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慕唯面无表情抬起长眸，目光对上山水屏风后那张玉兰花般娇艳的小脸。
楚月鸢踮起脚尖，双手趴着屏风沿，眼睁睁看到因自己这一嗓子，害得摄政王写毁一张文书。
她心虚从奏折上挪开目光，柔声道：“本宫...是想来谢谢裴爱卿，让内侍省给本宫准备出一间舒适的书房...休憩。”
楚月鸢原本想说“处理政务”，可思来想去，还是“休憩”二字更符合她这个好吃懒做的后宫之主。
“太后方才已经谢过微臣。”
“啊，是吗...”
楚月鸢垫起的脚尖有些酸麻，只好落下脚跟，搭在屏风木框上的十指紧张地蜷缩。
想起太庙里发生的事，她还是决意和男子保持距离。
露在屏风外的整张小脸倏地就剩下一对儿水汪汪桃花眸子，女子眼尾微微下垂，漆黑的瞳仁迎着光，眼波荡漾间，透出几分讨好的意味。
“裴爱卿喜不喜欢吃莲子？”
裴慕唯将狼毫笔搭在笔架上，语气淡淡：“太后若有事，不妨直言。”
屏风那边沉下去的小脑袋又一下子冒出头，仿若打蔫的花骨朵一下子吸饱了水，绽放出明艳的色彩。
楚月鸢迎着男子黑涔涔的眸光，鼓起勇气道：“本宫觉得小彦子性子讨喜，不知...爱卿可否忍痛割爱，让本宫带小彦子回凤栖殿？”
裴慕唯眉尾轻挑，那双深不见底的幽眸，罕见地泛起一丝波澜。
小太后这个请求，倒是出乎他意料之外。
大齐立国之初便设有荫补之制，功勋世家把持着特权，不仅可惠及子女，更能延及族中亲眷，使其不经科考便可跻身官列。
这些所谓的“寄禄官”徒有虚名而无实权，却坐享朝廷俸禄，朝廷养着大批无所事事的官员，日久天长，逐渐成为不可小觑的毒瘤。
然而历代大齐皇帝都爱惜羽毛，想要在青史上留得美名，没人愿意得罪世家大族，铲除这快毒瘤。
而今边疆告急，朝廷与苍狼军战事频仍，军费开支浩大，国库空隙，裴慕唯下令整顿吏治，裁减冗员，解官不少闲散职位和官员，这其中便有小太后的弟弟。
原以为小太后今日对他大献殷勤，是想要为她不成器的弟弟求情。
未曾料到，竟是为了个模样俊俏的奴才。
裴慕唯唇角勾起淡淡的弧度。
“太后看上小彦子，是他的福气，稍后王公公会同内侍省支会一声，殿下将人领走便好。”
“多谢裴爱卿！”楚月鸢欢喜得眉开眼笑。
小彦子于其他人而言，无非就是个机灵懂事的小内监，可对于她，却是有大用途。
小太后笑起来时，眉眼间似有春意盎然绽放，一对儿桃花眸子像是沾了朝露的桃花瓣，分外娇俏可人。
少顷，屏风后那抹窈窕倩影一晃而过，犹如从墙头探出来的一株娇花，扑面拂来一阵幽幽馨香。
楚月鸢手捧玉盘，款步而出，她嫣然笑道：“本宫母亲祖籍在扬州，因此常年在院子里养上几缸水芝丹，以解乡愁，本宫入宫后，便将这些水芝丹移到凤栖殿，近日天气转暖，这些水芝丹陆续结出莲子。”
她弯起眉眼，又道：
“本宫身边的许嬷嬷厨艺了得，最擅长做茶点，用新结出的莲子做了好些莲子糕，听闻摄政王为国事操劳，昼日伏案，笔耕不歇，莲子具有清热解火，明目润肺之效，摄政王饮茶提神之余，不妨尝一尝莲子糕。”
裴慕唯的视线落在女子握着玉盘的柔荑上。
小太后退去指上的鎏金护甲，手如玉笋，腕似莲藕，白嫩指尖透着淡淡的粉红。
他淡淡颔首：“微臣承君之惠，不胜感激。”
“裴爱卿客气。”
楚月鸢知道摄政王不喜和人客套，她放下玉盘，便动作麻利地转身离去，好不耽误蛟龙大人继续驰骋在权势云海里。
“微臣听闻，太后几日前惩治了凤栖殿里的宫人。”
身后响起男子清冷的嗓音，平缓的语气听不出喜怒，却让心口一紧，心跳忽而漏掉一拍。
楚月鸢顿住脚步，她转过身，眉眼平静点点头：“是有此事，凤栖殿有两名宫人说了些煽动人心的话，恰好被入宫探望皇上的杜氏听到，本宫为整肃宫风，遂下令林统领处置二人。”
“此事，本宫做得可有不妥？
日光透过窗棂洒进来，将女子优雅婀娜倩影投在玉石屏风上，恰好与男子端坐的身影交叠在一起。
裴慕唯静静注视着小太后，深邃五官沐浴在阳光下，俊美得不似凡人，声音温润，却字字透着寒意。
“太后菩萨心肠，待下过于宽仁，恐难以震慑宵小，若在军中，有胆敢散布谣言，蛊惑人心者，按军中律当割去舌头，再施以绞刑，尸身悬于梁上七日，任凭来往鸟兽啄食，以儆效尤。”
