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后救下病弱权臣》
1. 绑定美强惨! “大哥
夏末秋初,爽风朗月,深山空谷。
一道黑影自高崖坠落划破斑驳夜色,被树影吞没。
“砰”的一声,闷响砸进土地。
“唔…好痛…”
“呼——没死,真是太好了。”
风停云散,重归沉寂。
仰面躺在地上的黑衣女子缓缓睁眼,环顾四周。
入目是参天古树,高崖峭壁。
伴着阵阵阴风,浓郁的血腥味在鼻尖弥散。
忽而风起,骤然响起的惊呼划破幽谷。
宁露猛地挺身坐起。
“这是哪儿啊?”
“嘶——”
骨缝里传来得散架般的痛感将人再度拽回地面。
“我不会是摔死了吧?”
宁露闭上眼拍了拍额头。
记得脱口秀演出结束,她从酒吧后门出来直接上了天桥人行道,紧接着就看到了难得的满月。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新段子,索性就贴着栏杆停下打字。
突然,一辆外卖电瓶车从非机动车道碾上了人行道,还冲她猛按喇叭。混乱避让的时候,她不小心撞到了年久失修的老旧围栏。
再然后——
眼前白光一现,她就在众人的惊呼下华丽地表演了一个自由落体,投身于闪烁连绵的车流。
狼嚎虫鸣交替起伏,叫人没来由地后背发凉。
宁露察觉到衣服布料的不同,伸手摸了摸自己的手臂。
这不是她的衣服。
下意识左右张望,再仰头又见圆月当空。
这月亮……
和她坠落前的看到的分明就是同一轮。
身下的地面透出来的潮湿软黏却明显不属于沥青路。
宁露攒够力气,再度尝试站起来。
所以,她是死了要过奈何桥了?
翻身撑着地面试图起身的功夫,踉跄一下又被脚边这段的树枝绊倒,再度跌坐在地。
头晕目眩,腿麻脚软。一段不属于她的混乱记忆涌进脑海。
十几个黑衣蒙面的男人执剑围攻,为首那人露出的半张脸上挂了碗大的疤,随着他讥笑眯眼更显得面目可憎。
“新帝登基,奉命清剿,尔等还不就范。”
“鸟尽弓藏,不愧是靖王。”
“住口!死到临头还敢攀咬!”
“她已入穷境,别废话,抓活的!”
“休想!!”
失重坠跌,呼啸的风声和男人咒骂在耳边散开。
记忆戛然而止。
那道清冷女声的轻蔑哼笑,和看破一切的了然语气也夜风中飘散,只剩下一层极轻极淡的悲凉与孤寂。
宁露仰头看向嶙峋峭壁,视线从凸起的岩石边缘画出抛物线,打了几个转,落在自己所在的位置。
这么高……
她都还活着。
她难道是——
穿越了?!
宁露扯了扯身上被树枝勾破的夜行衣,目光又落在布满薄茧刀疤的手指上。
不出意外的话,记忆中的女声应该就是她本人的声音。
根据她饱读小说的经验,极有可能是她掉下天桥和原主坠崖时间重叠,才导致了现在的情况。
所以,有可能是穿越,也有可能灵魂互换吧。
不管怎么样,好歹也是活下来了。
宁露没在死里逃生的喜悦中沉浸太久,就被眼前的恐怖气氛拉回现实。
荒山野岭,孤身一人。
她对这具崭新的身体,除了脑子里那段雪花片一样的零碎记忆,一无所知。
而且……
宁露想起原主跳崖前所说的鸟尽弓藏和靖王,没来由地打了个寒颤。
“怎么还有被追杀的剧情?”
“我可是连剧本杀都没玩过,又是太子又是靖王的…好复杂…”
宁露叹了口气,再次尝试站起身来。
她自认是21世纪最普通无用的脆皮文科女大,毕业后无经验无实习无背景的三无产品,穿越前仅有的脱口秀演员的兼职还是穷途末路之际死皮赖脸求来的。
要是这原主身上背着什么惊世骇俗的秘密冤情,她恐怕无力承担,摇了摇头不愿再想。
当务之急还是先离开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找到穿越回去的方法。
“这我可招架不来,还是早点换回来,咱们各扫自家门前雪吧。”
宁露捶了捶摔得发酸的身体,自言自语。
虽说她也过得很…寒酸,至少没有生命危险。
她这么一个读了很多年书还是只能靠讲段子勉强度日的单线条生物,一点也不想被卷进复杂的关系里。
也就是她短暂出神的功夫,乌云蔽月。
从天而降的闪电撕开漆黑夜色,山林瞬间亮如白昼。
宁露视线所及之处,映出一清晰人形。
只见那人身着藏青华服,背靠古木,死人般苍白的脸上满是血污。
轰!!
“天?!”
雷声骤起,宁露捂嘴惊呼,身子也随风抖出了萧索秋叶的架势。
宁露顾不得许多,猛吸一口气,手脚并用蹒跚而起,跌跌撞撞向后退了几步,撞在岩壁上。
“救救救…救命…那是什么…尸尸…尸体吗?”
“别人穿越都是入宫虐渣爽文,怎么到我这儿就是荒野求生了?”
周遭再次陷入昏暗,宁露下意识摸了摸身上,希冀于能掏出个什么趁手的武器自保。
空空如也,一无所获。
夜行衣,被人追杀,勇敢跳崖,这明显是武林高手的配置,怎么会连个暗器或者小刀都没有呢?
又翻了一遍身上,宁露终于死心,怯生生偷瞄着那尸体的方向合手做祈祷状。
“阿弥陀佛…无意冒犯…”
“没事没事。宁露露,天无绝人之路。”
“但是,姐姐,你一个杀手,出门怎么不给自己多备点武器呢,你这不是…”
瞄到地上被砸出的印子,想起坠崖前刀疤男说的话,她已入穷境。
……
悲从中来。
宁露叹了口气,认栽:“好吧,估计你过得也不容易。”
“看在你我好不容易活下来的份儿上,我尽量替你多苟一会儿。”
宁露搓搓手,搓搓脸,活动了身子,环视四周,选了一个看似安全的方向,撒腿就跑。
……
不知过了多久,宁露渐渐慢下脚步,双手撑在膝上大口喘着粗气。
越想越觉得憋屈。
她从小到大什么缺德事都没做过,至多就是在找不到工作的时候把奇葩HR编进段子里吐槽,还被正主听见。
都已经有了现世报,没必要现在这么折磨她了吧。
她……实在罪不至此。
风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
深夜山林,突然静得让人发慌。
砰砰作响的心跳声在此刻略显突兀。
汗毛树立,身体比大脑先意识到不对劲。
怪石嶙峋如狰狞假面,枞木无声摇摆。
忽浓忽淡的血腥味在鼻尖打转,没来由牵出一层又一层的鸡皮疙瘩。
更诡异的是……
眼前那棵树下躺着的…
不就是刚刚那个男人吗?
她刚刚明明挑了一个完全相反的方向。
宁露目瞪口呆,掉头就跑。
是他。
换个方向。
还是他。
再来一次…
又又又是他!
在第五次经过她落地时砸出的泥坑的时候,宁露终于放弃挣扎。
要么是鬼打墙,要么是迷路了。
总而言之,她逃不掉。
“有系统吗?能不能告诉我一声,为什么要这么折腾人。这大哥是原主的官配吗?”
没有回应。
“我需要攻略他吗?”
沉默无声。
所以,她不仅拿到了荒野求生的剧本,还连金手指都没有?
“要是有个导航就好了…”
再次抬头偷看向那人影方向,宁露忍不住腹诽。
“不管是官配还是攻略对象,前提他得是个活人吧。”
她没见过死人,胆子又小,实在没有勇气靠近检查。
跑又跑不远,怕也是真的怕,赤裸裸的两难困境。
宁露打算两个都不选。她决定赌一把,原地休养生息,躺平等天亮。
逃避虽然可耻,但是有用。
就近找了棵粗壮大树席地而坐的同时,她不经意扭头瞥见身后闪烁光斑。
宁露定在原地,迟疑间慢吞吞转过头去。
身后树丛之中,幽亮闪动的绿光高低起伏,分散四处。
是不是她精神过度紧绷出现幻觉了?
怎么平白无辜觉得周围多出了很多看不见的生命体,连氧气都变得稀薄。
她盯着眼前耸动的绿光,僵硬地吞了口口水。
不能吧?
不能是她想得那样吧?
绿影晃动,风声涩涩,野兽低吼。
眼前的景象太过渗人,求生的本能反复警告她这会儿不是躺平摆烂的时候,她必须快速做出判断。
宁露认命,大脑飞速运转的时刻,脚已经先动了起来。
一步,两步…她正逐渐靠近那男人所在的方向。
眼下,他不仅仅是这个荒山之中唯一确定的人类物种,可能还是她的唯一生机。
她希望他是个活人。
至少,不要是个死人。
今晚种种,太过诡异。她实在消受不起了。
终于挪到男人身侧,宁露在离他两步远的位置停下,声音发抖。
“你好…”
“请问…”
发颤的尾音被乍起的秋风拂散。
无人回应。
很好,和HR婉拒她的简历时一样沉默。
宁露只得又上前半步,壮着胆子在他身旁蹲下。
犹豫间,手已经先理智一步拨开那人眼前的发丝。
和她脑补出的血水喷溅,面目狰狞截然不同。
眼前这人,皮肤白皙透亮,五官立体,像是个端方公子。
至于…那嘴角的一点血迹…
实在是电视剧里美强惨的点睛之笔。
宁露不争气地咽了口水,感叹一句。
“这是真好看啊!”
上下打量,目光停在这人胸前。他的左侧胸口被血染红,似是伤在要害。
没有闪电的氛围加持,这人也没想象中吓人。宁露稍微放松一些,简单检查了伤口,伸手试探他的鼻息。
微弱的气流拂过指尖,宁露瞳仁猛地收紧,惊喜涌上心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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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喜大普奔,天可怜见!
欢喜之间,再顾不上害怕,她立刻在这人身边跪下,想要把人晃醒。
抬起的手尚未搭到肩头,她就被一股突然的蛮力制住,重重抵在地上。
痛哼未出,一股寒意自颈间皮肤渗进血液。
宁露刚刚松下的半口气,猝然梗住,暗叫不好。
不待她开口,那人阴冷的声音就从头顶渗下来。
“你果然胆大,还敢回来。”
得。
是她性缘脑了。
强制绑定的不一定是CP,还有可能仇家。
“哥…你是不是误会了?”
宁露扭动身体尝试着挣扎了两下,发觉自己被那人绝对压制,遂放弃抵抗。
“要不…您先听我解释…”
“名单在那儿?”
那人并不接招,只将手中匕首刀刃再度按下半寸,继续逼问。
“哥…不对…这位公子…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她被摁在地上,看不见那人的表情。
只听得他声音嘶哑,呼吸急促,以及…
她隔着衣服都能感受到他指尖的冰凉。
她错了,这人恐怕比死人还可怕!
宁露抿了抿嘴,心里发毛。
形势比人强,宁露放弃挣扎,死肉一样瘫在地上,叹了口气,悠悠开口。
“大哥,我是看你坐在这里,生死不明,好心救你。或许你愿意放开我,先搞清楚情况吗?”
抵在颈间的匕首无声加深。
沉默之中,凝在她肩头的威压只增不减。
好,他不愿意。
不用看宁露也知道,那人一定在用他X光一样的双眼审视她。
否则她也不会总觉得背后阴风阵阵。
“谁派你来的?”
“能有谁派我来呢?我命苦,前脚死里逃生,后脚醒来就在这儿了。”
然后就撞了鬼,想跑跑不掉。
就说女人的直觉没有错吧,她就说应该火速逃跑。
要是她还是原主的话…
不对……
宁露艰难扭头,露出半张脸,瞄向他。
“咱们认识吗?”
“你也在被人追杀吗?”
宁露嘴比脑子快,做出提问。
男人迟疑一瞬,匕首换了手,捏着她后脖颈上的衣服将人拎到眼前仔细端详。
四目对视,宁露确信,这是她二十多年来看过的最可怕的眼神。
阴寒锐利,毫不掩饰地轻蔑和戏谑,比刚刚看到的树后的幽绿荧光更叫人胆寒。
心尖猛颤,呼吸却几乎要停了。
总归是借用别人的身子,不能随便摆烂。宁露指向自己醒来的方向,再次挣扎输出。
“我…我叫宁露,醒过来的时候,就看见你一个人昏倒在这儿。”
那人视线并没有随着她的手势转移,而是微眯了眼,在她眼睛和嘴巴之间来回游走判断真假。
“我发现你之后。本来想走,但是…”话到嘴边,宁露咬了舌头,连忙转了话头:“呃…我担心荒山野岭,你一个人万一被狼吃了,所以我就过来看看…”
“就是说,我本意是要救你的。而且,公子大哥,我觉得如果你…想杀我的话…现在也不是个很好的时机。”
见他挑眉示意自己说下去,宁露觉得自己看见了希望,连忙加快语速,继续发力。
“你看现在是夜里,荒郊野岭,还有野兽出没。你现在身上有伤,最容易吸引野兽,而且你还不方便移动…”
宁露见他脸色稍凛,连忙重新放低姿态顺毛捋:“当然!您这两下,我一眼就看出来了。您肯定是武功高强,绝世高手…但…但是…这种情况下,有个帮手还是比没有好的,您说是不是?”
眼前的男人周身散出的寒意在月光下淬出冷冽,侧脸苍白到透明。
如果他会在两秒后昏倒,宁露也不会惊讶,但那她觉这人在晕倒前的一秒一定能把她干掉。
可他没有晕倒,也没有说话,只是一味的打量她。
这让宁露有一种他俩不是很熟,至少不是立刻马上就要搏杀的错觉。
她稍微松了口气,定了定神,挤出一个谄媚的笑,指向他胸前渗血的伤口。
“要不,我先帮您处理一下伤?”
古人云过,要想混得好,眼里得有活。
活命面前,面子什么都是浮云。
不待那人应声,闪电破空,雷声锤进幽林,风声大作。
空寂深山之中,狼嚎声再次响起,远近高低,此起彼伏。
察觉到手里的人打了个激灵,那人轻哼一声,将视线从她脸上挪开,投向远方树丛。
随着他的目光自上而下压向地面,眸中一闪而过的错愕被玩味取代。
宁露后知后觉从他的视角望过去。
喉间一紧,彻底心死。
八匹狼,呈扇形张开,将他们二人围困其中,步步逼近。
云层压低,空气凝滞,叫人喘不过气。
再回头,身边这人反手握了匕首,身形前倾,眉眼压低,已是防备姿态。
只不过,他嘴角上挑,呼吸浅快。
怎么感觉他还兴奋起来了?
宁露大脑一片空白,下意识攥住他的手腕。
“大哥,我还不想死。”
2. 肉盾or救星?
宁露双手握紧他泛凉的手腕,无比真诚地望进那双阴冷的眸子。
“不管怎么样,咱先活命再说,行吗?”
虽然眼前的男人一直想要她的命,但是对宁露而言,还是眼前的狼群更可怕一点。
“你有伤,一个人肯定没有两个人胜算大。咱们合作,活下去才能说别的。”
那人的目光快速在她脸上掠过,仍在评估她的可信性。
“咱两个一起,就算狼扑上来,先吃我,你都能活得久一点。稳赚不赔。”
宁露加大赌注,同时松开一只手,作发誓状。
男人敛息凝神的瞬间已将周围扫视一圈。余光所及之处,头狼徘徊着向前一步。
上方是峭壁,后方是陡坡,眼前是群狼。
大雨将至,他重伤在身,而这个女人……疑点重重。
他很快有了决断,撑住地面借力,后背紧贴着树干站起来。
见他的呼吸因着忍痛而断断续续,宁露连忙伸手搀扶。
脖颈一凉。
匕首再次横在了脖子上。
救命,好歹毒。
他竟然把她拉在身前当肉盾和…拐杖?
“既如此,就试试吧。”
身侧衣袂轻扬,血腥味随着动作飘散开来,狼群眼中精芒四射。而那男人的声音轻悠又带了些蛊惑。
宁露认命闭眼,无力反抗。
“撤。”
左右为难,她只能照做。
两人挪步,狼群便紧跟着有了动作。
或假寐,或俯身,或凝神窥伺。
偶有一两试图上前,均被男人挥动匕首发出的声响震慑,终是环形踱步。
无论如何走位,狼群与那人之间,始终隔了一个她。
不知过了多久,二人按照那男人的指挥推到靠近峭壁边缘,退无可退。
身后力道消失,那人应声跌坐在地。
腰背绷紧,头颅后仰抵住岩壁。
宁露重获自由,第一时间观察现下情境。
一块半人高的石头,暂时掩住他们二人身形。侧后方是不知去处的陡坡,斜上方是蜿蜒生长的岩中枯树。
瞥见他们脚下滴落的斑驳血迹,宁露探头出去。
果然路上也洒了血。狼群正沿着血印子收缩包围圈。
向后跑的话,他们两个,一个伤员,一个脆皮,必然跑不过狼群。
向上爬,好像是唯一生路。
只不过……
好高、好难。
在她抬头的光景里,那人不知哪里变出几根木枝,利落撕下衣摆布条捆成火把,立在掩体一侧。
火光震慑下,远处的狼群散开些许,从攻击的姿态恢复到窥伺状。
如果只看他干脆利索的动作,宁露绝对不会觉得他是个有重伤在身的人。
目光下移,落在他吃力起伏的胸口。
“还是得先止血。”
“来不及。”
那人摇头,指了指二人头顶。
他也看到了。
那颗歪脖树从石缝里生长出来,任风吹打,枝干也不摇不摆。
仰头再次评估那石头和树枝、树枝和延展出的石壁平台之间的距离,宁露自认很有自知之明,她实在不觉得自己一个每天通过呼吸完成有氧运动的人能实现这个高阶跑酷动作。
“没有别的办法吗?”她瞪大眼睛,希冀于这位极具bking潜质的男士能提供给她新的逃生思路。
“你可以不。”
男人向身后瞥了一眼。
火把的光亮减弱,狼群越来越近。
黑云也压得更低了。
下雨只会对狼的捕猎更有利。
男人抵住胸口慢慢起身,指缝中立刻有血渗出。
宁露犹豫着看了看他,又看了看自己。
他这样都行,她能不行?
就算她不行,万一原主可以呢?
冥冥之中,她又想起来记忆中那个有勇气面对追杀,又从悬崖一跃而下的女性,她一定不是个普通人。
再次瞄向代表生机的树枝。
“我爬!”
宁露挺胸抬头,右手握拳决绝捶向左肩,颇有壮士断腕的悲壮。
她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走向遮挡着他们的巨石,准备翻身上去。
“等等。”
手腕被男人握住,她整个人都被从石头上扯了下来,摔倒在地。
“你干嘛?”
那人从石缝中将火把抽出塞给宁露,拍了拍手上的灰,指向身后。
“我先。”
“不…大哥…我刚刚已经给你挡过肉盾了。你还想怎样?”
“是你说要合作。”男人不以为意:“肉盾只是投名状。”
“现在才是你发挥价值的时间。”
“喂!我手无缚鸡之力,万一狼冲上来,我岂不是必死无疑?”
尾音未落,他凤眼微眯,挤出轻哼,不置可否。
宁露见他不打算纠缠,只好上前一步,紧紧拽住他,好声好气道。
“哥,咱商量商量。我先爬也不一定爬的上去…你有武功在身,对抗狼群,总比我脱身的概率大。”
“爬不上去,那更不必浪费时间。”
他的眸子落在宁露灰暗色衣裤上。
她的头发、袖口和裤脚都被紧紧收束,虽然在的打斗中松散不少,也留有划痕,却也是货真价实的夜行衣。
他不是傻子,不会信她。
宁露跟着他的眼神打量自己。
心头一惊。
刚才精神紧绷,又位于暗处,她全没意识到自己此刻的穿着打扮,竟然是赤裸裸的刺客模样。
狼群眈视。
掌心落空。
那人无意在此刻纠缠,不再看她,踏石腾身。
血迹沿着石壁滴落,狼群涎水流得更欢。见他们有了动作,包围圈再度收缩,已有攻击之势。
事已至此,求生欲达到顶峰。宁露只得手持火把横空挥舞。
她一边试图用火击退狼群,稍有空暇便回头焦急确认那人的攀岩进展。
大概是因为有伤在身,他的动作不算连贯,几乎每动一次都要停下调整一会儿。
宁露急得直跺脚,又怕出声催促会惹他故意放慢速度,只能在心里默念阿弥陀佛。
岩壁上声响渐轻,再次回头确认,宁露目瞪口呆。
空荡荡一片真干净。
连个鬼影都没有了?
