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清河此刻有可能就在离她百十里地远的昌州城内。
宁露被这个惊天噩耗砸蒙了头脑,一夜辗转,坐卧不安。
翌日鸡鸣晨起,她顶着眼下的乌青,游魂般飘出门做事。
临行前一步三回头,反复叮嘱,做出的姿态比戏台上的薄命女更加苦情。
纪明习惯了她百倍放大喜怒的性子,知道她只是纯粹爱演,多是一笑置之。
即便如此,除了檐下听风,窗边看书,猜测宁露今日回家时的心情也成了他的乐趣。
到了日薄西山,人定时分,就是谜底揭开的时刻。
秋深露重,西南天气尤其多变,
宁露出门不久,万里晴空扭头就换了脸色。
乌云密布,北风卷地,篱笆院外过往农户脚步匆匆,互相叫嚷,提醒各家收粮。
秋收接近尾声,这会儿正是冬储时节。要是晒的谷子叫雨淋了,一年又是白忙。
任凭外头乱翻了天,纪明也只拢紧身上衣衫依在墙边,眼皮都没掀起一下。
旁人的生死离他太远,操心那些不及翻看手边的书卷来得有用。
书也是宁露路过某个村子顺手带回来给他解闷的,虽然无趣,也已经被翻得卷了页。
屋外风声萧瑟,寒气渐重,身上也生出疲沓。
偏头昏昏欲睡,正待阖眼之际,一个黑点从前院闪出,愈来愈近。
房门被倏地撞开,玉娘气喘吁吁闯入,怀中孩子挣动不止,面色乌青。
纪明慵懒抬眼,目光掠过那孩子,定在玉娘身上。
那人双目赤红,神色焦急,看看他,又看看外头越来越重的乌云。
快步走到床边,将那挣动不止的孩子在床榻的正中心放下,向着纪明俯首深拜,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玉娘几乎是边跑,边撩起衣袖束起,捞过院中斜放的扒犁大步流星往前院去。
他记得宁露说过,大成白日里常在山中,家里一应事宜都是玉娘独自支撑照拂,故而常常声嘶力竭气急败坏,也练就了干练利索的本事。
床上的婴孩仍在抽动,前院已然没了声响。
小儿惊风,窒息憋气的咔咔声在屋内回荡。
纪明却如入无人之境,听着雨声淋漓,出神靠坐。
一炷香过,那孩子瞳仁颤动,眼白向上吊去,一张小脸憋得青紫。
床上的声音越发微弱,纪明终于蹙眉起身。
秀窄修长的指尖钳住那孩童泛紫的脸蛋,扭向一侧。
顿了顿,他从袖中掏出素帕垫在那孩子脸下。
孩子死了,哭嚎的是玉娘。弄脏了床榻,叫嚷的恐怕就是宁露了。
思及那人每日回来的疲惫模样,纪明微微皱眉,凝向那婴孩的目光更显沉重冷冽。
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院中的土地变了颜色。
床榻上的孩子在他的拍打中渐渐将口中秽物吐净,嘴里空嚼了几下昏睡过去。
纪明坐在床边,盯着孩童的呼吸从急促转而规律绵长。
他最不喜管旁人的闲事,厌恶旁人的打扰。
玉娘显然也是能看出的。她还是装作不知。
农忙时节,前院里似乎总有突发事件,这时常发病的孩子变成无处安置的麻烦。
那农妇便想起他来,最初总还是客气问话,见他要么无视,要么回绝,又寻不出其他的法子,索性直接把孩子扔在这里,扭头就走。
次数多了,发现孩子死不了,她竟养成了习惯。
这无赖的招数和宁露如出一辙。
一个孩子于他不过蝼蚁,他懒得管。可每次玉娘来领孩子的时候,总会带些自家的炒菜放在桌子上。
他胃口不佳,浅尝两口,剩下的刚刚好够宁露当晚餐。
而那家伙,对玉娘的厨艺也多是称赞。
纪明垂眼低咳,压了压隐隐作痛的心脏。
吱呀——
饭菜飘香,热气氤氲。
那孩子不知何时换了睡觉的姿势,在床上横了一圈,蹭到了他身侧,在手臂下窝成一团。
“抱歉,纪公子,村子里有事耽搁,回来得晚了些。”玉娘扭捏搓手,赔笑指了指桌上:“我烙了几个油饼,想着宁丫头爱吃。还有这汤,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纪明扭头观望天色,约莫已近申时,是比往常晚了一个时辰。
他从孩童怀中抽出手来,抚平袖口褶皱,目光定在猪油饼上。
许多次前院菜香传来,宁露都会委屈嘟囔,猪油难得。
他知道她只是馋,并非抱怨什么。
纪明心尖胀满,鬼使神差开了口:“半斤板油,炼三两。”
“破费了。”
来往多次,纪明鲜少开口,总是用沉默或点头打发人。
骤然搭上话,玉娘不自在地笑笑:“公子帮了我许多,这不算什么。”
捱着他的幼童睡梦中下意识寻找热源,频频向他挤着。
纪明垂眼打量。
他面色苍白又没什么表情,玉娘看不出他的喜怒,慌里慌张上前把孩子抱进怀里,连连后退。
“天冷了,东西凉得快。公子还是尽快喝。我先带孩子回去。”
“呵护幼子,人之本性。倘若坏了良心…”纪明言语稍顿,缓声道:“恐神明看不过眼。”
玉娘脚步一顿,僵在原地。
“你说呢?”
