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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草灯大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第21章


    林蓉今日受到的冲击太大, 她犹如木头人一般,缩在角落里一动不动。


    但好在,裴瓒知道她无路可逃, 并未继续为难她。


    马车行驶了足足一日,林蓉不敢挪屁股, 直坐得臀骨酸痛。


    她趁着裴瓒闭目养神的间隙, 小心翼翼撩窗, 窥视一眼车窗外的情况。


    天色暗沉, 夜幕四合,到处都是高耸入云的松柏,山中飞禽走兽的叫声此起彼伏, 尖利骇人,林蓉的心中涌起一片凄凉之意, 他们分明已经出城了。


    林蓉盘算着她应如何逃跑, 但她不会骑马, 又租赁不到马车渡船, 逃离裴瓒简直就是难于登天。


    但林蓉摸了摸怀里的小袋子, 那里还藏着她仅剩下的三两银子, 她有金银细软傍身, 一旦抓到机会,她还是能逃出生天的。


    许是林蓉揉捏袄裙的动作太过碍眼, 裴瓒于昏暗中睁开眼,男人气息凛冽, 微撩眼皮,静静睥她一眼。


    良久,裴瓒朝她伸手,摊开宽大的掌心:“身上可有傍身的银钱?取出来。”


    林蓉见状, 如遭雷击。


    她怎么都没想到,家底殷实的高门公子,家财万贯的大官都督,竟会和她这样的升斗小民讨要钱财。


    这不是地痞无赖么?!


    可林蓉已经见识过裴瓒出刀杀人的恶行,他再如何行径低劣,她也见怪不怪了。


    林蓉捂住衣衫,稍稍抵抗了一下:“若我说没有……”


    裴瓒冷嗤一声:“要我搜身么?老实拿出来,还能允你留下一钱银子买包饴糖。”


    林蓉一想到裴瓒方才能狠到探幽入径,只为查探她是否来了癸水的事,她已经不敢赌裴瓒的丝毫良知了。


    林蓉鼻尖发酸,她不情不愿地摸进怀中的口袋,取出二两九钱,递到裴瓒掌中。


    林蓉畏惧眼前的杀人恶鬼,可她知道身上没钱,往后莫说逃跑,就是出个府邸都举步维艰。


    林蓉咬了下唇,做了点无济于事的挣扎。


    “大少爷,我给您做姨娘,府上不发月例吗?”


    要知道裴府二房的姨太太,每个月还有二两银子的月例呢,大都督不至于这般抠搜吧?


    可这是裴瓒第一次养一房妾室,他倒没想得这般长远。


    裴瓒似是觉得有趣,饶有兴致地看她:“你想要多少?”


    听完,林蓉顿时腰不疼腿不酸说话也有劲儿了,她坐直了身子,清了清嗓子,鬼鬼祟祟地觑他一眼。


    “要的也不多。”林蓉和裴瓒打商量,“裴府二房的周姨娘一个月有二两银子呢,逢年过节还会有金银打赏、利市封红包……若是大少爷觉着太多,一两银子也是可以的,再不济五钱,您看成吗?”


    林蓉在玉尘院当大丫鬟的时候,一个月就是四钱银子,她没见过大钱,但觉得自己当了姨娘,是该涨一点月钱。


    钱多了才好筹谋逃跑。


    然而,她还是吃不透裴瓒,全然不知此人心性劣邪。


    裴瓒旁听一会儿,淡声拒绝:“没有。”


    “什么叫……没有?”林蓉难以置信,她情愿是自己听错了。


    裴瓒嘴角微扯:“一家一个规矩,都督府不给妾室月钱。”


    林蓉刚提起的勃勃生气儿,转眼间又蔫巴了下去。


    裴瓒惫懒地倚着锦榻,指骨轻敲一侧用来置放文书的矮案,“为何惦念银钱,难不成你想伺机逃跑?”


    林蓉一个激灵,她唯唯诺诺地道:“怎敢……我只是想着,手里有点钱,往后在宅子里方便疏通各院的人情,还有府上的丫鬟婆子也要打点。”


    林蓉是做过奴婢的,她知道府上那些不受宠的妾室,想吃口热乎饭菜,也得塞钱进公厨。


    有时候林蓉可怜那些老姨娘,还会腿脚快些送饭,就为了让她们吃口热饭。


    裴瓒不以为意:“倒是多虑,自有老冯会帮你调教奴仆,此等小事还无需家眷费神。”


    裴瓒话虽如此,但林蓉明白做主子的,怎会体谅奴才?


    她深知高门大院的妾室难为。


    单说那个二房的周姨娘,早年也是荣宠不断,但二夫人一碗绝嗣药灌下去,连子女都生不了。


    天长地久,二老爷有了新欢,她立马就被抛诸脑后,就连秋天想吃螃蟹,还要寻赵婆子出门典当了簪子,才能买上两只,过得比她们这些外院丫鬟都不如。


    现在裴瓒肯与林蓉说几句话,无非是刚得手,还算新鲜,待过两年,裴瓒的正妻进门,又有更多美婢娇妾过府,林蓉这等乡野丫头一定会被弃如敝履,丢到犄角旮旯地里。


    保不准她连一只佐粥的咸鸭蛋也吃不上了。


    失宠且没钱,被活活困死在高门大院里,这便是林蓉的一生。


    林蓉悲从心中来,一脸生无可恋的样子。


    裴瓒微微拧眉:“你在畏惧什么?偌大的府邸,还能短着你吃喝不成?”


    林蓉哪敢说那些丧气话,听着好似邀宠一般。


    她很务实,她只想多攒钱……林蓉不甘心地问:“那逢年过节,大少爷会给我打赏吗?”


    裴瓒竟被她问得沉默。


    往日,旁人给他送环肥燕瘦的美妾,哪个不是声称这些美人受过调教,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如同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


    哪里有林蓉这样,开口便是讨钱,生怕都督府亏待了她。


    裴瓒微微阖目:“你想要什么?金银休想,没这个规矩。”


    林蓉:“那金簪银簪呢?锦衣华服呢?”


    林蓉也不想这么贪的,她实在是被裴瓒逼得没法子了。


    裴瓒并不愚钝,稍加琢磨,便知她打算。


    他冷笑一声:“自当赏你。”


    林蓉杏眸发亮,大喜过望:“多谢大少爷!”


    “别高兴得太早。”裴瓒冷眼看她,“簪子都会铸上都督府的徽印,便是你外出典当、送到银楼里熔金也无人敢收。至于锦绸华服,亦会用南地买不到的好料子,再在内衬缝字刻名,量估衣铺的掌柜胆子再大,也不敢对都督府的差役欺瞒,包庇你的行踪。”


    林蓉听得心脏发凉,她算是懂了裴瓒设下的天罗地网……她身无分文,又只有那些裴府得来的赏赐,就算逃到天涯海角,只要她敢易物换钱,就能被裴瓒发现行踪。


    况且还有路引上记载的庶民样貌特征,可供裴瓒随时查证,凭裴瓒的通天本事,还怕找不到一个小小逃妾吗?


    林蓉怕是真摔进这一个龙潭虎穴了。


    她的心中凄惶无措,心如死灰。她懒得再做无谓挣扎,也不和裴瓒虚与委蛇。林蓉头一栽,继续歪进了黑黢黢的角落,当个只会喘气的死人。


    裴瓒瞥她一眼,薄唇微抿:“……”


    最终还是什么都没说。


    第22章


    秦王谋逆, 已率军北上,一路攻向京城。


    元庆帝闻询震怒,病情加剧, 不得理政,特命大皇子陈文晋、二皇子陈逸山临朝监国, 在中枢阁老们的辅佐下, 摄政国事。


    君王病入膏肓, 却态度游移, 迟迟不肯册立储君。傻子都知,这是在对裴家示好,也表明了他器重裴贵妃所出的次子之意。


    元庆帝望裴瓒看在自家贵妃姑姑的颜面上, 以大局为重,忠心效国, 拔军逐敌, 也好铲除奸佞。


    裴瓒表面从命, 特遣都督佥事郑至明募兵抓丁, 整肃兵马, 先翻越江州丘陵、广袤山岭, 远征渝州, 深入藩地八百里,攻下秦王属地本营, 再将其犯事家眷一并押解上京。


    此举看似打蛇七寸,深谋远虑, 实则有点多此一举。


    秦王人都领兵上京了,还敢把那些姬妾儿女丢在辖州,可见是个心狠之人。


    这等为图谋帝业,都敢抛妻弃子之徒, 即便裴瓒派人去堵他老家,又能如何呢?


    秦王有登顶之意,又岂会在意区区弹丸藩地会不会后院起火?


    他又不是在属地渝州立坛称帝……


    渝州?


    说到这里,就是傻子细品一番,也能回过味来。


    哪里是元庆帝想要收回亲王的属地,分明是裴瓒想伺机独吞渝州!


    裴瓒分明是不想蹚京城夺嫡的那一滩浑水,他从头到尾都没有上京攻城的计划,他心性凉薄,竟将裴贵妃和二皇子表弟尽数舍弃了!


    裴瓒只想趁秦王和京城斗争之时,先攻下几州,划江而治,自立为王!


    裴瓒故意放纵秦王上京清君侧,自己则趁虚而入,一路收缴那些已经被秦王打得战力大减的城池州府。


    如此一来,他便能以江州为据点,扩大手中地盘,成为南地的统军枭雄!


    即便秦王事后回过味来,他也只能吃下这个闷亏,眼睁睁被裴瓒恶心,断不敢回头发兵,夺回旧城。


    毕竟秦王与裴瓒鹬与蚌相争,短兵相接,兵力衰减,只会让元庆帝乐见其成,令他渔翁得利!


    最好的办法,便是秦王忍气吞声,不与裴瓒计较。


    秦王闷头上京谋反,不干涉裴瓒趁火打劫的恶行。


    秦王最好大度一点,故意将攻下的那几个州府舍给裴瓒,让利于他。


    如此示弱,便能稳住裴瓒这头缺德的恶狼,哄他留在南地,不要追着秦王的兵马穷追猛打,免得谋反一事功败垂成。


    秦王恨得咬牙,但他也只能被迫低头。


    裴瓒已经达成目的,自不再为难于他。


    秦王谋他的反,裴瓒吞他的地盘,二人各取所需,井水不犯河水。


    至于几个月后,元庆帝幡然醒悟,意识到这一点,怕是也太迟了。


    那时候,元庆帝已经和秦王咬成一团,再也管不到南地的裴瓒。


    毕竟裴瓒饷源独立,拥兵数万,已成气候,如今元庆帝想要铲除沉疴,已是亡羊补牢,为时晚矣。


    想到这里,裴瓒轻轻一笑。


    他不是没给过元庆帝机会,只是早在从前,元庆帝就落下了轻敌的祸根。


    元庆帝一直以为,江州一带水师骁勇,不擅远征,难以与京都大营里的骑兵一较高下。


    几次派来监军使者,都当着裴瓒的面,羞辱南地的营务废弛,兵丁愚钝。


    殊不知,此为裴瓒的韬光养晦之计。


    裴瓒早有谋逆之心,他私下以“农事团练”招募农工壮丁,培育骑射兵马,麾下骑兵虽不及北地都城那般英武,但已有一战之力……


    半个月后,郑至明攻下渝州,又送来常州的攻城线报。


    见时机成熟,裴瓒诚邀庐州都督吴冲发兵常州。


    二人伺机里应外合,齐心协力,一起拿下邻近江州的几个州府。


    如今已是轮到裴瓒领兵上阵的时候了。


    当晚,林蓉刚吃完一个馒头,喝完一碗羊肉汤,又被裴瓒单臂拎上马车,风尘仆仆地赶路去了。


    林蓉骤然摔在马车最角落,骏马一个冲刺,好险没把她肚子里的肉汤抖出来。


    林蓉揉着小腹,幽怨地看了务公的裴瓒一眼。


    男人近日一直在接收送信的黑隼,脸色阴沉得可怕,暗处又总是黑影重重,遍布护身的暗卫……林蓉连句抱怨的话都不敢说。


    她想不通,哪家小妾还要跟着主子奔赴军营?随便把她丢到都督府里休养不好吗?


    思毕,林蓉忽然记起她的月事已经走干净了,而很多兵痞军将据说战前神经紧绷,为防营啸,都需房事疏解……林蓉一个激灵,困意散得一干二净。


    大少爷总不会是拿她当床笫间的乐子使吧?不然没道理上哪儿都带着她啊!


    又过了几日,裴瓒的马车风雨兼程,终于抵达了常州以北的山麓。


    远处崇山峻岭,丰草长林。


    河谷与丘陵将那片环湖的平原,切割成一片片水草丰沛的林地,开春季节,放眼望去,满目都是苍郁的绿意。


    林蓉从马车跃下,好奇地张望。


    她第一次看到黑夜里燃起那么多星星点点的篝火、一个个驻扎在山间的帐篷,不由心生疑惑。


    还是裴瓒下车,为她解惑:“此为裴家兵马的后方营地,储备辎重军需,是为军机秘地,寻常不能暴露。”


    林蓉一脸惊愕:“既然是如此要紧的军情后方,大少爷怎可带我来这里?”


    裴瓒眉眼清淡,扬眉看她:“为何不可?难不成,你会叛我?”


    这话虽是玩笑,但也暗藏杀心。


    林蓉把头摇得好似拨浪鼓,急忙自证清白地道:“苍天可鉴,我对大少爷忠心耿耿,决不会泄露机密。就是、就是这么多兵将在此地安营扎寨,是不是代表您要上战场了?”


    “倒也不笨。”


    “大少爷,那我预祝您旗开得胜,扬威凯旋。”林蓉不免心生妄念,若是战场刀剑无眼,裴瓒有个三长两短回不来那就更好了……


    没等林蓉想好,裴瓒凉凉瞥她一眼:“如我战死,定遣人抓你殉葬。”


    林蓉脸上的笑意微敛,杏眸震颤,一时间哑口无言。


    偏她这样惊恐的反应,更坐实了她方才一瞬的目光躲闪,当真是在诅咒裴瓒不得好死。


    裴瓒冷笑一声,凤眸深寒,他掐着林蓉的下颌,告诫道:“所以,盼我点好,免得一语成谶。”


    林蓉缩了缩脑袋不作声了。


    储械存粮的军仓后方,距离前线营地有数十里之遥。


    冯叔身为裴瓒最倚重的管事,自然也亲临军营,帮着照看裴瓒的起居。


    冯叔身穿火头军的轻甲,远远看到林蓉,惊讶不已。


    “爷,您怎么把林姑娘带回来了?”


    冯叔不知林蓉和裴瓒有过一段雨露孽缘,冷不丁看到裴府奴婢在此,心里还纳闷。


    “往后,林蓉便是裴府的妾室。”裴瓒轻描淡写地叮嘱了一句,舍下林蓉,独自上军帐里议事了。


    冯叔对此事接受得快,他笑着唤了声:“小夫人。”


    林蓉和冯叔算是旧识,她尴尬一笑,对冯叔道:“冯管事,您还是喊我‘林姑娘’吧,我人微言轻,不过一房侍妾,实在担不得这一句‘小夫人’。”


    林蓉知道,裴瓒后宅里目前就她一房姨娘。


    冯叔为了抬举她,讨个巧,唤句“小夫人”。


    可冯叔敢喊,她不敢应啊!