他人呢?
“哎!!”
“哎!人呢!你就这么走了?!”
说好合作的,利用完她就跑了?
人怎么能这么坏。
宁露倒吸一口凉气,回头再看那匹头狼的眼神只觉得是赤裸裸地嘲讽。
头狼獠牙毕露,伴着劈进山谷的闪电一跃而起。
这回宁露甚至来不及尖叫吐糟,凭着本能将手中火把用力掷出,转身跳上碎石。
火把正中狼头,火星四散。
“哎嘿!好准!”
雷声轰鸣。
狼群在巨响之中收敛攻势,宁露窥见一丝生机,手脚并用勾住石壁上的凸起,奋力攀向树枝。
一度有踏空失重的慌张。
可这具身体却好似习惯了这种行差踏错后的下坠,总能比宁露的脑子先一步做出反应,引着她转危为安。
比她想象中要顺利,很快就要到了…
指尖勾住岩石边缘,宁露上半身挺起,扒住岩石边缘,让自己的上半身处于安全地带。
甚至还来不及喘口气,她就看见了坐在崖边戏谑打量他的男人。
“身手不错。”
气定神闲,风轻云淡,毫不在意。
宁露懒得跟他说话,之扭过脸去,用力抬起腿试图攀上高台。
原主身形小巧,腿自然不长。
宁露试了几次以失败告终,竟觉得自己此刻像是被刮到峭壁上的破抹布。
吹又吹不掉,上也上不去。
转头瞪着他:“拉我一把。”
“名单在哪儿?”
又是名单…她来到这一个人名都没记住,编都编不出一个名单。
宁露气不打一处来,恨不得把他一把扔下去喂狼。
可她现在自身难保。
眼睛滴溜一转,她换上无辜的可怜笑意,捏着嗓子道:“哥哥你拉我上去,我什么给你。”
那人闻声轻笑,看破她的信口胡说。
和刚才的轻蔑哂笑不同,这会儿倒显得像是……看傻子一样的可怜?
“你低头看看。”
他声音轻柔,极尽魅惑。
事出反常必有妖。
“我恐高,我不看。”
“哦?”
挑眉不语,只是反手压了压胸口,垂眼盯着她的脚下耐心等待。
不知道是他本身就很擅长等待,还是看透了宁露…
果然,好奇心极重的宁露没一会儿就乖乖低头向下,心脏骤停,脚底打滑。
八匹狼只剩下两匹。
这两匹正在那石块上尝试跃起。
而且,它们…
一次跳得比一次高?!!
挂在石壁上的胳膊只剩酸软,就快要支撑不住。
宁露咬牙向上蹭了一点,骤然脱力失重,快速下滑。
“妈妈!”
就在她感觉自己的的脚跟和狼牙撞在一起的瞬间,石块的残影从鬓边掠过,击中那只狼眉心。
那狼挨了打,受力坠落,猛退了两步,伏地低吼,准备卷土重来。
“你最好快点…咳…头狼就快找到这儿了。”
男人好整以暇靠在一边,低咳之间投出两块碎石驱退交替跳起的狼,却全然没有打算伸手拉她上来的打算。
阴险小人,刻薄自私。
宁露自诩是佛系淡泊,从不与恶人置气,也从不赌气为难自己。
这会儿却被这人逼得破功,气急败坏,满脸通红。
“你等我上去!”
不再寄希望于求助,专心观察,真让她瞥见右脚边几步远的狭小凸起。
她甚至没有思考,本能踩上去,奋力一蹬,跃上平台。
说跃还是太体面了。宁露揉了揉摔疼的脸,翻了个身仰面躺着,恶狠狠地瞪向那人。
果然不是个好人。活该被重伤丢在那儿。
那人对她怨怼的目光恍若未闻,扫了一眼下方境况,抚着胸口缓缓起身。
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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木窸窣,矮草摇摆,循声偏头,并未直视却已然了然模样。
他踢了踢宁露的手臂:“既上来了,走吧。”
走?他休息好了,她气还没喘匀呢。
她现在腿软手软,站都站不起来,走哪儿去?
宁露叹了口气,哀怨地揉着的胳膊,身体虽然没动,眼睛却已经开始四处张望寻找下山的路。
要是她能找到生路和这个阴险小人分道扬镳,说不定还能活得更久一点。
四目相…六、八、十…
“狼?”
鲤鱼打挺,弹射出发,经过那忘恩负义的男人,宁露大发慈悲拽住他,头也不回向前飞驰。
“你快点!有狼!”
狼群紧紧跟在他们身后。
那人踉跄,落后半步,眼看着马上就要咬上那人的衣摆。宁露用力一带,半拖半抱,拉着他向前狂奔。
鬓边的风越吹越起劲,豆大的雨水砸在地上。
八百米都跑得满嘴铁锈味的宁露此刻如有神助,脚底生风,带着那人七拐八拐,竟渐渐和狼群拉开距离。
“怎么样,最后还是姐姐我大人不计小人过,你才能保住一条……啊!!”
得意不过两秒,宁露脚底一滑,膝头一软,连带着那男人一起滚下陡坡。
回过神来的时候,两人已经身在漆黑洞口。
那人身上有伤,又摔了一跤,脸色实在说不上好看。
宁露在心底默默感谢了原主一百零八遍,才不情不愿扶着那人一起走进山洞。
眼见着她修长白皙的颈子上青筋暴起,嘴唇抿得雪白,却愣是一声闷哼都没有。
“你歇着吧,我去找几块石头堵住洞口,防止狼来。”
“这回不管怎么算都是我救了你,可不要恩将仇报。”
宁露用大小不一的石块在洞口垒起半人高的城防,抬头向外。
“它们好像还在外面。”
那人缓过来一点,听她出话,兀自起身生了火。只两三下,零散的火星就被他引成一个偌大的火堆。
宁露旁观,心悦诚服,挑了一个离他最远的位置坐下。
雨声渐大,砸在洞口的石块上。
外面的狼嚎声脚步声此起彼伏。
“狼要是冲进来了,咱们会不会被困死在这儿?”
从小到大,宁露都是个专注应试教育的乖乖女,什么野外生存技能,实在少得可怜。
现在想活下去,就顾不得他是个好人还是坏人了。
铛——
那把曾经抵在她脖子上的匕首落在脚边。
“做什么?”
捡起那巴掌大的匕首掂了掂,柳叶窄刃秀气轻便,像是女孩子用的。
再仔细看,刀柄的皮绳明显有过修补的痕迹。
长得像个养尊处优小白脸,没想到还是挺节俭念旧。
他接着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丸药吞下,眸光微抬,落在宁露脸上。
火光之下,她那张惊慌未定的巴掌脸惨淡的可怜。眉心微蹙,垂眼扬手。
光影一闪,瓷瓶就落进宁露怀里。
“这是什么”
宁露倒出瓷瓶里最后一颗药,放在鼻子底下嗅闻。
“吃了它,狼就不吃我了吗?”
“磨成粉,洒进火里。”
那人声音很低,透了些疲惫,在光影中显得有些虚浮。
“药里有麝香。”
见她仍旧不解,那人开口解释。
话一出口,他便对对自己的多嘴不满,无声皱眉,不再言语。
宁露不明就里,向火堆旁靠近了一些,乖巧照做。
毕业后面试的这段时间,HR让她总结自己的特点,她的回答一律都是:执行力强。
虽然懂得少,胜在勤快。不管多讨厌领导,她都能专心做事。
辛辣的药香味在洞中散开,外面的细碎的声音果然小了。
她凑到洞口看了看,狼群明显退远了很多。
“麝香原来还有这么实惠的用法。”
她以为后宫才是这东西的主战场呢。
宁露拍了拍手,顺手将匕首递回到那人眼前。
他错愕抬眼,她也楞在原地。
见这人没有立刻接手,眸中的眼神从猜疑探究变成了纯粹的不解,宁露连忙把匕首揣回怀里。
“你身上有伤,我替你拿着。”
想起那匕首上的修补痕迹,宁露连忙加了一句:“我会替你好好收着的。下山就还你。”
这种时候,就是21世纪遵纪守法好公民也得自保啊。
那人的神色一瞬变得复杂,幽幽开口:“谁派你来的?”
“还没问呢,怎么称呼你?”
声音撞在一处,山洞里陷入沉默。
二人望向对方。
山洞被火光映得明亮,宁露在他的深眸之中清晰看见自己。
抿唇敛息。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穿越后的自己。
一道没什么温度和颜色的影子,五官浅淡没什么特色,单薄瘦小。
那股极淡的孤寂与酸涩再度涌上心头。
“柳云影,和你什么关系?”
那人盯着她的眼睛,换了一个问题。
3. 我是逆党?
宁露茫然回望,轻轻摇头。
她回答不了他的问题。
她也想知道,她此刻是谁,为什么会在这儿。
以及,如何生存,如何回家。
见她一脸迷茫,那人审视的目光化作不耐,背过身去不再言语。
山洞里只剩下木柴堆炸裂四溅的回响。
宁露打了个寒战,在火堆的另一侧坐下,盯着他把身上的衣服一件件剥开处理伤口。
火舌跳跃,他的影子投在墙上,挺拔坚韧,透着古人特有的含蓄美感。
因着失血过多,苍白脸上蒙了一层清浅的紫色,撕开衬里低头处理伤口的动作无声而缓慢。
他有条不紊,又十分专注。
抛开这人本身的品德不端,也算得上是养眼。宁露平时不算花痴,今晚却已经第不知道多少次觉得他好看了。
吊桥效应?又或者…想起刚才遇到的鬼打墙,她努努嘴。
原主和这人不会真的有什么关系吧?
可是他今晚的操作,吓人归吓人,仔细想想都是试探。
就好像,他没见过原主,也没见过他口中的那个柳云影。
宁露壮着胆子向他倾身过去:“看在刚才我也救了你一命的份上,你也回答我一个呗。”
“你叫什么呀?”
那人按在伤口上的动作一顿,偏头对上她无知又坦荡的双眼,怔了怔,耳根泛红,把衣服拉高几分。
宁露没注意他的反应,继续问。
“你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啊?怎么会在这荒山野岭被人伤成这样?还有,你要找的名单和人很重要吗?”
“你挑一个回答也行。”
话音未落,染满血的布条扔进火堆,火焰猛然跃起,吓得她向后仰身躲避。
无趣。
见他不语,宁露搓手向后退开一点,靠进两块石头的夹缝里躲着。
不说也行,不杀她就行。
最好明天早上下了山,他们可以分道扬镳。
她去找找原主的线索,顺便看看有没有办法再穿回去。
又是一块染血的布条丢进火里,血腥味很快就被那层薄薄的麝香盖住。
宁露再度被他的动作吸引。
藏青外袍沾染了血污和泥土,甚至很多地方还被树枝划破了。
狼狈不假,但这人不凡的气质也是真,想来非富即贵。
脑子里原主坠崖前,刀疤男的话一闪而过。
“哥,你是京城来的吗?当官吗?或者你认识当官的吗?”
随着她话音落下,那人的伤口也已经处理完,把衣服一层一层系好,转向她微微蹙眉。
“既明。”
“啊?”
“我的名字。”
“哦哦哦!纪明,哪个纪啊?季节的季,还是法纪的纪?”
虽是答非所问,可也算是有了回应。
宁露眸子一亮,乘胜追击:“哪个纪呀?季节的季,还是法纪的纪?”
似是没料到有此一问,那人哑然沉吟,缓声道:“法纪的纪。”
“好好好。法纪严明,国泰民安,好名字。小…阿明哥你一定是国之栋梁。”
脱口秀上台前,酒吧老板叮嘱过,初入社会第一要领,要有礼貌。
女生叫姐姐,要甜美,男生叫哥,要谄媚。
宁露谨记在心,清了清嗓子,继续搭话。
“叫我纪明就好。”
“阿明哥…你知不知道现在是哪位皇帝在任啊?有没有什么京圈八卦可以讲一讲?”
纪明对于称呼的抗争淹没在宁露的提问里。
眉心的川字不着痕迹地拢起,他双手环在胸前,身体向后仰倒,透出几分慵懒。
就好像这儿不是荒野山洞,倒像是他家后花园里的小亭子。
“我已回答你的一个问题,该我了。”
“你是谁?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为什么出现在这儿?”
他的声音低沉喑哑,一口气说多了话,慢吞吞喘着,还不忘用修长苍白的手虚掩在唇边挡住低咳。
同样的问题抛还回来,宁露目瞪口呆,大脑空白。
“我…从山那边来的,路上遇见了埋伏,失足坠落,掉落途中被树枝挡了一下,才勉强活下来。醒过来就什么都不记得了。”
“所以我不知道今夕何年,不知道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也不认识什么柳云影。”
一段话真假掺半,真多于假。
她自认真诚,也不心虚,还算镇定地回望进那双能看破人心的眼睛。
那人的指尖在手臂上依次落下,轻轻敲打。
深褐色的瞳眸被火光照得发亮。
终于,睫羽垂下,鼻翼微张,那道尖锐骇人的目光重新收回眼底。
纪明开了口:“乾宁二年,太子登基不足两年。”
太子?
宁露被对方随机触发的关键词吸引了兴趣。
她挺身坐起,抿嘴盘算。
原主那段零散的记忆中就提到了新帝和靖王。
按照常理,太子登基就是新帝,这个靖王…
要么是太子入主东宫之前的封号,要么就是另有其人。
原主跳崖前说靖王鸟尽弓藏,却被对方打断。
那原主大概率是靖王的人。
如果根据已知推未知,大胆假设太子和靖王不是同一人。
那原主是逆党,靖王也该是逆党。
坠崖之前,刀疤男的意思显然又在说,靖王和太子是一伙的。
所以,逆党另有其人?
而原主是逆党藏在靖王手下的卧底,利用靖王和太子的关系谋害新帝?
宁露被自己的复杂推测吓到,倒吸一口凉气,两眼不自觉地瞪大。
不管结论对不对,事实就是太子和靖王都想杀原主,也就是——此刻的她。
这不对劲,很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关系复杂,涉及党政,明显是个高端局。
不是她这个脑子里画满单行道,大学的社团关系她都搞不明白的人可以参与的。
得跑!
她得在追杀原主的那帮人发现她没死之前,抓紧找到穿越回去的办法。
下定决心,握紧拳头,猛拍大腿。
四目相对。
……
纪明靠在对面的岩石上,虚拢衣服,安静望着她。光影晦明不定,看不出他的情绪。
宁露尴尬堆出笑意,冲他点了点头。
“我……我暂时没有要问的了。”
她快被自己脑子里蹦出来的念头吓死了,全然没了和他斗嘴的心思。
“天色不早了,你也早点休息。”
纪明略一挑眉,透过石缝瞄向洞外泛白的天色,这时辰恐怕不是不早了,而是太早了。
他偏头向内,唇边无声浮起促狭。
这个古怪的女人说话做事毫无章法,古怪荒唐中带着一股他从未见过的莽直。
重伤昏迷中便听见这女人在身边横冲直撞,绝望哀嚎,探查他生死的时候不情不愿甚至于胆怯,开口却信誓旦旦自封他的救命恩人。
他此番离京为的是查出逆党名单。暗访西南的消息一出,各方势力蠢蠢欲动。想杀他的人不少,救命恩人倒是头一个。
今夜约他相见的柳云影,是刺客榜上的高手,以轻功与暗杀闻名,来去无踪,素不以真面目示人。她受人之托,要的也是他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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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
不过,眼前这个自称宁露的女人,生死关头多次相救,蠢笨贪生手忙脚乱也不像作假。而且,她竟像是真的不认识那把柳云影掉落的匕首。
他也并非笃定动机单纯。且不说逃命途中她脚力非凡忙中有序,不像是从没练功夫过的寻常人。就只是今日时值中元节,她出现在这儿,本身已不寻常。
官场浮沉,争夺多年,他最擅分辨虚实。如今让她搅动至此,已是罕见。
胸前的伤口在呼吸间牵动心脏,生出密密麻麻的刺痛。纪明无声放缓呼吸,闷声捱着,意识飘忽中眼皮也渐渐发沉。
宁露却睡不着,转向他发问:“阿明哥,你刚刚说的柳云影,是对你很重要的人吗?”
沉默一瞬,已近混沌的纪明无意识‘嗯’了一声。
听到回应的宁露,心满意足,全然没注意到那人的昏昏欲睡,接着道:“这个小匕首这么秀气,不像是男人用的。也是她的吗?”
应声抬眼,纪明眸中倦意尽扫,只剩下鹰隼一般锐利的目光。
“你别误会。我是看你把那匕首随身带着,又不顾自己性命地找人,觉得你应该是真心待她,这世界上,有真心,是最难得的。”
纪明合眼不语,洞内落回沉寂。
只当自己失言戳中了他心里痛楚,宁露暗怪自己没有边界感,尴尬吐舌,换个了姿势躺着,也不再说话。
人声渐歇,风雨稍住。
伴着天色转明,虫鸟欢鸣,昨夜的阴森可怖好似一场荒唐噩梦。
从高处落下,短暂放松之后,这具身体反应过来,开始叫嚣着酸疼,上下眼皮也不住地打架。
宁露缩在两块石壁的夹角中,周遭风吹草动都会叫她如惊弓之鸟,更别说生出睡意,只能瞪着眼直到天亮。
雷雨之后,晨雾散去,空气中都是清新草香。
这种安静自然的环境,最适合补觉。
困倦姗姗来迟,眼皮下坠,将将合拢。
“快搜!这儿!还有那儿!掘地三尺也得把人找出来。”
“找不到人,谁都得别活了!”
喧闹叫嚷传进洞中,震灭了最后一点火星。灰烬松动,簌簌逃散。
宁露如受惊小鹿猛地弹起。
纪明还没醒。
她只好先蹭到洞口,往外面张望。
狼群早就不见踪影。除了地上散落的几套兽骨残骸,一切正常。
“这儿有火烧过的痕迹!”
“这有血迹。”
“这也有!”
听着像是发现了他们昨天醒来的位置。
难道是追杀原主的那队人找下来了?
“我就说昨晚就该上山找,你非要等雾散。现在呢,雾散了,人没了,怎么交差?”
“那边!再派一队人去!”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粗粝的声音蛮横碾碎山间静谧,伴着枯叶被碾碎的擦擦声逐渐靠近。
山谷的空荡放大了声响,也加剧着她的恐慌。
宁露双手合十,祷告低语。
随即又怕不够,单手在额头和胸前猛划十字。
“不怕不怕,宁露露。”
“命运给你一个比别人低的起点,就是想告诉你,你能奋斗出绝地反击的故事。”
“天无绝人之路,没事的没事的。”
咔嚓——
砂砾滚落,枯枝断裂,脚步渐近。
宁露下意识摸向怀里的匕首,双手握紧横在身前,向后退了又退。
“喂!大哥!纪明!你醒醒!天要塌了。”
无人应声。
宁露觉出不对上前,握住他的肩膀。
好烫。
4. 脱险or遇险?
4
他发烧了!
一盆冷水从天而降,让宁露本就寒了半截的心彻底凉透。
咔嚓——
脚步声在身后停下,狭长的身影通过石块的缝隙透了进来,在地面上砸成细碎的黑斑。
“有人吗?诶!”
得不到回应,外面的人不耐烦地推了推。碎石三三两两落在地上。
那块被宁露用尽吃奶力气才拖到洞口的巨石轻松挪开缝隙。
高大壮硕的身形在洞穴外若隐若现。
来不及思考太多,宁露俯身捡了块巴掌大的石头侧身闪到一边。
洞口的石头被整个推开,那黑影看见昏迷的纪明,先是一声惊呼,迟疑半刻才向内迈进半步。
说时迟那时快,宁露猛地从阴影中跳出来。
“砰!”
