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气凛然西门庆》 第一章 救女儿,还是打老虎? 冰凉的天地龙鳞锁贴上囡囡小手的瞬间,西门喜才知道这玩意儿,居然是活的。 ICU里,女儿六岁生日歌还在喉咙里打转,他刚把祖传的“宝贝”凑到女儿指尖——这东西据说是爷爷的爷爷的爷爷……不知传了多少代。 下一秒,锁上龙头紧闭的双眼猛地睁开——不是玉石琥珀,而是两颗布满绿锈的铜珠子! 从龙头到龙尾,锁上每一片鳞都在簌簌发抖,锈迹下的冰冷刺得他指尖发麻。 囡囡的胳膊像忽然没了骨头,软绵绵地滑进那狰狞龙口。皮肤一贴上冰冷的青铜,白霜就“咔啦啦”炸开,蜘蛛网似的冰纹在她细瘦的小臂上疯爬! “滴——!”监护仪爆出刺耳的尖叫! 西门喜本能地扑上去拽女儿,龙口的獠牙却滴下暗绿黏液,“嗤”一声,把他攥着的病号服蚀穿个大洞,直冒青烟! “废柴,再动一下试试?” 一个姑娘戏谑的声音在他脑子里响起! 龙腹的漆黑虚空里,囡囡双眼紧闭的脸赫然浮现! 两根纤长的手指,正捻着她左眼一根翘翘的睫毛! “瞧见没?现在左眼皮只剩三根喽~”锁灵的声音带着笑意,“你再乱动,我可就拔了哦?咯咯……” 西门喜眼看着龙口吞噬到囡囡肩膀,锈蚀的铜眼球冷酷地转过来—— “不!你到底是什么东西?”他嘶吼着,青鳞锁猛然扩张,獠牙般的锁舌一卷,将他和女儿一起吞入无边的黑暗…… 他是被一股浓得化不开的胭脂味儿呛醒的。 光着膀子歪在雕花榻上,胸口那冰凉凉的青铜锁正随着呼吸一起一伏。 铜镜里映出个人影,脸还是自己的脸,可穿着打扮……分明是副古装阔公子模样。 我是谁?我在哪?这青铜锁是什么?这女人又是谁? “大官人刚才…可真威风凛凛呀~”一只涂着艳红指甲的手,软绵绵地搭上他布满细密汗珠的胸膛,“你这头疯虎……怎的,现在想赖账不成?” 破碎的记忆狠狠砸进脑袋——北宋、阳谷县、西门庆、生药铺老板、怡红院常客……人称“西门大官人”…… 青铜锁微微一震,锁灵的声音紧跟着在神识中响起:“废柴,听好喽,从现在起你就不是西门喜了,而是西门庆!咯咯,自古“喜庆”不分家嘛。” 西门喜愣住了,西门庆?那个勾引潘金莲,被武松一刀剁了脑袋的淫贼?这…… 锁灵咯咯一笑,道:“有意见,你也给本姑娘咽回肚子里去。哼,敢露馅儿?本姑娘数着呢——囡囡鼻毛78根,腿毛227根!一根一根拔着玩也挺有趣哦~” 他识海里闪过囡囡的身影——无数锈迹斑斑的青铜锁链,正把她缠成一个冰冷的茧子。 “你……她才六岁!还在ICU里!” “用你管?” “放我回去!囡囡得治病!” “治也白治!那‘活死人’的毛病根本没得治!”锁灵嗤笑一声,“乖乖听话,时候到了自然告诉你!嘻嘻,先给你个开胃小菜任务——去景阳冈,灭了那吃人的畜生!” “让我……打老虎?!” 青铜锁里传来锁灵轻松地笑:“对,一边打虎,一边洗白自己,让自己成为一个浪子回头的典范哦,若是你做不到?哼哼,那我可接着数睫毛喽~咦!这根翘翘的睫毛好可爱~” 西门喜根本没得选。 前世,他是京都琉璃厂一个小古玩店的店主,妻子银荷是一名医生,两人育有可爱的“小公主”囡囡。 可是一场要命的车祸毁了这个三口之家,女儿囡囡成了ICU里的“睡美人”——不会睁眼,不会笑,只剩心电仪那点微弱的起伏。 为了那点渺茫的希望,夫妻俩像疯了一样。房卖了、车卖了、祖传的铺子也填了进去。ICU就是架烧钱的机器,他砸锅卖铁也顶多再撑三个月…… “想清楚没?狮子楼外贴的打虎悬赏,今儿可是最后一天!”锁灵吹了声口哨,“你们两口子不是天天求神拜佛盼女儿醒吗?天天在那叨叨,吵得本姑娘耳朵疼!嘿嘿,只要你听话办好了我的事,还你个活蹦乱跳的闺女…易如反掌!” 西门喜瞳孔猛地一缩。 前世,他最怕的是哪一天——监护仪上那点起伏的绿线,突然变成一道冰冷平直的直线。 现在……打虎至少还有一线希望!为了囡囡,别说一头老虎,就是侏罗纪公园他也得闯! “提醒你啊,囡囡的魂魄在我这儿,”锁灵慢悠悠道,“ICU里的肉身,自有你妻子守着,她眼泪都快流干了…只是嘛~嘿嘿,ICU那地方,光靠眼泪可续不了命!” “干!”他一把拍开肚皮上那只涂着艳红指甲的手,狠狠一咬牙:“好,那我现在就是‘西门庆’了!” 为了囡囡,别说改名打虎,就算把天捅个窟窿又如何? 穿戴整齐,“当啷”一声甩了锭大银子在桌上,任凭身后娇声挽留,他大步流星直奔狮子楼! 正午的狮子楼像个闷透的蒸笼,黏腻的歌声飘出来—— “八百里那个景阳冈哟~ 虎大王啊! 想你想得俺心头烫! 你那弯弯尾巴梢儿, 咋敢半夜溜上俺的炕! ……” “让让!”西门庆挤出楼下听曲的人群,身后嗡嗡的议论灌进耳朵:“缺德鬼”“烂胚子”……他权当耳旁风,目光死死钉在楼外那黄纸黑字的悬赏榜上。 “老天爷!有人揭榜了——!”狮子楼前猛地一声吼! “谁?!”“哪路好汉?!”楼里瞬间炸了锅!杯盘叮当乱响,看客蜂拥到窗前,脖子齐刷刷转向楼外十字街口。 街面黑压压挤满了人,前排挤成肉饼,后排踮着脚往上拔高,活像一群被捏着脖子提起的鸭子。 “我的亲娘!是西门大官人?他失心疯啦?敢去景阳冈摸老虎屁股?” “这货撂倒小娘子是把好手,难不成他想靠身板儿把虎撑死?哈哈哈!” “……” 榜台前,一人发令道:“成何体统,再有喧闹者,水火棍伺候。” 县衙众衙役横起水火棍,榜台前吵闹声为之一静。 发号施令的是阳谷县都头雷顺,他从高墙上取下榜文,说道:“大官人,你可想好了,虽然沈县尊悬赏一千贯赏钱,阳谷商会秦会长也悬赏五百贯赏钱,但景阳冈上那只大虫,可已经吃了十七八个老猎户。” 西门庆对着台下黑压压的脑袋,朗声道:“父老乡亲!我西门庆生是阳谷人,怎能看着畜生祸害乡里?看我去砍了那孽畜的脑袋……” 人群瞬间诡异的寂静。 众人面面相觑,表情要多精彩有多精彩。 西门庆?街上有名的贪花好色之徒,说出这番话?活像老母鸡嚷着要叼老鹰,娼妇吵着要立牌坊。 人群里不知谁“噗”放了个响屁,瞬间引发哄笑:“好屁!放得响亮!” 不知夸的是屁,还是西门庆放的大话。 西门庆俊脸一烫,暗忖,人心中的成见真是一座喜马拉雅山! 雷都头试探:“大官人……这榜?” 锁灵急催:“废柴!机会来了,赶紧趁机‘洗白’自己!” 西门庆心一横,豁出去了! 他双手郑重接过榜文,对着台下深鞠一躬,哽咽道: “各位父老!我西门庆今年二十有八,干了不少缺德事儿……”他猛地解开衣襟,拽出胸前冰凉的青铜锁,“瞧见这锁没?爹娘小时候给我挂上的‘长命锁’!可爹娘走得早,也没人教我走正道……” 锁灵在识海拱火:“对对!哭!使劲儿演!” 西门庆想到ICU的女儿,眼圈儿瞬间真红了。 “昨夜……梦见一名金甲神真身,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我……我悔啊!”他使劲眨了眨眼,挤下几滴滚烫的泪。 人群安静下来。 几个书生皱着眉:“子不语怪力乱神?莫非真是天神降怒……” 西门庆抹了把泪:“金甲神命我打虎赎罪!乡亲们,明日黄昏我就上景阳冈打虎去,成了,是我给大伙儿除害!败了,大不了我西门庆舍了这条小命!”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力气喊出来: “另外……凡是我西门庆往日作恶亏欠过的乡邻,明日黄昏,请务必到东门外!我当众谢罪,欠钱的还钱,欠情的……我赔银子认错,打虎九死一生,总不能留着这些钩肠债!” 这话斩钉截铁! 他一把夺过榜文,头也不回跳下榜台! 锁灵咋舌:“啧啧,真能演!” 西门庆在脑中咆哮:“演?还不是被你逼的!” 锁灵咯咯笑:“谁逼你?本姑娘最讲道理,从不强求哦~” 西门庆:“……你狠!” 榜台前,百姓全看呆了,眼瞅着他挤出人群翻身上马,一溜烟没影了。 马儿路过狮子楼楼下,西门庆抖手掷出一锭雪花银: “梁掌柜!明儿黄昏,东门外送十坛鹅黄酒!碗备足了!” 梁掌柜麻溜接住银子,满脸堆笑:“大官人放心!” 马蹄声远去,人群哗然! “打虎?!管他打不打得死,这份胆气…像个汉子!” “乌鸦想洗白?哼,日头打西边出来!” “明日东门外,咱都去瞧瞧!看他西门庆是英雄……还是虎粪!” 西门庆策马回府,燥热的夜风吹拂着他敞开的衣襟,露出精壮的胸膛。现代人的脑子已经转得飞快,一个大胆又诡异的杀虎计划,在他心里渐渐成形。 他攥紧胸前的龙鳞锁,冰冷的触感仿佛囡囡囡囡微弱的呼吸。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 第二章 酒嘛,喝嘛,钱嘛,花嘛! 寒风刮了一宿,天亮时,天上连云丝都没剩一根。 西门庆揭榜打虎的消息,像野火似的烧遍了阳谷。 茶馆里、饭铺里、窑子门口……人人唾沫星子横飞: “金甲神发话了,他敢不去?” “大虫聪明着呢,从来不吃药套子!” “嚯,景阳冈那畜生今天又要开荤喽!” “那吃人的大虫啃了多少老猎户?西门庆去添人形点心吗?” …… 谁心里都清楚,西门庆这一去,别说九死一生,简直是骨头渣子都剩不下! 刚过晌午,东城门外就乌泱泱聚满了人,都等着看西门庆这“人形点心”怎么上路。 城门外空地大,墙根底下却挤满了歪歪扭扭的草棚子。 西门庆目光扫过——茅草顶子被风撕出窟窿,露出底下发霉的草垫。一个瘦干老汉拿破陶罐接屋檐水,罐底沉淀着指头厚的黄泥。一个窝棚里突然响起婴儿啼哭,妇人慌忙捂住孩子的嘴,惊恐地瞟了西门庆一眼。她脚边破碗里,漂着几片刚挖的苦苣叶子。 锁灵在他脑子里聒噪:“废柴,瞧什么呢?心软啦?怨他们投胎没长眼呗~” 西门庆懒得理她。 几个灰头土脸的小孩捧着豁口碗跑过来:“大官人!赏几个铜钱吧!” 西门庆心生怜悯,摸出一小串铜钱放进豁碗。 孩子们欢呼着一窝蜂冲向城门口一个炊饼摊,嚷嚷着:“买炊饼!” 摊主又矮又黑,咧嘴一笑:“哟,能买十个?……罢了,拿二十个吃去吧!” 孩子们捧着炊饼啃得香甜,七嘴八舌喊:“谢谢大郎伯伯!” “大郎?”西门庆瞧那摊主模样,心里估摸,这大概就是武松的亲哥哥武植了。 旁边,一个干瘦的灾民望着孩子们嘀咕:“可怜啊,听说去年修堤的银子……”另一个赶紧捅他:“嘘!别瞎说,不要命了?” 眼看日头偏西,东城门外早挤成了集市。 官道两边支起了一溜炸糕摊、酱肉案、蒸面摊……人们端着碗边吃边侃大山,就等西门庆登场,瞧他最后一眼。 东边更是热闹,赌坊摆开一条长龙,大白布上,斗大的黑字写得明白: “开赌押宝,童叟无欺! 西门庆打虎,赔率如下: 骨头渣子都剩不下——押一赔一; 回来剩口气——押一赔二; 缺胳膊少腿——押一赔五。 赌坊金字招牌,买定离手喽!” 铜钱碎银堆满桌,九成九押的都是前两项,就没人信他能囫囵个儿回来。 有起哄大喊:“秦会长!要是西门大官人连根毛都不少,打死大虫又怎么说?你这牌子上咋没写清楚赔率?” 赌桌后头,一个腆着大肚腩的中年胖子抓起一把瓜子,边嗑边笑:“赔率?哈哈!他小子要能活着迈回这城门!老子当场倒立,再干吃它三斤砒霜不喝水,信不信?” 人群哄然大笑,都认为秦会长说得是“实诚话”? 此人正是阳谷商会的秦风会长,他假模假式悬赏五百贯打虎?不过是拍吕县令马屁罢了。不过这家伙本事也不小,三年不到就把赌坊、盐铺、米行开遍阳谷,钱生钱,利滚利,硬是当上了商会头把交椅。 “来了!来了!西门大官人来了!”人群外一声高喊。 城门洞里,人流自动分开条道。西门庆孤身一人,提着一杆锃亮的双股钢叉走了出来。 “啧啧,拿根钢叉当烧火棍?有种!” “烧火棍?那是给大虫剔牙的牙签!” “老子押了十两‘骨头渣子’!稳啦!” …… 人群里低笑窃语。 这些话,像蚂蚁一样钻进西门庆的耳朵里,他脸上微微有些发烧。 “废柴,瞧你那样?”锁灵在他神识中给他打气:“你记住,水浒里你只是个笑话,但在本姑娘这儿,你能成就一段神话!” “县尊大人到——!”一顶青布小轿挤出城门,阳谷县令吕轼也亲来为他壮行。 县主簿胡月朝西门庆招招手,自有衙役引他来到小轿前。 吕轼县令,进士出身,年过四旬精神头十足。 他在阳谷两年多官声很好,向来以身作则崇尚节俭,今天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青布长衫,袖口还磨起了毛边。 西门庆上前行礼。 吕轼神色郑重:“恶虎盘踞景阳冈,伤人无数,更阻隔阳谷商路数月,民商俱困!西门义士以凡躯直面凶兽,若人人皆有此等胆魄,则恶虎何惧?!” 西门庆一躬到底:“谢县尊勉励!此行无论生死,各安天命!” 胡月端来三碗酒。 吕轼高声道:“难事必做方可成!本县在此预祝义士旗开得胜,打虎凯旋!” 西门庆端起酒碗,喉结滚动,三碗黄酒“咕咚咕咚”灌下肚里。 沈轼一摆手:“衙中公务缠身,本县不能亲送。但等义士打虎归来,本县定当设宴庆功!” 小轿调头回城。城外气氛顿时活络起来,无数道目光射向西门庆——嘲讽、敬佩、幸灾乐祸……什么样的都有。 狮子楼梁掌柜凑上来:“大官人,按您吩咐,酒水都备齐了。”他指向官道岔口。 岔路口摆了张大条案,十坛鹅黄酒堆得老高,酒碗垒得像小山。 西门庆大步走到案前,声音洪亮:“各位乡亲父老!我西门庆今日受神明点化,上山降虎!往日我做下不少亏心事,得罪过诸位!今日摆下这碗谢罪酒,有谁曾被我坑害欺辱,上前来喝下这碗酒,你我便两清了!我上了黄泉路,也落得一身轻!” 人群瞬间死寂!只听见风刮过酒旗的呼啦声。 “吃灯草放屁,说得轻巧!”人群里不知谁嚷了一嗓子,“一碗破酒就想糊弄过去?” 众人哄笑,西门庆以前那德行,谁信? 西门庆一挥手,管家刘伯带着两个小厮,吭哧吭哧抬来两口大箱子。 箱盖掀开—— 满堂金光!银光! 一口箱里,黄澄澄的铜钱,用麻绳串得整整齐齐;另一口箱里,全是明晃晃、沉甸甸的雪花官银! 西门庆环视四周,抱拳道:“家里凑出这点现钱,有三千贯铜钱,两千两官银!今天,我西门庆当街散财!了结旧怨!” 既然锁灵要求他“洗白”自己,那花起银子来,他可一点也不心疼! 锁灵在他神识中笑道:“哎呦,不多不多,废柴你还懂得舍得舍得,要得先舍?这个‘洗白’的法子不错,嘻嘻!” 人群里你捅我一下,我踩你一脚,全看傻眼了! 三千贯铜钱?两千两雪花银?天爷!衙役累死累活一个月挣一贯半!城外顶好的地才十几两一亩!城里两间好铺面不过二百两! 西门庆又吼一嗓子:“谁与我往日层有过节,只管来拿!” 人群安静片刻,一个精壮汉子挤出人群,半信半疑:“当真?” 西门庆重重点头。 汉子鼓足勇气:“大官人…还记得八年前吗?您盖西门府,占了我四丈地头,说好赔三十五两银子……可……可银子没见着,我倒……倒挨了顿好打……” 西门庆二话不说,回身捞起个百两大银锭,啪地塞进汉子怀里:“;两清!多的算汤药钱,够不够?” 汉子抱着银锭,眼珠子差点掉出来。西门庆端起碗酒仰脖干了,又把一碗酒塞他手里:“干了这碗,恩怨两消!” 汉子浑身哆嗦,咬咬牙也灌了下去。 “下一个!”西门庆吼。 这下炸了锅!一个接一个挤上来: “我家娘子在你生药铺抓了假药……” “赔!” “我那件成衣你还没付账……” “也赔!” “给你家修花园工钱没结……” “照赔!” 有年轻小媳妇儿红着脸颊挤过来,光抹眼泪不说话。西门庆一愣,心道这债欠的……狠!二话不说抓起两个大银锭塞过去,照赔不误! 每赔偿一人,对饮一碗。 酒越喝越多,人群却越来越安静,眼看他连灌了四五十碗黄酒,依旧面不改色。 他前世商海浮沉,拼酒如喝水。 宋朝这甜水似的黄酒?漱口都嫌淡。 小半个时辰,两箱银钱见底,案前摔碎的酒碗也堆得老高。 再无人上前,人群嗡地议论起来: “言而有信!是条汉子!” “能回头,就好!” 有老学究捻须赞道:“古人周处除三害,今有西门大官人悔过除虎害!阳谷之福,百姓之福!” 众人纷纷点头。 突然有人大笑,阴阳怪气当众喝道:“果然是‘风吹鸡蛋壳,财去人安乐’,西门大官人这么有钱,可敢也给自己押上一宝?你我对赌一次,你敢吗?哈哈!” 第三章 因纽特人是我老师 这阴阳怪气的声儿,一听就是秦风。 几个狗腿子吆喝着推开人群,清出条道来。 秦风腆着圆滚滚的肚子晃悠过来,油亮的脸上堆着假笑:“西门大官人打虎,看来是十拿九稳啊?敢不敢给自己押一注?赢了,白赚我秦某白花花的银子,如何?” 他手一挥,身后小厮“哐当”把赌牌戳在地上。 西门庆扫了眼牌子,笑问:“这‘打死大虫’的赔率呢?没开?” “噗哈哈!风大不怕闪了舌头!”秦风笑得肚子直颤,绸衫扣子崩开一颗,汗珠子顺着肥脖往下滚:“行!给你开!就赔……一赔十!怎么样?可别死了都没福花!” 他算准了——西门庆单挑老虎纯属送死,就算走狗屎运同归于尽,死人怎么要赌债? 人群的目光全聚在西门庆脸上。 锁灵在神识里蹦跶:“废柴!跟他赌!干!” 西门庆点头:“赌了!” 他转身指着那两口快见底的箱子:“这里还剩五六百两,就算五百!你接不接?” 秦风肉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这注码……有点烫手。 西门庆催问:“怎么?怂了?” 秦风一咬牙:“赌!” 人群“嗡”地炸开锅!这赌注足够在阳谷买条街了! 按照赌局,西门庆被老虎吃了,银钱自然归秦风。 可若是西门庆赢了……秦风得赔出五千两银子,这可是一笔巨款! 旁边小厮立刻“唰唰”写好赌票。 写到受益人时,西门庆突然按住他手:“名字不用写我。” 秦风一愣,白眼一斜,冷哼道:“……写谁?写阎王爷?” 西门庆一指城墙根下窝棚里的灾民,道:“若我侥幸杀死老虎,五千两银子,赔给这些灾民,助他们重建家园就是。” 既然要“洗白”自己过往,赈灾自然是最好的“洗白”办法。 小厮唰唰写下赌票,秦风当即派人搬走两口大木箱。 西门庆对打虎之事早已胸有成竹,当下一笑道:“无妨,还请诸位乡亲做个见证。” 四周百姓都道:“对,我等都是见证!” 早有人寻来灾民领头人。 来人自称曹里正,是金堤河畔五十里园村族长,他闻听原委大惊,拱手替一千七百口村民,拜谢了西门庆,反复念叨着说愿英雄打虎平安归来。 花钱买名声?买命都得算值! 小厮麻溜改好赌票,秦风手下立刻把那两口见底的箱子抬走,临行前一转身,皮笑肉不笑道:“常言道‘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秦某也恭祝大官人打虎——‘有去’便好,‘有回’就不必了,哈哈……” 西门庆心里早有主意,懒得啰唆:“口舌之利无用,有请众乡亲做个见证!” 人群纷纷应和:“大伙儿都看着呢!” 这边刚消停,管家刘伯牵着一头瘦瘦的山羊,拎着个粗布褡裢走过来,老眼通红:“大官人……景阳冈后头咱家那处药谷……人都跑光了。里头还有几间破木屋……总比露天强些,或能挡一挡大虫。” 西门庆拍拍他肩,默不作声牵过山羊,又把褡裢搭在肩头。 刚要走,旁边炊饼摊上,那黑矮汉子武植紧赶两步,塞过来两个热乎的炊饼:“大官人……路上垫垫。我兄弟二郎若在……兴许能上冈助你一臂之力……”他摇摇头,说不下去。 西门庆看着这个实诚的矮汉,心里一热,顺手从手腕上撸下个金灿灿的大镯子,“啪”地拍到炊饼摊板上: “大郎!你这话我信!留着!”说完,牵羊扛叉,大步流星朝景阳冈走去。 日头快沉到山脊下,把他影子在官道上拉成一道孤直的锋芒。人群里,一个妇人忽然抽噎:“这浑人…往日恨得牙痒,今天倒像送自家儿郎上战场…” 人群瞬间静了,只有风卷着酒幌子在黄昏里“哗哗”响。 不知哪儿响起沙哑的竹板,有人高唱: “西门郎, 闯山冈, 七分胆气三分狂, 三钱良心七钱胆, 虎头不落不还乡!” 歌声追着他的背影。西门庆脚下踉跄了一下,旋即挺直腰杆,如同一柄孤剑没入暮色更深处。 锁灵在他脑子里拍巴掌:“啧啧!这悲情英雄的戏份儿,奥斯卡都该给你发个小金人儿!” 西门庆默然:“被你逼上梁山罢了。” 日头擦着山边往下溜的时候,西门庆钻进了景阳冈的黑松林子。 抬头看,枝丫把昏沉沉的天撕得七零八碎,风打着旋儿刮过树梢,让人有点眼晕。 爬了半晌,他停在一棵极其粗壮的老黑松前。这树像把撑开的巨伞,四周都是些矮灌木,视野绝佳。 “就这儿!”他把山羊拴在树下,绳子另一头系牢实了,自己抱着钢叉爬上一根结实的高枝,又把褡裢牢牢捆死树杈子上。心里冷笑:“畜生,今儿让你看看我的厉害!” 夜风带着白日残留的热气吹过。西门庆打开水袋喝了口,又掏出几块灰扑扑的盐巴疙瘩,捏碎了撒到树下。 山羊低头,“沙沙”舔起盐粒,越舔越躁动,鼻息越来越重。西门庆不紧不慢,隔一会儿就扔下去一块。 山羊嗓子很快干得冒烟,扯着脖子“咩——咩——”叫起来,那腔调又尖又瘆人。 叫声像块石头扔进死寂的水潭,在冈子上荡出去老远。 对饿极了的猛兽,这声音就是开饭的摇铃! 月亮升起来了,却蒙着层血糊糊的毛边。 时间一点点爬。冈子上死寂一片,只有风声,夜枭几声瘆人的叫唤,和山羊变调干嚎。 西门庆手心里的汗就没干过。黑暗中仿佛有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盯着他。 “来吧!”他咬紧牙关,手不自觉摸向胸口的铜锁,“囡囡,爹非得宰了它不可!” 又熬了不知多久,林子里连风都凝住了。 “咻——” 一阵极其轻微的风声掠过耳畔! 树下的山羊像是被雷劈中,猛地挣直了绳子,“咩嗷——!”一声怪叫! “来了!”西门庆头皮一炸,全身肌肉绷紧!手上绳子猛地发力向上狂拽! 几乎同时—— “嗷——呜——!!!” 一声能把人魂震散的狂吼炸响!灌木“喀嚓嚓”爆裂! 腥风扑面!一头牛犊大的黑影挟着万钧之力扑出!利爪撕裂空气的爆鸣擦着西门庆头皮掠过! 那黑影高高跃起,直扑被吊在半空的山羊! “刺啦——!” 锋锐的虎爪如同撕裂败絮,山羊的肚子瞬间被剖开!滚烫的羊血混合着内脏“哗啦”浇了虎头一脸! 树下,那畜生贪婪地舔舐着爪尖的鲜血和碎肉,铜铃大的眼睛死死盯着半空的羊尸,涎水混着羊血从尖锐的獠牙间不断滴落。 它暴躁地绕着树干打转,几次人立扑抓,焦躁的咆哮声震得树叶簌簌掉落,却始终差一点够不到。 西门庆牢牢拽着绳子,心脏“咚咚”撞击着胸腔。 羊尸在半空,老虎只能低头捡拾吃点羊内脏。 “还吃,收你来啦!” 西门庆稳住身体,小心翼翼地打开褡裢,又掏出一个鼓囊囊的布包。解开外层厚棉布,里面是棉絮裹着的一个密封羊皮囊,再解开羊皮囊…… 包裹得严严实实的褡裢里面,是三十来个冻得硬邦邦、拳头大小的肉丸子! 借着血红的月光,西门庆拿起一个肉丸子,奋力砸向老虎后臀。 老虎猛地侧身闪过,警惕地嗅着那颗沾了土的肉丸子。浓重的血腥和肉香最终还是盖过了怀疑。 它凑近舔了舔冻得冰凉的外层,犹豫片刻,喉头滚动一下,“咕咚”吞了下去。 “好!快吃!多吃点!”树上,西门庆眼底闪过一丝兴奋,又是一个接一个肉丸子丢了下去。 那老虎起初只肯吃几颗,但浓烈的诱惑实在难挡,后来每颗都只稍稍闻一闻,便迫不及待地囫囵吞下。 足足一炷香工夫,三十个冻硬肉丸全进了那血盆大口。 西门庆心提到嗓子眼,一狠心松开了手中的绳子!扑通一声,山羊残尸摔落在树下。 饿虎哪里还忍得住,咆哮一声扑上去,疯狂撕咬啃食,骨头嚼碎的“咔嚓”声在寂静的山林里格外清晰。 西门庆靠在树干上,大口喘着粗气,死盯着下面。 “时间……差不多了吧?”他默默算计。 “嗷呜——!!!” 突然!一声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充满痛苦的嘶吼从树下爆发! 那凶兽猛地停止了撕咬,庞大身躯触电般痉挛!铜铃大眼珠暴突,瞳孔缩得像针尖,涎水和未消化的肉沫混合着血丝,大股大股从它不断抽搐的牙缝中涌出! “成了!”西门庆猛地攥紧拳头,差点吼出来! 树下瞬间化作血腥炼狱! 老虎疯狂翻滚扑抓,坚如磐石的筋肉在皮下扭曲成诡异的形状,骨节发出令人牙酸的爆裂声! 它嚎叫着撞向大树,树干剧烈摇晃;它又像被无形大锤击中,痛苦翻滚,利爪将岩石刮出刺眼火星!腹中不断传出“扑哧、噗呲”的闷响,仿佛有无数把锋利的小刀正在它肚子里搅动穿刺! 这疯狂的自残不知持续了多久。 终于—— “呃——” 一声微弱而绝望的呜咽后,那庞大的虎躯猛地一僵! 小山般的身躯轰然倒塌,重重砸在腥臭的血泊与碎肉中,再无半点声息。唯有狰狞的虎目依旧圆睁,残留着死前无边的恐惧与剧痛。 树枝上,西门庆浑身汗湿,喉咙里却爆发出一阵压抑不住的狂笑: “哈哈哈……北极牛人的法子……真是绝了!” 他用的,正是他从一本讲北极的书上看来的因纽特人捕猎妙招! 其实,他杀虎的办法说来也简单。 他曾经看过一本关于北极的书籍,书籍中详细描述了因纽特人捕杀北极熊的方法——鲸须锋锐且弹性极佳,因纽特人会把鲸须团在肉块里冰冻住,一旦遇到北极熊便一块块远远抛过去投喂。 冰块在熊腹中慢慢融化,鲸须骤然绷直,几十根鲸须瞬间如标枪般刺穿熊腹…… 西门庆扔给老虎的肉球,实际上也是冷冻好的肉球。 只不过,鲸须换成了大号针灸,这东西同样锋锐且弹性极佳。 西门庆本就是开生药铺的,库房里长长短短、粗粗细细一大堆针灸。 至于冰块嘛,西门庆号称大官人,府中自有地下冰窖,去年冬天的大冰块还存着半窖呢! “小小老虎,拿捏,拿捏!”西门庆长出一口气。 谁知树下暗影里,虎尸的尾巴尖,竟微不可察的一颤,又一颤…… 第四章 天地龙鳞锁 老虎死透了,僵硬地瘫在枯叶血泥里,像座倾塌的山岳。 皮毛还保持着暴起的炸裂状,脊背拱成骇人的弧度。铜铃大的眼珠扩散开,倒映着血月摇晃的碎影。 西门庆瘫在树上,胸口擂鼓般狂跳,指甲死死抠进粗糙的树皮。 “真死了?”他喉咙干得冒烟,牙齿磕碰着,“武松赤手空拳打死这玩意?扯淡!绝对是扯淡!” 他胡乱掰下几颗沉甸甸的老松塔,狠狠砸在虎尸上。尸体纹丝不动。 “万针穿心,死透了!”他彻底放下心,先把钢叉丢下去,自己才慢慢蹭下树。 战利品!怎么也得好好瞅瞅! 还没走近,浓烈的血腥混着内脏的酸腐味就顶得他一阵反胃。黏稠的血正顺着虎牙往下拉丝…… 突然!那粗壮如钢鞭的虎尾猛地一抽! “不好!”西门庆吓得浑身汗毛倒竖! 那本该死透的孽畜竟爆发出最后一丝凶性,庞大的身躯带着腥风猛地弹起,一只利爪闪着寒光,直掏他心窝! 装死!这畜生临死还要拉垫背的! 西门庆脑子一片空白,想退,腿却像钉在地上。 闪着寒光的虎爪眼看就要剖开他的胸膛! 铛——! 一声刺耳的金铁交鸣!火星在胸前溅开! 虎爪竟狠狠凿在了他衣襟下的铜锁上,顺势划开,又将旁边一块大青石击出一个碗大的豁口! “废柴!”锁灵尖叫,“要不是铜锁坚硬,你肚皮都能当风筝放上天了!” 那暴起一击耗尽了老虎最后的气力,它发出一声不甘的嘶哑呜咽,眼瞳彻底涣散,山岳般“轰隆”一声重新砸回血泊中,再无动静。 西门庆胸前衣襟撕裂成条,露出里面冰冷的龙鳞锁。 他盯着那彻底失去光泽的虎目,一股邪火直冲脑门:“还敢诈尸?!”抄起丢在一旁的钢叉,用尽全身力气,对着那虎头猛地攮了下去! 扑哧! 叉尖精准捅进了虎眼,直没至柄!黏稠的血浆迸射出来。 这头老虎,终于死得不能再死了。 西门庆拄着叉子,胸口剧烈起伏,刚才那一瞬间,后背全被冷汗浸透了。 只见死虎身上,蓦然笼罩一片幽光,虎魂被强行从虎额处一点点咆哮着拉出来,化成一粒豆大的药种,骤然被吞进龙鳞锁。 西门庆心有余悸,喃喃道:“这是……什么?” “一粒药种,虎掌草的药种,此药最能清热解毒。”锁灵道:“不过锁内自成一片小乾坤,虎掌草长大后药效比外界强大得多,而且还有额外异能。” 西门庆点点头,问到:“什么异能?” 锁灵道:“回头你就知道了,对了,趁热乎,快把虎血抹到锁上!” 西门庆喘着粗气,手指蘸着还温热的虎血,颤抖着抹在冰冷的铜锁表面。 血珠顺着锁面鳞片滑落。突然,铜锁一震!锁身上那无数细小的鳞片,瞬间像炸毛的刺猬,齐齐竖立起来! “虎死了!考验过了吧?”西门庆心跳如鼓。 锁灵吹了个口哨:“算你头一关过了呗。不过救囡囡嘛……嘿嘿,万里长征才刚起步哟!” “起步?还有多长?” “九年,因为现在距离靖康之变还有九年。” “九年?”西门庆一口气差点没上来,“信不信老子现在就砸了这破铜烂锁子!” “哎哟哟~吓死宝宝啦!”锁灵咯咯笑,“砸呗~反正是你家小公主的魂儿陪着锁一起‘听响儿’,嘿嘿!” 西门庆攥紧铜锁,指节发白:“你到底要怎样?这……这是一把什么锁?” “这锁嘛,全名叫‘天地龙鳞锁’,大宋国运就挂在它身上呢。”锁灵语气轻松,“北宋还剩九年,也就是一百零八个月就玩完了。为啥?就是因为它长满锈鳞啦!贪官污吏、天灾人祸、土匪蛮夷……全都像蛀虫啃木头一样啃着它!” 西门庆一头雾水:“关我什么事?我只是要救女儿!” “巧了不是?”锁灵笑得狡黠,“给这破锁刮锈鳞就是你的药方!揭掉一片锈鳞,剥掉一个坏蛋的魂魄,魂魄会在锁里变成一颗药种。药种长好了,本姑娘就开‘神药’方子救你闺女!” 西门庆觉得荒谬无比:“你让我靠杀坏蛋救闺女?还顺带救大宋?” “聪明!”锁灵夸道,“这买卖划算吧?杀一个,救俩!” 西门庆沉默了。 这任务……比单挑老虎还离谱百倍。 “想想你媳妇和女儿吧,ICU的账单可不会等你九年哦~”锁灵幽幽补刀。 西门庆心头一紧。 “咯咯,看你算有良心,本姑娘就破个例。只要你能干掉一个够分量的‘药’,本姑娘就帮你从宋朝‘顺’点古董回去,那玩意儿值钱!保准够付你闺女好几个月的住院费!”锁灵开始下饵。 “你能把东西送回去?”西门庆眼睛亮了,宋朝哪怕锅碗瓢勺这些破烂玩意儿,也是货真价实的古董! “小意思!”锁灵不屑,“摄魂送物,一个响指的事。” 西门庆动心了,但……大宋这烂摊子,神仙来了也难救,他摇摇头。 “事在人为嘛!”锁灵哈哈一笑,吹了一声口哨,嚷嚷道:“哦,那个可爱的一塌糊涂的小姑娘要死了,她病死的速度,啧啧,比皇上败家还快呀,小姑娘的父亲见死不救喽,他媳妇快没钱给女儿治病了哦,冷血啊,牲口啊……哈哈!” “够了!”西门庆怒吼一声打断她,猛地攥紧铜锁,指关节捏得发白,“行!老子干了!就算龙潭虎穴,老子也闯个通关!” “痛快!”锁灵赞道,“来来来,快签契约!” 西门庆脑海中明晃晃浮现出一张金光闪闪的契约。 锁灵声音充满诱惑:“签!签完我就用心呵护小囡囡的灵魂。只要你一片片把锈鳞刮干净,保管还你个活蹦乱跳的俏闺女!” “好!不就是揭龙鳞嘛!”西门庆心一横,意念在那金光契约上烙下印记。 “契约达成!”锁灵欢呼。 龙鳞锁上一枚细小的锈鳞应声“嗤”地剥落、碎裂! 滋——! 西门庆左手虎口处像是被烧红的烙铁狠狠按了一下!剧痛钻心! “啊!”他惨叫出声。 “哦,忘了说,”锁灵慢悠悠解释,“凡是剥落的龙鳞都有点‘反骨’,你打死了祸害百姓的老虎,龙鳞锁记你一功所以崩下一片小鳞片,鳞片嘛……就赖在你某个穴位里不走了。契约小字写得很清楚啦,谁让你签得那么急?” “你!”西门庆气得差点喷血,“那字蚂蚁都看不清!你怎么跟卖保险的一个德性!” “……”锁灵假装没听见。 突然,树影里悄无声息地多出一条黑黢黢的人影! “谁?!”西门庆猛地转身,捂着手厉喝。 那黑影粗声道:“山风里听你大呼小叫,过来瞅瞅!深更半夜一人杵在这儿,莫不是剪径的强人?” 来人其实也看不清西门庆的样貌。 西门庆一屁股坐回那巨大的虎尸上,瓮声瓮气道:“这冈子上有大虫横行,你倒是胆肥敢一个人摸黑过冈?” 黑影打个响亮的酒嗝,嚷道:“就是真有大虫,爷爷也不怵!嗤,你八成是和那山下黑店一伙的,想诈老子歇脚钱吧?拿鸟大虫吓唬俺!” “吓唬你?”西门庆哼笑一声,“有胆儿过来看,就怕你这破胆,看一眼就得尿裤子!” “爷爷怕个鸟!”黑影又是一个酒嗝,拖着哨棒踉跄晃荡过来,身形极为雄壮。 敢独自闯虎山的醉鬼?西门庆心里一动——这莽劲儿,莫不是…… “啊也!”黑影走近,猛地瞧见西门庆屁股底下小山似的虎尸,酒顿时吓醒了大半!“唰”地拉开架势,哨棒横在胸前,吼道:“真……真有大虫?!!” 西门庆也不站起身来,笑问道:“怕甚?死虎一头罢了,你是何人?”说着,指了指虎眼处的双股钢叉。 大汉惊魂未定,上前围着虎尸转了一圈,叫道:“我姓武名松,清河县人。” 趁着月光,西门庆上下打量武松,此人身躯凛凛,两道浓眉如刷漆般乌黑锋利,胸脯厚实得能撞断门板,胳膊上腱子肉一棱一棱的,活脱脱就是天上降下的太岁神。 武松指着老虎,问道:“你……你杀的?你又是何人?” 西门庆指指胸前被虎爪撕开的衣襟,道:“阳谷西门庆,这大虫为祸一方,我不得不杀之,惭愧!” 武松脱口道:“西门庆?阳谷县和你清河县挨着边儿,我听说过你的名声……哼哼,也不怎么样!”说罢一脸不屑。 西门庆心知武松此人爱憎分明,典型的人狠话不多,别看脾气炸得像火药桶,但心里却忠义无双。 这种人有恩于他,他舍得用命护,有仇于他,他天也敢捅个窟窿。 西门庆一笑,他知道自己以往名声太差,不过武松这等人物,实实在在是他今后揭龙鳞的好帮手。 对,一定要收服武松,人才难得。 西门庆也不恼,反而咧嘴一笑,从褡裢里掏出一个冷炊饼,扔了一个过去,道:“我名声不好,这饼子里有毒药,你敢吃吗?” “有何不敢?”武松哪里受得了激将法,劈手接过炊饼就大嚼起来。 蓦然间,武松腮帮子咀嚼着慢下来,两眼放光,喝道:“这味道……这是我哥哥亲手打的炊饼?你……你从何处得来?” 他猛地停下咀嚼,腮帮子肌肉瞬间绷紧如铁石! 握着半块炊饼的手停在半空,另一只手已下意识地攥紧了腰间的哨棒! 第五章 锁灵难道还是个雏儿? 月光从树杈里漏下来,把地皮浇得银晃晃一片。 虎尸前,西门庆掰开炊饼吃起来,瞥了一眼武松道:“你哥哥?我名声不好,你别问我。” 武松急得举起沙包大的拳头,喝道:“你说是不说,我武松的拳头可不认得你!” 西门庆抬头道:“怎的,趁我打虎耗尽了气力,要乘人之危吗?” 武松一拳夯进树身,松针噼里啪啦砸在两人脑门上,沉声道:“我哥哥是我在世间唯一的亲人,还请千万告知。” “这就对嘛!”西门庆等的就是这句话,道:“武兄弟,我也知你兄弟情深。” 武松诧异道:“你也知道我兄弟二人?” “怎的,只许你知道我‘名声不好’,就不许我知道你二人‘兄弟情深’?”西门庆大笑,站起身来道:“你哥哥忠厚纯良,如今娶妻搬家在阳谷县里讨生活。这炊饼就是你哥哥亲手送给我,让我打虎时充饥的。” “啊!”武松闻言大惊,他哥哥的本性他自然清楚,能亲手送炊饼给西门庆,那西门庆的人品定然差不了。 两人叙了年龄,西门庆今年二十八岁,武松二十五岁。 武松抱拳道:“西门哥哥在上,请受二郎一拜!风言风语实不足为信,方才是我孟浪了。不说别的,哥哥为百姓舍身杀虎,便是真好汉!” 西门庆哈哈大笑,他等的就是武松这句话。 当下站起身来,道:“二郎,咱们回城,我引你寻你哥哥去,我西门庆是什么人,你问你哥哥便知。” 二人当下起身,武松看看虎尸,道:“就这么把大虫扔在这儿,若是夜半狼熊来啃食,岂不是糟蹋了锦缎一般的毛皮?” 西门庆笑道:“二郎多虑了,你看看虎腹下!” 武松探头望去,两个大铃铛歪在虎腹下。 “这大虫是雄虎,它在此地安营扎寨多时。”西门庆道:“大虫都有各自领地,此处冈上绝不会再有狼熊,只能留下些吃草的野物,伤不到大虫毛皮,明日寻人来抬走就是。” 武松点点头,当下提了哨棒,与西门庆趁着漆黑的夜色一步步捱下冈子来。 二人边走边谈,武松问起西门庆如何打死老虎?西门庆当然不会说起“因纽特人”打虎大法,只说以山羊为引,与老虎正面硬撼,什么举火烧天、瑶子翻身、单叉直入……总之一句话,看准机会,钢叉直刺虎眼一击毙命。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大笑:“哈哈,你咋不说用滑铲给老虎修脚呢?你这话怕是只能骗骗六岁的囡囡,不要脸,哈哈!” 武松生性纯良,闻言信以为真,心底大为佩服。 也由不得他不信,一来死虎就在冈上,二来西门庆胸前被虎爪撕得稀烂,如何作得假? 西门庆故意吹牛,也是藏了私心的。他深知武松最佩服江湖英豪,若能收服武松在身边,那就是开局天胡,将来“除锈”也平添一份助力。 行至三五里,趁着夜色,枯草里边居然又钻出两头老虎来。 武松一挺哨棒,叫道:“啊也……” 西门庆心里当然知道景阳冈上只有一头老虎,顺势将武松挡在身后,叫道:“武兄弟先走……哥哥我先挡住大虫!” 两头“老虎”缓缓站起身来,摘下头套,原来是当地猎户。 一名猎户拿出火折子迎风一晃,就着火光看去,惊喜大叫:“天神呀!是西门大官人,是西门大官人……” 他摸出一柄竹哨,仰脖“?……?……?”一阵猛吹。 片刻工夫,山林中远远近近燃起十来支火炬,忽闪忽闪赶来。 领头的猎人自报姓名,说自己叫李成,今夜又该他们猎队上冈,因此和十数个乡夫在此,上上下下放了窝弓药箭等着老虎。 李成一抱拳,道:“西门大官人昨日义举响彻阳谷,可惜我等无能,不能助大官人一臂之力,只能在此干等。半夜时分,我等也听得冈上虎啸连连,似乎有一场惊天大战,不知……” 西门庆一笑,道:“金甲神保佑,大虫已经被我打死了。” 众人大惊,眼神里尽是不信。 武松在一旁道:“我路过冈子时大虫已死,你等不信,且看看西门大官人胸襟?” 众人就着火把看向西门庆,只见他胸口衣襟被撕得粉碎,将布条拼一拼,恰是五道虎爪印。 众人大眼瞪小眼……这事也太玄乎了! 武松道:“你等不信?虎尸就在冈上大松树下。” 李成心里盘算,这十几个人,还带着火炬铁叉,上去看看真假也不惧大虫。 当下,众人跟着西门庆和武松,一同再回到冈顶上。 大松树下,火把照得如同白昼,人人目瞪口呆。 老虎如同锦布袋般,做一堆死在那里,双眼上还鲜血淋漓插着一柄血淋淋的钢叉。 众人直呼“天神爷爷”,又问西门庆如何打死的这头老虎。 西门庆这时候嘿嘿一笑,“谦虚”地摆摆手,似乎不算什么。 李成揪住龙耳查看,赞叹道:“若是用弓箭长矛,虎皮定有破损,这种杀虎之法丝毫未损毛皮,整张虎皮堪称完美,好宝贝!” 一旁有猎户也道:“听说关外捕猎狐狸时,有神射手专射狐狸眼,一张整完美无瑕的狐皮能比普通狐皮高出十倍价格。狐皮尚且如此,若是虎皮,啧啧,老天爷呀,真不敢想!” 一名老猎户从腰间皮囊抽出一柄牛角小刀,刀尖轻挑虎颈——刀刃过处,皮下竟无半分淤血。 “皮下无伤,真神技也!”老猎户喉结滚动,突然翻起虎唇查看齿龈,“虎龄当在八岁上下,正值壮年……” 他又掰开虎爪细瞧肉垫裂纹,忽然压低嗓音:“大官人,这虎掌纹路聚成个‘王’字,是百年难遇的‘虎王印’啊!” 周围猎户哗地围拢,几个老猎户者竟当场下拜,叫到:“原来是虎王,怪不得坏了咱们这么多兄弟性命。” 锁灵在神识中嗤笑:“什么虎王印,分明是龙鳞灼出的焦痕!” 十几名猎户由衷赞叹,纷纷抚摸老虎斑斓如锦的皮毛。 青铜锁一颤,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惊呼:“啧啧~这老哥摸得比怡红院姑娘还仔细!哎呀!他为啥翻来覆去摸老虎大腿根儿,那儿有什么好摸的,不怕掉毛吗?” 西门庆撇撇嘴,懒得搭理碎嘴的锁灵,心道这锁灵难道还是个雏儿? 李成命乡夫寻来一根粗木,将虎四爪朝天绑缚了,道:“先抬到冈下庄子里去,做一架虎床,再用滑竿抬上西门大官人一同进城,给大家伙报喜去!” 众人纷纷叫好。 西门庆心道:“这李成倒会来事。” 当下,众人寻了粗树枝,将死虎四爪朝天绑了,合力抬着下冈。 天边刚翻出鱼肚白,突然撕开道金口子!血泼般的霞光瞬间糊满山林,宿鸟惊叫着撞出树冠。 西门庆在庄子里呼呼大睡了一觉,仿佛昨夜杀虎只是天地初醒时的一场噩梦。 醒来时,他晃晃脑袋,心道:“贼老天,我就从今天开始和大宋拼一拼吧!” 行了数里,来到冈下庄上,李成先遣了两个猎户去阳谷县衙报讯。 李成在庄子里威信甚高,当下就有人端来热茶饭,又拆了一副厚实的门板做成虎床。 李成与武松用一副滑竿抬起西门庆,又有十余名精壮汉子高高抬起虎床,趁着朝阳初升,喜气洋洋上了官道,直奔阳谷县城。 死虎卧在虎床上满口血污,眼睛里还插着血淋淋一柄钢叉,更显面目狰狞。 虎床在前,抬轿在后,百十乡民前簇后拥,敲锣打鼓。 队伍开出村口行至官道,沿路百姓听说是打虎英雄入城,人越聚越多,比过年还热闹。 进了阳谷县城,屯街塞巷的人群一眼望不到边,都来迎接打虎英雄。管家刘伯带着七八个生药铺伙计站在路边,眼中含泪直呼“金甲神显灵!” 众百姓兴奋至极,团团围着死虎观瞧,啧啧声不绝于耳: “啧啧,这大虫少说也有六七百斤,眼睛上那柄钢叉插得真准!” “快看西门大官人胸前那虎掌印,老天爷呀,真是金甲神保佑!” “这虎可值了老鼻子钱了,虎鞭归我,我能把今晚把我家婆娘乱‘棍’打死!哈哈!” …… 虎床与滑竿所到之处,人群哗的撕开一道口子,让出一条路来。 路过狮子楼时,西门庆两眼一直. 只见狮子楼前,梁掌柜携全体后厨、小二规规矩矩站在楼前,各个面向西门庆拱手作揖。 西门庆在滑竿上抱拳回礼,梁掌柜高声问道:“西门大官人……狮子楼的鹅黄酒好喝不?昨夜可曾助您驱寒壮胆?” 出于礼貌,西门庆点点头。 梁掌柜大乐,冲身后叫道:“举起来,快,举起来,让大家伙瞧瞧!” 身后厨师、小二喜笑颜开,抬手挑起两根长竹竿,拉起一张墨迹未干的横幅,上书一行大字:“西门大官人亲测——本店美酒能壮胆打虎!” 人群爆发出更热烈的欢呼和哄笑。 西门庆在滑竿上微笑抱拳,享受着这万众瞩目的荣光。 “哼!小人得志!”狮子楼二楼雅间的雕花窗后,秦风那张油腻的胖脸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死死盯着楼下被簇拥的西门庆,手中捏着的酒杯“咔嚓”一声被捏出裂痕! “笑吧!得意吧!”秦风眼中闪烁着怨毒的光芒,咬牙切齿地低吼,“五千两银子……还有我秦某人的脸面!西门庆,我看你能得意到几时!走着瞧!哼,我秦某人,比这头大虫,难缠十倍!” 第六章 额,我当秀才了! 狮子楼前人山人海,热闹非凡,硕大的虎尸前更是围得里三层外三层! 梁掌柜亲自端着托盘,盛来三大碗酒,高高举起叫道:“大官人,请满饮此凯旋酒!” 西门庆在滑竿上端过酒来一饮而尽,众人雷鸣般一阵叫好。 有人叫道:“大官人连根汗毛都没少,想来秦会长要赔的裤衩子都不剩了!” 西门庆临行前,曾在东城门外与秦风打赌,如今居然毫发无伤打虎归来,一赔十的赔率,秦风算是赔到姥姥家了。 众人是一阵大笑,在人群中推出一人,正是五十里园村曹里正。 曹里正带着身后七八个汉子,当街向西门庆跪倒,道:“西门大官人,俺村遭了洪灾,全凭您拼死筹银才能重建家园,您放心,今后只要大官人一句话,全村老少爷们水里水里去,火里火里去!” 西门庆点点头,本想说几句慷慨激昂的话,谁知人群一分,纷纷叫道:“快让一让,王押司来了。” 西门庆融合两世记忆,心知此人正是阳谷县押司王允。 王允面容清瘦,走上前道:“打虎英雄何在?县尊大人在衙前等候,且下了滑竿随我来。” 两人本就相识。 当下,西门庆下了滑竿穿过人群,随王押司前往县衙。 走了不远,县令吕轼带着县主簿胡月和三班衙役,站在石阶上等候。 吕轼今日身着正装,一身洗得褪色的绿色圆领大袖官服上补丁爬满袖口,唯有衣襟接缝处隐约闪着黯淡金线,提醒着这朴素身影原是本地七品父母官。 见虎尸匍匐于身前,吕轼伸手指着怒道:“你这畜生,坏了许多百姓性命,合该如此死法!” 西门庆上前躬身向吕轼见礼。 吕轼见西门庆胸前衣襟撕裂,当下关切的问道:“你昨夜怎生打死的老虎?” 西门庆当着官员百姓,将打虎过程又“吹”了一遍。 昨夜在景阳冈上,他已经向李成等猎户“吹”过一遍了,现在轻车熟路熟得很。 一番话,听得衙前百姓官员都惊呆了。 吕轼捋着胡须,先称赞了西门庆一番,笑道:“你为我阳谷县除一大害,这是一千贯赏钱。” 王允押司带着两个衙役搬来一口木箱,箱中尽是整整齐齐的一贯贯铜钱。 吕轼身后转出一人,正是秦风,他冷哼一声也令人搬来一口小木箱,内盛五百贯赏钱,正是阳谷商会悬赏的打虎赏钱。 西门庆向吕轼摆摆手,笑道:“小的本就是阳谷人,为家乡分忧要什么赏钱?” 他不是看不上这一千五百贯钱,而是知道此时正是舍小钱,立大义的时候,将来“揭龙鳞”,能有个好名头比什么都重要,岂能贪图这些蝇头小钱? 吕轼一愣,和蔼的问道:“你当真不要赏钱?” 当下,西门庆抱拳禀道:“小人闻知不少猎户因这头大虫丢了性命或受了责罚,斗胆请大人把这些银钱散与众猎户去用。” 吕轼微微颔首,道:“既是如此,任从你就是。” 西门庆就在县衙前,唤来猎户李成等人,把赏钱散与他们,吩咐道:“每家猎户,葬身虎口的送去五十贯钱,重伤的送去三十贯钱,轻伤的送去十贯钱,昨夜你等帮我出力,每人也领三十贯钱,切莫嫌少!” 众猎户高兴极了,咧嘴啃着银钱边角,四围百姓喝彩叫好声喝彩声震得四周民宅瓦片直抖。 一名老猎户们粗糙的手指搓着铜钱,黧黑的脸上却无半分喜色。 李成低声告诉西门庆:“他儿子前些天……哎……也被那大虫吃了……只找到一只血鞋。” 锁灵在神识中冷笑:“呵,县衙剿不了虎患,只叫这些猎户去送死,哼,今日发些赏钱,倒成了青天大老爷恩典?” 西门庆摇摇头,这事儿没法子说,县尊大老爷的话,谁敢不听,谁敢不从? 锁灵又在他神识中高叫:“废柴,拿出演技来,这时候正是‘洗白’自己的大好机会!” 西门庆一愣,随即明白过来,他又搬过秦风身边的五百贯赏钱置于衙前,双手抱拳禀报吕轼道:“县尊在上,小人以往做了许多糊涂事、亏心事,自此愿洗心革面,此钱情愿捐纳给县衙,请吕大人代行些修桥铺路之事,还望大人恩准。” 吕轼闻言缓缓点头,对西门庆的做法很满意,捻着胡须笑道:“难得,难得。今春时你不是想捐纳个秀才功名吗?如今你甘冒奇险,既为本县除害,又打通商道,本官今日准许你捐纳秀才便是。” 宋时捐纳功名,可不是舍得掏银子就行,还得县令点头核准才可以。 一旦拥有了秀才功名,不但本人可免缴不少地丁钱粮,自家产业也能减免大笔赋税。 “额,我当秀才了!”西门庆心中暗喜,当下向吕轼深鞠一躬,朗声道:“多谢县尊大人抬举。” 县衙前,四围百姓欢声雷动,纷纷向西门庆拱手祝贺。 西门庆作了个罗圈揖还礼,又一招手唤过刘伯和十几名药铺伙计,吩咐道:“把死虎抬回去,剥皮抽筋,大卸八块,为死去的乡亲们报仇。” 老虎浑身是宝,虎肉大补,可补脾益气;虎骨入药能治风湿痹痛、肝肾亏虚;虎胃能治反胃、消渴、疳疾等症;虎鞭泡酒一个月,即成壮阳圣物。 一整张无损虎皮,更是难得至极。 这虎尸,西门庆是要带回府去的,他自家开着生药铺,泡酒制药闭着眼都能摸进药柜,好东西还能便宜别人吗? 吕轼微笑着点点头,道:“看你浑身虎血,且回去换身周正衣衫。你既捐纳了秀才功名,本县也送你一件礼物。” 说着,唤过衙役吩咐一声,衙役飞奔着去了。 不多时,衙役飞奔而回,捧来一身儒衫和一顶方巾。 “这是本县二十年前中秀才时穿戴的儒衫和头巾。”吕轼笑道:“今日你打虎有功,县衙和商会奖赏你是一回事,本县个人也该有所表示才是,可惜本县俸禄每月只有十二贯钱,就赏给你这套儒衫和方巾吧,也算本县一点心意。” 西门庆双手接过儒衫方巾,那儒衫腋下针脚已泛黄绽线,分明是穷秀才熬夜苦读时肘部磨穿的旧伤。 吕轼道:“这虽是一套旧衣衫,但却有克勤克俭的大道理,本县却希望你今后记住本官一句话——衣衫虽旧,报国之心常新。” 西门庆也从心眼里敬重这样简朴的官员,当下再次鞠躬致谢。 吕轼微笑点头,道:“昨夜你出了大力,回去歇息吧。” 西门庆随即回身叫道:“抬虎,回府。” 神识中,锁灵咯咯一笑,道:“这老倌儿真节俭,居然拿二十年前的老秀才皮赏你,看样子是个好官。” 人群中,管家刘伯指挥十来个药铺伙计上前抬起死虎,喜气洋洋打道回府。 又有响器班子一路吹吹打打,沿路人声鼎沸,又是一番热闹。 西门府是一座五进的大宅院,前厅、中厅、后宅、花园俱全。 回到府中,西门庆命刘伯带武松去吃饭休息,又命人将死虎抬至后堂,而后关闭房门。 有一件要紧事,他必须马上做。 取来一大块磁石,西门庆小心翼翼吸附虎肚,隔着毛皮将一根根长短针灸牢牢吸住,又用镊子一根根从虎腹拔出。 龙鳞锁一颤,锁灵在他神识中咯咯一笑,道:“啧啧,你这拔针的手法比怡红院姑娘掏荷包还熟练,要么哪天去试试呀,反正你是大官人,又不缺钱。” 西门庆撇撇嘴,顺口道:“怎的,看来你对怡红院很熟嘛,你是那儿的头牌不成?” 锁灵大怒:“好胆,你敢调戏本姑娘,哼哼,看来今儿囡囡的鼻毛难保啊!” 西门庆赶紧道歉,锁灵却冷哼一声,一句话也不说了。 西门庆摇摇头,将一大把染血针灸擦净放至柜中,才命小厮搬来浴桶倒满热水沐浴。 木桶里的热气蒸得西门庆眼前发昏,不知怎的,他眼前有些恍惚,又想起了囡囡。 他猛地将半瓢冷水浇在头上。水珠顺着眉骨滚到嘴角——咸的,像囡囡两岁那年打翻的药汤,苦得她皱着小脸往他怀里钻。 他仿佛看见囡囡正趴在浴缸边拍水花,塑料小鸭漂在奶白色的水面上,妻子银荷在一旁眉儿弯弯,笑出一串串鹅叫声。 “爹爹看!”囡囡举起湿漉漉的胳膊,水珠从藕节似的手腕滴到他衬衫袖口,洇开一片深色的圆,囡囡咯咯地笑,又向着他和妻子银荷胡乱撒来两把水珠…… “老爷,门外有人求见。”小厮在堂外禀报,也将他拉回了现实。 西门庆恼恨小厮打破了他与囡囡的回忆,把整张脸埋进水中,直到肺泡炸裂般的疼痛袭来,才野兽般仰头喘息。 “要是能拿到‘神药’……”他一把抓起胸前的龙鳞锁,斑斑铜锈似乎正扭曲成囡囡的眉眼,对着他扮鬼脸。 门外,小厮继续禀报道:“老爷,来人说他叫曹里正,是金堤河边五十里园村族长。” “不见!”西门庆还沉浸在对女儿囡囡的回忆中。 “可是,门外不止曹里正一人,还有数百名灾民,拿着木棍砖头!” “嗯~?这是怎么回事?” 第七章 “打虎”还是“药虎”? 西门庆从木桶中坐起身来,抹一把脸上的水珠,吩咐道:“先让曹里正前堂看茶,我稍后就来。 小厮答应一声去了。 一炷香的工夫,西门庆洗浴完毕。 刘伯等候在门前,喜气洋洋奉上县令吕轼奖赏的儒衫和方巾,西门庆现在是秀才了嘛,洗浴干净,自然要穿戴起来。 这套衣衫虽旧,但却是行头,也是身份。 穿儒衫,戴方巾,可见官不跪免受刑罚。 西门庆一边穿戴,一边问刘伯,曹里正等人前来何事? 刘伯叹一口气,道:“还不是那张赌票的事儿,老爷您打虎赌票上受益人写的是曹里正,可他们去赌坊兑银子,却吃了闭门羹,曹里正没辙,只能求您来了。” 西门庆又问:“那他们拿着木棍砖头做什么?” 刘伯摇摇头,道:“听灾民说,若是这事儿没人管,他们就准备打进赌坊讨要赌银去。 西门庆心中一凛,暗道灾民这样做,怕是要吃大亏的,当下起身前往前堂。 前堂中,武松正曹里正喝茶攀谈,见西门庆到来,都起身见礼。 武松已经从曹里正口中,得知西门庆为灾民与秦风打赌一事,他为人向来“义”字当头,更是对西门庆心中佩服。 一番客套后,曹里正说明来意。 按照一赔十的赔率,秦风需要兑付五千两赌银,可赌坊……大门都不让进! “小人代五十里园村一千七百多口乡亲拜谢大官人!”曹里正垂泪道:“大官人舍命打死大虫,助我等灾民重建家园,但现在……哎,实在不行,大官人还是收回赌票吧。” 西门庆笑道:“怎的,信不过我?这可是咸菜拌豆腐——有言(盐)在先的事儿,走,我与你一起寻赌坊兑付赌银去。” 西门庆心里清楚,足足五千两赌银,曹里正不过是在县城讨生活的灾民头儿,哪里能从阳谷商会会长秦风手里兑付出银子来?他来寻自己,不过是想扯虎皮当大旗罢了。 他之所以答应曹里正一起去兑付赌银,原因很简单,曹里正所在的五十里园村,上上下下一千七百多口百姓受了洪灾无家可归,若是自己帮他们重建家园,“天地龙鳞锁”上的龙鳞,想来也许能崩落下一些来。 在他想来,五千两银子可是一笔巨款,在阳谷买半条街都够了,用来赈灾少说也能崩落下好几片龙鳞来。 当下,三人出了西门府,西门庆先令村民放下木棍砖头,才带着他们直奔城南赌坊而去。 转过街角,两个读书人身着儒衫,对他这一身旧儒衫嗤笑着指指点点。 武松耳力极佳,铁拳倏地攥紧,却被西门庆一个眼神按下。 此刻他需要的不是武力,而是这身“虎皮”背后的规则加持。 再说,宋代文人特权恰似这针脚,表面细密光鲜,内里早已朽脆不堪。 远远的,众人就瞧见赌坊前围了一大群人,正是五十里园村的精壮村民,外围看热闹的百姓更是里三层外三层。 眼见西门庆和曹里正前来,众人纷纷躬身见礼。 在众人看来,秦风兑付五千两赌银是板上钉钉的事情,有了这笔银子,城墙根下的灾民就能回乡重建房屋,复垦土地,孩子就能吃上饱饭,来年田地里就能禾苗翠绿…… 赌坊门前,四周乌压压的人群挤得水泄不通。 五十里园村的灾民黧黑的脸膛绷紧青筋,粗布衣襟下的胸膛起伏如风箱一般,四周围观的百姓踮脚引颈,低语汇成一片压抑的蜂鸣。 赌坊朱漆大门紧闭如铁,“哐当”一声闷响——门内传来铁栓上门的撞击声,众人霎时死寂,赌坊这是打算赖账到底了? 眼见西门庆前来,灾民如同见到了救星: “大官人来了,看秦风还敢托大不见?” “拉出的屎还能缩回去?今儿这银子,赌坊赔定了!” “对,他若不赔,立时就拉他见官去!” …… 赌坊门前唾沫星子淹了门槛,再看赌坊却依旧大门紧闭。 曹里正双手虚按,众人慢慢安静下来。 西门庆看着赌坊大门点点头,曹里正会意,迈步上前叩响赌坊大门,朗声道:“秦会长,小可前来兑付赌票,还请……” 话未说完,赌坊大门向外“嘭”的一声被掀开,二三十凶神恶煞的青皮打手一阵风般冲出来。 为首疤脸汉子一把推倒曹里正,目露凶光大喊:“吵什么,吵什么,秦会长正在小睡,扰了秦会长好梦,仔细你们这群贱民的臭皮!” 众人抢上前扶起曹里正,他起身拍拍身上的尘土,满脸赔笑道:“还请诸位通报一声,就说五十里园村前来兑付赌票。” “通报?你个泥腿子也敢使唤爷爷?”疤脸汉子叫道。 西门庆也不说话,向前跨上一步,道:咱们就这么耗着,难道你赌坊不开门做生意吗?” “你……!”疤脸汉子正想发怒,却见西门庆一身儒衫,只能冷哼一声,道:“等着!” 说罢,他气哄哄地转身进门去了。 好一阵工夫,才见秦风挺着大肚腩从赌坊中走出,斜眼看看曹里正,又看看人群中的西门庆,笑道:“拿赌票来,本赌坊向来公平买卖,童叟无欺。” 曹里正从怀中取出赌票,颤颤巍巍递过去。 秦风取了赌票,装模作样看了几眼,道:“你就是曹里正?” 曹里正躬身答道:“正是小人。” 秦风撇了撇嘴角,问道:“谁能证明你是曹里正?” “这……”曹里正惊诧道:“这事儿怎么证明?小可生来就是这个名字。” 秦风嘿嘿一笑,道:“那可不行,天下同名同姓的人多了去了,谁来我都赔银子吗?” 曹里正哑口无言。 西门庆一笑上前,道:“我为他作保,如何?” 赌坊前,五十里园村的村民喧哗起来,大叫:“我等都为曹里正作保!” 眼看众怒难犯,秦风嘿嘿一笑,又细细看了看赌票,忽然站起身来,大叫道:“好,就算你是曹里正,可这赌票写得分明,是你输了,怎的还来兑付赌银?” “啊!”众人大骇,见过耍赖的,却没见过如此颠倒黑白的? 秦风扫视一眼当场,哈哈大笑,道:“你们这些泥腿子,想银子想疯了吗?看这赌票上是怎么写的,赌票写得明明白白‘立赌约人西门庆与秦风,约猎虎事。若打死大虫,秦风当偿银十倍,交予五十里园村曹里正;若大虫未死,则押注一千两白银不退。两不相欺,立此为凭。’”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秦风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秦风身后,有打手搬来一把太师椅,秦风嘿嘿冷笑,翘着二郎腿坐下,拇指一挑拿起赌票抖了抖,叫道:“赌票上写得分明,是‘打死’才行,死虎大家伙今儿也看见了,除了虎眼有伤,浑身上下皮毛却油光水滑,分明是药翻了抬来的!” 众百姓大哗,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秦风接着大喝道:“再说了,西门庆在景阳冈后,还有一处药谷,谁知道他是不是提前在药谷藏了砒霜毒药?哼哼,‘药虎’可不是‘打虎’,这赌银怎么能赔?除非拿出确切证据来!” 曹里正眼中满是惊愕,不知该如何是好。 秦风大咧咧喝道:“你们想想,那小子从东城门出发去打虎时,带了三样东西,一只羊,一柄钢叉,还有一个褡裢。羊和钢叉好说,一个引虎,一个猎虎,但带那鼓囊的褡裢做什么,里面不是毒药又是什么?他要非说是‘打死’的大虫,那他就再打一只大虫让大家看看,不然这赌约就作不得数!” 秦风这分明睁着眼睛说瞎话,但谁又能反驳? 难道景阳冈上又冒出一头老虎,让西门庆再打一回? 青皮打手纷纷鼓噪起来,喊道: “分明是‘药虎’,却骗人说是‘打虎’,这是讹诈赌坊!” “一群泥腿子,还想来此一夜暴富?” “哈,这一下子就戳穿了鬼把戏!” …… 曹里正眉头皱起,仿佛思维停滞了一般,喃喃道:“这……这……” 秦风眉毛一挑,挑衅似的盯着西门庆,道:“西门大官人,你出了风头,又得了赏银,见好就收如何?想要拿这五千两赌银,拿‘打虎’的证据来?哼,否则撕了你的面皮,可就不好看了!” 西门庆神识一颤,锁灵也被秦风气的抓狂:“欠钱不还烂屁股,这死胖子满嘴跑火车。” 一旁,武松上前一步,攥紧拳头,喝道:“我哥哥打小就教过我……欠债还钱,天公地道!” 西门庆伸手拉住武松,他可不敢让这太岁神发威。 他抬眼看向秦风,笑道:“秦会长,你要证据是吧?好说。” 说着,他向四周一揖,道:“诸位乡亲,凡是捕猎下药,无非砒霜等毒性强,见效快的毒药,大虫身量巨大,药量更是不能少。不过如此一来,毒药必定遍布大虫血肉脏器。这样,我即刻回府将死虎抬出,当众扒皮煮肉,以证并非‘药虎’,如何?” 众人一惊,顷刻间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声。 锁灵也在西门庆神识中大喊:“妙呀,气死这死胖子,不过煮虎肉时,多放辣椒,本姑娘无辣不欢,哈哈。额,对了宋朝还没有辣椒,气死本姑娘了!” “各位父老乡亲,请相互转告,我西门庆在府门前开三天流水宴席,请大家伙吃虎肉,喝虎汤!”西门庆叫道。 阳谷县立县五百余年,何曾有过这等高档宴席?四周百姓“哄”的一声炸开了锅,叫好声震天响起。 有好事者飞奔而去,呼朋唤友,热闹非凡。 不过片刻时间,西门大官人要在家门口摆三天全虎宴,大宴全城的消息传遍了阳谷城。 这排场……听说过全羊宴、全鱼宴,谁听说过全虎宴? “好!好得很!”秦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西门大官人果然豪气!秦某……拭目以待!只盼你这虎肉……别吃出人命来!” 他阴恻恻地扫了一眼沸腾的人群,转身拂袖而去,留下一个充满威胁的背影。 第八章 武大郎来了 全虎宴,想来大宋建国百余年,王侯将相也不一定有这个口福! 西门庆一袭儒衫当先而行,身后人潮推得他脚不沾地,一路回转西门府来。 来到府前,先命七八个小厮用门板抬出虎尸。 西门庆站在府门前,望着人山人海,朗声道:“诸位乡邻且为我做个见证,认为我是‘打死’这只大虫的,稍待吃肉喝汤分文不取,若以为是我‘药死’大虫的,这虎肉和虎汤就莫吃了,被‘毒’得七窍流血我可付不起这责任。” 众人一阵哄笑,都道正是这个理儿。 刘伯先请来三名皮匠,现场开剥老虎,叮嘱道:“虎皮精贵,仔细开剥,不能有分毫损伤。” 领头的皮匠笑道:“放心,祖传的剥皮子手艺,出岔子您剥了我的皮还不成?” 