    日后正妻进门,要是不慎听到那句“小夫人”,恐怕会勃然大怒,怪冯叔妻妾不分,斥责阖府上下没有半点规矩。


    林蓉主动避嫌,也是为了保住这条小命,免得日后出什么差池,碍了当家主母的眼。


    林蓉得体识趣,冯叔赞赏地看她一眼,从善如流地改了口。


    冯叔带林蓉四处闲逛,提点她不得涉足的军中禁地,免得林蓉闷头乱走,犯了忌讳。


    常有将领嫌远征乏累苦闷,会携带一两个姬妾随军,也好时刻遣人侍奉枕席,纾解人欲。


    只要将美人藏在帐中,不闹到明面上来,无人会说三道四。


    只裴瓒多年来不喜女子近身,头一次破例,随身携带一名侍妾行军,这样的桃色趣闻,便让人心痒难耐了。


    不论辎重车队,还是瞭望箭塔的兵卒,一听说林蓉是裴瓒的姬妾,各个探头探脑,企图一睹芳容。


    一看林蓉衣着寻常,与乡野农妇无异,可那身段窈窕,桃腮杏眸,分明是个绝代佳人。


    众人又是一阵心中艳羡……感叹大都督位高权重,吃的就是好啊。


    许是那些兵卒心浮气躁,两眼发直的模样实在不像话,策马奔来的郑慧音一扬手中牛皮长鞭,厉声斥道:“看什么看!还不巡岗站哨去!倘若贻误军机,且等着我阿兄治你们的罪!”


    郑慧音是郑至明的妹妹,她和郑至明兄妹情深,自小跟着阿兄行军,与裴瓒也算相熟。


    早在几日前就得了消息,她知道裴瓒要带一名侍妾来军营的事。


    兄长郑至明还特意叮嘱她,多多关照这名姬妾,切莫因旧事恩怨,开罪了林蓉。


    郑慧音喜欢裴瓒多年,此前她还厚颜献身,希望能侍奉裴瓒左右。


    奈何郎心似铁,裴瓒非但没有顾念旧情,给她一个体面,还用剑划伤她的脸,逼她退出寝帐。


    那种利刃破肉的痛感深入骨髓,令她痛不欲生。


    郑慧音大病一场,养好脸伤后,终是断了所有关于裴瓒的情愫。


    但郑慧音不念不想不强求,不代表她甘心。


    倘若裴瓒一直都孑然一身,她还能说服自己,并非自身魅力不够,而是此人生来寡情冷漠,不沾凡欲。


    可偏偏裴瓒回家数月,竟开了窍,还破天荒将一名新纳的姬妾带到了军营后方,这让她如何能咽下这口气?!


    郑慧音心中不快,她紧攥缰绳,冷着脸上前,逼视林蓉。


    冯叔看到郑慧音来了,他深知裴瓒和郑慧音的旧事,心里忐忑不安,生怕郑慧音暴起伤人。


    但好在,郑慧音只是低头,居高临下地打量林蓉娇怯的眉眼——老天!裴瓒从哪里找来的小姑娘?!肤白、眼大,唇瓣也红……生得的确漂亮,不知是谁家的贵女千金。


    而且林蓉看起来身姿娇小,分明才十七八岁。


    郑慧音并不讨厌林蓉,她看了半天,硬邦邦地憋出一句:“弱不禁风的小丫头,也有胆子跟来战场。”


    闻言,林蓉对她示好地一笑:“我不弱的……我可有力气了,从前早起担柴挑粪,我还能一人负责三个院子呢!”


    林蓉做事手脚麻利,干活的声音还轻,不会吵到那些熟睡的大丫鬟。


    因她这份细致与贴心,无论上哪个院子做事,那些内院的大丫鬟都对她颇有好感,偶尔还会好心给她一块大夫人赏下来的桂花糕。


    郑慧音一听林蓉说话实诚,没有半分矫揉造作的姿态,心里舒坦了许多。


    毕竟郑慧音之前勾引裴瓒,还特意模仿了那些美人的温婉娇弱之姿……但裴瓒没上套。


    如果裴瓒只是不喜郑慧音,这才出剑伤她,恐怕郑慧音会难堪到恨不得钻进地缝里。


    幸好,裴瓒挑人的口味还算正常。


    冯叔知道,营地里就郑慧音这个女眷,她定是奉了郑至明的命令,前来关照林蓉一二。


    冯叔给郑慧音介绍了林蓉,将人交代给郑慧音,自己则去继续督看营地外围拒马阵的布置情况了。


    林蓉看着乖乖巧巧,但也并非愚钝蠢笨之人。


    方才旁敲侧击听了半天,她已经得知,再过几日,裴瓒便会离营,奔赴前线御敌。


    也就是说,没了裴瓒的看管,她又有了逃离此地的可能。


    再一看眼前骑马扬鞭的飒爽女子,林蓉心中一动。


    她想和郑慧音交好,她想偷偷学骑马……


    林蓉还在思索和郑慧音混熟的办法,郑慧音却率先开口了。


    “裴都督这么宠你,也不给你买几件新衣穿吗?”


    林蓉轻轻啊了一声,低头逡巡一眼。


    这个月,林蓉跟着裴瓒披星戴月地赶路,她连好好吃饭洗漱的时间都没有,遑论上街置办新衣了。


    再说了,裴瓒抠门,连她的三两银子都要没收,林蓉捉襟见肘,又能去哪里添置衣物。


    林蓉想了想,道:“我没钱买衣裙,大少爷也不给买……都督府规矩大,不派妾室月钱。我本来攒着的三两银子,也被大少爷拿走了,荷包里就剩下一钱银子,大少爷让我留着买饴糖吃。”


    郑慧音听得瞠目结舌,但看林蓉掌心都是厚厚实实的老茧,分明是长年干活的小姑娘。


    她不是个心肠冷硬的人,听到这番话,脸上绷着的那股锐气又衰减了许多。


    郑慧音皱了下眉头,小声问林蓉:“那裴都督会让你吃饱饭吗?总不至于饭都不给人吃吧?”


    林蓉笑着摇头:“那不会,大少爷在吃喝上从不亏待我,饭还是能吃饱的。”


    小姑娘能吃饱喝足,笑得一脸满足,叫人又怜又爱。


    郑慧音听着她细声细气说话,不知为何心里泛酸。


    她是被兄长疼爱长大的,老实说,没吃过这样的苦。


    郑慧音咬了下后槽牙,拉住林蓉的手,强行往自己的帐篷里扯。


    “你是叫林蓉吧?来,蓉儿,我带你吃些东西,再给你找一身漂亮衣裳穿。”


    林蓉受宠若惊,连连道谢:“郑小姐不必麻烦了,我很快就得回去了。”


    “你过来便是,废什么话啊!”


    郑慧音盛情难却,林蓉只能一边道谢,一边跟上。


    深夜时分,裴瓒派人来召林蓉回帐随侍。


    帐帘撩起,浓雾散开。


    军帐中的千枝铜灯,火光轻窜,响声荜拨。


    林蓉抱着一只装满果脯蜜糖的螺钿食盒,悄然入内。


    她放下食盒,恭恭敬敬地给裴瓒问安:“大少爷,我回来了。”


    “嗯。”裴瓒应了一声,低头批阅军务文书,没抬头看她。


    倒是林蓉看出来,裴瓒乌发半披,仅用木簪绾发,他着一身干净的雪色寝衣,跽坐于毯,分明是已经洗漱过,准备就寝了。


    裴瓒处理完公务,这才抽空看了林蓉一眼。


    倒是奇怪,林蓉不过跟着郑慧音玩了两个时辰,回来的时候,竟改头换面了。


    林蓉换下那一身素布袄裙,穿了一身宝相花纹翻领胡服,窄袖短衣,足蹬羊羔皮小靴,纤腰被那一件锦绣衣袍勒得更为纤柔荏细。


    双环髻里缠了两条锦葵红丝带,飘逸的丝绦垂落耳珠,与那张微鼓的樱唇,相得益彰,将少女的明艳鲜活展现得淋漓尽致。


    裴瓒的视线淡漠,再好看的颜色,也不过停留一瞬,收回了目光。


    裴瓒拢好公文,轻呷一口清茶,“玩得可好?”


    林蓉连连点头,不禁感慨:“郑姐姐人真好啊!不但给我新衣,还赠我吃食!”


    裴瓒想到从前郑慧音居心不良,妄图侍寝的事,轻嗤了一声:“你行事愚钝,最好还是留个心眼,免得日后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


    林蓉乌溜溜的眼珠子转了转,她没听懂裴瓒的话,但不妨碍她记下裴瓒的告诫。


    总之事事都当心一些,应该不会出什么差池。


    今晚郑慧音好心赠她吃穿,她也应该投桃报李……给郑小姐回什么礼好呢?


    林蓉身无分文,买不了什么贵重的礼物,唯有蒸糕的手艺不错。


    明日给郑慧音送一些吃食吧。


    不管合不合口味,总归是一番心意。


    没等林蓉想完这些私事,裴瓒已然搁下茶盏,站起了身。


    他走向帐内屏风,褪下披身的外袍。


    裴瓒等了片刻,隔着山水薄纱屏风,瞥见林蓉身为侍妾,却像一个不开窍的木头人一般呆坐不动,不由微微眯眸。


    没一会儿,裴瓒沉声唤她。


    “林蓉。”


    “……过来侍奉。”


    第23章


    林蓉不过是高门大院里的小喽啰, 从未担任过内院要职。


    外院的丫鬟不要求读书识字,主子家甚至还希望那些仆妇们少识些字,免得懂多了, 心思大了,容易被人教唆, 生出背主的念头。


    可内院的丫鬟婆子, 为了方便伺候主子, 不但要断文识字, 还要略通一些礼制规矩,如此才能帮忙府上小姐夫人挑拣衣料、搭配发饰,甚至是调制闺帐里的熏香。


    每逢春末, 林蓉就得帮着赵婆子推运一些佛手、香橼等等窖藏的果子,摆进裴老夫人佛堂的瓷缸, 用于香屋子。


    唯有这种时候, 林蓉才有资格迈进内院。


    十多年来, 林蓉都没服侍过主子的资格, 又怎知如何给家中少爷侍奉枕席?


    莫说操持房中事了, 她就连裴瓒的衣袍、发簪都不知道怎么卸。


    林蓉临危受命, 想到裴瓒不怒而威的那双凤眸, 指骨间把玩的匕首……忽然紧张到手心都濡满了热汗。


    她局促不安地绕过屏风,视线凝在裴瓒腰上。


    如今是初春, 平原严寒。


    帐中过夜,但穿一身云缎寝衣不够, 还得里外三层才足以避寒。


    裴瓒方才信手解了一件御寒的外袍,身上还披着一件广袖素衫,最里边才是那件夜里入睡所穿的中衣。


    林蓉洗净双手,小心上前, 扯住裴瓒那件对襟云纹暗花的素袍,小心帮他拆解细带。


    林蓉做事认真,帮人宽衣解带亦是如此。


    她低着头,红色发带直直下垂,一双柔若无骨的小手在裴瓒的身前乱动。


    女孩粉嫩的指尖,微微翘起,如同荷塘初露的莲苞。


    她勾缠住衣带,艰难地解衣,偶尔碰到裴瓒块垒分明的窄腰肌理,隔衣还会无意识地勾蹭划圈,掠过一道滑腻腻的痒意。


    裴瓒被她捧得不适,一双冷寂眉骨沉下,寒冽看她一眼。


    林蓉埋首于他身前,二人距离很久,近若咫尺,独属于林蓉的甜香袭近,就连她呼出的暖热气流,亦萦绕上裴瓒周身。


    令人不喜,甚至是生出一丝抵触的心绪。


    裴瓒已站了许久,林蓉仍和他衣上细带较劲儿,本来很好解开的两条带子,在她的磋磨下,竟扯成了一个死结。


    林蓉呆若木鸡,盯着自己手上杰作,半晌不语。


    裴瓒不过瞥去一眼,便被林蓉的笨手笨脚折服,他不禁轻嘲一声:“再拆不开,莫不是还要下嘴咬?”


    林蓉一怔,抬头,一双杏眸仓皇无措,语气里带着期盼:“可以吗?”


    ……竟还真有这种念头。


    裴瓒一想到林蓉屈身,低头,张嘴伸舌,含咬他腰前的衣袍绳结,额穴便隐隐胀痛。


    裴瓒薄唇微抿。


    他拎过林蓉的衣领,将她拉远了一些。


    随后,裴瓒冷着脸,绕指扯断了那一条衣带,终是亲力亲为褪了外衫。


    林蓉做错了事,她忐忑不安,侍立一侧。


    第一次侍衣以失败告终。


    等林蓉回神,裴瓒已然倚上帐中矮榻,准备就寝。


    锦被覆上男人修长的双腿,他揽来铜灯,吹灯欲睡。


    林蓉傻了眼,她忽然想起,之前冯叔虽带她绕了军营一圈,却不曾告诉她夜宿的地方。


    裴瓒上榻睡觉,那她睡哪儿?


    林蓉看了一眼军帐。


    左边的木架挂着佩刀、箭囊、堆放着黑袍甲胄。


    一侧的矮案堆累军事文书,还有几个书箱、置衣的箱笼。


    没有第二张睡榻。


    至多是草坪上铺了一层毛毯,可供林蓉蜷身入睡。


    但山麓平原,昼夜温差大,即便林蓉和衣入睡,也有受冻着凉的风险。


    穷苦人家最惧寒症,一旦发热,烧至额穴、深入肺经,届时病入膏肓,连夏天都熬不到,不出几个月就得落地发丧。


    林蓉很爱惜小命,她不会拿风寒开玩笑。


    于是,小姑娘挨上裴瓒的榻沿,双眸乌黑,斟酌着问:“大少爷,我夜里睡哪儿?”


    裴瓒并未刁难林蓉,他掀开一侧被角,“上榻。”


    林蓉轻轻“啊”了一声,犹豫不决:“妾室和夫主同床共枕,是不是有些不合规矩?”


    她原想着,裴瓒会施恩,赏她一条毛毯,可她没想到,大少爷这般客气,竟邀她同榻而眠。


    裴瓒倒也没惯着她,听完只淡道:“不愿睡榻,那便睡地,随你喜欢。”


    林蓉知道什么叫见好就收,她咬紧牙关,很快就做好心理准备。


    林蓉谢了恩,又上屏风后头褪衣、擦身、拆发,随后穿着寝衣,弓着腰,蹑手蹑脚跨过裴瓒,睡到了长榻最里侧。


    灯火吹熄,军帐陷入一片混沌的黑暗。


    林蓉像一具死尸般直挺挺地躺着。


    她和裴瓒共盖一条软被,软被之下,她刻意避嫌,与裴瓒离得好远,两臂之间都能塞下半个人。


    被褥间尽是陌生的檀香,如同置身于烟熏火燎的佛堂,气息庄严又沉凝,令人毛骨悚然。


    林蓉经历过云雨,她不蠢笨,当然知道裴瓒邀她上榻的内里含义是什么,她早知会有一劫,倒也没有多怕,大不了就是再挨裴瓒一顿欺负……疼是疼了点,不过忍忍也能过去。


    林蓉心里七上八下的,她屏息等待半天,可裴瓒没有动作,反倒是气息愈发匀称舒缓。


    林蓉偷偷睁眼,借着月光,看了看裴瓒。


    男人秀睫下垂,双目轻阖,竟已睡了过去。


    林蓉不由怔住……难不成是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大少爷当真只是关照她,分她一个床位,他并无恶念?


    思及至此,林蓉松了一口气,她劳累了好几日,疲乏感上涌,没一会儿便缓慢入睡了。


    然而,就在林蓉刚得一夜好眠的时候,她浑身冒汗,被一阵热意唤醒。


    林蓉睡眼朦胧,杏眸睁开一道缝隙,入目便是一片雪白如璧、肌理线条流畅的男性胸膛。


    她的脑袋发懵,视线上移,落到那一条狞着的旧疤上,狭长锁骨往上,是男人棱角深刻的下颌,微鼓尖锐的喉结……


    是裴瓒!