“啊哟!”
进来的是个身着短褐粗布麻衣青年男人,反应不快却一身蛮力。
大手抬起紧紧攥住宁露手里的石块,用力一拽,就将她甩到了一边。他自己也因着惯性跌坐在一侧。
看他的装扮不像是官兵,倒像是山下的农夫。
宁露隐隐松了口气,向后挪了两步捱在纪明身边,开了口:“你你…你是什么人…”
“呵!吓死人啦妹子。你上来就拿石头砸人,我还要问你是什么人呢?”
那人一边嘟囔着,一边揉着被她撞疼的肩膀,向后挪了半步,找了块平滑的石头坐下。
再转头望向宁露时,她手中又赫然出现了一把短小的匕首,哆哆嗦嗦地架在身前。
见她狼狈模样实在可怜,来人微微放松了警惕,瞄向她身后烧得面色通红的纪明。
“我是山下朱家坳的,叫我大成就行。昨夜里狼嚎得渗人,村里派我上来看看有没有人受伤。”
“你们是干什么的?这公子…病了?”
顺着他的视线看了一眼纪明,他还是一副动弹不得,昏昏沉沉的模样。
宁露无声点头。
外面的脚步声越发杂乱,她的身体也隐隐发抖。
“这荒山野岭的,你们怎么在这儿?”
那人又问了一遍。
“我们昨晚在山上…”
衣角牵动,下意识看向纪明。
那人偏头向她,睫毛轻颤,呼吸略沉。
宁露立刻领会:“我陪我家公子上山采风的…昨晚上山,摔跤受伤迷了路。又听着外头有狼嚎,就不敢出去了。在这洞里呆了一夜。”
“大哥既是山下来的,能带我们下山吗?”
那人把他们二人的小动作全看在眼里,将他俩重新打量过,眼珠子转了一圈,没直接应下。
“你们从哪儿来,往哪儿去啊?”
宁露哽住。
这个时代怎么人人都是哲学家。
谁见了她都要问一句从哪儿来,到哪儿去。
她好想答他们,从东土大唐来,到西天取经去。
可她也清楚现在这会儿不是写段子的时候,宁露快速抿唇应答:“我们这不是走迷路了嘛。早就不知道哪里是来处,哪里是去处了。您能不能先把我们带下山,让我们安顿一下?”
“我家公子淋了雨,起了高热,这会儿正难受着。”
“带你们下山没问题。”那青年听见洞外不远处的搜查声,搓了搓手,目光转向洞口:“不过……你也听见了,这阵子不太平。你们这副装扮,谁知道你们是什么人?我也不能平白无故引火上身。”
“是是是。”
宁露知道自己这身夜行衣格外扎眼,只得尴尬赔笑。
再看纪明,俨然是人事不知的模样,显然指望不上了。
她只得伸手又将自己从上到下掏了一遍,仍然兜比脸还干净。
沉吟片刻,决绝抬头:“大哥,我跟您说实话吧。”
“他…不仅是我家公子。”宁露狠狠咬了一下嘴唇,痛到泪眼充盈,红着眼眶接着道:“我是公子的贴身侍女。我们两人朝夕相处,暗生情愫,订下终身。”
“可是……可是我家老爷不允,公子为了不让我受委屈,才决定带我私奔。后来老爷派人追捕,公子为了护着我才受了伤。”
她满眼深情望向纪明,握住他的手贴在脸上。
他身上因着高烧格外灼热,手却是凉的。
宁露担心再拖下去,这人真要烧出事来,转头挤出几滴泪来,向那人身边爬过去。
“大成哥,你看我家公子的衣着打扮也知道,他必不是普通人。若是能救他一命。等他醒来,您今时今日救命之恩如同再造,我们定涌泉相报。”
“我知道这世道没有银钱寸步难行,可是公子醒不过来…”
宁露暗自咬牙,死死攥住大成打着补丁粗麻布嚎啕大哭。
那人原本还有些犹豫。直到宁露从纪明身前挪开,他一眼看见那藏青外袍上时兴的花纹样式,心下暗喜,忙做了决断。
“行,我带你们下山。”
“外面的官兵…”
宁露面上仍强撑着悲伤,指了指洞口。
“这山上没人比我熟。你放心就是了。”
官兵的吆喝声逐渐大了。
大成也怕到手的鸭子飞走,连忙将纪明背起,沿着不起眼的小路疾行向下,走了一刻钟就见着一处破布和麻绳搭起来的窝棚。
窝棚后头停了一辆堆满干草的板车。
大成放下纪明,从板车的某个缝隙扯出一套女人的衣服塞进宁露怀里。
“妹子,你这身衣服太扎眼,先去里头换了吧。”
她踌躇不动,大成连忙解释:“这是我家婆娘的衣服。上回下地干活落下的。都这会儿了,妹子你也别嫌弃了。”
“不不不,我不是嫌弃。”
宁露没再推脱,抱着衣服钻进窝棚。
她确实不是嫌弃,就是单纯地不知道古人的衣服该怎么穿。
好在平头百姓的衣物简洁利索,没那么多讲究。她在窝棚里折腾了一会儿,勉强能够穿好。
等她出来,那板车上的干草已经搬下来大半。纪明被大成安置在板车上,左右都用干草围着,不仔细看根本分辨不出人形。
辗转下山的路比想象中还要蜿蜒复杂,宁露早就数不清自己拐了几道弯,爬了几个坡。
转念一想,原主都躲到这么隐蔽的地方了,那靖王和太子还追在屁股后面杀…
后背发凉。
“自从老皇帝身体不好了之后吧,这世道就一直不太平。就拿我们这儿说,昌州下面的小地方,又穷又破的,老百姓一直安安稳稳过日子。这几年,来盘查的官老爷越来越多,一会儿查反贼,一会儿查逆党。这不最近,又说有大官要来。”
“要我说,有那闲功夫查反贼,还不如查查那些当官的钱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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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妹子,你说是不?”
宁露回过神,连忙接话应下。眼珠滴溜一转,她趁机发问:“那反贼逆党都是谁呀?查到了什么吗?”
“要是查到了还能漫山遍野的找?这不,最近两天又多了好几拨官兵布防找人。”
大成停下来擦了擦汗,指向前面的岗哨,转头低声神秘道:“昨晚中元节,好像就出事了。听说是进山的人都撞了鬼,还丢了好几个大活人呢。”
“中元节?!”
宁露瞪大眼,伸手穿过干草握住纪明的衣服。
“是啊。半夜好几个从山上跑下来的官兵都说碰上了浓雾,跟鬼打墙似的,还有狼嚎。”
“要我说,就是这些当官的坏事做多了,冲撞了山神,遭报应。”
没听见宁露搭话,大成以为是自己说得不妥,连忙找补:“你别误会,我不是说你家公子。我说的是那些乱打乱杀的…”
“我知道。”宁露白着脸赔笑,勾着纪明的手生了潮热,已分不清是他们俩谁出的冷汗。
“对了大哥,你说老皇帝身体不好,那不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想起昨晚,纪明说太子已经登基两年了,宁露岔开话接着问。
“是啊。两年多了。”大成叹了口气:“说是太子做了皇帝。不过跟咱也没什么关系。离京城那么远,谁做皇帝都一样。”
“倒是听说这新皇帝身边有个姓谢的大官,做事特别狠。太子登基后,好几个不支持他的大臣都是他派人暗杀的,死的时候连个全尸都没留。这次也是因为他要来昌州,管道上才多了这么些官兵的。”
“都是些表面风光,吃苦得还是咱们百姓。”
抬头见岗哨就在眼前,大成脚下一转,信步拐进一条小路,避开了盘查。
“也是。”宁露随声附和,只觉得果然不管是什么时代,指点江山评判时局的还是这么一群人:“那靖王呢?他怎么样?”
“靖王?早些年他还经常在昌州呢,太子当了皇帝之后,好久没听见声儿了。”
“那……”
她还想再问,就见前面的村子里走出一队人。
为首的侍卫身形颀长,锦衣玉带,腰间配一把长刀。跟在他身后的士兵也个个高挑健壮,隐隐透着贵气。再看那侍卫旁边站在的老者,身子佝偻,皮肤黝黑粗糙,和大成的肤色如出一辙。
这么一比,宁露再迟钝也能看出,这队侍卫来历不凡。
“大成!”
“村长老爹。”大成背在身后的手轻轻摆动,示意宁露噤声,自己放下板车凑了上去。
“我正找你,玉娘说你上山还没回。”村长冲着身旁的侍卫拱手介绍:“大人,这就是朱大成,这一带他是最熟的。”
“大人们要进山,你熟悉,带着走一趟。”
朱大成侧身指向宁露:“大人,老爹,那是玉娘的姨家妹妹。家里遭了旱灾来投奔,刚到,还没落脚,我把她送家里去就来,行吗?”
那侍卫的目光在宁露身上稍定,面不改色,轻轻颔首。
“我先送你回家。”
朱大成小跑回来架起板车。
宁露反手抓了抓车上的干草,确认无误后才微微低头,将碎发垂在眼前遮住本就不明显的五官。
经过侍卫身边,为首那人侧身闪避。
擦肩而过,忽而风起,香气四溢。
“姑娘留步。”
5. 真·病秧子
宁露顿住脚步,无声屏息。
晨风自身后吹来,一张扁平的脸蛋就被碎发整个包裹住。
她没有抬手整理,只躬了躬身,低头望着地面。
侍卫信步上前,仔细打量之后,在她身侧落定,俯身嗅闻,眉眼凝起警惕。
“姑娘平日里用的是什么香?”
“嗯?”
瞳孔地震,嘴角抽动。
正想着如何敷衍,黑影笼下,那双官靴从她正前方又靠近几分。
那只手搭在腰间的长刀上,有意无意拨弄着刀柄,叩出哒哒的声响。
此情此景,饶是这一路上最为话多的朱大成也不敢再出声,推着板车往边上闪避,似乎开始后悔因为贪财揽了这个大麻烦。
宁露心里暗暗叫苦,好不容易找到一个能暂时栖身的地方,她可不想再惹上什么官司,连忙解释。
“没…没用过什么香…”
昨晚,她和纪明在泥地坡地中滚来滚去,哪还能有什么香味,更别说她刚刚还换过衣服。
“大人,我赶了好几天的路,这身上多半就是汗味。”
这当官的总不能有什么特殊癖好吧?
宁露低头闻闻袖口,果然只是最寻常布料味道。紧接着又反手捞起头发猛吸一口,若有若无的温和暖香在鼻尖散开,她的笑容霎时僵在脸上。
是昨夜在山洞内燃得那药丸。
麝香?
香气已然不像初点燃时那么刺鼻,经过时间沉淀,反而透出暖玉旧书一样的柔和。
观她神色变化,那当官的再上前一步,刀柄抵住她的下颌将脸微微抬起。
“您说的是这个?”
前有纪明的X光扫射开路,这会儿对上来人的审视,宁露竟然能应对自如了。她挤出笑意,小心翼翼握住刀柄推开一点,指向自己发间。
“我昨夜上山,在雾里迷路,误打误撞闯进一个山洞。这香味是那山洞里自带的。”
“那山洞里可有人?”
“进去的时候是没有的。”
为首的那人和身后的侍卫交换了眼神,还想再问,远远就听着一高挑俊朗的少年慌张招呼。
“卫斩!”急奔急刹,尘土飞扬,那少年在他们身侧立住,极快地扫了宁露,附耳低声道:“咱们的人在山上看见了靖王手下。”
名唤卫斩的冷面校侍卫眉心蹙起,回头和宁露确认:“你确定是在山洞中沾染的气味?”
“苍天可鉴!”
宁露立刻抬手做发誓状。
朱大成见她解释清楚,又凑上来,笑着圆场:“妹子说的那山洞我知道,我们就是从那儿过来的。小的带官爷去。”
卫斩同后来的少年对视点头,又商量了什么,一同先行往山上去。
宁露则跟着朱大成一路走进村子深处,转进茅草搭成的院落。
“玉娘!”
屋里妇人听见院子里的声响便迎出来,人未到声先至。
“你去哪啦?村长刚才来叫你,说有官爷要进山呢。”
她一身未着色的粗麻布料,短襦宽裤,左手抱着孩子,右手拎着锅铲。
迈出屋门时,玉娘一眼就看见了宁露身上的衣服,立时生出戒备,回身将孩子安置在内侧的摇床中,上前拎住大成的耳朵不满低喝:“你这是干啥?”
“你小点声。”
大成就着玉娘的力道向前进了两步,两人躲在房门口嘀咕着什么。院落不大,零星能听见些言语,无非是钱财、贵人、私奔,清白人家、好处……
玉娘仍是将信将疑,看向宁露的眼里虽有动摇,但防备也没少一点。
宁露无奈再次挤出无害笑脸,点头示好。对方也只是扫了她一眼,没给什么好脸色。
从昨晚睁眼到此刻,她一直为了活命而尴尬赔笑,艰难求生。
这是在新中国从没有的痛苦体验,比求职面试不遑多让。
已然累及,宁露实在没有力气再想如果他们不能收留她和纪明怎么办了,脸上的笑意也挂不太住。
她背过身去,在板车旁的栏杆边趴着,脸朝下耷拉到干草中。
偏头就对上纪明的眼睛,因高热生出赤色,盈着一层蒙蒙雾气,与昨夜火光中的刻薄判若两人。
宁露顺手把落在他脸上的干草拂开,望向他因着喘息吃力起伏的胸口。
“怎么…还不走…”
“我能走到哪儿去?”
“咳…”
低咳牵动伤口,纪明阖眼颤抖,偏头把痛哼闷声咽下。
两人都不再说话,只能听见几步外的夫妇俩互相说服。
“你只想着好处,你想没想过,他要是死在这里,又或者…”
更为刺耳难听的话散开之前,纪明恍惚觉得一双手捂在他耳朵上,隔开了尖锐的诅咒和猜疑。
本已混沌的意识再度挣扎出清明,他强撑着抬眼看向宁露。
仍是那张没什么特色的脸蛋,垂眼凝眉,面无表情地暗自用力,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很小很小的事。
纪明唇角无声敛起,衍生出莫名的酸涩情愫。
他年岁不过廿五,却早早听尽世间极致的刻薄谩骂,人人都怕他听不清。这是第一次,有人怕他听得到。
难得的,他生出了慈悲心。
“你走吧…别管我了…”
勉强开口,声音低弱,吐字含糊,完全是凭借言语的本能。
宁露却听了个清清楚楚,一时间竟觉得这人没有昨晚那么面目可憎,自私自利了,心里舒坦了不少。
她大人不记小人过,抚平他的袖子:“你别说话了,我会尽力救你。到时候,你不要翻脸不认人就行。”
倒也不是全为他好。
现在这种情况,她都没搞清原主的身份,也没有原主的记忆,唯一的线索就是原主的脸。
无法分辨敌友,无处可去,万一出门碰上原主的敌人,上来就把她杀了,那她还不如和他一起。
确定的对手总比未知的敌人让人觉得踏实。更何况,这位确定的对手还身受重伤,没有攻击性。
没听到他的回应,宁露只当他是再次昏睡过去。抬手捡了些干草堆在他周围,揉搓着几乎笑僵的脸蛋,凑到大成夫妇面前。
“不好意思,打扰了”
原想着将山洞里上演的哭戏重来一遍,半路就被玉娘抬手拦下。
“要说你们也是苦命人,借住倒是可以。”玉娘捞起围裙擦了擦手,对着一脸殷勤的大成怒瞪一眼:“得提前说好,我们就是普通人家,吃了上顿没下顿的。没的本事平白无故多养两张嘴。”
“你也不用拿什么公子的家世背景来糊弄我,他病成那样,嘴都发紫了,郎中看了有没有办法还不一定呢。”
话虽如此,大成急着出门,也还是玉娘帮着宁露安置了纪明,又从村里找来了郎中。
简陋的草屋之中隐隐透着一股霉味,空间狭窄只放了一床一桌,两侧便是些有了年岁的破旧农具。
宁露趴在床边,好奇地盯着郎中诊脉时不断轻点的手指。随着时间流逝,眼神又渐渐变成疑惑。
“大夫,他受了外伤,又发烧,是不是感染了?喝些退烧消炎的药就能好吧?”
老郎中捻着胡须的指尖错开,收手长叹,轻轻摇头。
“姑娘,你家这位小郎君,不是寻常伤寒。”他再次凑近端详了纪明的面色,确认了什么,才沉声道:“脉象沉细,乃气血两亏,虚劳重症。恐怕这外伤只是引子。”
“气血两亏?虚劳重症?”
宁露费了些力气消化这八个字,试着把它转化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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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可以理解的语言体系:“是说,过度劳累,油尽灯枯?”
郎中点了点头,补充道:“心肺不足恐是积弱。能至今日,说明早年将养得当。只不过这新伤过重牵动旧疾,病一起发了出来。”
心肺不足?
宁露一愣,指向床上那人。
他?
昨晚那个爬岩壁比她还快,逃命的时候和她狂奔几里地的人?
疑惑在脸上爬开之前,宁露旋即想到昨夜疾奔摔下陡坡后,这人就动弹不得,满脸倦色了。
她当时还以为是摔倒的时候扯到了伤口。
想通这点,宁露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舔了舔嘴唇,艰难吞咽。
原本是看他身份不俗,觉得能跟他合作,寻一线生机。
这下好了,是个药石无医的病秧子。
“那现在怎么办?”
宁露开口叨念,声音很轻,不知问得是自己,还是郎中。
一直抱着孩子在门边踱步的玉娘闻言,松了口气。
在此之前,她一直有意无意地在宁露和纪明之间流转观察。总觉得二人的关系并非说得那般情深。
直到眼下,看宁露因大夫的话黯然失色,心中疑云渐开,举步向门外走去。
“老夫惭愧,医术不精。恐怕只能金针渡穴,再用参药稳住,争得一线生机。若为长久计,还是要寻到此前为郎君看诊的先生才好。”
“那……那就按您说的来?”宁露又想起来什么,忙问:“这得多少银两啊?”
老郎中听到此问,停下取针囊的动作,捋了捋泛白的胡须。
“诊金针灸五钱,头三日的汤药三两,后续调养,五到八两……”
一连串的几钱几两让宁露听得头晕迷茫,看向昏迷不醒的纪明,又往门外望去。
玉娘刚才已经说得足够明白,而且她家也不富裕,想必也没法出手相帮。
孤立无援。
“大夫,我们是初来此地,身上的盘缠都在路上丢了。”见郎中的神色变得复杂,宁露以为他误会了,连忙摆手解释:“我不是说不给钱,我是想问能先用物件抵押吗?”
她快步走到桌子前面,把从纪明身上掏出的火镰火石举到二人之间。
这是他们两个人身上掏出来为数不多的值钱物件了。
空气骤然停滞,感受到郎中的为难,宁露只好又提出新的方案:“或者有没有什么办法?”
“比如,先让他好起来一点,先醒过来。让他自己想办法呢?”
这个听着好像更离谱了。
就在她做好了老郎中怒斥她荒唐,并拂袖离开的心理准备时,老人家苦笑摇头,松了口。
“看你是玉娘的亲戚,这诊金我不收了。你先备下三日的药钱吧。”
不等宁露欢喜,老郎中接着泼下冷水:“这位郎君的身体…说白了就是拿银子换命。你还是要做好准备。”
“至于这火镰…”
玉娘在外面站了一会儿,见屋内两人均面露难色,再回来的时候,手里握了个沉甸甸的钱袋子。
“二伯。药钱你先拿着,先救人。旁得再想办法。”
老郎中得了主意,点头,转过身放下床边帘子,准备施针。
倒是宁露被眼前转机搞蒙了,喉间一紧,哑然鼻酸。
“姐姐。”
“我可不是白帮你。”玉娘从她手里抽走火镰,反复打量:“二伯一个人,又是郎中。要你的火镰也没用。权当我跟你换了。”
这火镰虽然小小一个,却能看出是优质燧石所制,边角嵌了银丝可说是上乘。
“那这能抵多少银子啊?”
玉娘把那火镰举到窗边,凑着光才看清上面的刻纹,只觉得莫名眼熟。
“怎么觉得在哪儿见过?”
