,三班轮转着把三百六十行的营生都撑了起来。
如今早市已经热闹起来。
卖菜的乡农蹲在担子后头,水灵灵的菘菜还带着泥星子;几个妇人围着针线摊子,叽叽喳喳地比划着花样。
桑梓侧身从人群中穿过,闻见油炸鬼的焦香混着新出笼的炊饼热气,肚子咕噜一声叫,这才想起自己清早忙活到现在,还空着肚皮呢。
吃饭要紧!
于是要了个热腾腾的炊饼,夹上根刚出锅黄澄澄的油炸鬼,数出十枚铁钱放在案板上。
摊主是个满脸褶子的老汉,一边用油纸包饼,一边眯眼觑着那十枚铁钱,然后就咧嘴笑了。
“小娘子这日子过得糊涂,后日就是冬至了,还使铁钱?衙门里昨日就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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了告示,冬至前后三日,市易只使铜钱绢帛。”
还有这种限制?
桑梓闻言一怔,这些日子光忙着酿酒,竟真把节令给忘了。
有俗语说“冬至大如年”,北宋最重冬至,官府要放假三日,百官朝贺,民间祭祖宴饮,隆重程度仅次于元旦呢!
少女于是不动声色地收回铁钱,脸上堆出个笑模样,把三枚铜币推了过去。
“多谢老丈提点,这几日忙昏头了。”
“都忙!船帮昨日就封了船,说是要过节。这几日城里采买的人多,听说连潘楼街的官酒,今日都要开坛散卖冬至份例了!”
冬至份例的官酒?
这倒是给她提了个醒儿,既然官酒都能借着节令的名头开坛散卖,她这私酿为何不能也打个冬至的招牌?
潘楼街的酒再好也是大路货,她这酒可是实打实的陈皮薄荷橘叶配出来的精细劲儿。
若是能灌些进小巧的节令坛子,贴上红纸签子,价钱少说能翻个番!
桑梓谢过老人,离了饼摊,见日头又升高了些,便马不停蹄地去了药铺。
也不单是抓安神药,桑梓额外还配了些入酒的桂皮丁香,细细切了甘草片,预备着给冬至限定酒添些暖身的香气。
顺路看到一副新削的竹篦子,心想张屠夫整日剁肉难免沾得满手油腥,便花两文钱买下,拎着往肉铺子去了。
之所以往张屠夫那里去,除了答谢日前的仗义出手,主要还是心里盘算着,张屠夫是晓得根底的自己人,这冬至节酒的念头,正好寻他商量个稳妥法子。
张家肉铺在城南的评事街,是最热闹的主干街之一,也可以称为肉市果蔬行,从早到晚都飘着生肉和菜叶混合的气味。
北宋时期的金陵已经出现了行业街,也就是俗称的一条街,比如肉市、药市、鱼行、米铺,都是按行归类,聚市成街,连官府收税都按着地段来。
不过张屠夫店口有一个大树,桑梓走过去的时候,正看到树荫底下坐着几个歇脚的街坊,正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
见这么一个水葱似的小娘子拎着竹篮过来,都收了声,眼神里带着几分打量,几分犹豫,竟没一个敢先开口认人。
桑梓满脑子都是冬至节酒的事儿,于是目不斜视地穿过人群,径直走到张家肉铺那油腻腻的肉案前。
“婶子,要十斤精肉切做臊子,不要见半点肥的在上头。”
张家婶子可没有镇关西那等怂包脾气,一听这话,手里的砍刀往案板上一剁,眼睛就瞪起来了。
可含怒一抬头,却见面前一个眉目清亮的小娘子递过来一个竹篦子,嘴角堆出笑来,又喊了声婶子,这才知道是这丫头故意逗闷子呢。
“好个桑小娘子,拿老婶子开涮呢?精肉臊子作甚,莫不是要学那蒋侯庙里的祭品,做个冬至三牲供?”
树下的那几位街坊抻脖子听清了这几句话,一个个交头接耳地啧啧称奇。
“这桑家小娘子何时出落得这般水灵,倒像是画里走下来的玉人儿!”
“可不是,去年见着还是黄毛丫头,如今这眉眼长开了,真真是观音座前的玉女一般。”
“要说老桑家祖坟真是冒青烟了,遭了那么大难,还能养出这般小娘。”
张家婶子却没听到这些,只笑着一戳少女的脑门,手指头带着刚剁完肉的油腥气,在她额角轻轻一点,留下个油汪汪的印子。
桑梓拣了个干净地儿把竹篦子放下,把竹篮往怀里一护,猫腰就从那油光锃亮的铺板底下钻了进去,熟门熟路地闪进铺子里去。
23. 冬至节酒
后头的景象一下子便豁然开朗。
说是后院,其实不过丈许见方的一块泥地,墙角堆着柴禾,当间一口井,井沿被绳索磨得油光水滑。
张屠夫正蹲在井台边上,铁塔一样的身子缩成一团,竟是在陪个三四岁的小丫头玩羊拐骨。
小丫头就蹲在他对面的泥地上,头上扎着两个揪揪,系着半新不红的头绳,小脸儿绷得紧紧。
正蹲在一旁眼巴巴地瞅着阿爹手里的骨头,嘴里奶声奶气地数着数。
“一,二…阿爹又耍赖,这把该我抓大面!”
桑梓也不急,倚着廊柱看那父女俩你来我往。
只见张屠夫嘿嘿笑着,一双大手小心翼翼地将羊拐骨翻到宽面,粗短的手指头却总带倒旁边立着的骨块。
小丫头急得直跺脚,两根冲天辫跟着一翘一翘。
“这把不算!”
小丫头鼓起腮帮子,刚伸出小手要掀翻棋局,就被老爹胡撸了一把脑袋,气哄哄地躲了开,才看到身后站着的少女。
“桑姐姐!”
张屠夫也下意识一起身,膝盖上的羊拐骨哗啦散了一地,小丫头扭头又啊呀一声叫起来,当爹的只得又蹲回去,冲桑梓尴尬地咧咧嘴。
“这丫头惯得没样,俺是半点也说不得哩!”
桑梓这时节才看清,他肩头还挂着半扇没卸完的猪肉,油晃晃的皮子上还沾着几根柴草。
属于是干活陪娃两不误了。
这样的家庭模式,倒是女主外男主内,在这世道里真是稀奇!
见小丫头还瘪着嘴一脸不乐意,桑梓便将她高高举起来颠了颠,小丫头立刻破涕为笑,咯咯笑着跑去找娘了。
“桑丫头如今气力见长啊!”
“顶门立户的人,身子自然要扎实些。”
张屠夫见少女眯着眼冲自己笑,心头便不觉一松,手在裤腿上蹭了蹭,就引着她进屋。
“陈货郎那桩买卖还顺当不?”
“顺当的,只是正要寻叔讨个主意。”
见面前的人一下子肃容,桑梓连忙摆了摆手让他放松,三言两语就把自己想做冬至节酒的主意讲了。
末了有点心虚地看向张屠夫,却见那蒲扇大的巴掌悬在半空,半晌轻轻落在她肩头。
“有什么不能做的?好肉还能烂在锅里不成?这碗冬至酒,咱偏要分他一勺!”
这么霸气?
桑梓先是一愣,手指在竹篮柄上摩挲了两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嘴角却慢慢翘了起来。
熟悉的人一看便知,这是拿定主意了。
她原以为张屠夫至多说说“试试无妨”,没成想竟是这般口气。
他既这般硬气,自己当然更不能泄劲!
张屠夫是个雷厉风行的,当即就要出去把陈货郎拎回来,好敲定这冬至节酒的章程。
桑梓却一把把他拦住,然后挤了挤眼睛,嘴角抿出个俏皮的笑,一看就是有坏主意。
“我有一计,可保咱这冬至酒能卖得漂亮。”
“计将安出!”
张屠夫也是常看评书的,一听这话便下意识接了下去,然后就被少女俯在耳边低声说了几句紧要。
铜铃似的眼睛先是微微一眯,心里掂了掂那话里的道理,精光就露了出来,嘴也扯出个心领神会的弧度来。
“如此这般,张叔觉得可行?”
“咱觉得甚好,那禅院既然敢做初一,就别怪咱用他这尊佛面做十五!”
一想到要利用那些佛门中的体面人,他便觉得胸中有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飒沓劲儿,像在赌桌上摸了一副天牌,既觉着痛快,又暗笑那帮秃驴也有今日。
北宋百姓苦僧侣久矣!
须知这大宋僧寺,不纳赋税不服徭役,名下田产阡陌相连,却将税赋全数转嫁到寻常百姓身上。
更兼放贷收息,强占民田,多少善男信女的香火钱,倒养肥了多少口称慈悲的蛀虫!
桑梓见他眉目间逞着几分快意,倒像是与和尚们有私仇一样,心下不由嘀咕这怕不是借着由要报什么陈年旧怨。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就脱口问了出来。
“张叔这般咬牙切齿,莫不是和那庙里的和尚有什么恩怨?”
“恩怨谈不上,只是见不得那些秃驴整日里吃香喝辣,倒要咱们这些苦哈哈供着。”
吃香喝辣?
桑梓挑了挑眉,和张屠夫有一搭没一搭地扯着闲篇,总算是得他半推半就,把心里的不痛快都讲了出来。
原是那慧明和尚,明面上托着钵盂说是去化缘,暗地里却常往镖局里钻。
得了银钱便免不了去大碗喝酒大块吃肉,过得那叫一个潇洒快活!
花和尚竟在我身边?
少女听得目瞪口呆,张着嘴半晌合不拢,她知道这人伪善,却没想到他竟然私下里敢把佛门清规践踏到这般地步。
既然享受了这一行的待遇,那自然就要守这一行的规矩。
于是心里的犹豫就这样一哄而散,下定决心要借这贼秃驴的酒肉名声,好好给冬至节酒添砖加瓦。
嗯,姑且便算讨回了利息。
至于当初那恩怨的本钱,就等她日后站稳脚跟,再连本带利讨回来!
主意既定,两个人就赶紧把陈货郎寻来商议了一圈,陈货郎走南访北,眼光自也不是那等短浅的,一听这营销的主意,便知里头藏着机锋。
“既如此,酒我就改用小酒坛,再贴张金粉写的签子,就静候小娘子的佳音了。”
于是三人一拍即合,定下了明日桑梓上山还钱兼营销的章程,桑梓台前唱戏,陈货郎场下调度,张屠夫幕后坐镇。
此时日头已渐渐西沉,肉铺前那棵老槐树下歇脚的街坊们,这会儿话头却不知怎地,就又转回到了桑家小娘子身上。
“要说这桑家小娘子,去年见时还皮的很,方才我见她拎着竹篮往肉铺去,那腰杆挺得笔直,竟出落的大家模样了。”
“人家去正店做学徒,每日见到的听到的都是体统规矩,自然熏也熏出几分体面来了!”
只能说桑大富的借口虽然没有哄住吴秀娘,但也让绝大部分街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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邻里当了真去。
几人在这里轻声闲聊,虽然说来说去都是车轱辘话,落在有心人耳朵里却不一样了。
没人留意到树后阴影里,一个缩着脖子抄手蹲着的汉子,耳朵微微动了动。
那人穿着半旧不新的灰布褂子,眼角耷拉着,好像是个等零活的苦力,可一双眼睛却时不时瞟向肉铺方向,闪着精光。
旁人不知道,但这桑家家奴可是门儿清,他家大小姐哪是去做什么学徒,不是被他家新主人赶出去了吗?
如何在这些人口中倒成了个体面人!
来旺蹲在树影里,把这话一字不落地听进耳中,嘴角不由得扯出一丝冷笑。
没想到出来替自家婆娘买块肉,竟能撞见这等消息,回去又能讨个赏钱,真是老天爷赏饭吃!
于是也顾不上买肉了,生怕惊动了那张家婆娘再把人给走脱了,只一心猫着腰缩着脖,贴着墙根一溜烟地往桑家老烧坊方向窜去。
一边想着自己这回可算是逮着个大功劳,定要在主人面前好生露露脸。
其实要他说,新主人和原本的大小姐有多少仇怨,倒也不见得。
当初撵人时他在场,桑大富嘴上骂得凶,眼里可没几分真恨,倒像是嫌那祖孙俩白吃闲饭碍着眼。
可等真把人轰走了,麻烦才显出来。
头一桩,官府发的酒引是跟着他哥嫂人名走的,人一没,这酿酒的正经身份就断了根,还得过了年的买扑大会上重新竞价。
到时候少不得又是一番真金白银的打点,是以这年头,没有酒引的酒坊多多少少都会酿些私酒暂且度日,于是这第二桩麻烦就更要命了——
满铺子竟寻不出个真懂行的酒匠!
他桑大富自个儿连酒曲发霉还是发香都分不清,如今唯一得了桑大贵真传的,偏就是被他们亲手赶出门的大小姐。
不过桑大富也没有低头再把人接回来的想法,他主意打的妙,故意想搓磨一番那丫头的性子,等桑梓走投无路回来讨饭,可不就能白得个酿酒匠人?
到时候甜头给上三分,工钱克扣七分,里外里都是赚!
来旺想到这儿差点笑出声,忙捂了嘴,只觉得自家主人真是打了一手好算盘,于是脚下更是生风似的往那烧坊奔,仿佛已经瞧见赏钱在眼前晃荡了。
桑家老烧坊就藏在金陵城南老街区的巷子深处,青瓦白墙的院落门前挂着面褪了色的酒旗,在晚风里懒洋洋地晃着。
却是不复以往的热闹喧嚣,酒气都淡得快要闻不见了。
来旺报了信,实在是这消息足够劲爆,立刻就有人唤他入内,大老爷要亲自与他在正房说话。
他被个小厮引着穿过庭院,心里头正琢磨着措辞,忽见正房门帘一挑,桑大富那胖大身子就堵在门框里,油光满面的脸上堆出个似笑非笑的表情。
“听说你得了我那苦命侄女的消息?”
“正是呢,东家,小的方才在张屠夫肉铺前听得真切……”
来旺连忙唱了个肥诺,抬头看着自己这位新主人,嘴角笑得谄媚,叩首下去。
24. 锦衣不夜行
桑梓次日清晨便带着钱袋上山了。
今日是冬至前最后一个宜祭祀的吉日,寒山禅院果然比平日热闹许多,山道上香客络绎不绝,多是城里的殷实户家的仆役,提着香烛供品,替主家来打前站。
有那等讲究的人家,还让仆役提着雕花食盒,里头装着用油纸包着的蜜饯果子、新蒸的玉灌肺糕,预备着供完佛还能分给寺里僧众结个善缘。
桑梓侧身让过一顶吱呀作响的小轿,耳畔也跟着飘来几句碎话。
“得快些,赶上头一炷香方显心诚。”
“娘子放心,香烛都是昨日在宝华斋备下的上等货色,连供佛的酥油都是小磨新榨的……”
普通人过冬至,无非是割二两肉包顿饺子,给祖宗牌位前供碗热汤。
但富贵人家过节,光是一炷宝华斋的沉香便抵得穷家半月嚼用,更别提那些用金箔扎制的元宝锞子了。
桑梓叹了口气,将包袱往腋下紧了紧,混在人流轿马往山上走。
越近山门香客越多,肩挨肩,脚碰脚。
有妇人挎着竹篮,篮中盛着香烛纸马,也有大户人家的仆役,提着食盒捧着供品。
还有几个穿戴体面的管家人,正站在山门外的石阶旁低声交换着消息。
说的无非是城里哪位官人又升迁了,哪家铺子新到了汴梁的时兴绸缎,又有哪户人家为争头香暗中使了银钱,让知客僧行个方便。
果然这世道,无论是穷人求温饱,还是富人求福报,都是殊途同归地往庙里钻。
知客僧忙得脚不点地,甫见桑梓,习惯性合十点头,待看清她周身打扮,一双识钱的慧眼在她浆洗得挺括的细麻衣襟上停了片刻,难得地带出几分意外来。
倒也不怪他。
十日前桑梓出禅院的时候,还是一身补丁叠补丁的破袄,哪像今日这青细麻布衫这般体面,一看就是着人亲手量了尺寸的,连腰省都收得服帖。
更有发间一支素银簪子绾住乌云,衬得她眉目疏朗,虽不施粉黛,却别有风致,倒像是从古画里走出来的仕女,与周遭喧嚣格格不入。
“阿弥陀佛,桑家娘子,你……”
惊讶的话语还未出口,少女已将纤细的食指抵在唇前,示意他收声。
“今日没有桑梓,只有送秋人。”
冬至来客,可不正是送秋人?