    林蓉脑袋发炸,再一看,她的手竟不知何时摸进了裴瓒的衣袍。


    林蓉腿都吓软了,她的脚趾蜷曲,膝盖发酸,刚要挣起身。


    殊不知毛毯软滑,她的力气太小,越慌越乱,足尖没能受力,不慎滑跪,又撞上了裴瓒的腰胯。


    这一下倒好。


    林蓉两腿微分,姿态不雅地趴回裴瓒的胸口。


    是她做事毛躁,竟就此横冲直撞,压上了裴瓒的刃。


    硬石烧得滚沸,实在硌得慌。


    怨不得林蓉,也怨不得裴瓒。


    儿郎血气方刚,清晨意动,本就是常事。


    只林蓉睡相太过荒唐,又是畏寒的性子,一整晚都将裴瓒当成汤婆子摩挲,里里外外地馋吃。


    如今只解开了裴瓒的衣襟,碰了点皮肉,已算她给自己留了几分颜面。


    二人的姿势略微尴尬,林蓉的脖颈生热,贝齿轻咬,羞耻感几欲灭顶。


    偏她被裴瓒架在那里,寸步难行,实在不知该做什么好。


    林蓉小心抬头,窥见自家大少爷那双冷意森然的凤眼,做贼心虚地解释:“大少爷宅心仁厚……知我夜里畏寒,还、还帮我暖身……”


    裴瓒自然知道,她说的暖身是指什么。


    无非是用上长物军械。


    裴瓒喘熄微重,良久不语。


    没等林蓉小心翼翼抬腿,从他腰侧逃离。


    一只宽大滚烫的手,已经掐住了她的雪臀,将她硬生生按回了原处。


    林蓉:“……”


    林蓉如坐针毡,肩背僵硬,一动不敢动。


    气氛凝重,令人窒息。


    倒是裴瓒掌腹力道渐重,粗暴地擒着林蓉。


    男人的遒劲臂骨弯曲,覆满鼓动的青筋,他挟持住娇小的林蓉,逼她忍着煎熬,屈膝落座,以唇夹磨。


    随后,裴瓒轻抚上林蓉伶仃白净的后颈,指尖勾住几缕乌发,菩提佛珠轻磕后肩,凉意骤起。他迫她仰视,低声讥讽。


    “林蓉,既为我房中侍妾……你躲什么?”


    第24章


    因是卯时一刻, 山麓起雾,遮蔽日光,帐内不亮, 甚至有些昏沉。


    林蓉被困在这样混沌的雾色里,连神智都有几分迷离。


    她眼睁睁看着自己, 被迫以上克下, 盘坐于裴瓒的劲瘦窄腰。


    林蓉手脚僵硬, 任裴瓒泛凉的指骨, 在她后颈滑腻的雪肤上来回流连。


    昨夜睡觉,林蓉并没有束发。


    一头如瀑青丝散落,柔柔拂落, 恰好被裴瓒的玉指勾缠。


    他虚绕着她的乌发,却没有用上悍烈的力道, 不至于弄疼了她。


    只是发丝偶尔扯紧, 牵连敏感发麻的头皮, 仍会令林蓉畏惧, 甚至生出一种命悬一线的惊恐。


    匕首、破皮割肉、溅射雪地的浓郁鲜血……


    在这一刻, 林蓉终于忆起裴瓒杀人的画面。


    不论他平时多么清矜持重, 他骨子里就是充斥着暴烈嗜血的杀心。


    他不是悲悯庄严的菩萨, 他是邪神、恶鬼、地狱阎罗。


    也是如此,在裴瓒撕开她那一件亵裤的时候, 林蓉没有抵抗。


    她不敢生出反心,她任他施为。


    林蓉无措地坐在这一座邪劣的男相菩萨身上。


    莲碾观音。


    如此坦诚相贴。


    热意自赤着的骨血, 自下而上,如火焚烧,几乎毁尽了她。


    “林蓉,如你乖巧……能自个儿弄出来, 我便放你一马。”


    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林蓉又不蠢钝。


    她怎么可能听不懂裴瓒的话呢?


    稍加感受一下便知……筋络掖于薄皮里震颤跳跃。


    他不过是想看她狼狈地讨好、懂事地索求。


    他要她低声下气求饶,要她知道何为侍妾的本分。


    如此,他便大发慈悲,不再入内。


    林蓉受过绿珠姐姐的提点,她知道月事后的一段时日很是易孕,二房的姨太太想要怀子,都是在月事走后的五六天后缠着夫主敦伦,一夜要上三五次水,这般才能怀上哥儿姐儿。


    林蓉不知军中有没有医工,能否调配避子汤药,她不敢赌那一丝侥幸。


    即便林蓉少时受寒,月事不稳,大夫都说了,她极难有孕。


    林蓉得逃跑,她不能怀子。


    绝对不能让裴瓒进去。


    林蓉眼眶生热,鼻尖微涩,她忍住那些胸腔里泛起来的苦味。


    女孩的呼吸紊乱,岌岌可危的自尊心,在裴瓒隐含敲打的诱导中,悉数粉碎。


    林蓉双目僵直,双手沉甸甸下坠,撑在裴瓒结实硬朗的腹肌之上。


    她终是动了。


    膝盖小心谨慎地跪到榻上。


    明知自己的唾津不够润泽,唇腔也狭窄逼仄,但她无计可施,只能如此。


    林蓉咬紧了樱唇,小心地腾挪。


    她看到裴瓒愈发黑沉的眸子,看他薄唇微抿,沉默如山。


    男人线条优雅的下颌也紧绷了一些,额上青筋微跳,分明在强行隐忍。


    林蓉犹如扑火的飞蛾,在这一刻,她跌进炭盆,烧成白灰。


    林蓉不敢和裴瓒对视,她对他生出惧意。


    林蓉仰着苍白细弱的长颈,一昧望着帐顶。


    她想看星星和月亮,她想在天地间驰骋,但她被囚在此间。


    底下生了根,林蓉的眼泪摇摇欲坠。


    她只觉得裴瓒掐在腿肉的那只手,如同树藤枝蔓,寸寸裹缠。


    她被困樊笼,再也逃脱不得。


    热汗四溅,湿泞泞的。


    榻上这层防水的狼皮毛毯都被林蓉濡尽。


    裴瓒将那一截珠光膏腴的纤腰铐在掌中。


    他不让林蓉肆意乱扭了。


    即便汗水淌过眉峰,裴瓒的长目赤红,他的神色仍旧冷隽。


    在最后关头,裴瓒感到餍足。


    他轻扯唇角,终是掐着林蓉的下巴,嗓音慵懒低沉,赞她一句。


    “林蓉,你很乖。”


    ……


    裴瓒今早还有军务要忙,纾解过后,他便无暇搭理林蓉了。


    但好在,裴瓒还有一星半点儿的良知。


    他深知军营里没有伺候女眷的仆妇,特意命兵丁将烧好的热水置于帐外,亲自提进帐中,供林蓉擦身洗漱。


    待裴瓒走后,林蓉披着衣袍下地,强忍住腿上的酸痛,踉踉跄跄走向屏风。


    她摸了一把小肚子。


    看着掌心覆满一片黏腻雪絮,心中松了一大口气。


    幸好裴瓒践诺,他见她难堪地讨好,给了她一点脸面。


    那些东西,尽数留在了外面。


    裴瓒只是哄她缠磨。


    他没有入内,应该不至于怀子。


    林蓉抱有侥幸心理,不断安慰自己。


    待她洗净身上的秽泽,换了一件小衣、小裤,最后穿上那一身郑慧音送的窄袖胡服。


    林蓉昨天听郑小姐说了,这种窄袖胡袍合适骑射……她想蒸糕讨好郑慧音,看看有没有机会跟着郑慧音学习马术。


    林蓉若想趁着战乱出逃,必定要娴熟马术,才能有穿越这一片蓊郁平原的可能。


    她听那些灶头兵说了,到处都是无家可归的流民,守门卒几乎不查路引,只要是年轻壮丁就招揽入城,收编进队。


    这次常州的战役,是千载难逢的逃跑时机,林蓉一定要把握住。


    她可以先逃离此地,再商日后。


    等林蓉被裴瓒关进都督府的后宅,她再想出逃,怕是就没那么容易了……


    听人说,前线战事吃紧,裴瓒今早就带队上阵,怕是有个把月回不来了。


    得知裴瓒离营的消息,林蓉高兴得晚上睡觉做梦都能笑醒。


    后方军营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军容整肃,壁垒森严。


    但好在林蓉昨日经由冯叔介绍,已经和这些兵卒混了个眼熟。


    兵丁碍于裴瓒赫赫威仪,即便想亲近林蓉,也不会不长脑子上前打招呼。


    可林蓉是个面善的,嘴也很甜。她的声音娇软,一口一个“大哥”、“兵爷”喊过去,就是火头军再声色俱厉的老兵都对她生出几分好脸色。


    林蓉在粮车上找了半天,搬下一个石磨,一小袋白米,还有蔗糖块。


    林蓉找了冯叔一趟,想问问能不能帮她弄点羊奶牛乳。


    冯叔知道附近有游牧的百姓,专程帮她去讨了一陶罐。


    军营的食材有限,多的红豆、绿豆、蜜枣怕是没有,林蓉至多也只能蒸个白糖牛乳米糕。


    她特意把昨晚从郑慧音那里得来的果脯切成碎丁,拌进那一盆用石磨碾出来的细腻米浆里,再放到锅里隔水蒸熟。这般蒸出来的甜糕,口感会更为丰富,也更解馋。


    林蓉的食材用料不算新鲜,但她有意讨好郑慧音,在磨粉和蒸糕的阶段狠下功夫,最终的成品,米香清淡,甜味适中,很是好吃。


    不少看灶的兵丁闻着甜味儿就过来了。


    林蓉借用灶房,还烧了兵将们劈砍的柴火,自当留下几份糕点作为回礼,给大家解解馋。


    多余的糕点,她分了一份给冯叔,又取来食盒,将剩下的米糕小心置放,送到郑慧音那里去。


    林蓉把热腾腾的甜糕送给郑慧音,忐忑地等待郑慧音的品鉴,“怎么样?会不会太甜了?”


    “不会不会,吃着正好。”好在郑慧音没有露出不好的神情,反倒吃得津津有味。


    林蓉松了一口气。


    要知道,郑至明虽然时常会给郑慧音带点心铺子的果脯,可那些点心都是冷的凉的,吃起来还干巴巴的,哪有新鲜出炉的牛乳米糕好吃?


    况且郑慧音长年累月在外随军,跟着兵将们同吃同住。


    火头军能把一日三餐的膳食煮好都不错了,谁还有空管她一个女孩节爱吃的糕饼甜食。


    “真好吃。”郑慧音感慨一句。


    她对林蓉的手艺赞不绝口,一碟糕点没两下就吃光了。


    郑慧音意犹未尽,还想吃,又觉得太麻烦林蓉了,不能占她的便宜。


    思毕,郑慧音拉过林蓉,将那些装有金银珠宝、华贵衣裙的箱笼逐个儿打开,展示给林蓉看。


    “蓉儿,你喜欢什么就拿,不管是倭国海珠,还是安南玉镯,你都能拿去……只要你三天两头给我送一份甜糕就好了。”


    林蓉在宅子里做事多年,当然听得懂郑慧音的言外之意,这是小姐们有事相求,又拉不下脸来讨,只能给些赏赐,以物换物。


    林蓉:“郑小姐要是喜欢吃糕,我可以每天都给你蒸。我不要什么宝石华服,我只有一个小小请求……郑小姐最近有没有空,能不能教我骑马?”


    郑慧音没想到林蓉的愿望是这个,不由呆住。


    骑个马有什么难的。


    郑慧音记起林蓉被裴瓒克扣工钱的样子,心里发酸,保不准这甜糕还是林蓉贴钱蒸的。


    小丫头就一钱银子傍身,她还贪林蓉的吃食,岂不是太畜生了?


    郑慧音一咬牙,应下此事:“这有何难?正好我最近没事,能教你骑马……你且等着,我去马厩里给你挑一匹上等的宝马,再送你一个宝石马鞍!”


    天爷!林蓉平时连一两银子都是大钱,哪里见过宝石珠玉。


    她受之有愧:“这怎么可以……实在太贵重了。”


    “哎呀,拿着吧,我好歹大你几岁,专贪妹妹的吃食,说出去怕是要挨我哥的骂。”


    郑慧音坚持,林蓉怕马术的事儿黄了,也不敢再推辞。


    下午的时候,郑慧音果然带林蓉去围起来的草场挑马。


    有一匹汗血宝马生下的小马驹,已经养了两年,足够大了,且性情温顺,毛发鲜亮,正合适女孩家牵来骑射。


    这等极品骏马,郑慧音本想给自己留着的,但见林蓉想学马术,便忍痛割爱送给她了。


    然而,没等林蓉摸上那一匹赤色的马驹,远处忽然传来了一阵凄厉刺耳的嘶鸣声。


    “抓住它!射箭!射它的腿!”


    “哎呦,真能躲!快用绳子套脖,勒倒它!”


    ……


    林蓉转头望去,定睛一看。


    风沙尽头,一匹马被套马绳狠狠掼摔在地,弓箭手拉弓搭箭,瞄准马眼,意图一箭穿脑。


    杂毛马被一群人围困其中,似是怒极,悲愤地嘶吼,不断扬鬃踢踏,企图躲开那些气势汹汹的黑羽箭。


    套马绳愈发收力,马眼充血,一片猩红。


    为了逃命,杂毛马甚至不惜咀嚼麻绳,只求挣脱束缚,得一瞬喘息……


    林蓉呆呆得望着这一幕,半晌不语。


    她跟着马奴王叔养过马,并非对养马一事一窍不通。


    林蓉至多是不敢骑裴府那些主人家的骏马,但骡子、黑驴,还是骑过几回的。


    林蓉知道,一旦健马的四肢骨折受伤,它便只能引颈受戮,郁郁而终,再不可能有伤痊站起的一天。


    林蓉问:“那匹马怎么了?”


    郑慧音皱眉:“不知哪来的山野母马,让裴都督的战马墨羽给配了,生下这样一头杂毛马……原本想着好歹是墨羽的种,不敢轻易打杀,偏它性烈,养不熟,不听管教。这种野性难驯的马驹,自然不能留。征得裴都督同意后,兵将们打算将它当成肉马,宰了吃了。”


    林蓉听得发怔。


    她看着那一匹杂毛马,心中五味杂陈。


    杂毛马生得的确难看,体态也不算健美。它狼狈倒在泥地里,唇瓣翕动,为了嚼烂绳索,它口吐白沫,马齿几乎磨出血沫……


    林蓉不知为何,胸口发闷,有些难受。


    她说不出这种感觉,她只是指着那一匹杂毛马,对郑慧音道:“郑小姐,我喜欢那匹马,能不能把它送我?”