6. 真·穷
玉娘到最后都没想明白自己在哪里见过火镰上的花纹。
直到昨天,山里折腾了三日的官兵无功而返,草草散去。大成才捞着机会去了趟城里,把那火镰火石典当出来,换了三两银子。刚好抵了这三日的药钱。
宁露起初还觉得少,满脸遗憾沮丧,反被玉娘骂了个狗血淋头,说她贵府出来的小姑娘当真不知道柴米油盐贵。
听着玉娘把那三两银子换算成了百来斤的大米,宁露才大跌眼镜,犹如五雷轰顶。
一个打火机,三天的汤药,换那么多人的口粮。
宁露头一次对那郎中说纪明是在拿银钱换命有了实感。
果然,无论是在什么时代,有钱能使鬼推磨都是世间真理。而她,也永远对有钱人的世界缺乏想象。
“药给你熬上了,你看着点别又糊了。”
她刚从篱笆下面钻进院子就听见玉娘隔着窗户吆喝,忙连声应了。
相处几天,玉娘一家的情况她多少也看出些什么。夫妻两个人带着一个生病的孩子生活,举步维艰。当日帮她垫付的药费更是玉娘为数不多的积蓄。
宁露自知不能总是拖累,等到那搜查的官兵一撤,就去外面找生计。
她嘴甜腿脚也快,趁午饭后的这段时间,她帮这家送个东西,替那家搬个物件,一来一回就能凑出两口吃的。
破砂锅里深褐色的药汤咕嘟咕嘟冒泡,整个院子都散着一股清苦药味。
宁露吸吸鼻子,把手里拎着的干粮挂到窗边,挽起袖子往墙角阴凉处去。
角落里,几个破陶盆搭成的简易火炉,底下塞了稻草、枯叶,甚至还有牛粪用作燃料。
手指在鼻尖扇了两下,屏住呼吸把手里的破布叠起几层,打圈调整着容器的位置。
药熬得差不多了,估计是玉娘一早就帮着照看。宁露连忙起身冲她挥了挥手,以示谢意。
对面仍是嫌弃,熟悉了她的性格之后,宁露也不放在心上,只管乐呵赔笑。
毕竟,这破砂锅也是玉娘费了半天劲翻出来的。
破——指的就是物理意义上的破,底部边角熬穿了两个拇指大的洞,要想将就着用,只能斜放。
转动砂锅的时候,药汁飞溅洒在手背,痛得她原地起跳,第一反应却是把手凑到嘴边舔了一口。
这碗药这么宝贵,一口都不能浪费。
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宁露禁不住又垮起小脸,沮丧叹气。
“这难道就是对我一日三餐吃外卖却还不知足的报应吗?”
“那我知错的话,能让我回家吗?”
扑——
炉火晃了晃,灭了下去。药汤就着高温的余韵仍在咕嘟作响。
顾不上再追忆过往,她端起砂锅滤出汤药,又用木棍将锅里的药渣捞出铺开。
不管里面躺着的那位大哥以前是什么身份,在她想到办法赚钱买药的之前,都只能委屈他先喝着回炉的草药了。
一连串的事情做完,宁露额头上已经冒出冷汗,取下方才挂起的干粮,捧着滚烫的药碗推门进屋。
床上那人果然还是没醒,无知无觉地睡着。唯一的好消息就是针灸过后,发了汗,退了烧。
郎中说,剩下的就是要将虚空的身子慢慢补起来。
宁露有自知之明,明白自己不可能完成这种这种艰巨任务。
她没想过要做救赎文女主,只希望纪明能快点醒过来,给她指条明路,快速推进剧情。
她想回家。
药碗就手放在床边,宁露先是把那人从侧卧转成仰卧,又将所有的枕头被褥叠好摞高,扶着他缓慢起身靠坐其中。
最初老郎中说他气血两亏,心肺不足,她还不晓得其中厉害。这两天只剩她自己从旁照顾,她才发现这个人起坐翻身都会喘,动辄憋得小脸发紫。
“嗬…咳…”
宁露在床边盘腿坐下,绕开他胸口的纱布,有一搭没一搭地给他顺着气。
药碗上空氤氲散着热气,明显不是能够入口的温度。
等药凉的时间,刚好够她吃饭。
“今天吃的是野菜做得窝窝头。”宁露举着吃得在他鼻子下头晃了一圈:“李婶儿人好,说我瘦,多给了我一个。我还想着,你要醒了,我就勉为其难分你一半。”
“跟你说,我发现了一件很神奇的事情。”宁露顿了顿,觉得他多半是听不见,果断决定一吐为快:“我腿脚真得很快。你还记不记得,咱们那天逃跑的时候,我的腿在前面飞,狼在后面追。”
“当时,我还以为那是肾上腺素作祟。”
“但是今天,李婶儿家养的鸡被狗追。你都不知道,那个鸡飞狗跳的阵仗,气得李婶儿跳脚。我三两步就赶上了,反手一捞,左手抓鸡右手拎狗。搞定了。”
“真是太牛了。”宁露艰难吞下一口窝头,接着说:“而且,我发现翻墙也很容易。要不就是你们这儿的墙太矮了,轻轻一跳就能越过去。要么就是,我弹跳力惊人。”
“原主真的好厉害。留下的技能这么有用,要是她在我们那儿,说不定还能和博尔特、苏炳添比一比。”
说起原主,吞咽的速度放慢,声音里添了些伤感:“不知道她在我那儿过得好不好。我没什么本事,留给她的除了高度近视就是颈椎病。希望厨房里的螺蛳粉她吃得惯。”
抬手撑其侧脸,百无聊赖看向他身上细细密密的伤痕。
老郎中说,这都是陈年旧伤。
“看你,新伤叠旧伤。恐怕也是个刀尖舔血的苦命人。”
视线上移,落到纪明脸上。
眉骨高挺,鼻翼窄薄,下颌锋利,加之以苍白皮肤和微微散着紫气的唇瓣,整个人都像蒙了一层磨砂滤镜。
是美的。
只可惜这种面相多半冷漠寡情,精于算计。
不能轻易沾染。
“都这样了,在山里还能当荒野镖客,也算是个狠人。”
“不过还是恭喜你,又活过一天。”
“先喂你喝药吧。”
“我爸我妈都没这个待遇。天地间独一份。要是这样,你醒过来还怀疑我要害你,我是真没招了。那就真的要六月飞雪了。”
“还有,你别嫌我啰嗦啊,小明哥。现在就咱们两个,而我之前兼职说脱口秀,是靠嘴吃饭的,嘴碎爱说是吃饭的本事。您多担待。”
喂药的动作稍顿,宁露为自己脱口而出的梗拍案叫绝:“谁不是靠嘴吃饭呢。哈哈……这个段子好。记下来,回去用。”
搅动药碗,舀出半勺送到嘴边。汤汁一半渗进唇齿,一半沿着嘴角落下。
褐色水痕在颈间划出极浅的印子,宁露连忙掏出帕子给他擦了。
“这碗药对现在的咱们来说还是很贵的。而且咱现在穷的,我就差把你身上的里衣也扒下来卖了。”
昏迷之中,那人的眉心微微拢起,呼吸也沉了几分。
“咳咳…”
鬓边发丝散落,颈子柔若无骨往一侧垂去。
宁露连忙伸手托住,给他上下顺着气,拍打后背。
念起此刻他吃的药也是用他自己的东西换来的,她吞下哭穷的话,转而安慰他。
“不过你放心,你运气好,碰见的人是我。有我一口饭吃,就有你一口药喝。我尽量想办法救你就是了。”
“只能是尽量啊。我也自身难保呢。”
见他嘴唇的紫气不散反重,鬓角也蒙了冷汗,宁露有些紧张,视线转向床边的药碗。
这服药已经熬了两次,颜色都寡淡了,想必药效也不会太好。
她不是没想过把人丢在这儿自己跑路。可没办法啊,素质教育培养出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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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就是素质高,她做不出这种事。
“这样行吗,你再将就将就,多喝一口。我一会儿就去找郎中再抓服新药来。”
抿紧的嘴唇张开一条细缝,宁露喜出望外。
不管他听进去多少,总归也是顺利吞咽了几下。
一碗药剩下半碗,倒了又嫌浪费,宁露说话说得口干舌燥,干脆当水喝了。
转头见门外人影摇摆,她给纪明塞进被子,才起身轻轻拉开一道门缝。
“大成哥?”
宁露有些意外,下意识往前院儿看。
“哦,邻居家嫂子生了,玉娘帮忙去了。”朱大成往里挤了半步,探头看向床边:“公子可好些了?”
"还是那个样子。"宁露被他强硬的力道顶着连连后退,只得拉开门引人进来。
“你也是不容易,让人看在心里也不落忍。”朱大成叹了口气,在长凳上坐下,接着说:“玉娘晌午还跟我说你出去帮人做事了。”
“借住在这里已经给你们添麻烦了。我也在找别的办法贴补。”
“有妹子这个良人照顾,公子也是有福气。”朱大成身形佝偻,双手来回摩挲,为难开口:“既然你开口提起,我就不绕弯子了。家里的情况你都能看见,实在是揭不开锅。虽然说公子用的药,也是拿东西典当的…”
对上宁露已然了悟的眼神,朱大成干笑着往下说:“且不说进城一来一回需要功夫,二伯一日日来施针出诊,也不能分毫不给是不是?”
“外头已经有些风言风语了。我们夫妻俩倒是没事,就是怕坏了妹子你和这位公子的名声。”
“大成哥你说的我都明白。”宁露回头看了看纪明。
说话的功夫,那人昏沉间呼吸顿促,冷汗淋漓,似是又沉入了万般不适。
今日种种反应,她有点担心这人并非全然无知无觉。
宁露也不是个多么仁义的人,只单纯觉得在病榻之前算计这些太过残忍。
她侧身横在床前,声音压低,打算速战速决:“我再想想法子,明儿跟你和姐姐一个交代。”
“妹子,你没明白的我的意思。”见他不接招,大成更加直白地盯向她腰间的匕首:“你看,要是有些多余的钱帛能够打点,不管是官府的人还是街坊邻里,咱们都能说得上话,您二位也能住得安生些,是不是?”
话已点破,宁露不好再装傻。可这匕首,是纪明给她的,又是对他颇有意义的物件。她没有处置的权利。
“朱大成!”
没等她开口,院子里传来呵斥声,朱大成闻声,身形一震,反手擦汗。
抬眼就见玉娘双手叉腰立在院子里,怒目圆睁,伸手直指:“你在胡说八道什么!给我滚出来!”
“你咋个回来了?”
“人是你领回来的!这会儿又说这种腌臜话!你也好意思!”
玉娘三步并作两步拧住朱大成的耳朵,拎着就向外走。
临到门口,偏头瞥了眼宁露,粗声道:“只要不惹上官司,你只管住着。”
话音未落,飞起一脚边将朱大成踹到院子里,房门关上却能零星听见哀嚎。
宁露跌坐长椅松了口气,伸手摸向腰间匕首。
今天出门的时候,她顺手把这东西塞进腰带,图个安心。没想到在路上打了个照面的功夫,就被朱大成看进眼里。
“还是放起来好。”
向外拽了两下没能成功,好像匕首尖端卡在了哪里。宁露累极,懒得低头检查,用了蛮力一扯。
刺啦——
认命低头看,衣裳赫然豁开了一道口子。
气极反笑:“人倒霉喝凉水都塞牙。
“我可不会缝东西。”
伸手试着抻平布料,越摸越觉得不对。
硬的?她这件里衣好像还有夹层?
7. 有救了
用匕首豁开夹层的缝线,一道白影从腰间丝滑滚落。
宁露手忙脚乱接住,定睛一看,是块精雕细刻的白玉祥纹玉佩。
落日余晖洒进屋内,映得玉石通体晶莹。
“这应该能换好几十两银子吧”
“所以……我们有救了?”
“原主不会是救世主吧。真是我的贵人!”
宁露紧紧攥着手中玉佩猛亲两口,激动地踱到床前。
“小明同学,你听见了吗?你有救了!”
床边俯身,扬手一晃。
似是想到什么,宁露的笑容僵停片刻,又哀怨地将玉佩拎回眼前。
这块玉是用相当精巧的绣工缝进了里衣夹层。她本人进进出出几天都没觉出异样。
“藏这么深,这东西对原主来说一定很重要。”
她要是就这么拿来典当求生,实在不厚道。而且,如果顺着这玉佩去查,说不定还能查出些原主的线索来。
宁露趴在床边戳了戳纪明:“怎么办啊?”
没人回答她。
没人能帮她。
宁露盯着那块玉石反复看了半天也没得出结论,只能先放回夹层封好。
日头落下,天很快就黑透了。
屋里没有烛火,理所应当地陷入昏暗。
刚安顿下来的时候,宁露是喜欢晚上的。
古代乡村的秋夜很舒服,偶尔的流水虫鸣比白噪音视频还要治愈心灵。
而且明月当空,又不像现代的城中村那么漆黑不见五指。她躺在院子里就能看见星星。
宁露忘性大,仰在草席上,百无聊赖看天被染成藏青,远山洇成水墨画,就可以把生计和生存暂时抛诸脑后,只庆幸自己又活过一天。
可西南的秋季降温最不留情面,夜晚一日赛一日的寒凉。到了今夜,宁露再架不住院子里的风凉露寒,早早卷铺盖躲回屋内。
没有手机,没有人聊天,没有星星……
“真的很无聊,只能睡觉了。”
“小明哥,今晚很冷。”
“咱俩凑合凑合吧。”
……
其实除了第一晚,她一直守在床边以外,剩下的时间她早就挤占了床的另一半。
就那一张床,这人又没有意识,没有反抗的力气。她干嘛要让封建礼教剥夺她安稳睡觉的权力。
不过……今晚不太一样。
白天看他的肌肉动作似乎比前两天多了些。她总觉得,好像是快醒了。
还是要客气一下的。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同意了。”
“你放心,我睡相很好,不占你便宜。”宁露顿了顿:“我以后也不会拿名誉威胁你的。”
狭窄的木板床上,二人之间只有一件衣服叠出的楚河汉界。
宁露调转方向,与她头脚相对互不干扰。
“你别说,这样还有点中年夫妻的感觉呢。”
“真好啊,又活过一天。”
“晚安啦,小明哥。”
院外月华如水,室内呼吸绵长均匀。
那双闭了很久的眸子在黑夜中缓缓睁开,目光下沉落在脚边的蜷缩身影。
瞳仁和漆黑的深夜交融一处,看不出情绪。短暂的凝视之后,那双眼的光华再度涣涣,无声阖上。
不知道是哪家的鸡鸣率先破开晨雾,紧接着整个村子的牲畜都被唤醒。从西至东,绵延不绝。
宁露反手将被子蒙在头顶,哀怨叹气。
“丫头!”
“喂!小丫头!宁露!”
木门被拍得吱呀作响,摇摇欲坠,宁露认命起身。
“姐?这么早?”
院子里,站着和同样头发散乱的玉娘。只不过宁露是睡眼惺忪,玉娘却衣裳带血,满眼通红。
被眼前情状吓得清醒了不少,宁露开口:“这是怎么了?出什么事了吗?”
“没事。昨天嫂子家生娃,一直折腾到这会儿。”
“不顺利吗?”
“女人生产,哪个不是九死一生。没事。”玉娘整个人似是疲倦浸透了,声音也不像往日那么浑厚有底气。
她抬手把怀里的包袱推进宁露手里:“我从二伯那经过。他说你那小郎君的外伤该换药了。”
“可我……”
“人命要紧。”玉娘见她推辞,瞪了眼,又搬出那副凶巴巴的模样:“叫你拿着就拿着。每笔账都给你记着呢!”
“玉娘!俺得出门上山了!咋连碗热汤都没有?”
前院男人的声音还带着睡意,只听动静就能猜出他是刚醒。想必是懒腰都没抻完就在开口要饭。
“催命鬼!没的吃就饿着!只知道叫,不会自己睁眼看吗?”玉娘紧接着顶了回去,那边瞬间哑火。
见她眼里血丝密布,宁露心尖抽动一下:“我有什么能帮你的吗?”
“咋?家里没米了,你想喝汤也没有。”
“不是。”
宁露到嘴边的话又被前院男人的叫嚷打断。眼看着玉娘明显烦躁了起来,宁露抬手扯住了她的衣角晃了晃。
“你等我一下。”
俯身把装着瓶瓶罐罐的包袱放到地上,她背过身从破洞的衣服里掏出玉佩。
定了定神,再次认真端详了一遍那玉的模样,在心中牢牢记下。
用力捏了捏才坚定转身,拱手递了出去。
“这个,你能不能再帮我换些银两。”
宁露看不懂玉器,只觉得虽然比不了纪明身上的东西,但好歹是块玉,总能抵上些许。
“换出钱来,咱们再分呢。”
篱笆外头,驴蹄嘚嘚敲着石板,熹光把老者的身影拉得老长。
院内朱大成的叫嚷,孩童的哭闹,和纪明清浅的咳声混在一处。
整个世界都醒着,整个世界都嘈杂。
玉娘没看那玉,而是先看向了宁露:“从前咋没见你拿出来?”
“现在这不是山穷水尽了吗?”
“要是顶重要的东西,为了男人抵出去换钱,你可得想好值不值。”
“你不刚还说人命关天?”宁露听出她的意思笑着打趣,不等玉娘骂她,自己立刻接了话:“肯定是为了吃饭。要是能换出点钱来,平了郎中的诊金。换你这个铁公鸡手底下一口饭。那不是再好不过啦?”
前院还在催。
玉娘只好接了那玉佩贴身放着,匆忙点头转身。
走出两步,又回头冲她摆了摆手:“还早,睡你的觉去吧。”
宁露面上一囧,利落关门。
玉娘才不会懂她每天睡到中午抵抗饥饿的生存之法。只要捱到正午起床,出门做事,一天就能省下两顿饭,怎么都是划算的。
前头院子升起炊烟,不一会儿就弥开饭香。
宁露吸了吸鼻子,只是瘪嘴叹气。前后院子,她每天都能听见玉娘院子里跟打仗一样,锣鼓喧天,总有做不完的事情。
穿越了才知道,天下女人从古至今就没有过容易的。
伴着饭汤的香气,宁露的肚子咕的一声唱起曲儿。
“得!今天起这么早,又有罪受了。”
“这日子什么时候能熬到头呢?”
“好想回家。”
宁露把昨天没啃完的半个窝头吞下,洗了手回到床前。
“很好,今天也没有再发烧。”
“那咱们换药了。”
“小明哥,你要真是豪门贵人,能不能给你的救命恩人扔个万两黄金当谢礼啊。”
又开始了。
只要靠近这张床,她就会像中了邪一样自言自语,不知疲倦。
平整躺在床上的男人喘息声骤然放轻,睫羽微颤。
“你不要嫌我话多,你要知道我的脱口秀专场可不是免费能听到的。”宁露完全没注意到那些细微的动作,在床边蹲下,熟练解开包扎伤口的布条。
“怎么也得在某团买一杯九块九的饮品,才能入场。”
那声音逐渐降低,掩饰不住的心虚和尴尬。
“好像是长好了一点。”宁露凑上前去,敛息端详。
少女的呼吸和心脏仅有一线之隔,近乎同频的放缓动作。
半阖的眼皮隐隐抽跳,挣扎半晌,终是靠着强大的意志力回落下去。
宁露全然不觉,只觉得半蹲不便发力,索性换了个跪坐姿势,倾身探到他身上。
药粉在指尖抖动中均匀散落,姜黄色的辛辣味将绽开的皮肉紧紧裹住。
“好想吃烤肉啊。”
宁露吞了口水,委屈呢喃,手上的动作却也没停,又贴近一点。
她很瘦,他也不遑多让。两幅骨架贴在一处,硌得人生疼。
可她是暖的。
纪明的身子终年畏寒,到了秋冬无论多少汤婆子都捂不热。就在她的气息拂过伤口的刹那,零星暖意从胸膛渐开。
嘴唇翕动,无声抿紧。
白皙的胸口上,那层精瘦的薄肌随着药粉融化隐隐抽动。
“应该很疼吧?”
宁露停住动作,抬头看他。
空气凝滞,一呼一吸间,眸光相撞。
她倒没有太大的反应,只扬了扬手中的瓷瓶:“你醒了,我在给你换药。”
“你要自己来吗?”