众人大笑。 皮匠掣出牛耳尖刀,说干就干。 他刀尖在虎腹轻轻一挑便划出一条笔直的线,如同裁缝量布般精准。 虎腹迸开,黄脂白膏颤巍巍跳出虎皮。 手腕又是一旋一剜,瞬间割下硕大的虎鞭,众人一阵惊呼。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一声吆喝:“啧啧,这么大条?” 皮匠手指翻飞,半炷香的工夫,整张虎皮已如脱衣般从筋肉上滑落,竟连半滴血珠都未溅到皮面。 众人只见他手腕一抖,那张带着斑斓纹路的虎皮便在空中展成完整的方幅,边缘齐整得如同用墨线弹过。 连一旁武松都忍不住喝彩:“这手艺,比俺的棍法还利落三分!” 皮匠将虎皮四角用绳子吊起,扇子面般挂在大树上。转身向西门庆一揖道:“大官人,虎皮需先晾晒半月,后续再鞣制、阴干,大概个把月,您就能得到一张上好虎皮。” 西门庆笑道:“工价几何?” 皮匠双手连摆,道:“大官人舍身打虎,命都豁出去了,小的一文钱也不能要,不然岂不被人戳脊梁骨?” 围观众人都赞。 有人挤到前排,指着刚割下的虎鞭高喊:“此物当浸高粱酒,七七四十九日后开坛,饮一盅可夜御十女!” 众人都惊呼一声,男男女女,望向虎鞭眼神复杂。 眼看人流还在汇集,武松在西门庆身后提醒道:“哥哥,人这般多,几百斤虎肉怕是不够吃呀!” 西门庆点点头,略一思量,唤过刘伯吩咐一番,他急匆匆带了三五个小厮去了。 武松问道:“哥哥怎生解决?” 西门庆一笑,笑道:“放心,人人都管饱。”他指了指府前一侧门房,道:“你且带两个小厮去后厨搬些蒸笼大甑来,多搬面粉,稍后你哥哥武植前来要用。” “我哥哥?”武松大喜,大跨步随着小厮入府去搬东西了。 人群中挤出一人,正是狮子楼梁掌柜。 梁掌柜向西门庆一揖,道:“大官人烹制全虎宴,怎的也不知会俺老梁一声?我狮子楼的厨子,炖制虎肉可是一绝!” 他向身后一指,身后又有七八个肥头大耳厨子挤出人群。 众人指指点点,纷纷笑道:“梁掌柜,莫要吹牛,你那里几时炖过虎肉?” 梁掌柜回身一笑,道:“狮子楼嘛,听名字就知道专炖狮子老虎,哈哈!” 众人都笑,西门庆也不禁莞尔,道:“好,炖老虎这差使,就交给你了!” “好嘞!”梁掌柜大手一挥,身后厨子撸起袖子,在西门府前摆开架势,有人负责肢解死虎,有人负责剔骨切肉,有人负责清洗内脏,又有人又搬来三口大锅添水生火。 梁掌柜在三口大锅中央,竖起一面旗子,上书:“狮子楼专炖狮虎,诚请全城品鉴!” 这三口大锅,一锅炖虎肉,一锅炖下水,一锅熬制虎骨浓汤。 片刻间,铁锅沸如雷鸣,虎骨、虎肉、虎脏分类下锅,厨师们又加入各种作料,一股从未有过的香气冲天而起。 西门府前,穿绸缎的商贾和赤脚的挑夫挤作一团,孩童们趴在大人肩头,盯着锅中沉浮的虎肉直咽口水——那虎尾还在锅边甩出个弧度,如同彩虹般优美。 “让一让,让一让……” 刘伯带人挤开人群,身后跟着武植。 身后三五个小厮,各扛面粉、挑子、饼箱紧跟在后。 武植迈开短腿,一溜小跑来到西门庆面前,拱手道:“大官人唤我前来,不知有何差遣?” 西门庆笑道:“武兄弟,差遣不敢当。” 武植面露诧异,他人称“三寸丁谷树皮”,只是个买炊饼的市井小贩,向来被人瞧不起,哪里当得西门庆这大官人一声“武兄弟”? 西门庆道:“武兄弟,我大话说出去了,全虎宴连摆三日大宴全城,但你瞧瞧这人,大虫可只有一头啊……人多肉少,我想你多打炊饼,每人喝虎骨汤管够,再用炊饼夹着虎肉来吃,岂不又能喝足,又能吃饱?” 武植大喜,一拍胸脯憨笑道:“大官人,我最擅长打炊饼,这事只管交给我就是,不是我吹牛,只要家伙趁手,面粉管够,我一个时辰打二三百炊饼不是难事。” 西门庆哈哈一笑,道:“还有一事。” 说着指了指门房,笑道:“你看那是谁?” 武植顺着西门庆指点一看,远远瞧见武松身影,当下大叫一声:“啊也,我家二郎怎的在此?” 武松刚刚放下蒸笼大甑,听见武植叫嚷,也大叫一声疾奔过来。 两兄弟双眼含泪,抱头好一阵痛哭。 好一阵子,武植抹了把眼泪问武松道:“你去了一年多,如何连一封书信都不寄给我?让我又想你,又怨你。” 武松红着眼圈道:“哥哥,如何怨我、想我?” 武植哆嗦着嘴唇,道:“你我一母同胞,自然日日想你。但我也怨你,别的不说,我去年成婚后,却被清河县一伙泼皮欺负,只能搬来阳谷避开,你若在我身边,谁敢放个响屁?” 武松垂泪道:“哥哥,天可怜见,你我兄弟再见,今后就在阳谷安稳度日便是。” 武植点点头,道:“那是自然,你不知道哥哥我也发了笔财,来日为你说一门亲事,也算哥哥对得起死去的爹娘了。” 武松道:“哥哥发了什么财?每日打炊饼又能挣几个钱?” 武植却憨憨地笑,道:“此处不是说话的地方,回头告诉你就是。” 武松重重点点头。 围观百姓见武植居然与一名彪形大汉相拥痛哭,言语间似是亲兄弟,都感大奇,怎么一母所生,一个身不满五尺,面目可笑,另一个却相貌堂堂,威风凛凛。 还是西门庆上前,武家两兄弟才止住眼泪。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也咯咯笑道:“这两人当真是亲兄弟?想来他家老娘给武植做衣裳,只用两条枕巾,给武松做衣裳,却得搭上两床被单。” 武家两兄弟泪眼婆娑,西门庆按住两人肩头,道:“你兄弟相聚便好,我与武松也是一同从景阳冈上下来的,他也是我兄弟,今后咱们三人兄弟相称便是。” 眼看虎肉虎骨已经下锅,武植擦一把眼泪,道:“大官人说的是,只是烦请派人前去紫石街跑一趟,去请浑家潘氏前来,一来让我兄弟拜见嫂嫂,二来她揉面利索,可与我打个下手。” 西门庆点点头,唤过一名小厮吩咐几句,那小厮飞奔着去了。 武松问道:“哥哥几时成家的?” 武植憨憨一笑,道:“在清河县就成家了,说来也怪,一个姓高的致仕通判,也不要彩礼,也不要物件,硬是把一个丫鬟许配与我。” 武松眉头一锁,道:“有这等好事?怕是……” 武植脸色一沉,道:“莫要乱想,你嫂嫂平日里简朴度日,里里外外操持得井井有条,瞧我这身衣裳?” 说罢,武植显摆地扬起手来转了个圈儿,但见衣裳合身,针脚密实,的确是好针线。 “先干活儿,不能耽误了大官人的事儿”,武植笑道。 武松重重点头。 说干就干,武植开始和面,武松摞起笼屉,又寻了把利斧劈起柴来,也不管木墩粗细,只是一斧就没有劈不开的…… 梁掌柜那边也忙的脚后跟打屁股,眼见四周百姓馋得直流口水,大叫道:“虎肉筋道,再炖一阵子,保证肥而不腻,瘦而不柴……” 众人纷纷点头,都眼巴巴盯着锅里翻翻滚滚的虎肉。 一旁,几名猎户笑道:“这畜生当日追得俺尿裤子,今儿个看它成了下酒菜!” 众人大笑。 忙得忙,盼得盼,笑得笑,只有西门庆无事可做。 他来到大锅旁,看着锅中滚沸的汤水,分解的骨肉,恍然间似有所悟——昔日称霸山林的山大王,此刻却化作一锅任人啖食的肉糜。 “所有靠撕咬得来的,终将被更凶残的法则撕碎。”西门庆隔着衣襟,摸了摸胸前的龙鳞锁,心道:“什么贪官污吏,贼寇蛮夷,放在历史长河去看,也不过是一桌食物链上一场轮流坐庄的宴席。” 突然,人群躁动起来。 有人笑道:“哎哟,谁家小娘子如此标致?” 只见人群让开,小厮带着一个女子来到正在和面的武植身前。 女子五官精致宛如天匠雕琢,发间木簪磨得泛白,葛布裙却浆洗得挺括如缎眼波温柔含秋水,顾盼间尽显风情万种,那一颦,那一笑,那盈盈一握的腰肢…… 西门庆上一世也是有家室的人了,初见这女子,心头竟然像雪里烧着一团扑不灭的胭脂火…… 锁灵一声娇喝:“废柴!你眼珠掉汤锅里了!嘿嘿,知道她是谁吗?潘金莲!你上一世的老相好,也是……嘿嘿,送你上西天的催命符!怎么?这一世还想尝尝牡丹花下死的滋味?” 第九章 这次我真的不想泡潘金莲 眼见这名女子来到西门府前。 武植叫来武松,道:“二郎,快来拜见嫂嫂。” 武松一躬到地:“拜见嫂嫂。” 这女子居然是“三寸丁”的屋里人? 众人面面相觑,有人嬉笑:“一朵鲜花咋就插到牛粪上了?” 武植只没听见,看着媳妇和兄弟只是傻憨憨地笑。 武松却攥紧了拳头,虎目一瞪就要发作。 西门庆心中一凛,压下心中的邪火,扫视一眼周围,朗声道:“诸位乡邻,听我一言,武植与我西门庆是兄弟相称,今后若再有人对他调笑不敬,休怪我翻脸不认人。” 在他心中,这次是真的不想泡潘金莲。 不过他神识中,锁灵又在大叫:“废柴,这狐媚子如此勾人,你刚才是不是心跳加速了?找个没人的地方,本姑娘替你按住她,你来个霸王硬上弓,如何?……嘻嘻,那场面……不敢想啊不敢想!” 西门庆撇撇嘴,只当没听见锁灵的话。 他上前一步先稳住武松,低声道:“兄弟,你一家人团聚,莫听他人胡言乱语。” 武松这才松开了拳头。 武松此人,人敬他一尺,他必还人一丈,心中对西门庆更加亲近。 武植心中感激,拉着女子向西门庆见礼,道:“这是浑家潘氏。” 西门庆身着旧儒衫,抱拳向潘金莲见礼,口称“嫂嫂”,心头却暗道:“果然媚骨天成,难怪‘自己’曾经一见她就欲罢不能,非要勾搭上手。” 潘金莲向西门庆福了一福,口称“叔叔”。 她只扫了西门庆一眼,胸口不知怎的,却如同藏了一只小兔子般怦怦直跳。 她每日在屋中与丈夫武植为伴,几乎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何时见过西门庆这般风采神韵的男子,心头一阵震颤,脖颈泛起一片粉红的颗粒。 蓦地,人群之外,一阵喝骂厮打声传来。 “奶奶的,今儿让你看一看,马王爷到底有几只眼?” “来来来,今儿给你来个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百姓一阵喧哗,纷纷退后避让,只见两个大汉乒乒乓乓,一阵拳打脚踢,也不知什么缘故,撕扯着衣服直滚到西门府大门前。 西门庆眯起眼睛,暗忖这两位又是什么人? 一阵尘土飞扬,两名大汉拉拉扯扯,衣襟也扯开半边,却只顾拳脚互殴。 一名汉子被打翻在地,蓦地从小腿处抽出一把短刀,另一人发声喊回身便跑,身后的汉子喊一声“着”,直将短刀向前掷去,前面汉子侧身一躲……那短刀打着旋儿直飞向炖制虎肉的大锅。 “啪”的一声,短刀即将落入大锅时,被一只大手凌空攥住。 “裤裆里耍烧火棍,也敢来这儿丢人现眼!”武松攥住短刀沉声喝道。 不知怎的,那两人见武松攥住短刀,相互使个眼色,竟齐刷刷扑向武松伸手夺刀。 说时迟,那时快。武松剑眉一挑,布鞋底在青石板上碾出火星连环踢出——这一脚“鸳鸯拐”他练了十几年,专破江湖下三烂的阴招。 “砰砰”两声传来,两个汉子被叠罗汉般踢做一堆,被武松上前一脚踏住。 两个汉子杀猪般嚎叫起来。 事起突然,百姓看得目瞪口呆。 西门庆也没看出其中门道,只觉得武松打架果然干净利落至极。 武松高高举起手中短刀,嘿嘿一笑,当众撕开刀把后一层油蜡,刀把上竟然出现一个小洞,手一摇,洞中淡黄色粉末簌簌而出洒落在地上。 “这是……”众百姓目瞪口呆。 刘伯上前,用手指捏了粉末细细观瞧,大叫一声:“巴豆,全是巴豆精粉!” 巴豆号称“泄水圣药”,任你是什么英雄好汉,也得一泻千里去,双腿软如泥。 围观百姓“嗡”的一声炸开了锅,“巴豆”大名如雷贯耳,但这刀把中为何要藏有这许多巴豆精粉?两个汉子又有什么目的? 西门庆走上前来,武松朗声道:“哥哥,这两人假借撕打靠近大锅,故意将短刀坠入锅中,油蜡遇热熔化,阎王爷眨眼工夫就能在锅里下了巴豆精粉,哼,这都是江湖上惯用的下毒手段。” 说着单脚一使劲,脚下两人痛得大叫,连连告饶。 有人眼尖,叫道:“这两人是赌坊里的青皮!” 西门庆明白了,自己到底欠缺江湖经验,险些被秦风阴招得手。 众百姓大哗,原来是赌坊故意派来青皮下药,诬陷西门庆。如此一来,“药虎”自然板上钉钉,赌坊哪里还能再赔付赌银? “卑鄙,赌坊暗地给全城下泻药,简直猪狗不如!” “怪不得赌坊里挂张貔貅画?原来这东西光吃不拉——跟秦大掌柜一个德行!” “入他娘,巴豆精粉塞刀把,再用油蜡封住,亏这些狗东西想得出来!” …… 众百姓唾沫星子乱飙,咒骂不休。 “滚开,滚开,别挡路!” 人群外,又是一阵喝骂声传来。 十七八个横眉怒目的青皮提着短棒开道,将人群格开,当先大跨步走出一人,正是秦风。 秦风一身织金缎子直裰,大剌剌来到西门府前,一脚踏在西门府前台阶上,叫道:“怎的,西门大官人摆全虎宴,不请俺老秦来尝一口?” 西门庆心道,这老贼不请自来,看来是阴招不行来当面用强了。 你强由你强,清风拂山岗。 西门庆上前一步,冷笑道:“怎的,秦爷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还馋这口虎肉?” 秦风大马金刀道:“俺老秦食量宽大,和一帮兄弟总喜欢多吃多占,哈哈,西门大官人没意见吧?” 说着,他看了看身后一众青皮,众青皮一阵大笑,将手中的短棒在掌上敲得啪啪作响。 “没意见!”西门庆也笑,他心里清楚,这是打了小的老的来找回场子了。 他迈步来到虎骨汤锅前,舀了一碗浓浓的虎骨汤,转身来到武松身边取过短刀。 他将短刀高高举起,众目睽睽下将刀把翻转,“扑哧”一声,一缕巴豆精粉如一条线般,直入碗中。 西门庆把碗摇了摇,笑道:“秦爷都来了,就请你赌坊的兄弟尝尝虎汤,看看浓不浓,如何?” 说着,俯身抓起一名被武松打倒的青皮,一手踩住双手,一手捏起腮帮子,手上瞬间加劲。 青皮哇哇乱叫,却只能张开嘴来。 “瞧好了,我可不是小气之人,这第一口汤,就先伺候秦爷的手下品尝。”说着,西门庆将手中碗向下一倒,琥珀色的虎汤如一条直线般,直灌入这名青皮嘴里。 青皮哇哇大叫,左右摇摆下颌,西门庆却死死捏住他的腮帮子,不喝也得喝,硬灌下去半碗虎汤。 “住手!”秦风大叫。 “哦,这儿还有秦爷的一个手下呢!”西门庆一笑,手下却没停着,又如法炮制,抓起另一名青皮,也一口气灌下去半碗虎骨汤, “咳、咳……”两名青皮跪在地上剧烈咳嗽起来,大叫:“秦爷,秦爷……不可饶了这厮!” 当面收拾秦风的手下,无异于当面甩给他一个响亮的耳光。 秦风大怒,向着身后叫道:“给老子打,我看今儿这虎肉宴,不如改成丧宴,对了,把虎鞭给老子抢过来,那玩意可稀罕得紧,老子得了能夜御八女,哈哈!” 他身后,十七八个青皮呼哨一声各提短棒,饿狼般扑向西门庆。 西门庆还未动,身后武松暴喝如雷:“直娘贼!” 但见一道青影从蒸笼后腾空而起,碗口大的拳头已砸中最前头青皮的鼻梁。 骨裂声混着鲜血喷溅,那泼皮倒飞出去,撞倒三四个青皮。 其他青皮围拢上来,抡开短棒尽向青影身上胡乱招呼。 青影正是武松,他虎目圆睁,反手抓住两根砸来的哨棒。臂上筋肉虬结,竟将硬木棒子“咔嚓”扭断。断木尚未落地,他左腿已旋风般扫出,三个青皮如破麻袋般叠着摔进人堆。 秦风急退时撞翻了旗杆,“狮子楼专炖狮虎”的幡旗轰然倒下。 烟尘中武松拳脚带风,每一声闷响都伴着肋条插进肺管里抽风,他的拳路毫无花巧,都是江湖上用命换来的杀人技。 西门庆不想把事儿闹大,在府门前大喊:“不可要人性命!” 武松劈手踢翻一人,回头叫到:“好,听哥哥的!” 有个机灵的青皮想绕后偷袭,却被武松头也不回地反手掐住喉咙,拎鸡崽似的甩过肩头,砸在秦风脚前。 满地打滚的青皮哀号声中,武松甩了甩腕子血渍,铁塔般的身影堵死了秦风退路。远处树梢上,那张未鞣制的虎皮在风中猎猎作响,恍若猛虎再啸山林。 众百姓看得呆了,武松这……这简直是如同天上降魔主,真是人间太岁神! 武松三下五除二,打倒了一众青皮,秦风自然归西门庆收拾。 西门庆身着儒衫,微笑着逼近秦风。 秦风骇得连连后退,脚下拌蒜一屁股摔倒在地,惊道:“你,你要做什么?你敢在太岁头上动土吗?” 锁灵尖叫:“把这厮的一身肥膘剐下来炼灯油!” 西门庆靴底踩住秦风手指,叫道:“太岁?景阳冈那吃人的大虫,也禁不住我这拳头两三下。秦会长,你这身肥膘,扛揍不?嘿嘿,我赌你扛不住三拳,你信不信?” 第十章 北宋生化武器首秀 西门庆靴底踩住秦风手指,就像踩住一只肥猪的蹄子。 秦风脑门上汗珠子一串串滚下来,哆哆嗦嗦道:“信,信,我不……不扛揍,真不扛揍!” “来者是客嘛,”西门庆笑笑,“拳头不吃,那尝尝……虎肉?” 秦风眼睛蓦然睁得溜圆,他没得选,只能咬着牙点点头。 “刘伯,捞块虎肉!”西门庆叫道。 刘伯端着个大木盘,捞出一块还滴着油汤的虎肉过来。 西门庆抽出短刀,割下一块塞进自己嘴里,嚼着吞了,对着人群大声道:“乡亲们瞧真喽,虎肉管够,我可没下佐料!” 人群嗡嗡地起哄:“看见了!我等亲眼所见!” 西门庆把刀把一翻,在虎肉上撒了一层巴豆粉。 “来,秦会长!”他把带着粉的刀尖对着肉一戳,“秦爷,蘸着您特制的‘调料’尝尝?您放开了吃,锅里还有,管饱!” 秦风脸都白了,死活不肯接。 武松在旁边“哼”一声,砂锅大的拳头攥起来:“怎么,嫌我哥哥的虎肉不香?” 秦风腿肚子一软,赶紧抓过那块肉,硬着头皮往嘴里塞。 “香不?有毒没有?”西门庆笑眯眯地问。 “香…香!秋天吃虎肉最滋补…哪儿有什么毒嘛!”秦风嘴里塞满肉,含糊不清。 “那五千两……”西门庆拖长了调子。 “立马给!一分不少,保证一个子儿都不差!”秦风拍着胸脯保证。 “爽快人!”西门庆乐了,“银子啥时候到,你啥时候走,时间富裕,再喝两碗咱家‘秘料’的虎骨汤也成,管够!” “别别!”秦风真慌了,扭头冲一个刚缓过劲的青皮吼:“快!回赌坊抬银子!跑着去!” 就在青皮要去取银子的当口,武植蹭了过来,两只手抖得像筛糠,小心翼翼从怀里摸出张皱巴巴的凭据。 “大…大官人…”他声音也发颤,“那天东城门口,您打虎前给我个大金镯子……我没脸拿,又不敢扔……就……就干脆押您赢……” 原来那天众人起哄,武植臊得慌,金镯烫手,干脆换了张赌票赌西门庆赢。 票上写得清清楚楚,三两黄金抵三十两银子下注。 按一赔十,要是赢了能拿三百两雪花纹银。 西门庆接过票,乐得不行,直接甩给秦风:“验验货!” 秦风眼皮直跳,冲青皮大吼:“再添三百两现银!把……把那金镯也给我找回来!赶紧,磨蹭啥!” 就这么几句话的工夫,秦风肚子里的动静可憋不住了。 之前灌了“加料汤”的两个青皮,早就抱着肚子缩在路边,肚子里跟打了闷雷似的咕噜响。 奉命搬银子的青皮连滚带爬跑了。 再看秦风,汗流得跟水洗似的,两条腿筛糠一样抖,那身骚包的绣金直裰底下,“咕噜噜”一阵闷响…… 人群像看猴戏一样,都憋不住大笑起来。 “噗——嗤——!” 先是一股又酸又臊的味儿炸开,紧接着一股黄汤猛地从秦风裤裆崩出来!织金缎子的裤管肉眼可见地“鼓胀”起来,污浊迅速漫开…… 离得近的人捂着鼻子干呕,连滚带爬往后退。 锁灵在西门庆脑子里嘎嘎乐:“哎哟喂!北宋生化武器首秀?威力杠杠滴啊哈哈!” 离得近的绸缎商贾猛地抽动鼻翼,突然嘶声尖叫:“是龙涎香!他裤裆里掺了龙涎香!”——原来秦风为显富贵,今晨特意在亵裤熏了龙涎香料。 此刻粪尿与名香混作一团,在阳光下蒸腾出诡谲的靛蓝色雾气。 锁灵在神识中尖笑:“废柴,快看百姓表情!” 西门庆抬眼望去,人群中,穿绸缎的富人掩面作呕目露鄙夷,后排灾民却伸长脖子猛嗅——那混合着名贵香料的粪臭,怎么就这么罕见? 西门庆摇摇头,也不知该说什么。 秦风“一泻千里”,另外俩“加料青皮”也撑不住了。 两人一阵鬼哭狼嚎,此时屁股后头“噗噗”作响。 西门庆笑道:“秦爷,这回你带的药还真地道,我家开生药铺子的,你这药想来是在我家生药铺里买的吧?” 秦风瘫倒在地,一张胖脸憋得青紫一片,应声道:“不敢劳烦大官人,这……这药……是我自配的。” 西门庆调笑道:“怎么,你是说你自配的泻药,比我家铺子的药,药效还强?” 秦风眼珠一转,赶紧答道:“不不!不比得大官人家的药效,比不得……” 西门庆一笑,又掩鼻向后退了两步,实在是太臭了! 人群也齐刷刷往后涌,眨眼空出一大块地儿。 “秦掌柜!您这‘喷银子’的本事,可比摇骰子强多了!”猎户李成捏着鼻子怪叫。 满街百姓笑得前仰后合,有顽皮孩子夹着腿学秦风乱扭的狼狈样,那叫个惟妙惟肖。 片刻间,赌坊青皮抬来了一口大木箱,刘伯当面清点,正是五千三百两银子,大金镯爷在箱中。 西门庆屏着呼吸,远远对秦风摆摆手:“秦爷,钱到了,两清……” 话没说完,秦风和两个手下提着嘀嗒黄汤的袍角,连滚带爬挤出人群,那稀屎沿着裤管滴滴答答淋了一路。 烂菜叶子混着臭鸡蛋,暴雨般追着他们的背影砸过去! 秦风狼狈逃跑后,西门庆让小厮捏着鼻子提来十几桶清水打扫府前空地,忙活了好一阵才清理干净,但那味道却久久不散…… 直到刘伯让人飞跑着去生药铺子里取来一大块香料用水化开,四处喷洒在地上,众人才慢慢放下掩鼻的衣袖。 秦风这次是彻底栽了。 酒馆里、街头巷尾,到处都在绘声绘色传他的“壮举”,传得有鼻子有眼,比说书先生还精彩。 连都头雷顺在酒桌上喝大了都说,吕轼县令听了这事,就冷冷蹦出一个字:“该!” “滚粪太岁”秦风的大名,算是响彻阳谷了。 人是丢干净了,钱也赔光了,可秦风还是那个秦风。盐铺、赌坊、绸缎庄照样开,阳谷县里照样横着膀子晃。 西门庆心里也门儿清,这梁子算结死了。 秦风这种地头蛇,背后没棵大树撑着才怪。可放眼阳谷县,谁是他靠山?东平府倒有可能,汴京的大人物?想来瞧不上这小县城这点油水。 那么,谁是他背后的“树”?西门庆很想把这棵“树”挖出来。 揭一片龙鳞需要一个贪官,可贪官脸上又没刻字。 天灾、苛捐杂税、边境战乱、土匪流寇,这些暂时动不了。高俅、蔡京那些朝堂巨贪?现在去碰?那真是耗子舔猫腚——活腻歪了! 他试着找锁灵开个后门:“谁是贪官?指条明路呗?” 锁灵爱答不理:“废柴,眼珠子是喘气的?自己找!本姑娘一身正气,舞弊?没门儿!” 西门庆故意激她:“你是压根不知道吧?装啥装?” 锁灵果然炸毛:“敢编排本姑娘?哼!信不信我立马在囡囡脸蛋儿上画乌龟!” 西门庆立马闭嘴。 秦风那边把五千两雪花银交到曹里正手里时,西门庆胸口的龙鳞锁微微一震——龙腹上针尖大小的一片锈鳞,“叮”的一声,化了股青烟。 西门庆嘴角抽了抽——五千两真金白银赈灾,就崩掉芝麻大点锈皮?这锁灵也太抠搜了! 锁灵慢悠悠道:“废柴,想点辙弄个大贪官开开荤呗?办成了,奖励你进龙鳞锁里跟闺女见一面,聊上半炷香,够意思吧?” 西门庆大喜,连声道谢,央求锁灵照顾好囡囡。 “啪!”他右手虎口像被烧红的针扎透,疼得一哆嗦。 锁灵嗤笑:“这点痛都忍不了?对了,忘告诉你了,这锁里是个小世界,你每揭一片龙鳞,锁力就强一分,囡囡的魂儿……也好得快一点儿。” 西门庆忍着痛道谢。 锁灵接着泼冷水:“谢个屁!靖康之变前揭不完鳞片,你闺女照样魂飞魄散!手脚麻利点儿!还有,ICU每天都在烧钱!你媳妇找不到你人,快急疯了!” 西门庆冷汗“唰”就下来了。 “急啥?”锁灵得意,“我仿了你的狗爬字,给你媳妇留了条,说出门挣钱救闺女去了,让她照顾好孩子和自己。不然她不得急死?啧啧,你那字,跟鸡爪子刨的似的……杀不了贪官,挣不来钱养活老婆孩子?那你就是丢下孤儿寡母的千古罪人!” 一股酸涩猛地冲上西门庆鼻尖,对妻女的思念像刀子剜心。 “废柴!伤感啥!”锁灵打断他,“锁里这次可收了三十六株新药苗!” “什么药?” “蒲公英!” 西门庆有点泄气。蒲公英?遍地都是的野草罢了。 锁灵幽幽道:“别小瞧!这三十六棵,是金堤河决口时,五十里园村手挽手跳进洪水的三十六个汉子化成的。” 西门庆一惊:“可他们不是贪官!” 锁灵道:“谁说非得是贪官才能化药?本姑娘说了算还是你说了算?哼!” 西门庆一撇嘴,问道:“他们的魂魄怎么没有投胎转世?” 锁灵叹气:“今年夏,刚修好的河堤就垮了!这三十六条汉子,用身子堵口子,给全村老少挣了条活路……自己却……唉,人死魂不散,四十九天了还不肯投胎,再过几日就得魂飞魄散了……本姑娘心善收了他们。可他们生前是苦力,死后也只能化这最不起眼的蒲公英了……” 西门庆心里堵得慌,咬牙道:“势利眼!死都死了,化个药材还分三六九等!” 锁灵嗤的一声笑,道:“哪朝哪代不是如此?条条大路通罗马,但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 突然,西门庆胸口的龙鳞锁突然毫无征兆地震颤起来,一股寒意瞬间蔓延全身! “废柴!小心!”锁灵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急迫,“这人群里有一股好重的怨毒之气!是谁要对你不利?” 西门庆放眼人群,秦风和手下依旧狼狈逃窜,怨毒之气,会是谁呢? 第十一章 冰清玉洁潘金莲 三天全虎宴,已经第二天了。 昨夜子夜,西门庆躺在床上时,右手虎口穴也和左手虎口穴一起剧痛,两片龙鳞在肉里搅啊、搅啊……疼得他几乎发狂。 不过,他心里清楚,要救女儿囡囡,这点痛是必须承受的,他俯下身子咬住被子一角,无声硬扛着,不知何时,脑门上的冷汗竟打湿了枕头…… 坚持……必须坚持……死也要坚持…… 次日清晨,西门府前,大锅中虎肉还剩大半,龙骨汤依旧咕嘟嘟冒着热气,大清早这里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人声鼎沸中,三口大锅咕嘟咕嘟响得震天,一口锅中炖的虎肉酥烂,一口虎下水锅里香气直往人鼻子里钻,第三口锅中虎骨汤淳厚浓郁。 连续三日,武植最为忙碌,面团在他手里翻飞就像变戏法一样,一揪一按就是个胖墩墩的饼坯。 那边武松劈柴如劈豆腐,利斧过处木屑四溅,活脱脱一个人形劈柴机器。 夹肉的人,却是一个婆子,此人腰系围裙,满脸谄笑,正是武植的邻居王婆。 人手不够,武植干脆喊了邻居王婆来帮忙,她是女性,正好与潘金莲为伴。 “夹肉喽……莫挤,莫挤!”王婆的吆喝声未落,百姓已排起长龙。 如果说最吸引人的是虎肉,那排名第二的就是潘金莲。 她一边干活,只要腰肢一扭,排队汉子们的眼珠子便跟着晃三晃。 武植等人忙活了一整天,待到掌灯时分,西门庆特意在府中摆宴招待武家兄弟二人。 两坛酒下肚,武植脸色涨红,道:“大官人对我老武家真没话说,但还有一事,却只能厚着脸皮求大官人相帮。” 西门庆看向武松,武松摇摇头,示意自己也不知是什么事。 西门庆一笑,道:“大郎,你只管说。” 武植支支吾吾道:“那我可就直说了,大官人,我与娘子潘氏成亲一年有余,她……她那肚子却始终没啥动静,我……我……我听说虎鞭是壮阳圣物……办那事能立竿见影。” 武植一番话,让西门庆心中暗笑,原来是这件事啊,这么说来,也难怪潘金莲会红杏出墙?嘿嘿,女人在家能吃不着,不点外卖才怪。 武松在一旁摇摇头,问道:“哥哥可曾瞧过郎中?” 武植满脸通红,低声道:“瞧过三个郎中了,都说难治。” 西门庆一拍大腿,心里乐道,怪不得潘金莲身材如此曼妙,莫非还是冰清玉洁,完璧之身? 武植满眼羞愧道:“此事……此事还请大官人成全。” 西门庆当下点头道:“值什么,你是武松亲哥哥,也就是我西门庆亲哥哥,一根虎鞭罢了,只管提走便是。” 这一声声“亲哥哥”,听得武植热血上涌,一把攥住西门庆的手,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悠悠道:“这武植,居然……嘻嘻,原来潘金莲竟然是婚后守着活寡。可怜呐,可怜呐,废柴你要不要做做好事,亲自怜惜下金莲小娘子?哈哈!” 西门庆懒得搭理锁灵,唤来刘伯,请他将虎鞭取来。 片刻工夫,刘伯捧来榆木食盒,揭开盒盖时一股浓烈的雄性腥臊味扑面而来。 那虎鞭卧在盒中,暗红筋络如蚯蚓盘结,顶端覆着层半透明薄膜。 武植喉结滚动,枯瘦手指在裤缝蹭了三下才敢触碰——指尖刚挨到薄膜便触电般缩回。 西门庆笑着拿起一坛子酒来,笑道:“一个物件,值什么!” 一边说,一边拿起盒子,将虎鞭浸入酒坛。 酒液遇腥顿时翻起蟹眼泡,武植兴奋得短手直搓! 门帘一挑,一人款款而入,正是潘金莲端了一盘菜进来。 武植笑道:“娘子,快,快与我一起……敬西门兄弟一杯酒。” 潘金莲道:“我方才在门外,听你说什么‘物件’?什么‘物件’值得你这般激动?” 武植也不解释,急匆匆让潘金莲与自己一同敬酒。 潘金莲倒了酒,与武植一起举杯与西门庆碰杯。 西门庆一饮而尽,看着潘金莲的指尖却突然僵住——潘金莲捏着酒盅,小拇指如兰花般斜斜翘起,与自己妻子银荷举杯的样子,简直一模一样。 忽地,门外小厮来报,说县衙都头雷顺有要事来访。 西门庆放下酒盅来到前厅。 雷顺笑呵呵向西门庆见礼,道:“大官人,请随我去一趟县衙,吕县尊令我来请您过衙一见。” 吕轼县令在阳谷为人简朴官声极好,西门庆当下换了衣衫,乘了一辆马车,随雷顺来到县衙。 一盏灯笼引路,西门庆穿堂过厅,片刻来到县衙后宅。 吕轼一身便装,亲手沏了一杯清茶,递给西门庆,道:“本县这里没有好茶饭,怠慢打虎英雄了。” 西门庆躬身接过茶盏,道:“折煞小可了,不知大人召小可前来有何事?” 吕轼笑道:“向你借个人用一用。” 西门庆不知所以,吕轼笑着讲出了原委。 原来,东平府知府陈文昭即将调任升迁,吕轼作为老下属,自然按照官场惯例,送些人情贺礼为他送行。 不过这些年路上匪盗众多,就连梁中书送与蔡京太师的生辰纲也在黄泥岗被人劫掠了去。因此,吕轼想借武松一用,让他随着雷顺都头一同往东平府走一趟,将贺礼送到即回。 “多则三十日,少则二十日。”吕轼捋着胡须,道:“听闻你摆全虎宴时,你那武兄弟江湖经验丰富,拳脚极佳,教训青皮如砍瓜切菜一样,因此本官有意让他与雷顺前去跑一趟。事成归来,赏他入县衙谋个公位,如何?” 西门庆当即答应下来。 一来水浒原著中,武松的确替县令送礼出了一趟远门。 二来原著中武松出远门时,武植被“自己”害死,不过现在“自己”肯定不会去勾搭潘金莲,想来武植也无性命之忧。 雷顺见西门庆答应下来,道:“明日一早,我带车队出发,自贵府门前唤武松同去便是。” 吕轼从书架上拿下一本书来,端起茶盏小啜一口。 西门庆明白这是端茶送客了,当下告辞而出。 离开县衙,回到西门府,武家兄弟仍在等候。 潘金莲见西门庆回转,急忙端了饭菜,又去热了重新摆上桌来。 西门庆笑着将吕轼的话转告给武家兄弟。 武植大喜过望,一拍大腿道:“如此最好,我兄弟归来成了公家人,谁能不高看三分?将来说门亲事,那还不是大姑娘小媳妇随便挑拣?对,就这么办,回头就让王婆先帮我兄弟物色着!” 武松被说得不好意思起来,索性端起酒碗来,一口饮尽。 西门庆哈哈大笑,唤来刘伯,说秋后渐冷,武松兄弟明日一早要出趟远门,让他速速去为武松准备内外衣衫。 武植赶紧道谢,武松却一梗脖子,道:“自家兄弟,谢什么?” 武植讪讪而笑,武松却又嘱咐他:“哥哥,我去趟府城,你在阳谷卖炊饼,每日晚出早归就是,若是有人无理,你也切勿与人理论争执,一切等我回来便是。” 武植含泪答应了。 一旁,西门庆笑道:“大郎,你若有事,只管寻我来!” 武松也重重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当夜,武家兄弟就在西门府中就寝。 次日天色刚亮,雷顺就带着三辆马车前来,唤走了武松,一同前往东平府去了。 这一日,也是全虎宴的最后一日。 日上三竿,西门府大门前照样人山人海,武植、潘金莲、王婆等人照样忙得脚不沾地,直到肉尽汤尽,这才刷锅收拾。 西门庆大手一挥,唤过狮子楼梁掌柜,笑道:“三日辛苦,今晚我在你狮子楼订三桌酒菜,请大家伙打打牙祭,以示感谢。” 梁掌柜大笑:“这值什么!”当下便令人先去安排。 掌灯时分,狮子楼二层大包房中,西门庆笑着做了主座,武植、潘金莲、王婆等人也分别落座。 梁掌柜道:“大官人,新到兔肉火锅,您尝尝鲜?” “只管上就是”,西门庆道:“天气转凉,兔肉最能驱寒散湿。” 片刻工夫,好酒好菜流水一般端上桌来,每桌端来内装银骨炭的铜火锅。西门庆拿起盘边木柄小刀削入兔肉,热汤中兔肉翻翻滚滚,色泽宛如云霞一般。 众人哪里见过这等美味,人人个个吃得眉开眼笑,只有潘金莲低头不语,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一方帕子。 武植举起酒杯,先敬西门庆一杯酒,道:“兄弟,不瞒你说,明日回到紫石街,我准备先把租住的木楼买下来,既然在阳谷扎根,老是租房也不是个事。” 众人个个羡慕,秦风赔付了他三百两赌银,足够买下紫石街那栋木楼了。 “对了,赌银已经赔付,赌本总得物归原主。”武植从怀中取出一只金镯,正是西门庆在打虎前抛给他的那只金镯。 武植满脸真诚,拉过西门庆的胳膊,亲手将金镯戴还,道:“大官人对我武家兄弟真心实意,这金镯子总得还给大官人,也让我心头稍安。” 西门庆见武植如此厚道,也不再多说什么,起身招呼大家多喝几杯。 一旁,王婆看到金镯两眼放光,笑道:“大郎,你武家兄弟当真是占了大官人的光,哎,也不知佛祖何时显灵,大官人也能帮老身一把,凑凑棺材本?”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大叫:“废柴,就是此人……三天前你府前那股子怨毒之气,就是这老货发出来的……提防这点这条毒蛇!” 第十二章 月黑风高紫石街 西门庆心里清楚,王婆此人一肚子坏水,不可与她交集过多。 吃了几杯酒,他借口小解出了包房。 哪知却被王婆抢先一步堵在楼梯口。 王婆一脸笑意,问道:“大官人,老身无子无女,可否帮老身备些棺材本?” 西门庆假意醉酒,身子东倒西歪,斜斜扶着栅栏绕开便走。 王婆却冷笑一声,自怀中取出一物,对着灯光阴恻恻笑道:“大官人,老身这两日伺候三口大锅,怎生发现这虎胃好生奇怪?” 西门庆抬眼看去,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凉气——王婆手里拿的,居然是一张布帕大小的虎胃肉皮。 王婆笑得满脸褶子,拿着虎胃逼近一步,问道:“大官人您认得这是什么吗?” 西门庆接着装醉,只是不答话。 眼前的这张虎胃肉皮上,映着灯光大大小小都是针孔。 王婆阴冷一笑,道:“大官人,你看这张虎胃肉皮上,怎么好像生前活活吞了十只刺猬一般。这等奇事,老身可就看不懂了。也罢,既然大官人不知,待明日一早,老身亲自跑一趟秦家赌坊,当面问问秦会长,想来他见多识广,定能知道其中原委。” 西门庆猛地一惊,看向王婆,问道:“这事儿是挺稀罕,你从何处得来?” 王婆笑道:“大官人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三天,老身负责夹炊饼来着,听人说虎胃最能养胃,恰好老身年老胃弱,所以藏了一片,想来大官人不会介意吧?” 西门庆心中一紧,暗道自己这是引狼入室啊,当下说道:“不介意,不介意,不过最近我也有些胃寒,不如我再买回来如何?” 王婆眉毛一挑,道:“啧啧,这物件可贵重着呢,老身听说虎胃稀罕的很,这一片虎胃怎么不值五百两银子?” 西门庆听出话外音了,她这是赤裸裸地威胁勒索!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低声说道:“废柴,这老虔婆不是好人,你提防着点。” 王婆怪眼一翻,直勾勾看着西门庆,道:“我也不贪心,这片虎胃肉皮售价五百两银子,额不,还得加大官人生药铺的三成干股,大官人以为如何?” 锁灵惊道:“这老虔婆……胃口怎么比老虎还大?” 这边,王婆阴恻恻盯着西门庆的眼睛,专等他的回答。 西门庆一笑道:“秦会长开着十几家赌坊、盐铺和米行,药材他怕是个外行。这好东西还是卖给我吧,我尽快备齐五百两银子买下这片虎胃,生药铺子三成干股嘛,好说好说。” “爽利,老身等的就是这句话!”王婆将虎胃包入一个油纸包,一把揣入怀中,笑盈盈又回包间吃酒去了。 临近包间,她还回头阴恻恻一笑,道:“大官人答应下来的事情,可不要让老身久等哦!” 神识中,锁灵气的大叫:“这老东西,敢要这么大甜头?找个患糖尿病人滋醒她。” 西门庆摇摇头,心中暗自盘算,在楼梯口站了好一会儿才回到包房。 包间里,众人都道武植运气通天,得了西门大官人照拂,明日就能买下紫石街木楼,当真是走大运了。 武植也道自己总算熬出头了,喜的一双短手直搓。 西门庆自然是宴席主角,众人七嘴八舌,不停向他敬酒,他也是来者不拒,杯杯见底,不一会儿吃下数十盏酒去。 少时,王婆拉住西门庆袖子,调笑道:“大官人,少吃些酒,这三日可累坏老身了,你也不知先谢谢我?” 说完,眼睛直勾勾看着西门庆手腕上的大金镯子。 西门庆心里自然知道王婆仗着有自己的把柄,所以贪念又起。 当下,他又连干数碗酒,借着酒意一把褪下大金镯子塞给王婆,道:“且拿着,这几日辛苦,回头还有谢礼相送。” 王婆接过大金镯子心中大喜,一双老鼠眼钻进金光中再也拔不出来,却不知西门庆又喝下一碗酒时,瞳中凶光一闪而逝。 金镯金光闪闪,又粗又大,众人无不羡慕,这个看看,那个摸摸,王婆却一把拿起金镯塞进胸前衣襟,捂得紧紧的。 西门庆这边,好像压根不在意一样,只是和众人欢笑饮酒,又接连吃了几盏酒,面色越来越红润起来。 “咣当”一声,他手中酒盏跌落,摇摇晃晃跌坐在椅子上呼呼睡去。 武植急急上前扶住西门庆。 王婆道:“可要通知西门府上老管家前来,接大官人回府歇息?” 梁掌柜闻声赶来,道:“无须麻烦西门府老管家,后楼自有客房,床褥热水一应俱全,且扶大官人去休息醒酒即可。” 众人点头称是,反正今日吃喝挂在西门庆账上,不需众人会钞。 武植身矮,让潘金莲搭把手,两人扶着西门庆,在梁掌柜的带领下自去客房了。 眼见席间好酒好菜流水般送上来,众人没了拘束,猜拳行令好不热闹。 这顿酒足足吃了一个时辰,众人才满意而归。 王婆最是贪心,临行前还包了三只烧鹅带走。 客房中,武植自去熬醒酒汤,吩咐潘金莲取来布巾,为西门庆擦拭脖颈头脸。 偌大的客房,烛火摇曳,只剩下潘金莲与西门庆两人。 西门庆仰面在榻上,酒气蒸得脖颈泛红。 潘金莲绞了热布帕子,指尖刚触到他滚烫的皮肤,便像被火燎了似的一颤。 西门庆喉结随着呼吸上下滚动,声音沙哑得像揉了粗盐。 潘金莲咬着唇,帕子沿着他偾张的颈线游走,指节偶尔蹭到胡茬,扎得她心尖发麻。汗珠从他锁骨滑进衣领,她目光追着那滴汗,竟鬼使神差地探指一抹…… “哎呀!”她倏地缩手,帕子掉在西门庆胸膛上,湿痕立刻洇开一片。 她抬眼正撞上西门庆英俊的脸庞,顿时耳根烧得比灶火还烫,慌乱中抓起帕子掩住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水汪汪的杏眼,自言自语道:“叔叔莫怪……这酒气熏得人眼晕。” 西门庆上一世“酒精考验”,哪里那么容易醉倒,不过是临场装样子罢了。 此时见潘金莲如此娇羞,不禁暗自提醒自己一声,千万不能与她有染,否则岂不是……穿新鞋走老路? 想到这儿,他故意一个甩手翻身,面向墙壁躺去。不料,手指却扫到了潘金莲头顶的木簪。 木簪“咔”地坠下,青丝泻了满肩。 她赶紧低头去拧布帕子上的水,青丝垂落遮住酡红的脸。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仿佛也受到这气氛感染,“啧啧”几声,又吹了一声弯弯的口哨。 西门庆懒得理锁灵,闭着眼睛假寐。 不知多久,武植端来热腾腾的醒酒汤,伺候西门庆喝了,眼看着他沉沉“睡”去,夫妇俩才一同离去。 后半夜,突然起风了,西门庆又哪里睡得着?王婆的威胁犹在耳边,银子和干股事小,但被这阴损歹毒的婆子捏住自己七寸,今后日子……? 窗外风声大作,鬼哭般嚎叫。 西门庆翻身坐起,打开后窗,身形一闪狸猫般溜了出去。 锁灵问道:“废柴,也不看看几点了,你黑灯瞎火去哪儿?” 西门庆道:“去除了心头大患。” 锁灵“哦”了一声,不再说话,居然怯生生道:“那……那你小心。” 翻出狮子楼后墙,西门庆只在背街小巷里七拐八拐,付低身子避开打更人,一路直奔紫石街而来。 王婆今日出口威胁,西门庆如何能让她见到明日的太阳?他兜兜转转来到紫石街,认准了王婆家的木楼,贴着墙根中悄然无声地翻入宅中。 王婆居住的木楼分上下两层,院中还有一眼水井。 底楼一片漆黑,二楼却点着一盏油灯,窗纸上油灯闪闪,映衬出王婆佝偻的轮廓。 西门庆顺着木楼外柱,悄悄攀爬上去,悄悄将窗户推开一条细缝。 屋内,王婆正一只手撕扯着烧鹅腿吃得起劲,另一只手上金光闪闪。 烧鹅腿上的油脂正顺着指缝滴在那只金镯上,又被她用袖口反复擦拭,仿佛要将每一寸金光都榨进脸上的皱纹中。 “嗯,这东西要藏好!”王婆起身从衣襟中掏出一个油纸包,藏在床下的砖缝中,阴险一笑,道:“这东西就是老身的养老钱呐,三天,三天后他不来,我就寻秦风去……” 她一面笑,一面又回到桌前,拿起鹅腿吃起来。 “好兴致!”阴影里突然传来西门庆的声音。 王婆浑身一颤猛地回头,正对上西门庆那双映着灯火的眸子——那眼里哪有半分醉意? “大官人这是……”她喉头滚动,枯手却悄悄摸向枕下的剪刀,“深更半夜的,你怎么进得老身的家?也不怕惊了街坊?” 西门庆道:“这事儿,我不深更半夜来,难道还能大白天来不成?” 王婆心下稍安,但还是没放开剪刀,抬头道:“大官人,可是要现在买回虎胃肉皮?” 西门庆点点头,说道:“这是当然,我来当面给你写个字据,三成干股,还有五百两现银,明儿你去生药铺柜面上自取就是。” 王婆大喜,笑道:“大官人果然言而有信,不过……” 西门庆问道:“不过什么?” 王婆道:“我得先拿到干股字据和现银,然后才能把虎胃肉皮给你。” 西门庆笑道:“就听你的。” 当下,王婆找来纸笔,擦拭了桌上的油脂,铺开纸笔,笑道:“那大官人写字据吧,老身来为你研墨。” 说罢,亲自动手,为西门庆研出一砚浓浓的墨汁,笑道:“大官人放心,这笔买卖完成后,老身一定守口如瓶,不敢多说半个字。” 西门庆他指尖轻点纸面:“不敢多说半个字?这叫我如何信你,除非你留给我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王婆眼底迸出精光,扶住砚台。 “你的命!”西门庆突然欺近,左手如铁钳般扣住她咽喉,右手指缝突然寒光迸射…… 一柄短刀,骤然扎向王婆胸口! 第十三章 杀人者梁山好汉也 寒光迸射,一柄短刀猛地向王婆胸口扎去! 王婆的尖叫被掐断在喉间。 只一刀,正中胸口,正转三圈,再反扭三圈。 “咯……咯……”王婆的瞳孔开始扩散。 这把木柄尖刀,正是狮子楼削兔肉所用小刀,因顺手牵羊者颇多,梁掌柜不得已在这批新餐刀上刻上了一个“梁”字。 西门庆吃席时就看在眼里,早藏了这把利刃。 西门庆看着死透的王婆,冷笑道:“怪只怪你忒贪心,我救女儿的路上,谁挡我都得死……呕……。” 他很想装出一副杀人如麻面不改色的心理素质,但……这必定是他第一次杀人,强烈的呕吐感不受控制地袭来,他还是出丑了!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嘲讽道:“嘿嘿,果然是废柴,怕是上辈子连一只鸡都没杀过吧!” 西门庆呕吐连连,但心里明白,上了锁灵的“贼船”,怕是今后这等血腥的勾当不会少,也少不了! 龙鳞锁伸出黑色触手,“锵”地绞住王婆脖颈,铜锁嗡鸣,将她的魂魄吞噬进锁中。 锁灵厉声道:“老虔婆,今日赐你一副新皮囊!” 王婆惨叫骤止,魂魄布满疣突,活似她生前的麻脸。 “老身冤枉——滋啦!”——王婆骤然变成一颗鲜红莓球,爆出数粒种子。 西门庆问道:“这……这是什么药种?” “蛇莓呗!”锁灵冷笑,“这老货狠如毒蛇,专会教唆让人发癫。” “嗖”的一声,蛇莓种子被铜锁吞噬。 锁灵向西门庆解释道:“这老虔婆,生前作恶太多,如今被龙鳞锁镇压成一颗蛇莓种子,哈哈。” 西门庆大奇,道:“那为何王婆会变成一颗蛇莓种子?” 锁灵一笑,龙鳞锁浮出王婆生前的走马灯画面: 画面中,王婆正在怂恿一名汉子——“要把那小媳妇哄上床,就得砸银子,给她三把米,母鸡自然跟你走……” 画面又一闪,王婆正在劝说一名垂泪妇女:“哎呀,男女不就是那回事嘛,公鸡压一压母鸡,母鸡又不掉一根鸡毛?” 画面又一闪,王婆正在给一壶茶下药,嘿嘿冷笑道:“小娘子,待会吃了老身的药茶,包你变成一只任人摆布的……,嘿嘿!” …… 西门庆大惊! 锁灵笑道:“种什么因,得什么果,此人心如毒蛇,让她变成蛇莓种子,这就是现世报啊!” 西门庆点点头,道:“也算便宜了她。” 锁灵叫道:“到了本姑娘手里,她还想有好果子吃?哈哈,这等种子裹着其魂魄只能日日受苦,本姑娘会将在塞在烧红的石头缝里,用铁汁日日烫她,一边长一边受刑……” 锁灵唠唠叨叨,一旁西门庆听着她的话,背后冷汗直流,心中暗道,为了囡囡也为了自己,说什么也不能得罪锁灵这个狠角色。 不过西门庆还是又问了锁灵一个问题:“世间恶人这么多,锁里怎么容得下?” 锁灵一笑,道:“嘿嘿,你以为所有魂魄都能进得来龙鳞锁?必须本姑娘亲自接引才可以哦。” 西门庆默然点点头。 锁灵笑道:“不瞒你说,吞噬王婆这等小虾米,索然无味得很,就像嗑了一颗瓜子,有啥意思?” 西门庆点点头,心道锁灵胃口不小。 骤然间,他左足涌泉穴如火烧般剧痛,里面又嵌入一片龙鳞。 剧痛让西门庆站立不稳,一屁股坐倒在地。 “快起来呀!”锁灵焦急叫道:“此处不是久留之地。” 西门庆哪里还站得起来,一头冷汗问道:“难道我今后每杀一个歹人,都会受此折磨?” 锁灵道:“是,你不但现在会剧痛,每天子夜都会集体让你痛不欲生,而且日后这些穴道不通,你必遭反噬,龙鳞一旦爆甲,你必死无疑。” 西门庆额头冷汗直冒,问道:“有什么办法解除反噬?” 锁灵喝道:“没办法,全凭机缘才能度过此劫,只能走一步算一步。” 左足涌泉穴的剧痛持续了半盏茶工夫,才慢慢散去。 西门庆站起身来,痛得后背尽湿。 他先将龙鳞锁塞回衣襟,撕下床帏蘸着王婆胸前血迹,大跨步在墙上写下八个大字——“杀人者梁山好汉也!” 锁灵笑道:“嫁祸梁山,哈哈,废柴你真鸡贼,不过本姑娘喜欢。” 西门庆无奈地摇摇头,探手从王婆怀中寻出那片虎胃肉皮,用木凳磨得稀烂,又寻出金镯投进院中水井,随后又去后厨寻了些麻油浇在四处点着了,心中暗道:“贼婆子,劫财杀人的可是梁山贼人,我可是奉公守法的西门大官人。” 眼望火头熊熊窜起,西门庆这才翻墙而去,心中算计着这年头又没有视频监控,自己神不知鬼不觉潜回狮子楼,自然无人能怀疑到自己身上。 突然,“当当”一阵急促锣声响起,街上打更人大喊“走水啦,走水啦!” 一阵脚步急响,街坊邻居乱哄哄提着水桶前来救火。 西门庆眼看藏不住身,索性也被裹入救火的人群…… 武植家木楼与王婆家相邻,闻听火起武植也急得在家门前团团转,只怕火头波及自家。 紫石街的火光映红了半边夜空,浓烟裹着火星直冲云霄。武植站在自家门前,不停地搓着那双粗糙的手,眼睛死死盯着隔壁王婆家蹿起的火苗。木楼相连的街道上,火舌正贪婪地舔舐着一栋又一栋房屋。 “快!快去叫水龙队!”打更人扯着沙哑的嗓子大喊:“再晚整条街都要烧光了!”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立刻朝衙门方向奔去。 街坊们已经自发排成长龙,从井边一直延伸到火场。水桶在人群中飞快传递,发出“哗啦哗啦”的声响。 “高个子的,赶紧到前面来!”一个满脸烟灰的老汉喊道,“矮个的在后边递水!” 西门庆高大的身影在人群中格外显眼。他被推搡着来到最前排,恰好与武植成了前后手。 武植抬头看见那张熟悉的面孔,不由得一怔——这位大官人不是应该在狮子楼醉得不省人事吗?怎么深更半夜会出现在紫石街? “快传水桶!”西门庆大喝一声,声音里哪有半分醉意,“别让你家木楼跟着遭殃!” 火势越来越猛,火苗直接扑向武植家的屋檐。 干燥的檩条瞬间被点燃,发出“噼啪”的爆裂声。 “老天爷啊!”武植扔下水桶,像只受惊的兔子般蹦跳着冲向自家木楼。 西门庆站在救火队伍最前方,一边机械地接水泼水,一边在心里暗骂:“第一次纵火,果然还是没经验,麻油泼得太多了。” 这个念头刚起,就听见“轰隆”一声巨响——王婆家的木屋在烈火中轰然倒塌。 更可怕的是,火势已经蔓延到武植家的房梁,整栋木楼开始冒出滚滚浓烟。 “相公!快出来!”潘金莲站在街心,声音里带着哭腔,“家当值得几个钱?” 火场中传来武植剧烈的咳嗽声:“就来……就来……” 突然,一个抱着酒坛,矮墩墩身影从浓烟中向外冲。 酒坛的泥封已经被烤裂,透过裂缝可以看见琥珀色的酒液中,一根粗壮的虎鞭沉沉浮浮。 “快扔掉酒坛!”众人惊呼。 话音未落,一根燃烧的房梁带着骇人的声响当头砸下。 武植一个踉跄,抱着酒坛像一个皮球般滚入了大火之中…… 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惊呼,却各自惜命,无人敢冲进火场搭救武植。 西门庆眯起眼睛,他想起武松那张刚毅的脸,心念电转:若是救下武植,武松岂能不死心塌地跟随我? 为了囡囡,拼了! 念头乍起,他抢过一桶井水,毫不犹豫地从头顶浇下。冰凉的水流顺着他的发梢、衣襟哗哗流下。 不等众人反应过来,这个平日里养尊处优的大官人已经冲进了火场。 热浪扑面而来,燃烧的木屑不断从头顶掉落,西门庆倒拖着武植,从火场中冲出。 神识中,锁灵发出银铃般的笑声:“啧啧,身手不错嘛!忘了告诉你,这副身板本来就武功不错哦!” 当西门庆拖着武植冲出火场时,两人的衣摆都冒着火苗。 潘金莲手忙脚乱地提起一桶水,却因为力气太小,大半桶水都浇在了武植身上,只有少许溅到西门庆的衣角。不过这一桶水总算把两人身上的火苗都浇灭了。 围观的百姓发出阵阵赞叹:“西门大官人舍己救人,果然是英雄!” 锁灵在神识中调皮一笑,道:“啧啧,废柴这么勇敢,本姑娘奖励你一个香吻怎么样?嗯,就让潘金莲代劳吧,嘻嘻!” “水龙队来了!快让开!”人群自动分开一条路。 二三十个全副武装的军士跑步进场。领头的军官扫了一眼火场,立即下令:“兵分三路,一队救火,一队供水,一队拆屋!” 军士们训练有素地行动起来。救火队架起水龙,一道道水柱精准地射向火场;供水队拖来大水缸,自不远深井处哗哗取水;拆屋队则架起长梯,利斧在房梁上砍出整齐的缺口。随着“一二三”的号子声,十几条汉子一起拉动铁索。 “轰——”武植家的木楼在巨响中倒塌,压灭了大片火焰,也终于阻断了火势蔓延的路径。 夜空下,紫石街的百姓们望着渐渐熄灭的火场,又看看浑身湿透却安然无恙的西门庆和武植,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只有西门庆知道,这场大火背后,藏着多少不为人知的秘密。 武家木楼被拆了,但这也是无奈之举,若是不拆,怕是火龙蔓延,整条紫石街都保不住。 眼见火头已断,众百姓与火龙队一起联手,东方微明之时,终于扑灭大火。 阵阵青烟中,王武两家木楼已经变成了一片残垣断壁。 武植也悠悠醒来,直奔残垣断壁中挖掘,须臾挖出虎鞭酒来,好一阵大笑,一口气没上来,又晕了过去。 水龙队刚走,这边县衙一队人马又至,队首正是县令吕轼。 县城里出了纵火案,吕轼必须亲至现场。 吕轼扫视一眼当场,蓦地发现西门庆也在现场,当下一摆手唤他上前,狐疑道:“你一个开生药铺的,半夜来此地作甚?” “坏了,这事……这事儿没法解释!”西门庆愣在当场,一条一缕虚汗从后脑蚯蚓般流下。 第十四章 那人……满头红毛 面对吕轼的问话,西门庆答不出,也没法回答。 好在这时一声大喝传来:“县尊大人,废墟里有尸体,胸口还插着一把刀!” 吕轼一惊,纵火杀人可是大案! 他当即快步向前,直走到废墟堆里。 废墟中,王婆身上砸着半截焦黑的房梁,仰面倒在土炕上,胸口还插着一柄短刀,刀身没入大半,仅余寸许刃口露在外面。 刀柄已被烧成焦炭,但刀身上那个阴刻的“梁”字仍清晰可辨。 吕轼一摆手,在他身后闪出一人,正是县主簿胡月。 胡月踩着残垣断壁,蹲在王婆尸身前,垫着绢帕缓缓拔出凶器。 一旁,倒塌半边的墙上,八个大字依然醒目——“杀人者梁山好汉也!” 胡月又将短刀放在鼻端嗅了嗅,转身来到县令吕轼面前,禀报道:“县尊大人,此刀小巧,贼人隐于袖中不易发觉。” 围观众人哗然。 “昨日王婆得了西门大官人一只大金镯!”有人高喊:“定是被贼人盯上,这才夜半劫财害命!” 西门庆此时正要溜走,却不料又…… 刷刷刷!目光尽数汇聚在他身上! 此时走也走不得了,他只能硬着头皮站出来,向吕轼躬身行礼。 吕轼点点头,声音不疾不徐:“你在何时何处赠与王婆金镯?” 西门庆拱手:“回县尊,昨夜小可在狮子楼吃酒,一时高兴就送了金镯给王婆,感谢他助我摆全虎宴。” 众街坊在一旁纷纷出言相帮,王婆在西门府前出力三天,这事很多人都亲眼所见,都道西门庆仗义疏财。 一旁,胡月突然问道:“大官人经营着生药铺子何等繁忙,既然在狮子楼吃酒,何故夜半前来紫石街?” 这话刚才吕轼已经问过了,西门庆当时就回答不上来,如今……还是答不上来! 眼见西门庆不答,吕轼沉下脸道:“为何不说?” 吕轼身为县令当众发话,西门庆不答也得答。 围观众人中款款走出一人,正是潘金莲,她一福腰肢道:“县尊老爷,我家相公专门向西门大官人讨了一味名贵药材,因此他特意夜半送来。” 一旁,胡月问道:“什么药材还得夜半送来?见不得人吗?” 潘金莲俏脸微红,默不作声。 胡月双眼一瞪,喝道:“说!” 潘金莲吓得娇躯一震,吞吞吐吐道:“是,是……虎鞭酒,奴家收了,又将西门大官人送出木楼外。” 众百姓闻言纷纷大笑,虎鞭的确是药材,想来定是武植那方面……嘿嘿,西门庆大方得很,这么名贵的东西,说送就送了。 一旁有人搬来武植身边的大酒坛子,众人打开坛盖向坛内一看,果然雄赳赳好大一根虎鞭,顿时不再怀疑。 还有人恍然大悟,道:“怪不得武植冒着大火,死也要抢出这玩意。” 众人纷纷点头。 吕轼接过胡月手中凶器,看了看上面的“梁”字,问潘金莲道:“娘子既送西门大官人出屋,可曾见到梁山贼人?” 潘金莲睫毛轻颤,似在回忆:“奴家……似乎见一长得像鬼一样的恶汉,翻墙而出。” 胡月上前一步,追问道:“怎个叫‘长得像鬼一样?’” 潘金莲心里一惊,她不过是鼓起勇气替西门庆解围,这才信口胡说,他怎么知道“鬼”怎么个“像”法? 她胡思乱想,突然想到去庙里上香时,那狰狞的恶鬼泥塑,随即结结巴巴道:“那人……一张阔嘴咧到耳根……颧骨高耸……满头红毛!” “红毛?”吕轼瞳孔一缩。 他一挥手唤来一个衙役,命他速回衙去取画像。 衙役飞奔而去,一炷香的时间里,气喘吁吁取回一张通缉画像。 吕轼展开通缉画像——画中人乱发如红色火焰,一副面目狰狞的模样。 潘金莲怕极了,但她已经骑虎难下。 吕轼一摆手,衙役在潘金莲面前“唰”一声打开画像,问道:“看准了,可是此人?” 上百双眼睛向画像看去,画像之上,一人面目彪悍,当真是满头红毛。 画像一角,写着五个大字——“赤发鬼刘唐!” 看着衙役手中画像,潘金莲心中怦怦直跳,此人一张阔嘴咧到耳根,颧骨高耸,满头红毛,怎的和自己刚才撒谎所言一模一样? “可是此人?”吕轼沉声问道。 潘金莲吓得一激灵,下意识点了点头。 她话已出口收不回来,哪里还敢否认?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大笑:“这人头发当真有趣,想来家中不用买拖把,他倒立走一圈就行,哈哈!” 一旁西门庆明白,潘金莲扯谎正是为自己解围。 见到画像,他也心里暗感稀奇,心道这还真是“屎壳郎碰粪车——撞了个正着!” 衙役将画像交还给吕轼,吕轼手都颤抖起来,点点头说道:“这就对了,此人正是梁山泊贼人,唤作赤发鬼刘唐,朝廷早已发下海捕文书和画像,想不到此贼吃了豹子胆,胆敢只身前来阳谷县纵火杀人。” 众人大哗,吕轼当即下令召集县衙三班衙役捕头,立即遍索全城缉拿梁山贼人。 “诸位乡亲。”吕轼向四周百姓一拱手,朗声道:“梁山贼寇胆敢在我阳谷作案,本官悬赏五百两赏金。” 众百姓“嗡”的一声议论起来,五百两赏金,谁不眼红? 当下,就有百姓呼朋唤友,或五六人,或七八人,叫嚷着组成民壮搜捕队,都道“愿意为县尊大人分忧!” 吕轼唤过西门庆,道:“你赤手空拳打死大虫,想来武艺不弱,且领一队民壮于城外四野细细搜捕,想那梁山贼人或在左近,若是缉捕归案可是大功一件。” 西门庆张张嘴,心头暗道:“找赤发鬼……找……找个鬼呀!那不过是潘家娘子胡说罢了!” 但他也只能答应下来。 当下,紫石街一众街坊中推选出七八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各回各家寻找器械,稍后便来寻西门庆。 一旁屋檐下,潘金莲正扯着布帕蹲下身子,轻轻为晕过去的武植擦去额角的黑灰。 西门庆蹲下身来,低声道:“方才多谢娘子为我解围。” 潘金莲轻轻咬着嘴唇,低语道:“大官人不必多礼,奴家也不知你为何半夜前来紫石街,不过大官人敢舍着性命从火海中救出我家相公,这是天大的恩情。方才见大官人有难处,奴家自然粉身碎骨也是要帮的,想来我家相公和小叔也不会怨我。” 西门庆心下一阵感动。 神识中,锁灵调笑道:“废柴,你心动了哦,嘿嘿,本姑娘警告你小心潘金莲诱惑陷阱!可别新瓶装老酒,哈哈。不然,武松那大拳头可不好惹哦!” 西门庆不理锁灵,唤过两个脚夫掏出银两,让他们将武植送往自家生药铺医治,并带话给药铺朝奉,免除一应诊金药费。 一时间,梁山贼人杀人劫财的消息传遍了阳谷县,满县家家户户大门紧锁。 衙役捕头挨家挨户搜寻贼人,满县百姓提心吊胆,只盼早些拿住贼人。 西门庆提了一根哨棒,带领七八个民壮在城外四下乱走。 他略一观察便知这些人不过是些屠猪务农之辈,若真是遇上亡命之徒哪有什么战力? 一个杀猪匠浑身肥膘,走几步便气喘吁吁,手里黑黝黝的剔骨刀上,猪油亮晶晶晃人眼睛; 一名老农头发花白,扛着一把搂草的竹耙子,齿缝里还卡着三五根长长的草叶; 最离谱的是一名卖葱花饼的小贩,竟举着一根弧形烧火棍,棍头焦黑处还粘着半片葱叶子!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里笑出鹅叫声:“这……这战斗力简直爆表哦,哈哈,什么民壮?直接叫‘阳谷县杂耍天团’多牛。要是真碰见赤发鬼刘唐,这帮人够塞牙缝吗?” 西门庆摇摇头,这伙人战力如何他并不关心。他心知此事不过是潘金莲扯谎而起,所以只想带着他们在城外乱走,装装样子罢了。 不过,每见到草棚、破庙、茂密草丛还是装模作样要瞧一瞧、寻一寻的。 一行人在城外走走停停,七八个民壮越来越害怕,纷纷嘀咕梁山贼人四处杀人越货,都道早早回城才是正理。 不过西门庆还是很“认真”,指挥着他们四处寻找。 路过一处茂密的荆棘丛,西门庆使个眼色,示意卖葱花饼的小贩上前拨打几下。 小贩拿着烧火棍,心里却怕得紧,发泄般举棍使劲乱捅荆棘丛。 只见荆棘丛里,一条大汉提着裤子蹦起来,破口大骂道:“爷爷在此出个恭,你们这些贼杀才,也要拿棍子捅爷爷后门吗?” 众人愕然,这荆棘丛里还……还真有人啊? 更骇人的是,此人身材魁梧,竟乱蓬蓬顶着一头红发。 锁灵笑得直打跌:“哈哈,发泄地吓到了排泄的,真邪门!哈哈。” 红发大汉系紧了裤子,弯腰提起一把朴刀蹦出荆棘丛,叫道:“你等是谁,敢搅扰爷爷出恭?” “真有红毛贼?”众民壮转身飞跑出十余丈外,纷纷在一棵大树后露出脑袋。 红毛大汉挺刀大笑:“爷爷有刀在手,便是百十人也拦不住我,来吧!” 