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纪凌错夜闯王府后，顾元琛府中竟也度过了一月余的平静时光，转眼便至初春时节。
雪灾虽仍凶悍异常，可是春日渐近，岭南，江南等地雪灾渐止，各地回暖的喜讯也纷纷传入京中，然京畿之地仍冰峰千里，一旦离开人烟之所，便天地渺然，生灵俱灭。
顾元琛身上的寒症，却也恰在此时到了最严重的时候，这一月里，姜眉只见到了他两次，每一次都是见到他面容苍白蜷缩榻间的狼狈模样，汗水顺着鬓角一路擦滑至领口深处。
偶尔他会抬起头向门外望，像是一匹冻僵了骨血，却扔在苟延残喘中呲着獠牙的狼。
为什么是狼呢？大抵是顾元琛几乎只剩下半口气吊着，却还是能摆出一副凶戾的模样死死瞪着姜眉，哑着嗓子质问她来找自己做什么，是不是幸灾乐祸，别有用心。
除却好奇之外，姜眉并没有什么用心，她也非是来好心探望顾元琛的。
“出去？你想跑去哪里？”
顾元琛听到她说的话，不免冷笑，放下药盏盯着她上下打量。
“先前不是恨不能生啖本王血肉吗，何故现在装得乖巧，又来求本王什么？”
姜眉本性就不是爱反驳，如今嗓子坏了，也辩驳不了什么，便拉过他的手写道：“身体养的差不多了，但是怕病久了，身手生疏，我想找些事做，已经两月余不曾拿过剑了。”
何永春更担心着顾元琛的身体，见姜眉就那样粗鲁地抓起王爷的胳膊，不知又说什么惹人生气的话，便把她拉到一边去。
“王爷宽心，她就是还惦记着报仇的事，饿她几天就老实了。”
顾元琛因身染病痛，声音都柔细了几分，却依旧腔调冰冷，蹙着眉晲问：“那你还带她来做什么？”
“让她滚。”
许是因为病痛难耐，这几日王爷的心情很不好，就连小莹和琉桐来了也鲜得几分好颜色。
何永春担心他心情郁结，实在是没有办法，才想到了姜眉。
见了她，王爷若是高兴了，何永春自然欣慰，若是不高兴，用她出出气也好，左右只有见到姜眉，顾元琛脸上才能多出点除却淡漠之外的神色。
人都走到了门口，顾元琛又把姜眉叫了回来，何永春便知道今日的事能成。
对上姜眉这样的滚刀肉，王爷哪一次不是先骂上一顿再惯顺着的，而后再想着，也能提起几分精神。想必今日的汤药用膳也不必多加担忧了。
“你出去。”
顾元琛目光扫过满面暗喜的何永春，眼中闪过一丝不悦。
最终他的视线还是落在了高高大大站在自己病榻面前的姜眉，心中气恼至极，直至笑出了声。
“你是不是被洪英伤了脑袋，明知本王身子不好，来了之后便杵在这里，让本王抬头看着你，你还说你不是来惹本王恼怒？”
自然是得不到一点声响作为回应，姜眉缓缓跪在了顾元琛床榻前的软垫上，跪下的时候，便更能闻到他身上刺鼻浓烈的药味。
炭盆与火炉把姜眉的身子烘烤的暖暖的，甚至有一些燥热，可是床榻上的顾元琛却依旧唇无血色，似是极度怕冷，喝罢了药，就将手缩回被中。
虽已经料到了姜眉是这不声不响的态度，可顾元琛看着一旁闲置多日的小凳还是气不打一处来，有意晾着她，直到姜眉自己忍不住，上前挪移一步，轻轻拉扯他的衣袖。
“又怎么了？”
“你这里很热，等下回去吹到风，我染上风寒会难受的。”
姜眉一笔一画在顾元琛的软榻上写道，而后用衣袖轻轻擦了擦她额上泛起的薄汗。
顾元琛望着她，莫名觉得好笑，可是说出的话却还是嘲弄不已。
“你倒是会爱惜身体，一刻也不让自己吃亏，可是本王不觉得你的身体不够刚强——我问你，本王送你的鱼儿去哪儿了？”