一言既出,宁露在心底冲自己翻了白眼,想也不能啊。
不出所料的,那人眉尾轻挑,似笑非笑轻轻摇头。
躺了这么久,他动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似乎也是拿准了他无力反抗,这女人非但没有避嫌收敛,反而更加肆无忌惮。
浆洗过的布条贴在伤口处,渐渐绷紧。
她再度倾身,手从他胸脯上方攀过肩颈,布条从他身下掠过。
肌肤相亲,纪明率先红了耳根,用尽全身力气也只是偏了头。
“你…做什么…”
“包扎啊。”
宁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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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过他的颈子向后看,捋直他身后布条上的褶皱:“你一直这么躺着,如果不扯平,会硌得肉疼。”
开口的光景,气流喷洒在颈间,烧红了耳垂。
“离我…远一点…”
“你别紧张。我不会趁机对你做什么的。”宁露轻笑,抬手在他肩膀轻轻一拍,调侃道:“还是太瘦了,多吃点会更好看。”
纪明阖眼,无比后悔自己在此刻醒来。
身侧窸窣,瓷瓶叮当碰撞,胡腾起身。两步之外,又听得桌椅摇晃吱吱呀呀。
砰——
木门被撞开,一阵风刮了出去。门外生出一阵杂乱脚步,哀嚎絮语。
继而脚步渐远,周遭陷入死寂。他昏睡间向神明祷告乞求的清净在此刻如愿。
纪明动了动僵硬的手指,一点点压上胸口。
心脏的跳动仍带着迟滞感,呼吸间延绵出细密刺痛。无论是外伤还是岌岌可危的心肺,都在叫嚣着提醒他又一次的死里逃生。
救了他的……是那个古怪的女人。
他试着梳理昏迷前后发生的事,无奈病重昏沉,脑雾弥散。
思绪乱作一团,任凭他怎么努力都拉不住线头的一端。
木柴劈啪作响,浅浅的药苦味透进屋内。
再醒过来的时候,宁露一手举着汤药,一手掐腰站在床边,如戍边守疆的战士般正气凛然。
“郎中上午出门看诊了,下午才有空过来。你先把药将就喝了。”
药是用昨天剩下的药渣熬得,已经是第三遍了。那药汤的颜色都从深褐色变成了浅黄,说是茶汤都有人信。
纪明初醒,眼中尚蒙着雾气,陷在微微泛黄的被子里。
嘴唇翕动,声音嘶哑,索性把未出口的话吞咽回去。
“那我扶你坐起来?”
“我自己可以。”
他一字一顿说得很慢,虚弱地没有说服力。
宁露也不和他争,把汤药放下,坐在床边,安静看着。
白皙的指尖紧紧扣住床沿,小臂因着用力青筋暴起。
头刚离开床头半寸,那脸色就惨如金纸,哆嗦着躺回原处。
几乎同时,宁露起身,双手穿过他的腋下,一手环腰,一手托着他的后脑,稳稳抱起。
她娴熟的这动作仿佛做过百遍。
纪明被这情状震惊,气急败坏又说不出话来,只呼哧呼哧地喘着。
“你…咳咳…”
又惊又吓间,天旋地转几欲作呕,颈子软软往一侧歪去,被宁露一把捞住。
“男…男女…”
“你没事吧。是我动作太快了吗?”
他的挣扎絮语,全被宁露当做痛哼抛诸脑后,开口又是另一个话题。
纪明蹙眉,嘴角下沉,一味垂眼喘着,匀不出半分力气回应她。
良久,勉强回神,哑声道:“放开…”
“你坐的稳吗?”
“放手。”
停顿片刻后,那人应声,带了些悲壮和决绝。
他一手勾住床边的雕花栏杆,一手撑住床板,身体缓缓后靠。
两只手几乎抖成了筛子,刚包扎好的伤口渗出血来。
宁露在旁边看得心惊胆战,却也不想触他霉头由着他逞强。
等纪明坐好,她才从脚边端起药碗,捱着他坐下。
“药还烫,可以等会儿再喝。”
这一系列的动作太过自然流畅,以致于纪明都有了他们两人相识已久的错觉。
“男女有别。”
纪明拎起枕边的里衣,披在肩头,重复了刚刚没说完的话。
“那也要分情况吧。”
宁露原本懒得分辨,抬眼一扫,却见他整个人虚弱单薄的白纸一样,偏又一双耳朵红到滴血。
还挺腼腆纯情?对他那套陈旧理论的不耐烦化作了玩味,抿嘴憋笑,连连点头。
纪明一眼看穿她的敷衍,意图发作,却又是一阵撕心裂肺的咳嗽。
摇摇欲坠的身体再次被她扶住,身后多出一块垫枕。
“咳…”
眼前这个女人,行事做派毫无礼制章法,叫他分辨不出她是真傻还是另有所图。
“先吃药吧”
碗递到眼前,纪明没有伸手接,只是安静盯着那碗颜色特别的汤药。
“我没下毒。”
被他的看得发毛,宁露有点心虚,捞起一个瓷碗分了一口出来。
“你不放心,我可以喝给你看。”
不待纪明开口,仰头饮尽。
纪明眯眼打量。看她这副模样,知道的是在试毒,不知道的以为她是渴了。
他抬手,准备从宁露手中接过药碗。
余光瞥见她脸上的一道血痕,定睛再看,她那张小脸已然绯红一片,鼻下渗出两道血柱。
顺着他的眼神抬手用力一抹。
鼻血?
宁露哑然:“我说我没下毒,你信吗?”
8. 好香 宁露背过身去抹了把口水。
“大夫,怎么样?您倒是说话呀?”
郎中抬手捻须,悠然晃头,在宁露的催促中缓缓睁眼。
“郎君虽是醒转,可心肺两损,是积劳之症。还要好好修养才是。”
宁露趴在床边,抬头瞄了一眼纪明。
就他那个样子,大夫不说,她也知道。她现在最担心的是自己的性命和自己的清白。
小手高高举过头顶,在郎中面前上下摆动,吸引他的注意。
“轮到我了。”宁露把袖子拢起来露出干瘦纤细的腕子,径直搭在脉案上。
“这……”
“您看他做什么,给我把脉就行。诊金也是我出。”
见郎中率先看向纪明,不满抱怨,五指张开在郎中面前晃了晃。
正在郎中犹豫的时候,她搭在脉案上的手腕一凉,薄薄素帕盖住了她露出的肌肤。
宁露回头去看,纪明反倒装模作样瞄向别处。
很细心,以及——
古人有时候真麻烦。
“怎么样?大夫,我这是中毒了吗?还是秋天太干燥上火了?应该不是中毒吧?”
好人难当,没想到救命恩人也需要自证清白了。
宁露急切地催促了几声,就见那老郎中露了笑意。
“姑娘没事,不必惊慌,只是姑娘体质偏热,温补太过才会流鼻血。”
“温补太过?”
她每天饥肠辘辘,还能温补太过?
“郎君亏空太过,故而我下了些重药。对郎君有益,对常人来说还是太过。”
把个脉,连她偷喝药的事情都能看出来?
宁露揣着满满尴尬把郎中送出门。回到房间就撞上纪明那满是戏谑的眼神,窘迫之间不自觉抬高了声量:“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每次费半天劲,你也只喝一口,药那么贵,当然不能浪费。”
“现在你信我是没有下毒了吧。”
“你救了我,我当然相信你。”
他端起那碗早就放凉了的药饮尽,捡了帕子压住不断溢出唇角的咳嗽。
待到喘息平了,眸中戏谑转成无辜,一字一句缓缓道:“既怕浪费,以后熬好的药,都请你尝过再送来吧。”
“那倒也不用,你没听说大夫说……”宁露舌头在嘴里急刹车,倒吸一口凉气:“你想让我给你试药?”
“你是不是搞不清楚现在的状况?现在,是我救了你。你觉不觉得自己提出这个要求有些过于冒昧了?”
纪明半靠在床上,腰背挺得笔直,指尖轻轻敲着床沿。
见她急了,慢条斯理开口道:“正因为你救了我,我才敢把要事相托。”
“一口药,于你无损。却能安我的心。郎中也说了,安心休息才能好转,也好早日……寻到出路,不再拖累你。”
这句话还是说得长了些,纪明的脸色逐渐苍白,字句之间停顿良久。
就在宁露还在盘算他的意图的时候,纪明偏了头,眉眼中带了些困惑无辜:“还是说,你这药里,真有我不能知道的秘密?”
“怎…怎怎么可能!你不要含血喷人啊!”
宁露一蹦三尺,音调也持续走高:“我跟你说,举头三尺有神明,我对你这个不知底细,不知来历的人,可以说是问心无愧了。你少给我阴阳怪气。”
话音未落,外头就有人敲门,见是玉娘领着村长上门,她才想起来前天答应了帮村长送信的差事,匆忙噤声,冲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
“估计要天黑才能回来,如果夜深了还没回……”宁露打量着他病恹恹的模样,毫不掩饰自己的嫌弃:“那你就当咱俩散伙了,你就再找别人试药吧。”
不待他回应,木门吱呀一声关上,隔断了院子里的日光。
隐约听见宁露同院子里的人自然寒暄,笑骂间还不忘托付玉娘帮忙照看他。
“郎中说了,他躺了那么久不能轻易下床。姐姐你帮我看着点他,别让他摔啦。”
微微合上的眼皮轻跳一下,纪明眉心不自觉收拢。
他确实病得太久太重了,以至于竟无法看出这女人言语间的虚实。
大病初醒,周旋这么久已是强撑,就这么半坐着昏睡过去。
再有意识的时候,黄昏将至,门边黑影徘徊。
纪明敛了气息,凝神沉声:“谁?”
“公子你醒了吗?”
门外的人听见动静,这才松了口气,推门进来。
他没见过这人,但记得他的声音。
“你是…朱大成。”
抬手压住领口,将一侧的外袍披在身上,艰难坐起。
看他动作迟缓,大成应声疾走两步上前搀扶。
谁料连衣角都没碰见就对上那人眸中的疏冷,朱大成被那没来由的威压摁在原地,脚下发软,退了半步尴尬赔笑。
这些日子,纪明昏睡,都是宁露和他们打交道。那小姑娘没有架子,和谁说话相处都大大咧咧,丝毫看不出豪门贵府丫鬟的稳重,再加上经济拮据,朱大成对他们的身份越发怀疑。
可亲眼见到这位公子……
大成心里捏了把汗,换上谦恭谄媚的笑意:“宁妹子出门前把公子托付给我家,这不,我就来看看公子您这儿有没有什么需要帮忙的。”
“什么时辰了?”
“申时刚过。天就快黑了。”大成见他望向门外,只当是惦记宁露,接着寒暄:“隔壁村离咱们有六七里的路,妹子出门早,脚力快,估摸着戌时就能回来了。”
“脚力快?”
纪明闻言,终于将视线落到了朱大成的脸上,状似无意发问:“她一个姑娘家,脚力能有多快?”
这人靠坐在床边,深邃的眉目在光影之中若隐若现,低哑的声音将他的凌厉抹去一半。
落到朱大成耳朵里,全然变成对宁露的维护和怜惜,只当他们二人如胶似漆。
“旁人可能不行。这宁姑娘是真厉害。她像是神仙似的,踩着石墩轻轻一跃,就是几丈高。一口气疾行几里地都行。真有些话本子里武林高手的模样。”
“而且啊,她可是满心满眼都是公子。前几日,你不大好,她日夜守着。看你好转,慢慢敢在院子里做事。直到现下,她才往外头跑。而且妹子能吃苦,她总说是为了赚钱什么都能做。”
说到这儿,朱大成一拍大腿,想起了什么似的,一脸谄媚:“这不,今儿听玉娘说,还要把那贴身珍藏的玉佩典当了给您换药。”
自对方进来后,纪明就一直垂眼敛着的神情骤然一怔,嘴唇抿紧。脑子里只回荡着武林高手四个字,后面种种,皆听不见了。
那女人的脚力,他是见过的。
狼群追逐,她拖拽着他也能抓住一线生机。这样厉害的本事,没有多年苦练难以企及。
天下女子,除了刺客榜上的柳云影,他还没听过旁人谁有这样本事。
可倘若她真是柳云影,应早就奉靖王命令暗杀他,拖到今日,不杀反救,实是反常。
另外,昏迷之中反复听她提及的原主,到底是谁?
除非在那份逆党名单之外,还有他没查到的事情。
脑雾渐散,无声哂笑。事情越发有趣。
吱呀——
秋风沿着门缝大开,寒意刺得人呛咳不断。
纪明回神抬眼。
外面的天彻底黑透。朱大成早就离开,屋中的方桌已换了人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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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来的油灯啊?”
“朱大成来过。”
“唔?他怎么这么大方啦?难道是玉娘典当出钱来啦?”
“不能啊,要是换成钱了,玉娘该跟我说呢。”
宁露烂泥般趴在桌面,无心探究背后的深意,抬手地敲了敲木头。
“你饿不饿,吃饭不?”
她身上泥土的气息和米汤的味道交织在一处于鼻尖散开,引得深静无波的眼底漾起涟漪。
纪明这才注意到桌子上少到可怜的食物:“跑了那么远,就换来这些。”
“拜托,我看着很像冤大头吗?天生就爱做赔本买卖。”
宁露扭过头,一脸怨气:“还不是大夫说你得吃好消化的东西。我才拿那少得可怜的工资去跟人讨的。”
“看起来锦衣玉食的大少爷,肯定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吧。”
这点米粥能抵好几个煎饼了。
拖着沉重的脚步挪到床边,把米粥塞进纪明手里:“趁热喝了吧,我还得给村长把碗送回去。”
纪明这才彻底看清米粥的模样。说是粥,实在勉强。不过是几粒白米加了汤水熬出来的。
即便这样,在眼下这样一个西南边陲的小村落,已然很难得了。
“快接着呀,一会儿凉了。”宁露歪头追问:“你手上还没有力气?需要我喂你吗?”
“我可以。”
闻言,纪明倒吸了口气,双手捧住暗自发力支撑。
宁露见他接了,顺势滑坐在床边的矮凳上,专心啃手里的煎饼。
“吃完我就睡了啊。答应了邻居家的大娘,明天再帮她送一趟。”宁露狼吞虎咽,还没忘跟他盘算:“明天要是顺利,我能多赚几文,说不定过两天,攒够钱,就能买只鸡给你补补身子了。”
“活鸡要几十文钱。”
宁露噎了一下。
“那算了,还是吃鸡蛋吧。”
“不过,如果那玉能换个好价钱,还是能吃得上鸡肉的。而且我也不用每天跑那么老远了,累都累死。”
“什么玉?”纪明疑惑追问,他隐约记得朱大成好像也提过这个。
“贴身的玉佩啊。可重要的东西了。哦对了,你的火镰火石也被我当了。换得钱都给你买药了,我可没贪。”
她都没抬,专心啃着干饼,盘算着可能的收入。
纪明闻声,眉眼淡淡落在她身上,见她隐隐透出的雀跃,短暂的怔恍茫然后渐渐柔和。
良久,绷紧的身形放松,低头看向碗里的米汤。
“好不容易换来的,别扭捏了,快喝吧。”
宁露又催了一声,纪明犹豫着端起碗,小口小口抿着,吞咽得缓慢艰难。
这会儿的工夫,宁露已经啃完了手里的干饼,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土往外走,又不经意被他吃饭的模样勾住,倚在床边直愣愣瞪着。
头一回见人喝米汤这么慢条斯理,华贵禁欲。不知道的还以为他碗里是什么山珍海味。
好香…
宁露背过身去抹了把口水。
……
想什么呢?
当然是饭香。
察觉到那直白视线,纪明稍一抬眼,旋即眼尾弯弯,抿唇吞咽。
碗‘磕托’一声落在床头,里面的米汤还剩下小半。
见他摸出帕子开始擦手,宁露大跌眼镜。
“你不吃了?”
“吃不下了。”
“好浪费。”
为了那一口汤,她多走了好多路呢。
宁露撅嘴了不过片刻。眼珠子滴溜一转,便又来了精神,一脸正经地端起碗向门外走去。
“既然不吃了,我给村长把碗送回去。”
9. 穿堂风
木门虚掩,门外的黑影向下一闪,消失在视野之外。
纪明搭在身侧的手向上挪了挪,艰难压住胃脘。掌心下的器官无声抽跳,除了阖眼忍耐,别无他法。
倚在床边的身体不住下滑,嘴唇也抿得发白。
窗棂下,窸窣踱步,紧接着便是一阵小心翼翼地吸溜声。
虚虚拢上的眼皮颤了颤,那人嘴角的笑意无声绽开,意识飘忽昏沉过去。
宁露从外头回来就看见纪明头抵在肩头上熟睡,极为刁钻的睡姿却被他呈现的矜贵秀气。
“这都不流口水。女娲捏人的时候也太偏心了。”
把煤油灯挪到中间,光亮映在那张苍白到泛紫的脸上,宁露心里不忍,半扶半抱着帮他躺倒枕上。
体温相触的,掌心肌肉无声绷紧。宁露也下意识屏息,见他没用力挣扎,才放心大胆继续动作。
身子这么差,心眼子也多,是真的很难搞。
原本以为他醒了之后就会选择离开,结果这么久了也没听他提起回家的事情。
也算遂了宁露心意,她刚好不想一个人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
把人安顿好,她又顺便检查了他胸前的伤口。见这一番折腾人都没醒,这才彻底放心。
幸亏睡熟了。不然她还要和他商量共睡一张床这件事。
不敢想会有多麻烦。
熄了灯,她脱下沾了好几斤泥的外衣,躺会床上。
黑暗之中,细弱的鼾声断断续续。
纪明无声睁眼偏头,眼见着内侧的一团影子手脚张开,大咧咧地在床上扩张领土。和她白天里的行事作风如出一辙。
多年了,他自认见微知著,善探人心,几次交手却怎么也摸不透她的招数。
偷看女子睡颜,已然失礼,更何况是这么惨不忍睹的姿态。
抬手遮眼,转头向外。
第二天起来,宁露先是在村子里转了一圈招揽生意,简单换了点吃食再回来给纪明熬药。一切安排妥当,开始收拾东西准备出门时已经中午了。
“今天这个村子有点远,估计比昨天晚一点。你饿了的话…就先忍忍。”宁露低头把束腰的绳子向上提了提,遮住那块破开的布料。
“等典当的钱回来了,我给玉娘些银子,让她做饭带你一份,省得你总饿肚子等我了。”
这段时间,她全指着对那笔银子的期待过活呢,感觉自己又回到了月底望眼欲穿等生活费的日子。
“我要走了。你自己在家乖乖的。”
桌上的包袱反手甩到肩上,利落系紧,宁露向纪明挥手向外走,迎面被站在门口的玉娘吓了一激灵。
“姐?你怎么过来了?”
宁露把人引进屋内的同时快速抬眼和纪明对视。
玉娘落座就叹了口气,也不似往日开门见山。
见她不语,宁露把身上的包袱解下来,放到桌面。
“出什么事了吗?有什么难处么?”
她有点不安,旋即开口提问:“这房子…”
“不是不是,我说了,这间屋我们不常用,你们尽管住就是了。”
玉娘摆了摆手说:“是另一件事。”
她从怀里摸了一通,掏出几两银子,放在桌面上。
宁露大致看了一眼,估摸不出数额,安静等玉娘介绍。
“昨天,我本想着让三哥进城给嫂子买补品的时候帮忙问问,好早点换出钱来。不巧让大成撞见,被他抢了去。”
闻言,宁露心里更慌。几乎每次见到大成,他话里话外都会拿银子的事敲打她。
和玉娘往来久了她也知道大成在家也不靠谱,这才把玉佩直接给了玉娘。
“我今早醒来大成就不在,晌午他回来就说已经典当回来了。说跑了几家当铺,老板都说工艺虽好,但也就是普通石料的材质,就值八两银子。”
“八两?”