西门庆盯着红毛大汉,问道:“你是何人?可是梁山贼寇?” 他本想一顶大帽子扣过去,对方若不是梁山贼人,说两句场面话,大路朝天各走一边,相互散了就是。 红毛大汉咧嘴一笑,口中金牙一晃,提着朴刀又向前两步,喝道:“呦吼,小白脸,你怎知道爷爷来自梁山?” 西门庆大惊,心道这还真是阿巧娘碰到阿巧爷——巧碰巧啦! 刘唐脸上的笑容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股如同实质般的冰冷杀意!他眼中凶光爆射,如同盯上猎物的饿狼:“嘿嘿,既然知道爷爷的来历……那就都别走了!” 话音未落! “妈呀——!”卖葱花饼的小贩第一个崩溃,手中的烧火棍“哐当”一声掉在地上!他连滚带爬地尖叫着向后逃窜! 连锁反应瞬间爆发!杀猪匠手里的剔骨刀哆嗦着掉进草丛,老农的竹耙子脱手飞出,其他民壮更是如同受惊的兔子,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刚才还“雄赳赳”的民壮队,眨眼间溃不成军,远远躲开! 空地上,只剩下西门庆一人,孤零零地面对着那柄闪着寒光的朴刀和杀气腾腾的红毛鬼! 第十五章 黑锅,背起来! 西门庆心头一震。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大喝:“揍他,我不喜欢他那拖把一样的红头发,再说,你武艺本来就不错,揍他!” 眼前大汉凶神恶煞一般,西门庆二世为人,还真没有与江湖好汉打过一架,也有意试试这副新身板战力如何?他哨棒一指,大笑道:“你是梁山何人?且看我这根棒子敲掉你的金牙!” 红发大汉狞笑一声,一声雷也似的暴叫:“敲爷爷的金牙,你也配?好叫你知道,爷爷是晁天王座下,刘唐爷爷是也。” 说着双脚连踢,只把脚下的碎石踢飞过来。 西门庆心中剧震,暗道:“入……入他娘!还真是刘唐?” 西门庆用棍噼噼啪啪磕飞碎石。 刘唐跃在当空,铆足劲一朴刀直劈下来。 西门庆一个闪身躲过,回手一棒横扫过去,刘唐躲得慢了些,棒梢正扫中他肩膀。 刘唐皮糙肉厚,浑不在意,一横朴刀叫道:“小白脸撮鸟,爷爷本以为你是个绣花枕头,没想到还有两手,再来!”说罢,又纵身扑来。 西门庆挺棒相迎,与刘唐翻翻滚滚斗在一起。 数招过后,他心中对这副新身板很是满意。 不过一来刘唐朴刀精熟沉重,二来西门庆对敌经验不足,数招过后,刘唐还是渐渐占据上风。 眼见得势,刘唐一刀重似一刀,刀刀不取巧劲全凭蛮牛般的力道。 棒影重重,朴刀闪闪间,一声声“贼撮鸟”、“小白脸”、“入你娘”……更是暴喝如雷。 七八个民壮藏在大树后胡乱呐喊,一来为西门庆助威,二来也花样翻新,顺势把刘唐家中一众女性亲属通通问候了个遍。 蓦地,两人兵器全力相碰,西门庆到底不如刘唐力大,哨棒直飞出去。 两人近在咫尺,西门庆一发狠纵身而上,一双手猛地攥住刘唐朴刀刀柄,和刘唐两人当场角力起来。 锁灵在她神识中大叫:“废柴加油,废柴加油……” 刘唐面目狰狞,攥紧刀柄冷笑道:“和爷爷比力气,找死!” 西门庆心道,谁和你比力气。 他突然瞬间放手,刘唐正铆着劲,突然被西门庆一卸力,举着刀柄被闪了一个趔趄。 说时迟,那时快,西门庆合身飞扑过去,左手扳住刘唐肩膀,右手从沟渠探入,手臂上爆发出条条青筋,捏住两颗核桃使劲一攥,又一扭……心中暗道:“这赤发鬼好大的一对‘核桃’!” 刘唐“哇呀呀”一阵惨叫,浑身霎时酸软,西门庆一招得手得理不饶人,右臂猛地一发力,将赤条条的刘唐举过头顶,“嘭”的一声砸在地上。 可怜刘唐被摔的眼冒金星、天旋地转,两眼直翻白,小腹处又…… 他哪里还有反抗的气力,瞬间成了软脚虾。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笑出鹅叫:“哎呀,废柴你咋这么坏?这招‘猴子偷桃’果然惊天地泣鬼神,不过若是遇上女贼,你这招可没啥用,哈哈!” 七八个民壮一看梁山贼人翻着白眼倒地,飞跑而来一拥而上,叠罗汉般直压下来。 重压之下,刘唐一阵哆嗦,裆下一片腥热。 他下山来不愁银两,连日里胡吃海塞,身体本有些不通畅之处,如今稀里哗啦全都喷了出来。 众人哈哈大笑,纷纷掩住鼻子,在庙中寻来一根粗木棍,将他手脚倒悬绑紧,直如扛年猪一般扛在肩头。 这可比年猪贵重多了,值五百两赏银呢! 刘唐动弹不得,好一阵子才渐渐缓过一口气来,口中叫骂不休。 “回城!”西门庆大喝一声。 四个民壮抬着刘唐紧跟在后,另两个腿快的民壮向城中飞奔而去,一路蹦跳大喊:“拿住红毛鬼啦,拿住梁山贼人啦!……” 西门庆一行才到城门,城门口已经欢声雷动,无数老幼妇孺潮水般涌来,胡月带人清出一条夹道,西门庆一行人才勉强入城,抬着刘唐直奔县衙而去。 县衙前,吕轼早得了讯息,专程在门前等候。 他虽是百里侯,但治下出了恶性惨案上峰定会怪罪,不想却在一日之间擒获贼人,而且还是与画像一致的梁山大贼。 此是吕轼非但没有影响,反而是绝佳的在任政绩。 数名衙役手持粗铁链,将刘唐牢牢绑缚在县衙前拴马桩上。 众百姓指指点点,看了刘唐模样,纷纷道潘金莲所言不虚,贼人的确满头红毛,如同狰狞恶鬼一般。 吕轼笑意盈盈,问道:“你等如何拿住的贼人?” 七八个民壮哪能放过这等炫耀时刻,七嘴八舌宣扬起来。 几人手舞足蹈,唾沫飞溅,将所见鼓吹一番,按照讲述,刘唐简直就是能生撕龙豹的怪兽,而西门庆更是天神下凡一般。 老百姓听得义愤填膺,纷纷叫骂,吕轼心道此时正是立威的好时机,当下吩咐道:“抬大案来,本县要当街审问梁山贼人。” 三班衙役飞速抬来大案,吕轼居中正襟危坐,一拍惊堂木喝道:“你可是梁山刘唐,匪号‘赤发鬼’?” 刘唐硬气,双目圆睁叫道:“狗官,你认得爷爷还问什么?” 吕轼又厉声问道:“看你好大的块头,你在梁山怕不是无名小卒吧?” 刘唐狞笑道:“哼哼,好教狗官知道,爷爷在梁山聚义厅,坐的是第五把交椅。” 确定了真是刘唐,吕轼心中大喜。 吕轼又问:“你为何前来阳谷?” 刘唐脖子一梗,喝道:“爷爷路过阳谷,怎的,你阳谷是金銮殿,还不许人过路看看了?” 吕轼一拍惊堂木,喝道:“路过?那你为何昨夜杀了王婆,又纵火烧屋,行此大奸大恶之事?” 刘唐怪眼连翻,心道老子杀人放火的事情可没少干,难道昨夜大醉断片后在青楼杀了人?不对呀,自己怎么一点也记不起来? 三班衙役发出一阵“威~武~”声,警告刘唐速速回话。 四围百姓也纷纷大叫:“狗贼,敢作不敢当吗?” 刘唐生性放荡不羁,闻声反问道:“王婆?可是昨日陪我的窑姐吗?可有那小妞漂亮?”说着向人群一抬下巴。 众人循迹望去,却是潘金莲战战兢兢站立在人群之中。 潘金莲心中有鬼,赶紧掩面移身,躲到西门庆身后才心神稍定。 围观百姓一阵大哗,按照刘唐所说,王婆少说五六十岁年纪了,谁又能想到居然是个老年窑姐? 自古贼和婊子本就是一窝,这话从梁山贼人嘴里说出来,大伙儿都觉得差不离。 众人纷纷摇头,心道这贼人虽牛一般强壮,但连王婆这等货色都下得了手,这口味实在是……太重了! 刘唐的口味够“重”,但吕轼对待梁山贼人下手更“重”! 吕轼一拍惊堂木,喝道:“你昨夜如何在阳谷杀人放火,说!” 三班衙役将水火棍在地上狠狠一顿,声势颇为骇人。 刘唐是个混不吝,再说他昨夜喝断片,什么也不记得了,自然答不出来。 不过他依然嘴硬,“呸”了一声喝道:“爷爷睡窑姐从来银子都给得足足的!你说杀人放火嘛,爷爷记不得了,不过……想来是那窑姐没伺候好爷爷,爷爷这才撒酒疯宰了她。” 围观百姓大哗,纷纷脑补昨夜王婆是怎么没伺候好这红毛鬼。 一幅幅脑补画面,刷刷刷从众人脑海中闪过! 吕轼怒从心头起,从签筒中抽出一支签子扔出,喝道:“先打八十水火棍,看此贼嘴还硬不硬?” 三班衙役上前摁翻刘唐,抡圆了水火棍“噼噼啪啪”重重责打将起来。 衙门的棍棒,从来不是胡乱打的。 行刑的衙役两人,都是打板子十几年的老手,掌心磨得茧厚如铁,棍梢一抖,便能叫人皮开肉绽却不伤筋骨,手腕抖一抖用上暗力,便能让人外皮瞧着无事,内里却已骨断筋折。 今日千百双眼睛盯着,两个衙役往手心啐了口唾沫,腕子一沉,水火棍挟着风声砸下…… “啪!” 刘唐脊背上的皮肉猛地一颤,血痕顿时绽开。他起初还梗着脖子骂:“打得好,狗官!咱们走着瞧……我家晁哥哥定当砍了你的脑袋当夜壶。” 他嘴巴够硬,可到了四十棍,骂声已成了闷哼。 棍棒如雨,每一记都似烙铁烙进骨髓,疼得他眼前发黑。 “我……我招!”他终于嘶吼出声,喉间一股腥甜涌上:“莫打了……我招!” “哼哼,算你识相。”吕轼一摆官袖,棍棒骤停。 县主簿胡月早已备好供状,蹲在刘唐身旁,笔尖蘸墨,细声引导:“可是你昨夜潜入王婆家中,劫财害命?” 刘唐喘着粗气点头。 “可是你见金镯起了歹意,欲行不轨?” “是。” “嫖资多少?可是二两银子?” “你看着写就是。” “一夜几次?摆何姿势?” …… 胡月极善于在细节处引导,只一炷香的工夫就写好详细供状。 他吹了吹供状上未干的墨迹,上前蹲在刘唐身侧,喝道:“如无出入,快快画押按泥。” 刘唐疼得浑身颤抖,颤巍巍画押,又有衙役拉起刘唐的手,在供状上重重按上鲜红的指印。 吕轼看着胡月呈上的供状,满意地点点头。 至此时间、地点、案由、凶器、人证、供状、押印俱在,一场嫖娼杀人劫财纵火大案,已经铁案如山。 这口黑锅,刘唐算是“坚不可摧”地背起来了! 西门庆混在人群中,看着刘唐血肉模糊的脊背和那双充满怨毒、死死盯着自己的眼睛,一股寒意陡然窜上脊梁骨! “哼!现在知道怕了?”锁灵的声音带着一丝幸灾乐祸的冰冷,“废柴!麻烦大了,哈哈,晁盖那伙人可不是吃素的!刘唐是梁山泊坐第五把交椅的头领!你把他整得这么惨,还扣上‘嫖娼杀人’的屎盆子……嘿嘿,等着吧!梁山泊的报复,会比景阳冈的虎啸还凶!” 第十六章 绣鞋,踩在了西门庆命门上 刘唐算是彻底栽了! 铁证如山,神仙来了也翻不了案了! 不过他为何不好端端在梁山待着,却出现在阳谷县? “哎!”刘唐后背剧痛,一声长叹,眼前不由浮现出下梁山前的一幕。 那日梁山泊的聚义厅里,酒肉香气还未散尽,刘唐便急匆匆寻到晁盖面前。 “哥哥,这趟差使非俺去不可!”刘唐拍着胸脯,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溜圆,伸出两根手指:“一来,当初是俺给宋公明哥哥送信,才引出阎婆惜那档子糟心事;二来,郓城的路俺熟得很,闭着眼都能摸到宋家庄。” 晁盖捻着胡须沉吟。案几上摆着个红木匣子,里头整整齐齐码着百两蒜条金,每根都缠着红绸——这是给宋江父亲宋太公的寿礼。 “路上小心。”晁盖最终拍了拍刘唐的肩膀:“见了宋太公,就说……就说梁山上下都念着宋押司的好。” 可谁能想到,宋家庄那扇黑漆大门始终紧闭。刘唐在门前从晌午站到日头西斜,嗓子都喊哑了,只换来管家隔着门缝一句:“太公说了,梁山的礼,不受!” 回程路上,经过阳谷县时,他那张鬼见愁的脸实在不敢住店,先闷下三斤烧刀子酒,又寻了一处青楼快活快活,醉醺醺出了城,酒劲上来,寻了处荆棘草丛倒头就睡,睡醒了想出个恭,谁知,竟然有人拿着烧火棍捅他…… 真是倒霉他妈给倒霉开门——倒霉到家了! 此刻县衙前的刘唐,哪还有半分“赤发鬼”的威风?背上的血肉和衣裳黏在一处,稍微动弹就撕心裂肺地疼。 他望着地上那滩混着血水的泥浆,突然想起离山时,阮小七往他怀里塞的那葫芦酒——早知如此,该多喝两口的。 吕轼将补丁官服大袖一甩,朗声道:“诸位父老乡亲,我吕轼在阳谷就要任满三年了。按照大宋法度,不久后我就要调离阳谷,但我深知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但凡我在一天,若有恶贼在我阳谷犯案,我定将其缉拿归案,护我阳谷百姓一方平安。” 众百姓哄然称是,人人都夸赞他是阳谷的父母官,日后定能平步青云。 说起来,吕轼的确升官近在眼前,他三年任期将满,这一次又擒住梁山排名第五的大贼,那还不是大功一件? 尤其刘唐还是黄泥岗抢劫当朝一品梁中书生辰纲的大贼之一,这事要是一层一层报上去,想来吏部定会给自己考评个优等,那头上的帽子“调一调”简直是板上钉钉的事儿了。 吕轼心里高兴,一指刘唐对左右喝道:“将此贼用重枷大链,锁在县衙前石狮子上严加看管,任他雨打风吹,且待我上报东平府,待公文回转再做处置。” 吕轼没有把刘唐关入大牢,而是将他当街锁住示众,为的就是当众展示自己的功劳,这对自己的官声助力极大。 众人心中明镜似的,吕县令等待上峰回文不过是例行公事罢了,刘唐这等梁山大贼必死无疑。 衙役早就备好一副二十五斤的槐木大枷,两人抬着“咔吧”一声锁住刘唐,又用三条大铁索锁在衙前石狮子上,众百姓哄然叫好。 吕轼看向西门庆,面色和蔼说道:“前些日子你打死大虫,为我景阳冈开商路,除大害,今日又力擒此大贼,来啊,将赏银取来。” 衙役取来五百两赏银。 西门庆谢过吕轼,接过赏银后唤来几名民壮,道:“你等与武植本是街坊,我想劳烦几位做一件事。” 众民壮道:“大官人只管吩咐。” 西门庆将银子交给领头民壮,道:“武植一家被烧成白地,他自己昏迷不醒,兄弟武二郎又出了公差,只能劳烦几位街坊帮他重建木楼。” 众民壮满口答应,却不接银子,道:“什么木楼要五百两银子?” 西门庆道:“今日擒贼,非我一人之功,诸位也出力不小,多出的银子,几位分上一百两,剩下的盖起木楼,再帮武植置办好一应家具就是。” 众人顿时眉开眼笑接过银子,又拍着胸脯说一定把这事儿办得妥妥帖帖。 眼见天色不早,众百姓逐渐散去,西门庆也前往自家生药铺探望武植。 一路上,满城百姓谁见了西门庆都热情的打着招呼,赞扬他为民除害,更有大姑娘见了他脸色微红,半袖遮面,扔过来一个荷包迈步就逃…… 不过数天时间,西门庆上冈打虎、接济猎户、摆全虎宴、赈济灾民、奋力救火、力擒刘唐……一桩桩一件件百姓都看在眼里。 现在满阳谷县,谁提起“西门大官人”,都得高高挑起一根大拇指,他算是在阳谷彻底“洗白”了人品。 来到生药铺子里,经过朝奉精心诊治,武植身体并无大碍,不过是当时急火攻心晕过去罢了。 不过西门庆却为一件事犯了难,怎么安置武植夫妇? 武松不在家,他自然要照顾好武植夫妇。 如今武植木楼一夜被烧,他本是外乡人,在阳谷也没有亲友,西门庆自家府宅倒是不小,但把潘金莲也接进去住下,那……他可不敢! 锁灵又在西门庆神识中打趣:“废柴,你敢把潘金莲接回家吗?那可是手榴弹擦腚——危险得很呀!你要敢接她回家,我敢保证不出三天,武植脑袋上就有一片绿油油的大草原哦,嘻嘻。” 西门庆考虑再三,到底没胆子把武家夫妇接回府中。 怂了就怂了,他忍,也认! 末了,他想出了一个办法,在狮子楼包下一个客房安置好武植夫妇,只需等着紫石街建好木楼,两人再搬回去就是了。 武植躺在床上唉声叹气,眼泪在眼眶里打转道:“大官人,我自来阳谷,一年多起早贪黑,攒下些家当,全……全都烧光了……。” 西门庆道:“家当没了可以再挣,人还在就好。再说,一栋旧木楼烧就烧了,再建一栋也无妨。” 刘伯也在一旁告诉武植,西门庆已经请人帮他重建木楼。 武植喜出望外,哆嗦着嘴唇千恩万谢。他心里虽难受,但也明白木楼里也没什么值钱的东西,最值钱的宝贝“虎鞭酒”已经抢出来了。 他听生药铺里的郎中说了,这东西只要泡酒一个月,任谁喝了那都是猛虎附体,金枪不倒! 一坛“虎鞭酒”,在武植眼里可是无价之宝! 西门庆道:“哥哥不要着急,过些日子二郎就回来了,那时候他就成了衙门里的公人,你到明年家里再添个大胖小子,那日子……啧啧!” 武植抹一把眼泪,也觉得是如此,心情顿时舒畅起来。 西门庆唤来狮子楼梁掌柜,说武植食宿银子只管算在他账上,日后找刘伯结账就是。 梁掌柜一脸谄媚,满口道:“这点小事值什么?” 武植在客房养伤,吩咐潘金莲代为相送。 潘金莲低着头,落后西门庆半步出门,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低头绞着帕子,那帕角上绣的并蒂莲早被她揉成了残荷。 她眼里小心看着西门庆的影子,鞋尖儿总在将要踩上他影子时倏地缩回,像怕烫着似的。 “官人留步,前头……前头脏。”她忽指着青石板上一滩糕点渣,声气儿比那糕点还软三分。 西门庆回身时,她正巧抬头——灯笼的微光,斜斜切过她鼻梁,将那脸庞映成一片粉红色。 她慌得垂下颈子,却把一段白生生的后颈送到他眼底,甜腻腻地往人眼里钻。 锁灵在西门庆眼里大笑:“废柴,我听过一句话,说‘一个女子的脸红,胜过一大段对白,后来有了胭脂,便分不清真情还是假意’,哈哈,潘家娘子可没有抹胭脂哦,你说,这代表什么?” 西门庆一个趔趄,没敢说话,只是赶紧收回目光。 刚到狮子楼门口,潘金莲就低语道:“大官人慢走,奴家先回去照顾大郎了。” 说着她转身就走,却不防,西门庆也顿住脚步。 她这一迈步,绣鞋正好踩在西门庆影子的“命门”上,吓得她“呀~”了一声,身子一斜就要摔倒。 西门庆伸手扶住潘金莲的臂膀,潘金莲站稳后着福了一福转身就走,转身时裙摆扫过西门庆靴面,轻得像只偷腥的猫儿溜走前,不小心用尾巴挠了你一下。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大笑,道:“咋样,心里酥了吧?哈哈,要么,咱们大胆些,反正武松又不在家,咱们给他哥哥戴上一顶绿帽子如何?哈哈!” 西门庆冷哼一声,道:“不成,我是有妻子的人,又不是禽兽。” 想起现代的妻子银荷,西门庆的眼光不觉看向夜空,他思念女儿,又何尝不想念在ICU中日以照顾囡囡身体的妻子! 回到西门府,已至子时。 刚入寝室门,西门庆双手又齐齐钻心剧痛,手掌虎口处如同被烧红的火棒炙烤一般,痛得他指节惨白,牙关咯咯作响…… 神识中,锁灵一声长叹:“龙鳞反噬,你只能熬……对了,我必须提醒你,ICU里实在是太烧钱了,你媳妇银荷已经快撑不住了……!” “还能撑多久!” “不到一个月!” 第十七章 武都头的疑惑 龙鳞锁的反噬来得如此突然,盏茶工夫后,剧痛下的西门庆这才缓过神来。 他问锁灵:“这……龙鳞锁才化了三味药材,怎的反噬却如此凶猛?” 锁灵默然道:“反噬一旦开始就没办法停下,今后每日子时,你都会剧痛一番。而且今后你身上嵌入的龙鳞碎片越多,反噬也就越痛。” 西门庆愕然,愤愤道:“好,为了女儿,我忍,只是不到一个月,我到哪里找贪官去?” 锁灵道:“这就看你的机缘了。” 西门庆长叹一口气,恍惚间只能沉沉睡去。 随后的日子里,他在酒肆、茶楼四处打探,每每把话题向“贪官”上引时,众人却不约而同地闭口不谈。 在市井间,谁愿意谈这个?那不是没事找事嘛! 西门庆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却又偏偏无可奈何,每日里回到府上夜不能寐,长吁短叹。 末了,他想出个好办法,从自家找到一个小金元宝,呼唤锁灵:“好姑娘,你帮我个忙,把这一锭金子先送回去,交给我妻子银荷,怎么样?” 锁灵一口拒绝,讽刺道:“废柴,你这脑瓜子够聪明的啊,按你这么玩,龙鳞锁成你家快递公司了?” 西门庆挠挠头。 锁灵接着说道:“杀一个贪官,送一个东西,这是龙鳞锁的规矩,明白不?” 西门庆不死心,说道:“好姑娘,你通融通融,我心里记着姑娘您的大恩就是。” 锁灵咯咯一笑,道:“你要真想报恩,哼哼,就好好杀个贪官来,本姑娘就是锁灵,还能拆自己的台不成?” 西门庆试着又问:“这事儿真没得商量?” 锁灵叫道:“没商量,没商量、没商量……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西门庆心里难受极了。 锁灵看他难过,过了好一会儿才又说道:“这事儿爷急不得,我估摸着武松回来后,这事儿就有眉目了。” 西门庆心里终于升起了一丝希望。 锁灵又冷哼一声,道:“希望总是有的,不过你这武艺,若是遇上什么事,怕是差得远,你也不看看,抓个刘唐还得靠‘捏核桃’,我都不稀罕说你!” 西门庆满口答应:“好,从今儿起,我先打磨好这副身体再说!” 随后的日子里,西门庆只做了两件事情 第一件,每日咬紧牙关,在子时承受剧痛。 第二件,每日不断强健身体和打磨武艺。 前几日捉拿刘唐时,他不过侥幸取胜,若不是捏住了刘唐两颗“大核桃”,怕是就成朴刀下的亡魂了。 他本就有武艺底子,可惜前些年光顾着拈花惹草,身子骨都给淘虚了。 这些时日,他日日在府中打磨身体,又在生药铺里抓了许多补气强身的中药天天服用,身子骨不但逐渐恢复了元气,还越来越硬实! 每隔一段时间,他也会去紫石街和狮子楼走一走。 紫石街有他不少熟人,打虎时认识的李成等猎户,冬季打猎不易,也在此帮着武植盖木楼挣些工钱。 这些日子,武植总是笑容满面。一来住在狮子楼,好吃好喝,再不用起早贪黑卖炊饼,二来他干脆买下王婆家地皮,与自家地皮并作一处,准备盖一处大大的木楼来。 用武植的话来说:“我家二郎还不曾娶妻,大宅子盖起来,那时候媒婆还不踏碎了门槛?” 不过武植也是个心细的人,盖一栋木楼并不容易,泥瓦匠、石匠、木匠、漆匠一个都不能少,砂石、木材、石灰、板瓦这些材料,更是堆得满地都是,跟小山似的。 烦恼随之而来,紫石街人口驳杂毛贼众多,稍不留意就今天少三根檩条,明日短两桶桐油…… 武植不愿与人争执,思来想去想了个笨办法——每日夜晚,他裹着棉衣睡在工棚里防偷儿,白日里他回狮子楼补觉,换潘金莲来工地守着,一边为匠人烧水添茶,一边看守材料。 这一日,武松终于从东平府回到阳谷县。 武松在县衙交差后,一则消息飞一般传遍阳谷——武松居然被吕轼县令一举任命成县衙都头。 在百姓眼里,都头可是了不得的人物,缉捕盗贼、约束衙役、巡视全城……满县哪个商绅敢不给面子? 这一夜,西门庆在狮子楼为武松摆酒相贺,再加上武植,三人喝得痛快淋漓。 趁着酒意,武松说出了自己被提拔成都头的缘由。 原来,武松此去东平府,沿路贼寇的确不少。以东平府为例,各个州县都派人前往府城送礼,但中都、寿张、东阿、平阴、龚县等县礼物却全部被劫,只有武松这一路送礼的队伍平安抵达府城。 武植喝了一杯酒,问道:“沿路盗匪怎的如此猖狂?” 武松叹道:“若不是我拳头硬,一路硬打过去,怕也到不了府城。只是雷顺都头被暗箭射瞎了一只眼睛,自此落下残疾,所以吕县尊才抬举了我,令我接替了雷都头。” 西门庆点点头,雷顺残疾,自然做不得都头了。 酒过三巡,武植却先告退,他还要去紫石街看守工地,因为木楼接近完工,现在“丢一根木檩就白搭二百文钱”。 武松心疼哥哥,不愿让武植冬夜再去值守,武植只是不听。 末了,西门庆想出一个好主意,他与武松替武植值守一夜,一来二人还能接着喝酒谈心,二来新科都头前去值守,今后哪个毛贼敢来捋虎须? 武植憨厚一笑,心知是兄弟心疼他,答应下来回狮子楼客房歇息去了。 西门庆与武松喝酒还未尽兴,二人索性打包了两只烧鹅,提溜了两坛好酒,溜溜达达来到紫石街,挤在工棚里接着喝起来。 两人也不管北风呼啸,只管喝酒吃肉谈天说地,如同亲兄弟一般。 眼看酒坛见底,武松对西门庆道:“哥哥,我此去东平府,还有一事堵在心里,不敢对人提及,却不愿瞒着哥哥。” 西门庆问道:“什么事?” 武松一口喝干坛底剩酒,道:“哥哥不知,我此去东平府,雷都头与府衙户房典吏相熟,知道我酒量好,拉我去陪酒。筵席间户房典吏喝得大醉,问雷都头说前些日子府衙已经将金堤河决口赈灾的五千两银子全部下发,委托阳谷商会运回本县,前几日又收到阳谷回文,说赈灾银两已经全部下发给了灾民,还送来了灾民名单和签押。” 西门庆一惊。 武松接着道:“哥哥,我觉得这事……这事有蹊跷,五十里园村重建家园,不是哥哥您赌赢了秦风,给他们筹措的银两吗?” 西门庆问道:“那典吏还说了什么?” 武松摇摇头,道:“他自知失言,再没多说什么,岔开了话头。” 西门庆略一思量,心道这里面肯定有猫腻,五千两银子可不是小数,若是顺藤摸瓜,八成能摸出一个大贪官来,只是仅凭一句话又该怎么确定谁是贪官呢? 锁灵也在他神识中大叫:“废柴,想见囡囡一面吗?嘻嘻,赶紧顺着这条线深挖哦!” 西门庆点点头,知道此事急不得,对武松道:“武兄弟,事缓则圆,这事再看一看,不急。” 武松也点头道:“吕县尊如此节俭,又对我有知遇之恩,这典吏想来是醉后胡言乱语,也不可信。” 后半夜时,北风一阵紧似一阵,及至天明,路上洒落了薄薄一层白毛雪。 天色大亮的时候,有人在工棚外禀报:“武都头在吗?吕县尊唤你前去县衙,东平府回文到了。” 武松起身答应一声,回身对西门庆道:“哥哥,想来刘唐那贼命不久矣。” 西门庆看了看地上的白毛雪,道:“待我取件棉衣给刘唐送去,他在江湖上颇有名号,若是冻死了,怕江湖上嚼舌根,你是都头也不好看。” 武松道:“还是哥哥想得周正。” 当下,武松前往县衙,西门庆回府取了一件棉衣,亲自给刘唐送到县衙前。 刘唐仍被重枷粗索绑缚在衙前石狮子前示众,这些日子雨淋日晒,这条牛一般壮实的汉子,十停性命已去了六七停。 三五个孩童围在拴马桩四周,捡起小石块,嬉笑着砸向刘唐,嘴里叫着不知何人编排的儿歌——“赤发鬼,赤发鬼,见了王婆要亲嘴,先摸脸,又摸腿,喝了王婆的洗脚水,没路费,心太黑,抢完再把她烧成灰……” 西门庆敬刘唐是条汉子,随口驱散儿童,他心知东平府回文已到,无论将刘唐押解州府或是就地问斩,刘唐都是死路一条。 说到底,刘唐替西门庆背了杀人黑锅,西门庆见刘唐惨状也隐隐有愧。 他放下棉衣,又从怀中掏出一瓶金疮药放在石狮子下,点点头去了。 昨夜落雪,刘唐瑟瑟发抖斜倚在石狮子边上,满头红发结成一绺一绺,嘴上也满是燎泡,后背鲜血虽已结痂,却隐隐有黄水流出。 望着西门庆离去的背影,刘唐怪眼一翻,心道:“怎的,我赤发鬼大风大浪都过来了,难不成要死在这小小阳谷县,不成,得想个法儿保住小命。” 远远的,一声“雪梨哦~雪梨……”传来,一个衣衫褴褛的卖梨小哥挎着篮子而来。 刘唐眼前一亮,抿一抿干裂的嘴唇计上心头,暗道:“机会……终于来了!” 第十八章 两颗金牙的诱惑 寒风刀子般刮过,县衙前的青石板上结了一层薄霜。 “雪梨哦~雪梨……”街上走来一名十来岁的卖梨小哥,临近日中,他还有十几个梨子没有卖出去,想来县衙这边碰碰运气。 卖梨小哥名叫郓哥,本与武植相熟,时常结伴上街一起做买卖。 此时的他搓了搓生满冻疮的手,眼睛却不住往衙门口瞟——那几个烤火的衙役说不定能发发善心。 现在武植忙着盖房,他只能大冷天一个人走街串巷卖梨。 “小、小哥……”刘唐哑着嗓子叫,干裂的嘴唇渗出血丝:“买……买个梨。” 郓哥下意识地后退半步,鼻孔里喷出两股白气:“呸!戴枷的死囚也配吃梨?再说,你有银子吗?” 刘唐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粗铁链哗啦作响。等喘匀了气,他压低声音道:“没银子……但……但有金子!” 说着突然扭头朝石狮子底座狠狠一磕。 “当啷!” 郓哥还没反应过来,就见一个金灿灿的东西带着血丝滚到自己脚边。他蹲下身时看得真真切切,是颗大金牙! 郓哥心跳突然快得像打鼓。 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见没人注意,赶紧用脚掌先踩住金牙,又向地上扔了一个雪梨,装着俯身捡梨,指缝间扣起了金牙。 暮色中,那颗金牙在他掌心直晃眼,看得他心跳似乎都跳慢了一拍。 “梨,给我梨!”刘唐叫道。 郓哥吓得一哆嗦,金牙差点脱手。 他慌慌张张在筐底摸出个虫蛀的歪梨,刚要扔又缩回手,用袖子擦了擦梨皮上冻出的冰碴,这才扔过去。 看着刘唐一口就把歪梨啃得只剩半边,郓哥突然想起什么。 他眼珠一转,蹲下身把地上半瓶金疮药也摸进袖袋,然后扒着木栅栏,踮起脚往刘唐血肉模糊的背上胡乱撒药粉,心道:“这样你这颗金牙也算没白给我。” “可惜啊……”刘唐一边费力嚼着梨,腮帮子鼓鼓的,一边含糊不清地说道:“这金牙本是一对,今后它们就算分开喽!” 郓哥挑眉道:“你张口我看?” 刘唐一龇牙,口中果然还有一颗金牙。 郓哥道:“我再卖你个雪梨,你也用这颗金牙来换,这样两颗牙就不会分开喽!” 刘唐道:“不换,现在口不渴了。” 郓哥急得在原地打转,直搓双手。 刘唐又道:“再给你这颗金牙也行,不过你得替我跑一趟腿。” 郓哥急切道:“去哪里?” 刘唐道:“我活不了几天了,你把我的一撮红头发送到我同乡那里,让他回乡时埋了红发,就算我也回乡了。” “远不?” “不远,四五天脚程。” 郓哥一盘算,这事赚大发了,当下道:“取牙来。” 刘唐道:“你先发个毒誓。” 郓哥也爽利,当下指天画地,赌咒发愿说得又快又顺溜:“我郓哥要是说话不算数,就叫……就叫烂舌根生疮!”发完誓还往地上啐了三口唾沫。 刘唐点点头,又是“当啷”一声,磕下另一颗金牙,又扯下一撮红发交给郓哥,细细交代了一番。 郓哥擦净金牙血迹,想来不过是跑腿送一缕头发,不过十日便能回转。 算算账,他跑这一趟足足抵得上卖一年多的梨! 他当下回到家中,向城里邮驿铺细细打听了梁山方向,带了几张黑面饼子和几个雪梨,寻了个破碗假扮成乞丐,连夜出城而去。 天寒地冻,城门里流民出出进进,经过城门时,守卒突然用枪杆戳向他鼓胀的包袱。 郓哥急中生智抓起雪梨塞过去:“军爷尝尝甜水梨?” 趁对方啃梨时,他瞥见城头新贴的“缉拿梁山贼寇”告示——刘唐的刺配画像旁竟有朱砂批注“已擒”二字! 郓哥急忙缩进流民队伍,将红发包进讨饭的破碗底层。 就这样,他扮作乞丐,每日夜里宿在破庙,也死死攥着破碗睡。 他本是半大小子,穿得旧衣破裤,一路上哨卡兵丁也不拦他,只道是流离乞丐,四处讨饭求活罢了。 够了五六日,他终于远远看见一处浩大的水泊。 梁山泊到了! 时值冬日,水泊枯苇折腰,碎冰镶岸,远处蓼儿洼的残荷早被雪压垮了筋骨,只剩几根铁戟般的茎杆刺破冰面,像是要捅穿这铅灰色的天。 郓哥按照刘唐的交代,沿湖行走不过四五里地,果然看见一面写着“江湖醉仙”的酒旗,在寒风里被吹得呼啦啦直响。 酒旗红得扎眼,像泼在雪地上的一碗血。 郓哥入了酒店,店小二见是一个少年乞丐,随手把他向外轰去。 他却脖子一梗,叫道:“你家店主可是姓朱?” 小二大奇,点点头。 郓哥嘿嘿一笑,叫道:“快叫店主前来,我有大事相告。” 店小二也是伶俐人,问道:“小哥有何事寻我家店主?” 郓哥大咧咧道:“江湖上的事情,少打听!对了,先来一碗热汤面,可冻死我了!” 店小二闻言不敢怠慢,先端来满满一碗热汤面,挑起后门布帘子飞跑着去了。 芦苇荡边的酒旗在暮色中猎猎作响,这家临水而建的酒肆,正是“旱地忽律”朱贵的产业。 檐下冰凌滴着水,将门前的大木招牌洗得发亮。 郓哥吸溜着热汤面,热气模糊了视线。 一炷香的工夫,酒店后门布帘一挑,一名汉子突然走进店内。 郓哥抬头看去,只见此人一身貂鼠皮袄,清瘦的脸上长着长长的三叉黄须,正是刘唐所说的同乡模样。 “小兄弟从哪里来?” “阳谷,送东西来!” 朱贵擦拭酒碗的手突然一顿,当那缕暗红的发丝摊在柜台上时,他瞳孔猛地收缩,柜台下的手悄悄攥紧了一把匕首。 “小兄弟,尝尝新切的酱牛肉。”朱贵笑着推过青花瓷盘,指节不经意敲着桌面。 郓哥也不客气,大口嚼着牛肉。 朱贵慢慢和他拉着家常,郓哥边吃边答,慢慢地,朱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 窑姐儿、大金镯、西门庆、水火棍、血写的供状……不一会儿的工夫,朱贵将刘唐被擒住的前后事儿摸得一清二楚。 暮色渐浓时,朱贵亲自往郓哥行囊里塞了银钱。 待少年身影消失在官道尽头,他闪身掠向后门,芦苇丛中惊起几只水鸟,一叶扁舟刺破薄雾,箭也似的射向梁山深处。 船头灯笼在风中明灭,照见朱贵铁青的脸——那缕红发正被他紧紧攥在掌心。 梁山演武场外松涛阵阵,檐角铁马在风中叮当作响。 晁盖骑着高头大马,一巴掌拍在马鞍上:“好个阳谷县,小小的鸟地方,也敢动我梁山的兄弟!” 朱贵单膝跪地,抱拳道:“禀天王,那西门庆……” “管他西门东门!”阮小七猛地踢翻条凳,腰间鱼叉哗啦作响:“咱们兄弟的血也是他一个药贩子配沾的?” 吴用轻摇羽扇,目光却利如鹰隼:“且慢。此人原来是个只会吃喝玩乐的浪荡子,听说打虎时如同天神下凡一般,如今居然能手擒刘唐兄弟……” 他扇骨在掌心一敲:“怕是背后另有文章。” 林冲一身锁子甲,枪尖在演武场青砖地上划出火星:“军师多虑了。”寒光闪过,枪杆上缠的红绸如血浪翻涌,“管他什么文章,我只凭这一杆铁枪便是。” “林教头说的是!”晁盖胡子气得都翘起来了,一把抓起酒坛,仰脖子咕咚咚灌下去。 琥珀色的酒液顺着脖颈浸透晁盖衣襟,他一甩手将酒坛摔碎在“替天行道”的杏黄旗下,喝道:“兄弟齐心,其利断金,敢动我兄弟一片衣角,须问梁山刀枪答不答应!” 吴用道:“按朱贵兄弟所说时间,刘唐兄弟已被擒旬月,只怕东平府回文顷刻就到阳谷县,救人之事丝毫耽误不得。”说罢,他轻捋着胡须,安排众人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末了,晁盖大手一挥,喝道:“劫法场,救刘唐,就这么定了!” 梁山倾巢出动,这边阳谷县也调集全县衙役兵勇,准备砍了刘唐的脑袋。 东平府新任知府程万里在回文写得清楚——“梁山贼寇罪大恶极,恐沿路有失,无需押解东平府,着立时于阳谷县斩首,以息民愤……” 吕轼要的就是上峰这话,在阳谷一刀砍了刘唐最好,免得押解途中节外生枝。 吕轼连夜唤来武松,又看了黄历,定在五日后将在东城门外金堤河畔,将刘唐斩首示众,一应事务交予武松督办。 不过,当晚吕轼却告诉武松一件机密事——县里的一个梨贩子郓哥上梁山去了,想来梁山已经获悉刘唐被擒于阳谷的事情…… 原来,郓哥前去邮驿打听梁山道路,他不知道的是,小小铺兵哪敢隐瞒此事,当夜就来到县衙禀报了此事…… 吕轼唠唠叨叨,向武松交代到半夜时分,这才让武松告退。 武松刚出县衙,门外一名小厮正急得团团转,见到武松慌忙迎上来,叫道:“武都头,祸事了,快去狮子楼,你哥哥出大事了!” “啊!”武松飞跑而去。 刚至狮子楼门前,西门庆也得信赶到。 梁掌柜哭丧着脸飞跑而来,哭叫道:“二位快去客房,武植……武植遭歹人袭击,还吊着最后一口气……” 第十九章 谁抢了虎鞭酒? “最后一口气?”梁掌柜这句话像一记闷棍,狠狠砸在武松头上。 武松自小父母双亡,是哥哥武植一口饼子一口汤,硬是把他拉扯大的。 武植对他,说是兄长,实则犹如父亲一般。 如果武植死了,那几乎是灭了武松满门! 夜色如血,武松血红着眼睛,向客房狂奔而去,喉头发出野兽般的嘶吼:“哥哥……” 武松的吼声劈开狮子楼走廊的昏暗,西门庆紧随其后而入,鼻尖猛地撞上一股血气味。 客房内,武植蜷缩在床榻与矮几的夹角处,胸口凹陷下去一大块,像只被踩烂的炊饼。 潘金莲瘫坐在一旁满脸煞白,十指死死抠着武植的袖口,指甲缝里全是血丝,喉咙里挤出幼猫般的呜咽:“相……公……!” 武松悲愤跪地,蒲扇大的手托住兄长后脑——那里黏糊糊的,血和脑浆糊了他满掌。 武植的嘴一张一合,却只吐出带血的泡沫,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他的胸骨凹陷下去,每喘一口气,口中就“咕嘟”冒出一串血泡,像被扎破的猪尿脬。 梁掌柜飞奔而来,气喘吁吁一指窗外,道:“当时小二看见一个蒙面人从那边翻走了,我已经让小二速速去县衙报官。这屋里银两都在,独独丢了虎鞭酒。” “虎鞭酒……”西门庆瞳孔一缩。 武松抱着武植,只觉心口被一刀刀剜着那般痛,嘶声问道“谁干的?” “嗬…嗬…”武植的喉结上下滚动,染血的唾沫星子喷在武松脸上。 他口不能言,忽然挣起半身,左手拽住武松的衣带,提起带血的手指,右手在武松手掌心颤巍巍点了三下,似乎想写出什么字来。 手臂垂下,武植终是没有写完这个字,大脑袋一歪死在了武松怀里。 武松狼一般悲嚎起来,武植去了,在这世上他再无一个亲人! “三点水?大郎写的是一个梁字的起笔,定是梁山贼人!”梁掌柜嘶声道,“前些日子那红毛鬼刚被抓住,如今梁山贼人好大胆子,还敢来阳谷作案……” 武松的拳头捏得“咯吱”响,他盯着掌心将干未干的血渍,忽然把脸埋进兄长颈窝。众人只听见咔嚓一声——他咬碎的后槽牙混着血唾沫,全咽进了肚子里。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却不同意:“‘三点水’起笔的字多了,温、江、洗……我还说是‘潘’字呢,咦,莫非是潘金莲害死了武植?” 西门庆看一眼蜷缩在墙角的潘金莲,心里咯噔一下,心道绝不可能是她,因为这一世……自己也没勾搭她呀! 眼看武植咽了气,潘金莲不知哪里来的勇气,哭嚎着抱住武植拼命摇晃:“大郎……大郎,你怎么就去了……” “哥…”武松的嚎叫声像被刀劈开的竹子,从胸腔最深处裂出来。他忽然抓起染血的褥子裹住兄长——就像小时候武植用炊饼袋子给他挡雪。 可这次,再没人踮着脚往他怀里塞热乎乎的饼了。 锁灵在西门庆耳边幽幽道:“呜呜,太惨了,大郎多好的人呀……哎~现在他真成‘三寸丁’了。不行,本姑娘要帮帮他……” 一缕魂魄升起,慢慢拧成一股虹线,安静地投入西门庆胸前的龙鳞锁中。 这缕虹线只有西门庆能看到,武松等人谁也看不见。 “正好!”锁灵道:“囡囡在锁里也需要人照顾,武植天生忠厚老实,最合适不过。” 西门庆问道:“这回,武植灵魂不变药种子了?” 锁灵道:“变什么药种?武植为人忠厚,本姑娘才不做那么残忍的事。” 一旁,潘金莲目光呆滞,一言不发。她的指尖还沾着武植的血,那血在她指甲缝里凝成十枚小小的月牙。 她突然想起去年冬至,他蹲在灶台边吹火,灰沾了满脸,却把第一碗热汤推给她时说的那句:“趁……趁热乎……”——现在他冷了,比那碗搁久了的汤还冷,再没人结结巴巴唤她“金莲”了。 一夜之间,武植被害的消息传遍阳谷。 尤其他临死前在武松掌心连点三下,这事在坊间传得是神乎其神,添油加醋,大街小巷都在痛骂梁山贼人。 胡月还详细勘查现场,又询问了潘金莲,按照潘金莲的说法,那贼人凶神恶煞,当时不但要抢虎鞭酒,还对她动手动脚,是武植拼死挡在她面前…… 众人大哗,前几日刘唐当众招供自己“嫖”了王婆,今日梁山贼寇又来抢虎鞭酒,调戏潘金莲…… 梁山的名声在阳谷县市彻底崩坏了,人人都说梁山贼人好色,亏空了身子所以专程来抢虎鞭酒。 不过,西门庆却不信是梁山贼人所为。 晁天王、公孙先生、吴学究那几位,哪个像是对人妻室动歪念头、为口虎鞭酒杀人劫宝的下作胚子? 武松却先入为主,认定了梁山贼寇杀害了自家兄长。 他也不知梁山贼人躲在何处,直奔县衙门口,将戴着重枷的刘唐一顿好打,若不是众衙役死死抱住,刘唐怕早就一命呜呼了。 西门庆由着武松撒气,他知道武松这性子,兄长莫名被害,这太岁神早晚要大开杀戒。 连日来,武松披麻戴孝,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魂似的,夜夜守在哥哥灵堂中,一会儿哭,一会儿笑,累极了就蜷缩起身子睡在棺材前。 潘金莲连日来像是丢了魂,只知道跪在灵堂前,默默地烧纸。 西门庆夜夜陪着武松守灵,他心里却在琢磨,武植临死前,手指在武松掌心连点三下,到底是想写什么字? 难道真是个“梁”字?三点水的字可实在太多了。 停灵七日后,武植按风俗火化,火焰冲天而起,武松挺直了脊梁,如山岳般嘶吼道:“哥哥英灵不远,待葬了哥哥,我定只身闯上梁山,为哥哥讨回公道报仇雪恨!” 西门庆最清楚武松撕心裂肺般的痛,武植是他在这世间唯一的骨肉亲人了,就像囡囡是这世上自己唯一的骨肉亲人一样,他们俩都愿意为亲人付出一切。 只是囡囡还在,而武松连仇人是谁都不清楚,唯一的办法就是自己尽早找出真凶来。 怎么找?西门庆也没有头绪,他思来想去,决定从虎鞭酒入手查起。 反复盘算,只有一人曾想当众抢走虎鞭,那人便是秦风,他在府前将老虎剥皮炖肉时,秦风带着青皮前来,曾扬言要抢走虎鞭酒。 “反正得走一趟。”西门庆暗道:“秦风胆敢私吞下东平府下发的赈灾银子,背后肯定杵着一个大贪官,这事一定得查清楚!” 锁灵答应过他,铲除一个贪官,就能与囡囡相聚半炷香的时间。 无论为了女儿还是灾民,秦府,他都必须走一趟。 还有不到五天,刘唐就要当众问斩了。 武松不吃不喝不睡,夜夜守着灵堂,精神都有些恍恍惚惚的。 这天夜里,西门庆带了两坛好酒,来灵堂寻武松说话。 武植临死前在武松手掌心颤巍巍点了三下,众人都认为是“梁”字的起笔,但西门庆却觉得,不一定是三点水,也许是三个短横呢? “三个短横”就容易了,会不会是“三”字?或者“王”字,又或是“秦”字起笔? “啊!”武松听着西门庆的分析,不住点头,一拳砸在桌上,道:“秦风,一定是这厮,我现在就去抓住这厮当面质问,若真是他,看我活活剐了他!” 说着,武松大跨步就要出门。 西门庆一把拦住武松,道:“你这般直勾勾杀上门去,无凭无据,就算真是秦风做的,他岂能当面认了此事?” 武松一梗脖子,叫道:“哥哥,那怎么办?” 西门庆道:“这事,哥哥与你走一趟,不过你一定得听话,决不能鲁莽行事。” 武松红了眼眶,道:“哥哥,只要帮我寻到真凶,我的命就是哥哥的。” 西门庆点点头,道:“什么命不命的,你哥哥不在了,我就是你亲哥哥,今夜随我一同前去,咱们演一出好戏给秦风瞧瞧。” 武松攥紧了拳头,狠狠点了点头。 入夜了,两道黑影翻上房顶,一路沿着屋脊,直奔城南赌坊而去。 赌坊中乌烟瘴气,吵闹声震天响,黑压压尽是赌徒在呼喝下注。 两道黑影压低身子,绕过赌坊大厅,直奔后宅而去。 西门庆正要跃上一处屋脊,锁灵突然在他神识中叫道:“警告,警告!” 西门庆一愣,立刻拉住武松伏下身子。 “嘻嘻!”锁灵笑道:“骗你的啦~不过右边第三个瓦片是松的哦,哈哈!” 西门庆哭笑不得。 片刻之后,两人来到后宅,从屋脊阴影处探出头去。 后院天井宽阔,灯火通明,屋檐下挂着三五个金丝雀儿鸟笼,一名婀娜歌姬怀抱琵琶正在唱曲儿。 七八个汉子大马金刀坐在太师椅上喝酒说笑,为首那人腆着个大肚子,正是秦风。 两道黑影裹着黑衣,脸上蒙着黑布,慢慢在屋脊阴影里匍匐下来,正是西门庆和武松。 “不要急,现在还不是下手的时候。”西门庆交代身边的武松。 武松点点头,身子压得更低。 只听怀抱琵琶的歌姬,边弹边唱道—— “什么鸟儿穿青又穿白?什么鸟儿身披着豆绿衫? 什么鸟催人把田种,什么鸟雌雄就不分开那个咿呀咳, 咿呀咳,喜鹊穿青又穿白, 金鹦哥身披着绿豆衫,布谷鸟催人把田种, 鸳鸯鸟雌雄就不分开那个咿呀咳,鸳鸯鸟雌雄就不分开那个咿呀咳……” 琵琶琴弦响动,女子也唱得动听。 酒席之上,六七个人用手打着拍子听得起劲,县衙王允押司也在其中。 秦风喝一盏酒,站起身来大笑道:“这曲子绝妙,老子听了半天,就只听到一个‘鸟’字,哈哈”。 陪席众人大笑,把那歌姬羞得满脸通红,偏又退场不得。 秦风招招手,唤来那名女子,单指挑起她的下巴,说道:“瞧你这害羞的模样,倒有些像武植那死鬼的媳妇潘氏,哈哈,她那模样腰肢想起来就让人燥热,如今这小娘子守了寡,嘿嘿……老子早晚把她当马儿骑!” 屋脊阴影里,武松肩头一晃,大手瞬间摸向身后腰刀…… 第二十章 打出屎来也不给纸 武松肩头一晃,大手瞬间摸向身后腰刀…… 西门庆眼疾手快,一手摁住刀鞘,低声道:“不要冲动……” 武松瞪着双眼,胸膛起伏,但还是又压低了身子。 后院天井中,秦风醉眼蒙胧,放开歌姬,笑道:“你唱的什么‘鸟歌’?来来来,诸位可曾过一首洞房诗,也与‘鸟’字有关?” 王允笑问道:“秦爷快快讲来。” 秦风清清嗓子,摇头晃脑地吟诵道:“含笑带羞把灯吹,携手共进入床帷。金剑刺破桃花蕊,不敢高声暗皱眉。” 诸人笑得前仰后合,纷纷大赞此诗入木三分,犹如亲见。王允询问道:“秦爷,此诗可有诗名?” 秦风一本正经道:“此诗名为‘鸟归巢’。” 王允等人拍着桌子一阵狂笑,歌女羞得用琵琶掩面,坐立不安。 王允又道:“秦爷,你方才提到潘家小娘子,她叔叔武松可是刚坐了县衙都头。” 又一人道:“西门庆也与武植兄弟相称,秦爷也得小心提防才是。” 秦风打一个酒嗝,想起自己“滚粪太岁”的外号正是拜两人所赐,当下一拍桌子道:“怕什么,武植能死得不明不白,潘娘子就不能消失得无影无踪?哈哈!你等瞧好就是。” 众人互相瞅了瞅,都明白他话里的狠劲,只得尴尬地嘿嘿两声。 “什么西门庆、武松?在阳谷,老子就是王法!”秦风一脚踹翻酒桌,金樽玉盏砸得粉碎,他揪住身旁歌女的衣领,将烈酒直接灌进她的喉咙,“喝!给老子喝!那西门庆最多事,看老子早晚扒了他的皮,还有武松,哼哼,他嫂嫂早晚被老子压在身下!” 屋脊阴影里,西门庆与武松对视一眼。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扑哧”一笑,模仿潘金莲的口气道:“废柴,你要保护好潘家娘子哦,上一世他可是你的老相好哦,嘻嘻!” 秦风摇摇晃晃踩上案几,衣衫大敞,露出胸前一道狰狞刀疤:“看见没?老子也是死过的人,呸!这世道,不贪,难道学五十里园村那群穷鬼吃土?”突然掐住歌姬的下巴,狞笑道:“去,给武植灵堂送坛酒,就说是老子送来的‘头七礼’!” 歌姬吓得浑身颤抖,“嗯咛”一声晕了过去。 “扫兴!”秦风拍开一坛酒的酒封,向里面吐一口,叫道:“明儿多带人,老子要亲自把这坛酒送到武植灵堂,哈哈!” 屋脊上,武松身形一动就要爆发,西门庆一把摁住他肩头,低声喝道:“忍住,此时不忍,便查不到真凶?” 武松身形颤了颤,又伏下身子,咬着牙低声道:“我听哥哥的!” 秦风如此嚣张,连锁灵也听不下去了,她在西门庆神识中叫道:“废柴,待会拿住这禽兽,给本姑娘狠狠打,打出屎来也不给纸!” 西门庆闻言身子一颤,子夜到了,趴在屋顶,又一次忍受了双手虎口剧痛……他一声不吭,因为他知道,这是救女儿必须付出的代价。 夜上中天,天井中的筵席终于散去。 两盏灯笼在前引路,两个小厮搀扶着秦风,摇摇晃晃走向后宅,走进了一座池塘边上的暖房。 三更梆子响过,秦风府邸的灯笼早熄了,只剩檐角一弯残月,谁也不知道,在秦风房门对面的墙头上,无声间隐藏着两道黑影。 西门庆与武松伏在墙头,夜行衣与夜色融为一体。武松的呼吸又沉又缓,像一头蛰伏的猛虎,而西门庆则微微眯着眼。 足足一个多时辰,两人潜伏着一动不动。 “二郎,那老狗睡熟了。”西门庆低声道:“府里巡夜的更夫刚过,一刻钟内不会回头,动手!” 武松点了点头,一跃下了墙头。别看他身形魁梧,此时却轻盈如猫,落地时连一片枯叶都没惊动。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惊呼:“啧啧,好身手,他不做都头做个飞贼也是顶呱呱,哈哈!” 西门庆没理它,只是无声地跟上了武松。 两人一步步摸进秦风暖房,借着月光,只见秦风仰在榻上,鼾声如雷。 月光从窗缝漏进来,照在他那张肥腻的脸上油光锃亮。武松的刀无声出鞘,冷刃贴上他的咽喉时,秦风猛地一颤,睁开了眼。 "谁——唔!" 西门庆一把捂住他的嘴,压着嗓子,声音沙哑如恶鬼,诈道:“梁山好汉在此!你做的好事,杀了武植栽赃于我梁山——这黑锅,俺梁山可不背!” 秦风瞳孔骤缩,喉结在刀锋下滚动,冷汗瞬间浸透了寝衣。 “好汉饶命!”秦风的声音发颤。 西门庆眼色一凛,怒道:“怎的,敢干不敢认了吗?我梁山是什么人,不用爷爷们自己说,谁想栽赃到爷爷们头上,也得问问这刀子答不答应。” 武松手上稍一用力,刀刃划破秦风咽喉,一道血丝瞬间流下。 “好汉,我认,我认……”秦风吓得魂儿都快飞了,浑身筛糠道:“武植的确是我一脚踢死的,怪只怪他抱着那坛子虎鞭酒死不撒手。” 西门庆和武松对视一眼,冒充梁山好汉这一番话,本来就是诈秦风的。 果不其然,武植是秦风所杀。 现在,西门庆和武松不需要再遮面了。 两人缓缓摘下面部黑巾,秦风看清两人相貌,嘴巴张得老大,哪里敢信? 武松紧握单刀,喉头里滚出一个声音:“哥哥,你英灵不远,看我今日砍下仇人的脑袋,为你报仇!” 秦风满眼惊惧,急道:“武都头,你哥哥是我所杀,但也不是我杀的……你……你饶我一命,我有大笔银子奉上。” 武松厉声道:“要我饶你?你可曾饶我哥哥?” 他盯着秦风脖颈动脉,舌尖舔过刀锋——那里还沾着武植灵前的香灰。 西门庆一手挡住武松,问道:“秦爷,你方才说,武植是你所杀,但也不是你所杀,把话讲明白。” 武松一脚把秦风踢倒在地,喝道:“我哥哥问你话呢,说!” 秦风浑身如筛糠,跪在地上,道:“要虎鞭酒的另有其人,我也是被逼无奈。” 西门庆道:“说下去。” 秦风哆哆嗦嗦,说道:“此人二位绝对想不到,要虎鞭酒的人,正是县令吕轼,他才是披着官皮的狼。” 西门庆与武松二人满脸的不可思议。吕轼自到阳谷任职,人人都知其清廉爱民,就连一件官衣都是补丁摞补丁,他能是背后的主使者? 就连锁灵也在西门庆神识中大叫:“不可能,本姑娘绝对不信,这货肯定是死到临头胡乱攀咬,别急,待本姑娘亲自给他测测谎。” 西门庆和武松也不信,尤其吕轼刚刚提拔了武松,对他有知遇之恩。 不过,锁灵的声音却在西门庆神识中响起:“废柴,真不敢相信,这老登心跳血压个个正常,他居然没说谎,难道吕轼当真……?” 西门庆也还是将信将疑。 武松怒道:“吕县尊何等官声,岂容你这猪狗如此污蔑?”说罢,抡起刀来就要动手。 “哈哈哈!”秦风大笑起来,道:“可笑可笑,你们这两个睁眼瞎子真是可笑。” 武松的刀举在头顶一顿,恶狠狠道:“你这般说,可有证据!” “有!”秦风脖子一梗,道:“但是要看证据,你二人需答应我一件事。” 西门庆摇头道:“什么事?你既杀了武植,今天你是必死的,这事没得商量。” 秦风决然道:“那是当然,我为虎鞭酒杀了武植,自然一命抵一命,我求你二人的,是另一件事。” 西门庆点点头,道:“若不违法度伦理你且说来,但我兄弟要先看吕轼的罪证,谁知你是不是信口雌黄?” “成交!”秦风一咬牙,指了指床下,道:“床下套有暗格,里面的东西,你二人一阅便知。” 当下,西门庆手摸到床下,摸索了一阵,摸到一处凸起用力一掀,“咔吧”一声脆响过后,显露出一处暗格来。 暗格中,藏着厚厚两册黑色封皮账册。 西门庆打开账册一目十行,霎时惊得瞠目结舌。 修桥铺路、学子廪粮、孤寡抚恤、金堤河赈灾银……一处处,一页页,账册中时间、地点、金额一应俱全。 第二册账本记得更详细——何时何地贿赂东平府通判金夜壶一个;何时何地贿赂东平府户房典吏银冬瓜三个;何时何地,贿赂汴京吏部员外郎第八房小妾金佛一尊…… 武松也接过账本翻看起来,只看了两页,就满眼的不可置信。他扭头看向秦风,一脚踢在他下巴上,喝道:“就算狗官贪了这些金银,又为何要害死我哥哥?” 秦风被踢得满嘴鲜血,剧烈咳嗽起来,捂着嘴说道:“咳咳……自古财色不分家,他贪了这许多银子,身边能少得了女人?实话告诉你吧,他私下里可是青楼的大金主哦,但凡姿色过得去的,她一个也没放过。不过,如此一来可就淘虚了身子,这虎鞭酒是壮阳圣药,他能不眼馋?咳……” 西门庆合起账本,道:“秦爷,你说吧,你有什么事要我兄弟俩答应?” 秦风脖子一梗双眼不知什么时候噙满了眼泪,道:“就一件事儿,你二人有兄弟,我也有兄弟,你二人兄弟死了,我兄弟却生不如死……答应我,从吕轼老狗那里,救我兄弟出来!不然,我做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武松道:“你这等猪狗,若有兄弟也一样是猪狗。” 秦风大怒,反唇相讥道:“我弟弟秦雨才不是猪狗……这些年……我若不为吕轼四处敛财,他就要杀了我弟弟,我……我能怎么选?我与吕轼,才是真正的不共戴天!” 西门庆与武松对视一眼,秦风与吕轼不共戴天?这……岂不是阎王爷骗鬼——谁信? 第二十一章 告诉他……哥哥爱他 秦风与吕轼不共戴天?谁能信? 秦风双眼看天,喃喃道:“这事儿说起来没人信,但是,我弟弟秦雨……三年前,他可是阳谷县县学里公认的才子,他只是写了一首咏雪诗,却被吕轼污为反诗,自此……呜呜呜!” 武松“呸”了一声,自然不信。 秦风又从床头布袋里翻出一张纸来,吼道:“这是我弟弟登嵩山归来写的诗,你们看看,看看……他才十六岁。” 西门庆接过这张纸来,纸张颜色泛黄,上面用清秀的笔迹写着一首题为《观雪》的五言诗: “天低山戴帽, 白蟒吞残庙。 莫道冬无色, 檐冰作剑鞘。” 西门庆上一世开着古籍店,对古籍颇有研究,他看罢也不由摇头。 这首诗看似只是一首咏雪的风景诗,但若曲解起来,秦雨的确吃不了兜着走。 “天低山戴帽”可不就是个“嵩”字?自古嵩山就是帝王封禅之地,戴帽是想“压皇权”吗? “白蟒吞残庙”更容易曲解,嵩山是封禅之地,白蟒把帝庙吞了,与吞了江山何异? “莫道冬无色,檐冰作剑鞘”也很好顺着意思理解,冰刃藏于檐下,随时抽出来要做什么?造反吗? 西门庆心中一凛,暗道秦雨三年前秦雨才十三岁。 说破大天,这只是个十三岁的少年写出的登山咏雪诗,说他借诗谋反谁能信?谁愿信? 西门庆低声向武松讲述了这首《观雪》诗的意思,武松也沉默了。 半晌,西门庆问道:“秦爷,你弟弟秦雨现在何处?” 秦风跪在地上,哭诉道:“我今日必死,也没啥可隐瞒的了,罢了,我就全盘告诉二位吧。” 当下,秦风竹筒倒豆子一般,讲出一件事来。 原来,他这些年帮吕轼贪来的银子都运到了吕轼的书房,不过吕轼存银子的地方却隐蔽得很,谁也不知道。 秦风只知道,吕轼随身携带银库钥匙,连沐浴都不曾离身。 而且,银库里除了金银,还有一间铁囚房囚禁着秦风弟弟。 每隔三个月,秦风得送去满箱的金银,只有吕轼满意了,才会蒙上秦风的眼睛带他去银库,隔着铁门与弟弟秦雨说几句话。 西门庆眼睛一眯,心道这事儿听着太邪门了,简直不像真的。 秦风把头磕得咚咚响,苦苦哀求道:“前一阵子,眼看三个月期限将至,我却没能弄来虎鞭酒,也自然见不到弟弟秦雨,所以我才对武植兄弟动了粗……是我该死,虽说一命抵一命,但也一码归一码,二位好汉刚才答应过我,我拿出吕轼的罪证,就要帮我做一件事,对吧?” 西门庆点点头。 秦风猛地抬起头,眼睛死死盯着两人,牙缝里挤出一句话:“救出我弟弟,小人下辈子给二位英雄当牛做马!”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笑道:“干嘛等到下辈子?待会本姑娘就收了你,嘻嘻!” 秦风抬起头来,炽热的双眼看着西门庆和武松,眸子里充满期盼。 武松腮帮鼓动,点点头道:“好,若你所言非虚,我兄弟俩答应你了。” 西门庆问道:“还有一个问题,你秦风在阳谷黑白两道人头熟路子野,为何不拿下吕轼?” 说着,他单手向下一划,意思很明白——杀了吕轼! 秦风苦笑道:“这二位就不知道了,实话告诉你,汴京当朝一品蔡京蔡太师,正是吕轼的座师,他每年都有大笔银子送进汴京去。他身后站着当朝一品,我动他,那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吗?” 西门庆点点头,秦风说得没错。 秦风的脸上突然浮现出一丝笑意,伸长了脖颈,道:“该说的我都说了,动手吧!如果见到我弟弟秦雨,帮我带个话,告诉他……哥哥爱他!” 说罢,他慢慢的闭上了眼睛! 武松突地剑眉竖起,手起刀落,秦风一颗头颅瞬间飞起,鲜血染红了半边床帷。 西门庆胸前铜锁猛地一震,一片细小龙鳞悄然剥落。 与此同时,秦风的魂魄扭曲着被龙鳞锁扯出躯壳,嘴角还粘着碎银和血沫。 锁灵甩袖一卷,那魂魄“嗖”地缩成豌豆大的一粒药种。 这一粒药种壳上覆满细密钩刺,宛如微型狼牙棒头一般。 锁灵冷笑:“苍耳?这货活着就善于抱大腿,死了还要扎人……真不是好鸟。” 西门庆浑身一颤,心道:“秦风攀附权贵,可不就是像苍耳一样,用钩刺攀附路过的野兽、行人?当真是因果报应。” “呸,”锁灵啐了一口苍耳种子,对西门庆说道:“废柴,你杀的这些怎么都是不入流的小贼,啥时候能杀个大贪官给本姑娘看看?哎呀呀,本姑娘很久都没吞到贪官魂魄了,那滋味,啧啧!” 这一切,武松当然看不见也听不到。 西门庆突然一阵剧痛,几乎站立不稳,右足脚底涌泉穴中又嵌入一片龙鳞。 剧痛让西门庆眉眼缩成一团,武松赶忙扶住他,问道:“哥哥,你怎么了?” 西门庆摆摆手,尽管脚下如剜肉一般,但他知道这只是阵痛。 当下,他强忍剧痛,让武松蘸着秦风的血,在墙上写下“杀人者梁山好汉也”八个大字。 移花接木,这事儿他熟得很,就连锁灵也在他神识中笑得打跌,道:“得,梁山成万金油了,什么都能抹一抹,咯咯!” “秦风,睡了吗?再喝两杯去!”一个声音在屋外响起,正是县衙王允押司。 西门庆使个眼色,武松眼睛一瞪,翻身出了窗户,绕到王允背后,只一刀…… “噗……” 可怜王押司,就此一命呜呼。 西门庆脚上的阵痛慢慢退去,屋外远远传来打更声,二人心照不宣,当下出了暖房跃上高墙,几个起落就离开秦府。 西门庆一面疾奔,一面问锁灵道:“你怎么不收了王允的魂魄?” 锁灵“切”了一声,道:“此人一个五品小吏,身子又病怏怏的,他的魂魄能出什么好药种?龙鳞锁可不是垃圾桶,什么都要。” 西门庆点点头,不再多问。 锁灵却在他神识中大叫:“救秦雨,救秦雨,感动死本姑娘了!你若能救了他,本姑娘让你多见一会儿囡囡,从半炷香加到一炷香,怎么样?” 西门庆身子一震,他真的无比思念囡囡…… 天快亮时,西门庆和武松回到武植灵堂,武松脱了一身黑衣,哭倒在哥哥灵位前,眼泪簌簌而下。 今夜,他为哥哥武植报了大仇,心头那股为哥哥雪恨的劲儿直往上顶,可转念想到真凶还逍遥法外,又堵得慌。 因为他真正的仇人,是阳谷现的父母官吕轼。 武松摸了摸身边的单刀,血红着眼睛喃喃道:“刀啊刀,你莫着急,你还得再饮一次血!” 西门庆在一旁已经思量许久,闻言默默靠近武松,问道:“二郎,我来问你一件事。” 武松道:“我这条命都是哥哥的,哥哥只管问就是。” 西门庆挑了挑灵位前的烛芯,道:“我来问你,江湖上混的,是不是都讲究个快意恩仇,想杀就杀才够痛快?” 武松一拳砸到地上,愤愤道:“哥哥不必劝我,吕轼必须杀掉,现在我就去闯县衙宰了这狗官,大不了落草梁山就是。” 当下,武松把郓哥前去邮驿打听梁山道路,铺兵当夜就来报吕轼衙的事情告诉了西门庆。 杀秦风前,武松身为都头,自然要为县衙着想,向西门庆守着郓哥这个秘密,但现在他自然不会瞒着西门庆。 在武松想来,他先杀吕轼,再救出刘唐,大不了一走了之上梁山便是。 听了武松的话,西门庆一声大喝:“兄弟,你糊涂啊!” 武松不明所以。 西门庆道:“二郎,我问你,你哥哥为何在紫石街失火之后,要盖起两座木楼?这其中的深意,你应该明白。” 武松点点头,眼眶微红道:“我哥哥是盼着我早日成家立业呢!” 西门庆点点头,拍了拍武松肩膀,道:“闯衙杀官,杀死一县县令,你武松后半生只能亡命江湖了,这可不是你哥哥的初衷。你也看到了,当你做了都头时你哥哥有多高兴,他为什么高兴?正是因为你端起了公家饭碗,为你今后定能成家立业而高兴,对不对?” 武松点点头,一滴眼泪顺着眼角无声流下。 西门庆道:“凡事决不可逞一时之勇,如果能既杀吕轼,又保全自己的法子,为何不用?这才对得起你哥哥的在天之灵。” 武松道:“还能有这等法子?” 