那知客僧一愣,便见这小娘子唇角微扬,衣袖一拂,已转身汇入香客之中。
桑梓再入佛门,心情比之十日前却是大相迳庭了。
只能说人的境遇实在是最容易便天翻地覆的,十日前她从此门出,身如飘萍,心若悬旌,每一步都堪称如履薄冰。
今日自这门入,虽身家仍薄,脚下却已是她自己的路,连拂过耳畔的寒风,听来都像是催动步履的号子。
催着她继续往前去,直入这人间与佛国的交界地!
想到这里,唇角不由泛起一丝若有还无的笑意,脚下步子也踏得更实了些。
庙门口虽然熙熙攘攘,但禅院中却并无多少人,像桑梓这般的小娘子更是寥寥无几。
是以她刚走过第一进院门的青石门槛,便引得几个小沙弥停了手中活计,偷眼打量这位年轻娇客。
一看——
诶,这不是那位桑小娘子嘛?
几个本正在洒扫的小沙弥一下认出她,便忍不住停了手中活计,眼中满是惊奇。
“阿弥陀佛,这不是先前被慧明师父赶走的桑家小娘子么?”
“瞧着气度大不相同了,倒像是城里来的体面姑娘。”
“她今日如何来了?莫不是在山下受了苦,又回咱们这儿寻个安身立命的地方?”
这样猜来猜去,就算猜到天黑了也未必能猜着正着,眼看着即将擦肩而过,终于有小顽童站不住了——
于是桑梓就目瞪口呆地看见个圆头圆脑的小沙弥踉踉跄跄地冲到她面前,险些栽个跟头。
“桑娘子!你回来啦!你……你气色真好!”
这孩子被身后同伴一推,猝不及防地冲到桑梓面前,一双小手还攥着扫把,窘得耳根都烧红了。
但模样倒叫她一眼认了出来,这不是当初跟自己要米丸子,还透露了慧明情报的那个小沙弥嘛?
既是故人,桑梓索性停下脚步弯下腰,轻轻拍了拍小僧儿的肩头。
“嗯,回来看看,这青石阶叫你扫得很好,连片落叶都寻不着了。”
小沙弥被她夸得耳根更红了,赶紧松了扫把,像模像样地合上手唱了个喏,然后一边说着,边偷偷抬眼看了看她发间的银簪,声音渐渐大了些。
“是师父教的…对了,桑娘子是来找师叔祖的么?他前日还念叨你呢!”
“那就劳你带个路罢。”
听了这话,小沙弥便连忙扔下扫把,在僧袍上蹭了蹭手心,无师自通地伸手牵上桑梓的手,引着她穿过庭院,进了那熟悉的西廊。
少女侧头瞥了眼当初与慧明对峙的那偏殿,嘴角翘了个意味深长的弧度,只将袖中的钱袋轻轻捏紧了些。
住持正立在廊下,望着院中老梅初绽的淡蕊微微出神,听得脚步声近方转过身来,目光在桑梓周身上下细细一打量,先谈了口气。
果然来了。
来了,就说明这位小娘子着实是个本事人,居然真的凑齐了双倍足陌的铜钱带来。
看着桑梓一身体面得体的衣裳,他也不知自己心里究竟是何感受。
只想起西楚霸王的锦衣不夜行,暗道这位娘子倒是注定锦衣为人知,禅院反倒成了她扬名立万的第一个见证。
“娘子来了。”
“劳法师挂心,今日特来将前债一并结清。”
你看,又急。
广济大师很想让她别那么急,但见她眉宇间那股子客气劲儿,话到嘴边终究化作一声轻叹。
于是侧身把人让入斋房,又吩咐小沙弥守住斋房门外,莫教闲人扰了清净。
桑梓敛衽为礼,这才从包袱里取出一个沉甸甸的钱袋子,不多不少地掏出一贯钱,也好不留恋地推到住持面前。
“多谢大师当日慈悲,赠米之恩今日如约奉还。这是双倍之数,请大师查验。”
是赠米而非施米。
是钱货两讫而非人情往来。
桑梓自己,自然也是作为履约者的存在,而非什么禅院救济的贫民。
并非她故意与这寒山上上下下划清界限,实在是慧明当日所作所为逼人太甚,激得她不得不如此分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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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济自然也心下了然,只叹口气,点点头,低宣一声佛号,便自袖中取出那张早已备下的黄麻纸契约。
也不等桑梓发话,就径直一撕两半,毫不犹疑地掷于案上!
“那日借米本就是为救急,这契约原非老衲本意,早想撕了,又怕娘子多心,今日当面毁去,大家都安心。”
桑梓一时哑然。
先拣起那撕成两半的契约,仔细验看上头的墨迹,确是自己签字那一份。
再看住持神情,仿佛早知道她会这样做一样,不仅神色坦然,眼底还带着几分温和和如释重负,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真傻。
但也真惹人敬重。
“法师既以诚相待,小女子自然也要做个敞亮人,这钱就收下吧,全当我的一份心意,日后也好常来常往。”
“实在不用翻倍,按市价一倍足矣,翻倍反倒让老衲心中难安,菩萨跟前也不好交代。”
这场面若是旁人看了,必会啼笑皆非了。
一吊黄澄澄亮闪闪的绍圣元宝,就这样被两人推来让去,最后还是桑梓抛出了杀手锏。
“倘若方丈再推辞,那就是不认我桑梓这个朋友,日后有什么合法的好买卖,我自也没法头一个想到贵寺了。”
“这……”
这等耍无赖的技法,实在是广济闻所未闻的,他噎了半天,直到瞥见少女眼中那藏也藏不住的无奈,这才应了下来。
“既如此,娘子日后便唤老衲广济便是,也不必大师长相称,反倒生分了。”
你看,早这样多好?
害得她还得摆出一副威胁老头子的架势,真是有失体面却又无可奈何。
本欲告辞,桑梓心下却又转念一想,既然往后要与这禅院长久往来,慧明那厮在山下饮酒啖肉的勾当,少不得要与广济说道说道。
可怎么说呢?
要是直说,把这老头子气厥过去,那她真是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了!
可若是不直说,只怕这老和尚听不出话里的意思,又白费了唇舌。
于是一边想着,一边斟斟酌酌地开起口来——
“广济大师,眼看冬至除夕接踵而至,您最好拘着点慧明,最好让他莫要下山了,免得冲撞了来进香的贵客。”
虽然想不到不直说的好方法,但可以直接让广济把人关起来嘛。关起来不许下山,这不就正好省得他在外头惹是生非。
哎,她可真是个机灵鬼儿,一箭双雕的主意都想得出来,连自己都要佩服起自己了。
但广济听了,却脑补出一场慧明山下偶遇桑梓,当街欺负小娘子的好戏来。
这确实是慧明能干出的事情,尤其一看桑梓带着为难的欲言又止的小模样,一下子就坐实了心中猜测。
这还了得!
“是不是那孽障欺负你了?娘子只管一五一十道来,有老衲给你做主,莫要害怕!”
桑梓:?
害怕?
她像是会害怕那傻大个的人嘛?
倘若真要和她动粗,桑梓自然会当仁不让地往地上一躺,顺便讹他个三五贯汤药钱。
这位广济和尚记性也忒差了些,十日前她才把慧明骂得狗血淋头,今日怎么就被当成小白花了?
25. 链式营销
桑梓心下先是愕然,旋即恍然。
这老和尚定是见她方才言语吞吐,到底还是把话听出了别的意思,误以为是慧明又寻她晦气。
但旋即看到老法师眼中真切的愤慨与维护,心下又觉几分好笑,到嘴边的解释便又咽了回去。
这误会或许歪打正着?
如此索性将错就错。
既然广济已先入为主,倒省了她苦思如何点破慧明破戒之事,只需顺着这话头,半真半假地引一引便好。
于是少女下一秒睫羽一垂,嘴里叹息一声,对着面前的老和尚拱了拱手,转身便以袖掩面,作势欲走。
广济还没来得及伸手,已见桑梓衣袂已飘然转过廊角,背在身后的手还贴心地替他关好了斋房的门。
只得望着那扇轻轻合拢的木门,半晌才合十垂眸,低低念了声佛号。
这小娘子倒是演得一出滴水不漏的好戏,分明是借着他错会的意,顺水推舟把慧明那孽徒的勾当给捅了出来。
也罢也罢,既已看破,倒不必说破了。
“智心,去把你慧明师叔叫来!”
却不提广济这边,桑梓转过廊角便放缓了步子,施施然踱到香客们歇脚的斋堂外庑廊下,拣了个靠柱的条凳坐下,佯装整理衣襟,实则竖着耳朵听起了闲话。
就这么听了一会,听到的信息量可真是不少,先是一个身着崭新棉袍、管家打扮的汉子,边擦汗边对身边小厮叮嘱,声音洪亮,自然不会被放过。
“员外吩咐了,定要头一炷香,香火钱再加两贯!”
“晓得,连供品都备的双份,蜜供、酥油、连那冬至金铤都兑足了分量呢!”
小厮拍着怀里鼓囊囊的包袱,桑梓也不由得投以一瞥,心道这金陵城中的员外手面果真阔绰。
金铤是官府铸的黄金货币,形似小船,专供大额交易所用,不过这冬至金铤就不是做买卖用的了,而成了特制的压胜钱,专为年节上供所用,取个吉利罢了。
不过阔绰才好,阔绰了才舍得花钱买她那别处寻不着的酒啊!
桑梓一路听下去,发现那家不是个例,今年金陵城附近的大户家底一个个都厚实得紧,更有一位看似商贾的胖员外,边走边对同伴感慨。
“冬至祭祖,人情往来,哪一样省得?光吉祥疏就比去年涨了五十文!可这钱不花还不行,图个心安,也盼着来年菩萨保佑,生意顺遂。”
果然,仓廪足,闲钱多,手面自然阔绰,办的礼物也格外体面几分,这才有她施展的地方呐!
桑梓不动声色地将这些议论收进耳中,目光扫过那些人手中提着的各色物品。
有印着字号招牌的糕点盒,有用红纸封着铜钱的利是包,有甚至还有用锦缎包裹着的小坛子——
十坛里得有八坛子官酒,想必正是用于打点关节的人情酒。
于是心中那份关于节酒的谋划,此刻愈发清晰起来,还有比眼前这场面,更适合搞一手链式营销的嘛?
所谓链式营销,便是借力打力,借着节礼往来的东风,让酒坛子从东家传到西家,一传十十传百的法子。
像眼前这些香客,尤其是那些替主家办事的仆役,既是信息的传播者,也是潜在的消费者。
他们需要体面实惠,又能为主家挣得面子的节礼,更妙的是这些仆役本身便是行走的活招牌,恰是传开名声的好门路。
于是勘定了发挥的场地,桑梓便当仁不让地便从柱子旁站起身来,整了整衣衫,佯装成哪个体面人家的侍女,奔着那几位正歇脚的管家仆役就去了。
众人只见来的这小娘子身着一袭细麻青衫,发间素银簪子绾得齐整,还有一股落落大方的气度,便没有生出甚么警惕之心。
一帮人热闹聚坐在僻静处等着主子们出来,有的还抓一把瓜子与桑梓,权当是解闷的零嘴儿。
主人家的事情自然是不能说的,于是众人聊着聊着,话题就又转回了各自拎着的节礼上,不是抱怨今年节礼价钞腾贵,就是嘀咕哪家铺子以次充好,欺瞒主顾。
这可使等了许久的好机会,桑梓便故意问了问他们每个人准备的礼酒,然后神神秘秘地笑了笑。
这一笑,可就引得众人心头痒痒的,七嘴八舌追问起来。
“小娘子休要卖关子,有甚好酒快说与咱们听听!”
“是极是极,快些道来,莫要吊人胃口,馋虫都被勾出来了!”
桑梓被拉着手央来央去,好半天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这才清了清嗓子,压着笑意半推半就地开了口。
“天气寒冷,你们不该去潘楼街奔波辛苦的,更何况今年江宁府的冬至份例酒紧俏得很,潘楼街的早都预定完了。”
“倒是听说码头一带,有走村串巷的实在货郎,得了些稀罕的节令酒,用料扎实,价钱却公道,说是专为答谢老主顾的,不图大卖,就怕辜负了冬至的好意头。”
见众人屏息听着,她便趁机火上浇油地指了指自己的包裹。
“本来我得了只是为了应付差事,谁知那酒极好,竟被我家主人嗅了酒香,自己倒扣下自饮了。”
“还予了我不少赏钱,连着买酒剩下的十几贯钱,我这冬至过得可真是滋润呢!”
不知则已,一知惊人!
桑梓的话实在是勾人至极,众人听得心痒难耐,七嘴八舌地围得更紧,直扯住她衣袖追问那货郎下落。
但其实这样刚刚好,如果话说多了反而会引人生疑,于是只得适可而止,含糊说了下大致方位,吊足胃口便适时住了口。
这反倒更会让人深信不疑,货郎这种职业行踪飘忽不定,倘若真说出个确切的落脚处,反倒显得假了。
总而言之,任务顺利完成,这些仆役往来于高门大户之间,他们的一句夸赞,胜过自家吆喝十句。只需有一两家用了说好,这风声自会像水波一样荡开。
桑梓对自己的酒是极有信心的,接下来就可以坐观口碑相传,坐等口袋里变得盆满钵满了!
桑梓见这些奴仆下人的主家们纷纷从主殿里走出来,方才还拉着桑梓攀谈的仆役们,此刻都争先恐后涌向各自的主子去了。
她便也拍拍膝上落着的瓜子壳儿,将手里的包袱换了个肩膀,不紧不慢地起身,混入香客中往山门走去。
此处风景自然是美的,风烟卷着香火气息拂过黛瓦,远山青嶂间残雪未消,风铃也敲出清泠泠的响动。
而少女的心情本身也是大好的,直到一道阴影径直打在她的头上,挡住了这难得暖融的日光。
谁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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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事儿长那么高干嘛?
桑梓皱着眉想躲开,却见面前这人一挪步,偏要挡着自己的去路。
找茬儿是吧?