疑惑之下,宁露的声调提高。
这两天走街串巷,她多少对物价了解一点了。
那块玉不小,还清透。她以为怎么也能换个几十两,再不济十几两也是有的。
八两银子,恐怕连填补郎中的药钱和诊金都不够。
一直靠在床头的纪明听到她的惊呼,蓦然抬眼,目光在她们指尖掠过,定在玉娘紧扣的双手。
“可那玉佩,我一直贴身带着,肯定是珍贵的东西。”
“是,我也见了,知道你说的不假。”
“宁丫头,大成问了好几家当铺老板都说,猛一看是极好的,可懂的人都知道这是时兴的仿品。”
“说……昌州城里,就有人专门做这个的。”
随着玉娘小动作越来越多,纪明唇角的玩味越发明显,眼神落到宁露身上。
“八两…也太少了。”
小姑娘先是咬了咬嘴唇,沮丧嘟囔了一声。
她确实没什么判断玉石的经验,可原主那么复杂的身份没道理把一块假玉藏那么严实。
倒是,大成这个人说话分不清真假……
宁露还想再问,瞥见玉娘坐立不安,只当她是自己让她为难了。一时间有些不好意思,连忙握了她的手安慰。
“我不是不信你。”
“我知道。”
玉娘舔了舔嘴唇:“听说…那纹样特别,小地方的人没见过,也不敢收。大成好说歹说……”
与纪明视线相会,她怔了一瞬,硬着头皮说道:“能讲下八两…已是不容易了…我家那口子虽然没脸没皮,但你也知道他要钱一贯是开口要的。”
宁露闻言轻轻点头,见她犹豫,玉娘立刻起身:“家里灶上还烧着火呢,我先回去了。”
那人迎着纪明的注视,面色逐渐涨红,手脚动作也生了慌乱,起身迈步就撞翻了长椅。
“姐姐?”
“没事没事。孩子生病,几天没睡好,人也迷糊了。”
伴着转身和宁露两下推拉,纪明敏锐捕捉到她腰间手帕里裹着的银白。
视线瞄向桌上散放的银钱,垂眼哼笑,松开叩在床沿的指尖躺回床上。
“玉娘今天好奇怪。不知道是不是遇到什么难处了。”
“时辰不早了。”
见她还没有对玉娘起疑,纪明便不接她的话,反是看向了外头。
“嗯?真的!糟了。”宁露一拍脑袋,桌上的银钱都没收,拎了包袱向外跑。
等她回来的时候,已过了戌时。
房门推开,宁露和坐在床边脸色惨白的纪明目光相会。
视线最先盯住他胸前的殷红,向下转移,落在他沾了灰尘的靴子上,宁露想也没想就叫嚷出声:“你!在干什么!”
“我有没有说过!你的伤口还没好,不能下床!”
“咳咳…”纪明被她嘹亮的吼叫震得心脏疼,压着胸口,低声道:“已经好多了。”
“好多了会出血?”
“大哥。我求求你,你还是当心一下自己的身子。要是你有个好歹,咱们还得再请郎中!”
宁露把怀里的东西扔在地上,净了手,就要掀开他的衣服检查。
“我…说了没事…”
他冰凉的体温透过布料透到腕上,宁露眉头皱得更深,拎了床尾的外袍披在他肩头。
“你说了不算。不要动啊。”
纪明还想挣扎,右手就已被她反手压住。
秋风蛮横,冲开摇摇欲坠的房门,径直闯入。
少女的发丝在胸前掠过。
张口欲言,喉结上下震颤。
半晌,纪明哑着嗓子开口:“我自己来……”
“伤口已经裂开了。肯定疼死了。你别瞎逞强。”
微弱的抗争在她一连串的叨念中销声匿迹。
伤口处血水成股流下,宁露又怕又紧张,一紧张又开始碎碎念个不停。
“到底是什么天大的事情,比养伤还重要。”
“这下好了,前功尽弃。”
“不是我说你,现在这个情况,你也看到了,咱们就这些银子,如果你再有个什么…”
温热的指腹就那么毫无阻隔地贴在皮肤上,纪明大脑一片空白,开了口。
“如厕。”
干巴巴的声音截断她的絮叨,小手僵停在虚空,惊愕间忘记了手上的动作。
“啊?”
无论是他破天荒的解释,还是他脱口而出的理由,都很有冲击力。
“我说,我需要如厕。”
纪明别开眼,僵硬重复,平铺直叙的语调中竟带了视死如归的悲壮。
宁露仰头看他,脸噌得通红,立刻点了点头表示知道。
低头回避,头顶胡腾一下撞在他的肩膀。
“唔——”
纪明闷声痛哼,宁露茫然后撤。
看着那人抬手抵在胸口,蹙眉气恼的模样,她抿了抿嘴,再次垂下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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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先给你上药。”
低头叮呤咣啷翻出药瓶,说话的声音颤抖,指尖也在颤抖。
纪明低头盯住她不断发颤的肩膀,近乎咬牙切齿:“宁露!”
终于,那极力克制的笑声渐渐放大。
小小一个人在他脚边缩成一团,一边说着抱歉,一边咯咯的笑着。
“对不起…对不起…给我点时间…”
她不是嘲笑他的难处,只是头一次在纪明脸上看见那么丰富的表情,实在太过有趣。
他看似平静,实则是没招了的模样,和她近期的精神状态如出一辙。
纪明几欲发作,瞥见她伸手拂泪的动作。
笑声渐歇,垂眼低头,眼角的泪水无声滑出又被她轻轻抹去。
他张了张嘴,也只是从她手里扯出布条,低头包扎。
膝盖被人轻轻戳弄。
“说。”
“对不起啊,我没别的意思。”宁露稳了稳声音,看向他:“不是嘲笑,就是觉得你刚刚的样子很可爱。”
“这件事是我不好,下次出门前,我提前把这事安排好。”
纪明扯着布条的动作僵在原地,像是没明白她的意思。
睫毛一颤一颤,嘴唇半张,不知道实在思考着她说的‘安排’还是‘可爱’。
没留意他的走神,宁露已然换了另一个话题。
“我回来的路上去郎中那儿要了账单,那八两银子刚好可以平了他的账,家里的药也还能再喝两日。不过如果全用来平账,恐怕就没法分给玉娘了。当时托她典当的时候,还想着能匀一些当咱们住房子的谢金呢。”
宁露换了个姿势,盘腿坐直,看向窗外:“好在最近托我做事的邻居越来越多了,反正你养伤还有些时日。我索性就先干着零活赚些银子,到时候再给他们贴补家用,然后攒点路上用的盘缠。”
听到她说有给大成一家银两的打算,纪明眼底闪过一丝错愕,正待开口,又听见她说起了自己更感兴趣的事,掉转了话头。
“去哪里的盘缠?”
“不知道。”宁露耸了耸肩,不疑有他,顺口就答:“不管去哪儿,我想先把玉佩赎回来。”
无论那玉佩到底值多少钱,都是原主珍视的东西。
纪明低垂的侧脸隐隐绷紧,望向她的视线若有所思。
那张谈不上惊艳的脸蛋因着闪烁的泪痕生出光泽,抿紧的嘴角透出倔强。
“玉佩对你这么重要,为什么还要典当?”
“再重要也是个物件,当了还能赎回来,人命就只有一条。”
宁露耸了耸肩,反问他:“你呢,伤好之后准备去哪儿?”
油灯跳跃的火光映在他的清俊的轮廓上,更显得他五官深邃。
宁露眼睛一眨不眨地等着,听见他不轻不重地回了句:“还不知道…”
“还不知道是什么意思?你不回家吗?或者你不找柳云影了吗?”
她还记得那天晚上,纪明把她当成柳云影的事儿呢。
又是一阵穿堂风,卷着房门吱呀作响。
纪明受不住寒低低咳嗽。
她立刻跳起来把木门关紧,又用长凳抵住。
“我没有家。那个人…也不急于一时…”
身后的声音显得有些飘忽茫然,宁露抵在门上的动作顿了一下,故作轻松地回身看他。
经过一阵撕心裂肺地咳嗽,他整个人扶着床沿摇摇欲坠,声音也嘶哑得厉害。
瞥见他鬓角的冷汗,宁露叹了口气,连忙扶着他靠进被子。
“不好意思,我本意不是打探你的隐私。”
纪明没在意她的道歉,反是问出了自己更为在意的问题。
“那你呢?不是柳云影,也不认识柳云影吗?”
绕了一圈又回到见面时的对话,宁露懒得理他,自顾自把人塞进被子捂严实,举手发誓。
“最后再说一次,我不知道之前发生过什么,但现在,我,是宁露,并且,也不认识柳云影。”
饶是他挣扎着握住被角,死盯不放,却也无法从她脸上捕到一丝破绽。
她还是那副无比坦荡,任人打量的表情。
胸口如被数十根银针同时捻动,呼吸也越发沉重,纪明没有继续和她纠缠的力气,沉沉闭眼。
意识飘忽,似梦非梦间,他隐约听见自己含糊着说了一句:
“赎玉佩,先去找票据…”
10. 引山洪
宁露听进了他的话,又想起白天玉娘的反常,那点不安成倍放大,辗转整夜都不踏实。
恰秋风加重寒气,叫病人最难抵抗。纪明挣扎了半宿,到黎明才渐渐安稳,醒来已是正午。
院子里炊烟袅袅,弥散着比往日更浓郁的药香。
吃力起身的同时,宁露端着药碗推门进来。
“你醒了?好点了吗?”
见他不解,宁露无奈撇嘴,把凳子拉倒床边,开口就是直白的抱怨:“你昨晚吓死我了。躺着就喘不上气,疼得发抖,还一声不吭。”
要不是她半夜睡不着起来看星星,恐怕他疼死都没人知道。
习惯了她夸张的语气,纪明阖眼向后仰靠一点,才意识到自己此刻是半躺在床上,心疾发作后的麻木和酸痛仍残留在骨缝。
“抱歉。”
话一出口,眼里铺开茫然。
像是病糊涂了,他竟然也能对旁人生出亏欠和拖累感。
“有什么好抱歉的。你生病又不是为了折腾我。”
宁露摆了摆手。她自己还觉得心虚呢,一会儿担心是自己问他身世牵动人家的伤心事,一会儿担心是那药熬得遍数多了没有效果。
吓得她天一亮就跑到郎中那里取了新的药来,生怕稍有不慎害他病情恶化,做了杀人凶手。
“郎中说,吃药之前得吃点东西垫垫。我给你打了一碗蛋花汤。你喝点吧?”
经她一提,纪明才注意到浓郁的药香下涌动着淡淡的香油味。
桌面上豁了个口子的汤碗里金灿灿一片,还泛着许久没见过的油光。
“李婶儿给的。之前帮她抓了一次鸡,就是那只鸡下得蛋,分了咱们两个。”
纪明见她脸上透着忸怩,反问:“你吃什么?”
“我吃了一个啦。”
话音未落,宁露就匆忙起身,把汤碗药碗一个一个端到床边:“这东西凉了会腥,你要不先喝了吧?”
“正好,可以让药凉一凉。”
隐约的油腥让纪明本就不多的食欲荡然无存,阖眼抵抗胃里涌上的酸水。
偏头辗转,眼见着她的身影逐渐走远变得模糊,身体又生出坠跌腾空的错觉,蜷曲的指尖隐隐抽弹。
“呃……”
游离的感官再度落回身体,艰难抬眼就看见宁露脸色凝重坐在床边,小手用力捏着他的肩膀。
“你还好吗?要不要我叫郎中来看看?”
她只出门拿了点东西,回来就见他垂着眼皮睡了过去。念叨几句都没反应,才觉出不对。
摇头,他胸腔上抬,艰难吐出一口气,颈子软绵绵地往后仰去。
开口应声也是答非所问:“你喝了吧。”
这阵难受实在突兀又霸道,抽去了他身上全部的力气,头也是昏沉的。
眼皮再度黏在一起之前,袖口一紧,周遭陷入阴影。
他强凝了精神抬眼,那巴掌大的小脸整个凑到了他面前,左右打量上下端详。
不用想,他这会儿脸色也一定很难看。
纪明皱了皱眉,偏头错开她的视线,低声道:“没事…睡一会儿就好…”
宁露眼睁睁看着豆大的汗珠从这人脸上滑落,没入发丝,心里隐隐不安。
“我去找郎中,很快回来,你自己撑一会儿。”
腕上的力度应声松开,凉风从身侧钻进被衾,纪明下意识伸出手反握住她的手腕。
上半身遭着她的力道扯了一下,他也沿着床边歪了身子:“咳…别去了。吃了药就好了。”
他的身体,他自己清楚,就是太医在这儿也不过是这样。
倒是这种毫无遮掩的关心和紧张,实在久违。
几声无力的呛咳之后,纪明努力睁开眼,对上宁露半信半疑的眼神。知道自己这会儿不做些什么,她怕是仍不安心,索性将视线投向了那碗药汤。
宁露立刻顺着他的目光把药端起来,熟练地对着碗边抿了大口,救命稻草一样递到他面前:“家里就两个碗,都在这了。你用另一边将就一下。”
双手捧着碗搭在被面上,药香味在鼻尖散开。
纪明才发现,药的颜色和味道比往日浓郁了不知多少倍。再看宁露被苦得龇牙咧嘴的表情,身上细密的难受平白散开不少,脸上表情也柔和起来。
“换药了?”
“没有啊。”宁露抿了抿舌尖,再次戴上痛苦面具:“药方和药材都是一样的。”
前两天是熬了两遍的药渣,今天换了新药,味道浓郁再正常不过了。她吸了吸鼻子,没觉出什么不对。
纪明目光掠过她的眉眼,含了一口,确认没有什么不同后才吞咽下去。
“你说的是不是这股子鱼腥味?”宁露吸吸鼻子,想起什么:“今早我熬药的时候也闻见了,玉娘说大成回来带了些河虾,估计是放久了的。”
那人睫羽稍顿,又垂下,不以为意:“怕不是鱼虾。”
只咽了两口,他手上的力气就散了大半,碗里的汤药一圈一圈漾起波纹。
“不是鱼虾是什么?”
宁露自然而然接手放在一边,歪头等他的下文。
“草药…地龙之类…”
就着她的力气向后靠了靠,勉强凝起的精神气又不剩多少。
宁露把他身上的被子拉高,沉吟片刻没打招呼就蹑手蹑脚出了门。
纪明再醒来的时候,已是下午,那小姑娘在床尾坐着,一瞬不瞬地盯着窗外。
她今天没有出门做事。
好不容易安稳下来的心脏无声抽紧,凝向她的眸子变得复杂。
“咳…咳咳…”
“你醒了?”
宁露闻声转头,凑上前来,潦草地帮他拍着肩膀:“我刚刚去前院转了一圈,真的看见了药渣。你还挺神。”
“你不是说…她孩子体弱…”
地龙止痉,最治小儿惊风,这不奇怪。
纪明犹豫了一下还是补充道:“这药,不便宜。”
提溜转的眼珠子兀得停住,怔怔盯着他,像是什么猜想被验证。
他也不再说话,淡淡的眼神沉在她身上。
良久,宁露眼里的沮丧一闪而过,垂下头丧气地拨弄着被角。
“你见过她了?”
虽是疑问,神色却是笃定。
“嗯。”
闷声应了,宁露脚下一转,面向外坐着不再看他。
就在纪明以为她不会再讨论这件事的时候,宁露开了口。
“我去看药渣的时候碰见玉娘,想起你说的票据。就顺便问了问。”
“她说小地方做事没有那么多规矩,都是不给。”
“我又问她,那当铺是哪家,下回我送信的时候绕路自己去问。她也说不知。可我路上遇见三哥家的,他们说大家都有常去的铺子,也没有不给票据的。”
纪明见她蔫头耷脑地拨弄着腰间那块破碎的麻布,眸色渐深。
半晌等不到后文,沉声:“然后呢?”
“嗯?”
没想到他会对这件事感兴趣,宁露诧异抬头,耸肩无奈道:“没有然后,我就回来了。”
“我碰见她的时候,她正在炼猪油呢。”
其实玉娘还说了一些,不过是她收留了他们,也不图什么好处,只希望不要到最后闹出怨怼来。
宁露只是初来乍到不懂古代的风土人情,又不是听不懂人话,自然知道对方是什么意思。
纪明现在连下床都困难,他们举步维艰,没有旁得法子。
那脑袋再次耷拉下去,有一搭没一搭地勾着腰间的绳带把玩,一脸的丧气郁闷。
这回,纪明没再追问,只落了眼帘,闭目养神。
前有玉娘说话吞吐,袖中藏银,后有突兀买药,炼化猪油。
这件事情,做得并不高明,看破并不难。
他素来不爱管闲事,也没多余的精力去管。
“算了。”
宁露瘪了瘪嘴,叹了口气腾得起身,举步向外。
“去哪儿?”
“谈生意去。”宁露两手掐腰,麻花似的拧过身来:“您看着好多了,应该不需要人守着啦。为了不喝西北风,我得继续去搞事业赚钱了。”
纪明目送她出门,眼见着她不似往日出门时那般雀跃,两三步走得似霜打茄子。
纤小的身形在窗棂边缓缓消失,他的眼帘也垂了下去。
胸中惴惴,不知为何。
宁露这一去竟是好几个时辰。
天色黑透,戌时已过,人定时分,前头院落的油灯陆续熄灭,纪明也没等到宁露回来。
白天里的疲倦在此刻和缓不少,视线不自觉往门边飘去,指尖频频叩击床沿。
篱笆外的打更人又走了一圈。
纪明叹了口气,终于扶着床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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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衣起身,拎着煤油灯举步向外。
院中弦月如弓,光泽浅淡。
夜风乍起,秋意比室内更浓。
纪明依靠门框站稳,捱过骤然起身的晕眩才抬眼环视。
角落简陋的炉架,砂锅,和晾开的药材率先闯进眼底,原本就习惯性蹙起的眉心拢得更深。
握紧了手里的油灯,缓步靠近。目光掠过破洞的砂锅,停在形态糜烂的药渣上。
每日端到他床前的汤药颜色各不相同,他早有猜测,可亲眼所见到底不一样。
她就给他喝这个?
捻动手中的药渣,纪明冷哼一声,随手扔回地面。
站直动作快了些,引得眼前一阵发黑,他踉跄之中,本能伸手撑住窗沿。
冷硬的触感从掌心传来。
晕眩散去,他才看清手里的东西,是一块发干的窝头。
视线所及之处还有一个被包裹到相当严实的鸡蛋。
果然在骗他。得了两个鸡蛋,她的那个还没舍得吃。
“咱们虽然穷,但我会想尽办法让你每天都有药喝的。”
“虽然吃得少,但是每天我都能让你吃上饭吧。遇到我这种人,你真是碰见活菩萨了。有时候我都不能理解我自己的善良。”
那家伙的信誓旦旦、自鸣得意,言犹在耳。
耳边嗡鸣散尽,唇角的讥讽笑意也逐渐敛去。
把窝头放回原来的位置,从怀中掏出帕子将指尖仔细擦净,再次打量破败不堪的方寸之地。
他自幼生在高门贵院,偶有落魄,也不至于此。过往常觉,争斗算计已足够累人心力,今日才知有人只为活着都得费尽力气。
除那之外,他也没想过……
这世间竟然有人为了能让他活着,用心思到这个地步。
油灯提高到眼前,往右侧她常出入的篱笆处走了两步,就被身后细碎响声吸引了注意力。
脚步放缓,凝神再听。
是哭声。
纪明动作稍顿,果断调转方向,加快脚步。
那断断续续的抽气声隐在院落嘴边的草垛。
身后月光斜切,一团模糊的影子延伸出来。
纪明在几步远的黑暗中停住,敛息侧听。
“宁露你就是个大傻子。被人骗了还给人家数钱。你把人家当姐妹,人家把你当冤大头。”
入耳的是早就习惯了的啰嗦絮叨,纪明不自觉松了口气,熄灭了手中油灯。
他的影子彻底没入黑暗,嵌进石墙。
草垛后的哭诉仍在继续。
“可是我能怎么办呢?他身上有伤,我也脑袋空空的,身无分文。撕破脸去要钱,就算拿到钱了也无处可去,那怎么办?”