西门庆正色道:“我保证,听哥哥我的,这两样自然能够两全其美。” 武松狠狠地点一下头,道:“全听哥哥安排。” 西门庆道:“好,哥哥我要的就是你这句话!哥哥我今天要做件‘出格’的事,你莫要多心,后面听我安排,不可走错一步!” 武松对西门庆已经无条件信任,当下重重点了点头。 果不其然,第二日一早,在秦风和王允的死讯传遍阳谷全县的同时,西门庆做出了一件令武松和锁灵都感到极度“出格”的事来…… 第二十二章 瓮中捉鳖?谁是鳖! 次日一早,西门庆身着吕轼相赠的旧儒衫,端端正正戴好头巾,套了一辆马车直奔县衙,车厢里还装着一口大木箱。 “西门庆,你要干什么?”锁灵在他神识中大喊:“你……你要给沈狗官送礼不成?看看你那贱骨头样,这等贪官不杀等着过年吗?你居然还恬不知耻去送礼,哎呀呀,气死本姑娘了。本姑娘决定,连续三天,让囡囡渴了喝花椒水,饿了吃馊馒头!” 西门庆喝道:“闭嘴,钓鱼也得先下饵料不是?直接杀了这狗官,我在大宋如何立足?像丧家犬一样,怎么完成龙鳞锁的任务?” “哎呀!”锁灵咯咯一笑,道:“废柴,看不出来啊,你这家伙浓眉大眼还狡猾狡猾的,本姑娘喜欢,嘻嘻。” 来到县衙前,西门庆先向守门衙役塞上一锭银子。 衙役笑呵呵的入衙通报。 片刻工夫,吕轼命西门庆前往书房相见。 书房中,檀木案几上摆着一盏清茶,茶汤寡淡,浮着两片陈年旧叶。 令人惊讶的是,书房当中居然还有一口井,井口用青砖砌口,墙上挂着一块牌匾,上书“吃水不忘挖井人”七个大字,字迹遒劲工稳,泼有颜柳风骨。 吕轼身着洗得发白的官袍,袖口磨得起了毛边,正提笔批阅公文,眉头微蹙,似在为百姓疾苦忧心。 “县尊大人。”西门庆拱手立在门外,身后两名小厮抬着一口红漆木箱,沉甸甸压的扁担咯吱作响。 吕轼抬头,目光掠过木箱,又迅速垂下,继续蘸墨书写,声音温和却疏离:“西门大官人何事?本官公务繁忙,昨夜秦风和王允被杀一事想来你也知道了……哎,你若没有要紧事,就请自便吧。” “县尊三年任期将满,阳谷百姓无不感念您的恩德。”西门庆上前一步,示意小厮打开箱子:“小民斗胆,备了些土仪,权当为县尊大人饯行。” 箱盖一掀—— 一匣雪花纹银锭,银光澄亮,底下垫着那张无损的虎皮,金毛油亮,龙尾盘绕如金鞭,看得吕轼眼睛一眯…… 金银当前,虎皮当前。 吕轼却只眯着眼看了看雪花纹银和虎皮,又垂下眼皮,淡淡道:“西门大官人这是何意?本官向来心系百姓,两袖清风。” 西门庆早有准备,长叹一声:“县尊误会了!小人素知大人清廉,怎敢贿赂于您。不过是想着阳谷商户在您离任时,定会以万民伞送行,您两袖清风,怎么舍得让商户耗费万民伞的银子,所以小人先把万民伞的银子送来,提前为大人分忧。” 吕轼呵呵一笑,又问道:“那这张虎皮呢?你这张虎皮价值连城,怎的也送给本官了?” 西门庆摇摇头,一脸苦笑道:“县尊大人有所不知,自打小民打死那大虫,家中日日有人上门求购,扰得鸡犬不宁。想来想去,也只有县尊大人您这样的青天大老爷,才镇得住这猛虎化成的祥瑞啊!” 吕轼终于搁笔,目光在银两和虎皮上流连片刻,摇头叹道:“本官虽清贫,却也知‘却之不恭’的道理。罢了,这银子先存在县库,来日修桥铺路再用。” 他指尖抚过锦缎般的虎皮,忽然蹙眉道:“无功不受禄,你有什么要求,不妨明说!” 西门庆深鞠一躬,诚恳道:“小可只是一介商贾,家中虽经营着生药铺子,但官面上却无一人庇护,县尊大人您在阳谷为父母官,我尚能做些安稳生意,但是您离任后……” 吕轼点点头。 西门庆接着说道:“吕大人,若接任您的县令翻旧账呢?说来惭愧,您也知道,我打虎之前做了许多亏心事,糊涂事,不怕一万就怕万一。” 吕轼一笑,放下心来,心道此人倒也目光长远。 他暗自思量,马上就要离任了,昨夜却又出了秦风被杀一事,想来也会传到上峰那里,自己治下连出恶性案件,怕……还得出血才能过关。 若此时收了西门庆的银子,一来风险极小;二来秦风被杀正要用一笔银子去东平府堵嘴;三来这张无损虎皮实在难得,待蔡京太师明年大寿时送上这份贺礼,听闻他老人家有风湿…… 想到这里,吕轼点点头,道:“也难为你考虑得周全,这样吧,你先是打虎有功,擒拿刘唐又立下大功,县衙里王押司昨日……唉,县衙大小事务总得有人料理,这样,你就接了王允押司的职位吧,一县押司虽无品级,但也算入了公门,本官离任后,你也方便日后与新任县令多多亲近,如何?” 西门庆“大喜”,当即躬身致谢。 吕轼一笑,指着书房当中的井口道:“本官赠你一言,既为押司当牢记‘吃水不忘挖井人’,做了公家人‘水’从何来?老百姓就是‘挖井人’,你可明白?” 西门庆当然明白其中的含义,吕轼这是提醒他,自己才是他的“挖井人”? “明日你就来县衙报到,本官自会任命你为县衙押司。”吕轼道:“还有一件事,你武艺精熟,过几日斩首刘唐时,你与武松一同前往保护法场周全!” 当下,吕轼又交代了西门庆许多事务,他弓着腰一一答应下来。 吕轼果然没有食言,第二日就任命西门庆为阳谷县押司。 接连几日,西门府前车水马龙,前来送礼拜贺的人络绎不绝,但西门庆却统统避而不见…… 谁也不知道,一出更大的好戏即将上演。 当然,这几日一到子夜,西门庆也不好过,出了两手痛成鸡爪状,左足涌泉穴的剧痛,每每让他疼出一身大汗。 他唯一的办法,就是坚持、坚持……再坚持…… 日出日落,西门庆在征得武松同意的前提下,于药谷后岗寻了一处山清水秀的地方,将武植安葬。 武松哭成了泪人,西门庆肃立一旁,心中也满是不忍。 这一日,终于到了刘唐行刑的日子。 听说要在城外砍那红毛鬼的头,老百姓一大早就把东门外挤得水泄不通。 城门外,早已建好一座一丈多高的断头台。 昨夜里就阴云密布,到天亮更是灰蒙蒙一片,压得人心头发沉。可怪的是,老百姓反倒觉得这阴沉沉的天气,最配得上砍头见血的日子了。 人群中,就连身着孝衣的潘金莲也来了,挤在人群中如一朵俏生生的小白花。 县衙两旁道路上的柳枝上凝着霜花,在晨光中泛着冷冽的银光。突然三声炮响震落枝头冰凌,百余衙役押着囚车碾过结霜的青石板路。 “让开!都让开!”为首的班头挥动水火棍,棍梢扫过围观者的鼻尖。 囚车里,刘唐乱蓬蓬的红发沾着草屑,大声咒骂:“直娘贼!爷爷做鬼也要啃你们的骨头!” 人群中有人道:“门牙都没了怎么啃?” 众人大笑。 新搭起的断头台高两丈,宽五丈,刽子手正用粗布擦拭着鬼头刀。 不远处土丘上,吕轼身着补丁官服端坐案前,身后西门庆一袭月白直裰,与武松分列吕轼身后。 “胡主簿,时辰到了吗?”吕轼指尖轻叩案几。 “午时三……”县主簿胡月的尾音突然变调。只见东面官道上,十余个挑夫扛着枣筐横冲直撞。为首的虬髯汉子铜锣一敲,满筐红枣突然铺天盖地洒向衙役。 班头刚举起棍子,忽觉脖颈一凉。扮作挑夫的晁盖反手抽刀,刀背上的九环叮当乱响。枣筐底寒光乍现,七八柄朴刀已架上官差咽喉。 河堤西侧突然传来芦苇断裂的脆响。 五辆满载青蒿的板车竟撞开栅栏,车把式扬鞭甩出银蛇般的弧线——鞭梢扫过处,三个衙役捂着眼睛惨叫倒地。林冲摘下斗笠,枪尖挑飞迎面射来的弩箭,一踏木车架板腾空而起,大鸟般冲向断头台。 “水里也有贼!”不远处,金堤河面突然炸开浪花。 阮小二从水里跃起时,嘴里咬着匕首。 他身后两个“渔夫”甩出飞爪,铁钩深深抠进断头台的木板。 “好好好,果有贼人劫法场!”土丘之上,吕轼不惧反乐,点头道:“西门押司当真好算计,本官立功发迹只在今日!” 再看这片法场,四处呼喝厮杀不断,又有人放起火来,冬日城外四处野草烧起来,火苗蹿得一丈多高,借着风势越烧越大。 晁盖等群雄合力,终于杀上断头台,林冲手起枪出,正扎在刽子手咽喉上,再大喝一挑,将尸身挑飞断头台。 三阮抢到刘唐身后,短刀削断绳索,却见刘唐双腿上居然锁着两条粗铁链,连在断头台粗壮的木柱上。 晁盖等人二话不说,围住木柱乒乒乓乓砍起来,却一时半会哪里砍得断? 土丘上,吕轼举起手来大叫一声:“上火箭!” 土丘下,十数名兵丁弯弓搭箭,点燃箭头,箭头直指断头台。 断头台上,群雄堪堪砍断木柱,背起刘唐。 “哈哈哈!”吕轼放声大笑,手指虚点晁盖道:“住手,你等毛贼也不看一看,断头台下藏着什么?” 晁盖等人大惊,三阮向断头台下一个探头,眼见木板下藏着密密麻麻的陶罐,揭开一看大叫:“晁天王,下面全是火油!” 吕轼叫道:“晁天王,今日你自投罗网,又怪得了谁?断头台左角,放着一堆铁镣铐,你等相互铐上就是,免得本官自己动手。” 晁盖等人面面相觑,人人慌了神。 “只要我一声令下,断头台就是一片火海,一只鸟也逃不出去!”吕轼伸出三根手指叫道:“只数三声,我立时下令放箭。” 兵丁将火箭弓弦拉成满弓,只待吕轼一声令下,晁盖等人惊得面色惨白。 “三……” “二……” “一……” 第二十三章 两面针?两面人! “一”字声音未落,突的破风声骤起! 一杆长枪笔直飞来,不偏不倚“扑哧”一声,斜斜自上而下贯穿吕轼胸膛! 强大的力道下,枪杆嗡嗡颤动,将这位县尊老爷死死钉在地上。 长枪透胸而过,吕轼斜着身子嘴角雪沫大蓬大蓬流出,远远望去,组成一个血腥的“”字。 “啊,梁山贼人杀害吕县尊,来啊,与我并肩子上,把他们砍成肉泥!”西门庆眼睛都红了,一声大喝抽出腰刀,风一般卷上断头台。 断头台另一侧,武松也手持哨棒跳上台来,两人合并一处,直取晁盖。 土丘前,弯弓搭着燃烧箭头的兵士集体傻了眼,一来吕县令瞬间被杀,二来押司和都头齐齐冲上断头台,这箭要是放出去,台上势必火光冲天,这还怎么放?谁敢放? 断头台上,晁盖与西门庆斗在一处,西门庆看似刀刀凌厉,实则只是花招,他一边舞刀,一边低声道:“晁天王,天下英豪本是一家,为天下苍生计,你等速速离去。” 晁盖一怔,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西门庆单刀一摆,又压低声音说道:“晁天王,方才掷枪杀死狗官就是我兄弟武松,那狗官人人得儿诛之。我兄弟武松与宋江有旧,我二人专设这计中计,不然救不得你等好汉。” 晁盖等群雄,在黄泥岗智取生辰纲后事情败露,本就是宋江冒死送信,这才躲过大队追兵逃了一条性命。 此时听西门庆说他们与宋江有旧,晁盖自然深信不疑。 西门庆看也不看晁盖,又向武松大喝一声:“不要放走一人,杀,为吕县尊报仇雪恨。” 武松大声应允,挺哨棒与林冲战在一处。 双方战了几合,眼看众官兵从四面八方而来,就要团团围住断头台。 西门庆低声道:“晁天王快走,向金堤河岸边去,芦苇荡中藏着一艘快船。” 说罢,西门庆向武松使个眼色,两人跳下断头台,大叫:“梁山贼寇依多取胜,算什么好汉!” 晁盖双眼赤红,大叫:“风紧,扯呼!”当先跳下断头台,带着群雄径直杀向金堤河畔。 群雄合于一处,以林冲为箭头,直向河畔杀去,衙役兵丁哪里挡得住?不过片刻功夫,群雄奋力杀至河畔,芦苇荡中果然隐着一艘快船,撑竿、船桨一应俱全。 众人三下五除二,放船入河。 阮小二撑竿,阮小七划桨,阮小五掌舵,快船如箭矢一般冲入河心……众兵丁追至河岸边,眼看追之不及。 河心雾气中,晁盖仰天大叫,与众人抱头痛哭,道:“若无西门押司,我等今日定死在这金堤河边了!” 众人都垂泪道:“西门押司大恩大德,我等永生不忘。” 晁盖道:“西门押司还是官身,我等当守口如瓶。” 众人含泪,齐齐称是。 再看城门外,土丘之上,冰冷肃杀。 西门庆作为吕轼亲手提拔的押司,满脸悲容俯下身子,先缓缓放平吕轼,又慢慢拔出吕轼胸前长枪,亲自为他整理衣衫遗容。 只是谁也没有看到,他袖子里手腕一勾一缩,吕轼腰间挂着的那把钥匙就悄没声儿地滑进了他的袖筒。 铜锁在西门庆神识中咯咯一笑,向吕轼伸出了无数看不见的黑色触手,叫道:“一面青天,一面黑心,这狗官当真是好药材!” 当然,这一切除了西门庆,其他人是看不见黑色触手的。 龙鳞锁骤合,吕轼的魂魄,被撕扯着吞入龙鳞锁中,“刺啦”一声,锁灵划裂他的灵魂,左半边渗出清露,右半边溃烂流脓,反差如此明显。 “啊!下官冤……” “不……不……!”吕轼的魂魄嘶声挣扎。 龙鳞锁龙口张开,一阵撕咬,将吕轼灵魂吞下,滚出几粒褐色种子,形如虫卵,腥气扑鼻——正是两面针的种子。 锁灵道:“两面针映衬吕轼这‘两面人’,最合适不过。” 西门庆捏起一粒种子咬破,苦汁瞬间刺得舌根发麻,道:“好个清官……连魂魄都苦得装模作样!” 突的,他左臂腕关节阳溪穴剧痛,一片龙鳞无声间嵌入,仿佛有虫子在嘎吱嘎吱啃他的骨头。 剧痛之下,西门庆额头冒出一层白毛汗,却依旧难以抵挡这撕心裂肺的痛。 “忍住!”锁灵叫道:“你以为有品级的贪官这么好杀?有品级的官员都是传说中的‘文曲星’、‘武曲星’,每杀死一个品级贪官献祭龙鳞锁,你也必然遭受反噬,天下哪有免费的筵席?” 西门庆强忍剧痛,问道:“这般痛下去,等我周身穴道遍布龙鳞,怎么完成任务?” 锁灵厉声道:“等,必须等,等到有人能帮你。” 西门庆痛的声音都变了音:“这人……这人是谁?” 锁灵喝道:“本姑娘也不知道,这得……看你的机缘了。” 足足半炷香工夫,剧痛感才逐渐散去。 兵士衙役亲眼看见西门庆眉心搅成一团,都以为他是对吕县令的死太过伤心才过于悲痛,但谁也不知道,他是因为阳溪穴嵌入龙鳞而正在忍受剧痛。 龙鳞锁中,两面针种子隐入泥土中,片刻功夫就自土中钻出两片嫩叶,这叶子爷奇特,一面遍布尖刺,一面青翠光滑。 两片嫩叶迎风簌簌抖动,似乎在声声讨饶。 锁灵厉声笑道:“饶了你?你想得美。你让治下百姓受了多少苦,那你就吃多少苦吧,哈哈!” 一阵寒风吹过,西门庆不由打了一个寒战。 在他身前,兵丁衙役死伤大片,野火在芦苇荡中卷着火舌肆虐,黑烟直冲云霄……前后不过一炷香的血战,断头台前却一片狼藉,死伤无数。 吕轼县令死了,衙役四处寻找县主簿胡月,毕竟这种非常时刻,阳谷县需要一个话事人。 一番寻找,胡月他正躲在芦苇丛中,裤腿上一片尿渍,他居然被吓尿了裤子。 眼见梁山贼人退去,吕轼被杀,胡月此时成了阳谷县里最大的官儿,这时又抖了起来,指挥这边灭火,那边救人,俨然成了阳谷主心骨…… 夜色朦胧,胡月才与众人一同回到县衙,武松身为都头,自然在城墙上彻夜值守。 刚回县衙,胡月就急得在原地直打转,搓着手唉声叹气。 刘唐被劫,县令身死,衙役兵丁伤亡不小……这事如何上报东平府? 尤其吕轼已死,上峰震怒之下,难道要他胡月背起这口黑锅来? 偌大的县衙中堂,胡月急淂像热锅上的蚂蚁,只得召来西门庆商议。 谁让西门庆是新提拔的阳谷县押司呢?上报文书本就是他的分内之事。 西门庆也果然没让胡月失望,他略一思量,道:“这事只能这样写。就写贼人势大,聚众穿州过县而来,知县老爷身先士卒,率全体上下奋勇抗贼,不幸中暗箭所亡,临死前仍大呼杀贼报国……” 胡月一愣,只听西门庆接着说道:“阳谷县衙役兵丁舍命毙贼数十名,伤贼无算,贼众落荒而逃,经此一役,阳谷深知兵丁不足之隐患,恳请募资组建义军,上报朝廷下安黎民……” 胡月听得嘴都咧到了耳朵根,连声道:“妙!妙极!快,快按西门押司说的行文上报!”。 如此行文,一来可保吕轼名节,二来可保上上下下的官位,三来贼人穿州过县而来,沿途官府难道都是摆设?岂能不背点责任?四来组建义军,上面若是同意总淂拨些银子,岂不又多了一桩雁过拔毛的好事? 至于“毙贼数十名”中尸体哪儿去找?这就容易了,今日法场死人不少,拉到城外乱葬岗烧了就是,谁还去数数烧出几堆黑灰不成? 胡月眉开眼笑,立即据此成文上报东平府。 西门庆道:“主簿大人,小可还有一个建议。” 胡月大模大样坐在吕轼的老位子上,跷着二郎腿直晃悠,得意洋洋笑道:“西门押司只管说,只管说!” 西门庆道:“阳谷城小墙矮,秦风、王婆都死在梁山贼人刀下,如今梁山贼人吃了大亏刚刚退去,不过贼人狡诈,须防他们再杀个回马枪,胡大人如今是整个阳谷县的主心骨,安危何其重要……” “有道理!”胡月一拍脑门,暗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 他在中堂来回踱步了好一会儿,说道:“西门押司说得极是,若梁山贼人去而复返,县衙首当其冲。这样,县衙大小事务,由西门押司暂且管理。你连景阳冈上的大虫都能打死,贼人准不敢来。” 西门庆一笑。 胡月又说道:“本官……本官今日也被梁山贼人踢了一脚,先在家静养些时日。” 这世道,自己的小命比啥都金贵! 胡月怕了,他的办法很简单——西门庆在县衙驻守,自己回家“养伤”避险。 这不明摆着吗?功劳归上头,黑锅让下边人背,这道理谁不懂? 西门庆张大了嘴巴,“惊愕”道:“这……胡主簿,这怎么行?”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大笑:“哎呀呀,废柴你装得真像,你不就盼着独占县衙吗?哼哼,是瞧上吕轼的藏银了吧,哈哈,这算盘珠打得哗哗响哦!” 第二十四章 公正“镰”明? 胡月摆摆手,对西门庆道:“就这么定了,你就住在县衙,不得有误。” 他心中惧怕梁山杀个回马枪,当下急匆匆离了县衙。 这边胡月前脚刚走,西门庆后脚就呼唤锁灵,立即提审吕轼魂魄。 铜锁中,粗大的闪电像鞭子般抽打在两面针上,爆出刺眼的蓝光。 “滋味如何?”锁灵笑道。 鞭影如蛇,抽得吕轼魂体扭曲,两面针种子上抽搐着溅起铜锈般的星火,在黑暗中烧出一股股焦臭,两面针不住哀号,口中女菩萨、王母娘娘等等一阵乱叫。 锁灵抽得更起劲,道:“乱叫什么?以后叫称本姑娘‘小姐’,称西门押司‘主公’。” “是是……”吕轼所化的两面针惨叫声不绝于耳,连连求饶喊道:“小姐,银库就在书房里,莫打了,莫打了,我这把老骨头可禁受不了啊……” “书房?”西门庆一头雾水,吕轼的书房他送礼时去过,不过数丈见方,屋内还有一口井,难道说还有暗门? 不过,很快西门庆就不得不佩服吕轼的缜密了。 银库居然在书房的水井中。 西门庆按照吕轼的指引,低着头向水井中望去。 井口黑黝黝的,像一张黑色的大嘴,扔下一块石头,片刻后传来水花四溅的声音。 听声音判断,水面约在井口下五丈左右! “银库,在水井下面?”西门庆一头雾水,只能再次询问吕轼。 吕轼所化的两面针瑟瑟发抖,发誓道:“主公,银库就在井口下,距离水面一丈,有一处暗门,我若说谎天打五雷轰!” 锁灵冷笑道:“哼,算你识相,借你个胆子你也不敢撒谎!” 按照吕轼的指引,西门庆小心翼翼踩着井壁暗环入井,距离水面还有一丈高的时候,井壁上凹进一扇铁门。 如果从井口朝下看,那是什么也看不到的,只有亲自沿着井壁来到井下,才能看到这扇铁门。 铁门布满锈迹,上面安着一个铁十字形的门把手,门把手中央露出一个钥匙孔。 西门庆身子前探摸出钥匙,准备插入钥匙孔。 “慢,主人不可!”吕轼在龙鳞锁中叫道。 “怎么?” “先转动铁十字门把手,左转两圈,右转三圈,然后再插入钥匙!” 锁灵叫道:“老小子,你这是找死啊,一次不把话说完?” “噼啪”几声电鞭声传来,吕轼所化的两面针被抽得惨叫连连,“小姐……小姐,我这也是好意,主公没见到铁门,我怕我说不明白啊?” “噼啪”声略停了一下,又急促抽了起来,锁灵叫道:“说不明白?那就该打!” 西门庆摇摇头,按照吕轼的说法,将十字门把手,转两圈,右转三圈,然后插入了钥匙! “咔吧”一声,铁门打开了。 铁门打开的刹那,西门庆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银库内,四壁点着长明灯,金银珠宝堆的冒尖儿,那光儿晃得人差点睁不开眼。 雪花纹银堆积如山,血红的珊瑚树斜插在青瓷缸里,墙角堆着成堆的西域毡毯,金银器随便拢做一堆,居然还有一个金夜壶金光闪闪……银库正中是一张巨大的虎皮上,一旁摆着虎鞭酒,围绕酒坛用一锭锭金锞子摆成四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公正廉明”。 锁灵在耳边嗤笑道:“这狗官,贪来的银子也要作秀?废柴,这老狗连尿壶都比你宅子贵~居然还敢自称‘公正廉明’?姥姥的!” 吕轼所化的两面针唯唯诺诺解释道:“小姐有所不知,“公正廉明”还有另一层意思。我的理解是,公指公堂之上,正指要装得一本正经,廉是说判案要举起镰刀,明是说要用镰刀收割明晃晃的金银,这才是为官之道。小姐您看,我手摆的‘镰’字金锭可是带‘釒’的。” 西门庆定睛一看,果然是“公正镰明”四个大字。 他心底不禁一颤,心道这四个大字,恐怕才是大宋朝许多官员的座右铭吧。 他拿起一锭金元宝,问道:“你在阳谷为官不到三年,贪了多少银子?” 两面针一阵扭曲,心虚道:“也没多少,本官……” “啪”的一声,锁内一道电光劈下,疼得两面针龇牙咧嘴。 锁灵阴恻恻道:“你还敢自称‘本官’……?” “是是!”两面针吓得一哆嗦,改口道:“本……本药……也没贪多少银子,大概七八万两吧。” 西门庆心中一震,暗道古书上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这话还真没错,别说知府了,就连一个小小县令两三年都能贪污七八万两银子,对普通百姓而言,这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锁灵“呸”了一声,又是一串电鞭劈下,吕轼所化的两面针连连求饶。 西门庆向锁灵道:“你答应过我,若是我杀死有品级的官员,就帮我送东西给银荷,对吗?” 现代ICU可是个吞金兽,普通家庭根本承受不起,他心里挂念着妻子呢,想送些东西回去。 满眼金银,囡囡ICU续费应该不成问题。 “可是,可是……”锁灵此时却扭捏起来,说道:“废柴,我现在的魂力,只能替你送一丁点儿东西回去,多了重了我都承受不住。” “一丁点?一丁点是多大?” “大概你小指头那么大的东西,还不能太重。” “就这么点?” “龙鳞锁很公平,你的身体嵌入的龙鳞还少,自然能传送回去的东西个头就小。” “这也太……” “规矩如此,若是你今后全身穴道嵌满龙鳞,那你就是传送个‘兵马俑’,我也做得到,嘻嘻!” 西门庆彻底无语了。 小指头大的东西,连一个茶盏也传送不回去,就算是纯金又能值多少钱? 神识内,吕轼所化的两面针谄媚地说道:“禀报主公,这银库里有一个物件,个头不大,也不重,但值钱得很。” “哦?”西门庆喜道:“在哪里?” 两面针道:“就在珊瑚树下的青瓷缸里,有半块‘李墨’,价值不菲。” 西门庆上前翻找,果然在瓷瓶中寻到手指大小的一块黑墨,拿在手里暗香流转,甚至泛出阵阵紫玉光芒。 两面针又道:“这块墨出自南唐制墨名家李廷珪之手,文人都称其为‘李墨’,南唐后主李煜、宋太宗均专藏李墨,苏轼曾得宋仁宗赏赐一小块,作诗‘墨成不敢用,进入蓬莱宫’。” 西门庆穿越前是古玩店老板,对“李墨”也略知一二,古籍记载“黄金易得,李墨难求”,现代似乎只有台北故宫博物院藏有标注“李廷珪墨”的墨块。 当然,即便是这块“李墨”,也说不清是真是假。 两面针低声说道:“本……本药也是偶然得之。” 锁灵问道:“这等物件,你怎能‘偶然得之’?老老实实说来!” 两面针瑟瑟发抖,说道:“两年前的时候,阳谷县有一个大商绅,家里经营着一个偌大的绸缎庄子,家里只有一个独子。不知怎的,这独子欠了一屁股赌债不敢回家,在客栈里偷盗银子杀害了客栈一个书生,后来我审理此案时,他父亲为保住独子,就被我讹诈来了这块‘李墨’……” 两面针还待讲下去,不妨一边秦风所化的苍耳气的枝叶乱晃,插口道:“小姐,别听他胡说八道,这事儿前前后后,都是他做的局,害得那家人家破人亡。” “哦?你来说。”锁灵冷笑道。 秦风所化的苍耳稳住茎叶,叫道:“那家商绅的儿子,就是吕轼让我骗到赌场去的,先让他赢点小钱,后来一步步做局,让他一夜之间欠下万两赌债。吕轼又让我怂恿他去客栈偷盗,再将一个死囚杀死冒充客栈书生,诬陷他偷盗杀人,他爹就这一个儿子,还不是倾家荡产,要啥给啥?” 锁灵大怒,当下又“赏”了吕轼二十电鞭! 吕轼一边求饶,一边继续邀功:“小姐,别打了,别打了,不管这‘李墨’如何得来,如今都归了主公不是?小姐您不知道,当时我试着研磨了‘李墨’一个小角,当真香气阵阵,色如黑玉,堪称价值连城。” 西门庆点点头,将“李墨”贴近胸前龙鳞锁,道:“就此物吧,把它交给我媳妇。” 锁灵叫道:“好嘞!” 龙鳞锁一震,龙口瞬间张开,吐出一片旋涡,龙口闭合刹那,墨块表面突然浮现银荷虚影——她正颤抖着手将注射器扎进女儿手臂! 龙鳞锁突然急剧颤抖! 锁灵急喝:“快用你的血喷上去,不然龙鳞锁顶不住了!” 西门庆猛咬舌尖,鲜血喷在铜锁上。血雾裹住墨块时,虚影中银荷突然抬头,仿佛感应到什么般握住手上的婚戒。 “是你吗?是你吗?”虚空中,他妻子银荷抬起下巴,对着虚空哭喊。 “撑住啊!”西门庆嘶吼着将李墨一把推过去…… 裂隙轰然闭合,龙鳞锁恢复如初。 锁灵喘着粗气道:“废柴……你媳妇多难啊,你……你一定要完成龙鳞锁的任务!” 西门庆重重点了点头。 妻子和女儿,是他这一生的责任,哪怕舍了性命也要坚持,坚持,再坚持! 锁灵气息稍平,说道:“废柴你放心,这块墨要是上拍卖会,啧啧,怕是值不少钱。” 铜锁中,吕轼所化的两面针见李墨终于传送过去了,觉得自己立了一功,喜得浑身直颤。 西门庆扫视银库四周,冷冰冰地问它道:“秦风的弟弟秦雨呢?听说这银库还有一间铁囚房?” “铁囚房?”锁灵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在西门庆脑中响起,“废柴……别……别过去!那里面……呕……是地狱!” 第二十五章 谁道囚室是绝境? 西门庆的话,让吕轼所化的两面针浑身一震:“主公,您连秦雨的事儿也知道呀!” 事到如今,两面针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它颤声道:“主公,这银库本是上下双层,秦雨在下层。” “且慢!”锁灵叫道:“这一屋子金银财宝怎么办?” 西门庆道:“太多了,慢慢运走就是。” “兵荒马乱的,万一丢了呢?”锁灵咯咯一笑,道:“不如本姑娘费心先收着也好。” 不等西门庆说话银库内骤然卷起一股青铜色的旋风。 “哗啦啦——” 成箱的金锭银锭凌空飞起,珍珠翡翠叮当作响,连虎鞭酒也腾空而起,尽数投向青铜锁的龙口中。 锁灵一本正经说道:“金银在世上惹下多少祸端,不如让本姑娘代为保管,嘻嘻!” 西门庆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听着锁灵那假正经的调调,忍不住嘴角一扯,说道:“让你传送东西给我妻子,你只能传送‘一丁点儿’,现在你倒狮子大张口了。” 锁灵嘿嘿一笑,道:“看你说的,见外了不是?再说,龙鳞锁吞噬药材太少,我得让它们快快长大,有银子才有养分啊!” 西门庆哼了一声,他并不信锁灵的说辞,认为她不过是贪财罢了。 锁灵仿佛看出了西门庆的心思,索性说道:“废柴,人要吃饭对吧,你以为天地龙鳞锁作为大宋的国运锁能不吃东西?实话告诉你,它也得吃,食物就是金银财宝,明白不?” 西门庆还是半信半疑。 锁灵好像猜出了西门庆的心思,叫道:“废柴,你说我说得对不对,哼哼,囡囡可还在铜锁里呢哦,哼哼!” “是极。”西门庆赶紧拱手,道:“姑娘高义,这些俗物合该归入宝锁,方能……呃,吃饱……还能……滋养天地正气!” 锁灵咯咯直笑道:“废柴,算你识相!” 金银珠宝直飞龙口,龙鳞锁满足地震颤,发出饱嗝般的嗡鸣。 “这个给你!”一柄带鞘短刀飞向西门庆,锁灵道:“龙鳞锁只收金银,不收兵器。” 西门庆接过短刀,拉出刀身只觉冷气森森,刀身密布芝麻花纹,当真是一把好短刀。 他顺势将短刀收入袖中。 也就是一盏茶的工夫,刚才还满坑满谷的银库,被那铜锁旋风卷了个精光! 西门庆笑道:“走,该去看看秦雨了。” 在两面针的指引下,他转过银库一处拐角,顺着向下斜坡又来到一处厚实铁门前:“主公,秦雨就在里面了,只是……” 西门庆站在门外,他知道自己所站的地方,就是秦风生前经常站立之处了。 秦风曾言,他一旦完成吕轼敛财任务,就能蒙着双眼至此,与弟弟秦雨说说话。 西门庆拍了拍铁门,问道:“秦雨,你在吗?” 门内一声轻声答应,道:“哥哥,是你吗?怎么你声音变了?” 西门庆一顿,淡然道:“你哥哥秦风出远门去了,托我前来看望你。” 门内“嗯”了一声,再无声音。 神识内,两面针提醒西门庆:“主公,还是用刚才的钥匙才能打开铁门。只是,您得心里有个准备,秦雨他……您还是自己看吧。” “咔吧”一声门锁打开,西门庆推开沉重的铁门,一股混着腐酒与血腥的恶臭扑面而来。 幽暗的长明灯下,映出墙角一只青瓷酒缸——坛口竟“长”着一颗人头! 那头颅干瘪如骷髅,稀疏的头发黏在坛沿,眼皮被粗线缝死,只留下两道漆黑的血痂。听到响动,人头眼珠看向西门庆,问道:“你是谁?” 这声音,竟是秦雨。 铜锁内,秦风所化苍耳大喝一声,枝叶张开化作一张人脸,疯了一般咬住两面针,大喊:“老匹夫,你怎敢如此对待我弟弟!” 两面针大叫:“你弟弟说要上汴京告御状扳倒我,我能怎么办?……我……松嘴,快松嘴!” 苍耳哪里啃松嘴,死死咬住又撕又扯,如同疯狗一般。 一旁,王婆所化蛇莓叫道:“老身一辈子坑人无数,但也从未见过如此狠辣手法,你还不如直接杀了他呢!” 锁灵一声冷哼,道:“这狗官当真狠毒,杀了秦雨,他怎么控制秦风为他敛财?” 一道炽热闪电劈下,分开苍耳与两面针的种子。 秦风所化苍耳嘶吼痛哭:“主公,求求你,请最好的医生为我弟弟诊治,他……他才十六岁啊!” 两面针翻翻白眼道:“医不好的,你们兄弟俩若是听话,本……本药又何必下此狠手。” 西门庆看着眼前的一切,那股深埋在人骨子里的恶意,激得他后背起了一层冰凉的寒毛。 青瓷酒缸中,秦雨吹一吹额前的乱发,居然一脸轻松,向西门庆问道:“这位哥哥怎么称呼?” 西门庆报上姓名,略一犹豫,只说自己是秦风的朋友。 他不是有意隐瞒,只是眼前的秦雨太可怜,也太让人惋惜了。 秦雨露出诡异的笑容,头颅在酒坛上微微晃动,脸上浮起一个怪诞的微笑,缓缓说道:“西门哥哥,你心里可怜我吗?你可别这么想,你可知道这方寸囚笼,才是我真正的‘道’。” 西门庆眼睛一抬,不明白秦雨的意思。 秦雨接着说道:“西门哥哥,你看着大千世界,有人守着青灯古佛一辈子,连佛法的门都没摸到;有人躲在深山里熬白了头发,照样参不透天是什么东西,也有人被困在一隅之地,就好像‘锁中人’一样,可是,他们又怎么明白什么是“锁”?”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颤巍巍道:“这……这……他说‘锁中人’是在说我吗?” 秦雨说道:“吕轼以为锁住我的四肢,却不知我以舌抵上颚,日日叩问天机。西门哥哥,谁道囚室是绝境?我虽没了人形,但我却也心静下来,知道断肢处,方知肉身原是累赘;黑暗里,才见神魂自有光明;连这腐酒浸我残躯,也教会我所谓‘纯净’。” 这番话,连现代人西门庆也不得不心中暗赞。 秦雨长叹一声,道:“所谓天道,不过是未被世味腌透的浅薄,我没了四肢又怎样?腌透了,烂透了,通透了,再投胎重来就是,夏商周、秦汉唐哪个王朝不是如此?”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啪啪”鼓起掌来,道:“哎呀,可感动死本姑娘了。古往今来多少王侯将相,居然还不如一个十六岁的少年看得透彻。” 秦雨看向西门庆,问道:“西门哥哥,你是来接我出去医治的吗?” 西门庆点头道:“尽力而为。” 秦雨道:“请你们先退出去片刻,让我再一个人看看这里,放心,只需一刻钟就好,在这里待了三年,心里居然还有些舍不得。” 西门庆点点头,转身走出铁房间,顺手带上铁门。 “不对!”秦风所化苍耳在西门庆神识中大叫:“我弟弟秦雨……他……” 西门庆也反应过来,转身奔进铁门。 青花瓷缸中,秦雨头颅已经歪在一旁,口中鲜血潺潺而出,他竟是咬舌自尽了。 “弟弟啊!”苍耳仰天哀号,叫道:“我早该猜出来的,我早该猜出来的……” 西门庆心下黯然,他也想明白了,秦雨聪明绝顶,见进入铁门的不是秦风,定是猜出秦风已死,否则来接他的一定是自己的亲哥哥。 既然哥哥秦风已死,那他活着还有什么盼头,还有什么理由? 眼前的一切,让西门庆眼眶湿润,神识中一阵噼里啪啦电闪雷鸣,锁灵正在撒气,一阵电鞭,又把两面针劈得外焦里嫩。 “上审判台,该算账了!”锁灵气地在铜锁内大叫:“王婆、秦风、吕轼你们三个祸害了多少人,以为化成药种就完事了,不行,你们必须接受灵魂审判。来来来,先来个搜魂大法,让本姑娘看看你们的罪孽到底有多深!” 铜锁内,蛇莓、苍耳、两面针被一条条赤色电光锁链捆得结结实实,一双凝脂般的手指点上他们的脑门。 “啊~”三具孽畜厉声哀嚎,痛苦至极。 一盏茶的工夫过去了。 “吕轼!”锁链绞紧两面针,锁灵阴恻恻叫道:“为官二十年,贪赈灾银八万余两,通吃原被告三十二案,纵火灭门三户,罪大恶极……” “王婆!”蛇莓被铜锈包裹,锁灵大叫:“你这一生,拉良家下水十七人,拐卖孩童二十二人……” “秦风!”苍耳被钉在青铜砧上,体内渗出黑血:“私贩民盐巴军械,与吕轼蛇鼠一窝,杀死无辜百姓二十三人,玷污三十二名良家妇女……” 锁灵爪握雷霆砸下:“九载为期,赎不清罪责者——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三具魂魄在电光中惨叫扭曲,罪孽化作锈斑烙满全身。 “服不服?”锁灵大喝。 三具魂魄大喊:“我等服了!” 锁灵叫道:“你等生前罪孽深重,将来长成成药时,就是你等赎罪之时。待赎清罪孽,放你等投胎就是,否则,永世不得超生,日日受苦便是。” 三具魂魄磕头如捣蒜。 锁灵冷冷扫过那几个扭曲的魂影:“这就是你们的报应!天理?天理也许瞎过眼,但今天这报应,来得一点儿也不冤枉!” 一样,西门庆低头不语,半晌才抬起头来锁灵说道:“姑娘,你承诺过我,若是杀死带品级的贪官,就让我与女儿在龙鳞锁中相聚一炷香时间,对吧!” 第二十六章 锁中药圃 吕轼虽只是七品县令,但也是实打实带品级的官员,绝非王王婆、秦风可比。 锁灵一笑,道:“本姑娘说话自然算数。” 霎时间,一阵漩涡自铜锁蔓延开来,将西门庆卷入锁中。 这是西门庆第一次进入龙鳞锁中的世界。 锁中世界,竟是一片悬于星穹之下的药圃。 天穹浑圆低垂,宛如一顶巨大无朋、布满古老铜锈的青铜钟,沉沉地扣压下来。 脚下非土非石,厚厚一层尽是打磨的锋锐的铜砂粒,混杂着森森骨粉,每一步踏下都沙沙作响,仿佛碾过无垠岁月与无尽亡魂的残响。 一块嶙峋大石上,刻着“人间不见仙家”几个大字,落款处,是一个龙蛇飞舞的“沈”字。 药圃中央立着一棵枯死的巨树,树干中空,树皮上布满龙鳞状的裂纹,树梢却悬着一盏青灯,上面也书写着一个斗大的“沈”字。 青灯灯焰不摇不晃,散发着一种冷到骨髓里的幽兰辉光,将药圃浸染得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 “沈”?西门庆暗自将这个字记在心里,琢磨着这药圃与这个“姓沈的”一定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再向前走。 王婆所化的蛇莓自一截断木下斜斜长出,蛇莓头部凝聚出王婆的笑脸,冲着西门庆谄媚地笑。 秦风所化的苍耳挺立在砂砾厚实处,硬邦邦的茎杆活像一杆弃置的短矛,杆身上苍耳浑身倒刺,在风中狰狞地摇动。 吕轼所化的两面针种子落在枯树阴影里,不过刚刚长出两片嫩芽。 唯有那丛虎掌草生在有光的地方——青灯正下方。毛茸茸的叶片厚实如虎掌,叶脉里流淌着淡金色的汁液。 药圃中,三十六株蒲公英东一丛,西一丛,也不挑拣地方,随处就扎下根来。 最令人没想到的是,药圃中央,流淌着一条银河——河流水量不大,但真真切切是一条银子化成的小河! 河水呈银色缓缓流淌,偶尔夹杂几片金丝一闪而逝。 锁灵自水雾深处款步而出,发梢还沾着未散的星屑——发丝乌沉如墨,比子夜最深最静时的天空还要浓稠暗沉,仿佛是她从亘古长夜里硬生生撕扯下来,披在肩头。 锁灵抬手拂开额前藤蔓时,腕骨透着的青竟比汝窑天青釉还清三分,袖口烟霞绡随风漾开,露出指尖一点丹蔻,纤纤手指美得不可方物。 她仿佛由最精纯的元气与星辉糅合而成,身着白色长裙,周身流动着难以言喻的光彩,看得西门庆心神剧震,连呼吸都忘了。 西门庆看呆了,不敢相信眼前竟有如此美丽的女子。 “废柴,本姑娘漂亮不?”锁灵原地转了一个圈儿,白色长裙飘起,宛如仙子一般。 西门庆赶紧看向地上的药材,他不敢与锁灵直视。 锁灵蹲下身来,舀起一瓢银河水,问西门庆道:“你猜这条银河的水哪儿来的?” 西门庆摇摇头。 锁灵一笑:“都是吕轼那老货的藏银,嘻嘻,龙鳞锁中也有星辰天地,若独独缺了河流,便少了灵气,所以以金银化河,龙鳞锁中自然能灵气充沛。” 蛇莓、苍耳、两面针剧烈摇晃枝叶,乱纷纷喊道:“小姐,我渴,我渴!” 锁灵看也不看它们,反而将水瓢中的水缓缓浇在蒲公英上,道:“药材里就你最不争不抢,我偏偏要多浇灌你。” 蒲公英周身一片热气腾起,肉眼可见舒展着枝叶,瞬间长大了不少,叶片也更加翠绿起来,频频上下摆动,像是在向锁灵鞠躬致谢。 锁灵抚摸抚摸蒲公英叶片,对西门庆笑道:“可别小看这些药材,它们本事大着呢!” “哦?”西门庆诧异地问道:“它们什么本事?” 锁灵笑了笑却不答话,指着前方一条小路道:“废柴,路那头就是囡囡住的小院。快去吧,她也想阿爹了。” 这条小路雾气氤氲,西门庆顺着小路疾奔过去,不多时,就见到一方小小的庭院——青砖黛瓦,檐角悬着铜铃,风一吹,叮叮当当,像是囡囡的笑声。 西门庆怔怔望着,忽见一个小小的身影从屋内奔出,粉裙翻飞,发间簪着一朵颤巍巍的绒花。 “爹爹!”囡囡扑进他怀里,小手紧紧攥住他的衣襟,仰着脸,眼睛亮得像盛了星星,笑道:“囡囡等了好久,爹爹怎么才来呀?” 西门庆喉头一哽,蹲下身将她搂住,只觉得她小小的身子又暖又软,带着孩童特有的甜香。他抚着她的发,声音低哑:“爹爹……来晚了。” 一旁,武植搓着手,憨厚地笑着:“大官人来了啊,嘿嘿,您这女儿囡囡真乖,日日念叨着您呢。” 他手里还捏着一块糖糕,显然是刚哄过孩子。 风温柔起来,院中梨树枝头轻颤,雪似的花瓣无声飘坠,纷纷扬扬,细碎得像是一场春日里无声的叹息,囡囡咯咯笑着去接花瓣,又转身拉住西门庆的手:“爹爹,陪囡囡玩捉迷藏好不好?” 西门庆低笑:“好。” 他追着她小小的身影在庭院里跑,囡囡清脆的笑声在小小的庭院里溅开,竟仿佛连那些永恒弥漫的幽冷雾气,都被这纯粹的欢喜撕开了一道缝隙,透进一丝稀薄却真实的暖意。 一炷香很短。 可这一炷香里,没有尔虞我诈,没有血海深仇,只有檐角铜铃轻响,囡囡的笑,和武植憨厚的目光。 锁灵看着时辰将尽,轻叹一声,指尖一勾——“该出锁了,废柴。” 西门庆还未说话,一旁,武植摆摆手,道:“锁灵姑娘,有一件事我得禀报您。囡囡大了,可是我……我笨得很,啥也不会教她。” 西门庆点点头,武植所说的确是个问题。 “这有何难?”锁灵笑道:“你们看!” 一阵漩涡卷过,院门外出现一个少年,白衣飘飘,一副读书人打扮。 锁灵叫道:“秦雨,你小子过来……别以为长得帅,本姑娘就指使不动你哦!” 西门庆眼前一亮,这个私塾先生当真不错! 锁灵笑道:“武植与秦雨人品都很好,日后有机会找到富贵人家,我安排他们投胎就是,也算不白相识一场。” 一炷香时间转瞬即逝。 西门庆也不得不退出龙鳞锁中的小乾坤。 退出龙鳞锁,西门庆长叹一声,问道:“锁灵,说实话吧,这锁与姓沈的有什么关系?” 锁灵惊诧道:“你……你看出来了?” 西门庆摇摇头,说道:“巨树上悬着的青灯上,写有一个‘沈’字,怪石石刻‘人间不见仙家’下,署名也是一个‘沈’字,其中……” “你倒眼尖?”锁灵一笑:“就不告诉你,就不告诉你,咯咯!” 西门庆摇摇头,他知道现在问也问不出什么来。 不过,这事儿他早晚得知道个清清楚楚。 这几日,他还得忙活县衙的一摊子事。 县令吕轼死于非命,县主簿胡月在家“养伤”,偌大的阳谷县衙,西门庆成了实际的话事人。 户房、吏房、礼房、兵房、刑房、工房……大半个月了,哪个典吏班头敢对西门庆不敬? 一旁炭火烧得正旺,西门庆端坐押司案前,指尖轻叩茶盏里的龙井未凉,早有衙役弓腰续上滚水。 “西门押司,这是托人从汴京带来的洞庭碧螺春……”典吏哈着腰,几乎把脸贴到案上,捧着青瓷罐谄笑:“您尝尝,我让人给府上也送去二斤。” 廊下挤着七八个衙役,这个伸长手臂递文书,那个半跪着擦拭靴帮上的浮灰,推搡间像一群怕吃不到食又不敢造次的鹌鹑。 锁灵在耳畔嗤笑:“废柴,你靴子上落了灰尘,你若让他们舔干净,你猜他们会不会来个饿虎扑食,争相来舔?嘻嘻!” 西门庆懒得理这个话痨,不过心里却对锁灵的安排很满意——按照锁灵的安排,武植负责招呼囡囡起居饮食,而秦雨这个才子,已经开始对囡囡进行启蒙,这几日已经开始讲司马光的《家范》和朱熹的《童蒙须知》。 用锁灵的话来说——“十二年后,囡囡如花似玉只是好皮囊,只有腹有诗书才能和本姑娘一样做个大大的才女。” “西门押司,门外有一猎户急匆匆求见,说叫李成。”衙役在门外禀报道。 李成是他景阳冈打虎时认识的猎户,当下让人引进来。 大冬天的,李成却一头白毛汗,上气不接下气道:“押司,我知你与武植情义非凡,今儿清河县来人,非要强行掳走潘娘子……我就飞跑着……前来报讯。” 西门庆站起身来问道:“武都头可知道此事?” 李成道:“也有街坊跑着去城墙上寻武都头去了。” 西门庆问道:“清河县来阳谷强行掳人?来的是何人?” 李成道:“来人自称是清河县高仕德通判府上管家,在紫石街要强行掳走潘家娘子,街坊四邻死死挡住马车……” 西门庆闻言噌的一声站起身来,道:“快,快带我去!” 第二十七章 高翔被打出‘翔\’来了 武植生性忠厚,被秦风害了性命,魂魄现在还在龙鳞锁中照顾囡囡起居。 现在居然有人要当众掳走他生前娘子,这事西门庆岂能袖手旁观? 一乘马车,带着两名衙役,片刻间他来到紫石街口石牌楼前。 石牌楼前,一众街坊正手挽着手排成人墙堵住一辆马车,马车前,一个獐头汉子正在叫骂不休。 “你等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挡高通判大人家的马车?”獐头汉子大叫,从怀中取出一张契文抖了抖,喝道:“都睁开狗眼看清楚了,此女本是高通判大人家里的丫鬟,高通判将她许配给武植时并未放良,如今她成了寡妇,按照朝廷法度,她自然需返回清河伺候高老爷。怎的,你等挡住我,可是要造反吗?” 众街坊乱哄哄叫嚷道:“潘娘子相公刚刚去世没几天,你等就来强行掳人,且等西门押司和武都头前来再理论。” 马车内,传来潘金莲的阵阵喝骂声:“放开,青天白日,你等绑住我做什么……我……我死也不回清河县!”一阵“呜呜”声传来,她明显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嘴。 西门庆跳下马车,众街坊见他来了,仿佛有了主心骨,让出一条道来,你一言我一语抢着向西门庆嚷嚷: “西门押司,这几人前来紫石街掳人,不能放他们走!” “他们手上那份契书,我看八成是假的!” “瞧那人獐头鼠目,定不是什么好鸟!” …… 西门庆身着一身崭新儒衫,来到獐头鼠目的汉子身前,问道:“你是什么人?” 听闻众人称西门庆为“押司”,这汉子也不敢怠慢,拱手道:“小可高翔,是清河县高仕德高通判府上的管家,奉我家老爷之命,前来阳谷县带潘金莲回府。” 说着,俯身递上手中契书。 西门庆展开契书,上面写着—— “潘氏金莲,本府婢女,年方及笄,因性情乖顺,暂配与阳谷县民武植为妻。然其身籍仍属本府,未予放良。 今立此契,以明约束: 武植在世,潘氏可随居夫家,然其婢籍未销,仍属高府私产。 若武植身故,潘氏须即刻归返本府,听候差遣,不得延误。 此契为据,永为执照。” 西门庆心中一凛,他在县衙这些日子批阅公文契约,当然明白这份契书的意思。 按照《宋刑统》规定,若丫鬟未被主公放良,一旦守寡,原主公通常仍保留对其的人身权利,可要求其返回或另行处置。 也就是说,高仕德派人前来带潘金莲回去,这事儿挑不出错来。 锁灵在他神识中大叫:“废柴,快想办法,绝不能让金莲被掳走,不然武植还不哭死了,再说,金莲可是你上一世的老情人哦,你忍心吗?嘻嘻!” 西门庆当然不会让高翔掳走潘金莲,只是他得找个合适的理由。 他笑容可掬,道:“高管家,按照法令你带走潘娘子无可厚非,但这般武力强掳,怕是不合常理呀,无论怎么说,她既然随夫迁居阳谷,就是我阳谷百姓。” 高翔还要说话,西门庆却摆摆手,道:“先把人放了,有话好好说!” 身后两名衙役一抖手中锁链,大跨步上前,掀开马车门帘。 马车中,潘金莲被绳索牢牢绑住,嘴中堵了湿棉巾。 衙役摁住车中小厮,早有街坊妇人乱纷纷上前,为潘金莲解开绳索,取出湿棉巾。 眼前的潘金莲,鬓发散乱满脸通红,她奋力从马车上一跃跳下,奔到西门庆面前,扑通一声跪下,喊道:“西门押司,奴家死也不回清河县,那……那高通判不是人。” 高翔眼睛一瞪,叫道:“贱婢,你敢辱骂高大人?打烂你的嘴。武植既已身死,你合该回去伺候高大人!” 高翔趾高气扬,指着潘金莲鼻子高叫:“你也不想一想,高老爷自幼将你从人伢子手里买下来,供你吃,供你穿,可以说是恩同再造,末了又给你许配了丈夫放你出府,你如今却连老爷的话都敢不听了?哼哼,回去了老爷再好好收拾你。” 潘金莲一边嘤嘤哭泣,一边分辨道:“自小我吃的是府里的剩饭,干的是最累最脏的活儿,我……我不欠他高通判的,我就是死,也绝不回清河去。” 说罢,潘金莲竟发足狂奔,低头冲着街角的石牌楼基座撞去。 “啊也!”众街坊急急拦住潘金莲,几名妇女大嫂围着她你一言我一语规劝起来。 潘金莲只是掩面哭泣,不断摇头。 高翔看着眼前的一切,依旧下巴上扬,冷哼道:“诸位看得清楚,这是她自寻短见,与高府无关,哼,高老爷说了,她就是死了也得把尸首带回清河县。” 突然,一个铁塔般的汉子疾风般撞过来,一手攥住高翔衣领,将他硬生生提到半空中,恶狠狠叫道:“尔等安敢欺人?” “武都头来了!”众街坊一阵欢呼。 武松攥着高翔衣领,将他一把摔在地上,喝道:“敢来欺负我家嫂嫂,可是嫌命长了?” 高翔被摔得杀猪般嚎叫起来,好一会儿才被身后小厮慢慢扶起身来。 这边,潘金莲依然哭泣不止。 西门庆吩咐几名妇女,说道:“先扶潘家娘子回屋休息,我自与高府官家理论。” “不,奴家今日拼死也要说出那高仕德的禽兽之举”,潘金莲哭诉道:“诸位高邻,高仕德本是清河县一腊肉商贩,后来在州府发解试武举,凭着一身蛮力中了武解元,而后在边关为官,不过十几年就做到了延安府通判,致仕后置办起好大的家业。” “哦”,众街坊点头道。 潘金莲抹一把眼泪,又道:“家业够大,但高老爷的名声更大,他年过五旬,但府里的丫鬟居然足有上百名,合附上下,只要是他看得上眼的丫鬟,或打或骂或哄骗,都要被他欺辱。” 众街坊嗡的一声炸了锅。 有些人看向潘金莲的眼光有些异样,心里也在暗猜,莫非高老爷走了眼,怎的放过了这只金丝雀? 一旁,高翔厉声大叫:“你敢诽谤高老爷,你……” 武松上前一步,高翔吓得急急后退,脚跟磕在石牌楼基座上,一屁股翻倒在地。 潘金莲指尖掐进掌心,叫道:“前些年,高老爷也曾威逼于奴家,奴家抵死不从咬伤了他,他这才恼羞成怒,将我硬许配给武植,还说什么‘三寸丁配狗尾巴花,看你能硬气到几时?’” 众街坊大怒,纷纷怒斥高翔,李成跨步上前,俯身一口浓痰“呸”在高翔脸上。 西门庆摆摆手,众街坊安静下来。 西门庆对高翔说道:“高管家,现在情况你也看到了,众意难违呀。你先回去,等过些时日武植下葬了,此事在从长计议就是。” 高翔又惊又气叫道:“好,我也不来了,你阳谷违抗朝廷法度,高老爷自与州府上官说话,到时候,看你阳谷还不乖乖地把这贱婢绑了送来?” 西门庆不置可否,只是在一旁冷笑。 高翔灰溜溜起身,回头叫道:“我们走,真是穷山恶水出刁民!”说罢,带着马车向人群外走去。 高翔刚挤进人群,却不料被李成一脚绊倒,叫道:“这厮说咱们是刁民,打他!” 众街坊怒气汹涌,呼喝声此起彼伏,好一阵拳打脚踢。 大家心里明白,武植生前与西门押司关系极好,以兄弟相称,再说他亲兄弟武松还是县衙都头,这二位不发话,打了一个外乡人还不是白打? 果然,人群外西门庆与武松负手观天,好像天上的白云有什么名堂一样,眼睛都不看一眼众人。 一阵噼里啪啦拳脚声,高翔灰头土脸,狗一般爬出人群,股后一片黄渍。 锁灵兴奋打呼:“哎呀,高翔被打出‘翔’来了,这厮与秦风到时一对绝配,哈哈!” 高翔被家丁死命拖上马车,马鞭抽得啪啪响,车子颠簸着冲出了街口…… 远远传来高翔大叫:“潘蹄子,你可想好了,你当年卖身契可还攥在高老爷手里,天下之大,你再无去处!” 高翔灰溜溜地跑了,众人眉开眼笑。 不过,潘金莲又该何去何从?紫石街是住不得了,难道要远走他乡? 这事儿只能从长计议。 当晚,西门庆在府中摆下一桌宴席,专候武松前来商量此事。 酒过三巡,武松脸上泛起一片潮红。 “窝囊!”武松与一拍桌案,道:“我哥哥尸骨未寒,嫂嫂又被一个从六品通判欺上门来,简直气煞我也!” 西门庆想起潘金莲的话,道:“这事说难办,也难办,说好办也好办,就看你有没有胆子了。” 武松抬眼看着西门庆,道:“哥哥有话尽管说,吕轼也不过一铁枪的事儿,龙潭虎穴我也敢闯一闯。” “最多是狗窝鸡舍!”西门庆笑道:“明日你我走一趟清河县如何?” 武松大喜,道:“哥哥,你我俱是公身,如何有借口离开阳谷县?” 西门庆从案下抽出一张公函,道:“这有何难?州府今日来文,说清河县疑有梁山贼人作案,着两县一同办案,你是都头我是押司,一起走一趟清河县谁又能说出什么话来?” 武松大喜,将碗中酒一饮而尽,冷脸道:“公务归公务,私仇……更得报。” 第二十八章 一柜子绣鞋 次日一早,寒冷凛冽,飘起漫天雪花。 西门庆思来想去,当下必须为潘金莲先安排一处妥当地方居住,以免二人走后再生枝节。 别的不说,若是高通判当真持州府文书前来,县衙也没办法,难道要眼睁睁看着潘娘子再入火坑? 末了,西门庆想了个法子——他家生药铺子在景阳冈后有一处药谷,专司种植四季草药,只有几个老妇看守山谷,不如让潘金莲暂住在药谷中,避避风头。 说走就走,当下西门庆唤来刘伯交代一番,刘伯驾着马车亲自送潘金莲前去。 临上马车,潘金莲扶着车帮,直勾勾盯着西门庆,哽咽道:“大官人,我相公大仇得报,但奴家的仇谁来报?” 西门庆上前一步,低声道:“嫂嫂先去药谷小住,这事情我定帮你办得妥妥帖帖。” 潘金莲一双杏眼蓦地睁开,向着西门庆福了一福,这才登上马车,随刘伯去了。 送走潘金莲,西门庆与武松身着棉袍分乘两马,直奔清河县而去。 马蹄嗒嗒,不过日暮时分,两人来到清河县衙。 验明身份,又向清河县押司马奎塞了一个大红包,马奎受宠若惊,当即摆宴接待西门庆和武松两人。 一番寒暄,马奎拿出卷宗,原来不久前,青河县东城门外有一采药女失踪了。 衙役捕快在全县勘查走访,有人远远看到这名采药女被一矮小汉子拖上马车疾驰而去。 “矮小汉子?”西门庆问道:“这与梁山有何关系?” 马奎摇摇头,道:“说起来,这事也没个凭据,但梁山最近不是新上了一伙贼人吗?据禀报,其中就有一个诨号‘矮脚虎’王英的,听闻此人最是贪花好色。” 西门庆笑道:“所以就先安到‘矮脚虎’头上,也算……嘿嘿。” 马奎一笑,不置可否。 两人心里门清,清河县和阳谷县都距离水泊梁山不远,凡是疑难案件,推在梁山贼人身上既能推脱责任,又能一了百了。 官场嘛,向来如此。 西门庆又问马奎,听说清河县有一致仕通判高老爷,不知府上在何处? 马奎问:“两位寻这位高老爷做什么?” 西门庆解释道:“前几日高老爷家的管家高翔,在阳谷被人打了,我们两兄弟想上门道歉。” “打了就打了。”马奎夹一口菜,道:“实不相瞒,高府管家在本地素有恶名,每日里揣着大笔银子,四处为高老爷采买丫鬟,哎,谁都知道是怎么回事,但谁都不敢说透。” “哦?”西门庆问道:“愿闻其详。” 马奎道:“高老爷他一把年纪告老还乡了,听说在那活儿上却老当益壮,折腾起小丫头来精力旺得很,最近几个月,听说高管家,嘿嘿……专门人伢子手里买了好些个年轻女子。……你二人要登门拜访,只管出城向北去就是,出城三四里,有一处偌大院子,檐下挂满腊肉,那便是高府了。” “挂满腊肉?”西门庆笑道。 “西门押司不知,二十年前高通判还未发迹。”马奎夹起一片腊肉吃到嘴里,边嚼边道:“那时,他本开有一间腊肉铺子,不过却苦读兵书中了发解试武试,后来又在边关任职二十多年,也算是弓马娴熟,劳苦功高了。听说他与西夏作战时伤了右臂,这才告老还乡,这不又捡起做腊肉的老手艺来了,不过腊肉的味道确实是上品,呵呵,两位尝尝,这盘腊肉就出自高府。” 西门庆与武松夹起腊肉品尝,这腊肉果然肥而不腻、瘦而不柴,实是难得的美味。 当夜,三人喝得十分尽兴,马奎大醉而归。 说干就干,月上中天的时候,西门庆先是咬牙挺过龙鳞反噬,又去唤醒武松,两人悄悄翻出客栈围墙,向北疾奔而去。 城北低矮的城墙,如何能挡得住这两人?两人鹞子般扑下城墙,消失在茫茫夜色之中。 夜色如墨,寒风卷着枯叶在官道上打着旋儿。 西门庆与武松一路潜行,两人皆是一身夜行衣,唯有四只眼睛在黑暗中闪着寒光。 “那狗官的内宅就在前面。”西门庆压低声音,指了指不远处一座灯火通明的院落。 那院墙上爬满了枯藤,房檐下挂满腊肉,夜风吹来,腊肉在风中相互碰撞,居然当当作响。 武松想起嫂嫂潘金莲那双含泪的眼睛,胸中怒火更甚:“我哥哥去了,剩下唯一的嫂嫂还要被你欺负?哼哼,走着瞧。” 二人沿着屋脊俯身而行,墙根下一个小厮正在小解,被武松一把掐住喉咙,问道:“高仕德在何处?” 小厮满眼惊惧,指了指后院西厢房,道:“爷爷饶命,老爷在那里正熏腊肉。” 武松冷面道:“却饶你不得!”一个劈手打昏了小厮。 两人翻过高墙直奔西厢房,如两只夜枭般悄无声息地落在内院。 透过雕花窗棂,只见一名身材矮小的老者站在院中,面前摆着一排正在熏制的腊肉。柏木燃烧烟气缭绕,将他那张肥腻的脸映得忽明忽暗。 “老爷,阳谷县那边……”一个尖嘴猴腮的人正战战兢兢地禀报,正是高翔。 高翔躬身道:“那边的押司和都头不肯放潘娘子回来。小的打听清楚了,阳谷都头武松,正是潘金莲的小叔子,押司西门庆也与武植生前交好,还送了他一根虎鞭。这两人根本不把老爷您放在眼里,还指使贱民打伤了小的。” “啪!”高仕德猛地拍案而起,一块熏制中的腊肉被震落在地。 他脸上的黑肉抽搐着,绿豆小眼里爆出一股令人作呕的贪婪:“好个阳谷县!本官虽已致仕,小小的押司、都头也敢下我的脸?真是活腻歪了!明日我就写信给府衙,让他们速速下文!我倒要看看,谁敢拦着本官接回潘家小蹄子?” 他说着,一把抓起身旁一个十八九岁的丫鬟。 那丫鬟生得眉清目秀,尤其一双杏眼瞪得老大,盈满的泪水在灯火折射下碎光点点……那饱受惊吓的模样非但不减清丽,反而让人揪心。 “大人……大人饶命……稗子已经定亲了……”丫鬟抖得像风里的叶子,牙齿咯咯打颤,却被高仕德一把扯进怀里。 “啧啧,你这眉眼,倒有几分像当年那个潘家小蹄子!”高仕德的左手划过丫鬟的脸颊,留下几道红痕,“可惜当年被这小蹄子咬了一口……不过这次,等她回来,本官定要好好调教调教她……” 丫鬟的衣襟被粗暴扯开,露出雪白的肩膀。 她刚要呼救,就被高仕德用一块腊肉塞住了嘴:“别吵,让老爷好好疼疼你……” 武松在窗外看得眼中冒火,当下就要动手,却被西门庆一把按住,低声道:“再等等,打更人过来了。” 不远处,“当当……”声响,打更人敲着竹梆子过来了。 屋内,高仕德已将丫鬟按在熏肉架旁的矮榻上。 腊肉的油脂滴落在炭火上,发出“嗤嗤”的声响,混合着丫鬟压抑的呜咽。 熏肉的浓烟在屋内弥漫,将这场暴行笼罩在一片昏黄中。 高仕德虽然身量不高,却力气极大,丫鬟拼命抵抗,霎时就被几个大耳刮子打晕了过去。 高仕德银笑着解开腰带,他随手扯过一块熏制中的腊肉,掰下一块肥腻的部分塞进嘴里咀嚼,眼睛却盯着丫鬟的脚。 “这双绣鞋不错……”他嘟囔着,弯腰脱下了丫鬟的绣花鞋。那是一双淡粉色的软缎鞋,鞋尖还绣着并蒂莲。 高仕德捧着绣鞋,走到墙角一个乌木大柜前。柜门上雕刻着百美图,一个个仕女或坐或立,神态各异。 他拉开柜门,顿时一股混合了脂粉与霉味的怪味扑面而来。 柜中赫然摆满了各式各样的绣花鞋!红的、绿的、蓝的、紫的……足有一二百双,密密麻麻地排列着,像是一个变态的战利品展览。 有的鞋上还沾着已经发黑的血迹,在烛光下显得格外瘆人。 “潘家小娘子,早晚有一天……”高仕德取过一方碧玉小印章,蘸了印泥,“啪”得在绣鞋上盖上印章,“嘿嘿,今儿又要多一件藏品,哈哈!” 他将新得来的绣鞋放入柜中,柜中的每一双绣鞋都盖有这方印章,“我要把潘家娘子的绣鞋也收进来……嘿嘿,那三寸金莲,嘿嘿……”说着,他舔了舔肥厚的嘴唇。 锁灵突然在西门庆识海中尖叫:“恶心!这老猪狗也配碰姑娘们的绣鞋?” 这边,高仕德依然沉浸在自己的收藏中。 他从柜子深处取出一双特别精致的红色绣鞋,放在鼻前深深一嗅:“这是李员外家千金的……那丫头性子烈,最后投了井……可惜了这双好鞋……” 他又取出一双绣着“长命百岁”的素色绣鞋,贴在胸口道:“这双绣鞋……嘿嘿,偶遇采药女,到时多了几分情趣。此女一身药味,筋骨结实,像一匹烈马驹子,哈哈……” 窗外,武松的拳头已经捏得咯咯作响,西门庆也面色铁青,这等恶心变态的玩意儿,真是开了眼! 打更人的竹梆子声渐渐远去。 “动手!”西门庆低喝一声,与武松如同两股暴起的黑风,朝着高仕德屋内猛扑过去! 第二十九章 被腊肉砸死,独一份儿! 一声闷响,窗框被两道黑影撞得粉碎! 木屑飞溅中,西门庆和武松如同两道破闸的黑雷,砸进屋内! 高仕德大惊失色,手中的绣鞋掉落在地。 他刚要呼救,西门庆的铁拳已经重重砸在他咽喉上,将他的叫声硬生生打了回去。 一旁,高翔正要呼救,却被武松抢进怀里捏住脖子,“咔吧”一声拗断了脖子。 “狗官!”西门庆双目赤红,又是一拳向高仕德腹部砸去:“你祸害了多少良家女子!” 他也有妻女,对这等人渣毫不留情。 别看高仕德一身肥肉像个灌满油脂的皮口袋,身手却不错,挨了一拳就地一滚,叫道:“何方小贼,老子在边关杀人无算,你等吃了豹子胆,竟敢偷袭老子?” 西门庆向武松使个眼色,两人一个飞身跃起,一个就地翻滚,双双抢上前去。 高仕德左拳砸向空中的西门庆,却防不住武松贴地滚来。 武松何等神力,紧紧抱住他的一双胖腿,向上猛地一抬,将他重重掀翻在地。 西门庆狸猫般揉身而上,一个大力摆拳,正中高仕德的胖下巴。 高仕德“砰”一声离地飞起,撞翻了熏肉架子,右袖一只假手也摔出几丈远。 那些半熟的腊肉滚落一地,沾满了尘土。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被武松重重一脚踩住脊梁骨。 “英雄饶命……饶命啊!”高仕德骇的嗓子都变了声,叫道:“我为大宋守过边关,没有功劳也有苦劳,还断过一臂……” 西门庆从袖中抽出短刀,厉声喝道:“为国守边关是过去的事儿了,谁说以前有功,现在就能糟蹋民女?” 他正要结果了这狗官性命,却看到一旁挂着的成排腊肉,阴恻恻说道:“您不是喜欢收熏腊肉吗?