姜眉没有回答，她以为顾元琛并不在意这件事，甚至没有发现，何况此事过去了这么久，他竟然一直记在心里。
板子打在软布包上，不仅没得一点声响，还发出了沉钝充斥嘲弄的闷声。
顾元琛不察自己已经习惯了姜眉沉默的回答，轻斥道：“你生本王的气也就罢了，为什么要拿一个玩物撒气？”
她纤柔的手搭在床榻上，泛红的指尾轻轻剐蹭过顾元琛的锦被下的大腿，让他心头某不知名的一处格外酸痒。
“不要再提这件事，我不想和你争吵，过去的就过去吧。”
姜眉这样说，好像顾元琛是格外无理取闹的那一个。
似乎是觉得自己没有对顾元琛保持礼貌，她又补充写道：“请王爷不要动怒。”
“那好，本王再赏你一条鱼，你可好好养着，若它再出了什么事，便唯你是问。”
姜眉却不住的摇头，顾元琛竟然也耐心地问她为什么。
她没再写字，仰脸默念了一个字：“累。”
顾元琛秀眉轻扬，不满道：“你累什么？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是本王给你供着，不要你出力卖命半分，如何累着你了？”
他威胁道：“你若是再不答话，也就不要奢想本王能放你到外面走动。”
言罢，顾元琛忽觉胸腹中一阵翻涌，猛烈咳嗽了几声，颈侧便泛起了冷汗，一口鲜血吐在丝帕上。
他厌弃地看了一眼，随后将帕子丢入火盆中。
姜眉给顾元琛从身边端上了清茶，也给出了她的答案。
“活着便很累了。”
“……这话说的倒是像句人话。”
顾元琛难得没有反驳。
“若是轻易放你外出走动，难免你不会跑掉，我看你不如就护卫在本王的身边，这可是从前说好了的，你杀了本王的护卫，那就赔给我一个新的。”
他缓了口气，抿了一口清茶，继续说道：“你仇人的消息，若是时机成熟了，本王自会告诉你，这几日你好好收拾东西，随我一同到北边去。”
姜眉却不依不饶地写问道：“为什么，你不是身体不好吗？”
她顺着顾元琛的目光寻向桌案，桌上正洋洋洒洒摊开一道圣旨，笔墨劲韧，辞藻言语不容违抗。
北边蛮夷自建权以来便以边关中原为鱼肉，若逢饥馁之年，便南下侵扰抢掠，中原不堪其扰。
而今中原尚且饱受雪灾之苦，北边蛮夷部族受灾更甚，因而战火四起，纷争不断。
此前天子顾元珩因顾及灾情及兵力匮乏缘故，隐忍不发，却不北蛮内部政权更迭，新主好战尤甚，故而此战不得不发，不得不胜。有意抽调顾元琛的亲卫良军血羽军前往北边同左右龙虎营大军共同镇压蛮夷侵扰。
姜眉不了解朝堂之事，可是既然打仗能换来和平安宁，那她便不觉得有什么不好，可是想起当日顾元珩对顾元琛的关切之态，却觉十分不解。
她顺势拿了纸笔飞速写道：“可是皇帝他不是很担心你的身体，你现在病得厉害，为何还让你去北边？”
顾元琛懒懒抬起眉眼瞧了瞧姜眉所写，轻声道：“是本王自己要去，他想夺本王手中的兵权，未免有些太过于心急了，所以，即便是此次死在路上，命丧边关，本王也一定要去。”
他恨毒的目光望向那炙烤的炭盆，里面残余着一些纸张燃烧过后剩下的灰烬。
那是他不曾提及的缘由，也是能让他的怨愤为微微平息几分的缘由。
解释了这许话，顾元琛忽然有些后悔，凭什么要同她解释。
罢了……左右她也并不在乎。
姜眉大约明白了，不过她并不十分在意，这并不是她能操心的事，便又不出声，盯着他看。
顾元琛今日的话似乎很多，又说道：“不过本王身边的护卫可不好当，既然你担心生疏了武艺，我看这几日你便跟着梁胜去操练操练，让他们教教你规矩。”
“知道了吗？知道了便去吧，你在这里，本王还如何养病？”