    郑慧音惊讶,难得劝了一句:“你初学马术,性烈的马,你驯不了。”


    林蓉思索一会儿:“让我试试吧……倘若不行,我就把它送回来。”


    郑慧音虽然不知道林蓉为何挑中这匹马,但她执意想要,郑慧音也不会驳人面子。


    闻言,郑慧音爽快地点头:“那行,你试试,要是实在骑不了,别勉强自己。万一摔出个好歹来,我哥还有裴都督那里,我没法交代。”


    林蓉笑了一下:“好!多谢郑小姐成全。”


    第25章


    林蓉救下杂毛马后, 并没有即刻上前驯马。


    而是小心翼翼靠近杂毛马,一边温柔安抚它的情绪,一边举起剪子对它道:“我不想伤你, 我只是要剪开那一条绳索。你要忍住,千万别踢我……一旦你暴起伤人, 他们知你顽劣, 还会杀了你。”


    不知是这只杂毛马已经精疲力尽, 还是它聪慧通智, 马驹不过喷了喷鼻子,抖了抖脑袋,没有做出其他攻击的动作。


    林蓉松了一口气, 她把剪子嵌进沾血的麻绳里,用力一挑。


    那一条缚马的绳套断成两截。


    它自由了。


    林蓉释然一笑, 下意识摸了摸杂毛马的黑鬃。


    等马驹缓过气儿, 林蓉轻攥着缰绳, 引它站起。


    小姑娘牵着受伤的马, 一步步走向不远处的马厩。


    杂毛马属于林蓉了。


    她给它取了个名字:芝麻。


    因它的毛色杂乱无章, 马腹还是黑白两色花斑, 像极了点缀糖糕的黑芝麻。


    林蓉还不会骑马, 她知道芝麻性烈,不敢冒着生命危险强行驯马。


    起初的几天, 林蓉都找郑慧音作陪,骑的是另一匹性情温顺的小母马。


    只她没练多长时间, 竟又觉得浑身酸痛。


    林蓉猛然记起那夜发生的事。


    她被迫分开双膝,攀缠上裴瓒。


    为了别怀胎生子,不让裴瓒入内。


    林蓉只能如他所愿,勉力夹实了那一节滚沸。


    林蓉骤然遇烫, 还有些不知所措。


    只裴瓒掐着她的软腰,逼她碾弄,不让她临阵脱逃。


    待裴瓒精元尽释,他终于大发善心,允林蓉停下。


    林蓉实在受不得这种磋磨。


    甚至往肿地偷偷抹了好几回药膏。


    林蓉身上难受,又不敢让郑慧音看出来,只能哄她去巡岗,自己持着马缰慢慢练习。


    好在两天后,那些青色指痕尽数褪去,这一次骑马,她终于不觉得煎熬。


    林蓉救下那一匹杂毛马,除了可怜它以外,其实也有自己的私心。


    林蓉见过王叔驯马,她知道军营里驯化的战马都能听懂骑兵的口令。


    一旦兵卒对战马吹响骨哨,战马极可能临时倒戈,跑回军营,或是暴露林蓉出逃的行踪。


    她如要逃跑,决不能留下这么大的隐患。


    林蓉知道,芝麻与众不同,它性野、通人性,没被驯服。


    若林蓉能骑它奔逃,兴许就不会那么容易被人找到。


    林蓉骑着小母马,迎着扑面而来的草原劲风,她伏低身子,不要命地朝前冲刺……马背太过颠簸,但她努力平衡身体,足踩马镫,终于顺利地跑完两圈草场。


    林蓉在这些杂事上十分好学,她又胆大勤勉,不怕摔不怕疼,不过三五天,她就掌握了骑马的技巧,不至于轻易落马。


    此后的一段时间,林蓉每日还是会给郑慧音送蒸糕,但她已经不需要郑慧音陪练马术。


    与此同时,林蓉也开始悄无声息地囤粮、积攒肉干、羊皮水囊。


    好的是,裴瓒不在营帐,林蓉平时狐假虎威,待在他的帐中用食,再私藏一部分馕饼肉干,无人敢来冒犯,便也不会发现她的逃心。


    坏的是,林蓉一顿要吃三张饼,半根烤羊腿,饭量太大,还被人笑话太能吃。到底是取笑姑娘家的话,冯叔听过一两次,还帮林蓉骂了回去——关你屁事!吃你家白面了吗?!小夫人那吃的都是裴都督的粮饷!


    林蓉心粗,她不大在意旁人的眼光与讥讽,她只想着自己的事。


    最近,林蓉时常亲自割马草、揉草饼来喂养芝麻,她和这匹杂毛马的关系算是突飞猛进。


    杂毛马果然聪慧,好几次,它都听懂林蓉取的爱称“芝麻”,还会抖耳朵回应她。


    只是每次林蓉持缰上马,芝麻都会疯狂挣扎,直将林蓉甩到草坪里,方才罢休。


    林蓉跌坐在茂盛的荒草间发呆。


    她盘着腿,托腮,思考原因。


    她想了好久,忽然意识到一件事……芝麻摔她的时候很有分寸,每一次都是低头屈膝甩人,还总往厚重的草垛子里扎,并不会弄伤林蓉。


    林蓉恍然大悟,她忽然意识到,芝麻可能是不想弄伤林蓉,它比她想象的还要聪明!


    林蓉想到那一日拴在芝麻颈子上的套马绳,又看了一眼芝麻套头的嚼子、缰绳。


    她再度拍开屁股上粘着的黄泥和草根,试探着上前。


    林蓉温柔抚摸芝麻的脑袋,又缓慢解开它的马辔。


    芝麻睁着一双乌溜溜的马眼,认真盯着林蓉,似是在等她的后续动作。


    林蓉小声密谋:“芝麻,你想不想离开这里?我骑你,并非是想驯化你,将你带到战场上去赴死。我是想带你一起离开这里,不再受人奴役……这样吧,咱俩一起私奔!”


    说完,林蓉一甩手上的水勒缰,做出绝不强迫一匹马的英伟姿态。


    她拍了拍马背,示意自己要尝试骑马了。


    “芝麻啊,别犟了。你不驮着我,我怎么给你指路,咱俩怎么开溜?你要相信我一次!”


    林蓉也不知芝麻有没有听懂。


    她拆了缰绳,留下马鞍,再次抬腿蹬脚,试图爬上马背。


    林蓉心知肚明,之前没能摔伤,除却芝麻认主的原因,还有她手持缰绳的缘故。


    这一次,缰绳没了,要是芝麻不配合,再将林蓉丢下马背,那恐怕她真得疼个三两天了。


    幸好,今日的芝麻,好似真的领会了林蓉的意思。


    它知道林蓉没有恶意,脑袋一歪,竟屈膝跪地,任由她稳稳爬上了马背。


    林蓉被芝麻驮到背上,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


    她远眺一望无际的原野,胸臆疏阔,心潮澎湃。


    林蓉深吸了一口青涩的草木气息,不知道为什么,忽然鼻尖发酸。


    她轻轻抓着芝麻长长的鬃毛,骑着杂毛马绕了好大一圈草场。


    即便没有缰绳控马,芝麻也稳稳当当驮着林蓉,没让她摔伤。


    林蓉眼眶生热,她满足地爬下马背,又把缰绳套回芝麻的脑袋上。


    林蓉抱住马脖子,信誓旦旦地道:“芝麻,你放心。有我一天好日子,也有你的!我这就去准备草饼干粮,待几日后,前线大捷,防守松懈时,咱俩就一起出逃!”


    林蓉想好了,她把芝麻当朋友养着,有她一口饭,就有芝麻一口饭!


    她还不信了,天大地大,还没有一人一马的容身之地了!


    第26章


    林蓉深谙狡兔三窟的道理。


    她不敢把干粮单独藏在军帐里, 从箱笼里取出几件压箱底的旧衣裳,撕成方布,仔细包好干粮, 再分成三份,分别埋在营地的秘处。


    林蓉特意用茶炉烘干过馕饼、肉干, 如此一来, 吃食便不至于招蚊蝇叮咬, 饼子也不会发霉, 能保存得更为长久一些。


    虽然烤过的饼子很是干硬,肉块也变得更柴,但兑水来吃, 还是能咽下的。


    除此之外,林蓉还存了一些骏马要吃的豆子和草料。


    一般来说, 平原马草茂密, 饿不着芝麻。


    但遇到雨天, 马草太湿, 骏马很容易拉肚子, 还是要备一些干货。


    吃食饮水方面的事准备得差不多了, 其他就是钱财以及傍身之物了。


    林蓉的钱都被裴瓒取走, 她翻箱倒柜,也没在军帐里摸出几两碎银。


    大少爷防她得紧, 即便把装书、装衣的箱笼舍在营地,也没留下一样值钱之物。


    林蓉一筹莫展, 最终把坏心思打在裴瓒用来饮茶的那一只玉盏上。


    虽是旧物,但拿去典当说不定也能换点银钱。


    思来想去,林蓉还是悄悄顺走了杯子。


    不问自取是为偷,林蓉一生坦荡, 没做过这等偷鸡摸狗的事。


    她安抚自己:“那就当我侍奉大少爷枕席的赏赐……”


    一只玉盏而已,裴瓒不会那么小气吧。


    林蓉将它收入囊中,又往包袱里塞了一只郑慧音送的金臂钏……好险是近日得的赏赐,裴瓒不在营地,压根儿不知情。


    夜里,林蓉趁着送糕,和郑慧音打听了一下前线的战事。


    郑慧音不疑有他,只以为林蓉把裴瓒当成仰慕的夫主,多日不见裴瓒,心中挂念,一心想知道他的去向。


    “裴都督文经武略,足智多谋,此番攻打常州,咱们裴家军又是兵精粮足,自然屡战屡捷。我哥那边传来消息了,他们在坚攻战里取胜,已将常州攻下。不出五日,便能班师回营……”


    郑慧音深知战役大捷意味着什么。


    魏国一共十五州,此番裴瓒和吴冲里应外合,攻下常州。


    一旦他们二人联姻结盟,江州、渝州、庐州、常州、青州、徐州,六州整合,便囊括了所有南地重镇。


    要知道,当年无上皇横扫六合,也是从镇压一州民变开始,招兵买马,纳叛招降,慢慢开基立业,创国安邦。


    裴瓒兵强马壮,麾下人才济济,基础可比开国的无上皇要好多了。


    郑慧音是郑至明的妹妹,她知道裴瓒胸有丘壑,足智多谋,他多年部署,无非是想利用魏国内乱,割据一方,自立称王。


    如此便能摆脱元庆帝的桎梏,不再受制于人。


    郑慧音从前敬仰裴瓒,说是喜欢他这个人,倒不如说是贪慕权势,她也想从裴瓒这里分得一杯羹。


    不过郑慧音主动献身,又被裴瓒所伤。


    心灰意冷之际,又看他对待林蓉刻薄寡义,终是醒悟过来……此人冷心冷肝,连恩宠都不会施与女子,又怎可能赠予旁人地位与权势。和他邀欢,实在太亏了。


    郑慧音记起裴瓒要与吴氏女联姻的事,她不知道林蓉是否知情,不免同情地看了林蓉一眼。


    她恐怕还不知道裴瓒的正妻即将登门吧?


    蓉儿天真乖巧,而簪缨世家教养出来的嫡女哪个不是人精?在这样的高门主母手下讨生活,恐怕林蓉日后还有苦头吃呢。


    但凡裴瓒护着她点还没什么,偏他将林蓉当成无足轻重的侍妾,恐怕不会为婢女出身的玩物出头。


    郑慧音叹了一口气,语重心长地道:“蓉儿,听姐姐一句劝。待裴都督此番回营,你多想想法子,睡他几回,早日生下庶子吧。”


    林蓉还在偷看那一纸标明各地方位的舆图。


    林蓉不免感慨,还好她识了一点字,不然连地图都看不明白,遑论逃跑。


    没等她在心中记下前线战地的所在方位,冷不丁听到郑慧音那句语重心长的告诫。


    “啊?”林蓉被她问懵了,呆呆抬头。


    郑慧音本想与林蓉说说吴氏女的事,劝她早点生子,如此才能在后宅立足。


    但一想……裴瓒城府深沉,为人薄情,怎肯让祸家的庶长子先出世?嫡妻未曾怀上子女,先让庶子女出生,俨然是要打吴家人的脸啊!


    倘若林蓉听她挑唆,真去勾引裴瓒,保不准适得其反,还要遭人嫌恶。


    想到这里,郑慧音摇摇头:“没事……你凡事留个心,真有什么,你就来找我,我会尽力帮你的。”


    林蓉甜甜一笑:“谢谢郑小姐。”


    郑慧音翻了个白眼:“喊什么‘郑小姐’,你喊我‘郑姐姐’吧,就当我认下你这个妹妹了。”


    林蓉没想到郑慧音愿意与她这样的庶民攀亲,一时间心脏发软,她没有拂人好意,口齿伶俐地喊:“郑姐姐!”


    “嘿,真乖。”郑慧音心里高兴,捏了捏她的小脸。


    郑慧音自幼失怙失恃,和兄长郑至明相依为命,她一直是家中幺女,如今还多了个小妹妹,挺新鲜的。


    特别是林蓉乖巧、实诚,很能激起人的保护欲。


    郑慧音把她认成阿妹,凡事就能帮她出个头了。


    “蓉儿,你过来,我这里有一套天竺传来的金丝头面,我给你戴上瞧瞧。”


    郑慧音自打上一次给林蓉编头发、换胡服后,得了些趣味,每回见着林蓉,总要把她装扮一番。


    郑慧音将林蓉拉到梳妆镜前,一面帮她打辫子,一面从箱笼里翻出各式各样的外藩女裙,让林蓉换上给她看。


    林蓉存有私心,她任郑慧音打扮,趁着郑慧音沉迷玩乐的时候,故意和阿姐打听军情、战况、附近州府的路线。


    郑慧音为了哄妹妹乖乖不动,也好帮她穿个耳珰,几乎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从郑慧音这里,林蓉得知了,最多五日,裴瓒会在附近的军镇设宴,犒赏此番前线出力生还的将士。


    后方营地,除了一些守营的新兵蛋子,其他有品阶军将,皆会听从上峰调遣,结队外出赴宴。


    实在不想赴宴,也可以就地置筵炊饮,会有仆役送来美酒、荤肉,供兵卒们吃喝作乐。


    郑慧音心知肚明。


    这一次的庆功宴,也是裴瓒与吴冲正式交好的结盟宴。


    于宴上,二人极有可能当众宣布联姻一事。


    保不准裴瓒未来嫡妻也会受邀赴宴。


    这种场合,郑慧音便不想林蓉入席受辱了。


    林蓉还是留在后方营地,等裴瓒来接她吧。


    林蓉不知郑慧音心中的弯弯绕儿,她听说此事,心里想的却是——后方军营守备森严,虽然他们不管束林蓉在营地里四处走动,但她的一举一动,皆会禀报给冯叔。林蓉压根儿就没有逃跑的机会……而过几日,军民普天同庆,营地里仅剩下一些饮酒作乐的兵丁,应是防守最松懈的时刻,连巡岗的兵卒都会放松警惕。


    毕竟裴瓒夺辎擒俘,大获全胜,再没有敌军敢趁机袭营,攻其不备。


    或许庆功宴的那一夜,就是林蓉逃出生天的好时机。


    林蓉心中一动,既欢喜又紧张,她决不能错过这次筵席的机会。


    林蓉不贪图锦衣玉食,不垂涎金银财宝,她的愿望很小,她只想和芝麻一起逃出生天,一起归野山林,过上自由自在的日子。


    林蓉不会被人迫着行房,不会被裴瓒抓着侍奉,她不再身不由己,不再受困樊笼。


    林蓉盼着苍天有眼,助她一回,能够让她心愿得偿。


    三月底,秦王率领一干叛军攻上京城。


    那几日,皇城受困,血流成渠,疮痍满目。


    偏偏裴瓒这一支勤王之师胆敢抗旨不遵,竟藐视元庆帝下达的敕令,迟迟不肯入京驰援。


    裴瓒身为裴家人,胆大妄为至此地步,居然能狠下心,将裴贵妃与二皇子陈逸山尽数舍弃于都城。


    饶是皇帝再愚钝也回过味来……此子狼心狗肺!裴瓒这是要反!


