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斩——!”
这一个字,程万里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胸腔里挤压爆吼出来!
声音因极致的情感扭曲而失真,尖锐地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轰!轰!轰!”
三声沉闷丧炮声几乎紧跟着那凄厉的“斩”字炸响,炮口喷出的黑烟,如同死神张开的巨大羽翼,迅速弥漫开一片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刑场,让本就压抑的氛围更加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炮烟尚未消散,刽子手那双三角眼一闪,只剩下纯粹的冷酷。
他仿若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机械地向前迈出一大步,一把揪住了张文远脑后的亡命木牌,用力一拔!
“嚓啦!”一声轻响,木牌的绳索断裂,木屑飞溅而出,像是不甘的灵魂在发出最后的抗议。
张文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带动得脖颈后仰,他似乎想最后看一眼这片他深爱过、付出过、最终也将埋葬他的土地,想再看看台下那些泪流满面的父老乡亲……
但他只来得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那破败的胸腔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嘶吼:“为百姓……值……了……!”
刽子手手腕一翻,那柄沉重的鬼头刀被高高举起!
在烈日的照耀下,凛冽的寒光划过一道夺目的弧线……
“吼啊——!”不知是哪位百姓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愤,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声,这吼声,压过了一切悲泣,像是对这残酷判决的怒吼,也是对张文远的最后声援。
刀落!风息!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一道寒光闪过。
哧!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肉跳的利刃破骨声响彻刑场。
那颗带着悲愤、带着决绝、带着无限苍凉的头颅——那颗属于张文远、属于曾经意气风发的进士张、属于须城百姓心中“青天”的头颅——飞离了躯干。
头颅画出一道弧线,滚落在麦山上……
温热的鲜血如同泼墨一般,瞬间染红了身下大片大片的麦粒,金红相间,何等刺眼。
“张大人——!”
“青天——老爷啊——!”
巨大的、足以掀翻整个绣江河堤的悲号哭声轰然爆发。
如同天塌地陷,无数百姓彻底崩溃,失声恸哭,捶胸、顿足、撕扯着头发、以头抢地……
哭喊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直冲云霄,这巨大的悲恸让空气都在震颤,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张文远的离去而悲泣。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无数白色的纸花。
那雪白的纸花,如同冬日最凄凉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自发地撒满了整片刑场。
纸钱翻飞着,有的落在猩红的断头台上,像是在为这血腥的地方铺上一层哀伤的白纱;
有的落在粘稠的血泊里,瞬间被鲜血浸湿,仿佛也染上了那份悲痛;
有的落在金灿灿染血的麦山上,与那金红相间的麦粒相互映衬,更显凄凉……
离刑场不远处的茶社雅间,西门庆、鲁智深,以及一应秀才和武生等人肃然而立,面容紧绷,齐齐朝着断头台方向,郑重地、深深地弯腰鞠躬致意。
雅间内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压抑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重于泰山……!”西门庆直起身,面色极其难看,那原本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脸上,此刻满是痛苦与无奈,眼神复杂难言。
他腰间那龙鳞锁的震动陡然加剧!
锁灵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再次在他意识中响起,那声音充满了尖锐的控诉和悲凉:“看到了吧?这一刀,斩地哪里是张文远的脑袋?这是斩断了天理,斩断了人心最后的那点念想,斩的是这不公的青天!这破大宋!从根子上就烂透了!”
西门庆心头同样压着巨石,他看着那逐渐停止喷洒的断颈和无头的身体,声音低沉沙哑,喃喃道:“张公……为民请命而死……何其悲壮……他的魂魄……”
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发热的龙鳞锁,仿佛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予那即将消逝的灵魂一丝慰藉。
锁灵在西门庆的神识里发出一声带着浓郁鼻音,却冰冷异常的冷哼:“哼!还用你假惺惺来说?本姑娘知道该怎么做!这等高贵的灵魂,岂能让他在污浊人世间受苦?”
话音未落,断头台上空!
异象陡生!
当然,除了西门庆无人能见。
在那喷洒的热血之上,在那翻飞的白纸钱雾中,一缕浩然正气的灵魂之息,缓缓自那具倒伏在麦山上的无头尸体中升起。
那气息呈现一种沉郁坚韧的青色,其中隐隐有微弱的、金色光芒流动,那是他心中最后留存的一丝光明和对苍生的大爱!
