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善不想跟旺善去京城了。
她要和人在一起。
就在那晚,她打了他。
是的,他那副躯体几乎被她捶烂了,勉强站起将那颗枯倒的帝屋树搬走。
她为他留了只手,也是那副躯体上唯一一只手。
黑水几乎都要从那具残破的身体里流出来了,抖动着连接着支离破碎的骨肉。
那就是他,那就是旺善。
漆黑的水,占着人的躯壳,狼狈地单手夹着帝屋树,跃上屋顶。
他临走前望了她一眼。不是回头看,他的眼睛掉出来,耷拉在脖子上。
不对,那不是他的眼睛。
总之,旺善望了她一眼。
从那被捶烂的、红白的、炸开的脑袋中钻出,漆黑地望了她一眼,随后消失在月色中。
地上的尸体都不见了,黄黄的叶子,红红的果壳,黑黑的种子,洒满一地。
但,很快便消失了。
帝屋树扎根的空洞也消失了,只剩下一地的布料,在月光下灰白,灰白。
莘善打眼一看,寻不见那帕子,便不再找了。
莘祁末来了。原来他去了城外埋尸。
他说有只鬼来了,守门的偃师都被鬼惑了。
莘善给他指了指那堆布料,告诉他那只鬼已经被她杀死了。
莘祁末半信半疑,但莘善可不管他。
她现在是他们的主师大人,他们合该信她,毕竟除了她没人能杀得了鬼。
白川城的大小官吏尽数死绝,唯一活着的李通判也被吓成了傻子。
于是现下白川城的修缮打理,全靠着莘家班。
莘祁末整日忙得脚不沾地,百姓推举出几名能干者,与他分理事务,他方才得空喘息。
与他不同,莘善则过上了作威作福,享用百姓供奉的好日子,过得甚是自在。
可,是真的自在吗?
莘善瘫在躺椅上,望着自南边漫上来的乌云。
沉闷,是扇子无法驱散的沉闷。
“莘善大人,要落雨了。”莘申逸将扇子扇地哐哐响。
莘善没有作声。
远处的雷声轰隆隆地压来。
“这几天总是下雨,衣裳都晒不干。”莘申逸抱怨道,扇子依旧扇地哐哐作响。
“饿了。”莘善忽然道。
“得嘞!”莘申逸猛地站起,接过莘善抛来的半块糕点,塞进嘴中囫囵一嚼,含混道:“厨房给您备了许多吃食。那走吧!”
瓢泼大雨在莘申逸身后落下。他搬着躺椅笑着蹿进屋里,放稳后又笑着对莘善说:“还是我去厨房将吃食拿过来吧。”
莘善点点头,隔着窗棂望着他雀跃的身影消失。
莘家班说是收小孩子,其实根本收不到。
不光是有天赋的孩子难寻,当爹当娘的谁也不愿让孩子改姓;那没爹没娘的,也不愿跟着流浪,只想在个地方站稳脚跟,寻口饭吃。
更多的,是骗了几口饭便溜走了。
因此,莘家班的小孩子从头到尾只有莘申逸一人——年已十六的莘申逸。
莘家班里头,十有八九是当年偃师的后代。
莘善不明白,看年纪,他们大多都经历过那场血腥屠杀,为什么还要姓莘?毕竟封广元他们可都改了姓氏。
莘善接过莘申逸递来的筷子,迟疑了一下,话到嘴边掂量了掂量,结果只换来了莘申逸的催促。
“莘善大人快吃啊!”他推过一碟卤肉,又催促道:“快吃啊!快吃!莘善大人不是饿了吗?!”
是啊,她是饿了,但不是快饿死了。
“先等一下!”莘善抬起一只手,想让他稍安勿躁。
“要饮些水吗?”说着,莘申逸倒了一碗水,递到她嘴边,“先润润嘴!”
莘善皱着眉头向后靠,莘申逸却伸长手臂将水碗往前送。
最终,莘善后背靠在椅背上,莘申逸将水碗的碗沿硌在她唇上。
莘善皱着眉,抿了一小口,随后抬手将那碗水推开。
“不喝了吗?”
莘善点了点头,又长长地叹了口气,望着他问道:“你去过尹川城吗?”
莘申逸将水碗搁回桌上,笑着回答道:“没有啊!我还想问问莘善大人您呢,尹川城长什么样啊?!”
莘善一愣,支支吾吾道:“就是、就……跟白川城差不多。”
“那天下的城大抵都是大同小异……”话还没说完,莘申逸又猛拍脑门,捂住嘴,呜呜道:“我不说话了!莘善大人快吃吧!”
莘善无奈地瞥了他一眼,轻叹了一声,便提腕抬箸,开始吃饭了。
莘祁末他们每天忙得不可开交,只剩下她和莘申逸这两个“小孩子”日日守在一处。
莘善最近食量惊人之大,无时无刻不想要吃饭。她隐忍着每天只吃五顿,但仍是将城里人骇得目瞪口呆。
不过还好他们没有数落她,仍每天给她做好吃的饭菜。
莘善吃了一口软烂的卤肉,心中暗道:还是少吃些,即使加上内城的余粮,供给整座城里的人仍是捉襟见肘。
一只鸡腿递了过来,莘善看着碗中的鸡腿一怔,旋即抬头望向莘申逸,问道:“怎么把鸡给炖了?!”