她这才抬眼望向这人的脸,一见那眉眼便是心里一突突。
居然是慧明。
真是冤家路窄啊,也是倒了霉了,她桑梓得罪的人不多,无非桑大富便是这慧明还有码头上的伏老三。
不过看慧明这一副闲散的样子,明显就是被广济叫过去的路上,不然若是被扣在了庙里,这人可不会表现的这么淡然。
还没等桑梓说话,面前的这花和尚倒是先漫不经心地开了口,一双半眯着的眼睛懒洋洋扫过来,漫不经心地掸了掸僧袍。
“哼,我当是谁,桑小娘子不去地里刨食儿,怎有闲心又回我家禅院?莫不是营生做不下去,又想回来求佛祖赏口斋饭?”
桑梓差点笑了。
活不下去的不是我,而是你们禅院好吧,你家师叔在这儿愁得香火钱都快接不上了,倒要小娘子我来接济呢!
于是便见她非但一点不恼,反而又抬眼将慧明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看得后者浑身不自在,几乎要疑心自己说了什么蠢话。
“你是不是太久没挨骂了,皮肉痒了,想让我再给你补几句骂?”
一边这样说着,少女还一边故意露出遗憾的神色,拧着眉头轻轻摇了摇头,只道冬至将近,应当积德,今日怕是不能如他所愿了。
慧明可曾听过这番直白的阴阳怪气,脸色立马就气得铁青发黑。
上次在这女人嘴里吃的亏还没讨回来,今日又栽在她手里受这鸟气!
但眼见着这假和尚刚要发作,桑梓却不等他开口,径直上前半步,声音也放得极轻,仅限二人可闻,眼神里分明带着丝意味深长。
“上回骂您六根不净,后来细想,佛曰众生皆有佛性,倒也难怪…有些气味,闻着竟比这寺里的香火还更熟稔些似的,很有趣,是不是?”
说完不再看他,只是唇角勾起一抹难以捉摸的笑意,紧接着微微颔首,便仪态从容地与他擦肩而过,径直下山。
猜去吧。
你就算猜到天黑,你也猜不透我到底知道什么。
慧明气得脸色铁青,牙关咬得咯咯作响,一双眼睛死死瞪着桑梓远去的背影,拳头攥得指节发白。
但偏偏又内心翻江倒海,做贼心虚,是以不敢做声。
她这话什么意思?
她闻到什么了?还是知道了什么?
是在暗示我身上有酒味?肉味?还是……其他什么味道?
到底是真知道,还是在诈我?!
可那个眼神和语气过于笃定,惹得慧明一时间心慌意乱,也不知道是真被瞅见了什么破绽,还是在虚张声势。
桑梓却不再理会身后那道灼人的视线,施施然踱下青石阶。
山风拂过她鬓角,带来几分清爽的得意,眼风扫过那些正与主家窃窃私语的仆役,见他们果真个个竖着耳朵听得专注,唇角便弯起不易察觉的弧度。
很好,种子已经撒下去了。
她埋下的种子,无论是生意,还是猜疑,都将在各自的土壤里悄然生长。
只需几多时日,便可将熟成的果实一一收入囊中了。
26. 桑大富
且说桑梓离了禅院山门,沿着青石阶迤逦而下。
方才行至半山腰,忽觉颊上一凉,抬眼看时,但见茫茫天幕下,竟稀稀疏疏飘下些雪沫儿来。
起初只是细盐似的,落在青石上即刻便化了,谁知越往山下走,那雪片子竟愈发的密了,渐成搓绵扯絮之势,不多时便将山道两旁的枯草残枝敷上了一层薄白。
好一场瑞雪!
若在平日,这山道上应是香客渐稀,可今日反倒有不少迟来的轿马正往山上去。
雪落得急,那些仆役轿夫不免有些惶惶,生怕耽误了主家时辰,一个个缩着脖子加紧脚步。
桑梓却是不慌,只将腰间包袱往怀里紧了紧,然后伸手接住几片雪花,看那晶莹六出在掌心化为水痕,心头却是一动。
这雪来得正是时候。
寻常人遇着这等天气,只怕要愁眉苦脸咒骂路滑,桑梓却眯着眼盘算起来。
这雪势若成,城中明日菜价必然看涨,那些大户人家围炉取暖,对酒水的需求只怕比平日还要多上几分。
自己挑今日上山,真是上对了。
正思量间,已能望见山脚处的茶棚酒肆,檐下早已挂起厚厚的草帘挡风。
几个脚夫正围着火盆搓手呵气,棚外拴着的青驴背上也积了层雪。
桑梓加快步子,青布鞋在薄雪上踩出一串浅浅的印子,心里那本账,已是哗啦啦翻过了好几页。
若说一如白乐天《卖炭翁》那句“心忧炭贱愿天寒”,倒也不至于。
但这漫天飞雪倒像是天赐良机,从天上往下给她撒铜钱呢!
下山的路虽有些湿滑,却比往常走得轻快许多,随着太阳升到长空之上,路上的车马也稀落起来。
桑梓把包袱顶在头上遮雪,只管埋头赶路,前面却转过一辆马车,霸道的很,堪堪与她擦肩而过。
少女不由得驻足抬眼,本只是无意一瞥,却越看越觉得这车架透着股说不出的熟悉。
不过是一辆寻常不过的马车,这素帷和辕木无不简朴,如何会这么熟悉?
可细看之下,车顶新添的泥金缠枝莲纹过于鲜亮,帘钩上挂的鸾铃也太过喧哗,生生把原本清新的底子衬出几分暴发户的俗气。
正思忖间,忽地一阵朔风卷着雪沫扑面而来,吹得那车窗帘幔猎猎作响。
但见那青布车帘蓦然被风掀起一角,露出车内光景——
先是一只戴着扳指的肥手搭在窗沿,指节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檀木窗框,继而露出半张油光满面的脸。
浓眉下耷拉着眼皮,颧骨处横肉堆叠,正是那张印象里再熟悉不过的脸。
桑大富显然吃多了酒,整个人歪在锦垫里,前襟沾着几点油渍,随着马车颠簸,腮边横肉不住颤动,连带着嘴角那颗黑痣也起起伏伏,俨然一副暴发户的得意嘴脸。
桑大富来这里做什么?
莫不是过来探听她和祖母二人,究竟认不认这命,究竟咽没咽下这一口气?
桑梓心中一紧,旋即淡淡一笑。
这厮若是专程来验尸的,倒正中她下怀,正好教他亲眼瞧瞧,谁才是该惶惶不可终日的那个!
兴许是少女的目光太过锐利,那桑大富醉眼朦胧间,忽觉面上一寒,敲窗的手指顿在半空,这才慢慢掀起眼皮——
但见雪幕里立着个青衫少女,眉眼间隐有故人之态,竟是自己那早该冻毙的侄女!
雪片纷纷扬扬地落在鸦青的鬓边,落在远山般的眉间,衬得那张素净的脸像一朵玉簪花,在茫茫雪幕中自有一段清冽风致。
桑大富于是酒气一滞,眼中一明,目光一滚,竟不退反进,直起身来明晃晃对上那双澄明的眸子,从鼻腔里碾出半声笑来。
本想上山寻那住持问清行踪,没想到小娘皮竟堂而皇之地撞到老子跟前来了。
真是得来全不费功夫,可见他桑大富有天意相助,乃是老天爷赏饭吃,合该我发迹!
桑梓见他目光如隼,跟之前遇到的任何不好相与的人都不一样,眼里透出的不是莽撞凶蛮,倒透着阴狠。
这人是真正的不好惹。
而她从不低估任何一个敌人。
但也不怕他,于是少女便大大方方地仰起头来,迎上这位伯父的目光,反倒唇角微扬,眸中澹然,透着一股子不容小觑的从容气度。
马车没有减速,就此就此辘辘而上。
两人的目光也一触即分,一个眼底阴鸷,一个眸色坦然,在这漫天飞雪中倏忽交错,旋即各自敛入风雪帘栊。
桑梓看着马车离开,心下却已将今日这意外相逢牢牢记了一笔。
她没想过会这么早见到这个原身今生可能最不想见的人,原以为总要等来年开春,手头银钱宽裕了,在买扑大会上重逢时再做计较。
可眼下既然撞见了,虽然打脸效果上差了一点,但也不是没有好处的——
至少做多错多,这厮把她的脸看得清清楚楚,必然忍不住会有动作,她便可抽丝剥茧找出血案的真相,反倒省了好些试探的工夫。
面对敌人,就要像秋风扫落叶般无情!
一边这样想着,桑梓一边继续迈步下山,心里斗志一下昂扬起来,倒要看看这厮能翻出什么浪来!
于是脚程一下子就快了起来,不多时便下到了山脚下上了渔船,顺着那已经熟稔的河道,在舟楫往来间向着家的方向去了。
船夫依旧是那熟悉的一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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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实上寒山这地方偏远,除了禅院和那苏家别院也没有别的建筑。
苏家自有自己的船,而去禅院的要么大富大贵,要么恨不得比船夫还穷,是以这一条基本也只有桑梓一个算是大方的主。
渔夫见了桑小娘子望着江面暗暗思索,本不想多管闲事,却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
“小娘子在思量甚么?”
“何大叔可晓得立女户的章程?”
女户?
怎地突然问起立女户的门道来?
何渔夫纳闷地瞅了眼桑梓这嫩得像春笋似的年纪,心里直犯嘀咕。
须知宋人立女户,一般都是家里没了男丁的寡妇,或是父兄俱亡的孤女,实在没办法了,这才自立门户的。
毕竟北宋完全没有信息保密的意识,官府渗透的跟筛子一样,一家立了女户,街坊四邻便都知晓这户没了顶梁柱,往后少不了要受些闲气。
这小娘子出手不算吝啬,身上更是穿的不差,难道竟是个孤女嘛?
想到这里,何渔夫便语重心长地开了口。
“小娘子莫要意气用事,父母在堂岂有另立门户之理?船怕偏航人怕任性,树大分杈终归要伤着根本的。”
“家中门庭有变,不得已而为之。”
桑梓无意多说自家事情,渔夫也就是一劝,见她神情坚决,也只得叹息一声娓娓道来。
原来女户这事说麻烦也不麻烦,说简单却也不怎么简单,全看衙门里有没有人了。
从《宋刑统》上看,立女户的步骤有这么几个:第一,须得确认户绝,家中确无男丁承嗣;第二,需经耆老邻佑具结作保,证明产业来历清白;第三,须由县衙勘验户籍黄册,发给女户凭由。
用人话说就是,先得家里确实没男丁撑门户了,再找街坊四邻和乡老们联名作保,证明家业来路清白,最后等县衙查验户籍册子,才能领到女户的凭证。
三关验明正身,缺一关都成不了事,不过具体到桑梓和祖母这里,条件倒都是齐全。
桑梓父母俱亡,伯父又将祖孙二人赶出家门,家中确无男丁承嗣,第一步确认户绝自是无疑的。
第二步需邻里耆老作保,虽说如今势单力薄,但有吴秀娘和船帮兄弟人家帮忙,具结画押也不是难事。
最难反而是第三步,县衙勘验。
这年头要想找官府办事,两手空空那是必不能成事的,胥吏最是刁滑,少不得要破费些银钱茶礼,才肯尽快发下女户的户籍。
桑梓一边想着,一边心中就略定了定,之前不立女户是担心招风引雨,反叫那厮摸上门来寻衅。
如今既已撞破,倒要抢在前头把门户立起来,省得被他卡了章程才是。
27. 丰收
午时将近,码头上正是最喧腾的光景。
脚夫们扛着麻包,喊着号子,在跳板上来来往往,额上颈间俱是汗涔涔的。
几艘漕船满载着江南的米粮、淮盐和蜀锦,挤在栈桥边等着卸货,船家与货主为着脚钱高低,正扯着喉咙争讲。
河风裹着水汽、汗味,还有岸边食摊上飘来的葱油面香,混作一团,直往人鼻子里钻。桑梓下船便被这热气熏得微微一愕。
方才心思全在算计上,倒不觉得有甚么疲累,此刻回到这熟悉的烟火地界,才觉出几分乏来。
先是弯腰理了理裤脚,抬头张望间,一眼便瞧见了等在不远处的吴秀娘,吴秀娘也看见了她,立刻扬手招呼,快步迎了上来。
她一身靛蓝布裙,腰系围裳,打扮得利利索索,额上却沁着细密的汗珠,显是等了有些时候。
“可算回来了!”
吴秀娘一把拉住桑梓的手,上下打量,见她全须全尾,神色虽略带疲惫,眉眼间却透着些松快,这才松了口气,随即又嗔怪起来。
“这般时辰才归,饿坏了罢?灶上还温着粥饼,快随我家去。”
桑梓任她拉着,见秀娘又给自己拍了拍膝上的雪,唇角不由弯了弯。
这市井间的关切质朴直接,却比什么言语都受用,于是应了一声,然后便随着吴秀娘穿过嘈杂的人流。
“阿姐久等了吧?”
“等会儿怕什么,”吴秀娘不以为意,却压低了声音,“事情……还顺当么?”
桑梓点了点头,也轻声开口,并未细说如何与僧人周旋,又如何说动那几个奴婢,只略略讲了结果。
“比预想的要好,明日想必就有回音了。”
这法子不见效则已,若见效必是立竿见影的,明日就是冬至正日,如要采买酒水也只能是今日了。
吴秀娘也是晓得她几分打算的,闻言也不再深问,只拍了拍少女的手背。
“有眉目就好,先填饱肚子要紧。”
两人说着,已离了码头喧嚷之地,拐进青石板小巷。巷子幽深,将码头的喧嚣隔在了身后,只余下两人轻轻的脚步声。
吴秀娘正抬头眯眼看着头顶这轮明晃晃的日头,就听见身旁桑梓轻轻开口。
“阿姐,我在山上撞见那位好伯父了。”
见着桑大富了?
这还了得!
秀娘脸上原本还泛着难得的闲适,闻言神色倏地一紧,捏着桑梓的手也不由自主地使上了几分力气。
桑梓刚准备继续说,就被她一把拉到面前,仔仔细细地上下其手翻检起来,生怕她少了根头发一样。
“他有没有为难你?有没有让下人跟你动手?”
“没有…阿姐,他就跟我对视了一下……”
“别骗阿姐!那杀才既撞见了你,断不会轻易放过这机会!”
“真没有……”
眼见着吴秀娘已经脑补出桑大富派下人团团围困,自己自人群中杀出的景象了,桑梓赶紧按住她的手,事无巨细地从马车出现开始解释了一遍,这才勉强让她信了。
“所以真的就打了个照面,连话都没说。”
吴秀娘拧着眉头,是路也不走了,来来回回在原地踱起步来。
如果桑大富知道了她保护这祖孙两的事情,那可就麻烦了。
倒不是担心自己的安危,只是如此这般一来,只怕我这点微薄之力,再也护不住你们祖孙二人周全,万一有个什么闪失,可教人怎么心安!
就这么踱了半晌,吴秀娘却忽然住了脚步,抬头看向眼前这个还没自己高的半大丫头,见她神色竟是从容得很。
这丫头自来是个有主意的,莫不是早有对策?
“阿梓,你是不是心里早有章程?”
