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上的张翠花浑身都是管子,奄奄一息。
因尿毒症长达半年的透析,已经掏空了她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
老伴江淮紧紧抓着她的手,老态龙钟的面容,双眼通红:“媳妇儿,再等等,几个孩子把救命钱送来,马上就能给你换肾了。”
说曹操,曹操到。
下一秒,小女儿打来了电话。
江淮颤巍巍地接通,耳背的他,习惯性地摁下了免提。
“妈!手术费多少,我给你转,带着娃,走不开……”
江芷瑄的话音未落,便听背景杂音里,女婿怒骂道:“口气大得你,几年不上班了,能有几个子?你又不是独生女,几个哥哥死了还是咋地?”
张翠花听到这,示意江淮将手机给她。
指尖夹着血氧仪,张翠花拿着手机,苍白的唇角扯了扯,“瑄瑄啊,你不用管,还有你二哥,三哥呢,别担心。”
江芷瑄仓忙挂断电话,紧接着老二江焰就打来。
“妈,我这谈个大买卖,资金上周转不开。我帮你们联系下老三,他大画家一个,肯定不缺钱。”
一个“帮”字,好像赡养父母不属于他的责任。
张翠花透不过气来,很快,兄弟几个就拉了个家族群。
“相亲相爱一家人”里,消息井喷似的冒出来。
老三江顺的语音满是愤怒:“二哥,你真有脸哭穷,当初你创业,爸妈给你搭进去多少钱?好不容易等来了肾源,你倒抠抠搜搜起来了!”
“老三,你办画展,投资了几百万,别以为我不知道。”老二江焰呛声。
“你知道还让我掏手术费!我就直说了,现在兜比脸还干净!”
江顺话锋一转,艾特老四江楚:“老四,你哑巴了?说句话!”
江楚慢悠悠地回了个表情包:“二哥,三哥,你们玩呢?我开会,吵死了!再说,你们大老板,我就是个社畜,跟我有啥关系?”
“你放屁,为了供你考研,爸妈把老房子都卖了!”
兄弟几个吵得不可开交,老二江焰问道:“大嫂呢?又美美隐身了吗?大哥去世的抚恤金,她一毛不拔的!”
结果这句话发出来,老大媳妇干脆退了群。
张翠花看着屏幕,字字珠心。
好在,江芷瑄转来了三万块。
瞬间,张翠花双眼模糊。
她一辈子,为几个殚精竭虑,江芷瑄却鲜少关怀。
可这个节骨眼,三个儿子推卸责任,反而是小女儿瞒着女婿,尽到力所能及的孝心。
江淮也看在眼里,低头搓了搓眼角,声音暗哑:“没事的媳妇儿,我想想法子,咋地也把这手术做了。”
张翠花望着天花板,手机无力地给了江淮。
恰逢医生来做检查,江淮神神秘秘将医生拉到了门外。
他耳背,不觉得自己声音大,背着她偷偷求医生,还是被张翠花听得一清二楚。
“吴大夫,我的眼角膜,肾啊肝啊,能卖的可以卖!年轻时候我当过兵,身体很健康的,能摘哪里摘哪里,只求救救我媳妇!”
“大爷,您都七八十了,身体机能衰退,哪还有用?再说了,买卖器官那是要坐牢的!”
张翠花的心好痛,就像那年老大英年早逝,她心痛到几近昏厥的感觉。
等江淮垂头丧气地回来,张翠花萎缩的嘴皮子麻木地动了动:“老头子,嫁给你,我就算死也没遗憾了。”
“别说这种晦气话。”江淮急忙捂住了张翠花的手,连吞咽下去的唾沫星子都是苦的。
不知不觉,她的老头子鬓间长满了白发,眼角生出了一条条皱纹。
媒人介绍她和江淮认识的时候,她一眼就相中,还记得那会儿,江淮穿着墨绿色军装,一表人才。
他们恩爱多年,那些年鼓励多生,儿子跟下崽似的。
江淮说,她真是老天爷赐给他的福气。
回看半个甲子,哪里是福气,几个儿子分明就是来讨债的。
“老头子。”张翠花小腹处好像有只大手撕扯,她咬紧牙关,才能把剩下的话说出来:“得空去看看瑄瑄,帮她拉扯奶娃,做做饭。”
“好。”
江淮看得出自己媳妇儿不行了,回应张翠花的声音满是绝望。
“还有,天冷了,少在外头下象棋,降压药不要忘了吃……”
“嗯。”
江淮低下头,眼泪润湿了医院的被子。
这一低头,无意瞥见床边挂着的尿袋已经鲜红一片。
“吴大夫!”
“尿血了!吴大夫!”
张翠花还有很多想嘱托的,但疼痛如扒皮抽筋,她最后的记忆停留在自己被送进抢救室。
天,渐渐黑沉下来。
主刀医生从抢救室出来,遗憾地面对江淮:“大爷,签个字吧,死亡时间十九点二十分。”
他媳妇,没了。
江淮看不出任何悲伤,只是签下字后,去送别张翠花最后一程。
病床上,张翠花像是睡着了般安详。
江淮将一瓶降压药都塞进了嘴里,握着张翠花的手,也跟着闭上了双眼。
意识模糊,他轻声呢喃:“媳妇儿,等等我,不要走太快。”
张翠花死时不瞑目,或许是老天怜惜,她再睁开眼,竟是老大江建川结婚的这一天。
屋外噼里啪啦地鞭炮声,硫磺的味道弥漫在空气中。
“爸妈,你们倒是做个主啊!”
“大嫂非要踩着钱进门,一步就要十八块八!”
“爸,退伍的钱还剩多少,够吗?”
张翠花禅僧入定般看着眼前几个活蹦乱跳的逆子,人还有点懵。
一九八二年,她三十八岁。
她身边的江淮也不到四十,短发浓密乌黑,五官清冽硬朗。
他们说的大嫂,就是医院里,直接退群的王芳。
当年老大江建川娶王芳,他们老两口几乎剐了一层皮。
彩礼,三转一响都不少。
临了下车,还要踩着每步十八块八,才愿意进门。
结果呢?
大儿子江建川娶了王芳不到三个月,就死于非命!
王芳拿走抚恤金,脚一抬,出国去了!
憋了半辈子的窝囊气,张翠花豁然站起,风风火火撵到门口。
新娘子王芳坐在皇冠车里,冷着一张脸,好像在求着江家人给她磕头。
张翠花随手抓起笤帚,大声喝道:“踩十八块八?老娘给你十八个耳刮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