今日就让你尝尝腊肉的滋味,如何?” 他向武松使个眼色,武松会意,顺手取下一大块硬邦邦的腊肉,举过头顶径直砸下。 “噗通”一声,高仕德被砸得眼睖缝裂,乌珠迸出,也似开了个彩帛铺子,红的、黑的、绛的……都滚出来! 一股阴风卷起,高仕德的魂魄被拖入龙鳞锁之中。 锁灵手中凝聚的赤红电鞭,带着刺耳“噼啪”爆鸣,毒蛇般狠狠撕咬着高仕德的魂体!啪!啪!啪!……每抽一下,就从他魂魄上剥下一块带着黑血的“皮”! “狗官!你害了多少清白女子,今日便叫你尝尝她们的苦!”话音未落,锁灵猛地一扯铁链,高仕德惨嚎一声,魂魄被拖行数丈。 他挣扎着想要爬起,龙鳞锁中凭空出现一双巨大的绣鞋,挂着风声,狠狠地抽打着他魂魄的胖脸。 锁灵冷笑道:“简直畜生不如,你就变成畜生的一泡尿吧,这也算因果报应!” 指尖一划,高仕德的皮肉如蛇蜕般剥落,脊椎“咯咯”膨胀,肋骨外翻,化作……化作了一株茎生腺毛,长着伞袋的植物。 “这味药叫‘狗尿苔’!”锁灵冷笑着衣袖接着一挥,巨大的绣鞋底继续抽打狗尿苔,“啪啪……”声响彻药圃。 锁灵大笑:“疼吗?那些被你逼死的姑娘,比你疼千倍万倍!” 高仕德所化狗尿苔哀号求饶,可锁灵充耳不闻,狞笑道:“别急,这才刚开始……” “啪!啪!啪!”又是一阵硕大绣鞋底子的抽打声传来! 锁灵的声音冰冷刺骨,高仕德的惨叫声在铜锁内回荡,久久不散。 西门庆问道:“狗尿苔?这是什么药材,是狗尿过的地方才能长出来吗?” 锁灵一翻白眼,道:“这药跟狗尿可没关系,药名不过是以讹传讹罢了,但这味中药却对抗癌极有作用,而且其汁水还有相当的毒性和腐蚀性,想来用处不小。” 西门庆问道:“怎么不审判他?前面吕轼等人不是都审判了吗?” 锁灵怒道:“这等人渣罪大恶极,还需要审判吗?让本姑娘先替那一柜子绣鞋的主人,扇他三天大嘴巴子再说。” 一阵夜风自雕花窗外吹来,灯盏摇曳不定,上百双绣鞋随着光影而动,仿佛无数的女子在无声呜咽。 西门庆与锁灵的对话,武松当然听不见。 武松看着高仕德的尸身,狠狠啐了一口,道:“天下若尽是这般狗官,万千百姓还有什么活头?” “咔吧”一声,龙鳞锁龙脊下崩出一片鳞片。 西门庆右臂腕关节阳溪穴一阵剧痛——一片锈色龙鳞自皮肉内升起,像被熔化的铜汁浇透了骨肉…… 西门庆咬碎后槽牙才没惨叫出声,冷汗顺着下巴滴落。 锁灵叫道:“废柴,快烧了柜子!” 西门庆不明白锁灵的用意,不过还是强忍着剧痛拿起灯盏,一把摔碎在乌木大柜中。 火焰腾起,上百双绣鞋燃起火焰,冒出一股股青烟…… 锁灵突然说道:“废柴,看青烟中有什么?” 火焰卷过乌木柜,上百双绣鞋瞬间化作一条盘旋的青烟旋涡!那烟雾竟在空中凝成一个个女子窈窕的轮廓,她们朝着持印默立的西门庆,齐齐屈身——深深万福!这才如释重负般,化入夜风。 锁灵黯然道:“也好,这些姐妹结伴投胎去了。” 西门庆一怔,向着青烟抱拳回了一礼。 “这曾经,是多少个活生生的灵魂啊!”西门庆心下一阵凄凉,伸手捡起一只绣鞋,心中一个念头腾起:“我杀这狗官……当真只是为了囡囡?” 铜锁在腰间突然发烫,锁灵的笑声像根针往他太阳穴里钻:“废柴,手抖什么?莫非这只鞋比火还烫手?绣鞋可不值钱,赶紧的,找个小物件我帮你传给嫂子。” 西门庆喉咙像塞了团浸水的棉花,随手将绣鞋旁碧玉小印章放入怀中。 一瞬间,印章被龙鳞锁吸了进去。 是啊,囡囡是自己的女儿,为了救他自己愿意拿命去换,但是这些绣鞋又是谁的女儿?他们的父亲难道只能哭瞎双眼,无助哀嚎? 西门庆捏着碧玉小印章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那枚冰冷的小印此刻却烙铁般烫人。 “囡囡是我的命……可柜子里的每一双鞋,哪个不是别人舍了命去护的心头肉?”这念头像根毒刺,扎得他五脏六腑都在绞痛。 锁灵那针似的笑声又钻进耳蜗:“手抖了?嫌这满柜的‘命’太沉,拿不动了?” “我杀贪官,当真……只是为了囡囡?”这个念头在他脑中萦绕不去。 “哥哥,此地不宜久留。”一旁,武松提醒道。 西门庆点点头,临行前,西门庆看了一眼昏死过去的杏眼丫鬟,将一件外袍盖在她身上。 夜风呜咽,仿佛无数冤魂在低诉。 而在这黑暗的夜色中,两个复仇者的身影悄然消失在街角,只留下满室的腊肉香气,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味,在黎明前的黑暗中久久不散。 回到客栈,武松倒头就睡,西门庆这一夜却失眠了。 子夜如墨般袭来,双手虎口,双足涌泉穴、两臂阳溪穴,六处剧痛如鬼魅般袭来,无声间如同啃噬着他的骨肉…… 他咬着被角,硬挺过这段时间,简直生不如死…… 但他只有坚持……再坚持…… 终于熬过剧痛,他满头冷汗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杀过吊睛白额龙,也杀过七品县令。 虎血溅在手上是腥的,官血溅在手上却是锈的,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刮着他的骨头。 他想起了囡囡叫“爹爹!”时可爱的脸庞,小丫头总爱用软乎乎的脸蛋蹭他掌心的茧,痒丝丝的,像只偷油的小老鼠。 可如今这沾了血的双手,还能不能摸她的小脸? 铜锁“咔嗒”响了一声,锁灵的声音幽幽传来:“废柴,想什么呢?是不是又在琢磨那些绣鞋?” 西门庆点点头。 他闭上眼,眼前又浮现出高仕德那满柜的绣鞋——红色的像血,紫色的像淤青,还有那双小小的,绣着“长命百岁”的…… 长命百岁? 多可笑!那姑娘怕是连十八岁都没活到。 “我杀吕轼和高仕德,是为自己的女儿。”他摩挲着铜锁上的纹路,心头呐喊道:“可那些绣鞋的主人呢?那些被井水泡发的、被强行掳去的姑娘们呢?……谁为他们出头? 锁灵突然不说话了,铜锁表面泛起一层血锈,像干涸的泪痕。 实在睡不着,西门庆索性披衣而起,一跃上了屋脊,望着满天星光发呆。 夜风猎猎,吹得他衣袍翻飞如墨。青铜化的手指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如同一把淬了血的刀锋。 他俯瞰着沉睡的清河县——低矮的茅屋,破败的街巷,唯有远处的县衙露出庄严的轮廓,而县里的官儿们,就是这一方百姓仰望的“天”。 这就是“天”?呵,狗屁的天子,狗屁的王法! “若这就是你们‘天子’给我等百姓划下的天!”西门庆齿缝里挤出冰碴般的声音,仰头怒视那虚假的星空,“那老子就杀到那些脏了心肝的‘天’,红的、黑的、污的!都给我——通通滚出来!” 第三十章 百姓的命——也!是!命! 西门庆的身影孤峭地钉在屋脊的最高处,仿佛亘古以来便与这黑夜融为一体。 惨白的月光斜斜劈落,将他半边身子勾勒成一柄斜插向墨黑夜穹、落满铜锈的孤剑,锋芒内敛却暗藏惊天杀气! 夜风呜咽,穿过他衣袍的缝隙,带来远处梆子空洞的回响,越发衬得这高处的寂静死寂如铁。 他缓缓攥紧拳头,虎口中嵌入的龙鳞碎片正在与骨肉彼此摩擦、挤压,发出“咔咔…咯嘞…”的声响,这声音不似人骨关节的弹响,倒像是无数被铁链缚住的冤魂,在无尽的深渊中绝望地嘶吼挣扎。 吕轼那银库里堆积如山的、滴着民脂民膏的雪花银锭;高仕德那乌木大柜中满满当当的金丝绣花鞋;那些匍匐尘埃、被榨干了血肉骨髓如同枯枝般倒毙的凄凉身影……一幕幕,带着血污与悲鸣,如同沸腾的油锅在他眼前翻滚、炸裂。 他们跪着死去,卑微得如同路边的虫豸,却连个能喊一声冤枉的牌位都没人敢立!这世道,烂透了心肺,堵死了喉咙! 一个妖异的声音,带着冰碴般的嘲讽,是锁灵:“哟~哟~废柴,怎么着?今儿个是想通了,要当青天大老爷替天行道?啧啧,这可真是稀奇事,癞蛤蟆戴上乌纱帽,您自个儿瞧瞧,合适吗?” “青——天?”西门庆从齿缝里挤出这两个字,每一个音节都像是淬了寒冰的钢屑,森然欲噬人。 他猛地张开双臂,指向那墨色苍穹,声若惊雷炸裂:“若这天瞎了眼!聋了耳!只知庇护豺狼,不管羔羊死活,那我西门庆,便是那敢把天捅个窟窿的斩天之刀!人间无道?入他娘的天理王法!老子亲手给你们劈一条血路出来!” 几乎是应和着他的誓言,平地卷起一股骤烈的罡风,呼啸着撕裂了沉甸甸的云幕。 霎时间,积攒的月光再无阻碍,如同决堤的银河瀑布般倾泻而下,将他整个人从头到脚彻底笼罩,宛如一位浴银而生的魔神,散发出既神圣又恐怖的气息。 “囡囡是我的命根子……”他低头,凝视着自己那只嵌入龙鳞的手掌,一字一顿如同铁锤砸落,“但!这天下千千万万活不下去、咽不下气的黎庶百姓,难道不是一个王朝的命根子吗?百姓的命——也!是!命!” 话音落处,胸前的龙鳞锁突然无端剧烈震颤起来,发出沉闷的嗡鸣,仿佛有古老的意志被这凡人的誓愿所激荡。 再无半分犹豫,他纵身一跃,从高高的屋脊投向更深的黑暗。 月光捕捉到他下落的身影,那狰狞的青铜指爪在虚空中划出一道短暂、冷厉、带着破空尖啸的弧光,冰冷刺骨,一如他此刻决绝的心意——这弧光,不似凡间之物,更像是一柄绝世凶刃,带着焚尽八荒的戾气,悍然斩向这无可救药的世道! 一夜乌云散。 次日清晨,一桩惊天血案犹如一块巨石投入死水塘,瞬间引爆了整个清河县! 高通判府! 那个曾经高高在上、生杀予夺的高通判大人府邸,竟在昨夜遭了凶殃! 更骇人的是,高大人和他那位狐假虎威、恶名昭著的狗腿子管家,双双僵硬的挺尸在自家挂满腊肉的后庭中。 消息长了翅膀,瞬间钻进县衙公门、茶肆酒楼、街坊四邻的耳朵里。 人心惶惶,却又难掩那一丝隐秘而恶意的快感。 据几个面色惨白的现场勘查捕快说——高通判大人那平日里道貌岸然的脑袋,竟不是被利器所伤,而是被……被一整块硬邦邦、油乎乎的风干腊肉,砸得脑浆子四溅! 活脱脱一个熟透又被重锤夯烂的破西瓜! 街头巷尾、茶馆酒肆瞬间炸开了锅,人人交头接耳,脸上混合着惊骇与亢奋。 流言如同洪水猛兽,越传越玄乎:有说是高家作恶太多,祖坟冒了黑烟,召来了厉鬼索命;有说是某位被逼死的苦主化作了僵尸,扛着腊肉回来寻仇;更邪乎的是,说那腊肉里蹦出个三尺高的雷公,专劈奸臣…… 各种离奇怪诞,莫衷一是,直把这离奇凶杀案渲染得如同志怪话本。 然而喧嚣归喧嚣,蹊跷的是,这件轰动清河的大案,查来查去竟成了一桩悬而又悬的无头公案。 仵作验尸,只知是重物砸击致死,凶器是腊肉无疑,但这腊肉来历?查无对证。线索?微乎其微。 纵有县衙刑案老手马奎押司殚精竭虑,将所有蛛丝马迹、证人关系网如同梳篦般过了七八遍,最终,这份沉重的卷宗兜兜转转,万流归宗,所有的疑点、矛头,都无可奈何地指向了同一个遥远的方向—— 梁山! 对,又是那窝天不怕地不怕、屡犯大案的江洋大盗聚集之地!似乎清河县所有找不到凶手的疑难杂症,最后都得这“梁山”来背锅。 这一切,早在西门庆预料之中。 龙鳞锁在他腰间嗡了一下,锁灵的冷笑戏谑道:“呵!看到了吧,废柴?狗屙的都是梁山屙的!嘻嘻,别瞪眼呀,我可不是说你是狗哦,就是打个比方,贴切得很嘛!嘻嘻!反正那水洼子里的大王们,锅多了不愁,黑锅摞得比他们的聚义厅还高,也不差清河县多添这一口黑锅!” 西门庆摇摇头,没有多说话。 锁灵咯咯一笑,道:“这梁山也不知背了多少黑锅了,嘻嘻,再背这一口不多,背习惯了,想必也……嘻嘻,无所谓啦!” 与此同时,本应在阳谷县衙当差的“西门押司”和都头武松,却意外地在清河县“滞留”了多日。 这两位公差,此刻可是“勤勉”得很——一会儿跟着马奎押司在高通判院里的血迹脑浆旁转悠,摸着下巴作“冥思苦想”状,那认真劲儿,连墙头新扒拉出来的一个模糊脚印都不放过; 一会儿又煞有介事地分头“盘查”全县的客栈、脚店、酒肆,拿着份可疑人物名单挨个仔细“审看”,一会儿又茶叶研判案情,仿佛他们俩与梁山不共戴天…… 那份一丝不苟、劳心劳力的模样,引得清河县衙衙役都忍不住暗自点头:瞧瞧,这才是真为高大人案子操碎了心的好公人呐!啧啧! 装样子嘛,谁不会呢?总要给那悬案,给那马押司,给那满城惶惶的目光,一个说得过去的姿态。 何况,回阳谷?两人心照不宣,着急什么? 两人早就听到了风声,那位阳谷县衙的主簿胡月胡大人,眼见着阳谷县西门押司“因公”滞留清河多日,县衙里竟也波澜不惊,秩序井然,仿佛缺了西门庆这天就塌不下来似的。 更重要的是,梁山好汉似乎并不打算报金堤河畔的仇,连续多日,一点风声都没有。 胡主簿那一直提着的心逐渐放回肚子里,觉得风头已然过去,于是,这位“忠勤”的主簿大人,又施施然回到了县衙堂上,正襟危坐,重新主持起全县上下的大局来。 这段时间,西门庆和武松过得倒也“充实”。 白日里陪着马奎押司或真或假地查案问询,履行着公差的本分。 一到夜晚,华灯初上或更深露重之时,两人便如约来到客栈僻静的后院空地,以月为灯,以星为鉴,拳来棍往,放对比武! 武松真不愧“天上降魔主,人间太岁神”的名号。 两人每每放对,西门庆倒也武艺不差,但就是胜不过武松。 这一天,大雨磅礴,两人再次切磋武艺,只见武松一条哨棒使得如怪蟒翻身,搅动夜风猎猎,若逢夏雨,那棍风之盛,竟能将瓢泼雨幕硬生生撕开一道口子;双拳紧握时,指骨骨节摩擦爆响,噼啪如惊雷怒炸。 武松周身的武艺,都是从尸山血海里淬炼出来的搏命功夫! 他每一招递出,都不留丝毫余地,仿佛每一寸筋骨都在呐喊,每一滴血都在咆哮——就是把性命押上赌桌! 大劈大挂,横扫直捣,招招式式里都灌注着那玉石俱焚、向死而生的决绝狠劲!寻常人看一眼,都觉得胆寒魄颤。 西门庆也拿着一条哨棒,但与武松几次放对,却总是败在这一个“狠”字上: 这不,西门庆明明已看准时机,沉腰立马架住了武松那开碑裂石般的扫棍,却不料这兄弟竟完全不顾自身,拼着膝盖狠砸青石板地也要借力拧身,反手便是棍尖迎面点来! 西门庆刚刚险险避棍尖,一肘挥出,又被武松一个令人心胆俱裂的动作化解——他竟敢不闪不避,直接沉肩撞向袭来的肘尖! 只听“砰”一声闷响,武松只是晃了晃,却趁西门庆愕然之隙,脖子猛地一梗,那颗剃发青亮的头颅化作铁锤,“咚!”的一声,一个凶狠无比的头槌,狠狠撞向西门庆心口! 这打法,还要不要命了? “啊!”西门庆大骇。 他已经避无可避,武松这一头槌若是撞得实了,自己必然肋骨折断! 说时迟,那时快,“嘭”的一声,西门庆胸口被撞个正着……他只觉…… 第三十一章 穿鞋也上税? 武松双目充血,这一头槌……当胸撞来,哪里还收得住? “嘭”的一声,西门庆胸口挨个正着,阳面倒飞出去…… “咦!”他居然没事! 对面的武松倒是捂着头蹲了下去,不停揉搓脑门。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大叫:“哎呦呦,痛死本姑娘了,这一头槌可比虎爪劲道还大一些!” 西门庆这才知道,又是龙鳞锁替他承受了这一击。 “哥哥,我……”武松满脸羞愧,望向西门庆:“哥哥,你没事吧!” 西门庆故意揉揉胸口,道:“没事!” 武松嘿嘿一笑,道:“那就好,那就好,方才打得兴起,没收住手!” 西门庆只能干笑两声,化解尴尬,这场比试自己终究还是输了! 他神识中,锁灵长叹一声:“废柴,你缺的不是招式机变!你这手段,江湖上也是顶尖的!你缺的呀——是敢把性命都豁出去、当成半斤烂肉给押上的狠劲呐!” “再来!”西门庆叫道。 “好!”武松一跃而起,两人又战在一起。 “废柴,动手要狠,不然你还是个输!”锁灵叫道:“啧啧,有意思咯,废柴杀起贪官污吏来,那凶劲儿恨不能连人家的魂都给嚼碎了咽下去!怎么?对上你这‘好’兄弟,就畏手畏脚,成了软脚虾?” 电光石火间,西门庆心底一股积压已久的无名业火猛地被点燃! 那是对污浊世道的恨,是对无力现实的怒,是对锁灵嘲讽的反抗,更是对自身桎梏的不甘。 棍影重重中,他非但不退,反而挺身疾进!右手五指陡然张开,带着撕裂一切的狂暴意志,竟硬生生抓入白蜡杆影! “咔嚓嚓——嘣!” 一声令人牙酸的爆裂巨响穿透雨幕。 武松那根质地坚韧的哨棒,竟在他五指之间,如同被巨兽咬合般,瞬间炸裂成无数飞溅的木屑碎片!碎木裹胁着雨水,如同炸开的暗器四射! 与此同时,西门庆的左手,快如闪电,已经如鹰爪般铁爪般,毫无花哨地锁死了武松的喉结! 武松呼吸立断,脸色瞬间涨红发紫。 西门庆赶紧收住手,武松酣畅淋漓大笑起来:“哈哈哈——咳咳咳……好!好!过瘾!我武二郎的兄长!就该有这副天地都能锁碎的狠劲!” 自那夜之后,两人的切磋陡然间攀上了另一个层次! 一个招式间的搏命感更盛,拳风腿影里裹胁着真正不死不休、焚身以求的极限悍勇; 一个举手投足间杀伐之气凝聚,每一击都蕴藏有玉石俱焚、与敌同亡的惨烈决绝! 那对战的风雷之声,那碰撞的沉闷力道,那偶尔擦过要害带出的血光,看得寄身铜锁内的锁灵都心惊肉跳,寒意透骨。 她幽幽地叹气,声音难得没了戏谑,带着一丝真实的忌惮:“这两人……一个教的,是‘豁出去’才能在这地狱般的人世活下来;一个教的,是怎么把一身血肉骨头都当柴禾烧了,送敌人上路……当真是……绝配!天生的疯子绝配!嘻嘻……又怕又好看!” 不过,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西门庆却是最难熬的时候。 龙鳞反噬虽痛,但思念像把无影刀,戳得他更痛。 沉重如山的思念便如潮水般将西门庆淹没。他几乎是以哀求的姿态,一次、两次、三次……无数次地抚摸着冰冷的龙鳞锁,低声下气地对锁灵诉说,才终于再次得到那吝啬的许可。 光影流转,他短暂地进入到了龙鳞锁那方奇异的空间。 小小的囡囡像只受惊的雏鸟扑进他怀里,眨巴着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手儿紧紧攥着他的衣角,似乎生怕一松开,爹爹又会消失无踪。 稚嫩的童音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充满了足以融化钢铁的依恋。 短短相聚的时光飞逝,当告别的时刻来临,囡囡的眼泪如同断了线的珍珠,汹涌而下,小小的脸蛋憋得通红,那双清澈的大眼睛哭得红肿不堪,如同两颗被溢满水分的圣女果。 “爹爹别走!爹爹别走……囡囡怕,外面黑!……” 她撕心裂肺地哭喊,每一个字都像针一样扎在西门庆的心尖上。 然而,冰冷无情的锁灵只一挥手,空间如同水波般剧烈扭曲波动,西门庆连一句安慰都来不及说完,就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猛地甩了出去,重重跌回冰冷的现实中,徒留女儿肝肠寸断的哭嚎在他耳际萦绕,和喉头堵住的那股腥甜…… 光阴似箭,难抵严冬尽去,春意叩关。 阳谷县那位胡月胡主簿,几封措辞一次比一次“恳切”的公文如同催命符般追到了清河县——先是说县衙案牍堆积如山,急需西门押司回衙理事;后又说春耕在即,治安甚是要紧,请武都头速归坐镇。 总而言之,理由千般,核心一个——速归! 两人在清河县逗留数月,也确实不能再耽搁了。 更何况,在最后一次进入龙鳞锁与女儿诀别后,西门庆的感知敏锐地捕捉到:锁中那条承载着希望、维系着囡囡续命之药的银色小河,水位已悄然下降了不少。 锁灵那永远带着几分讥诮的声音随即在他脑海中响起:“还傻愣着干看?草药要长得又快又壮,就得用这银河水来浇灌!废柴,你瞧瞧,这条河水可是小了不少!赶紧的!再多弄些金银来!否则……”后面的话她没说,但那冰冷的尾音比任何威胁都更刺骨。 西门庆的心里如同沉入一块寒冰,彻底明白了。 他如今走的,是一条注定染血却无法回头的路:杀贪官污吏,取他们的不义之财,将这些脏银投入龙鳞锁化为滋养的银河之水,用这水灌溉锁中那株维系女儿生命的奇异草药,草药成熟,方能延续囡囡生机…… 一环扣一环,因果相缠。 阳谷县,那片滋养着他杀伐起事的土壤,是该回去了! 来时是两匹健马踏尘疾驰,风尘仆仆,此番归去,却是乘了一叶轻舟,沿河而下。 马奎押司念两人“协助办案”劳苦功高,或是另有深意,特意安排了一艘平底官船送他们渡河。 船只平稳,载着两人和他们的坐骑,波光粼粼的对岸,便是阳谷县。 金堤河被暖融融的春日阳光唤醒,水波温柔荡漾,映着两岸生机勃发的花影柳色,连河水都似乎流淌着暖意。 两人泛舟河上,船头犁开一池青碧。 河堤蜿蜒起伏,道旁的野桃花开得肆无忌惮,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将娇嫩的粉瓣密密匝匝泼洒下来。花瓣纷扬着落在春水之上,被慢悠悠行进的船头轻轻一撞,便娇弱地碎裂成无数胭脂色的涟漪,依依不舍地晕染开去,转瞬又被船尾的水流抚平。 武松盘腿抱膝坐在船尾,他那铁塔般魁梧挺拔的身影倒映在晃动的水光里,被这漫天柔暖的春光浸泡着,竟也被揉出了几分温和宁静的轮廓。 西门庆斜倚舷边,指尖搅动水流,惊起了几只停在水草上的翠鸟,扑棱棱地拍打着翅膀飞起,如同一簇簇疾飞的碧玉,掠过河面,把两岸雪白的梨花、粉霞般的杏花,还有无数不知名的野花娇黄嫩紫的颜色,一股脑儿都搅进了那粼粼闪动、流光溢彩的春水碎金之中。 船行水动,锁灵咯咯的笑声传来:“废柴悠着点儿,这么多花儿呀朵儿的,可别得了个‘花心’症症哟!嘻嘻,到时候看你怎么回去见你家那个潘家小娘子……” 轻舟转过一道杨柳低垂的河湾,眼前景象豁然开朗。只见整片河湾向阳的坡岸,都被一片耀眼夺目的金黄色淹没了!那是铺天盖地、如云似锦的连翘花,阳光慷慨地泼洒其上,金灿灿的花浪几乎要灼伤人的眼睛。喧闹的花影丛中,传来一阵阵高亢整齐的号子: “嘿呦——嗬!干活不要溜地边啊!” “嘿呦——嗬!吃饭不要端大碗啊!” 只见一队精壮的汉子,赤着膀子,露出虬结的古铜色肌腱,双脚深陷河滩半干的泥泞里,正喊着号子,挥汗如雨地拖拽着滚水中那一根根巨大的、用于屋梁的粗壮原木。每一块肌肉的贲张,每一次脚步的踏落,都充满了蓬勃不屈的生命力量。 蓦地,两匹马儿飞蹄奔来,上面端坐着两名公差。 两名公差在这群精壮汉子三丈外勒住马匹,一人向空中一挥马鞭,厉声喝道:“有钱盖房,没钱交税,一群贱骨头。” 另一名公差嘿嘿一笑,叫道:“今儿是个好日子,奉胡县主簿命令,你们村,把去年欠下的农具税、桥道税、曲税、盐税、纸笔税、牛革筋角税、鞋税一一都得交清” 西门庆立在船头,看着眼前的一切,他曾管理过好一阵县衙事务,这两名公差所言非虚,宋末苛捐杂税多如牛毛,林林总总足有上百项。 武松在一旁问道:“哥哥,‘鞋税’是什么?” 西门庆笑道:“鞋税是去年新上的税种,就是穿鞋就得交税,除非你光着脚,那就不收税!” 武松瞪大了双眼,满眼的不可置信。 河岸上,一名公差从马背后取出算盘,一阵噼里啪啦拨弄算盘珠子,大叫道:“五十里园村,全村一千七百多口人,合该交税七百四十二两,今日必须交清!” 西门庆浓眉竖起——“怎么,这里是五十里园村?” 第三十二章 这气势,莫非是鲁…… 这里正是五十里园村,因距离县城五十里而得名。 “船家,靠岸!”西门庆沉声道。 他西门庆接济过的村子,胡月居然又来刮地皮,这可不行! 船只缓缓靠岸,西门庆与武松一跃上岸,缓缓来到两名公差身后站定。 两名公差还在吐沫星子乱喷,五十里园村的乡亲们却看清了两人面貌,纷纷热情的拱手见礼。 两名公差自马上回过神来,见到西门庆和武松,赶紧下马见礼。 西门庆如今还是阳谷县押司,武松还是都头,这两个公差也算有眼色。 西门庆阴沉着脸,当下询问两名公差原委。 两人不敢隐瞒,只说是东平府新上任的程万里知府前些日子传来公文,要求治下各州县,本月内必须交清各类所欠税银,不得有误,所以胡主簿这才派人全县清缴税款。 西门庆问道:“如今全县各处所欠税银,已经清缴几成?” 两个公差答道:“不敢隐瞒西门押司,全县清缴税银总有九成多了,税银都已登记入库。” 西门庆点点头。 武松冷哼一声,叫道:“五十里园村去年遭灾,赈灾银子还是我哥哥赢来的,上面不见一两赈灾银,今儿倒连‘鞋税’都要收?” 西门庆摆摆手,止住武松话头。 吕轼已死,他贪污赈灾银子的事儿可摆不上台面来说。当下对两名公差说道:“你二人辛苦,且回城去我府上寻官家刘伯,就说我支取七百五十两银子,先替五十里园村交了税银。” 两名公差赶紧拱手,笑道:“押司,多了多了!” 西门庆道:“多出的银子,算你二人的茶钱!” 两人喜得双手直搓,当下告辞,打马回城去了。 远远的,自河堤下飞跑来一人,正是曹里正。 众乡亲围住曹里正,告知他刚才的事情。 曹里正双眼含泪,来到西门庆面前一躬到地。 西门庆笑呵呵扶起曹里正,笑道:“如今春暖花开,可是在重建新村?走,带我和武都头看看去!” 曹里正抹了一把眼泪,重重点了点头,引着两人向河堤下走去。 金堤河畔,重建家园的火热气息扑面而来。 河堤不远处,五十里园村的男人们正在这片祖辈繁衍生息的土地上挥洒汗水。 洪水泡烂的旧房梁,歪歪斜斜地倒插在翻整过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地基沟壑里,竟成了规划新家园最有说服力的界桩标记。 女人们则在临时搭建的草棚下,手脚麻利地将晒得焦干的芦苇编织成厚实的帘子,这些将是未来房屋遮风挡雨的一部分。 小孩子们奔跑的身影充满了活力,他们抱着从淤泥深处抢救出来的、缺边豁口的陶罐瓦瓮,追逐嬉闹——其中一个边缘碎了大口子的黑瓦瓮,洗净了淤泥,此刻里面栽种着几株新发的、嫩绿的野姜花,被小心翼翼地搁在半截残存的土墙垛上。 那几朵怯生生的洁白小花,反倒让这残缺的土墙和瓦瓮,显出一种劫后余生、生机盎然的鲜活! “高些!把墙砸实咯!再高些!” 汉子们整齐的夯土号子声,成了整个重建工地最核心的指挥棒。 几个年轻力壮的后生,高高地站在用厚木板夹成的模子旁。他们赤膊上阵,古铜色的脊背在春光下滚动着晶莹的汗珠,肌肉如铁块般棱角分明。 新砌的土墙就在这一摔一夯之间,一寸一寸顽强地向上生长,渐渐遮住了墙基后面那棵曾被洪水撕咬得只剩半边枯枝、却依旧倔强发芽的老槐树身影。 温暖和煦的河风掠过这片被毁坏又在重生中焕发活力的村落,调皮地掀动着架在竹竿上晾晒的“百家布”。 这些原本代表着灾难的记忆碎片,此刻却如同彩色的旗帜,在浩荡春光里噼啪作响,猎猎飞扬,成为五十里园村人不屈精神昂扬的宣言! 西门庆和武松的身影刚出现在村口那片乱石铺就的小路上,便有机警眼尖的村民认出了两人! “哎呦!是恩公!西门恩公!武都头!恩公们来啦——!”那人激动的声音都变了调,像炸开了的火捻子,扭头便撒丫子朝村里狂奔而去,一路呼喊! 片刻工夫,村道上烟尘扬起! 一大群放下手中活计、满脸喜色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疾步奔来。 “银子,可还够使唤?”西门庆笑着问曹里正。 “省!省着点花,够用!”曹里正用力点头,声音洪亮中透着精打细算的实在劲儿。 他遥遥指向河边那群拖拽巨木、喊着号子的队伍,说道:“砖瓦料子,俺们从废墟堆里扒拉出来不少能用的,拾掇拾掇都是好东西,能省一分是一分!就是些大件儿……您瞧,房梁、檩条这些承重的大家伙,都被那场大水冲跑了,一根都没影儿。没办法,只能勒紧裤腰带,重新花钱去远处采买,再央人运回来……” 村民们实在太热情,西门庆和武松拗不过,被簇拥着在重建中的村落里转了一大圈。 触目所及,尽是忙碌却充满生气的景象:男人们夯土砌墙,木匠叮叮当当修理着翻找出来的旧门窗框;女人们在刚支起的灶台下烧火做饭,炊烟袅袅升起;孩子们在新规划出的空地上追逐嬉闹。处处都是汗水,处处都是希望,处处都是家园重新屹立起来的喜悦。 尤其走到村西头,那一片原本用作打谷的大麦场上时,热闹更甚!十里八乡的乡亲们显然闻讯聚集于此,已经自发形成了一个规模不小的临时骡马市。此刻正值春耕,地里急需劳力、畜力。 牵骡子的、卖驴的、挑马的、议论价格的、比较牲口牙口的……人声鼎沸,马嘶驴叫,汇成一片欢腾鼎沸的声浪,生机勃勃。讨价还价声、牲口的嘶鸣声、汉子们粗豪的笑声,此起彼伏,把这遭受重创后重建的村落,映衬得格外有烟火气。 曹里正捋着胡子,颇为自得地介绍:“这块麦场,闲着也是闲着。俺们琢磨着,不如拿来办个临时的骡马市。凡是来这儿做买卖的乡里乡亲,只消交十个大钱意思意思,权当场地租费,也给村里添点进项,买点钉子麻绳啥的。” 西门庆微微颔首,心头也涌起一丝欣慰。这价格,对买卖双方都算公平,十个铜钱,几乎不值一提,却能聚拢人气,增加便利,曹里正是个会经营的老村正。 日头渐高,已近午时。曹里正说什么也要留两位恩人吃顿便饭。 他特意让手脚最麻利的小伙子拿猎叉去附近林子里猎回了两只肥硕的野兔,烤得表皮金黄焦脆、滋滋冒油,香气四溢。又让几个手巧的妇人去堤下采来了新发的荠菜、野葱、嫩苋菜叶子,加上几块粗粮饼子,拌了几大盘清香的野菜小菜。 西门庆和武松心知肚明,这野兔,这采摘的野菜,这粗粮饼子,已是五十里园村眼下倾其所有能拿出的最丰盛的待客之礼了。其中包含了村民们最朴实的感激。两人相视一眼,眼中皆有动容。 就在众人围着这充满野趣的“宴席”席地而坐,刚刚准备开动之时,平地一声雷! 一个洪钟也似、带着金刚怒吼余威的嗓门猛地从村口土道那头传来——“好香的兔子!饶只兔腿儿让洒家也尝尝,洒家肚里油水亏空多日啦!断不少了你们银钱!” 话音未落,“呼——!”的一声厉啸,一个圆滚滚、带着沉甸风压的物件破空飞来,不偏不倚,正砸在那只金黄焦脆的烤兔旁边!众人定睛一看,竟是一锭分量十足、足有五两开外的雪花银子! 这声音?这银子? 西门庆、武松、曹里正及所有村民闻声,一齐抬眼循声望去! 只见村口那条坑洼不平、新踩出的土道上,一个身量高壮、步履豪迈的大和尚,一手牵着三匹肩宽体壮、毛色混杂的高头健马,正大踏步朝着烤兔香气这边走来。 三匹马儿骨架极是雄骏,一看便是脚力非凡的良驹,只是身上污泥斑斑,鬃毛纠结杂乱,也不知跋涉了多久,显然许久未曾好好梳洗打理过。 再看这大和尚本人! 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那头颅生得竟如同猛兽之首,浓眉倒竖似两柄阔刃尖刀,一双环眼炯炯有神,如同淬火的铜铃,开合之间精光四射;鼻梁高挺如断峰,直贯眉心,唇阔口方,腮边一部赤红色的貉臊胡须根根贲张如同钢针! 大和尚穿着一身寻常灰布直裰,那粗壮的脖颈肌肉虬结,撑得领口紧绷。尤其吓人的是,他那看似随意的右手中,倒提着一柄明晃晃、冷森森的水磨禅杖! 那乌沉沉的禅杖在日光下闪着一种血腥厚重的寒光,杖头月牙刃口锋利,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煞气!仅仅是走路带动的风,都吹得路边草尖一阵乱晃。 西门庆瞳孔骤然收缩如针尖!心念电转间,一个名震江湖、如雷贯耳的形象轰然撞入脑海! 他“噌”地一下站了起来,失声惊道:“这……这形貌、这气势、这禅杖……此人莫非是……是那位传说中的……鲁……” 第三十三章 披着人皮的攻城锤 大和尚把三匹泥猴似的马拴在石槽上,那身量往地上一杵,活像座黑铁浇铸的铁罗汉,震得脚下土坷垃都跳了三跳! “这兔肉味好香,洒家尝一尝!”来到桌前,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向烤兔子抓去。 “啪”的一声,一只手臂挡住大和尚的手,叫道:“谁许你吃了?” 伸手格挡的正是武松,烤兔子只有两只,他与西门庆每人一只,至于大和尚扔过来的银子嘛,武松才看不上那点碎银子。 火堆上的烤兔子滋滋冒油,焦香弥散开来。 武松冷哼一声,撕下一条兔腿就要送向口中。 “直娘贼!”大和尚手臂青筋暴起五指一张,铁钳似的扣住另半扇兔肉:“洒家赶路饿了,这半只归我!” “呦呵,来硬的?” 武松手腕毒蛇般一翻,“啪!”的一声,手背狠狠抽在大和尚的手腕上。 和尚手腕一扭,隔着火堆,两人铁钳般的大手死死绞在一起,骨节挤压的“嘎嘣”声听得人后槽牙发酸! 大和尚豹眼圆睁,僧袍下肌肉虬结如老树盘根。 在他对面,武松脖颈通红,太阳穴突突直跳。 那烤兔在两人角力间左右摇晃,油珠子甩进火堆炸起一串火星。 “撒手!” “偏不!” “天杀才!” “入你娘!” 僵持间,烤兔子“咔嚓”裂成两截。 大和尚踉跄后退撞断棵小树,武松也跌坐在地压垮了柴堆。火星漫天飞舞里,大和尚举着半只兔肉哈哈大笑:“痛快!这兔子须得配酒才香!” 说罢,大笑着回身从马背上取下一个大酒囊,劈手扔给武松。 铜锁里的锁灵幽幽道:“废柴,幸亏你没去抢……比力气,这二位哪是属牛?分明是披着人皮的攻城锤!” 西门庆一笑,当下请大和尚坐下。 三人互通了姓名,果不其然,此人正是花和尚鲁智深。 西门庆也不问鲁智深为何来到阳谷县,只是唤来曹里正,让他寻来三个酒碗,三人倒出酒水大喝起来。 “咴儿~咴儿~”一旁马槽边,一只大青骡子猛叫起来。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三匹马中的白龙马张口咬住青骡脖颈,使劲甩头撕咬,又蓦地一个转身,“啪”的一尥蹶子,踢在青骡后胯上,将青骡踢翻在地。 青骡被踢翻在地,挣扎着打个滚儿站起来,吓得长声嘶叫,只是后腿却明显瘸了! 一个穿补丁短打的汉子飞跑着拉住青骡缰绳,好一阵安抚才让它安静下来。 “哪个天杀的伤了我家的骡子?”补丁短打的汉子看着骡子脖颈伤口叫道。 在他身后,还跟着个五六岁的小丫头,旧衣破裤,赤着双脚,也奶声奶气叫道:“就是,我家的骡子值老鼻子钱了。” 鲁智深站起身来,喝道:“一头病骡赔什么银钱?” 四周看热闹的人越来越多,补丁短打汉子仗势喝道:“谁说我家骡子是病骡?你莫要混赖!” 鲁智深打个酒嗝,大嘴一咧道:“若不是病骡,让它吃洒家一拳试试,打死了就是病骡,打不死洒家赔你银钱如何?” 短打补丁汉子略一琢磨,喝道:“你确定,是用拳头而不是禅杖?” 说着指了指鲁智深斜倚在石槽上的粗大禅杖。 鲁智深一笑:“自然是用拳头。” 短打补丁汉子叫道:“好,我这头青骡价值八两银子,你敢不敢赌?”这头青骡虽正值壮年,但市中怕也就值得五六两银子,他这是故意抬价。 鲁智深哈哈大笑,从怀里摸出一锭银子,足有八九两重,道:“打甚鸟紧!洒家赌了,诸位做个见证如何?” 四周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纷纷答应。 鲁智深将银子扔在地上,站定了,大叫一声抡起钵盂大的拳头,带起一股恶风,“咚!”的一声闷响结结实实夯在青骡脑门正中央! 那骡子连哼都没哼一声,四蹄一软,口鼻窜血,“轰隆”砸倒在地,蹄子胡乱抽搐起来,几下就没了动静! 围观的村民目瞪口呆。小丫头“哇”地哭出声,拽着父亲衣角瑟瑟发抖,含泪看向鲁智深,叫道:“坏和尚!” 鲁智深捡起银子,铜铃般的大眼一睁,问道:“你这小丫头,不过是赌一把,洒家如何坏了?” 小丫头哭道:“我家春天犁地,全靠这匹骡子,如今……如今你打死它,我娘还病着……呜呜!”说着,眼泪如断线的珠子般滚落。 “这样啊!”鲁智深挠挠头,大跨步上前,将银子塞给短打补丁汉子,瓮声瓮气道:“洒家和你做耍子呢,说什么赌不赌的,这锭银子赔你就是。” 他又一转头,俯下身子挤出一个笑脸,摸摸小丫头的头,道:“骡肉拿去卖,给你阿爹给你扯身新衣裳,再买双新鞋,如何?” 小丫头破涕为笑,突然亲了鲁智深脸颊一口,道:“谢谢伯伯,你是好和尚,嘻嘻!” 鲁智深愣在当场,他这一辈子是山岳一样的汉子,何曾被一个女娃娃亲过脸颊?当下一张黑面皮居然胀得通红起来。 不远处,西门庆和武松看着眼前的一切,也不由莞尔。 一旁,短打补丁汉子拿着银子,口中不住称谢。 他得了银子不说,还白得几百斤骡肉,这好事哪里找得到?他一脸真诚,道:“大师,这……这能成吗?” 鲁智深大袖一甩,道:“这样吧,你帮洒家把那三匹马儿洗刷洗刷,就快到阳谷县城了,这三匹马儿得漂漂亮亮才是。” 短打补丁汉子一口答应下来,借来两只木桶飞跑着打水去了。 鲁智深回到桌边,三人继续吃喝。 鲁智深也听过西门庆打虎的事情,当下详细问起,西门庆也不遮掩,又吹嘘了一遍在县衙前的说辞,唬得鲁智深一愣一愣的。 三人越聊越投机,吃完烤兔子,曹里正又送来几条腌鱼,鲁智深汁水淋漓抓起就吃,肚腹好像永远填不饱似的。 一旁,小丫头跑来笑道:“好和尚,我爹爹把大黑马和枣红马都刷干净了,只有白龙马……那个……爹爹近不得身。” 三人扭头看去。 西门庆和武松大叫一声:“好马!” 只见一匹马通体枣红色,肩高足有六尺,浑身肌肉在阳光下泛着缎子般的光泽; 一匹乌黑如墨,脖颈修长如刀,通体上下无半根杂色,咴咴长嘶直入云霄; 只有白龙马目露凶光,死死盯着短打补丁汉子,前蹄刨呀刨,喷着响鼻。 短打补丁汉子一摊手,那意思是这马太凶,我也没法子洗刷。 鲁智深哈哈大笑,对短打补丁汉子说道:“这白龙马性子最烈,我一路上都骑不得,你淋了水桶,只管远远泼干净它就是。” 短打补丁汉子应声去了,须臾拎回两个水桶,从深井里打了水,远远泼过去,白龙马蹦跳嘶鸣却无计可施,最终还是被十几桶井水泼得干干净净。 阳光之下,白龙马抖擞马身,水花四溅。 众人再看白龙马,齐齐喝一声彩,赤红似火,马鬃如焰,腹侧四处旋状棕毛,眼珠里泛着琥珀色的凶光。 西门庆和武松看着三匹马,眼睛都看直了。 鲁智深大笑,问道:“二位可喜欢?洒家送你们两匹就是。” 武松大喜叫道:“此话当真?” 西门庆笑道:“如此重礼说送就送,大师果然是重情义之人。” 鲁智深上前,跨上大黑马,道:“你二人上马,让你看看这三匹马儿的脚程,嘿嘿,当真如闪电一般。” 武松一跃上了枣红马,笑道:“哥哥,我独爱这匹枣红马,那匹白龙马归你了!” 西门庆一笑,向白龙马而去,白龙马见有人靠近,翻蹄甩尾起来。 刚靠近白龙马,西门庆忽地一个倒翻筋斗,上了马背,一手攥住马缰,一手抓住颈中马鬣,白龙马喷着响鼻,左右蹦跳着旋转起来。 一旁,众人都大声鼓噪起来。 那白龙马一时前足人立,一时后腿猛踢,有如发疯中魔,但西门庆双腿夹紧,始终没被它颠下背来。 白龙马一声长嘶,飞一般狂奔起来,急驰了半个多时辰,竟是精神愈来愈长。 四周,众村民都看得心下骇然。 武松叫道:“哥哥,不如下马来,我替你驯一驯此马。” 鲁智深在一旁叫道:“不可,只可一人驯马,否则前功尽弃。” 西门庆倔强脾气也上来了,心道:“若是连你着一匹马也驯服不得,那还怎么救女儿?” 白龙马累得满身大汗,西门庆忽地右臂伸入马颈底下,双臂环抱发狠起来。 西门庆臂力不输武松,逐渐越收越紧。 白龙马翻腾跳跃,怎么也摆脱不开,到后来呼气不得,窒息难当,这才知道了真主,忽地立定不动。 鲁智深喜道:“成啦,成啦!” 西门庆怕白龙马逃去,还不敢跳下马背。 鲁智深叫道:“你只管下马,这马这辈子只认你一个主人啦!” 西门庆一跃下马,白龙马将大头凑过来,在他肩膀挨挨蹭蹭十分亲热,众人看得都笑了起来。 太阳西斜,鲁智深一声大叫:“洒家打听清楚了,这五十里园村,距离阳谷县城正好五十里。来来来,你我三人比上一比,驾!” 大黑马疾奔而去,武松一夹胯下马腹,枣红马撒开四蹄紧紧跟上。 西门庆胯下白龙马却纹丝不动,只是喷着响鼻,直到西门庆一抖缰绳,才长嘶一声电射而出。 田野之上,三匹千里马如箭离弦。 鲁智深的大黑马宛如一道劈开大地的黑色雷霆,铁蹄过处,泥浆裹着花瓣冲天溅射。 武松的枣红马则似一一匹燃烧的红锦,纵跃溪涧时,锦缎般的鬃毛扫落漫天飞花。 西门庆胯下的白龙马最是狂野,如同一团滚动的白色闪电,所过之处,连空气都被灼得扭曲,道旁的杜鹃花仿佛被它点燃,红得滴血! 三骑并驰,搅得满山春色都在震颤。 锁灵在风声中尖叫:“废柴慢些,慢些,你这……是骑着孙悟空的筋斗云吗?” “筋斗云?”西门庆一惊,心中一紧,回想起上一世他带囡囡坐过山车时,女儿也是这么尖叫的! 那语气,真像…… 第三十四章 桃园三结义 掠三道疾影中,马蹄狂暴地践踏着松软的春泥,溅起混杂着青草和泥浆。 风驰电掣中,阳谷县城那熟悉的、带着烟火气的灰黑色轮廓,终于在地平线上渐渐清晰。 三人在官道旁一家挑着褪色酒幡的简陋酒肆外勒住马匹,只丢下几块碎银,便提了三坛泥封的老酒,再次翻身上马。 马背上拍开泥封,辛辣的酒液在颠簸中泼洒,三人却浑不在意仰头痛饮,任酒水与豪情一同在胸中灼烧。 眼看路旁一处野桃林开得正艳,粉云堆雪,绵延如霞。 三人心有灵犀,同时一勒缰绳。 三匹骏马长嘶着人立而起,三人按辔下马,寻了一株虬枝盘结、最为粗壮的百年老桃树,拂开一地落英,在树下盘膝坐下。 西门庆仰头灌下一大口辛辣的酒水,指着白龙马。开口问道:“大师,你我萍水相逢,素无深交,何故送此重礼?” 鲁智深闻言,豁然转身笑道:“哈哈哈!怎的,西门押司这双招子够毒,看出来了?洒家就是专程前来送礼!” 武松在一旁正擦拭着嘴角酒渍,浓眉一拧,虎目中掠过一丝疑惑,瓮声问道:“专程前来送礼?大师可是有事相托?” 鲁智深大笑道:“非是洒家来给西门押司送礼,实是受人之托,跑这一趟腿儿。” 武松身体微微前倾,追问道:“受人之托?不知是哪一路好汉,如此有心?” 鲁智深也不再卖关子,笑着道出原委。 原来,托他送礼的,竟是水泊梁山的晁天王并一众头领! 去年寒冬腊月,滴水成冰,西门庆于阳谷东城门外义释晁盖等人,众好汉得以全身而退,回转水泊梁山。 山寨之中,人人感念这份活命大恩,都觉得必须备下一份厚礼,聊表寸心。 但转念一想,西门庆人称“西门大官人”,坐拥生药铺,家资豪富,寻常金银珠玉,怕不入他法眼。 正巧前些阵子,梁山好汉在山脚下劫了一批从西域贩来的上等良驹,膘肥体壮,神骏异常。 晁天王等人精挑细选,忍痛割爱,才选出这三匹万里挑一的好马,当作谢礼。 可难题来了——东城门外那一场厮杀,梁山好汉们的海捕文书和画像早已贴满了山东路各州县的城墙门洞,谁敢大摇大摆来送礼? 正一筹莫展之际,豹子头林冲想出一条迂回之策——他与二龙山的鲁智深乃是生死之交,若请他代劳跑一趟,最为稳妥! 武松听完,浓眉依旧紧锁,指着三匹高头大马,不解道:“我与押司兄长只二人,为何却牵来三匹良驹?莫非大师算准了我们今日会在此处结伴?” 他实在想不通这多出来的一匹马所为何来。 “哈哈哈!”鲁智深发出一阵洪钟般的大笑,震得桃花簌簌而下,落了他满肩满襟。 他得意地晃着大脑袋,笑道:“嘿嘿,武都头有所不知!洒家当年在老种经略相公帐下为提辖官时,也是个爱马的主儿!梁山岂能让洒家白白跑这一趟?洒家索性就先讹了他们一匹!权当是洒家的跑腿费!哈哈,痛快!” 他拍着大腿,仿佛占了天大的便宜,豪爽之气扑面而来。 西门庆和武松闻言,先是一愣,随即被这和尚毫不掩饰的“贪婪”和坦率逗乐,忍不住放声大笑。 三人围坐在一块被岁月磨平了棱角的青石旁,酒坛已空了大半,浓烈的酒气在花影中蒸腾。 鲁智深大手一抹络腮胡子上沾染的酒渍,猛地将身旁那柄水磨镔铁禅杖往地上重重一杵! “咚!”一声闷响,叫道:“今日痛快!洒家倒想与二位意气相投的好汉,就此结为异姓兄弟!不知二位意下如何?” 他环眼圆睁,目光灼灼地盯着西门庆与武松。 西门庆嘴角勾起一丝弧度,似笑非笑:“大师,昔日刘关张桃园结义,是为匡扶汉室江山。咱们三个……” “洒家不管他娘的什么汉室宋室!”鲁智深猛地站起身来:“洒家只认这世道不公,狗官当道!林教头兄弟何等英雄人物?硬是被高俅那等狗贼逼得家破人亡!西门兄弟你能景阳冈打虎、阳谷县宰狗官,这份胆魄,这份手段,正对洒家的胃口——这还不够?” 他须发戟张,怒目圆睁,仿佛要喷出火来一般! 武松将手中酒坛猛地一举,仰头“咕嘟嘟”饮下老大一口,辛辣的酒液如同滚烫的岩浆流进喉咙,却浇不灭胸中翻腾的恨意,嘶吼道:“杀不尽天下狗贪官,我兄长生前……也是被那些披着官皮、人面兽心的豺狼,活活害死的!” 铜锁突然发烫,锁灵的声音罕见地肃穆:“废柴,你们三个……不会要做好基友吧?” 西门庆骇得打个冷战,懒得搭理锁灵。 “杀尽天下贪官?不如掀翻这口腌臜世道的大锅!”西门庆举起酒坛,“我等三人义结金兰,这理由够不够?” 三只酒坛在桃瓣纷飞中轰然相撞。 “痛快!!”鲁智深须发皆张,声如霹雳。 “正合我意!”武松眼中精光暴涨,如同出闸猛虎。 “当啷——!”三只粗陶酒坛裹胁着雷霆万钧的气势,轰然相撞! 鲁智深仰天大笑,声震林樾:“好!从今往后……” “贪官污吏,见一个杀一个!”武松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钢钉。 “豪强恶霸,遇一对宰一双!”西门庆的青铜指爪猛地发力,“咔嚓”一声,竟将手中残破的坛沿捏得粉碎! 无数桃花簌簌飘落,轻柔地覆盖在三人紧绷如弓的肩头,仿佛天地无声的加冕。三双大手——一双布满老茧、骨节粗大;一双筋肉虬结、蕴含爆炸力量;一双覆盖着冰冷的青铜龙鳞——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同样沸腾的杀意,在纷飞的花雨中,紧紧、紧紧地握在了一处! 一声石破天惊的咆哮,如同三头凶兽的合鸣,撕裂了暮色,直冲云霄: “这口腌臜世道的大锅——我们兄弟掀定了!” 拴在树下的三匹神驹仿佛被这冲天的豪气与杀气所激,同时人立而起,引颈长嘶!嘶鸣声穿云裂石,带着金戈铁马的铮鸣,在染血的晚霞中久久回荡,为这惊世盟誓助阵! 桃园三结义,西门庆胸中仿佛有一团炽热的火焰在燃烧、炸裂,几乎要冲破胸膛。 他脸上抑制不住地绽放出笑容,却并非仅仅因为武松的万夫不当之勇和鲁智深的倒拔垂杨柳之力。 他心中翻涌着更深的激赏——这两人,一个为兄仇忍辱负重终成杀神,一个为朋友两肋插刀不惜落草,皆是不畏强权、睥睨生死的真豪杰! 能与这等顶天立地的好汉,在这污浊的末世桃林里歃血为盟,今后并肩而战,他如何能不骄傲?如何能不心花怒放? 当下,他收敛笑容,双手抱拳,眼望苍穹,朗声道:“皇天在上……”他依稀记得,戏文里、话本中,那些英雄结义,似乎都是这套庄重的开场白。 “啰嗦!”一声炸雷般的断喝骤然响起! 鲁智深狂笑着,蒲扇般的大手猛地一把扯开身上那件半旧的僧袍,露出筋肉虬结、刺满狰狞花绣的古铜色胸膛,叫道:“要立誓?洒家偏不信那套文绉绉的酸腐说辞!” 话音未落,他已抄起倚在树旁的水磨镔铁禅杖,双臂筋肉坟起,如风车般狂舞起来!“呜——嗡——!”沉重的禅杖撕裂空气,发出骇人的尖啸!杖影翻飞,罡风猎猎,十丈之内,桃枝应声而断!粉红的花瓣与翠绿的枝叶如遭飓风席卷,漫天狂舞,下起一场凄艳的花叶之雨! “皇天?呸!”鲁智深收杖而立,杖头月牙刃寒光凛冽,直指苍天,声如洪钟:“老子只认手中这柄禅杖是天道!它说杀谁,洒家便杀谁!” 鲁智深的话如同火星,瞬间点燃了武松胸中压抑的滔天怒火!他眼中凶光暴涨,仿佛要焚尽眼前的一切污秽! 没有任何言语,他猛地拧腰旋身,钵盂大的铁拳带着积郁已久的血海深仇,如同攻城巨锤,狠狠砸向身旁那棵需两人合抱的老桃树!“咔嚓——轰——!” 一声令人牙酸的巨响!老树剧震,树皮爆裂,木屑纷飞!碗口粗的树干竟被这一拳硬生生砸出一个触目惊心的深坑! “今日立誓,”武松的声音冰冷得如同九幽寒冰,每一个字都带着血腥味,“我三兄弟不诛尽天下贪官污吏,武二这颗项上人头,便亲手摘下,挂在这桃树最高的枝头!曝晒成灰!” 看着眼前一个怒问苍天,一个拳裂古树,西门庆胸中那股混杂着暴戾与快意的火焰燃烧到了极致!他纵声长笑:“哈哈哈!好!兄弟齐心,其利断金!” 三人目光交汇,在残阳如血、落英缤纷的背景下,看到了彼此眼中同样的决绝、同样的疯狂、同样的——对这污浊世道最彻底的宣战! 夕阳终于沉入远山,只在天际残留下一抹如同伤口的暗红。 三匹神驹再次人立而起,对着那最后一抹血色残霞发出嘹亮的长嘶!嘶鸣声如同裂帛,刺破黄昏的寂静,仿佛在为这个注定不平凡的夜晚拉开序幕。 “驾!”西门庆猛地一夹马腹,白龙马如同离弦之箭率先冲出!武松、鲁智深紧随其后! 三匹神驹化作三道闪电,撕裂暮色,直扑向清河县城方向! 第三十五章 钉死在“前程”二字上 桃园三结义,这一刻跨越千年,豪气冲天! 西门庆胸前的龙鳞铜锁剧烈震颤起来! 锁灵在里面发出兴奋到变形的尖叫,如同疯魔般翻滚打滚:“疯了疯了!三个活阎王组团出道,这世道怕是要提前完蛋啦!……够劲!够狂!够痛快!本姑娘就喜欢看这炸裂的场面!嘻嘻嘻……杀!杀他个天翻地覆才好看!” 三人打马入城,清脆的马蹄声嗒嗒嗒嗒,敲打着青石板路。 酒意微醺,晚风拂面,西门庆的心绪却在这蹄声里,不由自主地飘向了遥远的彼方。不是这个世界的血雨腥风,而是…… 上一世,某个阳光明媚的秋日午后。他在景区牵着温顺的蒙古马缰绳,妻子银荷怀抱着刚满三岁、粉雕玉琢的囡囡,小心翼翼地坐在马背上。 微风轻拂,草原如绿色的海洋般起伏。“驾……驾!”囡囡奶声奶气却又无比欢快的笑声,如同银铃般清脆,回荡在湛蓝的天空下,妻子温柔的笑靥比阳光还要明媚…… 他猛地甩了甩头,想将这令人心碎的幻象驱散,但那温馨的画面却如同跗骨之蛆,反而更加清晰。紧接着,另一幅截然相反、冰冷刺骨的画面蛮横地挤入脑海——惨白刺目的ICU病房顶灯,如同一只冰冷的巨眼。 女儿囡囡瘦弱得如同易碎的琉璃娃娃,无声无息地躺在病床上,小小的身体被各种管子缠绕。监护仪上单调重复的绿色线条,是生命微弱的脉搏。 鼻腔里仿佛瞬间又充斥了那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消毒水味,混合着绝望的气息。 耳边,是妻子银荷压抑到了极致的啜泣,一声声,锥心刺骨…… “哥哥!马上入城了!发什么愣?”直到武松厚重的手掌带着暖意和力量,重重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西门庆才如同溺水者般猛地一个激灵,从那冰冷绝望的记忆深渊里挣扎出来,神魂归位,眼前是阳谷县城熟悉的街道和武松关切的眼神。 刚入城门,沿路忙碌了一天的百姓们,见到西门庆与武松纷纷停下脚步,脸上露出由衷的笑容,热情地拱手打招呼: “西门押司回来啦!” “武都头辛苦!” 两人在马上抱拳回礼,西门庆勉强压下心底翻涌的酸楚,脸上挤出符合“西门押司”身份的温和笑意。 城门口值守的军士小跑上前,抱拳行礼,声音洪亮地通传道:“西门押司,县主簿胡大人早有交代,若您回城,请速去县衙,大人有要事相商。” 西门庆眼神微微一凝,点了点头,心中冷笑。 他对武松和鲁智深道:“二位兄弟一路劳顿,且先回西门府歇息,美酒好菜管够,我去去就来。” 他语气平静,指节却无意识地收紧。 胡月这贪生怕死之辈,能憋出什么好屁? 夕阳西下,县衙笼罩在一片浓得化不开的暗红色晚霞之中,飞檐斗拱在霞光里拖出长长的、扭曲的阴影,仿佛蛰伏的怪兽。 朱漆大门半开,里面透出的烛光与天边残霞交织,更显云蒸霞蔚,却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压抑。 西门庆穿过空旷寂静的回廊,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 来到县衙后堂,只见胡月已然端坐在堂上主位,指尖正慢条斯理地摩挲着一个胎质细腻、釉色温润的青瓷茶盏——那是前任县令吕轼生前最为喜爱、常伴左右的心爱之物。此刻它安静地待在胡月手中,像一件无声的战利品,又像一道冰冷的墓碑。 胡月身侧侍立着一人,是个面皮白净、眉眼透着几分油滑的公子哥儿,穿着簇新的绸缎长衫,与这肃穆的官衙略显格格不入。此人见西门庆进来,立刻堆起一脸谄媚的笑容,躬身行礼,声音带着刻意的恭敬:“小生张庭,见过西门押司。小生乃是胡大人亲外甥,久仰押司大名,如雷贯耳!” 胡月放下茶盏,发出一声刻意拖长的、沉重的叹息,打破了堂内的寂静,那叹息里仿佛承载着无尽的惋惜与责任。 两人寒暄一阵,话入正题。 “你可知……吕大人临终之前,最最挂念于心、念念不忘的是什么吗?”他浑浊的老眼紧紧盯着西门庆,如同毒蛇锁定了猎物。 西门庆垂首而立,姿态恭谨,胸前的龙鳞锁却骤然变得滚烫。 锁灵在耳畔发出尖细的嗤笑,如同毒蛇吐信:“哟呵,老狐狸要开始放他精心准备的屁了!废柴,竖起耳朵听听这屁有多臭!” 胡月猛地一拍桌案,震得那青瓷茶盏叮当作响,茶水溅出!“吕公他……盼着你金榜题名,光耀阳谷啊!”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痛心疾首的意味:“满阳谷县,谁不知你西门押司文武双全,是百年难遇的栋梁之才?如今恰逢其会,今年八月,东平府发解试开科取士!本官爱才心切,已决定替你报名!你选一样吧!文试?还是武试?” 他目光灼灼,如同两把钩子,要将西门庆钉死在“前程”二字上。 堂下侍立的书吏们低垂着头,眼观鼻鼻观心,却悄然交换着心照不宣的眼色——谁不知道胡主簿身后是他的亲外甥张庭,这小子早就眼巴巴地,盯着西门庆屁股下的押司之位! 胡月发话了,那就代表他已经做了万全准备。 无论西门庆是否“自愿”去参加发解试,这押司的宝座,他都必然要让出来,为张庭挪挪外置。 张庭脸上堆满热切的笑容,说道:“西门押司!这可是天大的好事!千载难逢的良机啊!凭您的才学武艺,无论是文试中举,还是武试中举,那都是板上钉钉!来年二三月间便可进京面圣,金殿对策!啧啧啧,那前程……小生都不敢想呀不敢想!” 他搓着手,仿佛已经看到自己坐在押司位置上的风光模样。 西门庆心中雪亮。 吕县令尸骨未寒,胡月这老狐狸就迫不及待地坐上了主位,把玩着他的遗物,现在又抛出“科举”这块看似香甜、实则包裹着砒霜的诱饵。 这哪里是什么爱才?分明是借这冠冕堂皇的“应试”借口,逼自己主动让位,好尽快将他那个不成器的草包外甥安插进来,攫取权力和利益! 然而,对西门庆而言,这看似逼宫的毒计,却阴差阳错的,在他心中点燃了另一簇更幽深、更炽烈的火焰! 这些天,王婆、秦风、吕轼、高仕德……一个个或明或暗的歹人、贪官,先后倒在他的刀下。 血染征袍,快意恩仇。 但每杀一人,他心底那个叩问便越发清晰,如同擂鼓:靠手中这把刀,就算杀得刀口卷刃,虎口崩裂,又能杀几个?十个?百个?杀得尽这如蛆附骨、遍布朝野的贪官污吏吗? 大宋!这个以文骨撑天、却又自断武脉的畸形王朝!宋太祖赵匡胤一杯鸩酒释兵权,从此武将低头,文臣执笔便可定人生死,决族存亡!在这个朱笔勾魂、官袍吸血的炼狱里,屠刀再锋利,也不过是溅起血花的石子,只能砸出一点微不足道的涟漪。 唯有站上那金銮殿的棋盘,执子落杀,成为执笔勾魂的一员,才能从根源上,将这腌臜世道的骨架子,一寸寸、一根根地抽出来,剥掉皮,剔净肉,曝晒在烈日之下!用那支蘸满墨汁的笔,去勾画属于他自己的、贪官污吏的生死簿! 锁灵在意识深处的黑暗中低低笑出声,带着一丝洞悉和蛊惑:“废柴,你终于……想通了?” 西门庆的嘴角,在胡月和张庭看不见的角度,缓缓勾起一抹冰冷至极、又带着无尽嘲弄的弧度。 是啊,想通了! 吕轼死了,化作了龙鳞锁里的药材两面针。 但他尸骨未寒,胡月就已堂而皇之地占据了他的大案,怡然自得地把玩着他生前最爱的青瓷茶盏。 这就是大宋!在这以朱笔勾决生死、以官袍度量贵贱的世道里,屠刀不过是溅血的石子,终究撼动不了这腐朽的根基。只有成为执笔的人,才能在这张巨大的生死簿上,勾画出属于他的、血色的乾坤! 胡月冷笑着,身体微微前倾,浑浊的老眼如同淬了毒的针,紧紧盯着西门庆低垂的脸。他在等,等西门庆今日如何回答。回答得“好”,皆大欢喜,他外甥顺利上位。回答得“不好”?呵呵,西门庆过往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勾引良家妇女,贩卖假药,鱼肉乡里……哪一桩扯出来,都够这“西门大官人”好好喝上一壶! “好!”西门庆向胡月拱手致谢,道:“多谢胡大人关爱,小可感激不尽。” 胡月大喜! 他身后的外甥张庭更是喜上眉梢! “只是……”西门庆故意拖长了尾音,似乎还有什么话讲。 “但说无妨!”胡月爽利地说道。 “小可想要尽快准考,是不是可以今日……”西门庆摇摇头说道:“今日,就将一应县衙文书、库房账目,先移交出去!” 胡月心中更是大喜,指着身后的外甥张庭,说道:“你与西门押司今日就细细交接签字一应事务,不得有误!” 张庭喜滋滋地答应下来。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大乐:“废柴,你答应得这么痛快,还要今日就交接,我敢打赌,你肯定没憋着什么好屁,对不对?哈哈哈!” 第三十六章 神不知,鬼不觉 移交一应县衙文书、库房账目,本来挺简单的事儿,愣是被西门庆拖拉了一个多时辰。 押司房里,来往公文堆积如山,上行下达的邸报、文书、存档分门别类,各自都有专用的大木柜。 西门庆不紧不慢,细细向张庭交接一应事务,凡事都交代得妥妥当当,又把注意事项一一列出。 张庭听得头晕脑胀,却只能垂手听着。 西门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足足两个多时辰,才将押司房一应事物移交完毕。 “走,再去银库看看去!”西门庆站起身来,笑道:“银库重地,银子一钱也少不得,可得好好交接一下。” 张庭不耐烦到了极点,偏偏毫无办法,只能跟着西门庆一并来到县衙银库。 银库内,戒备森严,每一处拐角,每一处房门,都有兵丁持械把守。 西门庆来到银库账房里,命户房典吏将一本本银库收支账本摊开来,细细查验交接。 户房典吏禀报说,近来按照上峰要求,将全县以往所欠下的农具税、桥道税、曲税、盐税、纸笔税、牛革筋角税、鞋税等等已经清缴了九成以上,银库存银达到十一万三千余两。 张庭点点头,刚准备签押,西门庆却道:“银子是实打实的,还是一同到库房里当面清点清楚最好。” 张庭无奈,只能答应下来。 户房典吏引着两人,亲自取了钥匙连开两道铁门来到银库。 银库中,明晃晃的大银锭灼灼生辉,放在一排排大铁架上。 “每个大铁架上下分五层木板,每层木板房放置两千两白银,也就是说,每一架存库银一万两!”户房典吏引着二人在银库中转了个圈,共有十一个大铁架上下放得满满当当,另有一个大铁架上摆着三千多两雪花纹银。 “一目了然,有你守着这库房,上上下下都放心!”西门庆走出银库,笑着拍了拍户房典吏肩膀。 银库大门尚且留有三寸门缝,户房典吏取出钥匙正要锁上大门,但西门庆一拍他肩膀又说出这番褒奖的话来,他只能笑呵呵先拱手致谢。 一旁,张庭也只能赔笑,心道这下总能交接签押了吧? 不料,西门庆又拉着两人的手,打开了话匣子: “户房中,若是没有老哥哥,这么多银子那能做到分毫不差?……奇迹,奇迹啊!” “张兄弟,看你天庭饱满地额方圆,将来必定是个做大事的人才,若是发迹了,可不能忘了你西门哥哥呦……!” “我府里开着生药铺子,两位和家人若是有个头疼脑热,尽管来铺子里抓药,保证分文不取……呸呸呸,瞧我这张嘴,两位和家人都是百病不侵的主儿,还用抓药?不过万一……” …… 西门庆絮絮叨叨,那个亲热劲儿,简直…… 直到他神识中,锁灵轻声说道:“废柴,得手了,快别说这肉麻的话了,恶心不恶心!” 西门庆这才松开张庭和户房典吏的手,道:“看我这人,遇到自己人就成了话唠,哈哈,走,签押去!” 