“阿姐,我要同祖母立女户。”
少女的神情淡然若水,眼底却分明带着一股子不容转圈的决绝。
先是垂眸理了理刚才被翻得凌乱的衣裳,这才抬眼迎上吴秀娘的目光,唇角牵起一丝极淡的笑,声音不高却字字沉静。
“父亲去世之前,便已与伯父分家析产,祖母归了我家奉养,如今家中确无男丁承嗣,眼下要做的便是请街坊四邻具结作保……”
“这件事我来帮你张罗,我这就去找郑童生。”
吴秀娘话未说完便转身,抬脚就往巷口走,连回家吃饭的事都抛在了脑后。
这一忙就忙到了日暮时分。
保书虽然只是简单两个字,但要准备的东西可不只是签名,先要准备一张合乎规制的桑皮纸,再备齐笔墨印泥,请郑童生把立户因由工工整整地誊写清楚。
偏偏郑童生还领着城内一家私塾的蒙学课,须得等到散学后才有空闲执笔。
还是吴秀娘跟他家媳妇好说歹说,道明桑梓祖孙二人的艰难处境,这才引得人家媳妇动了恻隐之心,提前带她去私塾寻人写了保书草本。
等到她回转茶肆,天上已是暮色四合,檐角挂起了一弯浅浅的月牙。
刚推开门就听到后院传来一阵笑,人声欢腾得像掀了锅的饺子,茶碗叮当乱响着,不知是谁的嗓子扬得老高。
“成了!真成了!”
什么成了?
吴秀娘手里攥着那份保书草本,循着声儿快步穿过堂屋,进了后院便看到陈货郎喜气洋洋地拉着桑梓大说特说。
“没想到小娘子除了一手酿酒的技艺惊人,居然连商贾资财之道也这般通透!我每坛酒要价三贯,那么多大户人家的管家眼也不眨地就都要走了!”
那这一趟获利,起码百贯!
一百贯在大宋朝是什么概念?是汴京小吏两年的俸禄,是五口之家一年的嚼用,是能买下十亩上等水田的身家!
吴秀娘听得心中一惊,连忙抬眼去看桑梓的神情,却见少女虽然面上也含着一丝欢欣,却比在场的陈货郎冷静的多。
“陈叔且莫躁进,这钱钞来得迅疾,去得也匆促,冬日里哪一样不要铜钱开路?”
“正是这样说呢!小娘子如果能再拿出一批酒出来,咱信心十足,定叫那些大户人家都成了老主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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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货郎早没了当初的油滑,如今一脸恳切地觑着少女的脸蛋子,只盼她点个头,好多挣几贯钱。
倒是个识时务的生意人。
吴秀娘笑了一声,这才让面前两人目光转了过来,桑梓却只唇角微扬,眸色清浅地迎上吴秀娘的视线,然后趁陈货郎的目光不在自己身上,偷偷冲桌上努了努嘴。
吴秀娘聪明得很,顺着桑梓努嘴的方向看过去,正看到一个鼓鼓囊囊的钱袋正沉甸甸地靠在桌边,口子用麻绳扎得紧紧的。
这是送分红来了?
看起来可是不小一笔钱,要知道在这年头,有钱就是有面子,就是腰杆子硬,就是说话响!
她于是便顺势帮桑梓张口抬起价来。
“这般成色的酒,冬至宴客节礼馈赠都使得,下批少说也得五贯起,那些大户人家才肯眼都不眨地要呢。”
“那是自然!”
陈货郎连连点头,他心里已经做好全盘销售计划了,下一次开坛他预备定八贯的价,专供那些穷讲究的人家。
而桑梓直到此时才不紧不慢地开口。
“陈叔既有这般打算,待新酒开坛时,自然头一个知会您。”
这就是准备继续合作了。
看来这分红真是没白送一趟,倒把两下里的交情又拉近了几分。
陈货郎心里满意,见吴秀娘袖里好像拢着什么东西,自知她怕是与桑梓还有体己话要讲,便知趣地拱手告辞。
桑梓把人送出去,扭头就看见吴秀娘正围着桌上那钱袋打转转,脸上不免漾起几分真切的笑意。
“阿姐,保书的事情如何?”
“草本已经找郑童生写妥了,只等具结画押,但阿梓,宅子的事情怎么办?须得落实一处宅子,再找新宅的邻家作保才行。”
桑梓却难得地抿嘴一笑,指尖轻轻点了点那钱袋,眉目间也带了几丝喜意。
瞌睡了就有枕头来,她真要怀疑自己是什么种田文的女主角了。
“这不是正好吗?这里头整五十贯,方才陈叔特意套了车送来的,正好明日拿来相看房子,早一日安顿下来,也省得夜长梦多。”
五十贯!
吴秀娘自认为自己已经很高估自家小姑娘的本事了,但此刻还是被这数目惊得倒抽一口凉气。
她自家这座茶肆带着后面的屋舍,当初建下来花了二十贯有余,五十贯如果全拿来购置宅子,哪怕是在金陵内城这地界,也能买一座两进带小院和家具的青砖瓦房了。
不过是一批私酒而已。
她忽然又想起当初桑梓说,她要酿出让那些富贵人低头求尝的酒,如今看来竟不是孩童妄语。
桑大哥真是生了个了不得的孩儿出来,难怪当初也不想着再生一个男娃继承酒坊,只一心要把这丫头栽培成顶门立户的人物。
吴秀娘暗自抹了抹泪,心里又是酸楚又是宽慰,只觉得桑大贵这番苦心总算没有白费,在地下怕是也会欣慰吧。
“既如此,明日阿姐喊上你张叔叔,咱们就去看房去。”
28. 乔迁新居
翌日一早,天光才微微放亮,桑梓便随着吴秀娘出了门。
张屠夫早已等在外头,一身短褂收拾得利落,粗壮的身板把巷子堵了半拉。
见两人出来便咧开嘴嘿嘿一笑,也不多话,只把手里拎着的一包还冒着热气的胡饼递过来。
“垫垫,这一上午且得跑呢。”
吴秀娘也不推辞,接过来分给桑梓一个,三人便踩着湿漉漉的石板路,往牙行所在的东大街走去。
东大街虽然名字如此,但其实在城南,乃是金陵城南最热闹的去处,北接府衙前的御街,南通秦淮河码头,正是四里八乡货殖汇聚的咽喉地界。
桑梓他们走到的时候时辰尚早,但亦能看出街上已是人影攒动。
两旁铺面陆续卸下门板,伙计们呵着白气洒扫庭除,早点摊子的叫卖声,运货独轮车的吱呀声,还有那不知谁家孩童的啼哭声混作一团,活脱脱一幅市井晨忙图。
“今日我们去的这家陈氏房牙,牙人是我的老相好,掌握的房源多,门路广,是个不吃亏的人精。”
张屠夫一边说,一边忍不住冲桑梓笑了笑,眼角纹路舒展开来,咧开一嘴被旱烟熏得微黄的板牙,又饶有深意地讲。
“这里还兼管官中牙纪,日后阿梓若要寻摸使女小厮,中人作保,也是一处便宜门路。”
桑梓原本还在认真听着张屠夫给自己介绍,却冷不丁得了这么一句话,心里不由暗笑这张叔也忒心急。
昨日才见些进项,今日便连使唤下人的排场都替她盘算上了,真真是盼她发达盼得紧。
不过自己注定要辜负期望了。
她不喜欢被伺候,上辈子就没请什么住家保姆,所有家务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如今到了这大宋朝,她也更乐意自己动手,图个自在清净。
不过不知道这里能不能帮忙找些正经雇工,以后酒坊开业,定是需要些老师傅和搬坛运货的壮实汉子。
此时正好就到了这牙行门口,铺面不大,门口悬着个半新不旧的木头招牌,上书“陈氏房牙”四个字。
一个戴着瓜皮小帽,穿着绸面夹袄的中年人正站在门槛外,一手拢在袖子里,一手捏着个黄铜水烟壶,嘴里“咕噜咕噜”地吸着,眼神却扫着街面。
瞧见吴秀娘三人近前,他眼皮一抬,也不等招呼,立刻撇下水烟壶,脸上堆起熟稔至极的笑,快步迎了上来,老远就拱起了手。
“哎哟喂,张大哥!可把您盼来了!这两位娘子是……?瞧这通身的气派,定是主家小姐了!快请进快请进,外头风硬,吃杯热茶暖暖身子!”
说话间,他已侧身让开通路,动作麻利地将三人往屋里引,那双精明的眼睛在桑梓身上飞快地转了一圈,心里已暗自掂量起来。
干牙人这许多年,尤二自然认得出谁才是真正拿主意的主家。
这等年纪的小娘,身边又有两位长辈跟着,以他身经百战的经验来看,自然是那等面上由长辈出面周旋,实则主意都攥在小辈手里的光景。
于是尤二只跟张屠夫面上笑了笑,冲着吴秀娘更是淡淡一点头,立刻就把全副身心都附在了面前的桑梓身上,嘴里的话头也全递了过去。
“小娘子是打算赁宅院还是觅人手?小店这两项营生都是顶顶拿手的,金陵城里的好宅子十停有八停都经小的手,使唤的人更是个个手脚干净……”
嘿,这老油条,上来就冲我家的小姑娘献殷勤,莫不是不把我等长辈放在眼里?
吴秀娘刚要恼,就被不动声色的张屠夫一把拉住,眼里只明明白白写着一个意思。
“你总不能一直护着她,一直替她做主,总得让她自己立起来。”
眼神过于复杂,但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吴秀娘只得悄悄收了声,看着桑梓也不明说自己的来意,只淡淡回问。
“赁宅院如何?觅人手又如何?”
这就是问配套服务了。
尤二哪知道小姑娘喜欢什么,下意识瞥了眼张屠夫,见对方只露出高深叵测的笑容,心里咯噔一下,嘴上也只得硬着头皮蒙。
“小娘子若是赁宅院,城南有处三进带绣楼的宅子,窗前种着西府海棠,最合适闺阁小姐凭栏赏玩;若是觅人手,小的手里正有几个从苏州府放还的绣娘,一手苏绣功夫最是精巧……”
桑梓差点笑出来。
这答案蒙的,和正确答案一点不沾边嘛!
“这位先生,我要宅子是做买卖的。”
“那敢情好!小的手头正好有几处临街带阁楼的铺面,做绣坊和胭脂铺都是极好的!”
吴秀娘终于没忍住噗嗤一笑,笑得掩住嘴,眼梢瞥向尤二打趣道。
“你这眼力见儿可偏到爪哇国去了,我们家这位小娘子,日后是要开酒坊的!”
“是了,烦请先生给我找一处前店后坊,带仓房能住家的院子,要紧的是井水甘冽,地段清静,最好离漕河码头近便些。”
桑梓见吴秀娘这一笑戳破了机锋,也只得坦然一笑,把自己的需求说了。
尤二一愣,摸着下巴又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这细皮嫩肉却透着主见的小娘子。
这倒是个新鲜主顾。
不像寻常闺阁女儿只晓得绣楼胭脂,竟做起酒水营生来!
“酒坊?倒是有合用的,只是价钱……”
“既有,便带路。”
话还没说完,桑梓就拢了拢身上的衣衫,毫不犹豫地转身出店。
虽口中让尤二带路,自己却走在前面,身后三人一边跟着,一边听尤二嘴中不停地介绍起来。
一连走过两处临街铺面,不是市井太过喧嚷,便是井水带着土腥气,总不合酿酒用的讲究。
是以桑梓的眉头依旧紧蹙,看向尤二的目光里便带了几分欲言又止。
难道是她要求太高了?
尤二也很好地接收到了这道目光,于是心里一发狠,又从地图上挑出一个铺面来。
“这一处偏在城西酒巷,老话叫琼浆里的地界,倒是正经的酒坊窝子,左邻右舍都是做酒水的,只是……”
“只是如何?”
桑梓听着这一处倒是有些意思,既然是众酒坊云集之地,自然水质必是上好的,但听得这牙人口中迟疑,便追问下去。
“只是这店铺邻家便是苏家的酒坊,怕碍了小娘子的生意。”
如何会碍了生意?
桑梓一愣,但立时便明白了这其中的关窍,若是酒水比不过苏家,反倒要成了人家铺面的陪衬,白白把客人送到对门去。
但别人怕,她可不怕!
于是便逞然笑了笑,果断就往那第三家去了。
进了琼浆里就见酒香扑鼻,两旁屋檐下悬着各色酒旗,什么“刘记千日醉”“王婆三碗倒”的青布幌子迎风招展。
运酒的骡车吱呀呀碾过石板路,几个酒博士正抬着半人高的酒坛往来穿梭。
“那一处,便是给小娘子留着的坊子了。”
桑梓顺着尤二指的方向望去,只见巷尾有处宅院,门前石阶光滑如镜,檐下悬着块空空如也的乌木招牌。
“这宅子原是四十多年前刘家的祖产,可惜后人不成器,流落到我手里,后院能摆二十口发酵缸,地窖存得下三百坛酒。”
桑梓进去转了转,又尝了一口井水,心觉满意,顺着街道望了眼隔壁苏家酒坊,于是果断开了口。
“就这里了,烦请先生今日就立契。”
“小娘子,这宅子租赁的话每月只消三百五十文,年付四贯二百文,押三付一,另付小的茶水钱一贯五百文。”
尤二见桑梓敲定了买卖,心里先是一喜,但又涌上一阵担忧来。
也不知这坊子能租多久,这位小娘子的买卖又能做多久。
酒公子可不是一般人呢,这苏家酒旗虽然在金陵城才飘了十年,那也不是这般年纪的小娘子能撼动的啊!
但下一秒却见桑梓一笑,轻飘飘抛下最后一句话来:“这宅子我不租了,直接买断,现钱交割,今日便立契画押,免得夜长梦多。”
竟是直接买下!
尤二倒吸一口凉气,就连张屠夫都惊到了,终于忍不住第一次开口。
“不等再看看别处的价?”
“好水好灶难得,酿得出琼浆玉液,还怕引不来知味人?”
桑梓做买卖一向是很有魄力的,也自信自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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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酒水不会比苏家的差到哪里去,于是立时拍板定下,当场写了契书。
北宋过户房子还是挺麻烦的,须得先立契,再经官府验看,到衙门印契、过割、投税,最后才能推收过产,少说也得两日工夫。
但这就显出找牙人的好处了——
只消跟牙行订了契书,剩下那些麻烦事自有牙人跑腿打点,一应手续都能办得妥帖,主家只需备齐银钱等着收房便是。
尤二收了茶水钱,自然是喜上眉梢,一迭声的吉利话不要钱似的往外倒。
又仔细问了桑梓现在的住址,预备着明日带着车去,一边帮忙搬家,一边收这房钱三十五贯。
“您就在家静候佳音,明日一早小的亲自带车来接,保管把房契钥匙并一应文书都给您送上门来!”
此间事了,张屠夫自回家张罗买卖,桑梓和吴秀娘拜别了千恩万谢的尤二,转身折返回茶肆。
两人穿过渐渐喧嚣起来的街市,都未多言语,只各自思量着这桩买卖的轻重。
吴秀娘是既为桑梓的魄力欣喜,又难免担忧这担子是否太重。
桑梓却已经开始盘算如何布置酒坊,直到拐进茶肆后巷,还未推开门,便听得里头传来祖母带着笑意的嗔怪声。
“哎哟我的小祖宗,你慢着些,这坛坛罐罐可经不起摔打!”
“阿婆放心,我手稳着呢!”
