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四章
一直旁听的沈砚辞听到“下山”二字，眼神一亮，急忙将顾青云拉到一旁，压低声音：“你可别忘了答应我的事。”
原来，早在几日前，沈砚辞便私下与顾青云做了一笔交易。他竭尽全力保住顾凌云的腿，而顾青云须在下山时带上他。
其实，就算沈砚辞不提，顾青云也早有此意。毕竟沈砚辞是最了解顾凌云伤势起伏的人，有他随行，能省去许多麻烦。
此刻见沈砚辞满眼紧张，生怕被撇下的模样，顾青云心下不由暗笑。这几日相处，他已看得分明，这位沈大夫于医道一途堪称痴迷，心思剔透，可在其他事上却显得有些……单纯。
“放心。”顾青云回应他的只有这简短二字。
但是沈砚辞听到这话，紧绷的肩膀瞬间松弛下来，他被困在这野狼寨已半年有余，虽说未曾受过苛待，但失去自由的滋味，终究是难以言说的煎熬，何况，他还有他要做的事，又怎能一直被困此地？
*
顾凌云被顺利接至黎阳县内。
黎阳县令李忠办事周到，早已备下一处清净宽敞的三进院落。
宁王见到顾凌云与顾青云兄弟二人安然无恙，悬着的心这才落定。他温声解释道：“你们舅舅确认你们平安后，昨日已启程返回金陵了。”
卢湛河身为一郡太守，身负重任，确实不宜久离职守。得知两位外甥性命无虞后，便将长史留在黎阳协理事务，自己先行返任。
顾青云对着两位长者郑重施礼：“这些日子，让院长与舅舅挂心了。”
“何必说这些见外的话。”宁王摆手，转而关切地望向苏太医，“凌云的伤势，现在情况如何？”
得知顾凌云的腿伤有望痊愈，宁王长舒一口气。顾凌云是他得意门生之一，他实在不忍见这年轻才俊步上他那侄孙的后尘。
若是这般英才成了跛足，该是何等令人痛惜。
*
苏太医与沈砚辞都住了下来，两人联手为顾凌云治伤。
顾青云原本还担心二人各有己见，没想到这一老一少终日切磋医理，谈症论方，竟成了忘年交。也是在这时，顾青云才得知，沈砚辞竟是药王李思明的关门弟子。
李思明之名，在民间如雷贯耳。
传说他医术通神，一生云游四海，活人无数，所著《百草注》、《针灸秘要》等医典，早已被奉为传世经典。
然而这位神医行踪飘忽，尤其近十多年来，几乎无人得见其踪。江湖间多有猜测，说他或许已登仙界，毕竟按年岁推算，老神医早已过了百岁之期。
这猜测确是真的。
五年前，百岁高龄的李神医在睡梦中安然辞世，无疾而终。陪在他床前送终的，正是年纪最轻也最得真传的弟子沈砚辞。
作为药王最后的传人，沈砚辞背负着师父未竟的夙愿，续写那半部《千药谱》。为此，他踏遍千山，尝百草、医沉疴，风餐露宿却甘之如饴。
苏太医得知这段渊源后，激动难抑。
原来，苏太医也是李思明的弟子，他那一手出神入化的针灸，便是师承恩师。
出师之后，苏太医便进了太医院，一待便是四十多年。
这些年，他不是没想过去找师父，奈何人在朝中，身不由己。等到他好不容易告老还乡，却不料师父竟已溘然长逝，徒留遗憾。
“阿晚，快叫小师爷。”苏太医忙招呼孙女。
苏挽月对着这位年轻的小师爷，郑重一礼：“见过小师爷。”
沈砚辞反倒不好意思起来：“免礼免礼！原来是苏师兄！师父临终前还提起过您呢。”
李思明的弟子很多，有些跟他的时间久一点，有些则是随手指点，能让他记住名字的不多，苏太医算一个。
苏太医跟在李思明身边近十年，那本《针灸秘要》，便是师徒二人联手所撰。
有沈砚辞这位神医传人与太医圣手坐镇，顾青云悬着的心终于落下，看来顾凌云的腿伤，应当无碍了。
而宁王得知此事，心中更是掀起波澜。
当年太子遇险，他不敢冒险用宫中太医，只好暗中倾力寻访民间神医，却不知那时李神医已然仙逝。如今机缘巧合得遇其传人，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涌了出来。
沈砚辞身在民间，应是不认得他那侄孙的。或许，这位神医传人，能治好他那侄孙的腿疾？
只是眼下当务之急是顾凌云的伤势，宁王只得暂压心思。
既然人已在眼前，便不必急于一时。
待确定顾凌云性命无虞后，宁王决定返回寒山书院。顾青云留在黎阳照料，待兄长伤势稍缓再一同返回姑苏。