“形势比人强,宁露露,你还是苟住吧,存点钱傍身才是王道。出门在外哪有不受委屈的。”
“没关系的。宁露露,你听我说。这都是很小很小的事情。玉娘也不容易,她直率仗义,帮过你。帮过你的人不会轻易伤害你的。她一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可是……她缺钱可以跟我说呀,她开口说孩子要看病,家里要吃饭,我也不会不给的。她隐瞒什么啊?为什么骗我?她难道不是我在这个世界遇到的第一个好人吗?怎么会这样…”
“这个世界真的糟透了!”
细碎的抽噎化作压抑的嚎啕哭声。
纪明望着那团颤抖的影子,眼眸微眯,呼吸渐沉。
他以为她没看出来,好在还不是很傻。
哭嚎没有停下的意思,纪明不愿再听,向后退了一步准备离开,不期然听见了自己的名字。
“还有那个纪明,纪阿明,纪小明,纪狗明。我省吃俭用饿肚子给你买药熬药,你还每天阴沉个脸,上下打量我,跟防贼一样防着我。怀疑我,拿我当肉盾,让我试药。什么东西啊!你以为你的什么地位显贵的王爷贵族嘛?要不是姑奶奶心善,你早就喂狼了。混蛋。”
“好端端地就来了这么个鸟不拉屎的地方,醒了就被人杀,被狼追,被人骗。我命苦,我烂命一条。”
“妈妈,我想回家。”
犬吠狼嚎卷着枯叶扫过衣袍,撕心裂肺的叨念一层一层砸进他不康健的心脏。
垂在身侧的手,猛地攥紧。纪明喉结滚动,眉间最后一点冷锐彻底散开。
满是绝望和委屈的呜咽散尽风里,墙边的阴影一闪消失不见。
11. 破晓雾
灯芯摇动,如豆微光照亮屋门。
小小的身量从门缝灵活闪进,放大了百倍的影子投到墙上。
纪明眼睫轻颤,不动声色放缓了呼吸。
宁露悄声探头往床上张望,见那人扭头向里睡着,悄悄松了口气。
她简单洗了把脸,蹑手蹑脚熄掉油灯,躺回自己那半边。
还好他睡了,省了她编理由的力气。
那样的话,提问的人不在意,反倒是解释的人费尽心思,累都累死了。
也算他有良心,还知道留一盏灯。
宁露揉了揉哭到发酸的鼻尖,翻身朝内,阖眼睡去。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哭累了,她今天入睡得格外快。眨眼的功夫,鼓囊的被衾下就传出均匀呼吸。
纪明蜷曲的指尖应声抽弹,缓缓摊开垂到身侧。
次日晨起,前院少有的没传来玉娘洒扫烧柴的声音,纪明也难得睡迟了些。
醒来睁眼,还没分辨出何时何处,宁露就兴冲冲地出现在床边。
“纪阿明,我想到一个超级好的商机!我有预感!咱们要有钱了!”
眉心抽跳,纪明抬眼,目光落在了她两个核桃似的眼睛上,惊诧又戏谑。
这会儿两眼放光,满身干劲的模样,好像昨晚在草垛后哭得撕心裂肺,痛苦欲绝的人不是她。
定了定神,按下各种思绪,他点头示意她说下去。
宁露假装没看见他对自己眼睛的关注,侧过身子,一本正经做盘算状。
“我刚刚复盘了一下周围这三个村子的距离和特点,发现这几个村子特产的东西不一样。虽然有小贩定时往来,但是一月只有几次,不灵活。”
“我脚力快,认路之后原先来回三个时辰的路,两个半时辰就可以。这样省下的时间,完全可以把采购,送信,整合到一起。”
“这样早上出门收咱村子的信,接订单,下午去一个村子,送东西接订单,每日只跑两个地方,逢单去东边,逢双去西边。做二休一,朝九晚五,怎么样?”
宁露一口气说完,有些缺氧,扬手在口鼻处扇了扇。
紧接着她又在床边大咧咧坐下,一脸等待夸奖的模样。
“你一个人?”
“对啊,不然呢,带上你只会拖累我前进的脚步。你只需要守好后方就够了。”宁露两手一拍,冲他赞许点头:“如果做好了,我还可以发展下线,招代理…呃…就是找人给我开分店。”
“你可想过此等商机,缘何能留到今日?”
没得到意料中的支持,宁露皱了皱眉,弓腰,晃动脚尖,张口就来。
“山路难走,费脚力且不安全,地小人情多,关系错综复杂。”
这些她都想过了,但她还是觉得可行。
“长久来看,确实不划算,但咱们现在缺钱。又不会一辈子呆在这里。我觉得可以试试。”
那双肿起老高的眼睛在眼前忽闪不停,纪明还想再说,肩膀就被重重拍了两下。
“缺钱就不能既要还要,试试才知道行不行。”
“要事事都为长久计,恐怕你我都活不到今日的。”
她利落起身,向前走了两步,站进光里。
外面的日光洒下来,将她的影子拉长叠在床上,落到纪明手边。
他朝着阴影的来处望去,那纤瘦的小人背对着他深吸了两口气,才举起手臂冲他雀跃挥手。
在这满地焦黄的寂寥秋日里,他竟见着了一片勃发生机。
心神震荡,一时间古井般的眸子里映起斑驳星芒。
“我去找村长老爹商量一下,你记得吃饭,等我凯旋!”
纪明回神垂眼,清了清嗓子仓促应声。
宁露兔子般三两下翻出院子,站在篱笆外长出一口气。
好像是——躲过去了?
今早洗脸发现眼睛肿成两个大,她又尴尬又绝望,甚至想了一百种稀奇古怪的理由跟纪明解释。
结果,那人醒来,和他眼神对撞的时候,她舌头都要打结了。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看见纪明都觉得,在他面前所有的谎言都不过是自欺欺人。
电光火石间,宁露意识到对付他,避而不谈比撒谎的胜率更高一些。
幸好他也不喜追问。
拍了拍胸口,宁露脸上强撑起的抖擞精神尽数瓦解。
她花了好久才说服自己,没有证据,又寄人篱下,他们更被动。眼下攒些钱,带纪明快快离开才是正事。
纪明……
嫌弃归嫌弃。相处久了,她经常会忘记初见时候他的杀意和自私,选择性记住了他身上淡淡的边界感。
他生病醒来后的大多数时间,都是盯着某个地方发呆,偶尔指尖捻动像是在盘算和梳理什么,要么就是盯猎物一样盯着她。
除此之外,他都勉强算是一个让人省心的病人。
吃得不多,喝得不多,不喊痛,不抱怨,对旁得一切都不好奇,就那么安静坐着。
他什么都不问,她不用费尽心机去编造一个又一个理由掩盖她空白的记忆,未知的身世。
经历了玉娘从坦诚帮助再到吞吐不清,宁露莫名觉得他身上那淡淡的距离感,更轻松踏实。
如果他不主动提离开,她还蛮希望能够和他呆得久一点。
来到这个世界的每一天,眼前都像蒙着雾,原主的身份、回家的方法、党争的真相、还有玉娘的变化……什么都看不清晰。
想起玉娘,宁露嘴角垮下来,不自觉加快脚步。
村长的院子和郎中家离得不远。为了还郎中的人情,也为了混个脸熟,宁露每次经过总会给郎中门前绕行,带些什么或者打个招呼。
驻足张望的光景,就撞见郎中和一女子为了诊金拉扯。碎银从二人手中跌落一路滚到宁露脚边。
她垂眼扫过地上白花花的银子,又往堂中看去,站在屋中的女人——
正是玉娘。
那人一脸憔悴疲倦,床榻上的孩子啼哭不止。
死寂之中,宁露低头捡了钱,不由得多看了几眼。
纪明跟她讲过新银旧银的分别,色泽、切割、纹路……
“宁丫头。”玉娘声音已经哭哑,在身侧擦了擦手,警惕看向她。
“孩子病了吗?”
指腹在银钱上摩挲一圈,宁露看向里间的孩子。
“没什么大事。”
像是为了戳破玉娘的遮掩,话音未落孩子的嚎哭愈发大声。
宁露掂了掂掌心的银两,心里有了判断,伸手把银子递回给玉娘。
对方一刻也没犹豫接了钱便匆匆转身塞给郎中,扭身闪进内堂。
帷幔之后,人影闪动,玉娘暖声安抚着啼哭婴孩,又与宁露往日所见的情态大不相同。
郎中坐在书案后,提笔落字,见她好奇,多说了两句。
“那孩子是惊风杂症。不好根治,不发倒没什么,起一回病就得搭进几年的积蓄。大成不稳当,玉娘一个人这么些年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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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容易。”
宁露应声低头,看见药单上写得正是‘地龙’二字。
“你家小郎君如何了?”
“好多了,已经能自己起身了。”
“哦?”郎中有些惊讶,抬头看她,随即又捻了捻胡须,道:“也是,若非异于常人的心力,也难以熬到今日。”
察觉到玉娘的视线,宁露侧目回应,又在对方快速回避的动作中错开。
她鼻尖一酸,捻了捻磨破的袖口,讷讷答了两句,转身告别往村长家去。
起初对她的提议,村长倒并不做他想,觉得一个女子成天往来山野,不安全也不长久。可宁露性子倔,执意要试试。
一来二去,坚持月余,这事儿竟然真有了眉目。她不挑活不计成本,哪怕一天只有几文钱的单子也愿意干。做事机灵,嘴又甜,找她送东西买东西的人越来越多,从一日几文,到几十文,竟真就一点一点攒了起来。
只不过,随着她活计越来越多,回来的时间就越来越晚。
最开始她骤然不在,纪明还觉得难得清净。日头长了,他竟然体味到了多年没尝过的孤寂茫然。
寒露过后,天气渐凉,宁露给他们两人都添置了新衣,换下原先玉娘他们送来的旧物。
烛火映亮桌案,高低歪斜的木桌上摆着一菜一汤。
纪明坐在桌边,手里拿着的一件磨起边的短襦。
就着火舌跳跃,瘦削修长的指尖抚平衣衫,露出一段歪扭丑陋的走线。接着,那人捻住针尖利落挑开线头,随手一扯整根线条就被完整抽下。
银针撩火,莹白的双手沿着利刃豁开的布料游刃穿梭。偶尔风起,持针的手指因着呛咳颤抖上几下。
油灯闪动,对面已经多出一个人。
宁露眼见桌上的馒头和小菜两眼冒光,顾不得洗手抓起就往嘴里炫。
“有饭真是太好了!我快饿死了。”
纪明习以为常,没有抬头:“菜是玉娘送来的。”
宁露往前院瞄了一眼。
虽说玉佩典当的事情,她没再追问,玉娘却也不常上门了。偶尔过来,也总是避开她在的时间。
她一早决定不计较,也就不再放在心上。
"我就说嘛,金尊玉贵的纪阿明才不会洗手作羹汤呢。"
纪明没搭理她的调侃。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开始不怕他了,也不像初见时动辄开口就喊哥。
纪阿明,纪阿明叫着,他都快要忘记自己的名姓了。
没注意到他在做什么,宁露自顾自开口。
“哎,你知道我今天为什么回来这么晚吗?”
“不知道。”
“我回来的路上在村口那棵大树下碰见几个唠嗑的叔婶,正好听他们在讲京城的事特意去听了回来讲给你。”
“不是你自己爱凑热闹吗?”
“那当然也有。”宁露坦然承认:“不过你每天在屋子里,我也怕你闷啊。等过两天,你再好点,我带你出去逛逛。”
纪明闻言挑眉,没有应声。
见他没回绝,宁露来了精神,端着碗绕过半张桌子凑到他耳边,压低声音一脸神秘地开口:“你听说过谢清河吗?”
“就是那个手段狠厉,只手遮天的当朝新贵。”
银针停在当空,纪明凝在针线上的目光骤然变冷。
指节蜷曲收紧,呼吸停滞间,屋子里陷入压抑的沉寂。
良久,纪明眼睫轻颤,几不可察地点了头。
12. 听风隙
“你也知道他?”
见他知道,宁露三下五除二把碗里的饭扒完,语速加快,隐隐兴奋。
最近正值农忙,农户们收完庄稼都在村口坐着闲聊。她原本也只是想听听有没有什么传说奇闻能和穿越扯上点关系,没想到在一堆收成、徭役的沉重话题之间听到了这么一件八卦。
当时她就猛拍大腿,这种阴诡邪性的故事和家里的这位纪阿明实在太对味了,讲给他听最合适不过。
果然没猜错。
“你虽然听说过他,但我敢保证,你肯定不知道他手眼通天,已经到了可以暗杀皇亲国戚的地步了。”
见纪明慢吞吞收起针线,满目揶揄,宁露十分满意,挽高袖口,饮尽汤水。
只见她将碗当作惊堂木在桌面上重重一拍,开口评说。
“传闻,这位谢清河、谢中丞从小就心机深重,踩着他母亲的尸身攀登高位,出卖祖辈,草菅人命。过往种种,人尽皆知,按下不表。只说,此前在京城发生的一件怪事。”
“前情已知,先帝驾崩,太子登基并不顺利,前有贤王、靖王觊觎皇位,后有逆党集结,在暗不在明。其中贤王在此事中最为激进,数次意图谋反,发起兵变,皆被这位谢中丞算中,扼杀在萌芽之中。”
她嘴皮伶俐,口条清晰,比京中茶馆的说书先生还要更胜一筹。虽然讲得都是些他听腻了的陈词滥调,也还是引得纪明频频侧目。
“这事儿折腾了三个月,太子登基。要说咱们这位新帝啊,宅心仁厚,人尽皆知。在做太子的时候就因性格太软被先皇屡次提点,要不是他身边那位貌比潘安美,心比蛇蝎毒的谢清河,恐怕皇帝真要换了别人做。”
“话又说回来,即便贤王闹到了起兵谋反的地步,这新帝也还做着兄友弟恭的美梦,平乱之后也只是一道圣旨,将这主谋贤王软禁在府中,另一位靖王押回封地昌州。”
“你猜怎么着?”宁露轻叩桌面,卖了个关子。
“贤王病逝了。”
“对但不全对。”宁露很满意纪明的回应,抬手指了指他,接着道:“他死了,但病逝只是幌子。这事儿要从新皇登基后的几天说起。”
随着宁露的声音压低,秋风阵阵挤进门缝呜呜唱着,前院的夫妻争吵声停下,整个房间陷入死寂。
宁露专注营造气氛,继续用气声絮语:“贤王府的烛火每逢夜半无风自灭,窗上有影却无人声。铜镜里的人形如鬼魅,抽条苍白。”
“贤王为此日也徘徊,夜也徘徊,形销骨立,几近疯癫。一日夜半,梦中惊醒,铜镜中看见先皇,怒斥不肖子孙。贤王赤脚逃出,奔至书房。”
“你猜怎么着?”
纪明垂眼,藏起眼中轻蔑,无声摇头。
啪!
宁露敲响桌面上的碗筷,继续说:“书房桌案上,放着一封信,信上只有血淋淋的八个大字。”
“贤王谋逆,朕不得赦。”
“要知道这位贤王,先帝在时出了名的孝顺乖巧。先帝到死都不知道他会谋反。可那信上的八个字,和先皇朱批上的字迹如出一辙。几近疯癫的贤王,哪里受得了这样的刺激。哭喊着求父皇饶命,冲出了书房,正值雨夜电闪雷鸣,天雷降下,人死了。”
“这与谢清河有什么关系?”
宁露搓了搓手,长叹一声:“哎!你问到点子上了。就说这位谢中丞,本事大着呢。过目不忘,还擅长影拓之法,他模仿的字,墨的深浅都分毫不差。再加上他是太子伴读,常在御前行走,熟悉先皇字迹还不简单吗?听说这个贤王得势的时候,最瞧不起他,常以牲畜做比喻。”
“这还不算,贤王死后,凡是和他有关系的人,要么拔舌流放,要么做成人彘悬挂院中,死的死疯的疯,一个都没留下。”
宁露说完,不禁咋舌,伸手敲击桌面,又戳了戳纪明。
“怎么样,刺不刺激?”
“没有直接证据,说是旁人做的,也是一样。”
纪明不以为意,收了身边的东西就要起身,被宁露一把拽了回来。
“我还以为你多聪明呢!你自己动脑子想想,贤王府上下一千多口人,一个活口都没留下,一点线索都没有。虽说是罪臣,但是好歹也是皇亲国戚。都说新皇良善,出了这样的事,却查都不查。”
“要我说,要么就是谢清河做得,皇帝管不了,要么就是皇帝做得,他不想管。”
纪明眼里寒光乍现,蹙眉睨她。
“这也是你听说的?”
宁露没觉出什么不对,端起茶碗品了一口,发觉已经凉透,丢下一句稍等,起身从外面拎了壶热水进来。
斟出的第一碗热水在掌中没做停留,就流畅地塞进他手里。
“喝口水。嗓子都哑了。”
暖热在掌心漫开,错愕一瞬,再看着重新坐回身侧的宁露,纪明眼中的审视僵住,继而变得微妙。
“一半一半吧。话本子里都是这么写的。”宁露不以为意:“不过,不管谁做的都挺厉害了。你看,事情做完了,满城风雨,人心惶惶,他达到了目的,别人也猜不到幕后主使。”
她拨弄着桌面上的碗筷,懒洋洋地拖长语调:“心机深沉,做事阴恻恻的,实在是太符合我对权臣的刻板印象了。”
“什么是刻板印象?”
他不懂就问。
“就是…嗯…你一听到这个词脑子里窜出来的固定想法。比如我看你细皮嫩肉的,就觉得你是文质彬彬的读书人肯定不会舞刀弄枪,杀人越货。”宁露转头看向纪明。
煤油灯的暖融融的火光映在他苍白的脸上,衬得他气色好了不少。这会儿,他一脸好奇,求知若渴,竟显得柔和可爱了起来。
想起他的本来面目,宁露打了个寒战,‘啧’了一声:“但是,刻板印象也不一定对。就像你,玩刀玩得就很好。”
闻言,那人挑眉轻笑,继续问:“那…权臣…谢清河的刻板印象是什么?”
“你对这个人很感兴趣哦?”
他难得愿意多说两句话,宁露虽然好奇,也还是乖乖作答:“权臣嘛,玩弄权势,操纵人心,借刀杀人,还下手狠毒。这种人,都不是一般人。”
“在我们那儿,拿这种设定的,不出意外的话,应该还有一个悲惨童年呢。”
煤油灯在啪的一声后变暗,纪明面上的暖意渐消,面上的笑意几乎僵住。
宁露倒没注意他的变化,长叹一声伸手托住脸蛋,陷入新一轮的沉思。
最开始听到这件事的时候,她是真有点害怕。倒不是这位谢中丞有多吓人,而是根据原主的那点记忆,她以为自己的身份至多和靖王、皇帝有关,哪里想到又蹦出一个贤王,事情变得更复杂了。
但是回来的路上,她又反复琢磨了坠崖前听到的话。
新帝清剿叛党,原主说靖王鸟尽弓藏。这么一想,原主极有可能是贤王的人,临死之前都在为贤王打抱不平。
而如果原主朕是贤王手下,现在贤王本人和他的手下都被谢清河处理得差不多了……
那——也就是说认识原主的人可能也不太多了?
这个猜测让宁露隐隐兴奋,不自觉地抹了把下巴。
按照这个逻辑,只要自己不主动跑到谢清河面前瞎逛,岂不是就没有生命危险了?
她戳了戳纪明:“你说谢清河那么大的官,应该不会轻易离开京城吧?”
从小到大,演唱会门票抢不到,领导视察也见不到。为此她还一度深表遗憾,如今看来,好像也不算坏事。
“你想见他?”
纪明掀起眼皮饶有兴致地反问。
宁露赶紧摆手:“不不不,我才不要。只听这闻风丧胆的名号,估计他动动手指都能把我捻死。我还是有多远躲多远吧。”
促狭的笑意在眸子里隐去,纪明不再回她,只一味摩挲着掌中茶碗。
以为他累了,宁露站起身,把桌面上的碗碟一个个收好,准备出门刷洗。
一只脚刚迈出屋子,又一阵风似的折回来,手肘顶了顶纪明。
“哎,今天讲这个的是村长家亲戚,前段时间去昌州做生意路上听来的。难得是你感兴趣的事,赶明儿我早点儿回来,咱们一起去村口听,怎么样?”
“这样我也有伴了,省得他们都说我一个人跟个混子似的。”
不是吗?