它轻轻摇曳,带着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眷恋和无尽的遗憾,短暂地在空中停留了一瞬,似乎在最后回望那片他曾倾尽心血的土地和痛哭的百姓。
随即,仿佛受到了某种强大而本源的召唤,“嗖”的一声!投入西门庆胸前那枚锈迹斑斑的龙鳞锁之中!
悄无声息!
高悬的烈日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它将断头台的庞大影子拉得极长,严丝合缝、冰冷精准地投射在断头台前粗糙坚硬的青石板上,如同为这片土地上无数枉死的灵魂……量身定做的巨大墨色棺椁。
沸腾的、哭泣的人群如同滚水,人潮在巨大的悲痛下涌动、分开,仿佛海浪翻滚。
在这一片混乱与悲痛之中,一个纤细瘦弱的年轻女子身影,缓缓从中走了出来。
她穿着素色的粗布衣裙,那衣裙的袖口和裙摆处打着几个补丁,洗得已经有些发白,与这血腥喧嚣的刑场格格不入。
她迈着缓慢的步伐,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破碎的心尖上,每一步都承载着无尽的悲痛与沉重。
整个刑场,在这奇异的脚步声中,奇迹般地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她……
女子一步步地,径直走到断头台下,她没有看那些如山的带血麦粒,那一片片被鲜血染红的麦粒,在她眼中仿佛只是一片虚无,她的目光早已被更重要的东西所吸引。
她默默地弯腰,那素白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麦山上那些沾着血污的金色麦粒,动作轻得如同怕惊醒一个梦。
麦粒被拨开,形成一个小小的沟渠,人头滚落下来。
女子没有一丝害怕,轻柔地将粘在头颅上的麦粒,一粒一粒捏下,
一粒、两粒、三粒……那动作,像在为睡着的婴儿抹去额角的汗珠般轻柔。不知过了多久,她默默地弯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将张文远的头颅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嘶啦!一声布帛裂响惊醒了呆滞的人群——她用力撕下裙摆,如同裹襁褓般,一层层,仔细的、密不透风地将张文远的头颅包裹起来,只露出一点散乱的白发在外。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缓缓地抬起头,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清晰地在这死寂的刑场上响起:
“爹……咱们……回家了!”
茶社二楼,西门庆、鲁智深等人如遭雷击,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抱着头颅、泪流满面的素衣女子!
“她?!”“是她!!”“天老爷!”西门庆的心跳仿佛瞬间停滞,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
没错!
正是三天前,他们兄弟在城郊运河边那艘画舫上,从高衙内那只色中饿鬼的魔爪下拼死救下的……那个姑娘!
人群在短暂的死寂后,如同沸腾的油锅骤然炸开!
“老天爷!是张小姐!”
“是张县令的独女!鸾英姑娘啊!”
“鸾英姑娘!苦命的丫头啊!”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呼声再次淹没了一切。
有人泣不成声地喊着:“姑娘!运河边上有块好地方!山清水秀的!埋了……埋了张大人吧!”话语中带着血泪般的挽留。
一个老妪颤巍巍地抬起枯瘦的手,用力撸下腕上那个磨得只剩薄薄一层、显然是她唯一值钱之物的银镯子:“老婆子的镯子……您……您给大人……买口薄皮棺材吧……我老婆子对不住大人……”
“我的耳坠子!”
“我这里还有几十个铜钱!”
“拿着!姑娘!拿去买纸钱!”
人群被这巨大的同仇敌忾和悲愤点燃!碎银子、铜板、褪色的耳坠、磨花的戒指……如同冰雹般,带着呼啸的破空声,雨点一样纷纷掷向张鸾英抱着头颅的裙摆!
监斩台上,高衙内手中那个把玩了半天的鎏金蜜饯盒子,突然“啪嗒”一声掉落在脚边的木板上,金杏蜜饯滚落一地。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细缝,如同发现猎物的毒蛇,身体前倾,死死盯着台下那个抱着血污包裹、在漫天“金纸花雨”中默默站立的素衣女子,脸上的玩味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贪婪的狂热!
他终于认出来了!
那双含着泪、却燃烧着与她那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如同烈火般仇恨与坚忍的眼睛!
这匹他念念不忘的、没到手的烈马!
她竟然自己……闯回了这片死地!
高衙内舔了一下嘴唇,喃喃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这一回,看你往哪儿跑?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