匈牙利王国，布达，雄伟的布达城堡。
（1804年皇帝弗朗茨一世宣布建立奥地利帝国后，匈牙利被并入这个帝国的版图体系之内；但朝廷同时向匈牙利议会保证，这个新帝号不改变匈牙利自身的法律与宪制。
它是奥地利帝国中的一个王国/冠领地（“圣斯蒂芬王冠之地”），拥有自己的公法、议会与机关。
并形成了“议会在波佐尼、行政在布达、对君主的枢纽在维也纳”的三地格局。）
这座俯瞰着多瑙河两岸的古老城堡，是哈布斯堡王朝在匈牙利统治的象征。
此刻，城堡最大的会客厅里，一场略显沉闷，但规格极高的……“父子夜话”，正在进行。
会客厅的一边，坐着的是约瑟夫大公，神圣罗马帝国皇帝利奥波德二世的第七子，当今奥地利皇帝的亲叔叔，也是……担任了近五十年匈牙利“帕拉丁”（相当于总督）的、这个国家实际的土皇帝。
这位年近七旬的老大公，头发花白，但精神矍铄。他正慢条斯理地，用一把银质的小刀，削着一个来自蒂萨河畔的苹果，脸上，带着一种老人特有的、看透世事的平静。
而在他的对面，坐着的，则是他最引以为傲，也最……让他头疼的儿子——史蒂芬大公。
“所以，”老大公将一块削好的、带着果香的苹果，递给了儿子，用他那带着德意志口音的匈牙利语，缓缓地问道，“你，真的决定了？下个月，就要去圣彼得堡，迎娶你那位……罗曼诺夫家的小公主？”
“是的，父亲。”史蒂芬接过苹果，他的脸上，洋溢着一种即将迎娶心爱之人的、藏不住的幸福和兴奋，“奥尔加……她，是我见过的，最好的女孩。我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让她成为我的妻子了。”
看到儿子这副“恋爱脑”的模样，约瑟夫大公在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
“也好。”他点了点头，没有再反对，“能和俄罗斯的皇室联姻，对于我们哈布斯堡家族在匈牙利的地位，确实……有很大的帮助。至少，维也纳那个老狐狸（指梅特涅），以后再想对我们指手画脚，就得先掂量掂量，站在你身后的，可是沙皇尼古拉一世。”
“父亲，”史蒂芬听到梅特涅的名字，眉头微微一皱，有些不解地问道，“我一直不明白。您和梅特涅亲王，都是为帝国服务的重臣，为什么……你们之间的关系，总是那么紧张？”
“紧张？”约瑟夫大公冷笑一声，他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了一丝极其复杂的光芒，“我的儿子，你还太年轻。你不懂，**，有时候，比战场还要……残酷。”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窗外那在月光下，分成了布达与佩斯两岸的、缓缓流淌的多瑙河。
“在梅特涅这种人的眼里，”他声音低沉地说道，“这个帝国，只需要一个声音，那就是维也纳的声音，是他自己的声音。而我，以及我们所有生活在这片马扎尔土地上的人，都只是他用来维持他那套所谓‘欧洲均势’的……棋子。”
“他，从骨子里，就信不过我们这些，身上流淌着‘匈牙利’血液的人。”
说到这里，约瑟夫大公的语气，变得更加的冰冷。
“而且，我总觉得，最近，帝国的气氛，很不对劲。”
他从桌上，拿起了一本薄薄的、没有任何署名和出版社信息的、印刷粗糙的德文小册子，扔给了史蒂芬。
“你看这个。”
史蒂芬疑惑地接过来，只见册子的封面上，印着几个充满了冲击力的德文字——《KommunistischesManifest》（《**党宣言》）。
“这是……？”
“这是我的秘密警察，最近在佩斯的工人区和大学里，收缴上来的‘**’。”约瑟夫大公的脸色，变得无比凝重，“我不知道，这东西，是从哪里来的。但是，它传播的速度，快得像一场瘟疫！”
“它用一种我从未见过的、极具煽动性的语言，告诉那些愚蠢的工人和平民，他们所有的苦难，都来自于我们的‘剥削’！它号召他们，要‘联合起来’，要用‘暴力’，去推翻我们这些，所谓的‘统治阶级’！”
“这简直就是，来自地狱的魔鬼的呓语！”他沉声说道。