他还没见过哪家的姑娘像她一样能说会道,里里外外都能张罗。
见他不应,宁露继续尝试劝服:“再说了,总是闷在房间里对身体也不好,郎中叮嘱过,适当走走,对你的伤口恢复也有好处。”
这人隐隐又要开始喋喋不休,纪明一手支起,慵懒斜靠,点头默许。
听一听倒也无妨。
贤王的事发生在太子登基的那年冬天,距今已过去一年多,算不上新奇。
此地属西南边陲,消息从京城传到这里,一年多并不算慢。只不过,眼下时节特殊,这种消息散布开来,很难不让他怀疑动机。
说不定,和他要查的事也有关系。
夜深露重,寒意渗进房间,纪明禁不住垂眼低咳。
宁露站在一旁,见他咳得越发辛苦,慌乱地放下手里的餐具,在抹布上抹了一把,自然娴熟地拍上他后背。
掌下脊骨嶙峋笔挺,即便是咳白了脸色也不见弯腰。
肩头颤动,喘息一声比一声吃力。
看着他鬓角渗出的冷汗,宁露扶住他,禁不住又开口念叨:“那些有权有钱的,每天绞尽脑汁也有好处拿。可是像普通人呢,每天睁眼脑子里想的就是怎么活下去,今天还听见农户们在说,赋税重,日子难过。”
“人生在世三万天,多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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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是一天。普通人是这样,你更是呢,纪阿明,你身体这么差……”
吃力的咳声勉强停下,纪明侧目冷脸,宁露才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自觉手动闭嘴。
那人沉着脸紧了紧披在身上的外袍,显然不想再搭理她,向长椅的另一端挪去一些。
“好啦好啦,你身体才不差,你好着呢,力能扛鼎,春秋鼎盛…”
“这不是看天凉了,你咳得又厉害了嘛?我没有别的意思。”
观他仍是爱答不理的,宁露便冲他做了个鬼脸,端起桌子上的东西向外走。
男人嘛,面子是很重要的东西,她懂。
还以为这人是什么凶神恶煞,心机权贵。
结果没想到就只是三纲五常的坚实拥护者,纯情又老旧的书呆子,动辄就会红耳根,生气了也只是闷着不吭声,好玩得很。
“我去洗碗哦,你也别在这坐着了。脸色那么差,早点上床休息。”
纪明的脸应声又黑了一个度。
她真得越来越猖狂了。
宁露再回来的时候,她那边的床铺也已经铺好。纪明正靠在床上似在盘算什么,听见她的声音偏头向里。
“啧——”
她没有继续打趣他,反是注意到了长椅上叠放的短襦。
回来的时候就见纪明手里摆弄了一件衣服,还以为是他自己的,靠近了看才发现竟然是她之前的那件。
双手拎着肩膀把衣服抖开,一眼望去就瞧见了腰间那块紧密归整的走线,宁露目瞪口呆。
“你你你…你缝的?”
她之前试过很多次,也能缝上,但都歪歪扭扭,不堪入目。
抓住靠在床边阖眼装睡的纪明,疯狂摇晃,逼得他不得已睁眼。
视线淡淡扫过那破旧的短襦,声音极轻:“顺手做了。”
“不不不…你一个大男人…”
宁露摸着那块平整的衣服,目光呆滞。
“你为什么会针线活啊?”
刺绣是古人的九年义务教育吗?
“幼时看母亲做过。”
望着那紧密针脚,纪明揪紧身上的被衾,喘息也应声变得温柔。
“就这样?”
宁露追问,他冷静点头。
就是这样。
过目不忘罢了。
“纪阿明,你还有什么惊喜是我不知道的。你太厉害了!”
她攥着他的肩膀又轻轻晃了几下,满眼都是惊喜真诚。
皂荚的香气在鼻尖散开,纪明耳根发热,忙拂开她的手。
原本想说男女有别,不必如此亲近,又看见自己亲手展开的那床被衾,如鲠在喉。
半晌,终是只无力摆手,试图敷衍过她的称赞。
宁露习惯了他口是心非,起身凑到煤油灯下,指腹滑过工整的针脚,忍不住又叫他:“纪阿明。”
“嗯?”
“你是个好人。”
话音落下,那人落在床幔流苏上的眸子猛地一缩。
“最近雨水多,路上泥泞。新买的那件我不舍得穿。这衣服又能穿了,真是太好了。你真好。”
她连说了几遍好,让纪明有些恍惚。他茫然转头看向她的背影。
想起那天晚上,她在草垛后面嚎啕大哭,问为什么遇到的第一个好人要骗她。
现在,又把他当成了好人……
他几乎有些佩服她识人的眼力了,竟能如此精准的将这样的称呼送给每一个不值得的人。
纪明没再回应她。
宁露知道他又开了屏蔽模式,又自顾自高兴了一阵,才躺回床上。
日子也是一点点好起来了。
他们两个人之间形成了无言的默契,比如床榻的使用方式,她主外,他主内的生活方式。
甚至——他们还会相当默契地不对外界解释他们的关系。
现在生意越来越好,刨去三餐和看病的花销,手里偶有结余,她已经非常知足了。
今天又知道了原主可能是贤王的人,只要她不进京,见不到谢清河,就能逍遥快活。
没有了生存危机,她只需要找到穿越回去的方法,所有的问题就会迎刃而解。
神清气爽。
宁露心满意足,用力扯了扯被子,准备翻身入睡。
“姓谢的大官…要来昌州……官道上…多了官兵…”
半梦半醒,下山那天,大成说的话零星钻进耳朵。
黑暗中,宁露猛然睁眼,目若铜铃,仰面躺平的同时,抬脚隔着被子踢了踢纪明。
“哎!你说姓谢的大官,有几个啊?”
“我知道你没睡。”
她的声音带着不常见的紧张,连连催促。
纪明眯了眯眼,沉思片刻,如实相告:“谢是大姓,如今朝中只剩谢清河。”
13. 遮山雨
谢清河此刻有可能就在离她百十里地远的昌州城内。
宁露被这个惊天噩耗砸蒙了头脑,一夜辗转,坐卧不安。
翌日鸡鸣晨起,她顶着眼下的乌青,游魂般飘出门做事。
临行前一步三回头,反复叮嘱,做出的姿态比戏台上的薄命女更加苦情。
纪明习惯了她百倍放大喜怒的性子,知道她只是纯粹爱演,多是一笑置之。
即便如此,除了檐下听风,窗边看书,猜测宁露今日回家时的心情也成了他的乐趣。
到了日薄西山,人定时分,就是谜底揭开的时刻。
秋深露重,西南天气尤其多变,
宁露出门不久,万里晴空扭头就换了脸色。
乌云密布,北风卷地,篱笆院外过往农户脚步匆匆,互相叫嚷,提醒各家收粮。
秋收接近尾声,这会儿正是冬储时节。要是晒的谷子叫雨淋了,一年又是白忙。
任凭外头乱翻了天,纪明也只拢紧身上衣衫依在墙边,眼皮都没掀起一下。
旁人的生死离他太远,操心那些不及翻看手边的书卷来得有用。
书也是宁露路过某个村子顺手带回来给他解闷的,虽然无趣,也已经被翻得卷了页。
屋外风声萧瑟,寒气渐重,身上也生出疲沓。
偏头昏昏欲睡,正待阖眼之际,一个黑点从前院闪出,愈来愈近。
房门被倏地撞开,玉娘气喘吁吁闯入,怀中孩子挣动不止,面色乌青。
纪明慵懒抬眼,目光掠过那孩子,定在玉娘身上。
那人双目赤红,神色焦急,看看他,又看看外头越来越重的乌云。
快步走到床边,将那挣动不止的孩子在床榻的正中心放下,向着纪明俯首深拜,一阵风似的冲了出去。
玉娘几乎是边跑,边撩起衣袖束起,捞过院中斜放的扒犁大步流星往前院去。
他记得宁露说过,大成白日里常在山中,家里一应事宜都是玉娘独自支撑照拂,故而常常声嘶力竭气急败坏,也练就了干练利索的本事。
床上的婴孩仍在抽动,前院已然没了声响。
小儿惊风,窒息憋气的咔咔声在屋内回荡。
纪明却如入无人之境,听着雨声淋漓,出神靠坐。
一炷香过,那孩子瞳仁颤动,眼白向上吊去,一张小脸憋得青紫。
床上的声音越发微弱,纪明终于蹙眉起身。
秀窄修长的指尖钳住那孩童泛紫的脸蛋,扭向一侧。
顿了顿,他从袖中掏出素帕垫在那孩子脸下。
孩子死了,哭嚎的是玉娘。弄脏了床榻,叫嚷的恐怕就是宁露了。
思及那人每日回来的疲惫模样,纪明微微皱眉,凝向那婴孩的目光更显沉重冷冽。
豆大的雨滴砸在地上,院中的土地变了颜色。
床榻上的孩子在他的拍打中渐渐将口中秽物吐净,嘴里空嚼了几下昏睡过去。
纪明坐在床边,盯着孩童的呼吸从急促转而规律绵长。
他最不喜管旁人的闲事,厌恶旁人的打扰。
玉娘显然也是能看出的。她还是装作不知。
农忙时节,前院里似乎总有突发事件,这时常发病的孩子变成无处安置的麻烦。
那农妇便想起他来,最初总还是客气问话,见他要么无视,要么回绝,又寻不出其他的法子,索性直接把孩子扔在这里,扭头就走。
次数多了,发现孩子死不了,她竟养成了习惯。
这无赖的招数和宁露如出一辙。
一个孩子于他不过蝼蚁,他懒得管。可每次玉娘来领孩子的时候,总会带些自家的炒菜放在桌子上。
他胃口不佳,浅尝两口,剩下的刚刚好够宁露当晚餐。
而那家伙,对玉娘的厨艺也多是称赞。
纪明垂眼低咳,压了压隐隐作痛的心脏。
吱呀——
饭菜飘香,热气氤氲。
那孩子不知何时换了睡觉的姿势,在床上横了一圈,蹭到了他身侧,在手臂下窝成一团。
“抱歉,纪公子,村子里有事耽搁,回来得晚了些。”玉娘扭捏搓手,赔笑指了指桌上:“我烙了几个油饼,想着宁丫头爱吃。还有这汤,不知道合不合你的胃口…”
纪明扭头观望天色,约莫已近申时,是比往常晚了一个时辰。
他从孩童怀中抽出手来,抚平袖口褶皱,目光定在猪油饼上。
许多次前院菜香传来,宁露都会委屈嘟囔,猪油难得。
他知道她只是馋,并非抱怨什么。
纪明心尖胀满,鬼使神差开了口:“半斤板油,炼三两。”
“破费了。”
来往多次,纪明鲜少开口,总是用沉默或点头打发人。
骤然搭上话,玉娘不自在地笑笑:“公子帮了我许多,这不算什么。”
捱着他的幼童睡梦中下意识寻找热源,频频向他挤着。
纪明垂眼打量。
他面色苍白又没什么表情,玉娘看不出他的喜怒,慌里慌张上前把孩子抱进怀里,连连后退。
“天冷了,东西凉得快。公子还是尽快喝。我先带孩子回去。”
“呵护幼子,人之本性。倘若坏了良心…”纪明言语稍顿,缓声道:“恐神明看不过眼。”
玉娘脚步一顿,僵在原地。
“你说呢?”
猝然回眸,正正好看见纪明素来清冷的面上添了笑意。
不常笑的人突然笑了,叫她没来由脊背发冷,抱着孩子的手又紧了紧。
玉娘原本为了孩子想出的严辞反驳,打了转梗在喉口。
“油饼酥香,她一定喜欢。还要向你登门道谢才是。”
“不…不用了…本就是我该向宁妹子道谢。”玉娘毛骨悚然,匆忙道:“雨下大了,我先回去了。你慢用。”
玉娘狼狈疾步,夺门而出,护着孩子俯身奔向前院。
木门仍随着风雨散出吱呀声响。
目送他们母子出了门,纪明的笑容僵在脸上。
惺惺作态,虚与委蛇于他而言最为熟稔,今日入眼反是觉得恶心。
想来荒唐,不堪入耳的辱骂都可无动于衷,一声好人竟要替她出头了。
此女当真手段了得。
秋雨如织,天地间灰蒙蒙的幔帐越铺越大。
身后延绵山脉浸在云中,天也压得极低,视野也只剩下眼前的狭小一圈。
啪嗒——
宁露越过一方水塘,灵巧落地,终于拐到了一条正经路上。
今日雨急,山路泥泞,她走得小心,比往日慢了不少。好在一切顺利,拐过前面的大弯就是村口的槐树,再不多远就到家了。
凉风卷着几滴冷雨钻进衣领,让人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她紧了紧蓑衣,加快脚步。
烟雨濛濛中传来零星粗哑的嘟囔,宁露眯眼望去。
路的尽头,两盏夜灯、三团黑影向她的方向走过来。
“救命,这么大雨还出门,是冤魂还是牛马啊?”
宁露嘟囔着把帽檐压低。
“真见鬼了,这破天气,还得来传话。那些老东西张口就哭爹喊娘。搞得跟咱们要为难他们似的。上头的意思,还让咱们惹一身晦气。”
对方的抱怨一字不落地钻进耳朵,她努努嘴。
听这话……像是牛马。
“要我说,还是去前面找个店,吃点热乎酒才好。卫大人是从京城来的,见过大场面,肯定有新鲜事听呢。”另一个谄媚语调响起:“卫大人,你说是不?”
“那没问题啊,这天气就该吃酒。天高皇帝远,难得舒服。”
宁露试图拐进小路避开,就听见对面的人扬声喝住。
“什么人!站住!”
已经穿越过来一阵子了,适应了原主的身形,原主的技能,就是没适应她的脸。
没有她的记忆,每次遇见陌生人,宁露总是本能紧张。
灯盏渐渐靠近,水洼倒影中投出三道身影。
宁露再次压了压帽檐,眯眼试图透过水里的影子分辨出对面的身份。
三人身上的衣服不太一样,两红一蓝。红的是平城府衙的衣服,一看就是官兵。
蓝的那位……
她壮着胆子偷瞄过去,衣服走线精细,护腕护肘一应俱全。想必是他们口中那位京城卫大人。
“你,做什么呢?”
宁露站定,将头埋得更低,哑着嗓子应声:“从西头村子借药回来。”
为首那人打圈瞄了她一眼,见她是个姑娘,卸下几分防备:“看你脸生,不是朱家坳的人。”
“不是,我是来投奔姐姐的。我姐姐玉娘嫁在这里。”
旁边干瘦的官兵走上前,绕着她转了两圈,啧声之余故意撞了下她的肩膀。
“你人生地不熟,让你去借药?”
宁露踉跄站稳,向后退开,声音发颤:“最近农忙,他们都在家守着谷子。”
那官兵尖嘴猴腮,紧跟一步作势就要搭手在她肩上,宁露本能快过脑子,侧身滑步无声避开。
至此,立在二人身后的那个卫大人才开始正眼看她。
上下扫视过后,他伸手扶正她的蓑笠:“姑娘是从何处到此的?”
“北边。”
“放屁,这是西南,哪里不是北。大人问你话,好好答!”
“哎,无碍。不要对小姑娘这样的语气嘛!还是怜香惜玉的?”卫大人满不在乎地摆摆手,笑骂对方粗鲁之余,对着她又换上了温柔体贴的嘴脸。
“姑娘可曾见过一位郎君?他…也是外地口音,凤眼薄唇,身高八尺,气度不凡。””
对方说的每个词,都像是在往纪明身上套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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宁露的心脏都要跳出来了,尴尬笑了笑:“您说的这个,是个大人物吧?听着不像是我们能见着的。”
“你个女人,问这么多做什么。只需要答,见过还是没见过就行了。”
为首的那宽脸大胡子,粗着嗓子继续催促。
“我们每天面朝黄土背朝天,见着的都是些大老粗。要是见过这种,保准印象深刻。”
她抠抠手,一脸为难殷勤相:“我是没见过,这不是想着多问两句,说不定有什么线索能提供给大人嘛?”
那位卫大人笑眯眯横身安抚那大胡子,语气轻快:“是不是大人物并不当紧,只是这人于朝廷至关重要,如果姑娘能提供消息,赏赐是少不了你的。”
“不敢当不敢当。”宁露赔笑摆手:“军民一家,赏赐什么的才不是最重要的。”
“不过这人,我确实没见过。”
她自己身份不清,纪明是这个世界上她最熟悉的人。
不管他什么来头,怎么都算是她唯一的同盟了。她才不傻,不会轻易交出去。
“那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姑娘留步,你刚刚说去借药?那药可否给我看看?”
对方躬下身,双手撑在膝上直视她的眼睛。
药材金贵,不能遇水,一早就叫她揣进怀里了。
他要看,宁露不情不愿掏出来,递到对方手里,顺便扫了一眼他的脸,立时惊出一身冷汗。
这不就是那日山下拦下她和大成的官兵之一?
那人恍若未察,嗅了嗅药物,自言自语:“我要找的那位郎君,也是个文弱书生。”
瓢泼大雨遇风斜飞,水珠挂了宁露一脸,她没敢抬手擦拭,只捏着衣摆憨笑装傻,再问什么也都不应话。
那尖脸干瘦的小兵先没了耐心:“卫大人,要我说一个小娘们也问不出什么。你要是急着找人,明日带了画像挨个村子里翻一翻就是。”
“害。我家那位爷,两位也是知道的。要是急躁了,把事搞砸恐比办不成还要命。不然也不会派我出门找,让我那大哥在家守着了。”
那姓卫的提起他家主子和大哥,身后两位也立刻打了个寒颤,噤声不再言语。
宁露抿抿嘴,把药抢回来重新抱进怀里:“大人,没什么事的话,我真得先走了。”
“好呀好呀。不过这天黑压压的,姑娘怕不怕,要不要我送你一程?”
那卫大人闻言笑弯了眼,似是坚持要将怜香惜玉贯彻到底。
她只是不应,一路小跑头也不回。
走到一半才想起可能会有人跟踪,又绕了几道弯,才拐进小巷往家去。
那姓卫的谈吐不俗,左右两个衙役开口闭口都想攀附,怎么说也是个大官。
对方提出来的每个讯息都和家里那位纪明一一对应,又口口声声说他对朝廷至关重要。
纪明那家伙随人的火石都值三两银子,举止谈吐更不必说。又想起前两天,他亲口说没有家了,还有他身上密密麻麻的旧伤。现在,又有官兵寻人……
宁露搓了搓手,又惊又怕,一个念头蹦了出来。
“他不会是被朝廷抄家灭门之后逃出来的世家公子吧?!”
这样昨晚他对谢清河感兴趣就完全说得通了。
“前有心狠手辣顶流权臣,后有多病多疑世家子。世界果然就是一个巨大的话本子。”
宁露脚步加快,砰的一声撞进树下人影。
“唔?谁啊?走夜路不开灯吗?”
“唔?!!你?!”
看清来人,她一手遮住他的脸一手回望,确认身后无人,反手将头上的蓑笠呼到了他的脸上,推着人往回走。
“下着雨,你出来做什么?”宁露气急败坏,压低声音。
“亥时二刻了。”来人顺着她的力道缓步向前,不以为意。
见她紧张,又忍不往黑暗中望去,被反宁露又一巴掌脸上。
“亥时怎么了?你担心我啊?”
他单手撑着油纸伞,怀中抱着蓑笠遮面,别扭狼狈又好笑可爱。
“来探你死活罢了。”
她若出事,他会很麻烦。
没骗她,纪明就是这么说服自己出门的。
“拜托,纪阿明。你和我现在的关系,放我们那儿,怎么也是包养与被包养的关系。你对我还是客气一点吧。”
“是吗?”纪明脚步稍顿,偏头侧身,余光再次瞥向身后黑暗,又状似无意望回眼前人。
他一字一顿:“我还以为,是公子和丫鬟私奔的关系。”
宁露楞在原地,开口之前先红了脸。
他都听见了?
半晌反应过来,快步跟上:“哎!那什么,我是为了救你啊,我可不是占你的便宜。”
老树弯枝,人影掠过,水珠下沉砸碎月亮,二人一来一回的斗嘴也匿于黑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