桑梓与吴秀娘相视一笑,推门而入后院,只见小小的院落里已是另一番光景。
虎头正满头大汗地抱着个比他腰还粗的酒坛,小心翼翼地从柴棚里挪出来。祖母则站在院中,脚下堆着几个捆扎好的包袱,正指挥着虎头把坛子放到墙角下。
眼角眉梢虽带着操劳的疲惫,却掩不住那份即将乔迁新居的期盼,抬眼就见自家囡囡回来了,也顾不上问房子的事,先拉着吴秀娘的手告了一状。
“可算回来了,快瞧瞧虎头这孩子,天不亮就爬起来帮手,比我还心急呢!”
“他理应如此,正该出力!”
吴秀娘笑着瞥了眼自家小孩,又见桑梓拉着祖母正细说看房的事情,眉目间就染上了一丝离别的愁绪。
本想大家住在一起亲香些,也好报了桑大哥生前的恩情,谁料小姑娘实在太有本事,让这离别的日子竟来的这样快。
桑梓见自己出去这半日,家伙什已经都收拾妥当,于是也就凑合着过了一天,晚上就和祖母在虎头缝好的那条被褥里凑合了一宿。
几朵可爱的辛夷花就缀在枕边,趁着窗外的月光,悄悄贴在少女的鬓边。
直到晨雾中的日光复又照到披厦中,这才被桑梓用手轻轻叠得齐整,一并收入最后的箱笼里。
再到茶肆里吃上最后一顿早饭,那尤二就拉着车来了,先用称过了三十五贯的绍圣元宝,拨得算盘珠子噼啪响。
桑梓却连眼皮都不曾眨一下,只接了收条和地契,又把钥匙塞到祖母手里,把老人扶上车,再把行李箱笼一件件摆好,这回头对吴秀娘郑重一拜。
“桑梓这便走了,此前多蒙阿姐收留照拂,这番深恩,日后定当结草衔环相报,绝不相忘。”
吴秀娘一看这还没她高的小姑娘郑重其事地行着大礼,心头一热,忙不迭伸手去扶,嘴里嗔着,眼圈却不由自主地红了。
“阿姐没用,不能助你起家业,不能与你挡风雨,只能祝我家小娘此去拿下酒引,酒香满金陵,叫那金陵城的达官贵人都寻着香味来求!”
桑梓于是别了码头,车马辚辚驶向琼浆里,待进了属于自己的宅子,让伙计们把酒缸码好,便都让人散了。
自己的家,自然是自己收拾最有意思。
于是搬屏风,挪箱笼,起灶火,安家当,三下五除二便将新居收拾得妥帖停当。
结果刚坐下,老祖母就派发了新任务。
“囡囡当去拜访左邻右舍,日后才好互相帮衬着过日子。”
桑梓身上乏得很,但想起保书那回事还是起身,可刚走到一家赵记酒铺的门槛前,就听见陈货郎那熟悉的声音自里头穿出来。
“哎哟我的赵爷,您就别为难我了,那酒的来路要是能说小的早就讲了,实在是不能往外透啊!”
29. 商战
陈货郎话里透着焦灼,可他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听这口气,莫非这赵记酒铺盯上了我的酒?
日头刚爬上琼浆里的青瓦檐,把各家酒铺门前悬着的幌子照得毛茸茸的。
少女脚步一顿,心下微诧,刚想隐在这家的旗杆后头再听上片刻,门前的酒博士就已经热情地迎了出来。
“小娘子可是来打酒的?快请进店尝尝咱家新到的金华酒,酒香扑鼻,保管您尝过就忘不了!”
桑梓也不多说话,略一颔首便迈步而入,眼见得店内三面乌木柜台摆成合抱之势,柜台上陈列着各色青瓷酒具,墙角堆着半人高的酒坛,坛身标着“金华”“绍兴“等产地名号。
空气中自然也弥漫着浓郁的酒香,就连引她进来的酒博士身上都浸透了,不过细闻起来倒好像是还掺着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这味道自然逃不过桑梓的鼻子,她不动声色地仔细一闻,就品出些许馊味来,大概是曲料发得过老,而且水还兑得多了。
陈货郎正站在柜台边上,他那从不离身的扁担也正撂在脚边上。
一张可怜兮兮的脸乍一瞅见走进来的桑梓,先是像是白日见了鬼一样愣住,然后慌忙搓着手缩起脖,连脚边的扁担都跟着抖了抖。
明晃晃心虚两个大字就差写在脸上了,看来先前的话里说的果然是她酿的酒。
桑梓无奈地一笑,朝柜台里的这位赵酒商行了个叉手礼,然后才清清楚楚地把自己的来意说了。
“小女子姓桑,家中祖母平生最喜杯中物,这才特特搬到琼浆里来,日后还要立女户,少不得要按官中规矩请邻里们费心具保画押。”
“鄙人赵有财,正是这间铺面的主家,小娘子既是贵邻,日后还要多多亲近才是。”
这赵有财是个面团团富家翁的模样,圆脸上堆着笑,十个指头戴了三个金戒指,正慢条斯理地搓着手里那对包了浆的核桃。
要不是刚才在门外听到陈货郎一个劲儿求饶,还真会把他当成个寻常和气的掌柜呢!
桑梓也不多停留,又行了礼便敛衽转身,绣鞋轻点地面目不斜视地往外走,刚迈出门槛就掩袖轻咳了一声。
果不其然,刚从下面第二家铺面出来,就见陈货郎揣着手候在巷子拐角,见了桑梓就连忙抢上前来,当头便是一个大揖。
见桑梓下意识一闪,脸上便跟着一白。
“小娘子留步!方才赵掌柜问起酒的事,小的实在不敢瞒您……”
“他是如何得知的?陈叔你总不能卖私酒卖到脚店去吧?”
桑梓瞥了眼陈货郎涨红的脸,眼风上上下下扫过他那身沾渍的短褂,唇角虽还带着笑意,眸色却已经沉下来。
在这件事上,没人能哄她。
她不是只会摆弄酒曲的,酒史酒经,品鉴门道,这些科班知识在读研读博的时候,那也都是扎扎实实啃过书本的。
就刚才那赵家铺子,经典的临街三开间门脸,门前不设灶甑,只卖酒不酿酒,打眼一看就是典型的北宋脚店。
这种脚店是万万不敢和私酒沾边的,生怕惹恼了自己头上的金主,以后不与他进货了,最后断了酒水来路就只得破产了。
“小娘子明鉴!实在是那赵有财不知怎的嗅着风声,硬说小的近来买卖做得红火,非要刨根问底……”
“他要买酒?”
少女直白的话惹得陈货郎差点呛着口水,于是连连摆手,声音也一下子压了下去。
“不是买酒,我估摸是要问方子。”
酿酒自然也有方子。
这酒方子同药方子一般讲究,可不只是配料表本身,还要写明曲料几斤,粮米几斗,蒸晾拌晒的时辰火候,乃至窖藏时日的深浅。
所以更是酿酒匠人最宝贝的东西,特别是桑梓那酒里还加了不少不为当世酿酒界知道的好东西,一旦被破译了酒方,这酒可就别卖了。
桑梓的神情一下子就严肃了起来。
如果只是想从陈货郎这里进货,那还算好说,若是要动酒方的主意,那便是要命的事了。
要命的事,便是战争!
而商战,往往不见刀光剑影,却要断人根基;明面拱手作揖,暗地釜底抽薪;看似公平买卖,实则巧取豪夺。
这般不见血的厮杀最是磨人,但既来了,桑梓也不怯场,倒要看看这赵记酒铺能摆出什么阵仗。
少女得了原委,这才指了指自家宅子的方向,对陈货郎眨了眨眼。
“我家如今搬到了苏家酒坊的隔壁,日后有事直接来此寻我。”
苏家酒坊的隔壁!
陈货郎先是吃了一惊,紧接着对上桑梓俏皮地一眨左眼,然后便是一愣,随即噗嗤笑出声来,肩膀也跟着松弛下来。
他还有营生要做,两人于是便在街口作别,桑梓又走了大半条街的酒家。
该说北宋的人家到底淳厚,街坊们听了她和祖母相依为命的故事,个个抹着眼角拍着胸脯,对保书那事一概是满口应承。
总而言之,没人相信桑梓是来抢生意的。
古代是有巴清夫人、俞大娘这等女豪商,但他们可不信桑梓一个小娘子能掀起什么风浪。
无非是个孝顺祖母的黄毛丫头罢了。
怀着这样的心态,自然是人人面上堆笑,手底下的字也签得利索,待到暮色四合,一张保书已然妥帖了。
桑梓办好了事,第三次回到家门口,就见陈货郎已经识趣地坐在门槛上等她了。
“陈叔怎么不进去坐?祖母她老人家正在家中呢。”
陈货郎刚抬起头看她,紧接着就见少女很自然地推开了门,很自然地冲他一笑,很自然地便开口唤道——
“阿奶,囡囡归家来啦,饿饿!饭饭!”
晚饭是祖孙俩同陈货郎一起用的。
粗瓷碗里盛着炖得烂熟的羊肉,旁边配着腌脆的芥菜,羊肉喷香,油花金亮亮地浮在汤面上,旁边搁着一碟腌得透亮的芥菜丝。
还有刚烙好的胡饼摞在竹编筐里,焦黄的饼皮还冒着热气。
陈货郎接过老太太撕下来的一块饼,却不知从哪里掏出一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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筒酒来,得意地对着桑梓眯了眯眼。
“小娘子可觉得眼熟?”
桑梓当然眼熟了,这不是她之前和陈货郎摸黑装的酒嘛,说是卖完了,没想到竟还留了一筒在这里。
她笑着瞥了眼那竹筒,又想起白日里赵有财那出戏。换往日她不会多想,但现在却有些好奇。
这筒酒,究竟是留着待价而沽,还是准备送与哪家铺面尝鲜?
“陈叔这藏酒的功夫,倒比卖酒的本事还高明。”
“乔迁岂能无酒?这酒如今正好拿出来当暖屋酒。”
陈货郎亲自斟酒,先倒在老夫人碗中,酒线透亮,香气也跟着馥郁开来,落在盅里正攒出琥珀色的光。
确是她桑梓酿的酒。
桑梓目光又在那酒上停了片刻,心知现在非但不是随便怀疑人的时机,更应当用些手段出来拉拢人心才是。
可要如何做,才能既让陈货郎安心跟着自己干,又防着他两头吃利呢?
桑梓虽然上辈子没做过商人,但是她带过科研组啊,于是灵机一动就想出一个办法来。
“陈叔且住,这酒不如让我拿去个好地方,正好明日要去拜会苏管家,便说是咱们新出的佳酿,请他品鉴一二。”
抬出苏家来,不指望陈货郎虎躯一震纳头就拜,总归能压住阵脚吧?
就算苏轼苏辙俩人现在正公费旅行,酒公子的名头在金陵城里就算不是一呼百应,起码也能给桑梓扯个虎皮吧?
但她显然是低估了苏家在金陵酒界的分量,陈货郎正作势欲饮,一听苏管家的名头,立马就把手中的酒碗往桌上一顿,竟连话茬都不敢接。
那可是苏家!
苏家两位老祖宗,那可是一个最高做到尚书,另一个官至宰辅的。
哪怕只谈现在,苏家是也和文家、曹家一起瓜分了这金陵漕运的航道的。
真没想到小娘子居然能攀上这样的世家大族,而且看上去还交情匪浅啊。
也是,倘若没有什么交情,小娘子如何敢买这苏家酒坊旁边的宅子?
于是就在这一瞬间,陈货郎脑子里的所有事情立马就合理了!
但他心里也是又喜又怕,喜的是攀上高枝儿能抱住金大腿,怕的是这大腿太粗壮,稍不留神就能把他这条小细腿给压折了。
于是连忙把那酒重新塞好,恨不得把自己碗里的也斟回去,这才一脸兴奋地听着桑梓继续说。
桑梓也没有吊他胃口的意思,于是接过那竹筒揣进怀里,这才笑眯眯地继续画饼。
“我明日便带着这酒再上寒山,苏家的本事陈叔是知道的,苏管家说一句话,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说一百句话都管用。”
“是是是!有小娘子这句话在,小的心里就有底了!”
陈货郎早被桑梓一席话迷得五迷三道,只差没把心窝子掏出来表忠心,只道水里火里都跟定小娘子了。
但桑梓心里明镜似的。
这老狐狸嘴上抹蜜,还得让苏家辛辛苦,借她一根缰绳,用这缰绳拴牢实了才成。
30. 登门立户
第二日正是冬至后第三日。
寒山上的积雪却未肯轻易化去,只在日头底下薄薄地消融了一层,入夜又冻上,将青石阶铺了层亮晶晶的冰壳子。
一清早的日光已褪去了薄怯,变得清透明亮,斜斜踱在山小径上,细细密密的光照得人睁不开眼。
道旁的枯草根儿倒叫雪水润出些赭色,偶有几丛忍冬,浆果给冻得红艳艳的,像谁不小心撒了一地的珊瑚珠子。
山风依旧凛冽,却少了前几日那般刺骨的阴寒,吹在脸上也让人精神为之一振。
桑梓就这样踏着石阶上的冰上行,臂弯里挽着那只熟悉的竹篮,篮中稳当当放着的,正是那只盛酒的竹筒。
相较于初次拜访的试探,此番她脚步从容,青细麻布衫在冬日阳光下显得干净利落,发间那支素银簪子也稳稳绾住青丝,不见半分颠簸的散乱。
心中计议也已定下。
拜访苏管家,呈上这筒精心准备的酒,既是维系情谊,更是借机为自家佳酿寻一个有力的背书。
陈货郎的反应已经证明苏家二字的分量,此行若成,日后在琼浆里立足,便能省去许多不必要的麻烦。
这个时辰,上山的多是些虔诚的香客,或提着装裱好的吉祥疏,或捧着新求的平安符,三三两两,低声交谈着往禅院去。
也有那等专赶早市的山民,担着新采的冬笋,新渍的酸菜,脚步匆匆往下走,扁担吱呀呀唱着,混着几声清脆的鸟鸣。
桑梓却未往禅院方向去,只在那岔路口略顿了顿,便折向通往苏家别院的那条清静小径,又走了两刻钟,就已能望见苏家隐于山林间那一片粉墙黛瓦了。
她行至门前,先整了整衣襟,正要抬手叩门,却见那扇朱漆大门竟先她一步开了。
门内站着的正是苏管家,穿着一件藏青色的直裰,好像正要出门的样子。乍一见到阶下的桑梓,先是一愣,然后便是一笑。
“桑小娘子?真个巧了,老夫正欲下山办理些琐事。今日再度光临,不知有何见教?”
桑梓心中一动。
这倒是真巧,倒省却了她叩门通传的工夫,于是微微一笑上前半步,从容不迫地先行了个叉手礼。
“苏丈安好。桑梓新醅初成,特来奉与老丈一品。”
少女笑的洒然极了,一边说着,一边便从竹篮中取出那只酒筒,双手捧到老人面前。
拔了塞子,虽然说不至于就在这门口对斟,但该有的殷勤态度自是不可或缺。
苏管家也是个知情识趣的,当下便含笑接过酒筒,略一颔首以示心领。
“好酒岂有站在门外立饮之理?若不嫌弃,还请入内小坐,让老夫细细品鉴这佳酿。”
桑梓心中暗喜,知此事已成大半,于是从善如流,再次敛衽为礼。
“长者赐不敢辞,那便叨扰老丈了。”
于是老人家嘴里的事也不办了,带着小娘子就扭头钻回了山庄,径往厅堂行去。
桑梓悄然观这一路熟悉的别院,只见回廊曲折,假山叠翠,虽在冬日也别有一番清雅,但四下里却不见几个人影,不知都忙甚么营生去了。
该不会是那苏公子回来了吧?