莘申逸直咽口水,眼巴巴地盯着一桌的佳肴,含糊地回答道:“这只公鸡太恼人了,总是吵人清晨,就给宰了。”
“……你不吃吗?”莘善问道。
“不吃,不吃,不让我吃……”莘申逸微微摇头,喉结又连滚了几下。
“他又不在。你不说我不说,他也不会知……”莘善话还未说完,莘申逸便猛地拉过一只木椅坐下,从背后捞出早已备好的筷子,夹了口炒蛋便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边嚼边笑着附和道:“对!对!对!”
莘善看着他猴急地向嘴中塞着菜,也跟着笑了起来。
吃罢饭,身上冒了层薄汗。
雨仍急急地砸下。
莘申逸将躺椅搬到房门口,又拉了只小木凳在一旁坐下。
泥土的腥气和雨气混合,扑在身上,吸入体内,甚至有些沁凉。
莘善歪在躺椅上“消食”,看着那如织布般的雨幕,只觉一阵恍惚。
灰蒙蒙的。
“雨下下来,就不闷了。”莘申逸在一旁说道。
莘善仍是盯着断了线的雨,并未搭话。
“不知道班主他们歇工了没有,冒着雨干活可不好……”
“对了!”莘善猛地转过头,手按住他的手臂,说道:“你知道为什么……”她垂眸又抬眸,斟酌道:“莘祁末为何年纪轻轻便能当班主?”
莘申逸茫然地看向她:“为何?”他挠了挠头,又说道:“班主很厉害啊,厉害的人才能当班主。”
“其他人没有比他更厉害的吗?”莘善问道。
莘申逸稍一仰头,眼睛朝斜上看去,只一瞬又猛地望向莘善笑起来:“你啊,莘善大人!”
莘善盯着他看,在他刚要张嘴的瞬间抬手按了上去:“你安静一会儿。”
莘申逸瞪大眼睛望着她,乖顺地点了点头。
莘善收回手,继续望着屋外。
雨小了点,起了阵风,裹着细密的水珠,吹进屋里。
莘申逸只能安静一小会儿,只是一小会儿。
即使不说话了,也会上蹿下跳不知去捣鼓些什么。
莘善只能由着他将躺椅往屋内拉。
其实她挺喜欢带雨的风拂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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脸上的,但要很小的雨才行。
可是,初夏的雨都是没个定准的。
这会儿,雨却又停了下来。
天也暗了下来。
莘善又饿了。
可这次,莘祁末回来了。
似是被浇了个落汤鸡,莘祁末脸色阴沉,身后的一群人面上也是黑沉沉的。
然而,他们身上穿的却是干爽衣裳,黑压压地进屋来了。
饭已摆好,莘申逸立在桌边,分明是察觉到不同寻常的气氛,也不作声迎接了。
莘善往他身后缩了缩,也不想先开话头。
莘祁末往莘善这边望来,她与他四目相接,又瞬间错开。
那是什么眼神啊?!
莘善竟是这几天头一次感到没有胃口。
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莘祁末说道:“先吃饭吧。”
莘家班要一起吃饭的。
加上莘善一共二十人,挤在一张大圆桌上。
原本便吃饭速度极快的众人,此时也沉默着吭哧吭哧地刨着饭,像是在比谁吃得更快般,一个接一个地吃好了。
最后,连最爱凑热闹的莘申逸也被拉走了。
饭桌上,只剩下莘善和莘祁末两人。
莘祁末为莘善夹了一箸菜,莘善埋头扒着饭。
她也想走,所以也迅速吃完后,将筷子一放,但莘祁末此时却出了声:“吃完了?”
“嗯……”莘善刚欲起身,闻声身子一僵,又不得不坐了回去。
“莘善……我有事问你”莘祁末也放下筷子,皱着眉头盯着自己半碗米饭说道。
“什么?”莘善小心翼翼地问道。
“尹川城发生了什么?”
莘善浑身一震,紧紧捏着自己的衣角,抿着唇不作声。
莘祁末转身面向她,紧锁眉头,问道:“那个叫莘旺善的人……其实是鞠信昈吧。”
莘善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垂眸,轻轻点了点头。
“尹川城现在……啧!”
莘善低着头问:“你怎么知道的?”
“来人了。”莘祁末猛地仰在椅背上,椅腿移动的声音惊得莘善一激灵。
“莘万陵知道你出来了。不过,我将他们赶走了。”
莘善坐在椅子上不知所措——她做错了什么。
“现在找不到尹川城了。”莘祁末追问道:“你知道是怎么回事吗?”
怀中的那个人偶似乎在戳莘善,但她摇了摇头。
她只是想离开那儿。
所以,她要将所有过错都推给鞠信昈,然后留在这儿。
“封广元将我带出城,去见了鞠信昈,之后我便什么都不记得了,再醒来时,他就把我带出了城。”莘善低着头说道。
莘祁末长长地吁出一口气,顿了顿,说道:“不知道莘詹凌那个老东西教了他什么。可恶!竟叫那鞠信昈给跑了!”
莘祁末跟她说过那辆马车在讹死的那晚便消失了。
没找到车辙印,没有马蹄印,不知所踪。
“尹川城不是很难找吗?可能、可能只是暂时没找到。”莘善悄悄抬眼望向莘祁末,他正仰着头望着房梁。
“不。”他仍仰着头,说道:“好几个月了,一丝踪迹也无。”
莘善悄悄咽了口口水,没有再接话。
找不到尹川城,也没什么……
许多张人脸一闪而过,莘善在心里也噤了声。
忽地,莘祁末直起身来,一把攥住莘善的肩膀,猛地一摇,强迫她抬起头来:“我们要离开白川城!”
莘善不明所以,只呆呆地望向他略显狂躁的眼睛。
“他们知道你跟鞠信昈逃出来了!莘万陵会来抓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