当下,户房典吏取出钥匙,拉上银库大门门缝,“咔吧”一声落了锁,随着西门庆和张庭一起回到银库账房。 西门庆痛痛快快签下名字,他与张庭两人算是彻彻底底交接完毕。 门外一名守候多时的衙役来报:“胡大人有请二位,请县衙后厅用茶。” 西门庆心里明白,这是胡月不放心,要亲自为交接画上一个句号。 当下,他与张庭又跟着衙役来到县衙后厅。 胡月早得了禀报,喜滋滋地拉着西门庆坐下叙话,他也没想到,西门庆交接得如此爽利。 西门庆心中主意已定,这时候当然要为自己争取最大利益。 胡月让衙役看茶来,探着身子问道:“今日东平府发解试,你准备应试文试,还是武试?” 西门庆哈哈一笑道:“多谢胡大人抬举,今秋东平府应试,小可文试、武试两样都去试一试,好歹也要去见识一番了嘛。” “文试、武试都参加?”胡月一惊,放下青瓷茶盏心中暗道:“这可是你自己选的,我夸你一句文武双全你还当真了不成?文试和武试哪一样不是都难如登天,你还敢两样都选?” 不过西门庆这样选倒也不违体制,胡月见西门庆愿意挪开位置,当即同意了西门庆的想法,只说来日一并行文向东平府报备就是。 西门庆道:“小可定当八月全力以赴,胡大人的恩情没齿难忘,不过在下还有一事相求。” 胡月心情大好,问道:“押司有何事只管道来?” 西门庆道:“发解试大考,人才济济,小可自知文韬武略差得太远。所谓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小可想四处历练一番才是,武都头惯走江湖,与我相伴最好,还望胡大人应允。” 锁灵轻笑:“哎呀你个废柴,狡猾狡猾的,想公费旅游是不是?” 胡月一愣,心道此人果真上道,不但让出押司实权,连县衙都头位置也一并让了,这当真是瞌睡送枕头——正合适。 胡月当下拍板:“押司只管带着武都头去就是,你二人依旧保留虚职,一应饷银俱都照发不误。” 西门庆一揖到地,又看看左右书吏衙役。 胡月会意摆了摆手,左右书吏衙役告退而出,只留下外甥张庭在身侧。 西门庆道:“实不相瞒,小可外出游历,还有一事相托。” 胡月道:“押司只管讲来。” 西门庆道:“小可外出游历,家中生药铺买卖俱是老管家经营,还望胡大人多多照拂。” 胡月眯着眼,指尖敲着案几,似笑非笑却不接话。 西门庆道:“小可愿让出生药铺一成干股。” 胡月道:“本官身为朝廷命官,岂能沾染商贾之事?” 西门庆笑道:“胡大误会了,小可愿将一成干股充作‘修桥银’,由胡大人亲自统筹,造福乡里。他日桥成,碑上刻‘胡公桥’,万民称颂,岂不美哉?” 这话简直是说到胡月心坎上了,一成干股进了他的腰包,修不修桥还不是全看他的“良心”? 胡月大喜,随即承诺道:“押司只管放心去游历,何人敢对生药铺生事,我绝不与他善罢甘休。” 神识中,锁灵咬牙切齿说道:“废柴,你啥时候学会了这么多歪门邪道?” 西门庆“嘘”了一声,道:“这不是歪门邪道,乃是生存之道。我离了阳谷,总不能没人照顾祖业吧?一成干股交个保护费,何乐而不为。” 锁灵冷哼一声,算是默认了。 当下,西门庆告辞出了县衙,刘伯早已带着马车在县衙外等候。 坐在马车中,西门庆心情大好,这下总算是无官一身轻了,而且……嘿嘿! 锁灵在他神识中大笑:“废柴,你说若是过几日张庭打开银库大门,看到里面的铁架子上比他的脸还干净,会不会当场悬梁自尽!哈哈!” 西门庆笑答:“银库中房梁高,想悬梁也没那么容易!” 两人都笑起来。 一趟银库交接,西门庆收获巨大,十一万三千余两税银已经尽数落入龙鳞锁! 这件事,也是西门庆灵机一动想出来的妙招,分成三步走: 第一步,主动让出押司之位,当日便与张庭交接一应事务; 第二步,磨磨蹭蹭,却事事签字留痕; 第三步,三人走出银库,故意在将关未关大门时,拉着张庭和户房典吏絮絮叨叨,没完没了,为锁灵从门缝里溜进去,创造出“一扫光”的机会和时间。 这“三步走”走完,十一万三千余两税银神不知鬼不觉中已然易主。 至于黑锅嘛,爱谁谁! 反正谁也寻不到他西门庆头上。 坐在马车中,锁灵也兴高采烈,甚至主动将西门庆神识卷入龙鳞锁,让他看一看药圃中的银河。 眼前的银河,较之前宽阔了一倍有余,河水银涛滚滚、浪花飞溅,一个小女孩儿正蹲在河岸边,咯咯笑着用小水瓢给四处的各类药材浇水。 “小主公,再给我来一瓢水,我给你讲《山海经》里的好玩故事!”秦风所化的苍耳谄媚叫道。 “小主公,跳一段舞换一瓢水怎么样,你看!”王婆所化的蛇莓扭动着枝叶,嘻嘻地笑。 “小主公,要每日定时刷牙哦,我两面针最能洁齿,来来,一瓢水换一片叶子!”吕轼所化的两面针叶片一钩一钩,呼唤着小女孩。 …… 小女孩正是囡囡。 药圃里的中药材们,谁不想多赚些银河水? 只有蒲东一丛、西一丛的蒲公英,依旧舒展着枝叶,却不争不抢一言不发。 锁灵白衣飘飘,冷哼一声,众药材赶紧闭嘴,个个老老实实。 西门庆望着囡囡的背影,轻轻走过去,一把将她抱起拥在怀里。 “呀~~”囡囡初时吓了一跳,待看清是父亲,高兴地大叫起来,小脸深深地埋在西门庆怀里,拱啊拱啊,咯咯的笑比银铃还好听。 …… 临进西门府门的时候,西门庆才依依不舍,从龙鳞锁中退了出来。 一声长叹,满心不甘! 来到后院,武松与鲁智深还在等着他。 西门庆坐下,与两人说了县衙之事。 武松大喜,道:“小小都头,实职虚职都无妨。自从我哥哥死后,我也看透了,官场尔虞我诈,哪有行走江湖来得痛快?” 鲁智深也道:“这话在理,洒家也曾为老种经略相公麾下提辖官,现在想想,放个屁都得偷偷放,哪有现在痛快自在?” 三人大笑。 “还有一事禀报哥哥!”武松说道:“方才药谷捎来口信,说嫂嫂请咱们明日过去一趟,但又没说是什么事。” 西门庆点点头。 神识中,锁灵大尖叫起来:“哎呀呀,废柴,定是潘家娘子思念你了,明日你可不要让她失望,违背妇女意愿可是违法哦,哈哈!” 西门庆嘴角一抽,想说话,但动动嘴唇,到底还是没说话! 第三十七章 扭啊扭啊扭 一夜无话,次日天光熹微,薄雾如乳白的轻纱,尚未完全散去,缠绕在阳谷县城低矮的屋檐和虬结的古树枝头。 三匹骏马来到城门外,西门庆一马当先,指节紧攥缰绳,胯下白龙马喷着灼热的白息。 武松铁塔般的身影稳坐枣红马背,面色沉毅;鲁智深则跨着一匹大黑马,禅杖横担鞍前,络腮胡上凝着夜露的微光。 马蹄叩击着青石板路,清脆的“嗒嗒”声惊起一群宿鸟,扑棱棱掠过泛着鱼肚白的天际,直扑向那苍茫的山冈。 山道在晨雾中蜿蜒攀升,两侧的景致豁然开朗。 漫山遍野的野杏花与山桃李,开得泼辣忘形,粉白的花瓣积成浩瀚云海,随着强劲的春风翻涌成滔天雪浪,甜香混着泥土的潮气和草木萌发的清苦,浓烈得几乎要将人溺毙在这生机勃发的春日盛景里。 鲁智深深吸一口气,任由那带着寒意的花香灌满胸腔,络腮胡上沾了细碎的花瓣,瓮声赞道:“好个景阳冈!比洒家五台山的野林子还要泼辣十分!” 西门庆目光却穿透翻腾的花海,投向山冈深处的药谷——那里有他不得不面对的故人,也有他避不开的因果,心中莫名沉重。 三人并辔而行,马蹄声在山谷间回荡。 一路边走边谈,话题自然转到吕轼、高仕德之事。 西门庆声音低沉,将如何设计诛杀这两名贪官对鲁智深和盘托出,毫无隐瞒。 武松嘿嘿冷笑,只说杀得痛快! 鲁智深听罢事情原委,暴喝一声,如同平地惊雷:“直娘贼!” 他手中禅杖重重顿地,“咚”的一声闷响,震得地面微颤,近旁一树杏花如遭狂风,簌簌飘落。 “杀得好!痛快!当年林教头若似你这般杀伐果断,何至于被高俅那狗贼一步步逼得家破人亡,可怜林娘子……哎!”他环眼怒睁似铜铃,虬髯戟张如钢针,胸膛剧烈起伏,仿佛要将眼前这腌臜世道生吞活剥。 武松默默抚摸着腰刀,冰冷的刀柄传来熟悉的触感——他比谁都懂这复仇的血与火,那深入骨髓的恨意与快意。 提及潘金莲,三人却都默然起来。 谁也不说话,因为谁都不知道该如何安置这个苦命的女子! 西门庆胸中郁闷,拍马疾奔,仿佛这样才能舒缓胸中郁气。 白龙马脚程极快,遇到沟坎都是一跃飞过,仿佛长了翅膀一样,慢慢地,武松和鲁智深落在了身后一箭之地。 山风掠过,卷起一阵花雨,气氛一时凝滞。 就在这时,花浪深处,一抹素白身影骤然撞入西门庆眼帘! 那女子半跪在及膝的绚烂花丛中,素色布裙几乎与满地落英融为一体。她微微倾身,纤纤玉指正拈着一株刚挖出的黄精根茎,指尖沾着湿润的黑泥。 晨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影,鬓边几缕散落的青丝随风轻扬,沾着几片粉白的花瓣。 她似有所感,缓缓抬头。 与西门庆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潘金莲清减了许多的脸庞上,那双曾经顾盼生辉的杏眸里,掠过一丝猝不及防的惊惶,旋即化作古井般的沉寂与疏离。她指尖无意识用力,掐断了黄精一截嫩生生的芽尖,淡黄色的汁液瞬间渗出,染上她修剪整齐的指甲…… “嫂嫂!”西门庆猛地勒紧缰绳! 武松也拍马赶到,魁梧的身躯轻巧如燕般翻身下马,抱拳躬身,沉声道:“嫂嫂。”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复杂。 鲁智深得知此女子便是二人寡嫂,也忙跳下马来。 他身形虽胖大,落地却极稳,震得地面微晃。 他双手合十,那柄令人胆寒的水磨禅杖随意靠在马鞍旁,对着潘金莲行了一礼,洪声道:“洒家鲁智深,见过武家娘子!”声若洪钟,惊得附近几只采蜜的野蜂嗡嗡飞走。 当下,三人不再骑马,默默牵着缰绳,跟随潘金莲一同步行。 蜿蜒小径穿过花海,通向半山腰的药谷。潘金莲走在前面,步态轻盈却带着一种刻意维持的平稳,素色裙裾拂过沾露的草叶,留下浅浅的水痕。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发出一阵轻佻的嬉笑,如同毒蛇吐信:“废柴~废柴~快看!你这俏嫂嫂的背影,啧啧,这小腰扭的……一步三摇,风摆杨柳似的!扭啊扭,扭啊扭啊扭……嘻嘻,好看不?心痒痒没?” 西门庆在心底冷哼一声,烦躁地屏蔽了锁灵的声音,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潘金莲略显单薄的肩背上。那背影挺直,却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孤绝。 药谷中,木舍依山而建,掩映在一片葱郁的药田和古树之中,屋顶覆盖着厚实的茅草。 篱笆墙边,晾晒着各色草药的竹匾层层叠叠,空气中弥漫着浓烈而复杂的药香——苦艾的辛冽、甘菊的微甜、陈皮的酸香、还有新鲜泥土的腥气,交织成独特的药谷气息。 早有几名穿着粗布衣裳的村妇迎了上来,脸上带着淳朴的笑容,纷纷向西门庆等人行礼问好。 “大官人安好!” “武都头!” “大师!” 这些村妇原是药谷雇工,去年景阳冈闹起骇人虎患时,她们吓得魂飞魄散,纷纷弃了药田四散避祸。 直到西门庆赤手空拳打死那吊睛白额大虫的威名传遍四野,她们才敢壮着胆子返回这片山谷。劫后余生,她们对西门庆的感激是发自肺腑的。 “吱呀”一声,简陋的木门被推开。生药铺那位须发皆白的老朝奉,竟也在此。 此刻,他手中正拿着一杆小巧的黄铜药秤,小心翼翼称量着簸箕里的干地黄。 见到西门庆,他浑浊的老眼一亮,颤巍巍地躬身见礼:“哎哟!大官人!您怎么亲自来药谷了?可是不放心谷中事务?大官人放心,托您的洪福,药谷中风调雨顺,各式药材长势喜人,当归肥壮,黄芪根深,连那娇贵的三七,也冒出了嫩苗!” 潘金莲向众人微微福了一礼,低垂着眼帘,轻声道:“诸位稍坐,奴家去备些粗陋饭食。”说罢,便转身悄然走向后舍,素衣身影消失在挂着蓝印花布的门帘后。 “东家!东家留步!”老朝奉见潘金莲走远,眼睛倏地亮起精光,如同发现了稀世珍宝。 他急急凑近西门庆,枯瘦的手指下意识地抓住西门庆的袖口,压低了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兴奋:“那位潘娘子——神了!真是神了!” 他不容分说,拽着西门庆的胳膊就往屋角那排黑漆大药柜走去。 药柜散发着陈年木料和无数药材混合的深沉气味。 老朝奉的指尖“啪啪啪”地用力敲打着几个抽屉,声音在寂静的木舍里格外清脆:“您瞧这个!鬼箭羽!上回老朽不过随口提了句‘鬼箭羽刺毒可治妇人癥瘕积聚,然真品难寻,多生于阴湿枯藤之下’,您猜怎么着?” 他激动得胡须直抖,“隔日!就隔了一日!潘娘子独自进了后山那片老林子,傍晚回来时,篮子里就装着这上好的、带着倒刺的真货!老藤虬结,根皮紫黑,断面木心赤红如血!这眼力,这胆识!” 他又哆哆嗦嗦地从怀里掏出一本边角磨损、纸页泛黄的《千金方》,急切地翻开。 只见那密密麻麻的蝇头小楷旁,每一页空白处缀满了娟秀却刚劲的批注小字。 他指着其中一页:“您再看这儿!徐长卿解蛇毒!书里只说‘七月采茎,阴干备用’。潘娘子在旁边批注:‘遇金环蛇毒,效增三成。须于晨露未干时采其带花嫩茎,捣汁外敷,辅以内服,效最佳。’” 老朝奉抬起头,眼中混杂着惊叹、钦佩和一丝被后浪拍在沙滩上的无奈,“东家啊!这才短短三月有余!寻常学徒,光是把这成百上千味药材认全、分清产地时节,没个十年八载的苦功,门儿都没有!更别说深究药性、通晓搭配了!潘娘子这般……这般天资悟性,再这么下去,老朽这饭碗,怕是要被她抢了去喽!哈哈!” 老朝奉的笑声里半是自嘲,半是真心实意的赞赏。 西门庆心中剧震!他深知这老朝奉浸淫药材一生,是生药铺的顶尖好手,向来眼高于顶,等闲赞誉绝不出口。 如今却对潘金莲竟推崇至此!他无意识地摩挲着药柜冰凉的棱角,看着那册批注详尽的《千金方》,仿佛看到那素衣女子于孤灯下伏案疾书,将满腔无处安放的悲恸与孤寂,尽数倾注于这救人性命的草木之道中。 日头渐高,将近午时。一名村妇撩开门帘,带着山野间的烟火气,笑着传话:“大官人,武都头,大师!潘娘子说饭食齐备了,请诸位入席。” 老朝奉连忙拱手:“铺子里还有些琐事,老朽先行告退,东家慢用,慢用!”说罢,揣着那本《千金方》,像护着宝贝似的匆匆离去。 西门庆三人随村妇绕到木舍后。只见屋后一片空地上搭着一溜宽敞的竹篷。 碗口粗的翠竹为柱,劈开的竹片为顶,阳光透过竹片间的缝隙洒落下来,在中央巨大的青石案几上投下斑驳摇曳的光影,如同流动的金色符咒。 山风穿篷而过,篷下有一张桌案,上面摆着瓜果蔬菜俱全。 竹篷一角,转过一人,正是手捧酒壶的潘金莲款款而来。 蓦地,村妇大叫起来,只见竹篷顶上,一条红黑相间的蛇突然追下大半截身子,吞吐着火红色的信子,而潘金莲距离蛇头不过半尺。 潘金莲听见尖叫,俏脸一扬,抬眼看去…… 第三十八章 可曾想过再许良人? 村妇惊叫起来,武松抽刀揉身而上,但相距实在太远…… 谁知,潘金莲只是抬眼看了看,只微微一笑,一低头就从蛇下穿了过去,丝毫不以为意。 “这……”西门庆呆住了,她哪里还是那个见人就脸红,胆小的潘家娘子。 潘金莲将酒壶放在桌案上,道:“一条无毒的小蛇有什么打紧?此蛇以老鼠为食,轻易不招惹人,绕过去就是!” 众人这才放下心来。 村妇砰砰地拍了几下胸口,道:“还是潘娘子读书多这才不怕,方才我可是吓得腿都软了!” 潘金莲一笑,为众人附身斟酒。 她挽着素色衣袖,露出一截皓腕,腕骨伶仃,依稀可见一道淡色的旧疤——是当年为武大试药不慎烫伤的痕迹。 斟罢了酒,她又将最后一碟凉拌黄芩芽稳稳放在石案上。 嫩黄的芽尖水灵灵地舒展着,裹着一层晶莹剔透的琥珀色酱汁,似是山蜂蜜混了姜醋汁,又点缀着几粒炒香的白芝麻。 霎时间,一股混合着微苦、酸甜与芝麻焦香的奇异气息瞬间钻入鼻腔,令人食指大动。 “山野之地,粗茶淡饭,怠慢诸位了。”她抬起眼,唇角牵起一丝浅笑,揭开了石案中央一只粗陶砂锅的盖子。 “啵”的一声轻响,更加浓郁霸道的香气轰然炸开!砂锅底下是一个红泥小炭炉,炉中炭火正红,炖着满满一锅当归羊肉汤。 汤色呈现出一种极其淳厚、近乎透明的琥珀色,随着滚沸的气泡轻轻涌动,几粒饱满的枸杞如同凝固的血珠沉沉浮浮。 淳厚的肉香、当归特有的药香、还有淡淡的姜辛和不知名的草本气息蒸腾而起,氤氲的热气模糊了潘金莲低垂的眉眼。 鲁智深猛地抽动了几下鼻子,那动作幅度之大,引得颌下胡须都跟着抖动。 他瞪圆了环眼,死死盯着那锅汤,瓮声瓮气地嚷道:“奇哉怪也!这羊肉……怎的半点膻腥气也无?反倒透着一股子草木清气?洒家行走江湖多年,牛羊肉吃得不少,如此纯净的肉香实属罕见。” 潘金莲指尖在桌沿轻轻一点,指向旁边一个小陶罐:“草果须用石臼新舂破壳,取其籽仁;白芷必选冬至前采挖的老根茎,切片焙干。二者同煮,方能去尽腥臊,引药香入髓。”声音清冷平静,如同讲述药性般条理分明。 她又将一碟碧绿欲滴、淋着薄薄香油的凉拌荠荠菜推到西门庆面前,目光在他脸上短暂停留:“此物微苦回甘,最能清肝解郁,化去宿酒之气。” 锁灵的嗤笑立刻在西门庆脑中炸开,带着恶意的揣测:“啧啧啧,废柴!听见没?人家知道你爱喝酒,这才怕你宿醉,瞧,这般体贴……莫非那晚你酒后对她……”尾音拖得暧昧悠长。 西门庆喉头莫名一紧,荠荠菜那特有的清苦气味似乎已提前漫上舌根,他撇撇嘴,强行压下心底翻涌的一丝酸涩,也不搭理锁灵,夹起一筷子荠荠菜送入口中,慢慢咀嚼。 果然,初时清苦凛冽,随即一股甘甜自舌根泛起,萦绕不去,竟意外地爽口宜人。 他注意到,潘金莲在席间安排得不着痕迹:武松碗底沉着祛湿的茯苓块,鲁智深碟边堆着消食解腻的山楂糕,自己杯中泡的是宁心安神的合欢花茶。 而她的筷子,自始至终,未曾沾过半点荤腥。 一席饭毕,杯盘个个见底儿极快。 鲁智深蒲扇般的大手重重一拍石案,“痛快!过瘾!” 他声若洪钟,震得竹篷嗡嗡作响,“娘子这手化药入馔的本事,绝了!洒家在汴京酒楼也吃了不少荤腥,但那里的大厨,拍马也赶不上娘子万一!这羊肉炖得酥烂入味,药香融在肉里,分毫不抢,反倒衬得肉味更鲜!妙!实在是妙!” 他意犹未尽地咂着嘴,胡须上还沾着几点亮晶晶的油星。 潘金莲正用一方素帕擦拭指尖沾染的油渍,闻言动作微微一顿,抬眼问道:“大师……去过东京汴梁?那里的酒楼,竟也有药膳么?” 鲁智深哈哈大笑,又伸手夹起一大块带皮羊肉塞入口中,腮帮子鼓动,含糊不清地道:“洒家当年在汴京大相国寺挂单,那清规戒律,嘴里淡出个鸟来!时常……呃,嘿嘿,时常翻墙出去打打牙祭。” 西门庆微微一笑,心道,哪有一个和尚把吃肉喝酒说得如此满不在乎的,论酒肉和尚,鲁大哥说自己是第二,怕是没人敢称第一。 鲁智深又喝了一盏酒,道:“东京樊楼、白矾楼那些去处,洒家也是熟客!他们那药膳?哼,多是噱头,放几片黄芪枸杞就算,哪像娘子这般,把药性融进了骨汤里!” 他抹了把油光光的嘴,模样颇为滑稽,众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潘金莲也垂下眼眸,唇角弯起一个极浅的弧度,如同冰湖初融。微风拂过,她袖口沾染的几星陈皮碎屑被轻轻吹散,化作满桌若有若无的甘香酸韵,融入这药谷的春日气息里。 药膳开胃,西门庆与武松各自添了两次饭,吃了两大碗新碾的粳米饭。鲁智深则彻底甩开腮帮子,风卷残云,足足吃下四大海碗米饭,最后捧起砂锅,将锅底最后一点浓稠的汤汁也“滋溜”一声吸了个干净,这才满足地打了个响亮的饱嗝。 吃罢,鲁智深用宽大的僧袖胡乱一抹油嘴,动作粗豪。他环眼扫过这清幽药谷,目光最后落在正在默默收拾碗碟的潘金莲身上。 这女子容颜虽被刻意素淡的衣着和沉静的气质掩盖,但眉目间的清丽与通身那股子沉静又倔强的气韵,却比满谷繁花更引人注目。 鲁智深心直口快,想到便问,大咧咧地说道:“潘娘子,你这等样貌,这等手艺,当真世间罕有!难道就甘心一辈子蜗居在这深山药谷之内,与草木为伴?可曾想过……” 他顿了顿,话冲口而出,“可曾想过再许良人,托付终生?” 这话,只有鲁智深这样心直口快的人能说,武松和西门庆,心里即使有这样的意思,又怎么能说出口? 正午的阳光正好,鲁智深这句“可曾想过再许良人?”如同滚油滴入冷水,瞬间炸开一片死寂! 武松和西门庆的目光,如同四道无形的绳索,倏地绞紧在潘金莲身上。 潘金莲正用火钳夹起一块烧得通红的木炭,准备添入当归羊肉汤下的小火炉中。 那“再许良人”四字入耳,她夹炭的手猛地一抖!赤红的炭块“滋啦”一声爆响,几点火星飞溅出来,烫在她白皙的手背上,瞬间留下几点焦红的印记。 她却恍若未觉,只是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任由炭火在钳尖灼烧空气,袅袅青烟扭曲升腾。 她没有抬头,只是问西门庆和武松道:“二位叔叔怎么看?” 空气凝固得如同铁块,炉中炭火噼啪作响,越发衬得这沉默惊心动魄。 西门庆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陶茶盏冰凉的边缘,心中莫名一刺。 他打破沉默,声音刻意放得平淡,却字字清晰:“嫂嫂年纪尚轻,韶华正好。何苦自囚于虚名枷锁,画地为牢?若他日寻得良善之人,琴瑟和鸣,武植哥在天有灵,想必亦会欣慰,断不会怪你。” 他试图从逝者角度开解。 武松沉默的时间更长,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恳切:“嫂嫂,‘三纲五常’是圣人道理,却也困死了多少活人!大哥生前……待你如何,小弟看在眼里。他最是疼你,若泉下有知,岂会愿你孤灯只影,孤苦伶仃度过余生?” 他提及兄长,语气中那份深沉的痛惜几乎要溢出来。 何为“三纲五常”?君为臣纲,父为子纲,夫为妻纲!五常者,仁义礼智信! 在大宋这片土地上,寡妇再嫁虽非明令禁止,然世风所向,旌表贞节烈妇的牌坊矗立在城乡各处,无声地宣告着:女子能为亡夫守节,才是大义所在,才是体面尊荣! 潘金莲的俏脸,在众人目光的炙烤下,瞬间褪尽了血色,苍白如纸。 随即,一股汹涌的血气又猛地涌上,双颊乃至耳根都涨得通红。这红白交替只在瞬息之间,却仿佛经历了一场无声的风暴。她依旧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 鲁智深看得心头火起,再次拍案,声震屋瓦:“屁话!通通都是屁话!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洒家在五台山当和尚时就听那些老酸儒放这狗屁!人活着,痛快活,敞亮活,才是正经!守着块冷冰冰的牌位,能当饭吃还是能暖被窝?” 他怒目圆睁,如同忿怒金刚。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潘金莲,忽地抬起了头。 她脸上那抹不正常的潮红已褪去,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惨白。她一言不发,只是缓缓地、极其郑重地从素色衣袖中,抽出一物。 一柄木簪,尖尖的木簪! 第三十九章 今日划了,便算还了大郎! 簪身素简,尖尖的簪头却雕着一朵桃花。 只是那雕工实在拙劣,花瓣歪斜,线条生硬,如同孩童的涂鸦。 但在正午的阳光下,那粗糙的花瓣边缘,竟折射出一点微弱的光芒。 潘金莲的指尖,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温柔,轻轻抚过那粗糙笨拙的花纹。 她的目光仿佛穿透了簪子,落在某个遥远而温暖的过去。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带着千斤重量,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他活着时……旁人笑他矮,笑他丑,笑他卖炊饼低贱……他却总摸着这簪子,低着头,小声对我说……”她的声音哽了一下,复又强行压下,“‘金莲,委屈你了……跟了我,委屈你了……’” 话音未落! 她眼中最后一丝温情骤然冻结,化作万载玄冰! 手腕猛地一翻,银簪尖锐的尾端在阳光下划出一道决绝的银光,狠狠刺向自己那张绝色的脸庞! “嫂嫂不可!”武松目眦欲裂,暴喝如雷,身形如猛虎般扑出,去哪里来得及? “嗤——!” 一声令人头皮发麻的、锐器划破皮肉的闷响! 殷红的血珠子,如同断了线的红珊瑚珠串,瞬间从她右侧眉骨上方迸溅出来! 紧接着,一道足有五六寸长、深可见骨的狰狞血痕,自眉骨斜斜贯穿至颧骨,皮肉翻卷,鲜血如同小蛇般争先恐后地涌出,顺着她光滑的脸颊急速滚落,“啪嗒”“啪嗒”地砸在她素净的衣襟上,晕开一朵朵刺目惊心的血花! 武松的手僵在半空,终究迟了半步! 鲁智深豁然起身,禅杖带倒了一张竹凳!西门庆瞳孔骤缩,一只手无意识地捏碎了茶盏边缘! “这脸……”潘金莲染血的左手死死攥着那枚犹在滴血的银簪,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她仿佛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声音冷得像淬了万载寒冰的刀锋,一字一顿,砸在死寂的空气里,“这脸……是他当年夸过的东西。今日划了,便算还了大郎,从此一白两清!” 她抬起脸。 右半边脸鲜血淋漓,如同恶鬼罗刹;左半边脸却依旧完好,在炉火跳跃的光影中,呈现出一种冷硬如大理石的美丽。 血泪混合,在她苍白的脸颊上冲出蜿蜒的沟壑。 “我守寡……”她的目光缓缓扫过面前三个震惊失语的男人,最终投向药谷中那片生机勃勃的药田,喃喃自语,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又重若千钧,“……不是为了那吃人的‘纲常’。” 她顿了顿,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一字一句,宣告着自己的新生:“……是因这世上,病痛太多,真情太少!病,比情重!比情真!比情长久!自此,奴家斩断情丝,只问岐黄,毕生心血,尽付医道!” “叮!” 木簪尖端一滴饱满的血珠,挣脱簪身,直直坠落,精准地砸入羊肉汤下那红泥小炉的炭火中。 “滋——!” 一声尖锐的爆鸣!一缕混合着血腥气的青烟,带着焦糊味,腾空而起袅袅消散。像是一场惨烈而决绝的祭奠,也像是一个旧灵魂在灰烬中的涅槃。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深处发出一声悠长的的叹息,那惯常的刻薄消失无踪,只剩下深深的震动:“好一个……刚烈决绝的女子……废柴,你们三个莽夫,哪懂得什么是女人心?什么是……剜心剔骨的疼?” 当下,三个见惯了刀光血影、自诩顶天立地的大男人,竟都如同被抽去了筋骨,手忙脚乱,面无人色!鲁智深撞翻了水壶,武松踢倒了矮凳,西门庆手忙脚乱地去翻找药柜抽屉,金疮药、白布条散落一地。 平日里杀伐果断的他们,此刻竟显得如此笨拙而无措。 潘金莲却只是静静地看着他们的慌乱,脸上那道可怖的伤口还在汩汩冒血。 她轻轻摆了摆手,如同拂去一片尘埃,声音疲惫却异常平静:“不劳诸位费心。” 说罢,攥着那枚染血的木簪,挺直脊背,转身一步一步,独自走回了竹篷不远处一间简陋的木舍。 吱呀一声,门在她身后轻轻合拢,隔绝了外面所有的目光和喧嚣。唯有门缝中,隐隐传来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 这一夜,西门庆如何睡得着? 夜色如墨,悄然浸染了景阳冈。一轮银盘似的满月升上中天,清冷的月华透过窗棂,在西门庆身下的绣榻上流淌,如同铺了一层寒霜。 白日里潘金莲那染血的脸庞、决绝的眼神、冰冷的话语,还有那“滋啦”一声腾起的青烟,如同鬼魅般在他脑海中反复纠缠撞击。 他辗转反侧,身下的锦被如同针毡,每一次闭眼,那刺目的猩红便扑面而来。锁灵在识海中偶尔的冷嘲,更添烦躁。 他索性披衣起身!给庭院中静立的白龙马套上一副赤焰纹牛皮马鞍,那狰狞的火焰纹路在月光下如同活物。 他一跃上马,也不辨方向,信马由缰,任由白龙马驮着他,漫无目的地闯入药谷后山更深的夜色里。 夜风带着山间特有的沁凉,拂过脸颊,却吹不散心头的郁结。 马蹄踏碎草丛间凝结的露珠,发出轻微的“噗噗”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虫鸣唧唧,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悠远的兽嚎,更显得山林空旷寂寥。 不觉间,行至药谷深处一处山坳。 耳畔传来淙淙水声,如环佩轻鸣。循声而去,拨开一丛茂密得近乎蛮横的芦苇,眼前豁然开朗。 一条无名小溪在月光下静静流淌,溪床铺满洁白圆润的鹅卵石,溪水清澈见底,倒映着漫天星斗和那轮皎洁的明月,如同流动的碎银,闪烁着梦幻般的光芒。 溪水清浅,最深处不过及膝,水流撞击石块,溅起细碎的银白色水花。 西门庆勒住马缰,怔怔地望着溪水。恍惚间,那潺潺水声竟幻化成一个稚嫩而模糊的呼唤——“爸爸……爸爸……”上一世,女儿囡囡最爱玩水了。 每到周末,他开车载着妻女去郊外,找到这样一条小溪,囡囡就会像挣脱了束缚的小鸟,欢快地尖叫着,甩掉小鞋子,赤着脚丫跳进清凉的溪水里,蹦呀,笑呀,溅起的水花在阳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 妻子银荷则坐在岸边的大石上,温柔地笑着,叮嘱着“慢点,囡囡,别摔着……”那笑声,那温婉的身影…… 可如今,站在同样流淌着月光的小溪旁,潺潺流水声灌入耳中,竟被他扭曲幻听成囡囡病中躺在ICU那惨白病床上,戴着呼吸面罩发出的模糊呓语! 那微弱、断续、充满痛苦的呻吟……思念如同无数淬了毒的细针,密密麻麻,狠狠扎进心头最柔软的地方,带来一阵锐痛! 他猛地攥紧了拳头,指节发出“咯咯”的声响。 不知在溪边呆立了多久,夜露浸湿了他的衣摆,喉间干渴得像要冒烟。 他这才翻身下马,拨开湿漉漉的芦苇丛,走向水边,想掬一捧清凉的溪水润润喉咙。 溪水清洌,月亮的倒影在水中微微晃动,如同一块沉入水底的巨大白玉璧。 他蹲下身,布满青铜龙鳞的左手掌刚触及冰冷的水面,指尖带来的涟漪将月影搅碎。就在此时,眼角的余光猛地瞥见—— 溪边一块平坦光滑的青石上,凌乱地散落着几件女子的衣裳! 一件藕荷色的轻软罗裙,半掩在深绿色的蕨类植物下,如同开在暗处的一朵残花;一件杏红色的、绣着并蒂莲的丝绸兜兜,被随意地搭在青石突出的棱角上,在夜风的吹拂下,那轻薄的丝绸一角正如同蝶翼般,轻轻飘荡,一下,又一下,在寂静的月光里,无声地散发着致命的诱惑气息。 西门庆的呼吸骤然一窒! “哗啦……哗啦……” 与此同时,溪流中央传来清晰的水声!不是鱼儿跃水,而是……有人在拨动水流! 鬼使神差的,西门庆屏住呼吸,身体如同最老练的猎豹般伏低,借着岸边嶙峋怪石和茂密水草的掩护,悄无声息地向前挪动了几步,凑近两块巨石间的狭窄缝隙,向溪流中央望去。 这一望,顿觉浑身血液都冲向了头顶! 月光毫无遮拦地倾泻在溪流中央。一名女子背对着他,正站在齐腰深的溪水中沐浴! 乌黑如瀑的长发湿漉漉地披散在光滑的脊背上,水珠沿着那优美流畅、如同白玉雕琢般的脊线一路滚落,滑过纤细的腰肢,没入被水流遮掩的、浑圆挺翘的臀峰之下。 她微微侧身,掬起一捧清洌的溪水,高高举起,任由那银链般的水流从她修长的颈项淋下,水痕蜿蜒,流过精致的锁骨,淌过饱满的胸脯,最终汇入溪流…… 那背影的每一道曲线,都在清冷的月光下散发着惊心动魄的、原始而纯粹的生命之美,与这月夜山林融为一体,构成一幅令人血脉贲张的画卷。 锁灵突然在他耳边吹了一口凉气,声音带着戏谑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废柴~再看下去,眼珠子真要掉进溪里喂王八啦~小心长针眼!” 这女子是谁?这也……一股难以言喻的燥热,猛地自他小腹窜起,直冲天灵盖! 第四十章 好香……要命! 燃烧起来了,彻底燃烧起来了! 西门庆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口干舌燥的感觉更甚。 他像是被无形的丝线牵引着,不自觉地伸出手,一把抓住了青石上那件还带着女子体温余韵的兜兜。 兜兜入手滑腻沁凉,却奇异地透着一缕幽香,似是初绽的茉莉般丝丝缕缕,钻进鼻腔,直透心底。 突然! 他虎口、涌泉穴、阳溪穴,如同被滚烫的烙铁同时狠狠灼烫! 又是子夜了,龙鳞反噬毫无征兆地爆发,那剧痛来得如此猛烈,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筋骨血肉中疯狂搅动! “呃啊!”西门庆闷哼一声,瞬间从迷醉的幻境中跌入地狱! 他浑身猛地一抽,如同被扔进滚油里的活虾,痛苦地蜷缩成一团,滚倒在溪边鹅卵石上!豆大的冷汗瞬间布满额头,顺着鬓角涔涔而下。 他蜷缩着,身体因剧痛而不受控制地痉挛,鼻尖恰好死死抵在那件散发着甜香的兜兜上。那香气与无边的剧痛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诡异而痛苦的体验。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一盏茶的功夫,那蚀骨焚心的剧痛才如潮水般缓缓退去。 西门庆浑身如同虚脱,瘫软在湿冷的石地上,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每一口都带着肺叶撕裂般的疼痛。他颤巍巍地支撑着酸软的身体站起来。 就在他脚后跟刚刚站定,准备转身逃离这邪门之地时,脚下猛地一滑!竟是踩在了溪边长满湿滑青苔的石头上! “扑通!哗啦!” 他整个人失去平衡,狼狈地向后退去,一脚蹬在一块溪石上! “啪嚓!” 那块石头被他蹬得翻滚起来,狠狠砸在旁边的浅水里,溅起一大片冰冷刺骨的水花。 “谁?!” 溪中女子惊觉!猛地转身,双臂迅速环抱胸前,厉声断喝:“哪来的色痞?找死!”声音清越脆亮,如同玉磬敲击,可其中蕴含的冰冷杀意,却瞬间将溪边的空气冻结,压得人喘不过气! 西门庆被冷水一激,又惊又怒,抬头望去。月光下,那女子已迅速退至溪水深处,只露出肩部以上。湿漉漉的黑发贴在脸颊和颈项,精致的五官在月光下清晰可见,一双杏眼此刻圆睁,燃烧着熊熊怒火,如同被触怒的雌豹! 西门庆心知不妙,手一哆嗦,下意识地攥紧了兜兜,兜兜刺眼的杏红色在月光下如此明显! 女子一眼便看到了他手中之物,正是自己的贴身兜兜!她瞬间羞愤欲绝,怒火直冲九霄! “淫贼!我杀了你!”她厉叱一声,如同平地惊雷!身形猛地从水中跃起,带起漫天水花! 她也顾不得身体赤裸,几步便冲到岸边放衣物的大石旁,抄起倚在石边的两把寒光闪闪的柳叶长刀! 刀尖映着冷月,吞吐着慑人的寒芒!她甚至来不及完全擦干身体,只胡乱裹了件外袍,便提刀疾奔而来!杀气之盛,连她湿漉漉的发梢都似乎根根倒竖! “废柴!快跑!挡住脸!别让她看清你!”锁灵的声音在西门庆脑中尖厉地炸响! 生死关头,西门庆反应奇快!他几乎是本能地将手中那件兜兜,猛地往脸上一糊!丝绸瞬间蒙住了他的口鼻眼睛。 他心中闪过一个荒谬绝伦的念头:“好香……要命!” 女子身法快如鬼魅,几个起落已追至近前!人未到,刀风已至!一道凌厉的破空声尖啸而来! “叮——!” 一把柳叶长刀如同追魂夺魄的闪电,狠狠钉在西门庆刚才藏身的巨石缝隙处!刀身剧烈震颤,发出嗡嗡的悲鸣,刀柄上的红穗在夜风中簌簌抖动! “瞎了眼的狗贼!敢偷看我扈三娘?看我活生生剜了你的招子!”女子又羞又怒的喝骂声刺破夜空。 “扈三娘?哎呦,怎么惹了这只母大虫!”西门庆心中大惊。 西门庆此刻已连滚带爬翻身上了白龙马。 他脸上蒙着扈三娘的兜兜,丝绸紧贴口鼻,视野一片模糊的红色,模样狼狈又滑稽至极。 他一边猛夹马腹,一边在马上怪声大叫,试图扰乱对方心神:“你既自称姑奶奶,爷爷我岂不成了你姑爷?好娘子,莫要送了!” “哪里跑!留下狗命!”扈三娘气得浑身发抖,柳眉倒竖!她抄起溪边几块鹅卵石,运足臂力,如同连珠炮般狠狠掷出! 石子撕裂空气,发出“呜呜”的厉啸! 西门庆虽目不能视物,但耳力惊人。 他伏在马背上,仅凭风声辨位,脑袋猛地向左一偏!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擦着他耳边呼啸而过,劲风刮得脸颊生疼! 紧接着,他身体又向右急倾!第二块石头贴着右肋飞过,砸在前方树干上,砰然作响! “噼里啪啦!”又是几块石头砸来,其中一块正中白龙马臀肉! “唏律——!”白龙马吃痛,发出一声愤怒的长嘶,再不用主人催促,撒开四蹄,如同离弦之箭般疯狂奔驰,速度之快,几乎要腾空而起! 西门庆死死伏在颠簸的马背上,脸上那件杏红色的兜兜被强劲的夜风吹得高高鼓起,猎猎作响,如同战场上招展的旗帜,又像一个落荒而逃、狼狈不堪的新郎官。 扈三娘站在溪边,手忙脚乱地系着衣带,望着那绝尘而去的、被杏红兜肚蒙面狂奔的身影,气得直跺脚! 月光下,她那双原本白皙的耳朵根子,此刻红得如同要滴出血来,滚烫一片。 她居然连这登徒子的脸都没看清!更可恨的是,贴身兜兜竟被夺去蒙了脸!这是何等的奇耻大辱! “该死的色痞!我扈三娘对天发誓,若不将你扒皮拆骨,碎尸万段,誓不为人!”她咬牙切齿,声音如同从牙缝里挤出,在寂静的溪谷中回荡。 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剜向药谷方向——此人既逃向药谷,又骑着那般神骏的白马,想来他插翅也难逃! 次日,天刚蒙蒙亮,一层灰蓝色的薄雾还笼罩着山谷。药谷那简陋却宁静的木门前,已如同沸水般喧嚣起来! “嗒嗒嗒嗒……!” 密集而沉重的脚步声踏碎了清晨的寂静,惊得林中宿鸟乱飞。大队人马如同黑压压的潮水,从谷口狭窄的山道上汹涌而来!当先一人,正是扈三娘! 她已换上一身紧趁利落的绛红色劲装,勾勒出健美飒爽的身姿。 腰间巴掌宽的牛皮板带上,左右各插着一把寒光凛冽的柳叶长刀,刀柄上的红绸随着她急促的步伐剧烈飘动。她俏脸含煞,一双杏眼此刻锐利如刀锋,仿佛一座即将爆发的火山。 在她身后,紧跟着四五十名精壮的扈家庄庄丁!个个手持碗口粗的哨棒、精铁打制的短柄铁尺,面色紧绷,眼神凶狠,如同一群被激怒的恶狼。 肃杀之气弥漫开来,连谷中药田里劳作的村妇们都吓得脸色煞白,躲进了木舍,大气不敢出。 “搜!”扈三娘玉臂一抬,刀锋般的手指带着决绝的恨意,直指药谷深处! “给我仔细搜!每一间屋舍,每一处草丛,掘地三尺,也要把那蒙面淫贼揪出来!”她的声音因为愤怒而微微发颤,却依旧清亮刺耳。 在她身后,一个身材精壮、穿着锦缎箭袖、满脸骄横之气的青年汉子,骑在一匹高头大马上,正是他的未婚夫祝彪! 他目光贪婪地在扈三娘紧绷的腰臀曲线上扫过,随即拔高嗓门,声音洪亮却带着一股刻意讨好的蛮横:“三娘放心!今日莫说掘地三尺,便是把这破药谷翻个底朝天,也要揪出那不长眼的狗东西!敢偷窥我祝彪的未婚妻?我看他是活腻歪了!抓到他,老子亲手剜了他的眼,剁了他的手!” 祝彪狠狠挥舞一下手中的马鞭,唾沫横飞,仿佛那蒙面贼已是他的囊中之物。 “是!彪爷!三娘子!”众庄丁齐声应诺,声浪震得山壁嗡嗡作响。他们如同开闸的洪水,挥舞着棍棒铁尺,气势汹汹的便要涌入药谷大门。 谷中几名村妇吓得扔下农具,呼喊着四散奔逃! 就在庄丁们的前锋脚步刚刚踏过谷口那道低矮的石阶时—— “哈哈哈——!” 一声浑厚如黄钟大吕、震得人耳膜嗡嗡作响的狂笑,猛地从药谷深处炸开!笑声中蕴含着沛然莫御的力量,如同无形的巨锤,狠狠砸在所有人心头! 众人大惊失色,脚步不由自主地顿住,骇然抬头望去! 只见药谷深处,那排晾晒药材的竹棚之后,一个如同半截铁塔般的胖大身影,肩扛一柄碗口粗、乌沉沉的水磨禅杖,如同巨灵神下凡,大踏步转了出来!他豹头环眼,怒眉倒竖,一部钢针般的络腮胡戟张着,正是花和尚鲁智深! 鲁智深每一步踏下,地面似乎都随之微微一震,禅杖月牙形的锋刃在晨光中闪烁着冰冷的寒芒。 “啪”的一声巨响,水磨禅杖插入土中半尺,鲁智深收捋大胡子,雷鸣般喝道:“怎的,欺我药谷汉子少吗?我兄弟的地方尔等也敢闯,来来来,先吃洒家三百禅杖!” 第四十一章 祝家三雄,还是祝家三熊? 晨光如碎金,刺破药谷氤氲的薄雾,却穿不透谷口凝滞的杀机。 风卷过嶙峋山石,带起砂砾扑打在鲁智深粗麻僧衣上,他杖头环扣悬垂,寂然无声,却自有一股山岳般的强大感。 祝彪勒住嘶鸣的坐骑,嘴角先是不自觉地抽动一下——这和尚的身量,简直像座挪来的小山! 随即,那点惊意被滚烫的轻蔑吞没,祝家庄两三万人,向来都是在阳谷县地界横着走,什么时候怕过一个野和尚? 他嗤笑一声,用马鞭遥指着鲁智深,声音尖刻:“我当是什么三头六臂的人物,原来是个野秃驴!哼,识相的赶紧给爷爷滚开!否则……”他狞笑一声,做了个劈砍的手势,“连你这秃驴一并剁了,拆了你家的破庙当柴烧!” 鲁智深不怒反笑,伸出小指掏了掏耳朵,仿佛要弹去什么污秽之物。 他斜睨着马上的祝彪,那眼神如同在看一只聒噪的蝼蚁,慢悠悠地道:“哪里来的小兔崽子?就敢学人喊打喊杀?你爹娘没教过你,‘礼’字怎么写?‘死’字怎么念?”他语气平淡,却字字如刀,带着一股睥睨天下的狂傲。 祝彪大怒,挺枪就要冲过去。 一旁,扈三娘探过身子,一把拉住他的马辔头,转身对鲁智深说道:“大师,我昨夜在此山谷深处,偶遇一名登徒子,今日要搜一搜山谷,把那淫贼揪出来,想来大师不会阻拦吧!” 鲁智深见扈三娘还有些礼数,当下竖起水磨禅杖,单掌打了个佛号,道:“阻拦不敢说,但这药谷是我兄弟的产业,里面种满了药材,若是谁都来随便说个理由,就能把这药谷翻个底朝天,那成何体统?” 祝彪急着在未婚妻面前显摆身手,当下轻蔑大叫道:“体统?你谷内发生这等事来,还提什么体统?今日你让路也得让,不让路也得让!” 鲁智深嗤的一笑,道:“毛都没长齐的家伙,你要硬闯山谷,须得看我手中禅杖答不答应!” “找死!”祝彪被彻底激怒,尤其那句“毛都没长齐”更是戳中痛处!他狂吼一声,猛地从马鞍旁摘下一杆点钢铁枪。 他双腿狠狠一夹马腹,那匹高头大马吃痛,长嘶一声,撒开四蹄,如同离弦之箭般冲向鲁智深! 枪尖撕裂空气,发出“呜呜”厉啸,直刺鲁智深心窝!正是祝家枪法中凌厉的起手式——毒龙出洞! “来得好!洒家好久没松松筋骨了!”鲁智深眼中精光爆射,不闪不避大笑一声,双足稳稳扎根大地,如同磐石!待那枪尖刺到胸前尺许,才猛地吐气开声,腰身一拧,双臂筋肉如同虬龙般坟起! 那柄沉重无比的镔铁禅杖带着一股开山裂石般的恶风,自下而上,由左至右,划出一道乌沉沉的恐怖弧光,如同黑龙摆尾,迎着刺来的铁枪狠狠扫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穿金裂石般的巨响爆开!如同两座铁山轰然对撞!刺目的火星如同烟花般四散飞溅! “呃啊!”祝彪只觉得一股无法形容的磅礴巨力,如同山洪暴发般从枪身传来。 双臂剧震,虎口瞬间崩裂,鲜血直流……那杆精铁点钢枪如同被巨锤砸中,险些脱手飞出! 他坐下那匹神骏的战马更是悲鸣一声,被这股反震之力冲得“噔噔噔”连退三步,才勉强稳住四蹄! 马上的祝彪脸色煞白,气血翻涌,胸中憋闷欲呕。 “小撮鸟,就这点本事?”鲁智深纹丝不动,单手拄着禅杖,环眼圆睁,满脸的鄙夷和不屑几乎要溢出来,“也敢在洒家面前撒野?再来!让洒家看看你这小崽子有什么真章!” 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轻蔑地朝祝彪勾了勾手指。 “哇呀呀!气煞我也!”祝彪何曾受过如此羞辱?尤其是当着未婚妻扈三娘的面!他双眼瞬间布满血丝,如同受伤的野兽,也不顾虎口剧痛,再次挺枪催马冲上! 这一次,枪势更急,点点寒星罩向鲁智深上中下三路,试图以快打猛! 扈三娘见祝彪吃亏,银牙一咬!“腌臜泼才!休得猖狂!”娇叱声中,她双刀已然出鞘!两道雪亮的刀光如同两条交错的银蛇,一左一右,分袭鲁智深腰肋!刀法迅捷狠辣,带着破空锐响! 面对两人夹攻,鲁智深非但不惧,反而豪气干云!“哈哈哈!痛快!一起上吧!” 他狂笑声中,那柄沉重的禅杖仿佛化作了无骨的游龙!时而高举过顶,如同泰山压顶般以千钧之势悍然砸落,如同灵蛇出洞专攻下盘,杖风呼啸,卷起满地尘土落叶,迫使扈三娘连连闪避后退! 七八招刚过,祝彪与扈三娘已被这刚猛无比、大开大合的杖法逼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鲁智深将禅杖使得神出鬼没,明明沉重无比,在他手中却举重若轻,刚柔并济! 第十回合,鲁智深觑见祝彪一个破绽,正是旧力刚尽、新力未生之际! “趴下吧!”鲁智深舌绽春雷!手腕猛地一抖,沉重的禅杖竟在半空中诡异地划了个小圈,拨开祝彪仓促回防的枪杆,杖尾如同毒蝎摆尾,精准无比地拍在祝彪的后心之上! “啪!”一声沉闷的肉体撞击声! “噗——!”祝彪如遭巨锤夯击,眼前猛地一黑,胸中气血如同决堤般狂涌上喉头! 他狂喷出一口鲜血,身体如同断了线的破口袋,再也无法稳坐马鞍,“咕咚”一声从马背上栽落下来,重重摔在尘土里!那匹战马受惊,长嘶一声跑开。 “就这点三脚猫的功夫?”鲁智深扛起禅杖,如同战神般俯视着地上挣扎欲起的祝彪,满脸的不屑道:“洒家方才不过用了三分力气!若非看在你还年轻的份上,这一杖,就叫你横尸当场!” 他声如洪钟,在谷口回荡,震得所有庄丁面如土色。 扈三娘见祝彪惨败,又惊又怒! “贼秃!我跟你拼了!”她顾不得许多,双刀舞得更急,如同狂风暴雨般卷向鲁智深,完全是拼命的打法! 恰在此时! “嗒嗒嗒嗒……轰隆隆!” 谷外山道上,骤然传来更加密集如雷的马蹄声!烟尘滚滚而起,遮天蔽日! 又有两骑快马奔来,马后跟着数十名手持兵刃、杀气腾腾的庄丁,卷着一股冲天的黄尘杀到药谷跟前! 当先两骑之上,一人面如重枣,手持亮银枪;一人脸如黑铁,倒提一杆钩镰枪!正是祝彪的大哥祝龙、二哥祝虎! 这两人与祝彪一起,合称“祝家三雄”! 祝龙、祝虎远远便望见谷口烟尘中,自家三弟祝彪狼狈地趴在地上,鼻血糊了一脸,锦缎箭袖被撕破好几道口子,嘴角还在淌血,正挣扎着想要爬起。 二人眼珠子瞬间就红了!一股暴戾之气直冲天灵盖! “三弟!”祝虎性情最是火爆,不等马匹停稳,便一个翻身跃下马来,几个箭步冲到祝彪身边,一把将他扶起。 看到祝彪嘴角带血、衣衫破烂的凄惨模样,祝虎的眼珠子瞪得如同铜铃,额头上青筋暴跳,厉声咆哮:“谁?是哪个吃了熊心豹子胆的杂种,把我兄弟打成这样?” 祝彪见到靠山,精神一振,强忍着胸腹剧痛和满腔羞愤,猛地抬手,指向那如同铁塔般矗立在谷口、肩扛禅杖的鲁智深,声音嘶哑怨毒:“大哥!二哥!就是这贼秃驴!就是他!仗着有几分蛮力,偷袭于我!大哥二哥,替我宰了他!拆了这破药谷!鸡犬不留!” 他恨不得将鲁智深生吞活剥。 祝虎顺着手指望去,见是一个胖大和尚,怒火更炽!他翻身上马,“呛啷”一声挺起钩镰枪,刃口闪着寒光!“啪!”的一声,沉重的枪尖狠狠顿在地上,砸得碎石飞溅! 他环眼圆睁,杀气腾腾地怒吼:“哪里来的野和尚?敢与我祝家三雄为敌?今日若不把你剁成肉酱,拆了你这破药谷,我祝虎的名字倒过来写!” 鲁智深哈哈一笑,横摆禅杖笑道:“祝家三熊?当真是只有起错的姓名,没有叫错的绰号,当真贴切!哈哈!” 祝龙虽未立刻拔枪,但那张重枣脸上已是阴云密布,手中那杆亮银枪已然提起,枪尖斜指鲁智深,眼中寒光闪烁。 兄弟二人带来的数十名精锐庄丁,更是刀出鞘,棍在手,将谷口围得水泄不通,只待一声令下,便要血洗药谷! 一场更加惨烈的风暴,在晨光微熹的药谷口,悍然掀起了滔天巨浪! 鲁智深肩膀扛着那根水磨禅杖,像座铁塔似的堵在谷口,听见这话放声大笑:“哈!又送俩来找死的?爷爷今天就见识见识你们住家三……三只狗熊的本事!” “三只狗熊”一出口,彻底激怒了祝家三兄弟。 祝虎那钩镰枪抡圆了,照着鲁智深脑门就砸下来! 鲁智深禅杖往上一架,“铛!”火星子直冒。 他正要反手还击,后头猛地响起一声冷喝——“怎么着,就你祝家的崽子有兄弟?” 第四十二章 那两只大白兔 谷门里头,“嗖”的一下,武松风一般冲了出来。 “让我来会会他!”武松那身影快得像道影子,眨眼从鲁智深身边掠过,砂钵大的铁拳带着风,跳起身来直捣祝虎胸口! “砰!” 祝虎摆枪在胸前格挡,连依然被震得双臂一阵发麻。 “你……武……武都头?”祝虎捂着胸口,又惊又怒。 武松脸冷着脸:“今儿不论官职!是爷们当面放对!省得传出去说我武松欺你!” 祝虎心里打了个突,可仗着自己这边人多势众,嘴里还不肯服软:“哼!一个芝麻绿豆的都头,也敢在我祝家兄弟面前撒野?” 武松眼中寒光一闪:“找死!” 话音未落,人已又到了跟前。 拳风更凶,祝虎吓得赶紧回枪直扎过去。 哪知武松拳到半路,单手隔开枪杆,另一手突然变爪,一把钳子似的扣住了他拿枪的手腕,猛地往外一拧—— “咔吧!” “嗷——!”祝虎一声惨嚎,从马上栽下来,腕子骨头错位地疼,手中枪也“当啷”掉地上。 武松可没半点手软,反手一个耳刮子就扇过去—— “啪!” 清脆响亮!祝虎半边脸瞬间肿得馒头高,嘴角淌血,踉跄着后退几步,一屁股瘫坐在地。 后边马背上的祝龙看老二吃这么大亏,眼都红了,挺枪催马就朝武松狠狠扎来! 就在这时,谷里传出一个带笑的声音:“祝家大郎,火气旺得能燎房子,小心把自己点着了!” 众人扭头一看,西门庆一身青布袍子,慢悠悠从谷里踱了出来。 锁灵在他脑子里咯咯乐:“废柴,惹了祸还敢露头?兜兜藏严实没?嘻嘻……” 西门庆懒得理她。 那东西早被他一把火烧了。 昨晚那事儿……他本想躲过去就算了,谁承想扈三娘这暴脾气,竟然拉了一票人马来搜谷! 武松和鲁智深都动了手,他总不能缩在后面当乌龟,对方是三兄弟嘛,自己这边怎么也得三人迎战。 祝龙见到是西门庆,勒住马缰,话里带了几分场面上的客气,可眼神可没那么恭敬:“原来是西门押司。这药谷里头藏污纳垢,出了好色之徒。您身为押司,这事儿怎么个说法?” 祝家在阳谷县树大根深,祝龙压根没把西门庆这小押司放在眼里,但这明面上的规矩还得提一提。 西门庆一笑:“药谷是我家产业,谷里只有几个帮佣的村妇,再加上我们兄弟三个。你们要搜?行啊,把官府的批文拿出来我瞧瞧。” 锁灵乐得在他识海里直打滚:“坏透了你!他们哪儿弄批文去?哈哈!” 祝彪扯着脖子吼:“我祝家庄要拿人,还用得着衙门的批文!” 鲁智深铜铃眼一瞪,禅杖“咚”地往地上一杵,震起一圈灰:“小兔崽子,你以为大宋的《刑统》是给你擦腚的竹片子?” 祝龙撇撇嘴,没吭声。 西门庆淡然笑了笑,转身朝谷里喊了一嗓子:“除了武家嫂嫂,其余的都出来给这几位爷认一认!” 不一会儿,谷里那几个躲起来的村妇都乖乖走到了谷门口排开。 西门庆两手一摊:“人齐了,扈家娘子,您请吧,看看里头有没有您要找的那个‘登徒子’。” 这还用看?村妇旁边,站着的就是西门庆、武松、鲁智深三个男的。 扈三娘咬着嘴唇,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祝家兄弟仨心里堵得慌,可也不好真撕破脸硬闯,眼前这三人都是硬茬子,其中还有一个押司一个都头,能怎么办? 思来想去,三人只能招呼手下准备退走。 谷里头山坡上,三匹马正悠闲地啃着青草。扈三娘无意间抬眼一瞥,目光立刻盯在一匹白龙马身上——那马肩宽体阔,那身形……怎么越看越像昨晚溪边那匹马? 扈三娘眯着眼死盯着山坡——那白龙马恰好扬起蹄子打了个响鼻,那肩颈的线条,跟昨夜月光下瞧见的一模一样!只是那马鞍?怎么变成黑牛皮的了?昨夜明明是火焰纹马鞍! “三娘?”祝彪催马凑近,问道:“是不是那马?” 扈三娘恨恨地磨着牙:“……怕是……看岔了。” 西门庆一直瞄着扈三娘的神色,看这反应,悬着的心才算落了地——他刚才就是慌里慌张换马鞍,才耽误了出谷时间。 昨儿溪边,红马配的是火焰纹红鞍,他刚才手忙脚乱,专门给它换成了黑不溜秋的黑牛皮马鞍。 他赌的就是扈三娘眼花! 锁灵贼兮兮地在他神识里笑:“废柴,你这招‘狸猫换太子’……用得妙啊!哈哈!” 西门庆心里哼了声,顺口接道:“这叫‘雄兔脚一扑棱,雌兔两眼迷瞪瞪;俩兔子搁一块跑,谁能看清是公还是母?’” 锁灵差点笑岔气:“噗!兔子?哈哈……老实交代!昨晚上你到底看清没……扈三娘那两只大白兔?” 西门庆一呛,喉结动了动,愣是没敢应声。 眼看入谷搜人没指望了,扈三娘气的腮帮子鼓鼓的,一声不吭。 不过她心里却隐约觉得,那匹白龙马一定有问题,有大问题! 祝龙到底是个场面人,忍着怒气朝西门庆抱了抱拳:“今日叨扰了!改日再登门赔罪!”说完,招呼祝家庄人马,窝窝囊囊地撤了。 鲁智深冲着他们背影狠狠啐了一口:“呸!一群没开眼的!”转头招呼西门庆和武松:“走了兄弟,回去喝酒!” 三人回到谷里,潘金莲房门依旧紧闭,只让一个村妇出来传话,说要“静心看医书”,就不出门了。 既是“静心”,三人也不去打扰。让村妇在林子里摆了张矮桌,切了些熟肉,烫了壶酒,就在树荫底下聊开了。 几碗酒下肚,鲁智深一把扯开他那身破僧衣,露出浑身花绣,拍着胸脯吼:“痛快!这味儿,比大相国寺的素酒强一百倍!” 西门庆吃了一口熟肉,问道:“大哥,听说你跟那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林冲林大哥,交情不浅?” 鲁智深“哐当”把禅杖顿在地上,震得桌子一跳,眼珠子喷火:“操他姥姥的!那姓高的狗衙内调戏林老弟媳妇的时候,老子就该一禅杖把他那狗头砸进腔子里!” 他端起一碗酒仰脖子灌了个底朝天,抹了把嘴,话匣子开了闸:从怎么在大相国寺当和尚认识林冲,说到高衙内怎么当街调戏林冲媳妇,高俅那老贼怎么设套让林冲误闯白虎堂,他自己又怎么大闹野猪林救了林冲一命,林冲被发配沧州后火烧草料场……桩桩件件,说的是唾沫横飞。 武松本就是条血性汉子,听得胸膛起伏,一拳砸在矮桌上,酒碗乱跳:“杀不尽贪官,饮不尽仇人血!” 西门庆笑着逗他:“老三,你现在可也是官儿啊。” 武松一瞪眼:“屁的都头!哥哥你莫不是舍不得那押司的位置?” 西门庆不紧不慢地喝了口酒:“是,我是要当官,还要当个顶大的官。” 这话一出,武松和鲁智深都愣了,满脸“你没喝多吧”的表情盯着他。 西门庆放下酒碗,手指沾了点酒,在油腻腻的桌面上随意划拉着:“大哥、三弟,你们可听过童谣?唱什么‘泥瓦匠,睡草房;织布娘,衣裳光;熬盐地,喝淡汤;种地的,吃米糠;炒菜的,光闻香;编席的,睡光炕;做棺材的,死在路旁。’你们说,这叫什么世道?” 武松和鲁智深想也没想,异口同声:“还不是贪官污吏当道,百姓没活路了!” 西门庆摆摆手:“不对,根儿不在这儿。” 他声音沉了沉:“大宋天下,上头那个坐在金銮殿上,花钱跟泼水似的,下面当官的个个肠肥肚满。那些王爷、郡王、皇亲国戚,加上宫里宫外的大大小小管事儿地,这帮人,不是贪、就是抢、要么就是皇帝赏——他们把天底下最好的田地占了一大半!最可恨,这占了一大半的地,他娘的还不用交一粒粮的税!” 他顿了顿,指着桌上那点水渍:“真正苦哈哈的老百姓,能耕种的地不到天下一半,却要扛起九成九的税!这事儿谁不知道?可谁敢吭声?这才是烂掉根子的地方!” 武松拧着浓眉,还是不解:“哥哥你把这浑水看得门儿清,那咋还非往那脏官堆里扎?” 西门庆重重点头:“就因为看得清,才更要当这个官!” 他目光灼灼:“看见这‘官’字没?两张吃人的口!可顶顶要紧的,是上头这个点!” 他用沾酒的手指在桌面用力一点,“只有坐到能摸到这个点的位子上,才能拨动朝廷那根弦,手里才有能调动千军万马的令旗!才能把华夏九州这个大盘子捏在自己手里,才能把那些贪得无厌的家伙统统踩在脚底下!” 他看着两个听得有点懵的兄弟,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这世道,光走白道,没用;全走黑道,找死!想要翻天覆地干大事,白道黑道,都得趟过去!” 这番话,震得武松和鲁智深心里嗡嗡直响。 武松浓眉紧锁,声音低沉而压抑:“哥哥……这条路,比景阳冈的虎口还凶险百倍!一步踏错,便是万劫不复!你……可想清楚了?” 鲁智深瞪着铜铃大眼,罕见地沉默了片刻,瓮声瓮气道:“二弟,洒家信你!可这官场……就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粪坑!你跳进去,还能是原来的你?” 西门庆迎着两位兄弟担忧的目光,嘴角勾起一抹近乎残酷的坚定:“变?只要能掀翻那口锅,变成厉鬼……又何妨?” 第四十三章 走,上梁山去! 鲁智深闷头把坛子里的剩酒全倒进肚里,抹了把络腮胡上的酒珠,一拍大腿:“说得好!当年在西北跟着老种经略相公,老子就认这个理!不是老相公捏着生杀大权镇守边关,底下那帮魑魅魍魉,哪个不得炸了窝?嘿嘿,权柄这玩意儿,就看掌在谁手里了!” 西门庆点点头,看来鲁智深也想通了其中的深意。 鲁智深又道:“想当年,老种经略相公想增拨棉衣,户部那帮孙子竟说……竟说‘将士们跺跺脚就暖和了嘛!’,这帮贼撮鸟,真该杀绝!” 武松也不是傻子,一点就透,点头道:“哥哥说得在理!可惜……咱哥仨头无片瓦遮身,没根基啊,想爬到高位,怕是比登天还难。” 西门庆眼中闪过一丝精光:“事在人为!不试,你怎么知道?” 武松和鲁智深同时望向他,眼神带着疑问。 西门庆迎上他们的目光:“今年秋八月,我打算去趟东平府城。”他顿了顿,“参加发解试大考。” 武松和鲁智深对视一眼,还是鲁智深先开口,声音带着点严肃:“二弟,跟哥哥说句掏心窝子的话,府城发解试……有几分胜算?” 西门庆伸开五指晃了晃:“一半一半吧。” 鲁智深“啪”的一巴掌拍在大腿上:“五成不少了!干!” 锁灵在西门庆脑子里嘎嘎乐:“哎哟喂!废柴,你啥时候把那四书五经塞脑子里的?别到时候考场上抓瞎,抱着卷子哭鼻子哟~嘻嘻!” 西门庆心里头慢悠悠接话:“这不……还有姑娘您帮衬着我嘛。” 锁灵立刻假正经:“呸!本姑娘一身正气,两袖清风!想叫我帮你考试舞弊?没门,连窗户都没有!” “真不帮?”西门庆不紧不慢,伸出小指头在鼻子底下转了一圈,抠出一小块鼻屎,作势就要往龙鳞锁上面抹。 “住手,拿开!脏死了!”锁灵尖叫起来,仿佛真的会被恶心到。 西门庆慢条斯理地把手指挪开,锁灵气鼓鼓地嚷嚷:“死废柴!别忘了小囡囡的魂儿还在铜锁里关着呢!信不信我拔光她小睫毛?” 西门庆一笑:“姓‘沈’的也这么心狠手辣?” 上一次西门庆去药圃,青灯和怪石上都有一个“沈”字,他心里疑惑问锁灵,锁灵却避而不答。 不过,西门庆心中笃定,这“姓沈的”必定与龙鳞锁大有渊源,所以这时候故意诈一诈锁灵。 锁灵一惊,试探问道:“你……你不要胡说?”她突然反应上来,叫道:“废柴,你诈我话是不?” 西门庆一笑,算是默认了。 锁灵大怒,喝道:“你……你等着,我现在就欺负囡囡去。” 西门庆咧嘴一笑:“得了吧你!