史蒂芬看着小册子上那些，诸如“一个幽灵在欧洲游荡”、“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的、让他感到既陌生又感到一丝隐隐不安的句子，他的眉头，也紧紧地锁了起来。
“父亲，您是担心……会爆发**？”
“我担心的，不是**。”约瑟夫大公摇了摇头，他那双老狐狸般的眼睛里，闪过了一丝深深的……忌惮。
“一场普通的、由饥饿的民众引发的**，并不可怕。我手下的军队，足以，将他们碾碎。”
“我担心的，是这本小册子背后……那个，我们看不见的‘写书人’。”
他看着自己的儿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史蒂芬，你想想。能写出这种，既有严密逻辑，又有巨大煽动性理论的人，会是一个普通的泥腿子吗？”
“能将这本小册子，在短短几个月内，就悄无声息地，铺满整个欧洲大陆的每一个角落，从巴黎的地下室，到我们佩斯的大学，这背后，需要一张何等庞大、何等严密、又是何等……财力雄厚的，情报网络和印刷网络？！”
“这个人，或者说，这个组织。他的能力，他的手段，他的野心……都可怕到了，令人不寒而栗的地步！”
史蒂芬听着父亲的分析，他感觉自己的后背，也开始冒出了一阵冷汗。
“那……那我们该怎么办？”
“我们什么也办不了。”约瑟夫大公颓然地，坐回了沙发上，“我们甚至，都不知道我们的敌人是谁。我们就像一群，被关在玻璃鱼缸里的鱼，而那个‘写书人’，则在鱼缸外，冷冷地，看着我们，互相撕咬。”
说到这里，他的脑海中，忽然，不受控制地，浮现出了另一个，同样年轻，同样深不可测，也同样……让他感到恐惧的男人的身影。
那个，以一己之力，搅动了整个欧洲风云的……英国王夫。
一个同样擅长用“思想”和“**”来当武器的……魔鬼。
巧合吗？
约瑟夫大公不敢再想下去了。
他看着自己那还沉浸在爱情的喜悦中、对即将到来的风暴，还一无所知的儿子，心中，只能发出一声长长的、充满了无力的叹息。
“史蒂芬。”他缓缓地，从怀里，掏出了另一份文件，递给了他。
“不管未来会发生什么。能和罗曼诺夫家族联姻，对我们来说，总归是一件好事。”
“这是，我为你准备的，一份，送给我未来儿媳妇的‘见面礼’。”
史蒂芬疑惑地打开。
那是一份……一份，关于将他母亲家族（一个富有的匈牙利大贵族）名下，位于多瑙河畔的、最大的一片葡萄庄园的……地契转让书。
他愣住了。
“父亲，您这是……”
“我年纪大了，也累了。”约瑟夫大公看着窗外，那片属于他的、广阔的匈牙利夜空，眼神中，流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和解脱。
“这个烂摊子，早晚，都是要交到你手里的。”
“你比我，更聪明，更有冲劲，也更有未来。”
“你那位来自伦敦的‘朋友’，他很看好你。我想，他的眼光，应该不会错。”
“拿着它，”他指着那份地契，“去圣彼得堡，告诉你那位高贵的未婚妻，也告诉她背后那个**的沙皇。”
“从今天起，她，奥尔加·罗曼诺娃，就是这片，匈牙利最肥沃的土地，新的女主人，新王妃了。”
“而我们，哈布斯堡家族的匈牙利分支，将与他们罗曼诺夫王朝，结成最牢不可破的姻亲同盟。”
“至少，在一场即将来临的、席卷整个欧洲的大风暴中。”
“我们，还能找到一艘，能让我们暂时栖身的……诺亚方舟。”
史蒂芬看着手中这份沉甸甸的、几乎代表着匈牙利最顶级财富的地契，又看了看自己父亲那张写满了疲惫和沧桑的脸，他的心中，充满了巨大的震撼和……一丝不解。
他从不知道，自己那一向以“铁腕”和“强硬”著称的父亲，竟然会如此轻易地，就向现实，向那个他还看不清的“未来”，做出了妥协，甚至是……托付。
“去吧，孩子。”约瑟夫大公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退下了，“让我一个人，再安静地待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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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儿。”