猝然回眸,正正好看见纪明素来清冷的面上添了笑意。
不常笑的人突然笑了,叫她没来由脊背发冷,抱着孩子的手又紧了紧。
玉娘原本为了孩子想出的严辞反驳,打了转梗在喉口。
“油饼酥香,她一定喜欢。还要向你登门道谢才是。”
“不…不用了…本就是我该向宁妹子道谢。”玉娘毛骨悚然,匆忙道:“雨下大了,我先回去了。你慢用。”
玉娘狼狈疾步,夺门而出,护着孩子俯身奔向前院。
木门仍随着风雨散出吱呀声响。
目送他们母子出了门,纪明的笑容僵在脸上。
惺惺作态,虚与委蛇于他而言最为熟稔,今日入眼反是觉得恶心。
想来荒唐,不堪入耳的辱骂都可无动于衷,一声好人竟要替她出头了。
此女当真手段了得。
秋雨如织,天地间灰蒙蒙的幔帐越铺越大。
身后延绵山脉浸在云中,天也压得极低,视野也只剩下眼前的狭小一圈。
啪嗒——
宁露越过一方水塘,灵巧落地,终于拐到了一条正经路上。
今日雨急,山路泥泞,她走得小心,比往日慢了不少。好在一切顺利,拐过前面的大弯就是村口的槐树,再不多远就到家了。
凉风卷着几滴冷雨钻进衣领,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紧了紧蓑衣,加快脚步。
烟雨濛濛中传来零星粗哑的嘟囔,宁露眯眼望去。
路的尽头,两盏夜灯、三团黑影向她的方向走过来。
“救命,这么大雨还出门,是冤魂还是牛马啊?”
宁露嘟囔着把帽檐压低。
“真见鬼了,这破天气,还得来传话。那些老东西张口就哭爹喊娘。搞得跟咱们要为难他们似的。上头的意思,还让咱们惹一身晦气。”
对方的抱怨一字不落地钻进耳朵,她努努嘴。
听这话……像是牛马。
“要我说,还是去前面找个店,吃点热乎酒才好。卫大人是从京城来的,见过大场面,肯定有新鲜事听呢。”另一个谄媚语调响起:“卫大人,你说是不?”
“那没问题啊,这天气就该吃酒。天高皇帝远,难得舒服。”
宁露试图拐进小路避开,就听见对面的人扬声喝住。
“什么人!站住!”
已经穿越过来一阵子了,适应了原主的身形,原主的技能,就是没适应她的脸。
没有她的记忆,每次遇见陌生人,宁露总是本能紧张。
灯盏渐渐靠近,水洼倒影中投出三道身影。
宁露再次压了压帽檐,眯眼试图透过水里的影子分辨出对面的身份。
三人身上的衣服不太一样,两红一蓝。红的是平城府衙的衣服,一看就是官兵。
蓝的那位……
她壮着胆子偷瞄过去,衣服走线精细,护腕护肘一应俱全。想必是他们口中那位京城卫大人。
“你,做什么呢?”
宁露站定,将头埋得更低,哑着嗓子应声:“从西头村子借药回来。”
为首那人打圈瞄了她一眼,见她是个姑娘,卸下几分防备:“看你脸生,不是朱家坳的人。”
“不是,我是来投奔姐姐的。我姐姐玉娘嫁在这里。”
旁边干瘦的官兵走上前,绕着她转了两圈,啧声之余故意撞了下她的肩膀。
“你人生地不熟,让你去借药?”
宁露踉跄站稳,向后退开,声音发颤:“最近农忙,他们都在家守着谷子。”
那官兵尖嘴猴腮,紧跟一步作势就要搭手在她肩上,宁露本能快过脑子,侧身滑步无声避开。
至此,立在二人身后的那个卫大人才开始正眼看她。
上下扫视过后,他伸手扶正她的蓑笠:“姑娘是从何处到此的?”
“北边。”
“放屁,这是西南,哪里不是北。大人问你话,好好答!”