想到这里心下便是一跳,她可不想见到这个时辰便平白惹来不必要的关注,更不愿在根基未稳时便落下个攀附的印象。
她心里其实自有股傲气,想等自家酒旗在金陵城立稳了,再名正言顺地与那等人物相见。
于是便出言发问。
“苏管家,如何这般清净少人?”
老管家回头一瞥,眼风在她面上一转,已将她那点疑虑尽收眼底,却只作不见,捻须笑着开口。
“冬至祭扫,庄仆多半随主家往乌衣巷祠堂去了,故而冷清些。小娘子来得正巧,倒落个清净说话。”
“原来如此,桑梓还以为苏公子在庄上,下人们都在跟前侍候呢。”
“那小娘子可真是误会我家公子了!”
苏管家捻了捻胡须,眼角笑意里透出几分了然,眸中精光即刻敛去,只余下长辈般的宽和。
苏陵自生下就由苏管家照看着,他如何不知道自家公子的脾性?
“我家公子最不喜前呼后拥的排场,平日里只喜欢自个儿往山野里钻,这般性子,哪耐得住在跟前围着一群人呢?”
说话间,两人已在小厅内分宾主坐下,苏管家取来两只青瓷盏,将那竹筒中的酒液徐徐倾入盏中。
方才门前惊鸿一瞥便觉酒香馥郁,而今在静室中细观,但见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瓷盏中漾开轻轻的一道光,挂壁更是透着一股劲骨。
再闻那扑鼻的橘香,其中更有薄荷之清凉,沉檀之幽远,冰片之凛冽,层层叠叠地漫上来,竟似把整个山野的清气都收在了这一盏之中!
“真个好酒!”
还不等桑梓回话,就见苏管家端起酒樽一仰脖,顷刻之间便将那琥珀色的酒液尽数倾入口中。
然后脸上就是一红,气血上涌直透丹田,连花白的须眉都跟着抖了两抖,紧接着便笑着将眼一眯,对着面前的桑梓便开了口。
“难怪我家公子说小娘子必是他的知音呢,这般滋味,竟是把汴京的正店都比下去了!”
知音?
她可不在乎什么知音不知音,她酿酒是因为她最擅长酿酒,更是为了养生糊口。
但苏管家话中的赞许却是实实在在的,这般品评便是最好的招牌。
如此一来,今日的目的便达到了!
桑梓一边想着,一边眼角眉梢就带出喜色来,苏管家将她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便捋须笑着开口。
“只是这般好酒,老夫可不能白尝,小娘子若在金陵城中有什么为难处,不妨直言。”
居然能做到这份上!
能遇上这等主动送上门的人情,这可比她预想中要顺利多了。
那不如就提一提女户的事情,如果苏管家能帮忙,那可比自己送礼行贿要好得多了。
“不瞒老丈,小女正欲立女户,诸般文书都已备齐,唯独衙门里递状子的门路尚需打点。”
“女户?这应是金陵府户房书办该管的事,老夫与那押司倒还有几分交情。”
于是一人收了桑梓备好的节酒,一人得了苏管家代为打点的承诺,各自心照不宣地含笑辞别。
下山的路走起来便觉得轻快了许多,桑梓只觉得连石阶上那些亮晶晶的冰壳子,踩在脚下也不怎么滑了。
一路直奔金陵府衙门的官廨而去,心里已经开始盘算着该如何借着苏管家的门路递帖子了。
金陵府衙就在城北御街东侧,青砖垒就的照壁宽敞阔达,壁上狴犴浮雕已有些斑驳,却仍透着一股森严气象。
时近巳时,衙前广场上已是人影攒动。
告状的百姓三三两两聚在石狮旁,几个青衣小帽的帮闲正围着新贴的税赋告示指指点点。
还有穿皂隶服的衙役挎着腰刀在台阶上来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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踱步,见了上来的桑梓便腰刀一横,厉声警告。
“哪里来的小娘皮,衙门重地岂容你探头探脑!”
“差爷容禀,民女是来户房寻书办递份文书的,还望官爷指点门路。”
宋末官吏同民贼没有什么分别。
这件事桑梓自然早已感同身受,于是也不与那衙役逞什么口舌之快,只行了礼,从袖中取出一卷铜钱悄悄递过,面上仍端着不卑不亢的笑意。
衙役见她形容从容,递钱的动作又这般自然熟稔,倒像是常与衙门打交道的,那满脸的横肉便稍稍松动了些。
先接过那卷铜钱,又上下打量她发间那支素银簪子,眼珠几乎要黏在那点银光上,正要开口——
“户房老爷传人问话,还不快滚进来伺候着,在这儿磨蹭甚么!”
未见其人先闻其声,又是一声断喝从官署里面传来,便见这衙役慌忙缩脖应了声,再顾不上桑梓那支银簪子,转身便屁滚尿流地往衙门里钻。
害人时是虎狼,被害时便成了羔羊。
百姓眼中作威作福的吏,见了官却立刻成了瑟瑟发抖的土鼠。
而官位越高,欺下者必谄上,是以小官又要被上官盘剥,加害者又是受害者,竟是把人都变成了鬼,成了个无解的轮回。
这便是吏治混乱最直接的表现了!
桑梓感慨地摇摇头,先把头上的素钗藏到怀里,便跟着这衙役的身影入了官署,影影绰绰地跟在后面,直入户房。
户房是州府衙门六曹之一,专司户籍田宅与税赋课征,无论是桑家的女户户籍,还是日后酒税的缴纳,都和这里脱不了关系。
如今朝中章惇为相,复行新法,江宁府作为东南重镇,如今坐镇金陵的,正是新知府吕嘉问。
吕氏乃熙宁旧臣,昔年曾主掌市易司,深谙经济之法,如今奉诏知江宁府,正大力推行绍圣新政,尤重财计。
此番出守江宁,任务正是为朝廷募集资金,以东南之富支撑西北边事。
故户房压力,非同一般。
但这些事和桑梓也没什么关系,她只觉得这户房胥吏面色凝重得很,却不知自己正撞在绍圣新政风头最劲的当口。
“文书且先留下,待勘验黄册无误,少说半月再来听信。”
“半月?”
“怎么,你还不服?再啰嗦便等足一个月!”
桑梓叹了口气,目送着这人回了官房。
刚寻思自己再想想法子,他复又转了出来,一改之前横挑鼻子竖挑眼的模样,急匆匆对着她当头便拜。
“小娘子恕罪,咱不知您是苏家的贵客,多有得罪!”
桑梓:“……”
苏管家真是个好人,拿了东西是真办事啊,不枉她费这番心思。
于是半个时辰之后,新的户帖就被妥妥地递到了桑梓手上,连工本费都没收,办事小吏笑容满面,顺利的简直不可思议。
“小娘子奔波劳苦,可要雇顶暖轿送您回府?您看可好?”
“不必劳驾,民女自己走回去便是。”
桑梓习惯了斗智斗勇,反倒觉得浑身不自在,但她也不是那种得了便宜还卖乖的性格,于是敛衽再拜,转身出了衙门,揣着那卷新立的户帖,脚步轻快地融入了市井人流。
她现在还有个主意。
能让她合法卖酒的主意。
只不过还得回去问问吴秀娘和张屠夫的意见,毕竟人多主意正,讨个计较才好行事。
31. 脚店之谋
桑梓揣着那卷新立的户帖回到琼浆里时,日头已然西斜,将巷子两侧酒铺的幌子拉出长长的影子。
空气中浮动着各家蒸粮拌曲的醇厚气息,混着冬日傍晚的凛冽,倒别有一番生机。
她正要推开家门,眼风却扫见隔壁苏家酒坊门口,一位穿着褐色直裰的老丈正斜倚在竹躺椅上,手里捧着个紫砂小壶,半眯着眼晒太阳。
老人须发皆白,面色却红润,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壶腹,一把蒲扇枕在脑后,模样惬意的很。
听见桑梓门口的动静,眼皮只懒懒一抬,目光在她臂弯的竹篮上停了片刻,又欲盖弥彰地挪开,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自顾自呷了口茶。
神态里透着在自家地盘盘踞多年的笃定,和见惯了来往生意的疏懒傲气。
大概是苏家酒坊的老师傅了。
桑梓心下莞尔,也不急于进门,只将竹篮换到另一只手上,转身朝老人的方向略一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大爷似乎很满意,然后就开口了。
“小娘子认得这家主人的话,能否替老朽递个话儿进去?”
带话?
桑梓上下打量,但见老人虽仍板着脸捻着胡须,眼风却悄悄扫过她臂弯的空竹篮,那欲言又止的神气倒像是有什么要紧事,偏又要端着几分前辈的架子。
“老丈要带什么话?”
“只告诉这家主人,就说他家的酒酿得还过得去,若酿酒之人肯跟着老夫学几年手艺,倒省得糟蹋了这份天分。”
这倒是奇了,他如何知道自家酿酒?
桑梓听了这话,一时间心里升起浓浓的好奇心,面上浅浅一笑,袖中的手指却悄悄捏紧了那卷新立的户帖。
是苏管家传了话过来?可苏家如何知道自家就在这酒巷的?
于是少女一时间警惕心大起,一双明眸便悄悄在老人脸上打了个转,但下一刻便见他眼皮一掀,像是看穿了自己的身份,捻着胡须斜睨过来。
“哼,这琼浆里的风往哪儿吹,带着什么酒气,老夫若是闻不出来,便没脸做这苏家的掌甑师傅。”
“这琼浆里千百种酒香飘着,老师傅如何就辨出我家…亲戚这一缕来?”
“巷子里就多了这一道,不是从这家飘出来,还能是哪儿?”
这老丈的鼻子居然这么灵敏?
简直堪比实验室那台气相色谱仪了啊!
虽说这比喻有失尊重,但桑梓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别说这辈子了,哪怕读博的时候也没有这般分辨酒气的本事啊!
那老人见她如此神色,眉梢里立刻带起些得意来,懒洋洋地歪起身子来,先把小壶放下,再抄起那当枕头的蒲扇敲了敲小腿,这才慢悠悠地开了口。
“怎么着?丫头,瞧你是个伶俐人,可愿跟老夫学两手酿酒的真本事?”
话刚说完,隔壁门就开了。
少女却从打开的大门后歪出一颗头来,脸上露出些恰到好处的娇憨,眼波流转间抿嘴一笑。
“吃饭,吃完饭再说。”
一边说着,一边毫不客气地就把面前的大门一掩,然后就听到一连串踢踢踏踏的脚步声和一迭声的“阿奶”。
陈德安:“……”
老头子愣了半天,举着的蒲扇都忘了放下,半晌才对着那扇合拢的木门吹胡子瞪眼起来。
这丫头片子!
金陵城里多少达官贵人想尝老夫的酒都得排队候着,如今倒好,主动开口收徒,她倒惦记着先吃饭!
欲擒故纵,一定是欲擒故纵!
就这样自顾自安慰了自己一番,眼瞅着炊烟袅袅升起,陈老头这才慢吞吞地躺回竹椅,却把紫砂壶往边上一搁,竖起耳朵去听那墙里的动静。
只听得墙里锅铲相击,还隐约传来老妇人带着笑意的嗔怪。
“慢些吃,又没人同你抢。”
“阿奶,户帖办下来了,明日我就……”
桑梓一边咽下热腾腾的菘菜豆腐羹,眼睛亮晶晶地望着阿奶——和阿奶面前的甜汤。
随着两批私酒卖出去,桑家的经济情况倒是宽裕了不少,居然吃得起甜汤了!
甜味的东西在北宋可不是什么好弄的东西,尤其是在这数九隆冬,糖更是比盐还贵的稀罕物,熬糖工艺那是相当繁琐,普通人家等闲可得不了指头大的一块。
而桑梓偏偏就特别爱吃糖。
无论是上辈子的大白兔奶糖,还是这辈子路边小贩卖的糖渍梅子,都让她走不动道。
奈何囊中羞涩,是以如今看着祖母手边上那一碗桂花甜汤,眼巴巴地挪不开视线。
老太太自然是晓得自家囡囡的馋劲儿,却将那甜汤往自己手边拢了拢,眼里藏着几分狡黠,佯装要举匙尝汤的模样。
“囡囡如今不是孩子了,想来也该不爱吃甜了,不如让阿奶替你消受了罢?”
“祖母,便是长到一百岁,孙女儿也还是您的孙女儿!”
一边说着,一边眼疾手快地舀起一勺甜汤便往嘴里送,不时便满足得眯起了眼,就差头顶有两只毛茸茸的耳朵快活地抖起来了。
桑祖母眉头舒展开来,佯作无奈地摇了摇头,却毫不客气地一指头点在了额头上。
“这般贪甜,往后酿酒怕不是也会加糖。”
但说者无心,听者却有意。
桑梓心念微动,何不酿些甜酒?
若论甜酒,自先秦的“醴”到宋时的“蜜酒”,本质上是使米麦半发酵而存其甘甜的法子,然后再加些蜜饯花果增加风味,正是古人所谓“甘而不饴,酸而不酢”的妙处。
若是能成,就可以专攻女孩子的市场,正所谓扬长避短,就此避开与其他金陵正店在传统酒品上的厮杀,自然能省心很多。
什么都好,唯一的问题是——
桑梓上辈子专攻的是果酒与粮食酒,对这类半发酵的甜酒反倒只是纸上谈兵。
虽说给她三五个月工夫也能摸索出来,可眼下糖霜蜜饯价同金玉,哪经得起这么用啊?
罢了罢了,还是先顾着眼前的营生,等日后银钱宽裕了再做打算。
吃完饭,户帖被老人仔仔细细地收在衣服匣子里,和桑大贵的死亡文书收在一处,拿一块干净的细麻布包了一包压在箱底。
桑梓则去了地窖,窖里只有可怜巴巴三个发酵坛,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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开盖子却见可爱的泡泡自顾自冒着,还有一股橘香混着薄荷的清凉扑面而来。
开局三个缸,总比朱元璋的开局一个碗要好得多。
她又不争什么江山,她就养活两张嘴,再能攒出盘缠,等大难来时护住身边人就行。
一桩事了了,这一夜便睡得格外沉。
窗外北风呜咽,她却梦见春日里杏花簌簌落到窗前,一翻身就到了自己的实验室,梦见那些精密的仪器,梦见自己那拥有几十万粉丝的视频账号,梦见冰箱里吃不完的蛋糕和奶茶。
怎么会不想回去?
虽然是同一片夜空同一片大地,但彼时盛世,此时却神州陆沉,穿越到这样一个老板叫哲徽二宗的时代,真不是什么好事。
醒来时天光未亮,少女静静躺了片刻,终于起身系好襦裙带子,推开木门。
隔壁苏家酒坊的幌子还寂寂垂着,门前躺椅仍在,老人却不见踪影,大概正在后面忙。
桑梓一摇头,转身就往外走。
她得去找张屠夫商量几件要紧事,比如说——要不要考虑注册成一个脚店?
张屠夫没想到她会赶个一大早过来,正忙着将新宰的羊挂在铁钩上,抬头就看见小少女,赶紧把手上的血污往围裙上一抹,咧嘴一笑。
“来得这般早,女户的文书可递上去了?”