这可是你自个儿告诉我的,囡囡只是魂魄,又不是肉身,你拔她睫毛不过是幻像而已?嘿嘿,你还不如好好想想,怎么帮我在发解试作弊才是正事。” 锁灵气鼓鼓不理他。 西门庆压低点声音,“好姑娘,也不想想,帮我糊弄过去发解试,我就能进入官场,就能更快找出那些真正的大贪官、大蛀虫!你帮我这个忙,对你对我,不都是条好路子吗?” 锁灵那头哑火了,半晌没吱声,好一阵子才回话道:“这……这好像也的确是条路子。” 西门庆一边和锁灵说话,一边和鲁智深、武松推杯换盏。 转眼间就到了傍晚,酒杯空了,肉盘子也见了底,鲁智深一抹油乎乎的大胡子,道:“二弟啊,东平府那狗屁发解试得等到八月呢,这才三月天,还有好几个月,你打算就窝在炕头啃那砖头一样厚的书?” 西门庆摇摇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我想走出阳谷去历练历练。” “上哪儿去?”鲁智深追问。 西门庆摇摇头,说自己还没想好。 一旁,武松开了口:“大哥,二哥,我看咱们不如去趟梁山。前些日子听江湖上风传,说梁山好汉们在江州闹了个地覆天翻,劫了法场救出了及时雨宋公明哥哥。我跟宋江哥哥早年有些交情,一来是去瞧瞧他,二来也见见山上其他英雄。” 鲁智深长长叹了口气:“也好,我那林冲兄弟也在梁山上。他一肚子仇火压着,人又钻了牛角尖,正好去劝劝他,别把自己憋坏了。” 西门庆略一盘算,也点头同意了。 他想得很明白,他西门庆这辈子,摆明了就是要跟那群贪官污吏斗到底。 梁山那帮人,有好汉,也有恶棍,不过既然是敌人的敌人,就应该过去建立交情。 更关键的是,他决不能让那姓宋的矬子,使手段把晁天王挤下去坐头把交椅! 上一回他在电视剧里看那宋江就烦,特别是招安的时候,对着高官屁股撅得比谁都高,让人恨不得上去踹一脚!那架势,恶心! …… 转天一大早,三人就开始准备。 西门庆披了身云锦紫袍,还真有点富家公子的派头,斜倚在装满了黄芩的骡车上,捏着把折扇有一下没一下地扇着,对武松扬声道:“武管事,这趟去采买药材,道上不太平,眼睛可得放亮点。” “公子放心!”扮成管事的武松粗布短打也遮不住一身精悍,腰里用油布裹着腰刀,“有我和鲁镖头贴身护卫,保管出不了岔子!” 再看那位“鲁镖头”更是绝!直接套了件跑镖的旧号衣,水磨禅杖被他生生插进一麻袋三七里扛在肩上,远看活像个卖力气的挑夫,他粗着嗓子喊:“有洒家压阵,哪个不开眼的毛贼敢往前凑?哈哈!” 骡车在前头走,“武管事”和“鲁镖头”左右护着,车屁股后面还拴着三匹精壮的马匹,三人就这么晃晃悠悠出了阳谷,一路上了官道。 …… 三月的梁山泊水,嫩绿得像刚泼翻了一坛子新酿的绿酒。 水是掺了翡翠粉的透亮琉璃,被暖风一舔,就揉皱起一池波鳞。 山头刚淋透一场春雨,青翠得能掐出水,影子倒扣在湖里,活像块沉在水底镇着美酒的玉枕。 朱贵的酒店像个乌龟壳子,稳稳趴在芦苇荡的拐弯角上。 一根杏树枝子不安分,从茅草屋檐底下横着窜出来,白嫩嫩的花瓣直往酒旗招子上落,把那“江湖醉仙”四个大字都染上了甜丝丝的香。 竹帘子半卷着,露出里面一溜黑乎乎大酒坛子和蒸笼里冒出的鱼鲜热气。那香味儿飘散开来,勾得水鸟儿都晕头转向地往这边扑棱翅膀。 西门庆三人来到店门口。 一个肩膀上搭着白毛巾的店小二一溜小跑迎出来,脸上堆着笑:“三位爷!刚网的好大个儿鲜鱼,要不要尝个新鲜?” 西门庆三人笑着点头进了店。鲁智深扯开嗓门就嚷:“好酒好菜,紧着只管上!甭给洒……哦,甭替咱省钱!” “得嘞!”店小二脆生生应着,扭脸朝后厨一嗓子喊出去,那调门高低起伏,跟说书似的:“三位贵客咧——葱烧大鲫鱼一条——!酥炸银刀小白条一盘——!酱焖肥花鲢一条——!红烧金鳞大鲤鱼一条——!新鲜水灵的时令小菜三碟——!咱家老酿好酒一坛子——!” 不多会儿,三样小菜先上桌:凉拌香椿芽、小葱拌水豆腐、还有一碟子油泼嫩柳芽儿。 三人大喜,这新鲜玩意最是勾胃口。 店小二抱着坛酒出来,挨个给倒满。 这人一身普通布衣,脚上蹬双獐子皮靴,身材高大,一把焦黄的三叉胡子。他看似随意地问:“三位客官眼生,打哪发财来?要往哪处发财去?” 这正是“旱地忽律”朱贵,明着开酒馆,暗地里是梁山的耳目,山下有点动静都逃不过他的眼睛。 西门庆拈了根香椿芽儿嚼着,笑笑:“从来处来,往去处去呗。” 朱贵被这话头堵得一噎,这怎么接? 旁边的武松笑着打圆场:“我们兄弟是倒腾药材的买卖人,今天路过咱梁山这块宝地,顺便瞧瞧几位老朋友。” 朱贵眼底精光一闪:“这梁山泊上……几位要寻哪几位?” 鲁智深憋不住了,大手一拍桌子:“啰嗦个甚!俺们要找晁盖天王、宋江,还有我那林冲兄弟!你这猪鼻子插葱——装哪门子大象?赶紧麻溜地去通报!就说老相识到了,让他们挪挪腚快下来!” 朱贵倒抽一口凉气。道上知道他是梁山眼线的人不少,可谁见了不客客气气?哪有像这三位大爷似的,一上来就要见寨主、二当家和林教头,还一副“赶紧滚下来接驾”的架势? 朱贵赶紧抱拳:“敢问三位是……?” 西门庆用扇子指了指店外骡车后拴着的三匹骏马,笑道:“你就说,收马的送回礼来了。哈哈!” 朱贵心里一咯噔,虽不明具体所指,但不敢怠慢,匆匆交代小二好生伺候,转身就钻进了店后的芦苇荡深处。不一会儿,一支响箭带着尖啸射向湖心深处。 眨眼的功夫,一叶轻舟就从芦苇丛里箭一般射出来,载着他飞也似的直向梁山而去。 …… 朱贵走了,三人边吃喝边等着。 蓦地,鲁智深拎着一条鱼尾,叫道:“不爽利,忒不爽利,这鱼儿一口肉八根刺,吃不下口!” 他起身大步流星出了店门,从骡车上扯下一个油浸浸的大油纸包。 打开纸包,里面裹着十几个油亮亮、香喷喷的卤猪蹄膀。他拎着包进来,抓起一个就“吭哧”一口,啃得满嘴流油。 正啃得欢实,店门帘子“唰”一声被掀开了! 打外面闯进一尊黑塔似的莽汉,后腰上别着两把明晃晃的大板斧!一进来,那铜锣般的大嗓门就震得房梁都嗡嗡响: “老朱!老朱!你家黑爷爷在村口就闻着喷香的蹄膀味儿了!快滚出来给俺端一盆子先解解馋!” 第四十四章 一个猪蹄膀引来的夯货 夏日的溽暑仿佛凝结在客栈油腻的空气里,蝉鸣搅得人心烦意乱。这当口,“哐当”一声,客栈门被一股蛮力撞开,堵在门口的光线都被一道魁梧黢黑的巨影占了大半。 “老朱!老朱!你家黑爷爷在村口就闻着喷香的蹄膀味儿了!快滚出来给俺端一盆子先解解馋!”黑大汉叫道。 西门庆原本靠在窗边小口啜饮,此刻闻声回头,目光锐利地扫过去,正好捕捉到那大汉扭身找座时,后腰处赫然交叉挎着的两把锃着冷光的大板斧! 那独特的形制,那彪悍的气势—— 他心底瞬间雪亮,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玩味笑容。 这世上腰别这样两把标志性的大杀器,行事又如此豪横的人物,除了那传说中杀性如火的“黑旋风”李逵,还能是谁? 李逵全然不知已被认了出来,只觉得渴得要冒烟。他大剌剌蹬到中间一张空桌旁,一屁股坐下,那破旧的条凳立刻发出了凄惨的“嘎吱”呻吟,仿佛随时要散架。 店小二一路小跑二来,他深知这位爷的脾气,心里发怵,脸上却堆满殷勤的笑,手脚麻利地抱过一只硕大的海碗,咕咚咕咚注满了浑浊的村醪烈酒,小心翼翼捧过去:“李头领!您一路辛苦!这天儿热得邪乎,您快先喝碗酒润润嗓子,压压这毒日头的火气!” 李逵喉咙里早干渴地烧起了火,哪里耐烦听这小二啰嗦? 他蒲扇般的大手一把夺过海碗,连客气话都省了,仰脖就灌! 那喉结如同滚动的核桃,上下猛烈地起伏着,“咕咚……咕咚……”的牛饮声沉闷又急切,几大口下去,满当当的一碗酒就见底了。 “呼哈”一声,李逵畅快地喷出一口带着浓烈酒气的气息,溅了店小二一脸唾沫星子。 又顺手扯过小二肩上那条半旧的白汗巾,毫不在意地在汗津津的黑脸和脖颈上一通乱抹。 他甩手将汗巾丢回给小二,粗粝的嗓门震得空气嗡嗡作响:“快着点!老子饿得前胸贴后背了!闻着隔壁桌那厮啃的那玩意儿真他娘的香……照着秃驴那样儿,给俺黑爷爷也整一盆猪蹄膀来,要大个地,炖得烂糊糊的!” 角落另一桌,正端着酒碗的鲁智深眉头倏地拧成了疙瘩,黑大汉口无遮拦,听得他心头无名火起! 什么叫“秃驴”?什么叫“那厮”?鲁智深那张佛面金刚般的脸上,横肉突突直跳,铜铃大眼寒光一闪。 他手中的酒碗重重地往桌上一顿,“啪”的一声脆响,酒水都溅出来几滴。 那只蒲扇大的铁掌跟着就“嘭”的一声拍在桌上,震得碗碟叮当乱跳,矮墩墩的结实木桌仿佛都矮了三寸,眼看着就要拍案而起! “大哥且慢!”西门庆眼疾手快,手如闪电般探出,稳稳地压在鲁智深那只正欲抬起的手臂上。 力道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 他迎着鲁智深喷火的怒目,唇角微扬,眼底却是一片深不可测的戏谑,极轻微地摇了摇头,用只有三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道:“莫急莫急,好戏才开场,莫扫了兴致。” 言外之意溢于言表:看着莽夫作死,乐子还在后头呢。 鲁智深胸中浊气翻涌,鼻腔里发出重重一声“哼!”,如同闷雷滚过,这才勉强将熊熊燃烧的怒火压下,重新坐稳,只是那只铁掌依旧紧紧按在桌面上。 店小二被李逵那一声吼震得魂不附体,脸皱成了苦瓜,心里叫苦连天,几乎要哭出声来,声音都打着颤:“哎哟喂!我的李头领,李大爷爷!小店灶上……灶上今儿真没备着蹄膀啊!那是……那是隔壁桌几位贵客自己带来的……” 李逵黑脸一沉。 店小二接着揭示:“那猪蹄膀不是小店的货!小的对天发誓,不敢诓您!要不……要不您换换口味?小店有刚摘的鲜香椿芽儿,拌得极是清凉爽口,那嫩绿嫩绿的,水灵着呢!您尝尝看,保管解馋又下火……” “呸!”李逵啐了一口浓痰,唾沫星子喷了小半张桌面,声音如同炸雷,把店小二的解释劈得粉碎,“香椿芽儿?绿不拉几,闻着一股青草帮子味儿!你当黑爷爷我是吃草的牲口啊?少拿这玩意儿糊弄黑爷爷!” 这话音刚落,“咔嚓”一声细微脆响! 好巧不巧!隔壁桌上,一身英武气的武松,刚刚用竹筷夹起一撮翠绿的凉拌香椿芽,正要优雅地送入口中。那“牲口”二字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了他敏感的神经上! 武松脸色“唰”的一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阴沉了下来,仿佛瞬间蒙上了一层寒霜,手中那双竹筷,竟被他两指硬生生夹断了一截! 他缓缓放下断筷,眼中冷光湛湛,寒气逼人地盯向正唾沫横飞的黑大汉,手指在桌面上无声地扣动着,仿佛在计算着出拳的角度。 西门庆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心底那点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心思简直要乐开了花。 这李逵当真是个惹祸的祖宗!他自己名号还没主动亮出来呢,短短两句话的功夫,就先把鲁智深这尊火药桶和武松这位杀神,彻底得罪了个遍! “先来坛酒垫着!”李逵饥肠辘辘又讨不得肉吃,一肚子火没处发,极度不耐烦地猛挥手,像赶苍蝇一样,差点把陪着笑的店小二扇个趔趄。 这边桌上,西门庆嘴角那抹邪气十足的笑意更深了。 他慢条斯理地也从座位旁边的油纸包里摸索着,片刻后,一个色泽焦糖红亮的卤蹄膀被提溜了出来! 那浓郁霸道的肉香和卤料的辛香气息,几乎是瞬间就盖过了酒气,霸道地在闷热的空气中弥漫开来,狠狠地刺激着所有人的嗅觉神经。 西门庆故意用手撕下一大块连肥带瘦、颤颤巍巍的蹄膀肉,张开嘴,结结实实“吭哧”就是一大口! 咀嚼时更是使足了劲儿,把那肉厚的皮脂嚼得“吧唧吧唧”山响,汁水从他的嘴角溢出些许,他也不擦,反而大声咂摸起滋味来,拖长了调子,那腔调恨不得要拐到天边去: “唔……好蹄膀!啧啧啧……看看这肉,厚实!看看这皮,胶糯糯的!再闻闻这香……啧啧,好卤水果然入味三分,香透骨髓……美!美得很呐!” 鲁智深和武松瞧着他这副极尽夸张挑衅之能事的模样,心中洞若观火,明白他就是在撩拨那黑大汉。 两人对视一眼,再看看李逵那边快要瞪出眼眶的赤红眼珠,都禁不住咧开嘴,露出促狭又解气的笑容,嘿嘿直乐。 响亮的咀嚼声、啧啧的赞叹声、同伴的笑声,三股声音拧成一股无形的绳索,狠狠勒紧了李逵脑中那根名为“理智”的脆弱神经,同时狠狠地抽打着他那已经被肉香完全俘获的肠胃! “吼哇!”李逵再也按捺不住了,肚子里的馋虫和心头的怒火同时爆炸!他猛地一声怪叫,如同受惊的蛮熊,“呼”地从条凳上弹起。 “啪!”一声脆响,一小锭银锞子已经被他甩出,拍在了西门庆他们三人的桌子上。 “爷爷不白吃你三人的猪蹄膀,这锭银锞子够了吧?爷爷也不欺负你等,换三个猪蹄膀吃一吃!”李逵叫道。 在他想来,这一锭银锞子够买十来个猪蹄膀了,现在给了银子,那还有什么说的。 他两步并作一步,如同黑色的铁塔瞬间就撞到了鲁智深身后,一双蒲扇似的粗黑大手,毫不犹豫地直接抓向桌上油光闪亮的蹄膀肉:“喂!那谁!拿了银子你就偷着乐吧,让开些!” 一双大手拿着筷子,“啪”地敲在李逵的粗黑大手上,疼得李逵一咧嘴。 用筷子敲李逵的正是鲁智深,他冷眼看向李逵,叫道:“有银子又如何?我兄弟三人不缺银子,谁要卖你猪蹄膀?” 鲁智深此时心头本就因刚才被辱为“厮”而憋着火,又见这黑炭头如此不讲礼数,所以直接熟手教训了。 一旁,西门庆和武松一笑,都道:“对,这猪蹄膀我兄弟们留着自己吃,不卖!” 李逵大怒,他哪里受过这份气,何况还是在梁山地界,当下双眼圆睁,伸出胳膊直接向猪蹄膀抓去,嘴里还嘟囔着:“不卖,那可由不得你!” 鲁智深连头都没回,喉咙里发出一声低沉如虎的咆哮,强健有力的臂膀猛然向后一顶!如同攻城锤一般,准确无误地撞在李逵伸过来的手腕上。 “哎哟!”李逵只觉得手腕剧痛酸麻,仿佛被铁鞭抽打,那只快碰到蹄膀的“黑爪子”被一股沛然巨力轻易格开,带得他整个魁梧的身躯都不由自主地向旁踉跄一步。 这一下,彻底点燃了李逵的暴烈性情! “哇呀呀!”他怒发冲冠,怪叫着稳住身形,想也不想,一只比海碗还大的拳头狠狠砸向鲁智深纹丝不动的后脑勺!这一拳含着十足的戾气,真要砸实了,石磨也能打裂! “哼!好胆,敢和洒家比力气!”鲁智深那炸雷般的怒哼声中透着一丝不屑。 说时迟没那时快,他僧袍一甩豁然拧身。面对那来势汹汹的巨拳,竟不闪不避,硕大的铁拳凝聚着千钧之力,迎着李逵的拳头就毫无花巧地硬碰硬怼了上去! “嘭!” “啊!” …… 第四十五章 顶好的卤蹄膀材料 “嘭!”一声皮肉骨头剧烈撞击的闷响,如同擂响了一面破鼓! 李逵只觉得一股排山倒海般的力量从拳头一路摧枯拉朽地冲击到手臂、肩膀、半边身子! “啊!”他整个人如同一个被巨汉甩出去的破麻袋,朝着后方斜飞了出去! 李逵身躯所过之处,如同狂风卷落叶,“稀里哗啦,砰砰哐哐!”稀烂的碗碟、沉重的粗木凳子、矮脚桌子……被撞得东倒西歪,碎片木屑四处飞溅,整个大堂瞬间一片狼藉! 西门庆和武松哈哈大笑,此人居然敢和鲁智深硬碰硬比力气,那不是茅坑边打灯笼—找屎(死)嘛! 李逵一拳被轰飞,胸口气血翻腾,刚挣扎着想爬起来,就听到一声冷冷的嗤笑。 只见武松随手抓起李逵丢在桌上的那锭小银子,看也不看,只是五指微微收拢。下一秒,他那堪比铁铸的手腕猛地一抖。 “嗖——!” 银光在空中划出一道冷冽的、短暂的直线! “夺——!” 一声令人心悸的硬物入木声!那银子竟如同被强弓劲弩射出的钢钉,生生钉进了一张被撞倒在地的木桌桌面! 这份指力和准头,骇人听闻! “喝酒!喝酒!”整个过程中,西门庆仿佛置身事外,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刚才飞沙走石、人仰马翻只是一阵微不足道的清风拂过。 他悠闲地端起自己面前那碗被鲁智深震得洒出小半的酒碗,对着武松和鲁智深轻松地招呼道,语气平静无波,“大哥,三弟,喝酒喝酒,莫要被扰了雅兴。” 武松会意,冷峻的脸上冰霜稍霁,也端起了碗。鲁智深哈哈一笑,如同打发了只惹人厌的苍蝇,抓起他那粗瓷大碗。 三只碗沿在昏黄的灯光下轻轻一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如同为这场闹剧按下了休止符。 “滋溜——”三人同时仰脖,酒液顺畅入喉,动作整齐划一,自始至终,谁都没有再向那趴在一地狼藉中挣扎着要爬起来的黑大汉投去一瞥多余的眼光。 此刻狼狈不堪的李逵,在他们眼中,真真成了地上的烂泥,被无视得彻彻底底。 “三个撮鸟!看爷爷不把你们剁成肉馅!”李逵一张黑脸气得由黑转紫,再由紫转黑! 他长这么大,何曾受过这等羞辱?还是在梁山脚下的酒店之中,若是这事儿传回梁山,他这张黑脸往哪里放? 他一声咆哮如同受伤的野熊,猛地从地上蹦起来,眼睛里凶光毕露,几乎是同一时间,“唰!唰!”两声破空厉响!那两把大板斧,已然被他抽在手中! 冰凉的斧刃带着嗜血的杀气,直直指着西门庆三人! 店小二此刻真是吓得魂飞九霄外,肝胆欲裂!眼见一场泼天大祸就要在这店里上演,他使出吃奶的力气,死死抱住了李逵那粗壮如熊的腰身,声嘶力竭,几乎要哭喊出来:“李大头领息怒啊!千万息怒哇!使不得啊!这……这三位爷!他们……他们是咱们梁山的老相识啊!” 李逵喝问道:“老相识?谁与他们相识,黑爷爷一样剁了他就是!” 店小二紧紧抱住李逵粗腰,叫道:“朱……朱贵掌柜刚刚已经亲自上山去了!就是去请晁盖天王等极为大神去了。说话间就该到了!您老人家现在要是动了手……撕破了脸皮,天王怪罪下来,小的们有几个脑袋够砍啊?您三思啊李大头领!” “嗯?”李逵高高抡起板斧的动作骤然一僵,凶悍的眼神里掠过一丝惊疑——啥?能让坐镇山寨、日理万机的晁盖天王、宋江哥哥还有林教头,三位顶尖人物一齐下山,专门跑到这么个荒村野店来接人? 嘶……看来眼前这三个不像本地人的家伙,恐怕真有点来头,不像是一般过路的江湖客那么简单? 这念头一起,让他的愤怒稍稍降温,但仅仅是“稍稍”!憋在他胸口的那团火,非但没灭,反而因为这憋屈感烧得更旺了! 尤其是想到他和宋江哥哥那是过命的交情,在江州法场滚过大钉板、杀得血流成河的!可如今梁山之上,依旧是晁天王坐第一把金交椅……他李逵一百个一千个替宋江觉得憋屈、不值!凭什么? 眼前这三个一看就跟晁盖关系匪浅,不正撞在他枪口上了吗?要是趁着晁盖等人还没到,自己狠狠削他们一顿,打他们个灰头土脸、哭爹喊娘!这不等于是在众位兄弟面前,大大地给宋江哥哥长个威风、出一口气? 这岂不是天赐的功劳?这机会……千载难逢啊! 这念头像野草一样在李逵单纯的脑子里疯狂滋长。 想到此处,李逵那双牛眼里凶光再度暴涨,不仅没放下斧子,反而气势汹汹地指着西门庆三人,震声喝问道:“喂!你们三个撮鸟!都竖起耳朵听真喽!你们三个……谁跟那梁山泊的晁天王是老交情?” 他特别强调了“那梁山泊”,透着股刻意的疏离。 西门庆慢悠悠抿了口酒:“我。” 他语气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说话间手指还轻轻转动着略显粗鄙的粗陶酒碗碗沿。 李逵心底瞬间狂喜!哈哈!原来就这个公子哥模样的家伙认识晁盖!这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头! 他心中动起了歪脑筋,暗忖刚才那胖大和尚势如疯魔,一拳就把他轰飞了出去,那精壮汉子手腕一抖银子入木半寸,显然都不是易与之辈!真要动手,自己以一敌二怕是要吃大亏,更遑论三个一起上? 但眼前这个穿着紫袍、面皮白净、说话慢悠悠的小白脸,不是现成的软柿子是什么?揍翻了他,等会儿见了诸位哥哥,尤其是宋江哥哥,可不正好显显俺铁牛的本事和忠心? “哈哈!好小子!天堂有路你不走……”李逵几乎要笑出声,只把这当成老天赐予的立功良机。 他已经将矛头完全对准了西门庆,那张因亢奋而扭曲的黑脸上满是轻蔑和挑衅,吐沫星子又喷了出来:“晁天王?俺呸!响当当的梁山泊主、顶天立地的绿林好汉!就凭你这油头粉面、风吹就倒的小鸡崽儿模样?也配跟天王当朋友?莫不是个蒙吃蒙喝、耍嘴皮子的下流小厮?爷爷看你就像个绣花枕头,晁天王怕是没你这样的朋友!” 西门庆似乎听到了极好笑的笑话,俊美的脸上漾开一抹真正发自内心的、灿烂到极点的笑容,连眼角眉梢都弯了起来:“噗嗤……我说黑炭头,交朋友是看脸白脸黑么?怎么,你这脸黑得跟锅底灰似的,莫非天下朋友都要抢着请你……吃猪蹄膀?” 最后几个字,他刻意拖长了调子,带着十足的戏谑。 与此同时,锁灵在西门庆脑海中已经笑得直打滚,清脆的意识波疯狂振动:“哎哟喂废柴!这黑疙瘩……这黑疙瘩他那一身油光水亮、腱子肉暴起的横肉,黑黢黢的,倒是……倒是顶好的卤蹄膀现成材料啊!笑死本姑娘了!啊哈哈哈……” 李逵挺起油亮的胸膛,叫道:“嘿嘿,你这小白脸还真猜对了,黑爷爷不是说大话,走到哪儿俺都有一帮子兄弟,争着请黑爷爷我吃猪蹄膀!” “呦吼,失敬失敬,那看来你面子当真不小!”西门庆喝一口酒,笑道:“你朋友请你吃,但你我素未相识,我的猪蹄膀留着自己吃,现在你就只能看着咽唾沫,哈哈!” “哇呀呀!气死爷爷了!”李逵一张黑脸先是气得血红,随即又转为猪肝般的酱紫色!他只觉得一股气血轰得直冲天灵盖,脑瓜顶几乎要冒出烟来! “小白脸!就知道耍嘴皮子!算个卵本事!有种出来,跟黑爷爷扠一扠!”他如同被烧着了尾巴的蛮牛,猛地一脚将身旁一张本就歪倒的破凳子狠狠踹飞出去! 凳子砸在对面的土墙上,摔得四分五裂!他指着西门庆,眼珠子瞪得溜圆,嘶吼着发出挑战! 武松和鲁智深一直憋着笑看戏,此刻再也忍不住了,但为了不让这场好戏提早收场,硬是把狂笑憋在胸腔里,只憋的肩膀微微耸动,脸上的肌肉扭曲成了古怪的弧度。 两人对视一眼,眼神交汇处尽是“这厮眼瞎到没边了”的嘲弄——这黑货忒不识货!看着西门庆一身儒雅紫衫,面如冠玉,就当他是绣花枕头软脚虾? 殊不知这“小白脸”手底下的功夫,深着呢!让这夯货试试也好,正好再消消这厮的气焰! 李逵把两把板斧往地上一丢,“哐当!”两声大响,接着他双手抓住自己油腻腻的前襟用力一撕,“刺啦”一声,本就敞开的粗布短褂被他彻底扯了下来,随意甩在一边。 顿时,露出了他那如同花岗岩般块垒分明的胸膛,叫道:“来,小白脸,爷爷也不用兵刃,免得伤了你这一身白肉,来来来,你我到酒店外面扠一扠!” 西门庆给自己斟满一碗酒,看都不看李逵,“啪”地在桌上拍下一锭大银,啜一口酒,悠悠道:“想和我扠一扠,赌资一百两,你敢不敢?” “嗯?有何不敢!” 第四十六章 腌菜飞人 “有何不敢!”李逵一边大叫,一边心下暗喜,这一回可是又能露脸,又能赚银子,简直一举两得! 他飞速地摸摸浑身上下,居然只摸出二三两碎银,顿时尴尬得不知所措。 “小二,小二!”李逵大叫:“我先借朱掌柜些银两,稍后就还他!” 店小二哭丧着脸,连连摇头,道:“朱掌柜不在,哪里有银子借你!” 西门庆也不抬头,“嗤”的一声笑:“怎的,没银子赌?那还怎么‘扠一扠’?” 李逵听见笑声,气得黑脸一沉,大跨步走向酒店门前账台,一把拽出钱盒子,哗啦啦向桌案上一倒。 一阵丁零咣当,居然倒出十几两银子来。 “忒穷了!”李逵不死心,又伸手拽向账台下的一个木匣子。 店小二赶紧上前去拦,叫道:“李统领,不能动那木匣子……”话音未落,就被李逵一巴掌打翻在地,话音戛然而止。 李逵拿起木匣子,寻了半天不见开口处,索性放在桌上,抡起拳头一拳砸下去。 木匣子盖板被砸得四分五裂,李逵拎起来只管往外倒东西。 “咣当、咣当……”木匣子里掉出几枚钥匙,还有几锭大银,足有一百多两。 李逵双眼放光,拿起大银哈哈大笑起来。 “小白脸,来来来,爷爷有赌资啦!”李逵把手里的银子重重拍在桌案上,瞪着眼睛大叫:“黑爷爷今天就发回善心,要真使出板斧来,一下就能把你劈成两扇,挂前头集市的肉铺子上卖!走走,酒店外面说话,只让你饱餐一顿爷爷的拳头就是!” 李逵心里也有自己的小九九,若是真用板斧砍了眼前的小白脸,晁盖哥哥哪里怕是不好看,不过,狠揍一顿嘛,估摸着事儿不大。 西门庆闻声叫一声“好!”,慢慢站起身来,当先走到酒店外站定,微微活动了下颈肩,骨骼发出轻微的“噼啪”脆响。 李逵大咧咧走出酒店,望向西门庆满脸不屑。 西门庆优雅地伸出双手,将穿着的那件颇为华贵的紫绸长衫前襟撩起,规规矩矩地在腰间的玉带里掖了个紧实。 他摆开一个寻常的起手架势,对李逵勾了勾手:“来吧,让我‘饱餐’一顿你的拳头吧!” 李逵一看这小白脸非但不怕,还煞有介事地摆起了架势接战,简直心花怒放,这功劳简直就是白捡的一样,还能再白赚一百两银子! “哈哈!看打!”他咧开大嘴,露出一口黄板牙,低吼一声,壮硕的身躯猛地压低! 下一瞬,他仿佛听到号令的疯牛,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朝着西门庆猛冲过去,连脚下铺地的青砖都在轻微震动! 砂锅大的黑拳头带起沉闷恐怖的呜咽风声,直捣西门庆的面门!目标明确——打烂这张可恨的小白脸!拳风激荡,卷起了西门庆鬓边的几缕发丝! 这一拳,饱含了李逵那身蛮牛巨力,毫无保留!就算是头健壮的耕牛,挨实了也得当场趴下。 然而,就在那拳头眼看要撞上西门庆鼻梁骨的前一刹那,他动了! 西门庆仿佛没有重量的柳叶,轻轻巧巧地向侧面旋身,动作幅度不大,却妙到毫巅。宽大的紫绸袍袖如同浮云般飘荡,贴着李逵的拳风擦了过去! 李逵志在必得的一拳落空,沉重的冲势带着他继续前冲。 西门庆在旋身的同时,左手早已并指如电,一道残影闪过,精准无比地在李逵伸直的胳膊肘内侧的筋脉穴位上——精准一点! 就在李逵感觉整条左臂瞬间酸麻无力的瞬间,西门庆的右手已如灵蛇般顺势探入他敞开的腰腹之间,五指如钢勾,死死扣住了他那宽牛皮裤腰带的后方! 西门庆低喝一声,腰马合一,力贯双臂! 那动作看起来甚至带着几分轻松的韵律感。 李逵小二百斤沉重无比的身躯瞬间完全失控,整个人竟然像只被成年人随手舞弄的破布娃娃一样,双脚离地!被一股奇大无比的甩力带的凌空而起,呼啸着横转了起来! “呜——呼啦啦——!”破空的风声顿时变成了沉重的呼啸! 一个活生生的人肉大陀螺,带着惊天的呜咽,打着令人眼花缭乱的旋儿,在众人惊恐错愕的目光中,就朝着酒店外墙角——那口腌制咸菜的黝黑大缸飞了过去! “轰隆——!哐啷啷——!”一声惊天动地的爆响! 如同巨石撞进了泥潭!那坚韧厚实的缸体如同泥捏的般轰然粉碎开来! 刹那间,腌制了不知多久、酸咸刺鼻到极点的深褐色卤汁、暗绿的芥菜疙瘩、白花花带着暗红筋络的萝卜条、还有泡得发软的烂菜帮子……如同天女散花,又像决堤的洪流,伴随着漫天飞舞的粗陶碎片,四散爆溅开来! 黑、绿、褐、白……各种色彩混杂着黏糊糊的汁液,瞬间泼洒开来,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酸臭气息如同无形的浪涛弥散开来! 地上、墙上、甚至几丈外的酒店大门上……无一幸免!整个酒店外,瞬间变成了一个被砸烂的腌菜作坊! “哈哈哈哈哈!”鲁智深和武松目睹这惊天动地的“腌菜飞人”和弥漫开来的“生化武器”,再也控制不住,憋了半天的狂笑如同火山般汹涌而出! 两人笑得前仰后合,眼泪都飙了出来,一边笑一边猛拍着唯一还坚挺着的桌面:“好手段!好力气!好……好一坛砸碎的腌菜!哈哈哈哈!” 这情景实在太过于荒诞和……解气了! 墙角那堆烂泥般的瓦砾、菜叶子、卤汁汤水混合物中,李逵挣扎着晃动他那颗被腌咸菜汁液糊满了的硕大头颅,顶着一头的腌萝卜条子和湿淋淋的芥菜帮子艰难地爬了起来,模样要多狼狈有多狼狈。 他用力扒拉开黏糊糊的贴在眼皮上、鼻孔前的滑腻腌菜,糊得满脸酱色汤汁,眼睛都被辣得通红,却兀自不肯罢休,喷着满口的酸气,扯着破锣嗓子声嘶力竭地吼:“不算!刚才不算!是黑爷爷自己脚底下滑了!再来过!” 西门庆也不说话,呵呵一笑,先至账台前取了那一百两银子,笑道:“谢拉,瞧这一百两银子,不知能买多少猪蹄膀子,哈哈!” 输赢已分,西门庆并不想和李逵过多纠缠。 李逵胡乱拽下头顶的腌萝卜条子和芥菜帮子,到现在也不知道自己输在哪儿了? 但他清楚,自己明明白白损失了一百两赌银! 怎么办?只能再赌赢回来,但是,他哪里还有赌注?不但没赌注,他甚至还倒欠下朱贵一百两银子。 但李逵知道,要是让西门庆这样走了,那自己今后算是没钱见人,更没脸见人了! 他黑眼珠一转,计上心来,高声叫道:“英雄好汉,越输越笑,王八羔子,赢了便跑!怎的,小白脸你赢了就要跑啊!” 这几句话是他从江州赌场听来的,此时大亨呼喝出来,倒也应景。 西门庆回身笑道:“怎么,你还有赌注吗?” 李逵冷在当场,是啊,他那里还有什么赌注?不过李逵的执拗性子上来了,他扫了一眼四周,从地上捡起两把大板斧,叫道:“这两把板斧可是宝贝,精钢打造,一个作价一百两,你敢不敢赌?” 鲁智深大笑:“黑炭头,你穷疯了怎的?你那板斧是蟠桃宴上的剁肉斧子不成?” 西门庆却哈哈一笑,道:“好,我家正缺两把劈柴的斧头,赌了!” “真的?”李逵喜出望外,他本是随口一说,不料西门庆真的赌了。 他转念一想,方才是自己大意了,这一回说什么也要连本带利赢回来,不过,若只是赢了银子,也显不出自己的手段,不如…… 想到这里,李逵大声叫道:“爷爷还想赌点不一样的,你敢不敢?” 西门庆笑道:“你且说来!” 李逵叫道:“赌银子?俗,忒俗!爷爷从来不缺钱,就是碰巧今儿身上没带银子罢了!” 西门庆负手而立,面带微笑,他要看看李逵到底要赌什么。 李逵接着叫道:“瞧你这小白脸认得俺梁山晁天王份上,也算……也算沾点亲带点故!都是绿林道上的,动真金白银只是小意思,要赌,咱们就赌个响亮的!来来,咱俩赌‘祖宗’怎么样?” 他胸脯挺得更高,仿佛说出了个天大的“便宜”:“谁要是输了——跪下!咣!咣!咣!给对方连磕仨响头!再大喊三声‘爷爷俺错了!’完事儿?往后见着面儿!都得规规矩矩孝敬爷爷银子花!这他娘的才叫公平公正!才叫英雄好汉做的局!怎么样?小白脸!敢不敢接?” 他话音刚落,脑海中锁灵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声音就急不可耐地响起了,还伴着一阵嗑瓜子儿的窸窣幻听:“废柴!快应战啊!快!这黑炭脑袋瓜子里长的怕都是石头吧?跟你比谁当爷爷……笑死我了,这顿响头他磕定了!” 西门庆脸上那抹笑容似乎更深了些,带着一种看小孩子耍把戏的宽容和无聊。 他随意地放下那硕大的银锭,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撞在桌面上:“行啊,公平得很。”语气轻松得如同答应去街角买根葱。 第四十七章 赌个“祖宗” “好,爽利!”李逵大叫。 当下,二人在酒店外,再次摆开了架势准备放对。 李逵这一回学聪明了,并没有莽牛般直冲上去。 他眼角一瞥,眼角余光瞥到了酒店外倒着的一张条桌! 李逵慢慢移动角度,快到条桌前时,他那积攒着无限屈辱和怒火的大脚板猛地就踹在了桌沿上! “嗷!”一声野兽般的嚎叫,那沉重的条桌带着呼啸的风声,“呜——”的一声就被他踹得打着旋儿,当头朝着的西门庆直撞了过去:“小白脸!看爷爷的泰山压顶!” 条桌飞在半空,阴影已经笼罩下来。 桌子刚刚被踹飞的瞬间,李逵本人已经如同出膛的炮弹,紧随着飞出的桌子之后猛扑而至! 他那只刚刚在腌菜卤水里泡过的大脚丫子,如同攻城锤一般蹬出! 这一下才是真正的杀招!飞桌是障眼,阴狠的蹬踹才是致命攻击!配合的极是阴险! 西门庆还没动,他脑海中的锁灵已经被这突然袭来的生化攻击刺激得尖叫起来,声音尖锐刺耳:“嗷——!废柴小心这玩意儿!这黑货腌入味儿的脚比十年老夜壶还要冲!熏死一头大象都绰绰有余!快躲开!啊啊啊毒气弹!” 西门庆面对一桌一脚的双重攻击,眼神骤然一冷!那飞旋砸来的长桌在他眼中轨迹清晰。 他身形微微一晃,飘逸地向旁边平移一步,避开了呼啸而来的桌子。 “哐当!”桌子狠狠砸在了他身后的地上,四分五裂。 桌后,李逵那只大脚板已然踢到!脚尖距离西门庆的下巴颏,已经不足三寸!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西门庆的上半身猛地一个铁板桥! “呼!”带着腥臭脚气的风紧贴着西门庆的下巴颏横扫而过,凶险万分! 一击落空!李逵的脚尚未踩实地面,正处于旧力已尽、新力未生之间! 就在这一瞬!一只手掌,如同鬼爪,快!快得不可思议! 五指如钢钩铁箍,狠狠地攥住了李逵尚在空中的右脚踝! 同时,西门庆的身体如同劲弓,猛地直身回弹! 借着他直身之力,右手闪电般插入李逵的腰带下方!肩膀下沉,牢牢顶住李逵胸肌…… “给我起!”一声沉喝,如同闷雷炸响! 李逵感觉自己就像一条被渔网缠住的大青鱼!一股完全无法抗拒的离心力量瞬间包裹了他的全身! 他沉重的身躯被猛然掀起!头重脚轻,顿时天旋地转,整个人直接被甩得双脚离地,横着腾空而起! “一圈!两圈!三圈!哎嘛加速加速!十圈!冲啊废柴!人形陀螺……”锁灵在脑海中兴奋无比地尖声叫嚷,如同在赛马场助威! 西门庆紧抓李逵脚踝和腰带,以自身为轴心,腰腹发力,双臂如风车扇叶般加速狂抡! 李逵那庞大的身躯真成了旋转的风车,在低沉的呜呜破空声中越转越快! “够了!”锁灵大叫。 “走你——!”一声暴喝! 李逵像一颗被强弓劲弩射出的人肉炮弹!打着旋儿,划出一道狼狈的弧线……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大落水声炸响! “嘎——嘎嘎嘎!”水花尚未平息,湖中心那片茂密的芦苇丛里,无数水鸟扑棱棱腾空而起! 李逵感觉像是从万丈悬崖掉进了冰窟窿,冰冷的湖水瞬间灌入口鼻耳! 他在齐腰深的浑浊湖水里狼狈不堪地挣扎着,半天才站起来。水草缠了他一头一脸,活像个水中怪物。 “咳!呸!呸呸!……”他一边剧烈咳嗽呕吐着冰冷的湖水和水草残渣,一边手忙脚乱地扒拉掉糊在头上的水草,脸上惊魂未定,状极狼狈! 就在他刚抹开糊住眼睛的水草叶子,惊魂未定地喘息时—— 只见一艘双桅大船破开粼粼碧波,推开水浪朝着酒肆方向疾驰而来。船头,一个身材矮壮、面皮黝黑的汉子厉声喝骂,“铁牛!你这黑厮!又搁这儿犯什么浑!快快滚上岸来!” 那声音里带着七分怒火,三分急切,正是人称“及时雨”的宋江。 西门庆的目光在宋江身上略一停顿,便移向他身后。宋江身后,矗立着一位魁伟如山的大汉,豹头环眼,燕颔虎须,顾盼间不怒而威,正是梁山泊现任大头领,“托塔天王”晁盖。 几乎在船头撞上湖岸湿泥的同时,李逵这个落汤鸡,手脚并用地从湖水里爬上岸来。 他浑身湿透,几缕墨绿色的水草顽皮地挂在他耳朵上和粗壮的脖颈间,脸上、胳膊上还沾着星星点点的黑泥,嘴里兀自不服气地嘟囔:“直娘贼……小白脸忒邪门……” 船上人动作麻利,急匆匆搭下厚重的跳板。 晁盖心急如焚,船板尚未完全搭稳,他已一个箭步跨上跳板。 他的脚板刚踏上坚实的湖岸,便已扬起蒲扇般的大手,朝着酒肆方向高声呼喊:“恩公,恩公!可曾伤着?” 西门庆不疾不徐地站起身,动作优雅地拂了拂紫袍上并不存在的灰尘,对着晁盖抱拳行礼:“天王言重了!‘恩公’二字,实不敢当。西门庆偶经贵宝地,岂敢担此厚誉?” 他的声音清朗,不卑不亢,与晁盖的粗豪形成鲜明对比。 晁盖身后人影一闪,“噌”的一声,一道矫健如豹的身影已越过晁盖,直扑酒肆内! 来人豹头环眼,正是“豹子头”林冲。 他两大步便窜到鲁智深跟前,双目灼灼放光,激动之情溢于言表:“师兄!”鲁智深早已张开双臂,哈哈大笑着迎上:“兄弟!” 四只大手猛地紧紧握在一起。 两人胸膛狠狠一撞,“砰!砰!”两声闷响,如同擂鼓,震得旁边桌上的空碗都轻轻跳动,随即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大笑。 武松在一旁看着,冷峻的脸上也难得地露出一丝暖意。 黑矮汉子宋江也跳下船来,他阴沉着一张锅底般的黑脸,小眼睛里寒光闪烁,目光死死盯在刚从水里爬出来、正狼狈拧着衣裳下摆的李逵身上。 宋江眼风一扫,瞥见墙角倚着一根丈许长的竹扁担,抄起来劈头盖脸就朝李逵抽去! “啪!”一声脆响,扁担结结实实抽在李逵后背上。 “哎哟!”李逵痛得怪叫一声,像只受惊的大虾猛地弓起腰。 “你这黑了心肝的蠢牛!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敢对西门押司动手?”宋江一边怒骂,手上毫不停歇,扁担如同狂风暴雨般落下。 “啪!啪!啪!”抽打声不绝于耳,宋江大叫,“老子今儿非抽死你个不长眼的黑炭头不可!替天行道?你道行到狗肚子里去了?” 李逵浑身滴水,被打得左支右绌,狼狈不堪地在满地狼藉中蹦跶躲闪,那庞大的身躯此刻显得异常笨拙。 他一边躲,一边委屈地扯着破锣嗓子嚷嚷:“哎哟!公明哥哥!公明哥哥手下留情啊!挨揍的是我!是我啊!你……你没看见吗?……哎哟!”又是一扁担抽在他大腿上,疼得他龇牙咧嘴。 看着李逵被矮他一头的宋江追打得抱头鼠窜,酒肆前,不知是谁先“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紧接着,众人忍俊不禁,一阵哄堂大笑。 晁盖也被这场景逗乐了,他转过身,脸上洋溢着豪迈的笑容,挨个介绍身后陆续上岸的英雄:“西门兄弟,来来来,我给你引见几位肝胆相照的好兄弟!” 他先指向刚放下扁担,犹自对李逵怒目而视的宋江:“这位便是‘及时雨’宋江宋公明兄弟!” 宋江连忙收敛怒容,换上一副略显尴尬却努力挤出热情的笑容,对着西门庆抱拳。 晁盖接着指向正与鲁智深勾肩搭背的林冲:“这位是八十万禁军教头,‘豹子头’林冲林教头!” 林冲收敛笑容,对着西门庆郑重抱拳。 随后是一位道长打扮的中年人,头戴紫阳巾,身穿八卦氅。 “这位是蓟州‘入云龙’公孙胜先生。” 公孙胜微微稽首,神色淡然。 晁盖又指向旁边一位书生装扮的中年人,“这位是我梁山的军师,‘智多星’吴用吴学究。” 吴用羽扇轻摇,对着西门庆含笑点头。 最后,晁盖指着仍在浅水处整理小船缆绳的一位精瘦汉子。那人赤着上身,露出一身雪白的精肉,“那位是浔阳江上的好汉,‘浪里白条’张顺兄弟。” 张顺闻声抬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冲着岸上挥了挥手。 晁盖拉着西门庆的手向酒馆走去,边走边讲,说近来梁山好胜兴旺,除了原来的头领,各路英雄八方来投,又新添了戴宗、李逵、李俊、穆弘、张横、燕顺、王矮虎、薛永、金大坚、穆春、李立、欧鹏、蒋敬、童威、童猛、马麟、石勇、侯健、郑天寿、陶宗旺等一众好汉。 西门庆心中一凛,暗道这可不是什么好事,与晁盖同气连枝的不过七八个好汉,而和宋江一心的,却足有二十多人。 如此看来,宋江简直一家独大,对晁盖头把交椅之位威胁不小。 “不行,今儿得收拾收拾这黑三郎”,西门庆心中暗道。 第四十八章 不如……弃了那身官皮 酒肆之前,西门庆也向晁盖等人一一介绍武松和鲁智深,众人把臂大笑。 介绍完毕,晁盖这才收起笑容,正色问道:“西门兄弟,铁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何与西门押司动起手来?还闹得这般……惊天动地?” 他环视着满地狼藉的桌椅和墙角那滩散发着酸臭的腌菜卤汁,眉头微皱。 西门庆只是唇角微扬,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浅笑,并未答话。 旁边一直缩在柜台后的店小二,此刻眼见诸位大头领齐聚,气氛似乎缓和,连忙钻了出来,将整个过程绘声绘色、添油加醋地复述了一遍。 说到精彩处,他还手舞足蹈地比画着西门庆那飘逸的身法和李逵倒栽葱飞出的狼狈姿态。 “哈哈哈……!”店小二话音未落一众好汉们已是笑得前仰后合。 宋江脸上的尴尬之色更浓,看着李逵恨不得再踹他两脚。 吴用摇着那柄鹅毛羽扇,眼中闪烁着促狭的光芒,忍着笑意,慢悠悠地对着还在一身狼狈的李逵说道:“铁牛啊铁牛,这下可好?赌约是你定的,赔了银子不打紧,不过认祖归宗这事,莫要让你的新‘爷爷’久等啊!”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李逵身上,眼神充满了戏谑。 李逵那张大黑脸,此刻涨成了酱紫色。他环视一圈,看着一张张憋笑的脸,尤其是吴用那揶揄的眼神,一股混不吝的蛮劲猛地冲上头顶。 他挣扎着从水里爬起来,粗壮的黑脖子一梗,对着吴用和众人吼道:“认就认!俺铁牛一口唾沫一个钉,啥时候说话不算数了?爷爷就爷爷,怕个鸟!” 说罢,大跨步来到西门庆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去。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早已笑得上气不接下气,尖笑道:“哎哟喂,哈哈!废柴,你个小白脸儿,咋凭空冒出个墨汁染成的黑炭头孙子来?哈哈!这……这不符合遗传学规律呀!你西门家祖传的桃花眼、小白脸呢?这基因突变也太离谱了吧!哎嘛,笑死本姑娘了!这黑孙子……结实是结实,就是这卖相……哇哈哈!” 众人的目光瞬间聚焦在跪倒的李逵身上。 李逵毫不含糊,当即撅起屁股向西门庆,“咚!咚!咚!”磕了三个结结实实的响头,那力道之大,额头撞在夯土地面上,竟发出类似擂鼓的声音。 随即,他扯开那破锣般的嗓子,用尽全身力气吼道:“西门爷爷!您黑孙儿铁牛!给您磕头啦!” “轰——!”这一下,酒肆内外彻底炸开了锅,惊天动地的爆笑声几乎要掀翻屋顶! 李逵自己倒是一脸坦然,磕完头,利索地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混合着汗水、湖水、泥点的污渍,脖子一扭,理直气壮地对着还在爆笑的众人吼道:“笑啥笑!有啥好笑的?谁他娘的没个爷爷?是不是!俺铁牛今天认了西门爷爷,以后就是西门爷爷的孙子!你们谁再笑话俺,就是笑俺爷爷!” 这番歪理邪说,更是火上浇油,让众人的笑声又拔高了一个调门。 饶是西门庆定力惊人,看着眼前“黑孙儿”的铁塔巨汉,嘴角也忍不住狠狠地抽搐了几下。 好不容易,众人的笑声才渐渐平息下来,但空气中仍弥漫着快活的气息。 晁盖擦了擦笑出的眼泪,再次热情地拉住西门庆的手腕,那蒲扇般的大手温热有力:“西门兄弟,这真是……不打不相识啊!哈哈!对了,啥风把你吹到这梁山脚下来了?莫非是专程来看望哥哥我?” 他豪迈地一挥手,指向梁山方向,“走走走!别在这儿待着了,随哥哥我上山!咱们聚义厅里摆开筵席,痛痛快快饮他个三百碗酒!也让山上的兄弟们都认识认识你这位打虎英雄!” 晁盖话音刚落,刚认了“爷爷”的李逵大剌剌地插嘴道:“爷爷!晁天王说得对,山上兄弟多,酒肉管够,您就跟俺们上山吧!” 他这“爷爷”叫得极其顺口,仿佛刚才磕头认亲是再自然不过的事情,引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西门庆脸上挂着谦和却疏离的微笑,对着晁盖和满眼期待的李逵摆了摆手:“天王盛情,西门庆心领了。只是这聚义厅……” 他微微一顿,目光扫过宋江、吴用等人,“就不必上去了。天王若是不嫌此地简陋,就在朱贵兄弟这店里,咱们摆开桌子,喝几杯水酒,叙叙话便是极好。” 他的语气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拒绝。 晁盖微微一怔,随即恍然大悟——西门庆现在还是阳谷县押司的身份,是朝廷的吏员!贸然上梁山,确实于身份不便,传出去更是后患无穷。 他猛地一拍自己脑门,发出“啪”的一声脆响:“哎呀!你看我这粗人!糊涂了糊涂了!”一转头冲着朱贵一挥手,叫道:“老朱!快快快!重整一桌好酒好菜,捡好的只管上!” “好嘞!天王放心!马上就来!”朱贵麻溜儿地应声,立刻指挥着几个惊魂初定的小伙计,七手八脚地将散乱倒地的桌椅扶正,拼成一张长长的大桌。 后厨灶火重新熊熊燃起,煎炒烹炸的香气迅速弥漫开来。 不多时,大盆的熟牛肉、整只的烧鸡、新蒸的炊饼、时鲜的果蔬,连同几大坛子梁山自酿好酒,流水般端了上来。 好汉们也不拘束,纷纷围着长桌落座,一时间杯盘叮当,开怀畅饮,气氛重新热烈起来,仿佛刚才“认祖归宗”的插曲从未发生。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 武松端起一碗酒,目光投向坐在对面的宋江。 他身在阳谷县衙门当差,看过州府下发的邸报公文,知道前些日子梁山好汉在江州劫法场,闹得天翻地覆救出了宋江,但邸报语焉不详,其中详情,他却不甚了了。 此刻借着几分酒兴,他开口问道:“公明哥哥,前番听闻你在江州遭难,幸得梁山众位哥哥舍命相救。不知那日法场之上,究竟是何等凶险光景?哥哥又是如何脱困的?” 宋江正愁气氛有些微妙,找不到合适话题,此刻见武松问起自己“得意”的落难脱身史,立刻精神一振。 他放下酒碗,清了清嗓子,脸上瞬间换上了一副心有余悸又充满感激的生动表情:“二郎兄弟啊!提起那日……唉!真是九死一生,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哇!” 他绘声绘色地讲了起来,从自己如何在浔阳楼题反诗被黄文炳告发,如何被打入死牢,如何被押赴法场,说到法场上刽子手的鬼头刀寒光闪闪,围观百姓人山人海,自己如何万念俱灰…… “就在那千钧一发之际!”宋江猛地一拍桌子,震得碗碟乱跳,唾沫星子横飞,“只听半空中一声霹雳般的大吼‘梁山泊好汉全伙在此!休得伤我公明哥哥!……” 他指了指还在埋头啃骨头的李逵,“还有张横、张顺、李俊、童威、童猛等几十位兄弟,如同神兵天降!花荣兄弟神箭连珠,射翻了刽子手和监斩官……李逵这黑厮,抡着两把板斧,……张顺兄弟水性极好,带着我们从水路杀出重围……那一场血战,当真是惊天地泣鬼神!” 他说到惊险处,刻意压低了声音,仿佛身临其境;说到脱困时,又眉飞色舞,激动不已。武松听得入神,不时点头,连声赞道:“好!好胆魄!好手段!” 不过听到李逵不分兵民乱砍时,武松眉头微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但并未打断。 宋江讲完惊心动魄的劫法场,狠狠灌下一碗酒,一抹嘴,眼中陡然闪过一抹狠厉怨毒的光芒,声音也冷了下来:“后来?后来我们捉住了黄文炳……老子岂能轻饶了他?弟兄们把他剥得赤条条地绑在树上!老子亲自动手,一刀刀……把他身上的肉,片片割了下来!” 他语气中的残忍和快意,让席间瞬间安静了几分,连咀嚼声都停了。 公孙胜微微垂目,吴用羽扇轻摇,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光。 李逵在一旁啃着骨头,瓮声瓮气地帮腔:“就是!剐了那姓黄的狗贼!兄弟们跟着公明哥哥,浩浩荡荡上梁山,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替天行道,快活赛神仙!” 西门庆只是静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把玩着手中的粗瓷酒碗,自斟自饮,仿佛周遭的喧嚣与他无关。 宋江敏锐地捕捉到了西门庆嘴角那一闪而逝的讥诮。 他心中念头急转,端起面前满满一碗酒,脸上瞬间堆满了十二万分的诚恳,对着西门庆,用一种推心置腹的语气说道:“西门押司!你少年英才,文武兼备,宋某在郓城时就早有耳闻!如此人物,何苦在那群腌臜狗官堆里打滚,受那鸟气?看那些尸位素餐之辈的脸色行事,岂不屈才?” 他刻意压低了声音,却又能让全桌人都听清,“不如……弃了那身官皮,随我等上梁山!大秤分金,小秤分银,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岂不快哉?怎么也强过在那浊世里虚度光阴啊!” 第四十九章 替的是哪个“天”? 宋江这番话说得极具煽动性,目光灼灼地盯着西门庆。 一时间,满桌的目光都集中到了西门庆身上。 晁盖眼中带着期待;吴用羽扇轻摇,目光深邃;林冲、鲁智深、武松等人则神色各异,静观其变;李逵更是瞪大了眼睛,等着他新认的“爷爷”表态。 西门庆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根本没听见宋江这番慷慨激昂的招揽。 他慢条斯理地从桌上大盘子里,拿起一根油光发亮、足有儿臂粗的酱牛棒骨,慢悠悠地摸出一柄寒光闪闪的短刀。 那刀造型古朴,刀刃薄如蝉翼,在昏暗的灯火下流转着幽冷的寒芒,正是他从吕轼银库中顺来的那把利刃。 只见他左手稳稳托住牛棒骨,右手短刀轻描淡写地一挥! “嚓!” 一声轻若裂帛却又清晰无比的脆响! 那根粗壮的的牛棒骨,竟应声而断!断口光滑如镜! 西门庆仿佛只是做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随手将断掉的半截骨头拿起,细细吮吸骨髓。 至于宋江递过来的那碗酒,以及他那番“替天行道、封妻荫子”的宏论,在他眼中,似乎还不如眼前这截牛棒骨里的一点骨髓来得有吸引力。 宋江端着那碗酒,手臂悬在半空,递也不是,收也不是。 时间仿佛凝固了。 酒碗的分量似乎越来越重,他脸上的诚恳笑容渐渐僵硬,嘴角微微抽搐着。 长桌上只剩下西门庆剔骨吮髓的细微声响,以及众人压抑的呼吸声。 他终于明白,西门庆这不是没听见,而是赤裸裸的无视,用最优雅、最专注的动作,表达着最彻底的轻蔑! 宋江眉头越锁越紧,“哐当”一声将酒碗重重顿在桌上,几滴酒水溅了出来。 酒桌上,素有“敬酒不吃吃罚酒”的说法,宋江心头一股邪火猛地窜起…… 西门庆抬眼看了一眼宋江,冷冷一笑,接着拿起另半根牛棒骨,轻轻吸吮起骨髓。 宋江压下心头邪火,深吸一口气,努力让声音听起来依旧充满蛊惑力,但已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急促:“西门押司!如今天子被蔡京、高俅、童贯等奸佞蒙蔽,朝堂朽木充栋,天下怨气沸腾,民不聊生!放眼天下!河北田虎已成气候!淮西王庆羽翼丰满!江南更有方腊那厮,割据八州二十五县!这大宋江山,已是风雨飘摇!” 他这番话说得慷慨激昂,吴用等人都连连点头。 宋江又接着说道:“如今天下,群雄并起,少华山朱武、史进兄弟,二龙山鲁智深、杨志兄弟,还有在座的各位……大家都是为了一个‘替天行道’的大义!都是为了涤荡这乾坤寰宇,还黎民百姓一个朗朗青天啊!西门押司一身本领,正当其时,岂能袖手旁观?” 李逵在一旁听得热血沸腾,虽然不太懂那些大道理,但听到“替天行道”“大义”几个字,立刻又帮腔,对着西门庆嚷道:“爷爷!俺宋大哥说得句句在理,您就上山吧!铁牛给您牵马坠蹬!” 西门庆终于停下了剔骨的动作。 他将那根被刮得干干净净、一丝肉星骨髓都不剩的牛棒骨轻轻放在桌上,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然后,他慢悠悠地站起身,看也不看宋江,径直走到桌边,随手将宋江刚才顿在桌上的那碗酒往旁边一推。 酒碗滑开,险些倾倒。 他另取了一个干净的粗瓷碗,提起酒坛,缓缓注满一碗清洌的酒浆。做完这一切,他才抬起眼,那双深邃的丹凤眼锐利如刀,直直刺向脸色铁青的宋江,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 “酒,先不急喝。”他略一停顿,目光扫过在座每一位好汉的脸,最后定格在宋江脸上,缓缓问道,“宋押司方才句句不离‘替天行道’。西门庆愚钝,心中有一惑不解,想请教宋押司。” 宋江被那目光刺得心头一凛,端坐的身体微微绷紧,强笑道:“西门押司请问,宋某知无不言。” 西门庆嘴角那抹讥诮的弧度再次浮现,一字一句地问道:“‘替天行道’……替的是哪个‘天’?” 宋江心头咯噔一下,但反应极快,几乎是脱口而出:“自然是天子!当今官家被奸佞蒙蔽,我等替天行道,正是要清君侧,匡扶……” “呵!”西门庆一声毫不客气的冷笑,打断了宋江的辩解。 西门庆盯着宋江喝道:“天子讲的是律法。你宋押司也是在郓城县衙当过多年押司的老人了,熟谙《宋刑统》。我且问你,听说你在江州,为报私仇,灭了黄文炳满门四十五口——连襁褓中的婴孩、才三岁的稚子都没放过!好大的手笔!” 他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毫不掩饰的质问:“黄文炳构陷于你,自有国法明刑。他家中那才三岁的奶娃,也犯了‘构陷’你的死罪吗?我大宋《刑统》,白纸黑字,哪一条哪一款明文写了这等构陷之罪,该当连坐三岁无知幼儿,乃至满门抄斩、鸡犬不留?” 他猛地放下酒碗,问道:“宋押司!你告诉我!你替的这个‘天’,行的这个‘道’,就是这般屠戮妇孺,连三岁孩童都要斩尽杀绝的‘道’吗?这到底是‘替天行道’,还是……滥杀无辜、倾泄私愤?” 字字如刀!句句诛心! 宋江那张黝黑的脸,瞬间由黑转红,再由红转紫,最后变得如同刷了一层黑漆,油光发亮,憋得几乎要滴出血来!他嘴唇哆嗦着,额头青筋暴跳,眼神慌乱地躲闪着西门庆那锐利如实质的目光,结结巴巴地辩解:“黄、黄贼……阴险狡诈……留……留其子嗣,恐……恐有后患……为祸……为祸……” 他搜肠刮肚,却找不出一个能站得住脚的理由,声音越来越低,最终细若蚊呐,淹没在死寂般的沉默里。 西门庆当过押司,对《宋刑统》条例烂熟于心。 他冷冷的,如同宣判般背出法条:“《宋刑统》卷二十三,诬告反坐条:诬告人者,各反坐。致死罪者,减一等。且——‘并不缘坐’!” 他盯着宋江,一字一顿,“就算黄文炳罪该万死,依律,也绝不牵连家眷!更遑论灭门惨案!宋押司,你熟读经史,当知‘罪不及孥’!你这般作为,与那构陷于你的黄文炳,与那残害忠良的蔡京、高俅之流,又有何本质区别?不过是以暴易暴,手段更为酷烈罢了!” 西门庆这番引经据典、直指要害的质问,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烫在了“替天行道”这块金光闪闪的招牌上,瞬间剥落了它所有正义的画皮,露出了底下淋漓的鲜血和残忍的本质! 在座的好汉们,脸色都变了。 晁盖的脸色变得异常凝重,他想起了自己智取生辰纲时,也只是用麻药麻翻了杨志和挑夫,劫走财宝,并未伤及一人性命。 鲁智深、武松、林冲等人看向宋江的目光,也充满了复杂难言的审视——是啊,这事儿做得……太绝了。 吴用羽扇停在了半空,眼中精光闪烁,不知在想些什么。 公孙胜闭目轻叹一声。 连李逵都张大了嘴巴,看看西门庆,又看看宋江,似乎第一次思考这个问题。 宋江只觉得脑门子上冷汗涔涔而下,后背的衣衫瞬间湿透,黏腻地贴在身上。 西门庆不再看面如死灰的宋江。 他端起自己刚刚斟满的那碗酒,手腕轻轻一斜,将清洌的酒浆,缓缓地、肃穆地,洒在脚下的土地上。朗声道:“黄家无辜枉死的四十五口亡魂……黄泉路上,一路走好。” 锁灵在西门庆脑子里兴奋得嘎嘎直笑,声音带着无比的解气:“废柴,干得漂亮!太解气了!你听听这‘啪啪啪啪’的,打得他脸都肿成猪头了!嘻嘻嘻,这‘替天行道’的遮羞布,叫你一把就扯得稀烂,痛快!” 宋江毕竟人缘极好,群雄见西门庆步步紧逼,面色不忍。 “西门押司,”林冲的声音低沉沙哑,仿佛砂砾摩擦,“事已至此,宋头领纵有千般不是,一阵风……都吹过便是。” 西门庆缓缓拧过身子,将林冲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 “林教头,”他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敲在每个人心上,“你之遭遇,我也略知一二。想当年,你也是堂堂八十万禁军教头,何等威风?却被那高俅、高槛父子构陷,家破人亡,落草为寇!你娘子独守空闺,你那泰山大人张教头也……” 西门庆故意顿了顿,看着林冲骤然攥紧的拳头和陡然急促的呼吸,才慢悠悠补上,“这血海深仇,莫非也打算如这碗酒一般,一饮而尽,就此揭过?” 林冲的面颊肌肉猛地抽搐了几下,喉结剧烈滚动,说道:“此仇……不共戴天!林冲……林冲岂能忘怀?待山寨稍安,停些时日,我便下山接我娘子上山团聚!” 西门庆嘴角那抹讥讽更深了,他不再看林冲,反而将目光投向鲁智深。 “问洒家作甚?”鲁智深声若洪钟,“林兄弟,洒家本不想说,怕你受不住!可事到如今……瞒不住了!前些时日,洒家有从汴京大相国寺来的旧友路过二龙山脚下,酒酣耳热之际,听他说起……那高衙内贼心不死,步步相逼!你岳丈已然忧愤而亡了!林娘子她……她为保贞洁清白,不受那禽兽玷污,已……已悬梁自尽,追随老父去了!” “轰!” 鲁智深在江湖上何等名头?他行事光明磊落,言出如山,从无虚妄! 他这番话,无异于投下了一颗炸雷!群雄瞬间哗然,人人脸上皆是难以置信的震惊与悲愤。 吴用手中羽扇僵在半空,刘唐、阮氏兄弟等人猛地站起,怒目圆睁,晁盖更是一掌拍在案几上,震得杯盘乱跳:“好个天杀的狗贼!” 而风暴中心的林冲,在听到“悬梁自尽”四个字的刹那,仿佛被一柄无形的重锤狠狠砸中了天灵盖,高大的身躯如同被抽去了骨头的布口袋,直挺挺地向后轰然倒去! 第五十章 捅破了,又如何? “林教头!” “哥哥!” “都闪开!”鲁智深一声暴喝,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拨开众人,狠狠掐在林冲的人中穴上! 西门庆的神识深处,一个清脆却充满戏谑的女声兴奋地尖叫起来,如同看了一场精彩绝伦的大戏:“哇哦!劲爆!年度苦情大戏现场直播啊!这林冲也太惨了吧?老婆没了,老丈人也没了,自己还搁这儿晕菜了!……早干嘛去了?本姑娘最瞧不上这种忍气吞声的软骨头了!呸!怂包蛋!” 不知过了多久,林冲的胸膛终于猛地一鼓,“噗——”的一声,一口带着血腥味的浊气长长吐出。 “呃啊——!”林冲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低吼,“皇天后土!八百里水泊为证!我林冲在此指天立誓!此生此世,定要为我那枉死的娘子和岳丈!报此血海深仇!不诛杀高家狗贼,誓不为人!” 他环视厅中群雄,眼神疯狂而骇人,“今日在座诸位兄弟,皆是见证!若有哪位好汉,能为我林冲砍下那高衙内的狗头!我林冲此生,甘愿为其当牛做马,衔环结草以报!如违此誓,神人共戮!” 此情此景,群雄无不动容,胸中热血翻涌。 宋江拍案而起,叫道:“林教头放心!你之大仇,便是我宋江之大仇!更是我梁山泊全体兄弟之大仇!我梁山聚义,替天行道,为的是什么?