言罢，他唇畔浮起一抹很淡的笑：“不过太后宫里的人，全凭殿下自行处置，日后无需过问微臣。”
楚月鸢与男子玄玉般的眸子对视，只觉那幽深的眼眸里，毫无一丝温度可言。
男子处置背叛者的方式果决又很辣，楚月鸢不禁想到自己，如若有朝一日她背叛了他，会不会被割去舌头，再倒挂在凤栖殿的房梁下放血，叫来往的宫人指指点点。
裴慕唯垂下眼眸，长指挑起笔架上的狼毫笔，继而在奏折上落笔如烟。
男子俊美无俦，气质矜贵，举手投足间尽显清雅，可楚月鸢却好似看到男子谪仙皮囊下隐藏的嗜血妖孽，一股寒意顺着脊梁窜上头顶，直叫她头皮发麻，一时忘记挪动脚步。
裴慕唯又抬眸看向愣神的小太后，耐心询问：“太后殿下还有其他事吗？”
楚月鸢蓦地回过神，慌忙垂下眼睫，强作镇定回答：“本宫...无事。”
她几乎是逃似地离开了垂拱殿，直至踏入殿外，和煦的春光洒落周身，温柔的暖风轻抚过她冰凉的指尖，那股萦绕在心头的寒意才被驱散开几分。
她深深呼出一口气，暗叹幸好。
幸好她没有被摄政王那张清隽皮囊所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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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出凤栖殿月例银子不够的事。
与妖孽做买卖，代价势必会让她远远承受不起。
书房里少了那抹扰人的幽香，裴慕唯笔锋流畅，不及半个时辰就批阅完今日的奏折。
王公公忙奉上一张浸泡过雪松水的温帕子。
男子十指修长干净，并未落下一丁点墨迹，他接过温帕不紧不慢擦拭指尖。
王公公觑着摄政王波澜不惊的面色，小声提醒：“王爷，这盘莲子糕...该当如何处置？”
裴慕唯抬起眼眸，看向桌案上的白玉盘，剑眉几不可察地轻挑了一下。
盘中莲子糕洁白如玉，每一块都被精心压制成精致的荷花形状，薄薄刷上一层晶莹的桂花蜜，整齐地垒成小山，散发着诱人的气息。
男子净过手，起身将湿帕子丢回鎏金云龙托盘里，声音极淡，寥寥落下几字：
“赏给公公。”
王公公神色一怔，过上几息才回过神，忙不迭躬下腰身：“奴才谢王爷赏赐。”
待男子颀长挺拔的身影远去，王公公才直起身，拧着眉心端起桌案上的莲子糕。
他自诩是宫中的老人，有幸服侍过两位皇帝。
武帝威严厉色，不苟言笑。
殇帝暴虐不仁，昏聩无道。
王公公当差八面玲珑，凭借揣摩帝心的本事，在两个帝王身畔混得风生水起。
直至遇到这位心思比核桃纹路还难琢磨的摄政王。
男子周身仿若永远笼罩着一团化不开的浓雾，莫说去猜他的心思，就连人都看不透彻。
前一日，摄政王还心疼小太后受累，命内侍省打造出一间华丽金屋藏娇，可今日面对小太后主动送上的莲子糕，竟是看也不看一眼就赏下去。
王公公从盘中拾起一块莲子糕放入口中，眯眼咂摸几口，眼角的鱼尾纹都跟着扬起来。
啧，还挺甜！
——
金灿灿的日光笼罩着高大巍峨的重檐殿宇，汉白玉台阶御路两侧栽种的龙爪槐抽出嫩绿新芽，不知不觉染上春意。
裴慕唯拾阶而下，男子步伐稳健，透着从容不迫，春日习习清风拂去他衣裳仅存的幽香。
大齐对男女之事颇为开放，萧氏更是乱得荡气回肠。
风流不羁的本性好似深深烙在在萧氏皇族的骨血里，几乎每一任帝王在史书上皆有不可详记的风流韵事。
像武帝强占臣妻的不齿之行，放在萧氏列祖列宗的风流帐里面，只能算是无伤大雅。
王公公揣测错他与小太后之间的关系，裴慕唯并未放在心上。
他对小太后施以绵薄善意，不过是看在女子孤苦伶仃身在后宫，施舍怜悯罢了。
他并非萧氏族人，身上更没有流淌那等卑劣的血，又怎会对他名义上的嫂嫂存有妄念。
小太后若是聪明懂事，安分守己，他可以予她荣华富贵，安度余生。
可女子若是被权势和利益蒙蔽双眼犯下蠢事，那他亦可内心毫无波澜地...
除去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