见姜眉似乎的确还有话说，顾元琛忍下不适，轻声问她还有何事。
姜眉拿起笔写道：“我本来想问问你，你说的那个和我长得很像的仇人，她究竟把你怎么了，但是你心情不好，也就算了。”
她竟然记得？
没想到一月余前的事，姜眉还放在心上，他不曾想到她会在意。
“哦？知晓此事对你而言有什么意义吗？”
姜眉的手顿了顿，回到案前将笔浸满墨汁，写道：
“没什么意义。”
“我只是想说，若是你讨厌看到和她相似的脸，我可以带着面纱什么的东西。”
“免得惹你生气，你生气了又要欺负我，让我也不自在。”
“何况我也不喜欢不熟悉和人打交道。”
顾元琛神色一怔，轻咳了几声，似乎是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姜眉。
看着这张每每面对自己便是半死不活阴测测的清隽面容，他心里恨得发痒，手上也想把她薄白的皮肉掐起来呵斥责问。
他好讨厌这个女人，讨厌她的脸，但是又总是因为她的存在，有了本不该有的念头。
沉默良久，顾元琛最终反唇相讥道：“哼，本就是个哑巴，把脸遮住了，谁还能看见你说什么，别把自己想得多么重要，你现在不过是本王一个普通的属下！本王何须因此等小事动怒！”
“那好吧。”
姜眉垂下手自顾自的淡淡默念，顾元琛背过身不看她，低声唤来了何永春。
简单交代了几句后，便让他赶快把姜眉带走。
出了院子，何永春问起顾元琛都和姜眉说了些什么，问她有没有挨骂，姜眉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便停下脚步在何永春手心写道：“他有些奇怪，而且看起来病得很重。”
“是啊，天气越冷，王爷这身子就越差，这几日在政事上陛下咬得紧，赵相依旧为了一些政见不同的琐事与王爷针锋相对，王爷还受着流言蜚语所扰，这身子也要累坏了。”
姜眉便趁机问何永春顾元琛究竟得了什么病，似乎他得的不是普通的畏寒之症。
何永春摇头，示意姜眉不必再问，此事绝不可说，反细心提醒了她一些事。
若她真的要去寻梁胜，便要做好吃闭门羹的准备，梁胜与康义情同手足，与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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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的一众兄弟对姜眉都是恨之入骨。
姜眉似乎并不怕这些，只是平静地谢过何永春。
*
被何永春送回小院时，姜眉看到屋门前有一个俏紫色的身影来回踱步走动。
“何公公好——姐姐也好！姐姐，你总算是回来了，你不在屋中，我都不好意思进门去呢！”
小莹的声音姜眉再熟悉不过了，即便她并未表露出多少友善，小莹却总是乐此不疲的来此寻她，与她“说”上小半天的话，直到姜眉听得身形乏困，睡眼惺忪。
姜眉难得提起了眉眼，虽然没有笑脸，可是容色也和悦了许多，她点了点头，推开门带着小莹进屋。
虽然在顾元琛殿内烤了许久的火，身上不觉得冷，她还是为小莹多烧了一些萝炭。
屋里还备着手炉，小莹却偏偏是挤坐到了姜眉身边，握住她藏在衣袖下的手。
“姐姐，你的手可真是好暖和啊，指甲也养的很好了，上次我教你的办法你记得了吗，等天气暖和了，你可以把指甲染一染。”
