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五章
待祖父不能再庇护她时，或许不久之后，她便要如同这世间其他闺阁女子一般，嫁入门当户对的人家，从此困守深宅，将这一身医术，尽数锁在重重院墙之内。
而现在，竟有一个人告诉她，救死扶伤，不论性别……
直到回到房间，苏挽月依旧神魂不宁。
苏太医鲜少见到孙女这般神思不属的模样，不由蹙眉关切：“这是怎么了？遇上谁了？”
苏挽月下意识轻声道：“顾公子……”
这院中统共两位顾公子，大的那位尚且卧病在床，孙女遇见的自然是那位小顾公子。
苏太医忆起顾青云那张过分清俊的容颜，心头不由一紧：“他与你说什么了？竟让你这般魂不守舍？”
苏挽月抬眸，眼中竟似盛满了星辉：“祖父，他说……他不介意女子行医。”
苏太医闻言却是一惊：“他识破你的身份了？”
苏挽月下意识抚上腕间的银链，赧然垂首，确是她不慎，露了马脚。
“祖父，原来这世上当真有人觉得，女子也可以救死扶伤。”她的声音很轻，眼中的光却亮得惊人。
苏太医细细端详孙女神情，见她满心满眼皆是女子行医之事，并无半分少女怀春之态，这才暗暗松了口气。
是了，他这孙女与小师弟沈砚辞何其相似，心中装的尽是医道药理，哪曾分过半点心思给那些风月情长。
苏太医捋着胡子，微微一叹：“顾家两位公子，皆是人中龙凤。”
而那位小顾公子，气度风姿竟更胜其兄一筹。
这顾家兄弟之间，虽未明言，却隐隐以顾青云为主心骨。
苏太医转念又想起宁王与卢大人的态度。他们对顾凌云、卢屹，是长辈对晚辈的关切。而对顾青云，却是平辈间的商议，甚至隐隐有以他意见为重的姿态。
这么一想，以顾青云的聪慧，识破孙女的身份，似乎也是情理之中。
*
在顾凌云养伤期间，黎阳县令李忠曾两次登门。
头一回是前来探望顾凌云的伤势，第二回，却是为了虎跳山上那二十余寨招安之事。
李忠虽年事已高，却耳聪目明，早已从宁王与卢大人的态度中瞧出端倪。这位小顾公子，竟是深得两位贵人信重。
他原本只求在任上平安告老，谁曾想天降大功，一举招安二十余寨，这是何等显赫的政绩！
可他心里清楚，这功劳实是白捡来的。真正的功臣，正是眼前这位神色平静的顾家二公子。
李忠年岁已高，早不图自己再进一步。他膝下三子两女皆不成器，唯独从小带在身边的长孙机灵聪慧。
他得趁此机会，为孙儿铺一条明路啊。
李忠的长孙名叫李鹤，今年十三岁。
少年生得眉目清朗，一双眸子尤其明澈，看人时目光清亮亮的，透着机灵劲儿。此刻他立在祖父身侧，肩背挺得笔直，虽年纪尚小，却已有了几分从容气度。
当李忠提出想将孙儿交给顾青云做随从时，顾青云着实一怔。
在他看来，李鹤再不济也是官家子弟，祖父好歹是一县父母官，何至于要到给人做仆从的地步？
李忠倒是毫不遮掩。他在官场沉浮多年，深谙人情世故无非利益往来。他对顾青云而言，毫无价值，反倒是他对顾青云有所求，这种情况下，他唯有坦诚，方能为孙儿谋得一线希望。
“不瞒顾公子，老朽这几个儿子，都没什么出息，日后能守着家业做个富家翁，已是万幸，仕途上是半点指望不上的。”李忠语气中带着几分自嘲。
他话锋一转，目光慈爱又带着期许地看向身旁的孙儿：“唯独鹤儿这孩子，天资尚可，心思也活络。只是……我这么个小小的县令，人微言轻，实在无力为他铺路。”
他说到这里，脸上堆起些许近乎谄媚的笑容：“公子您前程远大，日后必定翱翔九天。鹤儿若能追随左右，将来或许也能挣得一份前程，总好过跟着他那没出息的爹，在此地蹉跎一生。”
这话虽直白，却点破了现实。
顾青云心下明了，如今这世道，尚无科举取士，想要步入仕途，要么依靠家族荫蔽，世袭官爵，要么就得等待贵人提携举荐。故而坊间才有“宁为世家犬，不做寒门子”的说法，血统与门第，如同一道难以逾越的天堑，将人的前程划分得清清楚楚。
顾青云心下思量，目光转向那少年，随意考校了几个问题。李鹤对答如流，不仅反应迅捷，偶尔还能举一反三，言辞清晰，条理分明。果然如李忠所言，是个心思灵动的聪慧少年。
顾青云略作思忖，便颔首应下了此事。他身边确实需要一位能分担事务的小助手。