史蒂芬怀着满腹的疑问和感动，拿着那份地契，恭敬地行礼，退出了大厅。
当沉重的橡木门，再次关上时。
整个巨大的大厅，又恢复了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壁炉里，那燃烧着的木柴，偶尔发出的“噼啪”声。
约瑟夫大公，缓缓地，走到了大厅最里面的、一个上了锁的巨大书柜前。
他用一把小巧的、已经磨得发亮的黄铜钥匙，打开了那扇尘封已久的柜门。
柜子里，没有书籍，也没有文件。
只有一个，由最名贵的紫檀木打造的、看起来极其珍贵的首饰盒。
他颤抖着手，将首饰盒，捧了出来，放在了书桌上，然后，轻轻地，打开了它。
盒子里面，没有钻石，也没有王冠。
只有一张，已经有些泛黄的……年轻女子的肖像画。
画上，是一个年龄不过十七八岁、美得如同神话中月亮女神的少女。
她有着一头浓密的、如同黑夜般的长发，和一双深邃的、如同西伯利亚星空般的、属于罗曼诺夫家族特有的蓝色眼眸。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少女的娇羞，和一种与生俱来的、属于帝国公主的骄傲与高贵。
她，就是约瑟夫大公的第一任妻子。
也是……当今沙皇尼古拉一世，那个因为产褥热，在四十多年前，就不幸英年早逝的、他最亲爱的姐姐——
亚历山德拉·巴甫洛夫娜女大公。
约瑟夫大公用他那布满了老年斑的、粗糙的手指，轻轻地，抚摸着画上，那张他爱了一辈子，也思念了一辈子的、早已模糊了的绝美容颜。
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
浑浊的老眼里，不受控制地，滚落下了两行，滚烫的泪水。
“亚历山德拉……我的……萨沙……”他用只有自己才能听到的、充满了无尽思念和悲伤的声音，沙哑地，呢喃着她的闺名。
他想起了，四十多年前，他第一次，在圣彼得堡的冬宫，见到她时的情景。
那一年，他还是一个刚刚成年的、意气风发的哈布斯堡大公。而她，则是罗曼诺夫王朝最璀璨的明珠。
他们也像今天的史蒂芬和奥尔加一样，一见钟情，坠入爱河。
他们的结合，曾被誉为“欧洲最完美的联姻”。
他也曾经以为，他们会像童话故事里的王子和公主一样，永远地，幸福地生活在一起。
但是，**，那该死的、冰冷的、残酷的**，最终，还是毁掉了一切。
就因为，他身上流淌着哈布斯堡家族的血液。而她，姓罗曼诺夫。
维也纳和圣彼得堡之间，那长达数百年的猜忌、对抗和利益纠葛，最终，都变成了压在他和她身上的、一道又一道，无形的枷锁。
她最终，在生下他们第一个孩子后，因为产褥热，和那无法言说的、巨大的**压力和精神抑郁，永远地，凋零在了这片，她并不热爱的、异国的土地上。
从那以后，约瑟夫大公的心，就**。
他变成了一个冷酷、铁腕、只相信权力和实力的**家。他将自己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巩固哈布斯堡家族在匈牙利的统治上。他不再相信任何关于“爱情”和“理想”的鬼话。
后面娶的几任妻子，他都没有像爱亚历山德拉一样爱得热烈。
直到……直到今天。
当他看到自己的儿子，史蒂芬，和那个名叫奥尔加的、与他当年的“萨沙”，长得有那么几分神似的俄国小公主，站在一起时。
当他从他们那同样年轻、同样充满了爱意和憧憬的眼神中，看到自己当年，那早已逝去的影子时。
他那颗早已冰封了四十多年的心，第一次，融化了。
“萨沙……”他将那张珍贵的画像，紧紧地，贴在自己的胸口，如同一个无助的孩子，老泪纵横。
“对不起，我没能，保护好你。”
“但这一次……”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了一丝前所未有的、属于一个父亲的、最后的决绝和……慈爱。
“我，至少，要让我的儿子，能得到，他想要的幸福，不能让他，再像我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