卢屹本想留下，却被顾青云婉言相拒，最终只得随宁王启程。
临行前，宁王特意留下自己的亲卫，明为协助，暗地里却下了死命令，待顾家兄弟返回寒山书院之时，务必设法将沈砚辞请往姑苏。
*
苏太医擅长针灸，只是如今年纪大了，手不够稳，所以针灸的任务都交给了小孙女苏挽月。
苏挽月的手法精准利落，每一针都恰到好处。沈砚辞立在一旁静静观看，眼中满是赞许。
苏挽月扮作苏太医的孙子，化名苏晚，瞧着不过十五六岁的模样。
沈砚辞在师门时就是最小的弟子，常被师兄们打趣关照，如今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年纪更小、辈分也小的，忍不住摆起了长辈的架势，已经亲热地唤她“阿晚。”
“我跟着师父主要学习膏方药剂，不太擅长针灸，这方面还是阿晚更厉害些。”看着苏挽月利落地起针、收针，沈砚辞脸上不由露出欣慰之色。
哎呀，原来当年师兄们看他，是这般心情吗？
苏太医坐在窗边写完药方，抬眼瞥见沈砚辞那毫不掩饰的赞赏，神色依旧淡然。
这些时日相处下来，他早已看出自己这个小师弟除了在医术上机变百出，其余时候心思格外单纯。
他的目光悄悄转向顾青云，反倒担心这位心思缜密的顾小公子会识破孙女的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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装。
然而顾青云却是一脸平静，似乎并未察觉任何异常。
苏太医暗暗松了口气，却不知顾青云早就看出这小药童是个女孩。
顾青云到底是个现代人，读大学时身边就有同学热衷cosplay，女扮男装算是基本操作。况且他自己就生得一张过分清俊的脸，却比寻常女子多了几分英气硬朗。
苏挽月即便描粗了眉、穿着高领遮掩脖颈，那柔和的面部轮廓与纤细的骨架，终究瞒不过他的眼睛。
只是他并不觉得女孩子从医有什么问题。救死扶伤的白衣天使，从来不是按性别来论的，不是吗？
尤其是在这样的时代下，一个女孩子愿意学医，并且学得如此出色，更显难得。所以，顾青云对苏挽月，是由衷的敬佩。
顾青云也明白，当下的时代，她女扮男装也是迫不得已，所以即便识破，也打算装作不知道。
可没想到，意外还是发生了。
这日黄昏，苏挽月从厨房走出来，不慎被门槛绊了一下。她本能地伸出一只手去扶门框，袖口顺势滑落，露出一截白皙纤细的手腕，腕间那道姑娘家常戴的银丝绞花链子，就这么露了出来。
恰在此时，顾青云正从廊下经过，将这一幕尽收眼底。
苏挽月慌忙拉下袖子，抬头正对上他沉静的目光，心头猛地一紧。
她确信，顾青云一定看到了。
然而顾青云却只是轻轻颔首，语气平和：“小心些。这门槛是有些高。”
苏挽月怔在原地，见他目光依旧清明淡然，却并无半分异色，心里不知为何反而更加忐忑。
她咬了咬唇，一狠心，还是问出口：“你……刚才都看到了吧？”
顾青云知道她在问什么，也知道她在担心什么。
“小苏大夫医术精湛，这几日多亏你与沈兄悉心诊治，家兄的伤势才能好转得这般快。”他语气真诚，目光清明，“医者仁心，悬壶济世，本就不该拘于是男是女。小苏大夫年纪轻轻便有这等造诣，实在令人敬佩。”
苏挽月难以置信地看着顾青云，他眸光清亮，笑意温润，那张过分清俊的脸上不见半分讥诮与轻视，唯有真诚的欣赏与隐约的钦佩。
他……竟真的不在意女子行医，且发自内心地赞赏。
就连她的父母，也不曾用这样的眼神看过自己。
“顾公子不觉得……女子行医有违常理？”她按捺住心底过快的跳动，忍不住轻声问道。
顾青云摇了摇头：“救死扶伤，何以以性别而论？”
黑猫白猫，能抓老鼠就是好猫。
男人还是女人，能治病救人的就是好的。
可这世上，这么想的人，太少了。
苏挽月自幼便痴迷医术，然而她心里清楚，自己永远不可能像祖父那样成为一名真正的医者。如今能随侍在祖父身侧，观摩诊治、研习医理，已是莫大的幸运。
可她也明白，祖父年事已高，已逾古稀，不可能永远做她的倚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