    元庆帝玩弄帝王心术多年,一直把持着朝堂制衡之道,他以为裴瓒重情,故意以裴贵妃的地位、性命、权势相要挟,镇压裴瓒这个封疆大吏,提防裴瓒生出叛心。


    元庆帝心道裴瓒再如何殊死顽抗,也不过是想争权夺势,位极人臣。怎料他千算万算,竟没能算到裴瓒本性凉薄,他竟能狠心到舍弃整个裴家,只为了达成称王帝业!


    此子野心勃勃,行事不择手段,倒真有几分君王风范。


    元庆帝双目圆瞪,气得呕血,一口鲜血喷吐而出,被褥上濡红一片。


    他恨得咬牙,想下令囚禁次子,赐死裴贵妃,以此平他的怨,平他的恨!


    可元庆帝到底有所顾虑,他怕他的绝情反倒成了裴瓒发兵京城的借口!


    到时候,裴瓒占据大义,便能以“为裴贵妃报仇雪恨”的由头,名正言顺攻打京城。


    如今他还留在南地,至少威胁不到京师……好、好得很!


    元庆帝召来大皇子陈文晋,他睁着一双沧桑老眼,在死前颁布了册立皇太子的诏书。


    “吾儿聪敏宽明,克修合仪……今册立吾儿为大魏皇太子,授金宝玉册,替朕监国安邦,扶危定倾,诸司依旨遵奉,不得违忤。”


    元庆帝将危如累卵的江山社稷,交到大儿子陈文晋的手上,那口郁结于胸的气儿便散了。


    皇帝殡天,皇太子封锁宫闱,待他将二弟陈逸山暗杀于宅邸后,陈文晋又以谋逆重罪,将裴贵妃幽禁宫中,饶她一命。


    陈文晋手下留情,无非是想用裴贵妃作为人质,诱裴瓒入京。


    但很显然,裴瓒冷血残忍,他并不在意自家姑姑的生死,裴瓒将裴贵妃视为弃子,任陈文晋折辱、诛杀。


    陈文晋惊讶于裴瓒的冷血无情,但他无暇顾及南地,只能放任裴瓒四处招募兵马,挑起兵乱。


    秦王已攻入皇城,陈文晋的当务之急,便是将此等对王位虎视眈眈的佞党逐出京畿,再将王权重掌手中。


    大魏病骨支离,风雨招摇,都城早已兵荒马乱,乱作一团。


    裴瓒任其狗咬狗,并未理会。


    有趣的是,在这般危急时刻,他竟还能收到“裴贵妃活着”的消息,想来是有人刻意与他递信,盼着裴瓒顾念旧情,以身涉险,冒死相救。


    不论这封信是裴贵妃本人亲自递来的线报,还是皇太子陈文晋代笔谈和,裴瓒都不予回应。


    军帐外火光冲天,艳如红霞。


    裴瓒身披寒光甲胄出帐。


    他肩背峭拔,傲骨嶙嶙,立于焰火之下。


    裴瓒深思片刻,指尖抵唇,呼出一记厉哨。


    马蹄声震天撼地,挟带滚滚沙尘,一抹雷霆乌云由远及近踏来,分明是疾驰而来的战马墨羽。


    裴瓒单臂摁住马鞍,纵身上马,持紧了缰绳。


    几只鹰隼鼓吻奋爪,环绕着裴瓒嘶唳。


    裴瓒鹰视狼顾,一双凌厉的凤眼锐如霜刀,劈开昏暗的天色,扫向云层中展翅翱翔的几只黑隼。


    这是裴瓒专为内廷往来递信熬的雄鹰。


    眼下,裴瓒已经舍弃裴贵妃,他暴露本性,不再甘为犬马……


    思及至此,裴瓒冷目微眯,长臂一揽,将马背上挂着的一把弓力强盛的牛角弓,牢牢握进掌心。


    裴瓒腕骨用力,以雷霆万钧之势,搭弓至满月,尖利的箭镞直指漆黑天穹,蓄势待发。


    嗖——!


    只听一箭破空锐响。


    黑羽箭连珠一线,激射而出!


    没一会儿,传来箭矢没入皮肉的钝响。


    血浆迸裂,红雨落下。


    那些如梅血珠,悉数染上裴瓒白皙如玉的颊侧,留下一道蜿蜒狰狞的红痕。


    他漠然擦去脸上的血线,一双冷目无情,收起弓箭。


    收弓的瞬间,那些盘旋的鹰隼见血封喉,被毒箭诛杀,簌簌落地。


    马蹄如星流霆击,踏过地皮,裴瓒策马,扬长而去。


    那些裴瓒豢养的黑鹰,落得个粉身碎骨的结局,它们遭人践踏,被那些势如破竹的骑兵队伍,碾为一滩滩塌皮烂骨的肉泥。


    信鹰死了。


    再无为裴贵妃送信的鹰隼。


    裴瓒自行断了与京城的联系。


    自此,裴家姑姑的死活,与他毫不相干。


    裴瓒厌倦与裴家人虚与委蛇的日子,他亲手了结这一层血脉亲缘。


    男人扯唇一笑,墨瞳冷若冰霜。


    狠辣也好,薄情也罢。


    这世上本就不存在能够让他记挂于心的人。


    常州兵事频繁,烽火狼烟。


    守城将领放飞信鸽鹰隼,数次往京城送去求援书信,盼着兵部送来辎重军需,盼着军将挟带皇帝授予的印绶,率军策应。


    可他们等了好久,迟迟无人来常州联防。


    信鹰还是一只只放出,飞往遥远的魏国都城。


    说来也奇怪,按理说,城中散出这么多通风报信的鹰隼,围城的敌军见状,定会布下截杀箭阵,防止消息传出。


    可偏偏,裴瓒按兵不动,任他们绞尽脑汁求生,无助绝望地求援……


    多日过去,刘将军再愚钝也明白,他们等不到援军了,没有人能救他们了。


    京城一定出了事,皇亲宗室自顾不暇,又怎有闲心管他一个南地州府的死活。


    一切尽在裴瓒掌握。


    常州注定失守。


    刘将军的唇皮皲裂,翕动不休。


    他的肩背僵硬,心生不宁的情绪。


    刘将军仰头望天,他看到瞭望塔上披坚执锐的士兵遇袭。


    一支锐不可当的箭镞,迅猛贯穿了他的脑袋。


    那名遇袭的士兵怒目圆瞪,头颅冒血,浆水四溅,如同一只伤鹰一般,直直坠地。


    他死不瞑目,可他摔下箭塔,跌在了弟兄们的眼前,硬生生砸了个四分五裂。


    看着兵卒血肉模糊的脸,众人惊恐地对视了一眼。


    他们强压住心中的惊惧之意,继续推车、布阵,负隅顽抗。


    看到遍地触目惊心的血色,刘将军怒不可遏,脑中的那一根紧绷的弦终是断了。


    夜色黑沉,寒风凛冽。


    他听着城外震耳欲聋的剧烈撞门声,他看着那一批斩杀不尽的爬城敌军。


    他知道城中军将早已精疲力尽,他们弹尽粮绝,撑不过几日。


    刘将军大喝一声,他抽出腰间弯刀,持刃上马。


    他下定决心,与其忍饥挨饿战斗,不如拼死一搏!


    “弟兄们!随老子杀敌!!”


    刘将军气吞山河地嘶吼,他手握杀气腾腾的长刀,一心要屠尽那些破城而入的敌军。


    远处,裴家军攻城略地,来势汹汹,海沸山摇。


    成千上万的黑甲军队,如同一条条铺天盖地的飓风洪流,悍烈地涌入城中。


    裴家的兵马军容整肃,胯下战马亦膘肥体壮。


    他们听从裴瓒的指挥,待破开城门后,各个手握染血长刀,长驱直入,横刀向外,无情地屠杀城中士兵。


    这是一场几近碾压的战役,敌众我寡,刘将军毫无胜算。


    但他不甘心,他身为将领,不可苟且偷生,自该以身报国,为护疆土万死不辞。


    可他的君王弃他,可他的国家不保他……刘将军即便想死得其所,他也无家可归。


    刘将军无计可施,心中既凄怆又绝望。他明白成王败寇的道理,他存了死志,奋勇杀敌,锐不可当。


    只是下一瞬,一匹疾如奔雷的黑鬃骏马与他擦肩而过。


    不过恍神了一瞬,清越的剑吟骤然响起,震耳发聩!


    刘将军眼前一花,一柄顺势薄刃出鞘,银光游弋,晃进他的眼底。


    剧烈的痛楚自颈上蔓延,腥风扑面,大片大片的鲜红血液自皮肉里喷薄而出。


    刘将军捂住脖子,惊恐地回头,望向远处的一人一马。


    冷风吹动男人纤长乌黑的发尾,血光点缀他巍峨如山的身影。他一手持剑,一手攥绳,周身气势威严,如同地狱涅槃的嗜血杀神。


    “裴……瓒……”


    刘将军体力不济,既痛苦又绝望地落下马背。


    他瞪大眼眸,心有不甘,可他再也说不出话了,他丧失了所有力气,身体渐渐失温。


    临死前,刘将军抬头望天。


    他只看到那一串轻磕上冰凉剑柄的慈悲佛珠……以及裴瓒那双凌厉阴冷的凤眼。


    擒贼先擒王,刘将军为守城主将。


    他已死在裴瓒手中,群龙无首,余下的兵卒便不足为惧。


    裴瓒漠然收刃,纵观战局,他心知敌军已露劣势,不堪一击。


    攻下此城,常州便是他囊中之物。


    裴瓒心中了然,他意气风发地拔旗,策马狂奔。


    男人扬起遒劲健硕的臂膀,修长手指挟着一面被狂风舞得猎猎作响的旗帜,迅速插上巍然耸立的瞭望塔。


    旗帜迎风招展,浓墨挥就的“裴”字在火光中摇曳不休。


    裴瓒凤目含威,振臂高呼:“主将刘震已被本帅一剑斩杀,尔等再战,无疑是螳臂当车,不自量力。如尔等弃暗投明,缴械投降,本帅惜才,不但饶恕尔等不死,亦能保全诸将家人性命!”


    听得裴瓒杀气腾腾的告诫,又远观那一面示威的敌旗,守城军的雄浑士气,在这一番威逼利诱之下,终是散得一干二净。


    第一把长枪落地。


    第二把、第三把、第四把军械……接连坠地。


    敌军认输,俯首称臣。


    此战是裴瓒胜了,胜得漂亮,令人心悦诚服。


    第27章


    裴家军攻城大捷, 常州的地方官吏,逃了一半,叛了一半, 留下的官员俱是见风使舵的墙头草。


    他们屈于裴瓒淫威,愿意为裴瓒效犬马之劳, 得知裴瓒亲临主城, 急忙倒履相迎。


    他们不但自掏腰包设宴款待军将, 还献上歌伎美婢, 以求笼络武臣,结个善缘。


    裴瓒擅用人,他知朝堂运作, 不止提拔清吏贤臣,还需这等七窍玲珑心肝的能人弄臣, 用于维稳局势。


    因此, 他并未拂人颜面, 反倒默许这些下臣, 尽其所能献谄上峰。


    官员们专程在常州知州的府邸, 设下一场私宴, 专供裴瓒、吴冲, 以及那些高阶军官享用珍馐美馔。


    庭院敞阔,重檐兽角, 廊庑底下堆满了一盆盆应时应季的奇花异草,凉风吹拂, 送来一丝花卉的雅香。


    裴瓒坐于上首,紫檀木桌案前摆满了佳肴,如胡椒羊腿、烧鹅、炖鸽肉等等……


    裴瓒浅饮了一口美酒,凤眸微抬, 扫了厅堂一眼。


    底下的部将家臣,一个个低头喝酒,偷偷觑裴瓒的脸色,大气不敢喘,浑身痒得厉害。


    裴瓒扯了下唇:“不必在我跟前杵着,想去宴上玩乐便去吧。”


    众人闻言,如蒙大赦,忙举杯给裴瓒敬了酒,强抑着欢喜,一前一后阔步迈出庭院。


    私宴虽然酒好菜好,但军营里的大老粗还是不大乐意和裴瓒喝酒。


    裴都督的酒宴寡淡,不请舞姬献舞,不揽温香软玉,下酒菜一样没有,就这么闷头喝,实在素得慌,还不敢坐姿不雅,冒犯上峰,屁股都要长刺了。


    他们待不住,不如出去,和那些小兵划拳喝酒、观赏歌舞,来的痛快。


    人跑空了,私宴一下子变得空荡。


    偌大的厅堂,竟只剩下裴瓒与吴冲,还有一些陪同饮酒的文官。


    吴冲比裴瓒年长十几岁,这次他仅仅献上庐州以及兵马,投诚裴瓒,并没有参与战事部署。


    诸般军策战术,皆是裴瓒一人谋划。


    吴冲袖手旁观,除却信赖之意,也有趁机考察裴瓒是否有君王之才的心思。


    幸好,他们吴家赌对了,裴瓒骁勇善战,足智多谋,果真厉害。


    倘若吴家能和裴瓒这样经天纬地的英才结盟,献女联姻,往后至少能保吴氏三代峥嵘。


    吴冲心里已经盘算好了,如今常州一战落定,裴家兵马休养生息,也是时候将婚事提上日程。


    “裴都督,昔日吴氏欲与你缔结秦晋之好,曾在数月前提出联姻一事,当时也得了你的应允。如今常州大捷,诸事顺遂,你看这婚事是不是该尽快操办起来?”


    吴冲身为吴家的尊长,代表了庐州吴氏的体面,他要嫁堂房妹妹,往后便是裴瓒的妻兄,今日如此低声下气,主动和未来堂妹夫提起婚事,还真有点落颜面。


    好在裴瓒知情识趣,并未桀骜拒绝。


    他轻牵唇角,斟酒递给吴冲,淡道:“裴某既许过吴氏妻位,自当践诺。”


    闻言,吴冲心潮澎湃,他豪放大笑,将那杯酒水一饮而尽。


    “既如此,我也不与裴都督客套,咱们往后就是一家人,有话直说便是。吴家适婚的姑娘颇多,只可惜我大房唯有兄弟,并无胞妹、庶妹。倒是堂房的三妹、四妹、六妹乃是嫡出,才情与样貌也上佳,足够作配裴都督……”


    要不是吴冲的亲爹死的早,连个庶妹都没给他生下,他又怎会把裴瓒往堂妹那边推?


    但好在吴冲是吴家话事人,旁支也得仰他鼻息,也不怕旁房生出异心。


    裴瓒闻言,不以为意地道:“既是结两姓之好,全凭吴兄安排便是。”


    裴瓒主动唤吴冲为兄长,就是将他认成“妻兄”。


    吴冲喜不自胜,不是他剃头担子一头热就行。


    吴冲盘算了一会儿,他的心里其实已有人选。


    六妹初及笄,年纪实在小了些,而裴瓒已经二十有七,不大合适。


    四妹的生母徐氏出身大户,四妹自小被爹娘养得骄纵任性,日后嫁到裴家,怕是有的磨。


    而三妹已有十八岁,因母族出身不算好,乃是良妾抬的妻位,婚事有些艰难。但胜在她性子圆滑,为人处世也八面玲珑,长袖善舞。


    最难得的是,三妹生得貌美,宛如出水洛神,定能笼络住裴瓒!


    毕竟男人哪个不爱美人?吴冲与裴瓒联姻,为的是绑住裴瓒,不是来给他送贤妻的。


    吴冲心里有了打算,他笑着对裴瓒道:“既如此,那便定下我家三妹妹吧。”


    裴瓒前脚还应得痛快,后脚又缄默不语,一双眉眼清淡,拇指轻抚腕上乌色念珠。


    吴冲心里咯噔一声,不免犹疑地问了句:“可是三妹妹有何不妥?”