“不仅递上去了,连户帖都揣回来了!张叔,你说我申请做苏家酒坊的脚店怎么样?”
“啊…啊?”
步子是不是迈得太大了?
那苏家可是金陵城里头等的正店,手下一家脚店都没有,背后还有汴京城的背景,等闲人连门槛都摸不着,这丫头倒是敢想!
只能说,北宋老百姓对于这些名门望族的观感,除了高不可攀还是高不可攀,哪像后世话本里写的,什么寒门子弟都能随便攀上高枝儿?
虽然实行了科举制,那也不过缩短了官与士的距离,官和民在这年代依旧相隔如同天堑。
桑梓却只抿嘴一笑,眼波在张屠夫那张惊愕的脸上轻轻打了个转,顺手理了理襦裙的系带。
在大宋申请脚店,需要办这么几个事。
第一,带上房产契和女户户帖,把开张的状子递了,把店面先做成已经备案的商业场所。
现场勘验可以往后排队,但税号必须先拿到,不然这第二件事是办不了的。
第二件事就是去酒务领一本空白的买酒历,这历一式两联,号为批酒券,其实就是类似现在的增值税专用发票,存根由酒务留存,凭证联供脚店按月赴官库支酒。
不过桑梓心知肚明。
做脚店不难,难就难在要做苏家的脚店,门槛再高总得够一够,更何况手里还攥着苏管家这条线,总得试试水深水浅。
“东家不成找西家,金陵城里正店又不止苏记一户,还能饿死手艺人。”
张屠夫想想也是,寻思小姑娘难得想做番正经事业,这脚店好歹是官面上认可的营生,总比偷偷摸摸卖私酒强啊!
得支持,得大力支持!
不就是苏家嘛,还能有他剁过的猪骨头难啃?大不了……大不了就换一家嘛!
32. 拜师
日头渐高,将琼浆里照得透亮,青石板上夜露早化了个干净,只余下些湿漉漉的水痕,映着各家酒铺陆续卸下的门板光。
桑梓别了张屠夫,心下还盘算着这个被细化好的计划,脚步轻快地往回走。
方才一番商议,心里那点关于攀附苏家的忐忑,被汉子一句“大不了换一家”的浑实话冲淡了不少。
说得是哩,活人哪能让门槛憋死?
要是旁个脚店听了她这迟疑的原因,非得冷笑三声以作不屑,只道她是雀儿揣着鹰的胆,尽想些云彩尖儿上的事。
但桑梓作为粗知历史的人,自然知道苏家后来从金陵合族避祸,远迁岭南的结局,她又不是只做一锤子买卖,当然得考虑到这一点。
不过靖康也不过是几年后的事,就算一时耽误了,相较那时的动荡,眼下这点得失又算得了什么。
心思正松快着,人已到了自家院门不远处,却忽听得门内传来一阵朗朗笑声,既不算陌生,又绝不该在此处响起。
说曹操曹操到?
桑梓脚步当即一顿,心下咯噔一声。
这声音不是隔壁那位苏家掌甑老师傅,又是哪个?
怎会在此?
还登堂入室,与祖母聊上了?
少女心头警铃大作,昨日门前那场戏码尚在眼前,这老狐狸今日竟直接寻上门来?
是福是祸?是真心惜才,还是替东家作说客,来探虚实,甚至……想釜底抽薪?
这位老师傅,正是她与张屠夫商量的另一处关口,如果能把这老师傅折服,便是打通了通往苏家的一条内线。
届时莫说一个脚店,便是想借此为跳板,在苏家这棵大树上寻个更稳妥的枝桠栖身,也不过是老师傅一番转圈,几句美言的事。
如此一来,既全了与苏家结缘的初衷,借其势起步,又预先布下这步闲棋,将来大树倾倒时,自己这藤蔓也已寻好了新的依傍,不至一同摔个粉碎。
此计之关键,如今便全落在了门内那位老者的身上。
她悄没声息地挪到门边,并不急着进去,只从虚掩的门缝里往里瞧。
但见院中那井栏旁,老师傅正与祖母对坐在小杌子上,中间还摆着个粗陶茶壶并两只茶碗。
祖母脸上带着温煦的笑意,陈老师傅则捻着胡须,说得眉飞色舞,看那神情,竟不像什么初次登门的生客,倒是熟络的邻里闲话家常。
这架势…昨天碰了她一个软钉子,今天直接走家长路线了?
桑梓不由得抿了唇。
祖母心善,又念着苏家相助立户的情分,怕是容易被人拿软话套了去。
这老师傅若真存了心思,几句关乎“孙女前程”、“正统手艺”、“背靠大树好乘凉”的话哄下来,祖母难免不为之心动担忧。
想到这里,心里就不由得泛起一阵焦躁。
祖母啊,可莫要因一时人情软绊,轻易许了什么承诺出去啊!
正思忖着是此刻推门而入,截住话头,还是再听听这老师傅究竟意欲何为之际,里头陈德安的声音又高了几分,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得意,飘出门缝。
“……老嫂子,您放心!您家小娘子若点这个头,老夫保管倾囊相授,不出三年,准保叫她在这金陵酒行里,闯出个名号来!”
话音落进耳中,桑梓心下反倒定了几分。
这口气听来还是想收徒呢,而且感觉还挺不罢休的。
她深吸一口气,整了整衣襟,脸上挂起一副恰到好处的笑意,伸手吱呀一声,推开了院门。
“阿奶,我回来了。”
少女声音清亮,先唤了祖母,这才转向陈德安,规规矩矩地行了个礼。
“老师傅也在?真真是贵客临门,桑梓有失远迎了。”
院中二人闻声皆转过头来。
祖母眼中是慈爱的笑意,陈德安则抚须眯眼,将桑梓上下一打量,那双矜持的老眼里,审视之余,更添了几分笃定。
收徒收到他这份上也是没谁了,看你这次如何推脱!
他今日换了身体面些的衣裳,袖口挽起一截,露出筋骨虬结的手腕。
阳光打在红润的面皮上,连眼角深刻的皱纹都瞧着舒展了些,可那通身的架势,却比昨日更添了几分“地盘主人”的笃定。
桑梓进了门,心思飞快一转。
昨日欲擒故纵,今日若再顾左右而言他,只怕这老头儿真要恼了,是以面上便浮起个恰到好处的浅笑,朝着那两张小杌子走去。
“老丈安好,今日天光倒比昨日好。”
少女声音清朗,礼也行的稳稳当当,一点都没有放人鸽子的自觉。
陈德安眼皮子掀开一条缝,从鼻子里哼出一声,这就算是应了,然后抄起一边的水烟壶,刚想抽上一口,又想起在座都是女性,只得用指节敲了敲壶身,这才撩起眼皮,将桑梓上下一打量。
“哼,小丫头片子,昨日跑得倒快,怎的,家里的饭就那般香?香得连老夫的话都顾不上答?”
“老丈说笑了,长者赐教,晚辈岂敢怠慢?只是昨日腹中饥馁,恐失礼于前,这才先顾了五脏庙。正想着今日得空,要好生向老丈请教呢。”
话里带着明显的揶揄,桑梓也不怯,反而迎上他的目光,唇角弯弯。
这么一个傲娇的老爷子,对付起来也不难,无非顺毛捋三字罢了。
陈德安闻言,眼底那丝不愉果然淡去几分,取而代之的是几分受用,老头子捻了捻胡须,身子在杌子上挪了挪,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复又开口。
“唔,还算知礼。也罢,看你是个伶俐的,老夫便点拨你一二……哎,我说丫头,你之前在家里都酿些什么酒?”
问题接连抛来,带着老师傅特有的犀利和直接,衬得这院内一隅,仿佛成了个临时的考校场。
桑梓心知,真正的过招此刻才刚开始。
她其实也不是不愿意拜师,不是就自顾自地觉得21世纪的技艺就比不上古人的智慧。
但这老师傅所授必是苏家法度,若入了他的门墙,我这一身超越时代的酿酒理念,将来还能施展几分?
所以,必须在这一次过招环节就把他压住,让这老人知道,她可不是寻常的酿酒师傅!
“家中多酿桑落酒,但旁的酒种,桑梓也自信不输金陵任何一家正店。”
这句话说得平静,却带着不输于任何人的自信,少女唇角仍噙着笑,没有迂回的谦辞,也没有故作低调。
就这么坦荡荡地将本领摆在明处,倒让原本准备听些谦逊话的老先生喉头一哽,将预备好的说教又咽了回去。
这么傲气?
陈德安一时间被这话一噎,可那眼底的精光却倏地一亮,捻着胡须的手指头也不自觉地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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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小娘子口气倒是狂得没边,可偏偏叫他心里头莫名舒坦了几分,仿佛瞧见了年轻时候自家那股子天不怕地不怕的浑劲儿。
他的徒弟,就得带点棱角,太顺溜的反倒没滋味!
“好!既如此,你且说说这桑落酒,曲用几何,水几沸,又窖藏几日方得真味?”
“曲料三斗五升,水取二沸即止,窖藏七七四十九日方得醇厚。”
这些基础知识就算是原本的桑梓也是烂熟于心,是以少女下一秒话锋一转,故意顿了顿,眼尾轻轻扫过陈德安微微前倾的身子,唇边就笑了起来。
“不过,我自己还琢磨出个小窍门来。”
“是何窍门?”
陈德安头刚点到一半,就被眼前的小姑娘卖了个关子,只好先收回捋胡子捋到一半的手,直接追问起来。
就连桑家祖母也好奇地睁大了眼,等着孙女的下文。
她往日帮着儿子媳妇酿酒时,也没见囡囡鼓捣出什么新花样,这丫头何时自个儿琢磨出了独门窍诀?
“控温!”
“把酒瓮放在热水池里,让温度稳住,这样不用酒窖也能发酵得透,出的酒照样醇。”
现代控温法。
这是北宋时期尚且没有人发现的窍门,得再等几百年才有人琢磨出恒温发酵的诀窍。
是以现在的酒匠酿酒,还是得全看老天爷脸色,酿出的酒时醇时酸,品控那是相当不稳定。
虽然说也有有心人发现,把酒置于地窖中酒味能稳当不少。
可谁都摸不清这里头的门道,谁也不像桑梓一样既知其然也知其所以然,掌握了一系列成体系的知识!
不用地窖也能酿酒?
乖乖!这丫头说的什么话!
他酿了一辈子酒,头回听说这等邪门…不对,是玄妙的法子!
陈德安闻言,那双老眼瞪得溜圆,心里翻江倒海似的,觉得手里那杆水烟袋都烫手起来。
这哪是寻常小娘子的见识,分明是祖师爷赏饭啊!
“可真是了不得……”
若真能说清这控温的门道,莫说是当徒弟,就是让他这老家伙倒盏拜师茶都成啊!
于是态度上立刻就是天翻地覆,先是腾地一下从杌子上弹起身来,又强自按捺着坐回去,赶紧咳嗽了两声,好掩住自己的失态。
话是这么说,但他这么大岁数了,还是做师傅比较好吧?
一边这样想着,一边神情上却是掩饰不住的一脸热盼,欲盖弥彰地端起茶碗,刚说小抿一口,就发现茶碗早就见了底。
于是面对这两双眼睛,就见这老头子煞有介事地把茶碗往手里一攥,咂了咂嘴,开始现场发挥。
“咳,说得不错,这法子为师也略知一二,不想你这孩子居然也发现了……”
为师?
桑梓撇了撇嘴,不想戳穿他一张死要面子的老脸,面上仍挂着乖巧的笑,好容易等老头不羞了,这才复又开口。
“老师傅,您说要我拜您为师,可是真心实意要传我衣钵?”
“自然是真心实意!”
她想要的可不只是尊重本身,你瞧,这不就上套了嘛?
于是少女先是端正地行了一个万福礼,然后利落地提裙起身,转守为攻,图穷匕见。
“那您又有什么本事,能让我心服口服地叫一声师傅呢?”
33. 苏家正店
少女言罢并不咄咄逼人,只一双清凌凌的眸子坦然望着老者,静待一个回答。
院内一时静极,只井台边滴答的水珠子砸在青苔上,一声声敲得人心头发紧,连桑祖母都屏了息,目光在那一老一少间打了个转。
老爷子没说话,先叹了口气。
四十多年的光阴一下子涌上心头,像开了闸的河水,哗啦啦冲到陈德安眼前。
仿佛又闻到了酒坊里那终年不散的馥郁气息,看到了少年时汗珠子砸在甑桶上的光景。
那时候,师傅寡言,教手艺全凭眼色和巴掌,一斗麦该淘洗几遍,一曲料该发酵几日,全靠在失败里摸爬滚打,靠鼻尖嗅出的毫厘之差来掂量。
记得有一年三伏天,就因为晚起了半个时辰,一缸上好的糯米就酸得只能喂猪,师傅没打也没骂,只让他把整整一缸米一瓢一瓢泼进秦淮河里。
他就在那河风中站了一下午,背上被晒脱了一层皮,打那以后陈德安才彻底明白,酿酒这行当,没有半点含糊。
火候时辰,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自那以后,莫说是三伏天,就是数九寒冬,他也是和衣卧在曲房外,怀里揣个铜壶灌上热水暖着,再不敢误了半点时辰。
亲手酿出的酒到如今,也从最初只配给贩夫走卒解馋的薄酒,到后来能摆上知府宴席的好酒,哪一坛不是他用心血,用岁月,用数不清的跟头熬出来的?
他尝过江南的米,辨过淮北的曲,甚至为寻一口好水,徒步百里钻过深山的泉眼。
手中摸过的粮食堆起来能成山,金陵城里,但凡是懂行的老饕,谁不赞他陈掌甑一句酒中状元?
酒啊,酒。
至纯至烈的性子,偏能化作千百种滋味,不知养活了多少篇文人的笔杆,又撑起了多少户人家的饭碗。
陈德安捻着胡须的指头终于停了下来,老腮帮子紧了又松,松了又紧,一双老眼眯了又睁。
目光在桑梓那张沉静得瞧不出深浅的脸上刮过几遭,心底那点感慨随着一声慨叹涌出,到底叫他心中的惜才压了下去。
“本事么…老夫干这行三十多年,靠的是一双手和一对招子,若论大本事,大约是没有的。”
桑梓知道他话还没说完,眼波微动,唇角仍噙着那抹浅笑,只将身子坐得更端正些,俨然是个耐心听故事的晚辈模样。
能拿出这个态度来,就说明方才的龙门阵没白摆,这老爷子傲娇归傲娇,却是个心里有货的真把式。
单就这个诚恳的态度,就值得让她也以诚相待,细细听完下半截话。
“不过酿酒三十三年,从浸粮、蒸饭、拌曲到看温、榨酒、煎胶,得了金陵城里酿酒人一声陈老。”
下一瞬,便见老人也站起身来整肃衣冠,眉目间先是带出一丝对平生所学的笃定,紧接着却眉毛一挑,话锋一转。
“不过老夫这儿倒有个消息,小娘子或许会感兴趣——我有个师兄,师兄有个徒弟,就是苏家那孩子。”
桑梓:……?
这么硬的关系?
姜还是老的辣啊!合着绕了这半天,这老狐狸在这儿等着我呢。
看着陈德安撂下话便眯起眼,她头一次感觉自己被拿住了七寸,竟有些不知该如何接这话茬。
谁说老匠人都是醉心匠房之间,不谙世故的科学家的,这明明很会暗示嘛?