“哎,无碍。不要对小姑娘这样的语气嘛!还是怜香惜玉的?”卫大人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笑骂对方粗鲁之余,对着她又换上了温柔体贴的嘴脸。
“姑娘可曾见过一位郎君?他…也是外地口音,凤眼薄唇,身高八尺,气度不凡。””
对方说的每个词,都像是在往纪明身上套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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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露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尴尬笑了笑:“您说的这个,是个大人物吧?听着不像是我们能见着的。”
“你个女人,问这么多做什么。只需要答,见过还是没见过就行了。”
为首的那宽脸大胡子,粗着嗓子继续催促。
“我们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见着的都是些大老粗。要是见过这种,保准印象深刻。”
她抠抠手,一脸为难殷勤相:“我是没见过,这不是想着多问两句,说不定有什么线索能提供给大人嘛?”
那位卫大人笑眯眯横身安抚那大胡子,语气轻快:“是不是大人物并不当紧,只是这人于朝廷至关重要,如果姑娘能提供消息,赏赐是少不了你的。”
“不敢当不敢当。”宁露赔笑摆手:“军民一家,赏赐什么的才不是最重要的。”
“不过这人,我确实没见过。”
她自己身份不清,纪明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熟悉的人。
不管他什么来头,怎么都算是她唯一的同盟了。她才不傻,不会轻易交出去。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姑娘留步,你刚刚说去借药?那药可否给我看看?”
对方躬下身,双手撑在膝上直视她的眼睛。
药材金贵,不能遇水,一早就叫她揣进怀里了。
他要看,宁露不情不愿掏出来,递到对方手里,顺便扫了一眼他的脸,立时惊出一身冷汗。
这不就是那日山下拦下她和大成的官兵之一?
那人恍若未察,嗅了嗅药物,自言自语:“我要找的那位郎君,也是个文弱书生。”
瓢泼大雨遇风斜飞,水珠挂了宁露一脸,她没敢抬手擦拭,只捏着衣摆憨笑装傻,再问什么也都不应话。
那尖脸干瘦的小兵先没了耐心:“卫大人,要我说一个小娘们也问不出什么。你要是急着找人,明日带了画像挨个村子里翻一翻就是。”
“害。我家那位爷,两位也是知道的。要是急躁了,把事搞砸恐比办不成还要命。不然也不会派我出门找,让我那大哥在家守着了。”
那姓卫的提起他家主子和大哥,身后两位也立刻打了个寒颤,噤声不再言语。
宁露抿抿嘴,把药抢回来重新抱进怀里:“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我真得先走了。”
“好呀好呀。不过这天黑压压的,姑娘怕不怕,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那卫大人闻言笑弯了眼,似是坚持要将怜香惜玉贯彻到底。
她只是不应,一路小跑头也不回。
走到一半才想起可能会有人跟踪,又绕了几道弯,才拐进小巷往家去。
那姓卫的谈吐不俗,左右两个衙役开口闭口都想攀附,怎么说也是个大官。
对方提出来的每个讯息都和家里那位纪明一一对应,又口口声声说他对朝廷至关重要。
纪明那家伙随人的火石都值三两银子,举止谈吐更不必说。又想起前两天,他亲口说没有家了,还有他身上密密麻麻的旧伤。现在,又有官兵寻人……
宁露搓了搓手,又惊又怕,一个念头蹦了出来。
“他不会是被朝廷抄家灭门之后逃出来的世家公子吧?!”
这样昨晚他对谢清河感兴趣就完全说得通了。
“前有心狠手辣顶流权臣,后有多病多疑世家子。世界果然就是一个巨大的话本子。”
宁露脚步加快,砰的一声撞进树下人影。
“唔?谁啊?走夜路不开灯吗?”
“唔?!!你?!”
看清来人,她一手遮住他的脸一手回望,确认身后无人,反手将头上的蓑笠呼到了他的脸上,推着人往回走。
“下着雨,你出来做什么?”宁露气急败坏,压低声音。
“亥时二刻了。”来人顺着她的力道缓步向前,不以为意。
见她紧张,又忍不往黑暗中望去,被反宁露又一巴掌脸上。
“亥时怎么了?你担心我啊?”
他单手撑着油纸伞,怀中抱着蓑笠遮面,别扭狼狈又好笑可爱。
“来探你死活罢了。”
她若出事,他会很麻烦。
没骗她,纪明就是这么说服自己出门的。
“拜托,纪阿明。你和我现在的关系,放我们那儿,怎么也是包养与被包养的关系。你对我还是客气一点吧。”
“是吗?”纪明脚步稍顿,偏头侧身,余光再次瞥向身后黑暗,又状似无意望回眼前人。
他一字一顿:“我还以为,是公子和丫鬟私奔的关系。”
宁露楞在原地,开口之前先红了脸。
他都听见了?
半晌反应过来,快步跟上:“哎!那什么,我是为了救你啊,我可不是占你的便宜。”
老树弯枝,人影掠过,水珠下沉砸碎月亮,二人一来一回的斗嘴也匿于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