    “吴兄多虑,裴某心知,吴家教女有方,家中姑娘自是闺英闱秀,德容兼备。”


    裴瓒细细摩挲蝎纹描金酒樽,慢条斯理地道,“只一点,裴某后宅里养了个丫头,她性子愚钝,不通规矩,怕是会开罪高门贵女。此女伴我多年,虽呆傻了些,到底留有旧情。裴某亦是俗人,只盼着家宅安宁,少动些干戈,还望吴家小姐日后过门,能忍她一二,莫要怪罪她笨口拙舌,难登大雅之堂。”


    此话一出,莫说吴冲了,便是远处几个竖着耳朵旁听上峰说话的官吏都心里一惊。


    吴冲惊讶地看了裴瓒一眼……他没听说裴瓒有什么宠爱的姬妾啊?哪里又冒出一个侍寝的丫头来了?


    男子三妻四妾倒算不得什么,令吴冲诧异的是,裴瓒这样杀伐果决的人物,竟会为了护着一个小小的姬妾,特意来敲打他!


    裴瓒看着好说话,随便吴冲献上哪个吴氏女,甚至自贬那名姬妾,给她冠上“愚钝不堪”的恶评。


    可这招“以退为进”,恰恰证明了裴瓒对她的疼爱。


    裴瓒偷偷抬举这名宠妾,给她做脸,亦事先提醒吴冲,日后嫁进裴府的嫡妻,定要容下这一房宠妾,不可拈酸吃醋,给他生事。


    吴冲心头不过是生出一丝波澜,但很快便被他压制下去。


    吴家如今能沾上裴瓒,无非是此前聪慧,投诚得早,这才有资格与裴家联姻……若他放弃,那想嫁给裴瓒的好女成千上万,哪里轮得到他的三堂妹?


    既如此,他又怎敢拂了裴瓒的颜面?


    不过是想找个大度些的嫡妻嘛……这还不简单,待会儿吴冲亲自提醒三堂妹一番便是,想来三妹吴念珍知道裴家门第多高,为了结成这门好亲,自当任裴瓒予取予求。


    亲事定了,吴冲一身轻松。


    只待几日后,两家设宴相看、合算八字,再将婚期拟定,吴冲和裴瓒就是一条船上的人了。


    裴瓒应下亲事后,没有再与吴冲寒暄。


    他静静饮酒,一双冷目凝于桌上那一碟鹿肉。


    裴瓒想起此前与他乘车同行的林蓉……


    他本以为林蓉被强掳上车,定会闹上几日的脾气,绝食抗议,污言唾骂。


    哪知林蓉性子憨傻乖巧,她受了委屈也不哭不闹,不过在角落里瘫了一天,就自个儿纾解了所有燥郁的情绪。


    第二天醒来,林蓉不但敢和裴瓒讨食,还会三不五时问他一些有关风土民俗的闲话。


    什么攻打倭寇时,是不是要乘坐龙骨大船?


    什么山中打猎,能不能猎来鹿肉?


    鹿肉的滋味如何?比之羊肉、猪肉呢?


    裴瓒嫌她话多,十句里答上一句。


    每逢夜里,林蓉睡相不好,抻胳膊踢腿也便罢了,还敢胆大妄为滚进裴瓒那一片逶迤于地的宽袖衣摆。


    林蓉惶恐不安,她捏着他的袖袍,知道旁边有人,才敢继续入睡。


    睡着的林蓉眼睫颤如蝶翼,檀口红唇微开,蜷曲手脚,佝偻脊背,如同一只重伤的小兽。


    明明伤痕累累,却对他毫不设防。


    倒是好欺。


    如此愚钝的女子,遇上个厉害的正妻,怕是得被人拆吃得骨头不剩。


    今日裴瓒提点吴冲,虽言辞夹枪带棒,暗藏对未来正妻的不敬,但也算履了“护住林蓉”的旧诺……如此莽撞,倒不像他,权当给林蓉一个恩典吧。


    ……


    裴瓒回神。


    他望向那一碟子已经凉透了的鹿肉。


    “这条鹿腿烤得不错,再去切些筋肉,取油纸包好,送至本官案前。”


    裴瓒取帕子净手,清茶漱口,起身离席。


    军营,灯火阑珊。


    已是深夜时分,巡哨的军将们俱是喝得烂醉,歪七竖八躺着休息。


    灶房里还有一帮弟兄喝酒猜拳,你推我搡,闹作一团。


    今日的宴席,郑慧音也跟着郑至明去了主城,唯有林蓉留在营地。


    好在军将们待林蓉很是恭敬,知她是裴都督房里人,不敢冒犯,就连夜食也专程分出几个碗碟,送到帐子里供她吃喝。


    林蓉没什么胃口,她挑了几样烤肉,包进油纸,藏到怀中。


    趁着月黑风高,人烟稀疏,林蓉换上方便骑马的窄袖胡服,悄无声息地溜出了帐篷。


    她谨小慎微,没有点燃火把,反而是摸黑往前走。


    好在林蓉方向感好,她记下藏东西的地方,挖出了自己的包袱。


    林蓉把软乎乎的包袱背到身上,又鬼鬼祟祟钻进马厩里,解开了芝麻的缰绳。


    林蓉摸了摸马鼻子,小声说:“芝麻,我们往北边跑,你别喊别叫,咱俩都悄悄的。”


    林蓉牵马前行,她绕开那些防御敌军的拒马阵,钻出了军营。


    每走一步,林蓉都提心吊胆,大气不敢喘,但好在一路平安无事,并没有人来抓她。


    想想也是,裴瓒在外行军打战,如今又夺得了偌大的常州。就是林蓉再蠢也知道,裴瓒佣兵数万,攻城略地,那可是谋逆重罪!偏大少爷胆大,他竟干成了!


    好乖乖,林蓉活这么大,至多听说过二夫人和大夫人争夺掌家中馈的明争暗斗,哪里懂什么造反谋国的大事。


    如今的裴瓒,在旁人眼里,可是南地的土皇帝!


    能给皇帝当妾,多好的事儿,林蓉怎么可能不感恩戴德?所以没人能猜到林蓉要跑,就连她自己也会恍惚一瞬,扪心自问……留下来享受荣华富贵,不好吗?至少不用为奴为婢,不必为生计发愁。


    可是。


    可是……


    林蓉闭了闭眼,深深吸气,爬上了芝麻的马背。


    她一抖缰绳,马蹄哒哒,好似离弦之箭,朝前疾驰而去。


    林蓉甩开了身后一顶顶羊皮毡帐。


    那些鼎沸人声、黄澄烟火、美酒佳肴,都被林蓉弃在身后。


    芝麻在平原上驰骋,飞溅起脏兮兮的泥点、沙石,就连刮来的夜风都冷冽如刃,刀剐一般,割得林蓉脸颊生疼。


    幽蓝色的夜空中,悬着一轮浩大明华的圆月。


    月光普照大地,林蓉伏低身子,黑鸦鸦的发髻上,艳红丝绦高高扬起,随风飘荡。


    她被芝麻驮着,像一尾灵活的小鱼,在绿油油的草浪间游动。


    林蓉无比惬意,无比自在,她感受四面八方吹拂的风,她看着星垂平野,远山辽阔,一望无垠。


    林蓉笑了,她活过来了。


    她无比确信,她不想回到裴瓒的身边。


    她不想受困牢笼,每日只倚仗夫主的宠爱。


    裴瓒疼她一时,她就能有被人嘘寒问暖的好日子过。


    裴瓒冷她一时,她就要任他弃如敝履,肆意欺压。


    她不想过这样的日子,她想做自己的主。


    林蓉骑着马儿,感受喧嚣的凉风。


    她要一路向北,去无需路引的边境,去无人管束的沙城。


    只要逃出这里,她会有辽阔的天地,也会有任她翱翔的苍穹。


    而现在,林蓉终于逃出来了。


    第28章


    夜半时分, 有了落雨的迹象。


    湿漉漉的山雾渺若烟云,遮蔽月华,将归途掩进黑暗中。


    乌云压顶, 荒草丛生,男人跃马扬鞭, 自荒山野岭迅疾穿行。


    夜风拂面, 吹动裴瓒那一身广袖黑袍, 玄色衣摆如蝶翩跹, 胯下骑着的那一匹战马墨羽亦扬鬃奔腾,疾如飓风。


    待裴瓒抵达营地的时候,挂在马鞍上的那包鹿肉, 仍留有余温。


    裴瓒翻身下马,看了一眼醉倒在地的兵卒们, 他刚想斥责一句军纪松散, 又想到今夜的宴是他所设……


    好酒贪杯, 纵情酒色。


    实在人之常情。


    裴瓒拧了拧眉心, 终是什么都没说。


    裴瓒又往前两步, 远远看到那一顶供林蓉安睡的军帐。


    帐中漆黑, 没有燃灯……算了算时辰, 林蓉许是已经睡下。


    裴瓒撩帘入帐,借着浅淡月光环顾四周, 依稀还是他离开时的样子。


    红木箱笼堆叠帐角,桌案上的文书也分门别类, 归置齐整,帐中一应用具都干净整洁,没有散落一地。


    榻上仍是那几床轻薄的锦被……洗过几次,被罩上还残留皂豆的清香。


    林蓉即便一个人居住, 也不敢僭越规矩,乱翻乱动裴瓒的衣物被褥。


    裴瓒眉峰舒缓,直到他看到那一盆无烟银炭。


    炭盆里仅剩下一些白色灰烬,并无星火……林蓉畏寒,每逢他命人置下炭盆,她总会偷偷挪近,挨到火盆旁边取暖。


    还没入夏,山麓寒凉。帐中无灯,又没燃炭,林蓉究竟去了哪里?


    裴瓒的指骨微紧,目光骤冷,他掷下那包鹿肉,转身阔步出帐。


    郑慧音赴宴归来,捧着一包咸肉酥饼,屁颠颠跑来军帐,想与林蓉分食。


    她远远看到黑衣黑骑的裴瓒,心中咯噔一声,下意识后撤半步。


    裴瓒却寒着脸,一双凤目虎视鹰瞵,阴沉地扫向她,“林蓉在何处?”


    郑慧音心中畏惧裴瓒,她皱眉:“蓉儿不在帐中吗?”


    裴瓒轻扯嘴角,一丝澎湃的怒意,自心肺轰然涌出,他驭马靠近郑慧音,手中紧攥马鞭,居高临下地逼问她。


    “再问你一遍,林蓉在何处?”


    裴瓒是长年征战的武将,冷脸问话时,身上自带一种崇山压顶的沉抑感,令人腿骨发软。


    郑慧音再如何擅武,也不过是个养在帐中的小姑娘。


    她畏惧阴晴不定的裴瓒,忙道:“我真的不知道……”


    裴瓒已然持鞭上前,凶戾睥她,如看死人:“不怕我将你那层面皮剐下来,你就继续欺瞒。”


    郑慧音心中一惊,电光石火间,她高声喊道:“芝麻……蓉儿和芝麻都不见了!”


    裴瓒拧眉:“何为芝麻?”


    “一匹马!就是、就是墨羽之前和野马乱配,生出的那匹杂毛马!”


    裴瓒心中明白了七七八八,他的脸色铁青,薄唇紧抿,怒极反笑。


    “滚!”裴瓒拧腕扬鞭,一记悍烈凶鞭下去,直将郑慧音撩进一侧泥地里。


    郑慧音一时不察,被那一记来势汹汹的鞭子狠狠抽中小腿,跌进草垛子里。腿上骤然浮起一条肿痕,疼得郑慧音龇牙咧嘴,体面全无。


    郑慧音顾不上身上污泥,急忙翻身避让,她看着裴瓒策马离去的高大背影,气得咬牙大骂:“裴瓒你这个疯子!一回营就发病!!”


    天色渐暗,薄雾冥冥。


    林蓉已经在山川原野里跋涉许久,唯有月光和星子照路。


    片刻后,乌云遮住了霜月,繁星时隐时现,四周堕入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唯有马蹄拨动草叶的沙沙碎响。


    林蓉不敢停下,她深知裴瓒的阴险,她不敢掉以轻心。


    林蓉要竭尽全力赶路,尽量逃得更远一点,即便她的眼睛被风吹到干涩,腿侧也被马鞍磨破了一层皮,浑身都酸痛无力。


    待林蓉穿过一片河畔荒滩,她忽然听到了另一道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


    林蓉吓了一跳。


    她的肩背僵硬,双目迟滞,凝神分辨那些古怪的异响……兴许只是野兽穿林,兴许只是林木里的回音,兴许只是她累到极致出现了幻听。


    林蓉心中千回百转,麻木而惊惧地猜测着,她默默安慰自己,可即便如此,林蓉还是伏低了身子,以防万一,轻夹了下马腹,无助地哀求芝麻快跑。


    “跑!快跑!不要停下!”


    她不敢回头!


    直到一支黑羽箭,杀势凛冽地撕裂夜幕,朝着林蓉呼啸而来!


    锋锐的铁箭猝不及防袭向女孩,贴脸而过,如冷刃一般狠狠擦过她的颊肉,就此削下了几根飞扬的乌发……


    在看到那一支煞气腾腾的长箭时,林蓉心中的欢喜与侥幸,悉数破灭。


    她知道,是追兵来了!


    林蓉猛然回头,她看到惊心动魄的一幕,顿时吓得肝胆惧寒。


    林蓉的脑袋发木,劈颅溅髓似的,疼得她两眼发黑。


    云翳吞没的月夜,远远奔来一匹威烈强劲的骏马。


    马背上坐着一名盛气凌人的男子,他的纤长发尾轻晃,一袭黑衣摇曳,犹如嗜血弑杀的地狱阎罗。


    男人舍弃缰绳,游刃有余地控马。一手攥牛角强弓,一手搭箭拉弦,箭指林蓉眉心。


    竟是裴瓒!


    裴瓒一双凤目沉冷,如抑狂风骤雨,几欲将人蚕食殆尽。他微抬下颌,几条青色脉络被怒意逼得鼓噪,触目惊心地横陈于颈上。


    “林蓉!”裴瓒克制滔天怒火,嗓音冰冷严寒,对林蓉下达最后通牒。


    “再跑一步,我杀了你!”


    林蓉急忙转头,她下意识摸上脸颊,感受方才急箭擦脸的痛意。


    她深知裴瓒心狠手辣,他没有在说笑……她出逃失败,反被裴瓒擒住,定要受他的责难,受他的欺辱。


    一条背主的家犬。


    一个叛逃的姬妾。


    一个无关紧要的玩意儿……


    无论哪句话,都足以宣判她的死期。


    林蓉没有活路了啊!


    她杏眸圆瞪,她呼吸骤紧,一股寒意自凹陷的腰窝,不断攀升,直至蔓延后颈,逼得她发根竖立,头皮发麻。


    林蓉不愿停下,她用力一拍马臀:“跑!”


    她给芝麻下达命令,这是她最后一次求生!


    芝麻与林蓉心意相通,它自然知道身后危险重重,马蹄急促,一人一马加快了奔逃的速度。


    裴瓒在后紧追不舍,林蓉被他逼进了水草密布的湖滩。


    林蓉深知远处便是深不可测的湖心,可她无路可退,不敢停下,也不能停下。


    一旦落马,她就会被裴瓒擒住,迎接她的是镣铐、是屠刀、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是身不由己的苦难……她会生不如死,她要为自己搏一搏!


    裴瓒杀心毕露,他并没有想放林蓉一马的意思。


    何其可笑,他为了一名微不足道的婢子,竟在大庭广众之下,开罪盟友,给自己冠上一个“宠妾灭妻”的荒诞恶名。


    他自认对林蓉有几分偏袒,待她不薄,可她虚与委蛇,竟敢生出叛心。


    裴瓒想到那一只只被他困在帐中的鹰隼……他熬鹰的手段狠戾,比起断水断粮,他甚至敢折翅断骨,只为驯服。


    养不熟么?不够痛罢了。


    裴瓒微微阖目,再度抬臂,肩背挺直,拉开了那一把强弓。


    嗖——!