“记得的，谢谢你。”
姜眉默念作答，她并不习惯被人这样握着手，可是因为是小莹，所以她并没有拒绝。
“姐姐，你是不是去了王爷那里，我看你似乎不大开心？王爷训斥你了？”
姜眉点点头，又轻轻摇头，她环顾四周，似乎唯一能吃的点心，还是上一次小莹带来送给她的一盒酥饼。
“怪不得呢，等你这么久你都不回来，不过你可千万不要不开心，王爷脾气的确古怪，何况你看到他现在病得很重了吧，他这个时候心情也不大好，就算是见了我和琉桐，也没有什么笑脸的。”
姜眉谢过她的好意，思忖片刻，问起小莹为何前来，这才注意到她今日穿得格外漂亮娇俏。
“因为明日我们要先离开王府一段时间啊。”
小莹上前抱住她，柔柔地说道：“你可知道我和琉桐为什么喜欢你吗？”
姜眉张着眼睛瞧着她，示意自己不知道。
“因为琉桐与我还有一位自幼相识的姐妹，与你年纪相仿，只是她在东昌嫁人了，如今病了，送来书信，说想见我们一面。”
听小莹的语气放缓，似有叹息，姜眉大抵猜到了这位姑娘或许不是单纯地病了，抬起手拍了拍扑在自己怀中的小莹。
“如何称呼她？”
姜眉写问道。
“与你名字一样，只是她姓林。”
小莹抚着姜眉的手继续说道：“姐姐，你也要和王爷一同去北边了吧，再见不知是何时，所以今日我来见你一面，琉桐原本也想来的，可是这几日她也不好，躺在床上没有力气，这是她让我转交给你的。”
那是一对素银耳饰，自然不是名贵之物，却也清雅小巧，姜眉想了想，还是接过了。
她犹豫片刻，最终担心胜过了冷漠，警惕地看了看屋外，小心写问：
“你们是要趁顾元琛去北边时逃出去吗？”
“可有人接应。”
小莹看懂她写了什么，忽然倒在姜眉怀里笑了。
“姐姐，你想到哪里去了！王爷昨日就知晓此事了，我姐妹三人自小生在画舫，卖艺谋生，先前无意间卷入了朝堂争端，是王爷将林姐姐与琉桐从死牢中救出来，还给了我们一处栖身之所，平日里只要和府中管事说一声，我们可以自由出入的。”
姜眉有些惊诧，在小莹手心写道：“所以，你们不是顾元琛的侍妾吗？”
小莹眉眼弯弯，笑问道：“算是吗？或许是吧。”
“萍水相逢，王爷对我们有恩，我们也不是忘恩负义之辈，世间难得几刻欢心之时，王爷喜欢我们的琴曲，我们也愿意追随，能遇到知音便是最好的事，不是吗？”
姜眉呆愣了片刻，似是回想了许久这句话，而后在小莹手心上轻轻写道：
“好，你要保重。”
“琉桐也是。”
“希望林姑娘也快快好起来。”
“姐姐，你真好，你和王爷可都要平安归来呀！”
小莹很是热情，抱住了姜眉的脖子依偎，也不管她是否有些抗拒这般亲昵的动作。
“姐姐，待你回来，琉桐说会教你弹琵琶，你也要给我们讲一讲北地风光，还有边关的胡饼和炙肉，你要替我们尝尝。”
姜眉听小莹叙叙说着，缓缓抬起手臂回答了小莹的拥抱，轻轻颔首。
原来小莹和琉桐只是住在顾元琛府上的歌姬。
不知怎么的，姜眉心中多了几分可笑的宽慰。
她抬起自己毫无生气的手，在小莹背上轻轻拍抚了几下。
她不讨厌小莹，只是见到小莹，便总是想起自己两位妹妹。
天地浩大，她们生前吃尽了苦头，如今也应当转世了吧，所以这一世也能投胎一个好人家了吗？
自己究竟什么时候才能找到凶手报仇，报仇之后呢，又要如何才能解脱呢？
小莹看姜眉忽然又呆愣着不说话，便十分神秘地小声说道：“姐姐，琉桐与我说，王爷其实很喜欢你，你可知道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