柳文瑛固然能干，但他既要打理柳家偌大的产业，又要监管数家工坊，实在分身乏术。许多琐碎却要紧的日常事务，确实需要一位可靠之人代为打理。
先前柳文瑛也曾多次提议为他挑选书童随从，却都被顾青云婉拒了。一来他不喜有人时刻跟随左右，二来那些寻常仆从最多只能做些端茶送水、整理书案的杂活，远达不到他心中对“助手”的期许。
李鹤却不同，他出身官宦之家，自幼读书明理，说是随从，实则更近似于弟子门生的身份。
这种关系，倒让顾青云想起了现代的导师与学生，后者既是前者工作上的得力助手，也是学问道路上的传承者。
听闻顾青云应允收下李鹤，李忠顿时喜形于色，连忙拉着李鹤给顾青云磕头。
“鹤儿，还不快拜见主家！”
李鹤依言便要跪下行礼，却被顾青云伸手扶住：“唤我先生便是。”
少年眸光清亮欣喜，却仍坚持规规矩矩地磕了个头：“李鹤拜见先生。”
李忠在旁看着，心中更是欣慰。这一声“先生”叫得妙，虽未行拜师礼，却已结下半师之谊，往后便是亦主亦师的情分。
孙儿托付给了顾青云，他便是闭眼也安心了。
*
顾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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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得知顾青云收了个小随从，只是微微蹙眉，并未多言。他深知，顾青云行事自有章法，无需他操心提醒。
倒是顾青云特意走了一趟，前来告知顾凌云此事，毕竟身边添了人，不算小事。
顾凌云并未多言，只是略微提醒：“带在身边之人，需得仔细。”
声音温和，却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审慎。他们这样的门第，贴身随从多是世代侍奉的家生子，全家身契皆握于手中，方能确保万无一失。
顾青云领首受教。他明白，顾凌云的思虑确实更为周全，这才是这个时代世家子弟应有的处世之道。
见他如此郑重道谢，顾凌云反有些不适。
回想这些年来，他们兄弟二人似乎从未这般长久相处过。
在他赴寒山书院前，二人虽同住顾府，却各居院落，难得一见。而后他远赴书院，与卢屹相处的时间，反倒远多过与这位血脉相连的亲兄弟。
顾青云察觉他的不自在，适时转移了话题，命人将新制的轮椅抬了进来。
看到这带轮子的木椅，顾凌云微微一怔，随即想起顾青云素日里就爱钻研这些机巧之物，改良的曲辕犁与纺织机皆出自他手。
“闲来无事，可让人推你出去走走。”顾青云温声道。
在苏家祖孙与沈砚辞悉心调理下，顾凌云的伤势渐愈，已能在别人的搀扶下勉强站立，但离自如行走尚需时日。
苏太医预估，顾凌云至少还需两月方能返回书院。
顾青云想着，终日待在屋里，对他的伤势不利，所以前几日特地绘制图样，请黎阳县的老木匠打造了这架轮椅。
四月芳菲，春色正浓。
顾凌云坐在轮椅上，被顾青云推至园中。
暖风拂面，花香袭人，连日来的郁结顿时消散不少。既知伤情急不得，他索性安心静养。
没想到，一位意外来客不请自来。
“表哥！”正当兄弟二人赏花之时，一声清脆的女声自廊檐下传来。
顾青云和顾凌云同时转过头去，但见一位身着月白织锦襦裙的少女，朝着顾凌云快步而来。
来人正是卢家大小姐卢令仪。
还没走到顾凌云跟前，她的眼圈就已经红了，珠泪簌簌落下来。
顾凌云尚在惊愕中，见她落泪，顿时慌了神色：“哭什么？我这不是好好的。”
卢令仪凝望着他受伤的双腿，泪珠落得愈发急了。一向淡然甚至略显冷漠的顾凌云，竟也露出几分慌乱。
原来他也有紧张的时候。
顾青云在心里轻笑一声，悄然退去，将满园春色留给二人。
见四下终于无人，顾凌云轻轻握住卢令仪的手，取过她手中的绢帕为她轻轻拭泪：“莫要再哭了，我养上两月便无碍了。”
他越是温言软语，卢令仪的泪越是止不住。顾凌云无法，只得稍用力将人带至膝头。
卢令仪惊得连忙起身，滚圆的眼睛怔怔看着他，连哭都忘了：“你的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