    黑羽箭破风而出,风驰霆击,直袭向林蓉骑着的那一匹杂毛马。


    只听得一声凄厉惨烈的马嘶传来,骇得人心脏发颤,震耳发聩!


    霎时间,马臀皮开肉绽,鲜血散开,溢满湖面。


    林蓉被受伤的芝麻颠下马背,冷不防跌进湖滩之中。


    她浑身浸湿,手脚落地,疼得倒吸凉气。


    林蓉顾不上自己的安危,她抬眸一看,观察芝麻的伤势。那支箭矢已然斜刺入马臀,贯穿了那一层皮肉……长箭挂在肉里,摇摇欲坠。


    芝麻的四蹄没有受伤,它似是知道林蓉还跌在湖里,竟还想忍疼来驮她!


    林蓉心里发酸,她也知道裴瓒的打算……若她还敢骑马,他定会一箭射杀芝麻!


    裴瓒是杀人如麻的恶鬼,他决不会手下留情!


    林蓉并不想害死芝麻,她咬紧下唇,下达指令:“跑!不要过来!芝麻,你跑!”


    林蓉猛地一摔马鞭,抽到芝麻的颈上,将它轰远。


    随后,她迅速起身,手脚并用,往湖泊深处爬去。


    林蓉已经落马,但她逃心深重,竟还敢跑!


    裴瓒看着她弃马遁逃的动作,额头青筋微跳,气得发笑。


    裴瓒的耐心告罄,他恶意横生,要挟她:“敢涉水一步,我会杀了你。”


    裴瓒说到做到,他这腔高炽的火气无处纾解,恨不得将人挫骨扬灰。


    若林蓉乖顺,从湖中爬回来,他还能给她一个全尸;若她性烈,非要与他拧着,那便试试看何为折骨断颈,求死不能。


    裴瓒的胁迫,林蓉并非听不到。


    她不过是无计可施,不过是不想不愿!


    她从前在裴府为奴为婢,从不敢忤逆主命,今日逃亡,已经算胆大妄为之举。


    可她爬出来过,她看过圆月、赏过湖泊,她获得过自由,又怎愿回到那个逼仄可怖的牢笼里,任裴瓒磋磨。


    林蓉畏水,她疲惫地逃跑。


    她没了退路,心中只有无穷无尽的绝望。


    漫天如蝗箭雨,一支支无比锐利的箭镞,急速射进湖潮之中。


    裴瓒箭术超绝,他不过玩弄林蓉。


    每一支黑羽箭都不伤她肺腑、四肢、脖颈,恰到好处地避开她的要害,只迫着林蓉后退一步、再一步。


    可林蓉毫不领情,她没空陪裴瓒游戏。


    她不管不顾,不惧受伤,她朝着水流湍急的湖心游去,继而猛地扎进水里。


    林蓉不会泅泳,她畏水,她好累。


    在口鼻涌进湖水的瞬间,林蓉惊恐地想起了儿时的事。


    她看到了伪善的父亲,看到了骂她“赔钱货”的家人,她看到他们用手摁住她的颅顶,将她往深不见底的湖里压下去。


    去死!


    去死!


    去死啊——!


    林蓉呛了水,胸口疼得难受,几欲裂开。


    她明明决心赴死,但她想到从前扫雪劳累时抬头看到的一树火炽梅花,想到从前离开裴府看到的烟火人间,想到骑着芝麻在原野奔跑的快意……她其实根本不想死!


    林蓉在漆黑奔涌的湖泊里沉浮,她时而挣扎,时而下落。


    林蓉畏惧湖泊,她落水后,手脚便僵直不动。


    她无力自救,任由发髻松散,如一蓬蓬水草那般摊开,一条红色的丝绦自发中溜走,又被暗流卷上湖面。


    林蓉不断下沉,她在湖水里睁着眼,口中吐出仅剩肺腔的几个细密气泡。


    她似痛、似闷、似认了命,她看着那一条艳若鲜血的发带一直向上,生命力顽强,好似一条漂亮的水蛇。


    那条独属于林蓉的红绳,骤然缠上了一颗乌木佛珠。


    随即,一只白皙如玉的手,绕紧了红线,将林蓉的发带卷在指间。


    那只男人的手忽然伸来,不容置喙地擒住林蓉,拽住了林蓉。


    林蓉受困樊笼,她被人紧紧抓着,用力往上拉。


    破水而出的瞬间,林蓉哇的一声,朝前呕出了一口污水。


    她的浓睫被水沾湿,濡成了一缕一缕。一头蓬茸的青丝,浸水后压得很是服帖,披散在早已凌乱的胡袍上,恰好盖住了那一朵美艳俏丽的梅花胎记。


    林蓉仍泡在湖心。


    她冷得直哆嗦,瑟瑟发抖。双手柔若无骨,搭在男人结实有力的臂膀上……


    也是这时,林蓉才意识到,她将裴瓒当成浮木,她为了求生,竟攀附他出了水面。


    看着裴瓒那张神色晦沉的脸,林蓉忍不住颤栗,咬紧早已冻僵的下唇。


    裴瓒的眼中杀心未褪,他的眸光很冷,嘴角却挂着一抹锋艳的笑意,似是怒极反笑,“林蓉。”


    林蓉被吓得一个激灵。


    随后,裴瓒将冰凉长指掐上女孩的细颈,稍稍收力,桎梏住她。


    裴瓒意味深长地问:“你畏水?”


    闻言,林蓉的瞳仁震颤,浑身血液都失了温度,整个人好似冰封一般,四肢僵硬,动弹不得。


    比起溺亡,她更怕的是自己暴露弱点,软肋被裴瓒得知……他会不会借此折磨她?他会不会让她生不如死?


    林蓉不敢答话,她无声无息,仿佛死了一样。


    可裴瓒却得了乐趣,他那略带薄茧的指肚,自林蓉滑嫩的下颌,暧昧地渐移到她的后颈。


    那一处的皮肉细软,骨珠滚动,很好拿捏。


    裴瓒犹嫌不够,他还将长指柔柔地插进了林蓉的头发,宽大泛凉的掌腹紧贴林蓉的后脑勺,刁钻又恶劣地控制着她。


    此举似是托着林蓉的脑袋,又似是凶恶地掌控她。


    唯有林蓉知道……这是一个很好折磨人的动作。


    他可以按着她的头,逼她入水溺亡。


    因他知她畏水,因他起了蓬勃杀心!


    林蓉连呜咽求饶都不敢,她怕她的挣扎、反抗,无非是给裴瓒助兴!


    毕竟,他是见到鲜血便会发笑的疯子啊!


    林蓉噤若寒蝉,她大气不敢出。肩颈处一直萦绕着一丝腥浓血气,伴随着湖泊上涌的潮气,催人作呕。


    “你方才宁愿落水,也不想上马,是想保那一匹畜生?你怕我射杀它。”


    裴瓒漠然说完这句话,终是骇得林蓉抬眸,她听出裴瓒暗藏的杀心。


    她不能眼睁睁看着芝麻受死!


    毕竟在裴瓒眼里,那不过是一匹能任人屠戮的肉马,他不可能怜悯一只无用的牲畜。


    若是杀了芝麻,还能给林蓉一个小惩小戒,他很乐意为之。


    林蓉不能再犟下去。


    “大少爷……”


    林蓉的眼泪在眶中晃动,脸色霎时苍白,软唇因受冻而失了红艳颜色,她无措地望着裴瓒,小声恳求。


    她退无可退了,她尝试着示弱。


    她终于愿意和他说话了:“大少爷,我好冷……”


    “倒是可怜。”裴瓒不为所动,他将林蓉捞到怀中,一手扶着她的后脑,另一手死死擒着她的细腰。


    他就这么将她摁在湖中,不愿带她上岸。


    裴瓒的玉簪落入池中,碧波微漾,黑衣乌发,容色秾丽,犹如一只怨气深重的缠身水鬼。


    林蓉被裴瓒掐在怀中,她知道了,裴瓒余怒未消。


    若想活下来,她必须讨饶,或是……取悦裴瓒,她要自断筋骨,折去羽翼,如此才能留下一命。


    她不服输,但她认命。


    她要活着,才能有出逃的一天。


    于是,林蓉咽下血泪,忍着齿间的寒颤,她小声哀求:“大少爷……带我离开这里吧,我再也不会逃跑了。”


    林蓉没有回答“畏水”和“芝麻”的事,她不承认这些是她的弱点,她柔心弱骨地说话,只是想裴瓒消气,放她一马。


    “我真的、真的不会再跑了……”


    林蓉低声下气,再无尊严,她任他予取予求,她乖得不像话。


    “你在求我?”裴瓒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他的眼底没有一丝温情,那串佛珠仍附着于她的香凉皮肉上,似是要汲她的骨血,蚕食她的肉躯。


    “我在求您……”


    林蓉乖乖点头,承认自己输了。


    裴瓒扬唇:“林蓉,你便是这样求人的?”


    林蓉不懂,她脸色颓白,看着与自己一同浸在湖中的裴瓒,看着那一条绕上裴瓒玉腕的红色丝带,看着裴瓒深秀凶戾的眉眼……她心中浮起一个古怪的、恍然的、迷惘的念头。


    林蓉想试一试。


    她的雪睫轻颤,悄无声息地靠近。


    林蓉凝视裴瓒寡欲的薄唇,莫名低下头,小心舔吻了一下。


    “大少爷,可以吗?”


    不知是在问他,能不能带她离开湖泊?还是在问他,能不能继续吻下去?


    裴瓒静默不动,林蓉也不敢躲。


    林蓉的软唇贴着他的嘴角,止步于此,不再深入。


    她等了许久,不知道这样能不能取悦裴瓒。


    但幸好……裴瓒没有推开她。


    第29章


    林蓉冷得厉害, 甚至脑袋都开始混沌了。


    春末的天气湿寒阴冷,她穿的胡袍又厚实,泡了水就沉甸甸往下挂, 偏偏襟口的扣子崩开,衣衫垂坠, 浸在碧青色的江水里, 更衬得她肩膀那片雪肤凝脂白到晃眼。


    林蓉的衣袍里仅穿着一件嫩菱红的抱腹小衣, 纤颈上挂着一条细带, 洇着水。


    晶莹剔透的露珠沿着那条红带子,一路往胸口雪腻的美人壑里坠。


    林蓉不知自己披散湿发的模样像极了夜里的山狐,极其妩媚诱人, 可她分明道行不够,对男女之情懵懂无知。


    林蓉睁着一双潮漉漉的杏眼, 呆傻看人的样子, 也别有一番意趣。


    脆弱且不堪一折之物, 通常会诱起裴瓒隐秘的杀心。


    许是裴瓒的狭长凤眸阒黑, 长指轻覆在林蓉后脑, 隐带敲打与催促。


    林蓉终于有了其他的动作。


    她知道, 这是裴瓒的惩戒之一。


    他是身强力壮的男子, 不怕受冻受寒,可林蓉不是, 再泡下去,她保不准会昏厥, 会冻死在这里。


    许是林蓉的求生欲强烈,她忍不住贴向裴瓒,将那些鼓囊柔软,压上他宽阔的胸膛。


    隔着薄薄一层小衣, 林蓉感受到裴瓒线条流畅的肌理,是硬朗结实的男人躯体,散着一点蓬勃的热意。


    林蓉低下头,再次吻向裴瓒冷硬的唇角。


    她伸出舌尖,芙蓉色的一点红,舔着裴瓒,细细探知与感受。


    她不知道要亲到什么程度才好,但她知道,裴瓒是默许她用这种方式来求饶,换取一点怜惜。


    林蓉实在冷得厉害,唇齿都麻木了,她像是趋光的蝶,明知裴瓒这团鬼火没多少余温,还是自毁似的往他身上撞。


    林蓉迷迷瞪瞪,勾向裴瓒紧闭的唇缝,企图汲取他口中暖意。


    诡异古怪的檀香溢开,萦绕林蓉周身,枷锁一般囚着她。


    黑沉沉的江水里泛起一点涟漪,林蓉陡然一惊,她感受到裴瓒攀爬在她后颈的手指。


    两只玉指勾住兜衣的细带,缓慢扯了去,带来一丝惹人战栗的痒意。


    裴瓒另一只手,碾过林蓉圆润的肩头,推下她的小衣。


    那一团红色的软布,就此松松垮垮困在腰上。


    他任她毫无章法地吻着,又故意将林蓉伶仃的小臂揽上结实的肩膀,由着她无力地挂在他的身上。


    林蓉确实也无计可施,她不会游水,她的雪白双腿缠着裴瓒,仿佛他是她唯一能够攀附的一块溺水浮木。


    但林蓉再蠢钝,也知现在骨肉相贴的情况有多坏。


    她就这么被剥了个干净,赤条条的,困在男人的怀中。


    林蓉眨了眨眼,唇间的动作一顿,没等她迷茫避开,下唇又是一痛。


    裴瓒惩罚她的分心,竟咬了她一口。


    林蓉皱眉,想瞪他又不敢,女孩低眉敛目,尽量装得顺从。


    可能是她的反应的确惹人发笑,裴瓒的心气儿难得顺了一些。


    裴瓒反客为主,掐着她的尖尖下颌,就此吻了上去。


    男人的力气很大,琳琅玉指压在她的后颈,不容她逃离分毫。


    林蓉的气息顿时被人堵住,她迷茫地发着战栗,她感受到裴瓒的舌尖很软、很烫,勾缠她的唇瓣,吞咽她的唾津,几欲将她拆吃入腹。


    裴瓒的身躯高大,重覆上来,带着十足的侵略感,像一团浓黑的雾墙,将娇小的林蓉一寸寸吞没其中。


    林蓉被吻得七荤八素,唇瓣吃痛,渗出了一点血气,是咸涩的铁锈味,被裴瓒咽了下去。


    林蓉不知他在吃什么,又在喂什么。


    但平心而论,裴瓒身上的香火气重,檀香很浓,唇齿亦有微苦的茶味、浅淡的酒香,很醉人,并未惹得她不喜。


    只是裴瓒的吻渐渐加深,那种强迫样式的深吻渐渐令林蓉招架不住,气息被掠夺一空,她不想溺亡在这个吻了,竭力仰颈,试图呼救。


    高挺的鼻梁,轻磕上她的锁骨。


    滚沸的舌尖,终是沿着她的下颌,啄在她的肩头。


    紧接着,一路游走向下。


    他含吮上她。


    林蓉陡然一惊,眼眶里蓄满了眼泪。


    她的后脊窜起了电花,忍不住打着颤抖。


    掩在小衣里的芙蕖……


    那是从来没被旁人触及之处。


    竟被裴瓒衔在齿间。


    林蓉不敢低头,她怕得要死,无措地踢腿挣扎,妄图躲开。


    偏裴瓒没有给她机会,那只手用力地握住了纤巧的膝盖,将她硬生生拖回劲瘦窄腰。


    “林蓉……忍着。”


    裴瓒喜她的畏惧与惶恐,他刻意逼她承受。


    林蓉逃脱不得,她只能感受那点湿滑的裹挟。


    她乖乖圈住裴瓒,足背交叠于他的峻拔后背,紧紧锁牢。


    ……


    一番逗弄下来,林蓉气息奄奄,被裴瓒抱出了湖泊。


    胡服被揉成一团,凌乱得裹在林蓉身上,她喘熄连连,连话都说不清楚。


    方才呜咽了一阵,女孩樱唇微张,眼尾泛起潮红,一片潋滟水光。


    不仅仅是唇上被亲得微肿,就连胸口也满是斑驳绯红。


    吻痕几乎遍布周身,挟带着恶意的啃咬,泛起丝丝刺痛。


    林蓉一点都不想回忆方才被裴瓒强摁着做了什么。


    她也完全不知那里也能遭人采撷,裹缠齿间……裴瓒手段高明,这么多狎昵戏弄的手段。


    但裴瓒稍感餍足,秀眉舒缓,似是消了一些火气。


    他抱着林蓉上马,将她囚在怀中,低声告诫:“林蓉,如有下次,我会亲手弄死你。”


    林蓉不敢多说什么,她唯唯诺诺低头,小腿碰到那一只装着箭矢的箭囊,又看了一眼踉踉跄跄追来的芝麻。


    林蓉鼻尖发酸,她小声说:“大少爷,还有一事。”


    “何事?”裴瓒微撩单薄眼皮,冷静看她。


    林蓉斟酌半天,终是开口:“芝麻受伤了,您能不能找人来帮它疗伤?”