不过她本身也是个功利人,此刻心头一动,觉得这层关系兴许能帮上更大的忙。
“老师抬出旁人的名头,莫不是怕单凭自己的本事,镇不住我这个黄毛丫头?”
虽然话不客气,但一声老师而非老师傅,已叫陈德安笑声洪亮,胡须都跟着颤起来,一颗白头笑得直往后仰,像一株被风吹弯了腰的老稻穗。
桑梓搀都没搀住,看着老头笑岔了气又一屁股坐回小杌子上,脸笑的又红又紫,又抚着心口喘起粗气来。
不会笑出事来吧?
万一老爷子在自家院子里出个什么万一,她就算跳进门口的长江里面,恐怕也洗不清自己的嫌疑了!
就在桑家祖孙觉得,确实得叫个大夫过来看看的时候,陈德安这才停了下来,两只手揉了揉肚子,长长出了最后一口浊气。
“好个爽利丫头,有这句话,打败你那师兄便只在咫尺之间了!”
这倒不是最要紧的事啊!
文人争名,她可只想把买卖做大做强,躲过靖康之难,再帮原主有仇报仇有冤报冤罢了。
还想着要不要谦虚一下子呢,陈德安就已经一把攥住她手腕,脚下生风地往门外走,连声催她快说说那控温法的门道。
“你如何发现这玄妙的?这般控温出的酒可还挂杯?用甚家什量那冷热分寸?”
“老师莫急……”
一迭声的问话像撒豆子似的蹦出来,少女话音未落就被风吹散在半道,眨眼就被拽出三四丈远。
知道的说这是师徒两个。
不知道的,恐怕还以为陈老头强抢民女,都抢到人家家里了!
桑梓一路跟着陈德安进了这苏家正店,抬眼便见五开间的门脸气派非常。
台阶两侧立着鎏金楹联,上书着“曲部遗风传玉液,糟邱余韵泛金波”这般不俗的对子,顶上还插着正店的酒旗。
门楣上还悬着黑底金字匾额,苏氏正店四个大字是写得风采卓异,果然不是那赵家脚店可比的。
她看的内心也泛起一阵向往来,金陵中一家已经是如此气派,却不知汴京城中那七十二家正店又是何等光景?
只怕是碧瓦朱檐,琼楼玉宇,笙歌漫舞,锦光盈天吧,天子脚下的所在,自然应当是另一番人间天上的气象。
但穷人,无论哪里都不会过的太容易。
这般气象万千的所在,终究是给那些穿绸缎、坐轿子的老爷们预备的。
绕过门口立着的木屏风,厅内轩敞,但见清一色的木桌椅,靠墙一排直棂柜台,台面摆着紫铜酒提与专验酒色的白瓷看盏。
墙角还立着半人高的冰鉴,隐隐透出寒意,自是用来镇酒的。
两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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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博士正用银秤称量香料,但最惹眼却是他们身边那座九转酒台,台上陈列着十二口月白色的酒瓮,瓮身贴着泥金签子,写着诸般雅名。
“陈老……?这位是?”
“你们忙!”
陈德安大大咧咧一挥手,脚下不停,只扯着桑梓径直穿过前厅,掀开一道竹帘往后院去。
但见天井里整齐排列着二十余口千斤酒缸,两个学徒正踩着特制的高脚凳,用长柄桐油勺细细搅动缸中酒醪,见陈德安经过,连忙垂手肃立。
见桑梓一双眸子不错眼地打量着那两个学徒,陈德安便指着檐下悬挂的鎏金水时计,就给她介绍起来。
“瞧见没?卯时浸粮,辰时蒸饭,每一件事都有它应在的时辰,这还只是酒坊明面上的规矩。”
这很正常,就算她当初在导师的实验室,每日也有日程表,计划书上也有时间节点要挨个完成。
但实验室太依靠顶尖人才,不仅现在的桑梓伺候不起,还有品控不稳定的问题,所以于商业生产而言,到底还是流水线最实在。
“苏家酒坊名不虚传,果然很有规矩。”
“不,一点都不好!规矩定得再好,落到活人手上,十缸酒照样出八缸孬货!”
陈老师傅是最看不得酒料被浪费的人,是以看着那两个学徒手下没轻没重地糟践粮食,心里就难受。
所以他听了桑梓那来自现代的控温法,心头猛地一热,一下子就寄托厚望,期盼着小姑娘能解此难题。
桑梓当然知道他在说什么,却只是笑着指了指那两个忙碌的学徒,故意顾左右而言他。
她自然也看到了堆在檐下角落里的酒醅,小山似的,应当是拌好了曲料,正盖着蒲草席醒醩。
另一头则晾着那一块块笨曲,正是上好的官造酒曲!
北宋的酒曲能不能出好酒,桑梓不知道,但单看外表却跟个工艺品一样,块块压得方正正,上面还敲着官印,直接对标现在食品包装上的生产信息。
而且除了人印的花纹,块上还密布着黄绿色的曲花,曲花就是有益菌在酒曲上繁殖出的菌丝,被起了这么一个雅致的名儿罢了。
话头便从这里引了出来——
“老师莫要抬举我,小女子是来学本事的,岂敢指手画脚?是不是得先跟着这两位师兄,从拌曲的活干起?”
那可不成!
陈德安立时就急了。
他收桑梓为徒,那就好比院士收了博士生,这些学徒就相当于初入课题的本科生,如何能干这些粗活,平白耽误了天赋!
可若是出言讨要自家弟子的酿酒法子,老脸上又实在过不去,一时间老脸微热地清了清嗓子,刚说豁出去算了——
下一秒,少女像是逗弄够了这老人家,眼神一收,嘴角轻巧地一抿,就把话头接了回去。
“控温法的门道,桑梓自然会细细说与老师听,不过如今缺个道具,还要等我做出来才行。”
“是何道具?酒坊里工具齐备……”
“温度计。”
34. 控温法
桑梓用竹筒来做温度计。
先取一节毛竹,用墨线竖着弹出一条直线,这是观察缝,再拿从张屠夫那里借来的小刀,先烧红了,再沿着这条线开一个“工”字形的口。
嗤啦——
青烟袅袅腾起,混着竹脂特有的焦香,然后再换过小凿,一点点剔去内壁上的浮渣,这才露出里头光滑的缝口来。
这便是后面浮标的活动区域了。
祖母坐在檐下的马扎上,就着天光缝补一件旧衫,眼风却不时扫过孙女那边。
见那丫头连头发被汗黏住了也浑然不觉,只全神贯注在那竹筒上,嘴角便不由得弯起一抹温煦的弧度。
这法子听着稀奇,可瞧囡囡这般笃定的模样,倒像是胸中自有丘壑。
想起早年间她爹琢磨新酒方时,也是这般废寝忘食的光景,老太太心里头便又是欣慰,又夹着几分说不出的酸楚。
桑梓却顾不上这些。
她正用小锉刀在缝口内侧上下各剔出一道浅槽,比着竹篾片的宽度,一分一毫都不敢差错。
接着取过两段细竹销,蘸了化开的松脂,小心翼翼敲进槽里,拿起那片削得极薄的篾片试了试,不松不紧,正好能顺顺当当地上下滑动,这才轻轻吁出口气。
这一步所做的就是滑槽,筒内液体会随着温度变化热胀冷缩,卡在里面的竹篾片也会因此上下浮动。
温度计嘛,无论哪朝哪代用的都是这个热胀冷缩的原理,只不过这个竹筒温度计的法子,还是上辈子桑梓在陕北老家跟着隔壁老爷爷学的。
彼时只是拿来做玩具,是以做的也不甚精细,没想到现在一朝穿越,就得靠这玩意发挥作用了。
别看这一次做的顺利,却已经是她做的第十个温度计了。
满地都是劈好的小竹筒子,歪的裂的废了九筒,可算是成了这一个。
目前来看,做得还不错。
于是继续下一步——就着炭火的热乎气,将篾片顶端烤热,滴上点松脂,粘上一颗早先搓好的松脂小球,以此充作浮子。
再用石灰和了蛋清调成稠浆,用针尖蘸了,在篾片顶端点了个醒目的白点,这便是观察点了。
待那白点儿干透,便到了最要紧的组装关头。
桑梓屏住呼吸,将连着松脂浮子的篾片从竹筒底口伸进去,卡在滑槽上,接着取过一旁温着的油壶。
这里头,可是昨日陈老头亲自赞助的蓖麻油,但见油线注入,直到没过那松脂小球——
“成了。”
桑梓得意地拍了拍肚皮,最后把竹筒封死,再用烧热的小刀熨上一熨,将最后一丝可能漏气的地方也堵得严严实实。
祖母一直没做声,只怕打扰了自家囡囡的思路,直到此刻得了这一句话,这才也放下针线,悄步走近。
见孙女手下那竹筒子已初具模样,筒身油亮,一道白标清晰可见,不由讶然开口。
“这便成了?瞧着倒像个量尺哩。”
“阿奶,这才刚有个形儿,还得校了准,才知成不成哩。”
校准这词,古就有之。
发明这词儿的人就是宋代司天监的老先生们,专为校验浑天仪刻漏而设,不过早就流入了寻常街巷,是以桑梓说出来,老太太一下就明白了。
然后就看着桑梓在陶瓮里倒入井水,又敲了两截子井栏上的冰棱子投入其中,然后再把这初出茅庐的温度计放进去。
但见那篾片缓缓下沉,直到白点停在一个位置不再动弹了,桑梓这就眼疾手快地在那缝口旁的竹皮上,对着白点刻下一条横杠。
这是寒点,也就是我们现在的零点。
接着又架上一锅水把竹筒吊在上面,不多时,就又见筒内油液受热膨胀,推着那篾片“噌”地往上窜。
于是再次落针,在最高处刻下另一条横杠,这是标准的沸点一百度。
寒沸两点既定,在两点间再刻上三条横档,对应“凉”、“温”、“热”三个尺度。
这三条尺度就省事得多了,手温曰凉,体温曰温,热水未沸就是热。北宋没有摄氏度的概念,这五等刻度,于酿酒看火候而言,已是足够直观受用。
桑梓把竹筒又晾了晾,直到油润的竹皮触手生温,刻度墨迹也已干透,显出一种朴拙而可靠的气韵来。
她便不再耽搁,与祖母招呼一声,将那温度计仔细揣入怀中,转身便出了院门。
午后暖阳正好,懒洋洋地照在琼浆里的青瓦灰墙上,却驱不散弥漫在空气中的一丝焦灼。
桑梓路过几家脚店,只见掌柜们聚在门口低声交谈,脸上却也没了往日迎来送往的笑模样。
有相熟的货郎瞧见她,匆匆点头便擦肩而过,担子里的货似乎也比往日沉了几分。
唯有隔壁苏家酒坊里头,人声、甑桶的蒸汽升腾、还有伙计搬运酒坛的吆喝声混作一团,透着一股子格格不入的热乎气。
这是怎么了?
莫非有什么大事发生,而她这几日忙着做温度计,竟然疏忽了不曾?
桑梓在门口略站了站,听着里头的喧嚣,又抬头望了望那道门楣上的额联,这才抬脚踏过了门槛。
她如今是陈德安正儿八经的徒弟,因此门口的酒博士只略一打量,便侧身让她径直穿过前堂,往后头蒸腾着酒香的后坊去了。
但今日所见却与前日不同,桑梓一进后院就差点被人挤了个趔趄,扶住门框才将将站稳。
但见院中人影幢幢,抬着酒瓮的伙计们川流不息,将本就狭窄的甬道堵得水泄不通,蒸腾的热浪混着酒气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掀个跟头。
“小娘子,别当道戳着!”
桑梓赶紧侧身贴住墙根,踮脚从人缝里瞧见陈师傅正在东头檐下指挥搬甑。
她刚要猫腰从抬瓮的伙计们腋下钻过去,衣角就被一只油乎乎的手扯住后襟,低头正对上陈德安那个圆脸学徒的小脸。
“师姐可算来了,师傅在曲房那头念叨半晌了,快随我来!”
桑梓虽然比这两个学徒来的晚,却是陈德安的第一个正经徒弟,是以这两个先进门的学徒反倒要唤她一声师姐,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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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地里未必没有嘀咕,面上却都恭敬得很。
不过这一声师姐可真是亲切极了,让人忍不住想起上辈子的师弟师妹们。
少女不禁莞尔,还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饴糖,笑着往小僮手心一塞,这才跟着往曲房走去。
“今日如何这般热闹,倒像是赶年节似的?”
“师姐有所不知,新来的吕知府要加征酒课,咱们苏家正店首当其冲,师傅只得带着大伙儿拼命多出酒,好歹补上些亏空。”
加征酒课?
看来之前去立户时听到的那只言片语,果然不是空穴来风。
桑梓抬眼就看见如今的院子里那真是遍地是新开的酒缸,处处是蒸腾的甑桶,还有往来如织的赤膊汉子。
还有自家老头子那肉眼可见的烦躁,简直跟孙猴子一样坐立不安团团转,见了桑梓就迎上前来,眉毛都快竖成两把扫帚了。
“阿梓,可算来了!快让为师瞧瞧你那温度计做得如何,老夫盼得眼都穿了,就指着控温法当救急的稻草呢!”
“敢问老师,热水池可备好了?”
“好了!好了!早就备好了!西头曲房后身新砌的青砖池子,白气蒸腾得跟澡堂子似的,就等你来验货呢!”
陈德安说着撩起衣摆就往西廊走,桑梓紧跟其后,果然瞧见拐角处砌着个热水池,还架着竹管。
可以说跟东北的澡堂子虽然不能说一模一样,也能称个八九不离十了。
老爷子指着池边放着的酒缸,扭头看着自家徒儿,眼巴巴地搓起手来。
“丫头,这就试试?”
“老师稍待。”
桑梓笑着从怀中掏出那支油亮亮的竹筒,浸入池中不过一刻钟,就见那白标倏地浮了起来,只在紧挨沸点的位置下方轻轻晃动着,不再动弹。
“这温度有些高了,老师着人听我号令,再倒凉水,听我喊停再停。”
“好好好!”
池子都建了,也不差这一道手续了。
是以陈德安一声令下,凉津津的井水就被提了来,顺着那竹管哗啦啦地泻入池中,不多时便降到了合适的温度。
待探得水温合适,桑梓一声令下,便让伙计们挽起裤脚来,将那酒瓮纷纷抬进池中。
但见七八个赤膊汉子齐声吆喝,两人一组用麻绳兜住瓮底,另有一人扶稳瓮沿,踩着池沿小心翼翼往下探。
陶瓮入池,热水四溅,有个年轻人脚底打滑,险些带倒酒瓮,被老师傅一把攥住胳膊,笑声泼剌剌地,淌得满院皆是!
却也因此掩住了急匆匆的脚步声。
“老师,水的温度就保持在这温时三刻,冷了就倒热水进去,如此……”
“如此胡闹!”
桑梓正和陈老头正说到关键处,身后就忽然传来一声冷哼。
扭头就见一位老先生拄着紫竹杖立在月洞门下,杖头指着池中沉浮的酒瓮,说话是一点不客气。
“谁许你们这般糟践粮食的?老祖宗传了几百年的规矩,什么时候轮到个小姑娘指手画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