    裴瓒听她为一匹杂毛马求情,轻嗤一声:“倒是好心……随你。”


    “多谢您。”林蓉松了一口气。


    她的惊惶褪去,体力不支,竟这么摇晃着身体,晕倒在裴瓒的怀中。


    好歹是裴瓒的姬妾,在林蓉软了身子,几欲滚下马鞍的时候,裴瓒伸手揽住了她。


    裴瓒将她重新摁到了怀里,策马回营的时候,还回头看了一眼。


    那一匹林蓉要保的杂毛马,跟在墨羽身后,踉踉跄跄追来。


    它的马臀受了伤,蹄根沾了血,痛感深切,竟也能一声不嘶。


    裴瓒记得它,是战马墨羽在情期配种生下的小马,母马生下崽子后,许是嫌它瘦弱、活不长久,竟直接舍下它跑了。


    而墨羽亦不喜这头小马驹,即便战马可以认出自己的后代,它也不曾与杂毛马亲近过。


    裴瓒本以为这匹马早就病死、饿死,没想到几年过去,竟也养得这般大了。


    裴瓒轻扬唇角,兴味十足。


    倒是有意思,不过几日,林蓉就驯了这样一匹桀骜不驯的野马,还能让它认主,真不知是使了什么样的手段。


    裴瓒淡看一眼,收回视线,不再搭理杂毛马。


    如骏马受伤,自有马卒上前医治疗伤,不必他费什么心神。


    回到军营,裴瓒褪了林蓉身上的胡袍、小衣、亵裤,又从箱笼里翻出一件青衫,将林蓉囫囵裹好,塞进软榻。


    许是听到林蓉蜷曲身子,睡梦中边咳嗽,边低喃好冷。


    裴瓒眸色微沉,踅身回来,抽出她缩着的手,摁到枕上,替她把脉。


    男人触感粗粝的指腹,碾在冷皮手腕,重重往皮肉里压了压。


    裴瓒用力很大,即便林蓉睡熟了也感到不安,她下意识躲开,却被更为强盛的力气,扣在了掌中。


    林蓉忍不住发抖,最终还是放弃了抵抗。


    她的乖巧取悦了裴瓒,囚着她的力道总算松了些。


    裴瓒诊了林蓉的脉搏。


    不过寒气侵体,发了些热,死不了。


    裴瓒撩帘出门,吩咐小兵上医工那处取药、煎好,再送到主帐来。


    裴瓒回来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军营。


    郑至明从郑慧音这里得知了鞭伤的来龙去脉,他指着妹妹,恨铁不成钢地骂道:“那是大都督的姬妾,你管她作甚?!大都督的房中事,你一个外人指手画脚,挨一鞭子实在不冤!”


    郑慧音没想到林蓉真的敢出逃,但一想到裴瓒平日里阴晴不定的模样,心里又暗暗解气:跑得好!


    郑慧音受宠惯了,平白挨了郑至明的骂,心里不服。


    她梗着脖子反驳:“蓉儿那么可怜,她受不住裴都督,自然要跑啊!而且蓉儿很懂事,我还把她认成妹妹了。哥哥,你要是认识蓉儿,你也会喜欢她的。”


    郑至明闻言,冷汗直冒,恨不得捂住妹妹的嘴:“住口!我敢喜欢她吗?!”


    单凭裴瓒能把人带到军营,还养在主帐里,他就知道此女不简单啊!日后保不准还会诞下裴瓒的子嗣,这样的姬妾,他哪敢开罪,恨不得高高供起!


    郑至明越想越后怕,他还是要带郑慧音赔礼道歉去,毕竟那一匹出逃的马,是郑慧音送给林蓉的……保不准裴瓒以为郑慧音胆大包天,竟敢教唆他的爱妾出逃!


    没等郑至明拉扯妹妹出帐,门帘处,已然悄无声息站着一名身材高挑的黑袍男人。


    郑至明头皮发炸,心头咯噔。


    居然是裴瓒纡尊降贵,亲自过来视察。


    郑至明忙压着郑慧音跪下,诚惶诚恐地道:“今日之事,全是阿音的错,日后末将定会好生管教她!”


    裴瓒目光幽冷,威慑力十足,冰寒的视线如有实质,落在二人的发顶,“如有下次,我决不轻饶。”


    “是!阿音少不更事,烦请大都督宽容她一回。阿音已经知错,决不会再犯了。”


    郑至明手肘一戳妹妹,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姑奶奶,说话啊……”


    郑慧音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是,还请裴都督宽宥。”


    闻言,裴瓒寒着脸,没有出声。


    他不再理会二人,转身离了帐。


    第30章


    待裴瓒回帐时, 祛除风寒的药汤已然送到屏风外的案上,送药的小兵知道帐中住着女眷,不敢擅闯, 放了汤碗就离开了。


    裴瓒不过换了一身湿衣,还不曾洗漱沐浴, 他的眸子清淡, 看了一眼热气腾腾的药汤, 又看了一眼榻上熟睡的少女。


    林蓉脸朝外, 侧睡着,杏脸桃腮,浓长的雪睫被火光照得光影明灭, 厚被盖在她身上,将她裹成了一个球。


    似是闷热, 林蓉还伸手挣了挣, 奈何那一件青衫像是茧子一般丝丝绞缠, 她被缚得太紧, 摆脱不得, 只能放弃, 继续熟睡。


    裴瓒静静看了一会儿, 单手端来药碗,冷声唤她:“起来喝药。”


    林蓉一整晚受惊受冻, 睡得不算安稳。


    当那只泛凉的手掌触上她的脸颊,林蓉很快睁开了眼。


    林蓉睡眼惺忪, 没有半点怨气,不等她爬起来,瓷实的碗沿已经抵上了她的樱唇。


    林蓉迷迷瞪瞪,被人掐着下颌, 艰难地张嘴,没一会儿,浓郁的药汁悉数灌进她的喉咙,容不得她说苦,那些药汤已被林蓉囫囵咽下了肚。


    林蓉轻咳两声,擦去嘴角沾上的一点黑色汁水。


    她抬头一看,恰巧迎上裴瓒那双冷漠无情的墨眸。


    林蓉意识到这是治病的药汤,她小声道谢:“有劳大少爷喂药。”


    “嗯。”裴瓒放下汤碗,不再理她。


    小兵陆陆续续送来洗漱的热水、炭盆。


    林蓉知道,她身为裴瓒的侍妾,裴瓒定不想她以这般内帐懒散的模样,在外抛头露面。


    因此,林蓉很知分寸地躺下,又拉扯厚被,掩住了半张脸。


    她在暖乎乎的被窝里摸索手脚,意外发现,她的小衣小裤全都不翼而飞,身上裹着的这件衫袍宽大松垮,用的是上等暗花缎,还晕染着一股淡雅幽谧的檀香……分明是裴瓒的外衫。


    林蓉明白了,她身上沾了湿泞泞的湖水,不好上榻,裴瓒不喜她脏污,这才大发慈悲帮她换了一身衣。


    帐中备好沐浴的热水后,人声渐熄。


    知道没人来了,林蓉鬼鬼祟祟钻出被窝。


    林蓉偏头一看,屏风云蒸雾缭,隐隐传来窸窸窣窣的解衣声。


    她恍然大悟……裴瓒亲自喂药,无非是想快点忙好她的事,再去沐浴更衣。


    帐中虽燃着火盆,但林蓉的头发被湖水泡得半干,实在难受,她想到那些残留于纤腰的指痕,以及那些烙在雪壑丘谷的绯色吻迹,心里有些发闷。


    无论如何,她还是想擦个身再睡。


    林蓉听到屏风后传来淅淅沥沥的水声,下意识抬头,看到男人的玉腕微抬,将深黑长袍、雪色中衣,逐一挂上山水屏风。


    那一扇屏风是纱面画屏,铜灯的火光闪灼,映掩出一个峭拔高挺的男人背影。


    林蓉意识到,裴瓒喜洁爱净,他已经褪衣,入水沐浴了。


    林蓉深知,自己不是什么上得了台面的人物,她没资格喊兵卒再送一些热水来擦身。


    但林蓉身上黏腻,实难入睡。她思索半天,想到了一个折中的法子——要不等裴瓒用完水,她再看看有没有剩余的热水,随便将就一下好了。


    乡下人一盆水还从脸洗到脚呢,没什么可挑剔的。


    许是林蓉坐在榻边出神的样子太过傻气,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磁沉的嗓音:“不睡么?”


    林蓉抬头,啊了一声。得知是裴瓒问话,她讪讪道,“身上还有些湖腥味,想擦个身再睡。”


    许是害怕裴瓒会嫌她多事,林蓉又诚惶诚恐地补充:“大少爷不必管我,也不用深更半夜再麻烦那些火头军的将士烧水……您先沐浴,我随便借水擦一擦就好。”


    林蓉没忘记自己是如何死里逃生的,有命活下来都不错了,她哪里敢和裴瓒谈什么条件。


    没等她说完,裴瓒忽的又唤:“林蓉,过来。”


    闻言,林蓉立刻反应过来,裴瓒是唤她共浴!


    林蓉想到她身上仅披一件青袍,内里一丝不挂,顿时两眼呆滞,心生退意,“大少爷,我眼下有了一点困意,似乎不擦身也能睡着。”


    “林蓉,过来。”裴瓒的嗓音渐冷,“……别让我说第二遍。”


    即便看不到裴瓒那张寒若霜雪的脸,林蓉也能从他压迫感十足的话语里,听出他隐藏的不耐与厉色。


    林蓉不敢和裴瓒拗着干,她怔愣了一会儿,却不想裴瓒起身,出水披衣,竟朝她缓步走来。


    看着那一袭高大的男人身影渐行渐近,林蓉喉咙发紧,一个激灵,急忙爬出床榻。


    不等她站稳,皓白的玉腕已然被裴瓒紧紧攥在掌中,腰上揽过遒劲的臂骨,林蓉就这么被裴瓒横抱进怀。


    林蓉跌进男人滚沸的怀抱,压迫感剧烈的热息兜头涌来,耳畔响动着男人蓬勃有力的心跳,如熔岩喷薄。


    几乎是瞬间,那一味佛堂苦香蔓延,几乎无孔不入,钻进林蓉的口鼻,充斥她的五感,将她熏得晕头转向。


    林蓉曾经很喜欢裴瓒身上散来的烟火檀香,亦觉裴瓒琳琅手骨囚着的那串菩提佛珠很有神性。


    直到她被他压在身下,掐在怀中,她方知这等慈悲佛香究竟有多可怖,能让檀香涂身的观音,转瞬蜕下那一层普度世人的仁厚皮囊,化为残暴不仁的罗刹恶鬼。


    裴瓒对她,从未有过心软。


    林蓉胆战心惊,她的意识迷离,手脚僵硬,如坠冰窟。


    她又想起胸口残余的或轻或重的咬痕……忍不住战栗发抖。


    许是林蓉的反应太过抗拒,惹得裴瓒阖目低头,他将林蓉丢到浴桶之中,又捏住少女纤巧的下颌,凝视她雾濛濛的杏眸,一字一句告诫。


    “你弄脏的……是我的榻。”


    所以,她该赔罪,该补偿,该把自己洗得纤尘不染,如此才好侍奉她的夫主。


    林蓉没什么退路。


    林蓉想到此前凛冽的箭矢,想到溅射脸颊的温热马血,想到她被裴瓒掌在手中差点溺湖……她惜命,她没有抵抗。


    林蓉的双手紧紧攀住浴桶的边沿,迟缓地点了下头,“我会好好洗干净,不敢弄脏大少爷的睡榻。”


    许是林蓉服软的样子实在乖巧,裴瓒淡看一眼,没有为难。


    他在林蓉面前褪衣。


    长袍自裴瓒肌肉结实、线条优雅的臂弯落下,露出那片净如美玉的肩背。


    这具修长健美的男人身躯,虽如月中聚雪一般白皙,颈上、腰侧却留了几道黯淡旧疤,平添了些许狰狞凶狠的杀意,令人不敢小觑。


    裴瓒生得冷目秀眉,加之宽肩窄腰,身子峭拔秀挺,无疑是漂亮的人儿。


    只林蓉畏极了他的手段,再好看的郎君,她都不敢亲近。


    林蓉第一次这般近距离观瞻裴瓒的赤身,她的杏眸圆瞪,有点不知所措。


    此前虽和裴瓒肌肤相贴,但到底没有一做到底。


    而记忆中第一次云雨,她背对着裴瓒,只记得疼痛与酸胀,并无旁的印象。


    在林蓉痴傻出神的瞬间,浴桶的水已经淋了一地的湿。


    她惊慌失措地后退,却还是被倾身而来的裴瓒,强硬地堵在了逼仄的浴桶里。


    林蓉结结巴巴:“大、大少爷……”


    再一低头,林蓉哑口无言。


    是狰狞硬朗的小少爷。


    裴瓒摁了一下林蓉的肩颈,感受她凝脂雪肤的热意。


    她没有发热了,身体康健,一碗药汤灌下去,病痛消除,不至于得了风寒。


    既如此,对于林蓉的惩罚,便可继续。


    裴瓒不顾林蓉的挣扎,捏着她柔软的细腰,逼她翻过了身。


    林蓉受制于人,她没有拒绝的余地,只能瑟缩一下,任人摆布。


    她惊恐地扶住浴桶,心中忐忑不安,四肢百骸都透出冷意。


    可双膝已被裴瓒折成了跪坐的姿势,腰窝也被他死死压在掌中。


    裴瓒强迫她,背对自己。


    他的长指如燎原星火,燃在林蓉的后颈,那只宽大的掌腹四处游走,再度覆上林蓉的薄皮咽喉,扼住她的命脉,感受她细如荷茎的颈子下颤出的战栗。


    “林蓉,再躲一步,我会收不住力。”


    裴瓒低声劝告。


    林蓉不敢再动。


    她任他施为,惶恐地贴向裴瓒劲瘦窄腰,臀碰到他轮廓清晰的坚硬腹肌,随即僵住不动。


    男人轻柔的吻,逐一落在她的雪背。


    林蓉隐忍地咬住下唇,不敢发出一丝一毫的声响。


    她的杏眸含泪,既怕惊扰到裴瓒,令他下手更重,又怕挑起他的兴致,令他磋磨的时辰更长。


    可林蓉的克制,终究是惹怒了裴瓒。


    雪臀上,指骨微紧。


    绵软被他掌在手心,玉肉几乎要从指缝流溢出去。


    裴瓒低头,静静审视林蓉,冷笑道。


    “林蓉,跪好一些。”


    几根长指掠过林蓉乌黑油润的长发,勾到她沸腾发红的耳后。


    不过微微抬身,裴瓒又恶念深重地训诫。


    “进错了地……休要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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