就是为天下含冤负屈的兄弟讨个公道!高家狗贼,祸国殃民,教头之仇,我宋江早晚必助你报之! “哦?”西门庆拖长了尾音,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嘲弄,“宋头领果然仗义!为兄弟两肋插刀,豪气干云!只是不知……”他话锋陡然一转,变得犀利如刀,“宋头领打算何日点齐兵马,杀奔汴京,是明日?三日后?还是……待那高衙内寿终正寝,我等去他坟头唾上几口?” 锁灵在西门庆脑中又忍不住了,笑得打跌:“哈哈哈!戳穿他!这宋江老儿脸都绿了吧?啧啧啧,画大饼也不看看地方!还‘早晚必助你报之’?笑死本姑娘了!这伪君子,脸皮比汴京城墙拐角还厚!” 西门庆的问题,如同最锋利的匕首,瞬间捅破了宋江精心编织的“义气”泡沫。 宋江努力挺直腰板,说道:“呃……这个……西门押司此言差矣……高俅老贼,位高权重,爪牙遍布,汴京更是龙潭虎穴……此时,此事……非同小可,还需……还需从长计议……” “哈哈哈!”西门庆猛地爆发出一阵大笑,喝下一碗酒,说道:“宋头领果然口角生风,舌绽莲花!寥寥数语,便画下了好大一张……香喷喷的大炊饼啊!” 他故意将“大炊饼”三字咬得极重,目光扫过宋江那张涨成猪肝色的脸,又瞥向林冲,“只是不知,这画出来的炊饼,可能填得饱林教头的仇恨?可能慰藉得了那九泉之下含恨的冤魂?” “你……!”宋江被这赤裸裸的嘲讽刺得面皮紫涨,胸口剧烈起伏。 西门庆停下脚步,看向林冲,道:“林教头,事已至此,然西门有一事不明,欲当面请教。” 林冲抬起赤红的双眼,嘶声道:“押司请讲!” “好!”西门庆目光灼灼,“当初你误入白虎节堂,分明是中了那高俅老贼的毒计,为何你不反抗?野猪林中,为何你依旧步步退让,忍气吞声?你忍了,可换来的是高俅父子的收手吗?换来的是你娘子的平安吗?换来的是你岳丈的寿数吗?” 西门庆的声音一句比一句高亢,一句比一句严厉,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林冲心头,“你这一忍再忍,忍到妻离子散,忍到家破人亡!林冲!你告诉我你那‘豹子头’的威名,是拿来给高衙内那等腌臜泼才垫脚的吗?” 每一句质问,都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林冲灵魂最痛的伤疤上!他身体剧烈颤抖,脸上血色褪尽又涌上,涌上又褪尽。 “噗通!” 在所有人惊愕的目光中,这位顶天立地的豹子头,竟对着西门庆,双膝一弯,重重跪倒在地! “押司!”林冲的声音带着哭腔,那是痛彻心扉的悔悟,“斥责得极是!林冲……林冲枉为男儿!空负了这一身武艺!是我懦弱!是我无能!是我瞻前顾后!害了娘子!害了岳父!我……更愧对……我手中这条林家长枪!” 泪水混合着血水,在他脸上肆意横流,冲刷着过往的优柔,也冲刷着新生的决绝。 锁灵在西门庆脑中兴奋地拍手:“对对对!骂得好!骂醒这个榆木疙瘩!早该这么骂了!软骨头就得用重锤敲!西门大官人威武!看这林冲,总算开窍了!虽然哭得像个娘们儿似的,不过总比当个窝囊废强!本姑娘勉强收回一点点对他的鄙视,就一点点哦!” 西门庆看着跪伏在地的林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 他伸手,并未搀扶,只是虚虚一抬,沉声道:“起来!男儿膝下有黄金!跪天跪地跪父母,无需跪我!记住今日之痛!记住今日之言!你有大仇在身,一身血勇,可这优柔寡断、瞻前顾后的懦弱性子,必须改!给我刻进骨子里去!谨记——凡事,不可首鼠两端!天大的事,只需放开手,使开胆!谋定之前,可三思;谋定之后,只需有五六分把握,便当全力施为,一往无前!纵使天塌下来——” 西门庆猛地一挥手,指向厅外那无垠的夜空和翻滚的水泊,“捅破了,又如何?” 这番话,如同醍醐灌顶,又如同熊熊烈火,瞬间点燃了林冲眼中那被悔恨和泪水淹没的火焰!那火焰不再仅仅是仇恨,更添了一种破釜沉舟、一往无前的决绝! 林冲猛地抬起头,任由血泪流淌,再次重重一拜:“林冲……谨记押司教诲!此生不忘!” 他站起身,虽然身形依旧带着悲怆,但脊梁却挺得笔直,仿佛一把尘封多年、终于脱鞘而出的绝世长枪。 这场筵席,至此,彻底沦为了一场充斥着血泪、仇恨、质问、悔悟与难堪的闹剧。 宋江如同霜打的茄子,蔫头耷脑,再也提不起半分招揽的兴致,只顾埋头喝酒,掩饰自己的失态。席间气氛沉闷而尴尬。 再无人敢提拉西门庆入伙的事,连晁盖也不好再开口。 众人只能强打精神,捡些无关痛痒的江湖趣闻、风花雪月来暖场子,试图驱散那无形的寒意。 吴用偶尔摇动羽扇,说几句俏皮话,却也无法真正点燃气氛。 日头在尴尬的沉默和刻意的谈笑中,渐渐西斜,金色的余晖透过残破的窗棂,洒在杯盘狼藉的桌面上。 西门庆见时机差不多,从容起身,对着晁盖抱拳:“天王,诸位好汉,今日叨扰多时,天色不早,西门庆也该告辞了。” 晁盖连忙起身相送,脸上带着真挚的歉意和未能尽兴的遗憾。宋江也只得跟着起身,勉强挤出笑容。 西门庆引着晁盖走到自己停在酒肆旁的骡车旁。 他掀开车厢帘子,指着里面散发着浓郁药香的大麻袋:“天王,来得匆忙,未备厚礼。这两袋是上好的黄芩,专治跑肚拉稀、湿热痢疾;这几袋是道地的三七,止血化瘀、消肿定痛是上品,尤其对金创刀箭之伤有奇效。些许药材,不成敬意,算是我对晁天王和梁山兄弟的一点心意。” 晁盖大喜过望,激动地搓着大手,连声道:“哎呀!西门兄弟,这……这真是太及时了!这礼太重了!” 他激动之下,下意识地伸手往自己腰间摸去,似乎想找些回礼。他今日出门匆忙,并未携带什么贵重物品。 晁盖一怔,忽地想到了什么,伸手解下腰带,双手捧着,郑重地递到西门庆面前:“西门兄弟!哥哥我今日没带什么好东西!这条腰带,权当哥哥我的一点回礼!江湖路远,系着它,也算……也算咱们兄弟一场的念想!” 西门庆“……!” 他看着递到眼前的、还带着晁盖体温的牛皮腰带,彻底懵了。他饶是心思玲珑,此刻也完全没料到晁盖会来这么一出。 他神识里,锁灵一个激灵,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我去!废柴!这……这大个子天王……他他他……该不会对你有想法吧?我的天呐,这……这古代人也太奔放了吧?这……这啥意思啊?拴住你?哎嘛!本姑娘的CPU要烧了!这不符合逻辑啊!” 西门庆看着晁盖那双真挚热切的虎目,又看看那条腰带,嘴角抽搐了好几下。 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感觉喉咙发干。送柳枝玉佩都常见,送盘缠也好说,谁……谁在临别之际……送人裤腰带的?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晁盖似乎也意识到这礼物有点……特别?但是他看西门庆的眼神,依然无比诚恳。 锁灵幽幽的吐槽:“废柴……咱这趟……认了个黑炭头孙子,还收了条‘定情’腰带?这梁山脚下……风水是不是有点问题啊?” 第五十一章 天王有令,莫敢不从! 酒肉的余香尚未散尽,喧嚣已渐渐平息,漫天晚霞似乎也在替梁山向西门庆送行。 晁盖双手捧着那条腰带,粗糙的手指在上面摩挲着。 他浓眉下的豹眼微微眯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看向面前的西门庆。 晁盖见西门庆那副懵懂样,仿佛看到自己初得此物时的窘态,不由得放声大笑,洪亮的笑声震得房梁上灰尘簌簌落下:“哈哈哈!兄弟!看——好——了!”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每个字都透着一股子豪迈和炫耀。 话音未落,他粗壮的食指精准地按在腰带后腰位置一个极其细微、几乎与腰带纹路融为一体的暗记上—— “铮——!”“铮——!” 两道极其尖锐的金铁交鸣之声骤然撕裂! 两道冷幽幽、凝练如实质的刀光破空而出! 腰带内,弹出的竟是两把造型奇特的软刀!刀身奇薄,薄得不可思议,却又在落日余晖下折射出层层叠叠、粼粼波动的寒光,雪亮得刺目逼人,直刺骨髓深处! 晁盖掂量着手中这对绝世凶器,发出细微的“沙沙”震颤声。 他转向西门庆,嗓门放低了些,带着些不好意思的口吻:“说来……叫兄弟笑话了!半年前,山下来了个不长眼的豪商,这玩意儿正是从他家护卫队长身上搜刮出来的。说真的,刀虽然薄了一些,但却锋利无比,是百年难遇的好刀!” 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未能驯服的惋惜,“可就是……太他娘的软和了!使起来缚手缚脚,我感觉像捏着两根滑不留手的活泥鳅,十成威力使不出三成!这‘绕指柔’的风流物件,合该兄弟你这般精细人才配得上。留着把玩也好,防身也罢,再合适不过了!” 西门庆的瞳孔,在看到刀光迸现的瞬间就已经收缩如针,饶是他前世今生阅历不凡,此刻也难掩震撼。 他猛地吸了一口气,强压下心头的狂喜,整了整衣冠,脸上再无丝毫轻佻之色,取而代之的是无比的郑重和感念。 这等好刀,谁能无用?晁盖不过是托词罢了。 他后退一步,深深地抱拳躬身,姿态肃然:“晁天王!此乃……此乃天大的厚赠!” 声音虽不大,却字字铿锵,发自肺腑。 西门庆正欲抱拳告辞。然而,就在他身形微微转动之际,却见晁盖猛地转过身! 晁盖山岳般的身躯爆发出骇人的气势,豹眼圆睁,大喝道:“众家兄弟,西门押司今日上山所议之事,所赠之药,所言所行,是拿身家性命在交咱们梁山这个朋友!” 他手臂猛地一挥,粗壮的手指指向西门庆,“今日在此,俺晁盖立个规矩!!” 话音未落,他蒲扇般的大手“砰”的一声重重拍在身边的酒桌之上。 五指箕张,迅疾无比地抓起震到空中的一把竹筷——“啪嚓!”一声脆响,那一把青竹制成的筷子,竟被他硬生生在桌面齐腰拗断! “——从今往后,不管是谁!”晁盖手握断筷,眼中凶光大盛,叫道:“敢把今日此地之事在外面泄露半句、半个字!别怪俺晁盖!不——死——不——休——!” 每一个字,都像是烧红的烙铁,又像是冰冷的秤砣,被晁盖用尽全身力气砸在地上! 霎时间,一股无形的、沉重的威压弥漫开来。 方才还在饮酒谈笑的众头领,心头俱是凛然一颤! 所有人都瞬间明白了这番话的分量! 西门庆,一个朝廷正押司的身份,竟与他们这群造反的“贼寇”坦诚相待,推心置腹,甚至仗义疏财! 此事若从这梁山泄露出去半点儿风声,传到官府耳中,西门庆及其家小必然人头落地! 晁天王此言此举,是用自己的性命、用整个梁山的信誉,在替西门庆兜这天大的干系!这是比山更重的承诺! 一股热血直冲头颅,没有任何人迟疑犹豫! “天王英明——!” “天王放心——!” 林冲、公孙胜、张顺……异口同声道:“天王有令,莫敢不从!” 吼声在梁山泊中激昂回荡,久久不息。 面对这山呼海啸般的誓言,西门庆只觉得胸腔里涌起一股滚烫的暖流,瞬间冲散了早春的寒意,直涌至眼眶边缘。饶是他心思深沉,此刻也不禁动容。 他喉头滚动,再次深深躬身抱拳,对着晁盖,也对着满厅铁骨铮铮的汉子:“天王……众位兄弟……!”声音隐隐有些发哽。 晁盖见他如此,铁打的心肠也被触动,铜铃大眼微微泛红,大手重重按在西门庆肩上,力道沉甸甸的,饱含了担忧和关切:“押司……真、真要走?此去……何处安身?” 西门庆也没打算瞒他,直截了当:“八月须赴东平府参加发解试,路途不近,想早些去安顿下来,安心备考。” 这时,旁边一直摇着羽扇、冷眼旁观的军师吴用,不紧不慢地踱着步子凑了过来。 他的步伐很轻,像只老谋深算的猫,说道:“西门押司,您……这是头一回去东平府应试吧?” 西门庆点头,心中隐隐升起一丝不妙的预感:“正是,不知军师何以有此一问?” 吴用捻须道:“不敢瞒押司,在下当年也曾顶个秀才名头,满脑子想着科举唱名,便去东平府应试。那时候提前四个多月就到了府城!您猜怎么着?府城里头,大小客栈、借住的民房……数千考生连个耗子洞都抢干净了!最后没法子,只能挤在城隍庙后头存放杂物的大通铺里!那地方……嘿!呼噜能震天响,屁声能拐弯儿,啧啧!” 西门庆真有点惊讶了,这件事他确实没想到。 吴用继续说道:“东平府发解试,分文武两试,间隔不过数日。参加武试的武生就有上千人,参加文试的秀才更是多达三千余人,寿张、东阿、平阴、中都等等数县,秀才扎堆往府城涌,好家伙!挤得跟蚂蚁搬家似的!文试能高中举人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也就那二三十人……” 一旁的李逵正捧着酒坛牛饮,听到有这么多秀才赶考,惊得酒水都从嘴角溢了出来,一双大牛眼瞪得溜圆,挠着头憨憨地问:“啥?三千多秀才赶考?乖乖!那得多少人认识字啊!俺李逵还以为这天底下大多数人,都跟俺铁牛一样,除了认识个酒幌子上的“酒”字外,别的全是睁眼瞎呢!” 他那张黑脸配上那副茫然又认真的表情,引得厅内众好汉又是一阵哄堂大笑,紧张的气氛稍解。 吴用被李逵的话逗得也是一乐,轻轻摇动他那标志性的羽扇,继续说道:“这还只是发解试文试的阵仗!东平府发解试,分文武两科。” 李逵大笑道:“文试俺不行,若是俺铁牛去考武试,八成能拿个武解元,哈哈!” 众人大笑。 吴用用扇子敲一下李逵的脑袋,笑道:“那可不一定,武试可不是考谁力气大,还得考兵书和骑射,一次发解试能中武举人的,也就四五个人。你连字都不识,如何去考武举?” 众人又是一阵大笑。 吴用轻摇折扇,接着说道:“文试考罢,紧跟着间隔不过数天,就是武试开场!寿张、东阿、平阴、中都、乃至周边几个县,但凡有点名气的书院学堂出来的、指望攀龙附凤的秀才们,就像闻到血腥味的苍蝇,扎堆往府城涌!好家伙!那年头,府城街道都挤得像塞肠子!” 吴用的羽扇啪的一声合拢,重重敲在掌心,“能中榜的,一个萝卜一个坑!余下的,都是陪太子读书,白白耗干了荷包油水,看花了眼睛……不过,西门押司首要之事,还是先解决个住处,不然……” 晁盖在一旁听得比西门庆还着急,他一听自家恩公连个落脚地儿都没有,立时就火急火燎地拍着胸脯嚷道:“哎呀呀!屁大点事,这有啥愁的!俺出钱,管够,给兄弟在府城里头盘下个宽敞明亮的小院子,保管让兄弟你舒舒服服地温书!” “有钱也未必有用哦,天王!”吴用微微一笑,羽扇再次慢悠悠地摇起来,眼中闪烁着市井智者的精明,“府城里头但凡有独门独院房产的主儿,都猴精猴精的!谁肯做一锤子买卖?出租院子才能细水长流,租金可是年年看涨的好买卖!可眼下这个节骨眼……” 吴用故意拉长了声音,看着西门庆,“押司您现在才去租,嘿嘿,别说独门小院,就是租个好点的、带扇窗户不漏雨的柴房,怕也是要跑断腿也寻不到的!估计只能跟各路考生挤在客栈大堂,听免费的‘呼噜曲’了!” 西门庆闻言,脸上浮现一丝无奈的苦笑,轻轻摇了摇头。 吴用却忽然话锋一转,轻轻摇着手中羽扇,悠悠道:“不过,小可有一计,可助西门押司在东平府城,拥有一间宽敞明亮的‘大宅’!” 晁盖一愣,叫道:“军师,快快讲来……” 第五十二章 梁山泊最佳防晒代言人 晁盖一愣,叫道:“军师,快快讲来……” 吴用面露微笑,手中羽扇朝聚义厅窗外那一片浩瀚的梁山泊湖光水色遥遥一指——湖岸边,正停靠着晁盖等人来时的双桅大船。 众人不解。 吴用笑道:“押司大人,眼前自有避风港,何须舍近求远?您的‘大宅’,何不就着落在这条现成的双桅大船上?” 众人都露出困惑之色。李逵更是挠头嘟囔:“船?船咋住?难道漂在水上考试不成?” 晁盖也一愣,不明就里。 吴用不慌不忙道:“押司请看!您这条大船,正是天赐的‘大宅’!您可乘坐此船,从八百里梁山泊出发,一路向北,先入汶水,再经大清河,过东平湖后入济水,算算水路里程,不过大半个月的光景,便能沿绣江河直抵东平府城外码头!” 众人都明白过来。 吴用接着说道:“最关键的是,绣江河河道宽阔,水流平缓,距离府城城墙根,不过数十丈之!几乎就是贴着城墙根在走!押司的船,稳稳当当停在府城墨街水畔码头,船舱为书房,甲板作花园,后舱做马房!远离那人声鼎沸的客舍旅店既可专心读书,又免了那‘呼噜拐弯屁’之苦!三餐厨火,自给自足,独享一隅!岂不快哉?” 李逵听罢,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叫道:“妙!太他娘的妙了!军师果然是神仙放屁——不同凡响!就这么办!” 晁盖点点头,高声喝道:“张顺兄弟!何在——!” 张顺紧走几步便来到晁盖身前,叉手躬身,应道:“小弟张顺!听候天王差遣!” 晁盖向双桅大船一指,道:“西门押司是咱们梁山全山的大恩人!此番路途遥远,水路险恶,你替咱梁山跑这一趟!就驾着这条大船,一路护送西门押司直抵东平府城!务必妥帖周全!待发解试放榜,一切安定后,你再回来!” 张顺闻言,朝着晁盖一抱拳:“天王放心!此番行程,张顺必以性命担保押司大人周全,若有一丝差池,张顺提头来见!” 事不宜迟,晁盖当下就指挥众兄弟收拾安排,雷厉风行地送西门庆一行起程。 水泊岸边,船工已解开缆绳。 西门庆、鲁智深、武松三人顺着临时搭起的宽厚跳板登上大船甲板。 动作矫捷的店小二正带着几个小喽啰,嘿呦嘿呦的将几十斤上好卤肉、整坛整坛的杏花村佳酿、还有时令鲜果、精细米面,流水似的往船舱里搬运。 晁盖是恨不能将整个梁山泊的好东西都给西门庆装上。 一旁,吴用轻摇羽毛扇,低声对西门庆道:“押司此去,山高路远,有一事不得不提前告知。” 西门庆一拱手,道:“军师请说。” 吴用道:“此去东平府,定是新任知府程万里做发解试主考官,押司一旦中举,此人就是押司的座师。但梁山在水上也有耳目,此人以霉粮换新粮,私吞赈灾粮,是个十足的贪官,这一点请押司务必心中有数。” 西门庆点点头,郑重道:“多谢吴学究叮嘱。” 晁盖看着正在绷紧帆索的张顺,问道:“张顺兄弟!此去路途不近,摇橹划桨,拉纤张帆,都需要人手!船上只你一人操持,怕是不妥?要不……我再给你拨几个弟兄帮手?好替你分担些活计?” 张顺笑道:“不用,人多……眼就杂了!动静大了,难免节外生枝” 他抬起头,朝着西门庆颔首道,“西门押司只管放心!待船开出五十里,出了咱梁山泊地界,我便顺路寻个僻静的小水码头,那里自有老实本分的渔民。届时雇上一对精壮勤快的渔家夫妻上船,做些船工杂役、烧火做饭的活计,保管把船上打点得明明白白。” 这番安排,滴水不漏。 船下,李逵赤着膀子,紧走几步追到岸边,大叫:“西门爷爷,俺有个事和你商量下!” 西门庆也喜欢他的直率,扶着穿帮笑道:“何事?你只管说!” 李逵挠挠头,大叫道:“方才打赌,俺输就是输了,但那一百两银子,是朱贵兄弟的,可否……那个啥,你总不能看着孙子欠债不是?” 西门庆一笑,心知李逵身边从不留隔夜银子,想来这一百两银子对他也是一笔巨款。 他当下一笑,从怀中取出刚才迎来的银两,顺势抛给李逵,又多取出一锭五十两的银子,一并抛给他,叫道:“今后少赌,你不善此道。” 李逵接了银两,只是嘿嘿的笑,早把西门庆的话丢到脑后了。 张顺绷紧帆索,又上上下下检查了一番,跳上船头,一把扯下上身碍事的外衫,随意地往干燥的甲板上一甩—— 霎时间,一片夺目的白映入眼帘!四月的阳光泼洒在他精赤着的上身,呈现出一种如同上等羊脂玉般的细腻白皙! 浪里白条,名不虚传!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向着船舱方向高声喊道:“押司——!各位——!请坐稳、扶好喽!咱们——这就起航——!” 双桅大船缓缓驶离湖岸。 与此同时,西门庆识海中锁灵正看得啧啧称奇。 “哇哦!哇——哦!这‘浪里白条’的皮肤质量,简直吊打现代那些顶级水光针效果!啧啧啧!这白度、这光泽度!活脱脱一块扔进水里也能当反光探照灯用的高级材料板!梁山水泊最佳防晒代言人、行走美白广告牌的头衔非他莫属啊!” 张顺话音落下,伴随着粗重的缆绳摩擦声,船帆被熟练地拉起、吃满了风,“呼啦”一声鼓涨开来! 大船缓缓离开岸边,船艏如同锋利的长犁,平静地切开了梁山泊镜面般的湖水。 翠绿的湖水被轻柔地划开,翻卷起一道长长的、闪烁着无数细碎银箔般光芒的雪白浪花拖在船尾。 张顺赤着膀子,斜斜地倚靠在坚固的船艏破浪板旁。 此刻,他一手扶着船舷,一手稳稳撑着那丈八长篙,篙尖点在碧水深处,撑开层层涟漪。 仿佛是那鼓荡的江风、那熟悉的水声点燃了他胸中的豪情,张顺放开嗓子,高亢唱将起来,直冲云霄: “爹生娘养——水里漂——唷~~ 敢掀龙王那——水晶轿——唷~~ 阎罗——叫人——先问好——唷~ 神仙——笑俺——命如草——唷~ 不收?——嘿!走着瞧! 哈哈哈~~!” 最后的笑声,狂放不羁,带着一股生死由我不由天的彪悍! 歌声狂放激昂,如同脱缰的野马,震得岸边滩涂上觅食的几只水鸟惊得“扑棱棱”一阵乱飞,翅膀扇起的水珠在夕阳下闪闪发光。 船舱宽阔,西门庆独自睡在船尾一间小隔间中。 他并非贪图清净,而是每夜子时,龙鳞反噬的剧痛便会如约而至——那痛如万千毒蚁啃噬骨髓,又似烧红的铁签捅穿经脉。 他咬牙将汗湿的棉巾塞进口中,六处穴道传来的剧痛,让他紧咬牙关,身体弓成拱桥…… 锁灵的声音忽从识海钻出,带着戏谑的颤音:“哎哟哟~西门大官人您这模样,腰力不错啊,可比醉香楼的姑娘扭腰还带劲!” 西门庆喉间滚出一声闷哼,眼底血色翻涌,却懒得与这嘴贱精魂纠缠。 船行五十多里,至汶水畔的渔村时,张顺踏着摇晃的跳板跃下船而去。 回来时身后跟着一对夫妻。 男人身板硬朗,妇人手脚麻利,只是两人的袖口都磨出毛边,一看便是穷苦之人。 张顺凑近西门庆耳语:“哥哥莫看他们木讷,儿子娶亲急缺三十两银子盖房,老实人豁出命也肯干脏活累活。” 七八天后,大船进入汶水主河道。 四月溽暑将河面蒸成一口沸锅,水汽裹着腐烂的水草味黏在人皮肉上。 双桅船碾过厚厚绿萍,船头破开的浮沫里翻出死鱼白肚。 鲁智深身宽体胖最是怕热,索性光着膀子露出满身牡丹花锈,站在船头吹风纳凉。 夕阳熔金,船尾拖曳的浪花碎成千万片跳跃的银箔,将西门庆玄色衣袍映得流光浮动。 他指尖摩挲着龙鳞锁,锁灵却在他脑中哼起荒腔走板的童谣:“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 西门庆心中一凛,这童谣,囡囡也会…… 清澈的河水被大船轻柔地划开,翻卷起一道长长的、闪烁着无数细碎银箔般光芒的雪白浪花,拖在船尾,宛如一条缀满钻石的华丽尾翎,在夕阳的光辉下流动生辉。 蓦的,张顺站在大船船头,高声叫道:“西门哥哥,你看水里……!” 西门庆、鲁智深和武松趴在船舷上望向滔滔水面。 只见水面上一截折断的粗大桅杆,挂着几缕撕裂的破帆布,晃晃悠悠顺水漂来。 张顺探出身去,凑近看了看桅杆断裂口,神色凝重说道:“禀押司,看这桅杆粗细和木质,怕是艘不小的官船……在这汶水上跑的大船,九成九都是运皇粮的漕船!” “漕船?”西门庆大惊。 着平静的水面上,漕船怎能倾覆? 第五十三章 风雨失短刀 西门庆负手立于自家船头,眼睑微垂,锐利的目光透过微微眯起的眼缝,无声地审视着江心上这突兀发生的悲剧。 有没有旁人不知晓的猫腻?他此刻还不敢妄下定论,但那艘偌大的粮船正在飞速倾覆,却是铁一般不容置疑的事实。 浑浊的河面上,一艘大船倾斜的角度越来越大,木板断裂声中,激起大片碎裂的浪花。 西门庆前世开着古籍店,他心里清楚得很——汶水处于北宋贯穿南北、漕粮转输大动脉的关键水域,这里干系着国祚的命脉,稍有阻塞,便能牵一发而动全身。 而在这条运量动脉上,漕粮倾覆,绝非小事,也不知谁会因此担责。 再看眼前,那正在沉没的巨船上,斜斜的桅杆上飘着一面三角旗——“大龙”! 张顺道:“‘大龙’船行?乃是漕运官办民运的一家船行,听闻这家船行有各式粮船二百七十余艘,老板富大龙腰缠万贯,乃是东平府首屈一指的巨富!” 远处,那艘粮船持续不断的、令人牙酸的“吱嘎——嘣嚓”的呻吟,仿佛下一刻就要彻底断裂瓦解。 大约二十来个船工,正争先恐后噗通噗通,下饺子一般跃入河水中。 然而,可这“下饺子”的场景非但不滑稽,反而透着一股浸入骨髓的诡异! 明明身后就是正在吞噬同伴的巨大沉船漩涡,呼救声本该震天动地。 然而这二十多人入水之后,个个如同训练有素的梭鱼,竟连一声多余的呼救都吝于发出,只是头也不回地朝岸边游去! 西门庆的心跳,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猛地攥紧又松开,猛地一沉! “张顺兄弟!”他几乎是立刻开口,语速急促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你水性超群!速去看看那沉船里头可还有人困着未曾逃脱?救人要紧!” “得令!”张顺应声如雷,没有丝毫犹豫。 他的身体瞬间绷紧,“扑通!”扎入浑浊翻滚的河水中,所过之处,湍急的河水仿佛被一柄无形的快刀从中劈开,硬生生犁出一道短暂的水痕。 时间仿佛凝滞了片刻。 只听得沉闷的水响和远处零星落水船工挣扎划水的声响。西门庆、武松、鲁智深乃至船工夫妇,数双眼睛紧紧锁定那片水域,空气仿佛凝固了。 不多时,水花再次翻涌,张顺那颗湿漉漉的脑袋猛地钻出水面。 他双臂发力,轻松攀住自家船板,腰腹一挺,身体便如灵活的狸猫般翻了上来,“啪嗒”一声落在甲板上。 河水顺着他的粗布短打流淌下来,迅速在甲板上洇湿一片。他却脸色古怪,像是发现了什么难以置信的东西。 “押司,”张顺呼出一口浊气,抹了一把脸上的水珠,声音带着一丝不解,“沉船仓里里外外俺都钻进去瞧了,确实鬼影子也没一个了,只是船底的大洞是从内至外凿开的,而且……” 他欲言又止,眼神中闪烁着疑惑的光芒,随即张开了紧紧攥住的右手。 张开的手掌心里,一粒粒颗粒分明之物却瞬间攫住了所有人的目光——那绝非饱满晶亮的新米,而是一把颜色黄褐发暗,带着霉点的陈米! “霉变的陈粮!”武松的声线陡然拔高,锐如鹰隼的双眸瞬间迸射出震惊与怒意,“这可是运往京城、供给千万人口腹的漕粮!竟敢用这等发霉腐朽的陈粮抵充?还有,这大晴的天,河上无风无浪,粮船凭空自行沉没?这……这他娘唱的到底是哪一出戏?” 陈粮、自沉、弃船逃亡……一连串不合常理的现象,似乎怎么也说不通 这绝非巧合!这霉变的陈粮,是有人以次充好、中饱私囊后被抓住把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沉船销赃?还是另有所图,借此挑动更深的波澜?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沉重的压抑,西门庆挥了挥手,他也想不明白。 想不明白,那就暂且不想。 大船继续沿着浑黄的汶水,艰难地向前行去。 接连几日船只缓行,两岸青山如黛,在夏末秋初的薄雾中连绵起伏。 站在微微摇晃的船头,江风带着湿润的土腥气迎面扑来,西门庆的身影笔挺如孤松,目光却失去了焦点, 心弦莫名地一颤,一股巨大的恍惚感瞬间将他攫住! 不知为何,前世那刻骨铭心的面容,带着无限的思念和深深的眷恋,毫无征兆地冲破尘封的记忆洪闸,席卷上了他的心头。 银荷……那张温婉秀美、总带着点药草清气的脸孔,清晰地浮现在眼前。离别时的眼神,是那般的不舍与担忧。 还有囡囡……他唯一的掌上明珠,那个像小粉团子般咿呀学语的女儿,睡觉时总是紧紧搂着那只掉了一只耳朵、露出里面棉絮的旧布兔子……那兔子是他亲手缝的,虽然歪歪扭扭,却是女儿最宝贝的物件。 千年时空!这四个字此刻重如泰山,压得他几乎喘不过气。 命运这双翻云覆雨手,以一种荒诞而残酷的方式,将他撕裂后狠狠掷向这截然不同的世界。 那熟悉的、温暖的屋檐下,此刻是怎样光景?银荷那孱弱的身体,是否又犯病痛,独自抱着冰冷的药瓶守在空旷的窗前? 囡囡的小床上,那缺了一小块耳朵的布兔子是否还孤独地依偎在她枕边,就像她小小的依恋?…… 这无形的、横亘千年的时空屏障,成为了这世间最冰冷、最绝望的囚笼! 妻女的一切,都遥远得如同亘古星辰传来的微光。 唯有那股锥心刺骨的思念,在这陌生的天空下,在他胸腔里无声地呐喊、冲撞,却找不到宣泄的出口,憋屈得让人窒息。 不知过了多久,身边脚步声沉稳地响起。 一个高大健硕的身影带着凛冽刚毅的气息,默不作声地走到了船头,肩与他平行而立,正是武松。 河风猎猎,吹动两人的衣袍。武松侧过脸,低沉浑厚的声音穿透风声:“二哥,你……好像藏着极重的心事?” 西门庆微微一怔,回过神来,轻轻摇了摇头,目光重新投向浑浊浩渺的河水深处,声音干涩而疲惫:“无事,不过想起些……旧事罢了。” 他的心事实在太过离奇荒谬,穿越千年的灵魂?隔世的妻女?即便是面对武松这样肝胆相照的结义兄弟,他也无法宣之于口。 这秘密,只能深埋心底,独自咀嚼这份无人能懂的苦涩。 一路顺水而下,浑黄的汶水像被巨大的力量牵引着,一头钻进了重峦叠嶂、险峻异常的蒙山山脉。 这山里的天,真正应了那句老话——小孩儿的脸,说变就变! 刚驶过一道刀劈斧凿般的险峻河湾,仿佛闯入了山神的私人领域。 刚才还碧空如洗、阳光耀目的晴天,“唰”的一声,仿佛被一张无形的巨大黑幕整个兜头盖住! 黑沉沉的铅云如同打翻的墨缸,汹涌着、翻滚着从四面八方的山巅直压下来,沉重得让人窒息。 前一息还平静如镜面的汶水,下一刻如同被无数妖魔从河床深处搅动,瞬间翻腾咆哮起来! 可这险恶的环境非但没吓住船头的几位好汉,反而像浇在炭火上的烈油,瞬间点燃了他们胸中那股不服输的豪情与野性! 这点风浪,在经历过大风大浪的他们眼中,何惧之有? “哇呀呀!痛快!痛快!”鲁智深率先爆发出一声震雷般的大笑,笑声直震云霄。 他蒲扇般的大手猛地抄起倚在船舱旁那杆沉甸甸的水磨镔铁禅杖。 只见他腰胯发力,臂膀肌肉虬结贲张,百十斤的禅杖在他手中竟似没了分量,舞动起来呼呼生风,刚猛绝伦的杖影在漫天水汽中如黑龙翻腾,搅动着风雨,气势惊人! 一旁的武松也被这豪气感染,心头一股久违的锐气涌起,忍不住低喝一声:“好!” 他也一时技痒难耐,就在方寸之地腾挪闪转,骤然拳风激荡起来,劲气四射中,近身之处连雨点都无法存身,每一招都带着猛虎出山、龙吟大泽般的沛然气势! 两位结义兄弟豪情万丈,西门庆连日积压的心绪也被这火爆的氛围涤荡开些许阴霾,胸中一股豪情喷薄欲出!当下更不迟疑,大笑一声:“算我一个,看我也打一趟快拳!” 他一个弓步前踏,稳稳扎住船板,起手便是一套行云流水、迅疾狠辣的快拳!拳影连绵,身影矫健如穿花拂柳,在风浪起伏间闪转如电!拳风破空,锐啸连连! 最后一记直捣黄龙的重拳挟带着千钧之力悍然轰出,西门庆同时吐气开声,爆喝一声:“呔——!” 喝声穿云裂帛! 就在这吐气大喝、拳势骤然收住的电光火石之间! 一个冰冷的物件,突然从他骤然收住的袖口里溜滑出来! “嗖!”的一声短促利响,带着一道冷冽的弧光,直直地坠入了下方汹涌澎湃的浑浊浪涛之中! 短刀,正是那把切牛棒骨如切豆腐的短刀! 第五十四章 水鬼巡江 汶水滔滔,浪头一浪高过一浪,仿若一头被激怒的巨兽,正肆意地宣泄着它的狂怒。 西门庆站在船头,面色凝重。 那把短刀,本是他极为珍视之物,此刻,却因一个不慎,直直地扎入了那凶猛的汶水之中。 水花扑通一下一闪即逝,连一圈涟漪都未曾惊起。 那短刀便如同从未存在过,彻底被这汶水的怒涛吞没。 “入他娘!”西门庆心头猛地一空。 然而这情绪也只持续了一瞬,转念间他面上已重新平静。 他深知,在这湍急的水流中,想要寻回那短刀,无异于大海捞针。 他无奈地摇了摇头,心中暗忖:“罢了!终究不过是一死物件!丢了……也就丢了吧!” 这念头刚刚闪过脑海—— “押司!莫急!”一声急吼声在他耳畔炸响。 张顺本就站在不远处,他身形矫健,那一身紧实的肌肉在阳光下泛着古铜色的光泽。此刻,见短刀落水,他二话不说,闪电般扯下上衣甩在船板上。 “扑通!”一声巨响,张顺毫不犹豫,一头扎进了下方那片狂澜巨浪之中。 他的身影,甫一入水,便如同投入沸锅的雪片,瞬间被狂暴的浊浪和白沫彻底吞没。那汹涌的水流似是要将他整个儿吞噬,毫不留情地冲击着他的身躯。 “张顺兄弟!不可!”武松一个箭步猛冲到船舷边缘,双手紧紧地抓住船舷,厉声嘶吼。 风卷着巨浪,水下不知隐藏着多少能够轻易将牛马撕成碎片的阴狠暗涡。 那暗涡如同一张张择人而噬的大口,在浑浊的水底潜伏着,只等猎物靠近,便要将其撕扯得粉碎。 这种时候往里面跳,这不是寻物,这是找死! 西门庆猛地扑到湿冷的船舷上,那船舷上的水渍瞬间浸湿了他的衣衫,嘶吼道:“张顺!回来!为了一把破刀拿命去赌!犯不着啊!” 回答他的,只有耳畔鬼哭狼嚎般尖啸的风声!还有浊浪疯狂地拍击着船梆。 “砰!哗啦!”那浪头狠狠地撞在船梆上,船梆被撞得粉碎,木屑飞溅,又化作无数水珠狂泻而下。 放眼望去,水面狰狞一片,哪里还有张顺的影子? 浊浪滔天,处处都是大小气泡,那些气泡在浪涛的裹挟下,此起彼伏,有哪里是人的气泡…… 风助水势,水借风威! “轰隆——!”一声惊天巨响,带着开山裂石之威,粗暴地劈开巨大的浪头,炸起漫天飞舞的、令人目眩的白色水沫和腥气。那水沫扑面而来,带着江水的寒意与腥味,让人不禁打个寒战。 西门庆的心像是被狠狠揪成几瓣!他的双手紧紧地攥着船舷,指节泛白,嘴唇微微颤抖着,双眼死死地盯着那片狂暴的水面,仿佛要将那水面看穿,寻到张顺的踪迹。 鲁智深也从船舱里钻出来,他那魁梧的身躯在狭小的船舱口显得有些局促。他出来后,便径直走到船头,眼珠如同钉子般牢牢钉死在下方那片狂暴水面。 他浓眉紧皱,脸上的肌肉微微抽搐着,嘴里低声念叨着:“张顺兄弟,你号称‘浪里白条’,可今日这浪非比寻常……可莫要出事啊……” 西门庆低吼一声,操起船舱角落那根足足丈八长的撑船竹篙。 他将竹篙扛在肩上,快步走到船头,对准了河面最汹涌处,牙关紧咬,只等那熟悉的白影一旦冒头,就将竹篙迅速递过去搭救! “我的乖乖……完犊子了……这、这才刚钦点的梁山泊防晒形象代言人……啪嚓一声,就这么……没了?”西门庆脑海里,锁灵也丧气地说道。 就在这千钧一发、人心沉入无底深渊的绝望边缘—— “哗啦——!” 离船尾足有七八丈开外的一处浪尖上!一颗湿淋淋、黑发紧贴的头颅,如同冲破水面的倔强蛟珠,毫无征兆地拱了出来! 不是张顺,还能是谁? 西门庆、武松、鲁智深,还有渔家汉子和他的婆娘,瞬间爆发出一片压抑不住的惊呼。 只见他的精赤脊背,在水下极其强韧地绷成了反弓形状。 两条长腿,在水下蹬踏、踩水、借力,竟比平日在旱地上奔跑还要沉稳灵巧。 更令人绝倒的是——他嘴里还死死叼着一条尺余长的金鳞鲤鱼!鱼尾不断甩动,又哪里挣得脱? 浑浊的浪头拍到张顺身上,竟连他的肚脐眼都没能淹没!水波只在他腰腹处胡乱纠缠。他就那样稳稳地立在浪尖之上,仿佛这汹涌的江水对他来说,不过是孩童嬉戏的小水塘。 这哪里是落水求生?分明是水鬼巡江! 那刚刚还攥着竹篙杆、紧张得手心全是汗的渔家老板,啧啧惊叹,声音带着敬畏:“这……这哪里还是个人呀……这分明……分明就是托生成人的‘水鬼’嘛!” 他的眼神中满是惊叹与崇拜,仿佛看到了世间最为神奇的景象。 转瞬之间,张顺的身影已在浪涛中几个灵活地起伏飘摇,迅捷地靠近了自家的船舷边上。 他在水中游动的姿态,如同一只灵动的海豚,轻松穿梭于浪涛之间。 “好个‘浪里白条’!名不虚传!”西门庆眼中精光大盛,豪迈赞叹脱口而出。 他一边赞,一边右臂猛地一抡,长长的竹竿精准向下猛地一探,直直地朝着张顺伸去。 水中的张顺抬头,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那白牙在阳光下闪烁着耀眼的光芒,与他那被水浸湿的黝黑脸庞形成鲜明的对比。 他单手抓住竹竿,西门庆手上发力。西门庆的手臂肌肉紧绷,青筋暴起,他咬紧牙关,使出全身的力气。 张顺那百十来斤的身体竟像被提溜小鸡仔般,被西门庆从滔滔洪水中“拔”了起来,“啪嗒”一声,单膝跪地落在船头的甲板之上。 “噗——”张顺张口吐掉了嘴里那条金鳞大鲤鱼。 大鱼“啪叽”一声掉在船板上,兀自蹦跳不休。 鱼尾拍打着船板,发出啪啪的声响。 “嫂子!劳驾!弄道酸辣口的醒酒汤!给我大哥暖暖胃!”张顺随意地抹了一把脸,那脸上的水渍被他抹得四处飞溅。他朗声朝婆娘笑道,声音中透着一股爽朗与自在。 船娘躬身捡起船板的鲤鱼,笑着去了。 张顺一转身,从后腰上亮出那柄水淋淋的短刀,甩动了一下上面的水珠,高高捧到西门庆面前。 短刀刀身闪烁着点点寒光,仿佛在诉说着它刚刚经历的惊险历程。 西门庆喉头一滚,终于抬手接过那冰冷的刀柄。 他望向张顺,喝道:“短刀再好,也不过是块死物件,没了便没了,如何抵得上兄弟你的性命?下次再不可如此鲁莽行事!” 他的语气严厉,眼中却透着深深的关切与担忧。 张顺嘿嘿嘿地憨笑起来,一边用湿漉漉的袖子胡乱擦脸,一边满不在乎地笑道:“哥哥放一百二十个心!水里这点子道行,俺姓张的天生地养,还没怕过谁哩,老天爷不收俺的,哈哈,再说这短刀……” 他眼睛再次黏在了西门庆手中的刀上,笑道:“这短刀真是……真是万中无一的好物件!若是上阵打仗没了也就罢了,但这般埋在水底烂泥里喂了王八,俺……俺心疼啊!” 他看向短刀的眼神,那是在血与火中摸爬滚打之人才能理解的深情。 西门庆心头猛地一颤。他盯着张顺那稀罕宝刀的模样,又气又好笑,手腕一翻,“锵”的一声将那柄短刀又塞回张顺的手里! “既然你也如此喜爱这刀,”西门庆的声音斩钉截铁,“宝刀应该配在真正的英雄身上!水里讨生活,这东西比长枪大戟有用得多,此刀今后就归你了,我当哥哥的,难道还舍不得送你一件傍身的家当?” 张顺愣了一下,随即眼中闪过一抹惊喜与感动。 他紧紧地握住那柄短刀,朝着西门庆深深一拜,道:“多谢哥哥!哥哥这份情谊,张顺铭记于心,定当不负哥哥厚望!” 哪个英雄不爱神兵利器?张顺是水中的豪杰,这柄短刀在水战中,简直就是为他量身打造一般。 西门庆笑着扶起张顺,道:“客气什么?对这把短刀来说,随了你又何尝不是最好的归宿。日后,还望兄弟以此刀杀尽天下贪官污吏!” 张顺狠狠一点头,红着眼眶道:“哥哥有所不知,我也曾在江州浔阳江边带着百八十号渔民讨生活,渔税、牙钱、炭例……哪一样都少不了,且官吏常借机勒索,一百条鱼倒有五六十条白白送到‘狗’嘴里,小弟心里窝着一股火啊!” 西门庆点点头,他知道张顺说的是实情。 穿越前,他就是古籍店老板,对古代渔民赋税也略知一二,后来又在阳谷县做了押司,自然知晓金堤河边打鱼人,每年承担的各类赋税徭役数不胜数,甚至每月还要按人头上交五十斤鱼作为“下河税”。 荒唐至极,这与“抢”有什么分别? 第五十五章 四两银里的猫腻 大船终于冲出了蒙山那段吞没天光的险的峡口。 与山巅平齐的铅色乌云似乎耗尽了气力,渐渐开始消散,肆虐的风雨也渐渐偃旗息鼓,变得温柔起来,只剩下淅淅沥沥的水滴从桅杆、船舷滴落。 锁灵心情似乎也好起来,在西门庆神识中唠叨:“废柴,你说这雨像不像你后世的媳妇银荷?凶起来像怒老虎,温柔起来又像雨丝挠着你的皮肤,嘿嘿……” 西门庆嘴巴一撇,心道这锁灵,怎么啥都知道,话又说回来了,后世哪家女人不是这样? 被关在后舱、忍受了许久颠簸的三匹雄壮骏马,此刻似乎也感应到了风平浪静,发出几声“咴咴”长嘶,透着急躁和兴奋。 西门庆看着天色放晴,心情为之一松。 他取了一大袋精磨的漆黑豆料,转身走向后舱去饲喂那几匹宝贝马儿。 其中那匹通体如银缎、无一根杂毛的神骏白龙马尤其兴奋。 见主人进来,它立刻亲昵地将硕大的头颅凑过来,湿热的鼻息喷在西门庆的手背上,脑袋撒娇般在他肩头蹭来蹭去,发出“呼噜呼噜”满足的轻响,长尾欢快地甩动着。 西门庆笑着揉了揉白龙马光滑坚韧的颈部肌肉,又拍拍枣红马和大黑马的马头,低声安抚着这几个暴躁又忠诚的伙伴。 这三匹马,尤其是白龙马,性子都烈的如火药桶,除了西门庆、武松和鲁智深三人能镇住它们,船工夫妇是万万不敢靠近的。 白龙马那双硕大的、温顺时如秋水,发怒时却凶光毕露的马眼死死瞪着船工时,吓得那汉子好几次险险被它一蹄子踢中,或是被森森白牙咬伤。 白龙马连张顺都不买账,上一次一口咬过来,亏得张顺身手利索材躲过去,气得他大叫:“咋啦,我这水里白龙还喂不得你这陆上白龙了?” 骂归骂,张顺还是爱极了这三匹马儿,原因很简单,他自己就是个桀骜不驯的主儿。 所以,照料这几匹烈马的职责,向来只能由西门庆、武松或者鲁智深亲自上手。 武松和鲁智深本来对张顺的了解并不算深,毕竟他新近加入,又因出身不同习性各异,平日交集言语也少。 可目睹了他在那墨浪翻滚的险河中为寻一把刀搏命拼杀后,两人看向张顺的目光彻底变了。 不再是隔阂的打量,而是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赏与认同——水里这条名副其实的“白龙”,是条顶天立地、有情有义的铮铮铁汉! 这样的人,够仗义,值得深交! 大船顺着汶水慢悠悠行了数日,浑黄的河水终于汇入了更宽阔、水色略清的大清河中。 双桅大船又沿大清河航行了七八日,穿州过府,前方终于出现了水波浩渺东平湖。 船入大湖,波光粼粼,岸线延展,视野开阔了许多。又在东平湖中摇橹荡桨前行了三日,这才终于脱离了湖面,进入了沟通济州的济水主流。 又放船数日,岸边的景致越发熟悉,众人紧绷的心弦终于放松些许——前方那蜿蜒入河的细长河口,可不就是通往府城的必经之路,绣江河口? 然而,船行渐近,前方的景象却让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绣江河口那原本还算宽敞的河面,此刻竟然拥堵得如同正月十五闹元宵的庙会! 密密麻麻的大小船只,形态各异,高的楼船,矮的篷船,宽的货船,窄的渔船……全都像被一股无形的胶水死死粘住,前船的后梢几乎要顶到后船的脑袋,首尾相衔,层层叠叠,水泄不通,硬生生沿着弯弯曲曲的河道排出去好几里地!目光所及,根本看不到河口的尽头! 最要命的是那段天然形成的瓶颈处,河面骤然收束得仅余七八丈宽窄,活像卡住了这条水脉的咽喉! 这段狭窄水道全靠两岸无数赤膊的纤夫,如同一群渺小却背负着山岳的蚂蚁,喊着苍凉悲怆的号子,一步一叩首,艰难地一寸寸拖拽着深陷泥淖的船队往前爬行! 岸边上,几十号纤夫穿着破破烂烂、几乎难以辨清颜色的统一号坎儿,三十个人被一条长长的、油光发亮、浸透了桐油变得格外沉重勒人的粗大麻绳捆成一串儿!犹如戴了沉重枷锁的苦役囚徒。 领头的那个,精瘦黝黑如干柴,脖子上挂着一个磨得锃亮的铜哨子,正叉着腰吆五喝六——这便是掌控这队纤夫的“把头”。 张顺毕竟江湖经验丰富,懂得水面上的规矩。 他脱了鞋子,利落地跳下自家船只,小跑着去找那把头打探价钱,准备雇人拉纤。 一打听,那把头眼皮也不抬,伸出四根指甲缝里嵌满黑泥的手指头晃了晃,开口就要价: “这趟道儿,三十人一队,拉一宿纤,四两雪花官银!一分不多,一分不少!概不赊账!” “四两?!”张顺饶是心里有准备,这价格也忒狠了点,几乎是寻常年份中等农户大半年的开销! 那把头见他皱眉,倒也不急,反倒像是“讲道理”似的,掰开自己那四根枯树枝般黝黑的手指头,慢悠悠地算起账来:“这位小哥莫嫌俺黑心。您看这四两银子呀——官家孝敬一两,运河衙门那帮爷一两,匀出五钱打点沿途那些‘鬼差’的嘴,免得他们寻咱的晦气!剩下咱们这三十个卖力气的苦哈哈,分那一两五钱,您算算一人到手的能有多少?也就……啧,够换几个糙面馍馍,塞塞肚子罢了!” 这么一算,真是算得清清楚楚,道得明明白白,四两银子剥皮剔骨,被榨干了每一滴油水! 合着四两银子,经过层层盘剥,真正落到三十条汉子拼死拼活干整整一夜,冒着巨大风险拉纤卖命的钱,平均下来每人手里能握住的铜板,也就只够买几个最粗劣的黑面馍馍,勉强糊口不死! 张顺听得火冒三丈,只觉得一股邪气直冲天灵盖!他这火爆脾气哪里还能忍? 口中“嘿”了一声,撸起湿袖子露出结实的胳膊,迈步就要上前揪住那把头的领子跟他“理论理论”! 一只大手却按住了他的肩膀。 西门庆目光沉沉地扫过岸边那群衣衫褴褛的纤夫,又掠过把头那副看似无奈实则贪婪的嘴脸,最后缓缓摇了摇头,发出一声几乎不可闻的沉重叹息。 他的声音低沉而疲惫,带着一种洞悉世情百态的无奈与愤怒:“苛捐杂税,贪官污吏,层层盘剥,如同附骨之蛆,敲髓吸脑!这官道的根子上早就烂透发臭了,剥了一层下面还是蛆虫!走到哪里不是这样?吵破了喉咙,撕破了脸皮,又有何用?徒然浪费口舌气力。” 忍痛!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西门庆示意,张顺咬着牙,将四两沉甸甸的雪花银硬塞给把头。 那把头掂了掂分量,脸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他把银子揣进怀中内袋,随即拿起颈间悬挂的铜哨子,腮帮子高高鼓起—— “瞿——!” 一声尖锐凄厉的哨音猛地撕裂凝滞的空气!哨声回荡在拥挤喧嚣的河口,瞬间压过了嘈杂的人声水响! 岸上,那三十个早已麻木不堪的纤夫闻声,如同被皮鞭狠狠抽打了一下。 纤夫们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喉中发出压抑的闷哼,齐刷刷地弓起布满擦伤和被麻绳勒出深深血痕的酱紫色精瘦脊梁骨! 有纤夫登上双桅大船,穿绳抛下,系好绳结,向船下一众纤夫大喊:“得了,弟兄们拉起来!” 纤夫们动了,背着粗大的纤绳,人人脖子上青筋直冒,一步步迈步向前。 打头的老纤夫带头唱起纤歌来: 嘿——哟嗬!脚蹬石头嘛! 嘿咗!嘿咗! 手扒黄沙哟——! 嗨呀!嗨呀! 妹儿听哥说啊—— 哟嗬嗬——! 肩膀磨成猴屁股咧! 嗨呀嗨! 领:背心晒脱乌龟壳哟! 众合:嘿咗!谁疼我! …… 沉重的绳缆勒进皮肉,巨大的拉力骤然传来,纤夫们全身的骨头似乎都在呻吟。 就在西门庆等人屏息注视着这凄苦沉重的一幕时—— 蓦的! 一声粗野狂妄、跋扈嚣张、充满嘲讽意味的大笑,如同利锥般毫无征兆地从不远处一艘装饰华美、雕梁画栋的三桅楼船上层甲板上炸响! 张顺和武松尚在皱眉分辨这突兀刺耳的声音从何而来时—— “嗯?!”站在船头、面朝堤岸的鲁智深却是脸色骤然剧变! 那张原本豪迈的大胡子脸瞬间如同覆盖了一层寒冰,浓密如戟的虬髯根根似乎都倒竖起来! 他猛地提起身旁倚靠的水磨禅杖! 铜铃般的豹眼瞪得滚圆,仿佛要喷出实质的怒火,浓眉紧锁,森冷的煞气如同飓风般从魁梧的身体里席卷而出!他声若闷雷,饱含着浓烈到极致的杀意: “这声音……直娘贼!难道是高衙内那死贼鸟……也跑到东平府来了?” 第五十六章 高衙内来啦! 日头像团烧红的烙铁悬在头顶,麻绳在晒得滚烫的青石板上拖过,烙出一股刺鼻的焦煳味儿。 三十条背脊被晒成酱紫色,弯得像绷紧的弓,每一步踩下去,成串的汗珠子砸在烫石板上,“滋啦”一下,腾起缕缕细白烟。 鲁智深手握禅杖,西门庆和武松问道:“哥哥,方才那笑声是谁?” 鲁智深还未回答,三桅楼船上又传来一阵阵调笑声…… 鲁智深深吸了一口气,郑重道:“洒家听着这声音……酷似汴京城里的高衙内!” 武松咧嘴一笑:“大哥定是热糊涂了!那高衙内何等金贵身子,怕是连汴京城外的尘土都不肯沾,怎会跑这小小的东平府来吃这份风尘苦?” 西门庆也摇头失笑,他静默地注视着岸上那些累瘫的身影,片刻,他对张顺道:“兄弟,取一贯钱,分给这些苦哈哈。” 张顺应了一声“得嘞哥哥”,立刻利落地跳下船,怀中掏出一贯沉甸甸的铜钱,走到纤夫们中间。 他并非随意抛洒,而是走到每个纤夫面前,将一小摞铜钱签收交给他们。 张顺回身一指船上,笑道:“回头喝口酒解解乏,哥几个今日辛苦了,我家大官人赏你们的!” 纤夫们纷纷大喜,朝着船上的西门庆作揖致谢。 西门庆清楚,张顺分下去的一贯铜钱,分摊到这三十条汉子头上,每人所得也不过三十来枚铜板。 从内心中,他是很同情这些纤夫的,不只是“四两银”中的猫腻,更是制度上的残酷剥削。纤夫多来自承担“夫役”的自耕农、佃农等下等户,而按照制度,乡绅富户是无需承担这种徭役的。 下等户需轮流充任“耆长”“弓手”等职役,负责本县治安、催税,若同时被征为纤夫,则面临多重徭役叠加,耽误了家中农时不说,一家人生计怕都成了问题。 西门庆打赏的这一贯钱,也许能在他们在明日清晨的市集上换几个粗粮炊饼,运气好的话,还能再喝一小盅劣酒,仅此而已。 然而,正是这点微薄的“仅此而已”,像一根冰冷的针,狠狠刺入了西门庆的心房。 铜钱…纤夫们缺钱,妻子潘银荷呢?那城里的医院重病监室,那才是个吃人不吐骨头、日耗金流的无底洞!每日各种花费流水般淌出去,便是一座银山也撑不住…… 一股尖锐的、绞拧般的疼痛蓦地从心脏深处扩散开来,瞬间席卷了四肢百骸。他身形微不可察地晃了晃,手下意识抓紧了冰凉的船舷护栏。指尖感受着木头的坚硬和粗糙,仿佛唯有如此,才能抗衡那种被无形巨兽啃噬的吞噬。 神识中,锁灵声音像一串跳动的银铃,嘻嘻笑道:“你这糊涂郎君,瞎担心个什么劲儿?那方价值连城的‘李墨’和那块碧绿欲滴的小印章头前儿就上了香港拍卖会!哗啦啦一阵竞价落槌,那银钱,啧啧啧,估摸着撑上几个月光景是绰绰有余啦!” 西门庆紧绷的身体微微一颤,问道:“那…她们娘儿俩…身如何?可还……平安?” 锁灵在神识里发出“嘿嘿”两声促狭的笑:“她们俩过得好不好嘛…啧啧,这可不好说啦。全仰仗着你这位顶梁柱,能不能在外头多挣些黄白之物回来续命咯!你呀——” 她拖长了调子,轻飘飘地提醒道,“东平府城可比阳谷县大多了,嘻嘻,你这次一边应试,也别忘了杀几个贪官玩玩哦!” 西门庆的嘴角顿时撇了下去,在黑暗中露出一抹难以言喻的苦笑。 贪官?岂是路边的白菜萝卜,想拔就拔?大官小官,城内城外,贪官往往并非一人,而是上下盘根错节、狡兔三窟、深藏高府,一个个比泥鳅还滑溜,想找到并干净利落地除掉一个,谈何容易? 这妮子站着说话不腰疼! 夜色已浓,天空如巨大的砚台倾倒出墨汁,深沉得化不开。 “三位哥哥,岸上凉快些,坐这里吃酒解乏!”张顺在一处靠着闸口边的简陋酒肆外,早已占了张临河的油腻方桌,提着酒坛招呼。 鲁智深挥了挥蒲扇般的大手,驱赶着嗡嗡不断的夜蚊,当先一步“噔噔噔”走下跳板。 西门庆和武松也踱步下船来到酒肆,张顺麻利地筛满几大碗浑浊的村醪。 沉闷的酒碗碰撞声、鲁智深粗嘎的抱怨声、酒肆中其他人低低的交谈声混杂一片,时间仿佛也被这粘稠的夜色拖慢。眼看酒坛将空,已近子时,四人正准备起身离开这张油腻方桌。 “救命啊——!放开我!” 一声凄厉、尖锐到足以刺破耳膜、撕裂长夜的女子呼救声,毫无征兆地响起。 听方向,呼叫声正来自闸口前方官道! “噌!” “嗯?!” “贼鸟!” 四道身影几乎同时站起身来。 官道之上,月色惨淡的光晕中——七个八个壮硕如牛的大汉,正连拉带扯、连推带搡!将一个拼命挣扎呼救的年轻女子往码头方向拖拽! 那女子发髻散乱,衣衫被扯得凌乱不堪,踢打着,撕咬着,却被那几条壮汉死死钳制,尖厉的哭喊在空旷的夜道上传出老远。 几乎就在同一瞬间,码头岸边一艘巨大的三桅楼船上,“哗啦”一声推开了一扇雕花的舷窗! 一个眼神轻佻浮浪的富家公子哥儿弹出身来,兴奋地拍着巴掌,尖笑道:“哈哈哈……叫,使劲儿叫!把那小野马给少爷我弄上船来!今夜在河上玩一出‘浪里红’,少爷我还是头一遭!妙啊,妙!” 那副嘴脸,那股腔调,那淫邪的神态……在船上灯火的映照下,暴露无遗! 鲁智深脸色剧变,压着嗓子从牙缝里挤出一句:“操!这狗叫唤……居然真是……真是高衙内那狗贼!” 西门庆、武松、张顺同时“噌”地弹了起来! 女子又哭喊大叫起来,声音越来越嘶哑…… 眼看着这一切,岸边泊船的、酒肆内外乘凉的、路过讨生活的船夫、苦力,纷纷聚拢过来。 嗡嗡的议论声如同蜂群响起: “官家抓人吧?” “不像啊,好生生的闺女……造孽啊!” “那船上的公子看着来头不小…” “作死么!快闭嘴!” 那领头的大汉眼见人群聚集指戳,眼中凶光大盛! 他猛地从腰间抽出随身携带的腰刀,手臂一挥,刀尖在惨淡的月光下划过一道慑人的寒弧,厉声暴喝:“看什么看!官家拿办逃犯,奉的是殿帅府密令!哪个不开眼的泼贼敢在此聒噪?嫌命长了?想吃牢饭尝尝夹棍滋味的,只管上前一步试试!” “殿帅府”三个字如同滚油里滴入冷水,瞬间在人群中炸开! 那几个脸上还带着不平之色的汉子,闻言浑身剧震,像是被毒针扎了一下,脸上血色“唰”地褪尽,惊惶地互看一眼,脚步悄悄地向后挪动,唯恐被牵连半分。 码头上的船夫苦力们更是被这吓得魂飞天外,原本还在小声议论的声音戛然而止,只剩下粗重的呼吸和夜风的呜咽。 在这强权即为法度的世道,“官”字当头,寻常百姓便是砧板上的鱼肉,沾上了边儿,不死也要脱掉几层皮!现场气氛凝重如铁,被这官威压得噤若寒蝉,落针可闻! 鲁智深的胸膛剧烈起伏,如同风箱拉动! 他与林冲情同兄弟,林冲因高衙内调戏林娘子而家破人亡,如今眼看又一个活生生的姑娘要被糟蹋,这深仇大恨瞬间烧穿了最后一分理智! 什么身份,什么强权,什么后果?鲁智深才不吃这一套,瞬间统统抛到脑后! “直他娘的贼撮鸟!腌臜王八羔子!洒家见不得这等人间腌臜勾当!给我——滚开!” 一声爆吼,宛如惊雷炸响在码头! 吼声未落,他庞大的身躯如遭重锤弹射,猛地暴起! 宽大的僧袍“呼”的一声鼓胀起来,如同充气的风帆!他双臂肌肉虬结贲张,那条碗口粗、重逾六七十斤的浑铁水磨禅杖,被他双手紧握杖尾,直向那群大汉砸去! 两个正拖拽着少女手臂的黑衣蒙面大汉根本来不及反应,便如两颗被掷出的破麻袋,“砰砰!”两声闷响,被狂暴的禅杖劲风扫中了腰肋! “呃啊——”“噗——!” 两声压抑的短促惨嚎伴随着骨裂的脆响! 两个壮汉离地飞起,口喷鲜血,在空中划过两道歪斜的弧线,“扑通!扑通!”先后砸落在数丈开外的冰冷河水中,溅起巨大的水花!只剩下汩汩冒泡的水面! 剩下的几个蒙面大汉被这霸道无匹的袭击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撒手就想逃跑,连拖拽少女都忘了! 大船上原本得意扬扬的高衙内被这突然出现的变故惊得一个趔趄,待看清那锃亮光头和挥舞的巨大禅杖,立刻厉声尖叫起来:“血头陀……血头陀你死哪去了?给老子剁了那颗贼秃瓢拿来,本衙内要拿来当夜壶!快!” “小事一桩……”那豪华楼船的阴影之中,一道血褐色的身影刷刷两声拔出两把戒刀来,大鸟般一跃下船,直奔鲁智深而去…… 第五十七章 恐怖的水鬼 手持双刀,直奔鲁智深而去的,是一个头陀打扮的汉子,但浑身上下透着诡异! 他穿着一件血色僧袍,腰间系着条兽筋鞣制的暗红色带子,头上一圈铜箍,一双眼睛在黑暗里亮得瘆人! 此人正是高衙内豢养的顶尖杀手,人送外号“血头陀”! “秃驴休要伤我大哥!”武松见鲁智深遇袭,他虽手无兵刃,反应却快到极点,低喝一声,右脚如钢鞭般猛然弹出,踢飞一张厚重的长凳! “呜——砰!” 长凳应脚离地,如同攻城撞木,带着沉重的呼啸声,角度极刁砸向血头陀! “咔嚓!咔嚓!嚓啦——!” 血头陀人在空中,对砸来的板凳看也不看,手中双刀轻描淡写地向外一划! 长板凳在两道清冷的刀光掠过下,瞬间被凌空斩断成三截。 但血头陀身形未受半分阻滞! 他脚尖在一块飞溅的碎木上轻轻一点借力,身影如鬼魅般再次加速!手中两柄戒刀再次划出,刀光“嗤啦”一声斩在酒肆的门柱上! 那碗口粗细、用土坯和稻草混合垒砌的门柱,竟如同脆嫩的竹笋,被这凛冽刀锋硬生生削断……随后,又直冲着武松冲去! 就在这电光火石的紧要关头——西门庆依然稳稳坐在那张油腻的方凳上,身体如同磐石! 只有紧紧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和额角暴突跳动的青筋,暴露了他正在承受怎样的风暴! 因为——夜已子时! 那深入骨髓、如同千万条毒虫噬咬、万千根烧红的钢针刺扎的剧痛,正准时准点、如同地狱的钟声般在他身体里轰然爆发! 他仿佛能听到自己经脉根根扭曲断裂的呻吟!每一寸皮肉都像是在被无形的钝刀凌迟…… 但他只是死死坐着! 右手看似随意地搭在桌沿,实则五根手指的指尖,已经深深抠进了厚厚的松木桌角之中! “三弟当心!” 鲁智深刚刚稳住了因狂暴一击而有些紊乱的气息,猛见武松被两道致命刀光逼得连连后退,几无还手之力,惊得他目眦欲裂,急急回救武松! 浑铁禅杖在空中抡起一道令人心悸的巨大弧形朝着血头陀的后背悍然砸落! “呼——轰隆!” 禅杖裹胁着万钧之力,悍然砸下!血头陀似乎脑后生眼,甚至没回头,就在千钧一发之际,他那扑向武松的诡异身躯在空中竟如蛇般一个不可思议的扭动! “轰隆!” 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鲁智深的禅杖狠狠砸空,狂暴的劲力尽数宣泄在码头坚实无比的厚厚青石板上,一个脸盆大小的凹坑骤然出现。 石屑弥漫中,鲁智深心中警兆狂鸣! 只见那血头陀鬼魅般的戒刀,竟顺势贴着沉重的禅杖长杆反削而上,如同跗骨之蛆,直取鲁智深握杖的双手! 鲁智深惊得头皮发炸! 对手刀法之快、之狠、之奇远超预料!他狂啸一声,运足力气向后猛扯禅杖格挡,试图用厚重的禅杖杆身,挡住削腕的刀锋! “锃——!哧啦!” 一声刺耳欲聋的金铁剧烈摩擦刮擦声爆响!随即是更加令人牙酸的、如同撕裂皮革的切割声! 火星再次如同熔岩般炸裂喷射! 映照着两张近在咫尺的脸——鲁智深那难以置信的惊怒脸庞和血头陀那没有丝毫表情的枯槁死人脸! 火光乍亮即逝,鲁智深只觉手中禅杖月牙铲刃的位置陡然一轻! 借着尚未完全熄灭的火花光芒看去——他那精铁打造的月牙铲头的一半,竟被那对看似轻薄的刀刃硬生生削断! 断口光滑如镜面! “嘶——!”一股寒气瞬间从鲁智深脚底板直冲天灵盖,急忙撤身倒跃,拉开距离。 血头陀逼退鲁智深、震慑武松,也不过是兔起鹘落间完成。 “莫管那几个乡巴佬了,把那姑娘给本衙内抓回来!哈哈!”三桅楼船上,传来高衙内的尖叫声! 几个高衙内的手下,也不顾那女子撕心裂肺的哭喊挣扎,连拖带扛地拽着她,如同拖着一个布口袋,飞快地沿着那搭好的跳板奔上了高大的三桅楼船! 女子凄厉绝望的哭喊声,逐渐被厚重的船体隔绝…… 血头陀收刀而立,枯槁的脸上毫无波澜,只有那对深陷在阴影里的眼睛闪烁着幽幽冷光。 他戒刀轻抬,刀尖遥遥虚指向面色铁青的鲁智深和武松,嘶哑着声音道: “能在佛爷这两把戒刀下保住两颗狗头不落…算你二人命大!若再有下次……”他那死寂的目光在二人脖颈要害处缓缓掠过,不带一丝温度,“……定剁下来,做公子船上的酒器!” 说罢,黑影一闪,如同一片被风吹起的破败血袍,几个诡异的纵跃,便消失在那高大巍峨的楼船之上,隐没在跳板尽头幽暗的入口里。 “哇呀呀!气煞洒家也!” 眼睁睁看着那高衙内的大船在视野中嚣张地蠕动,看着那可怜的姑娘被拖入淫窟,鲁智深气得几乎咬碎钢牙! 他狂吼一声,如癫如狂!一股无处发泄的冲天怒气直冲顶门,抬脚对着旁边一块完好的青石板狠狠跺下! “砰!咔嚓!” 一声闷响伴随着清晰的碎裂声,那足有数寸厚的青石板竟应声四分五裂! 这一脚之力,尽显其滔天怒火! 西门庆双目圆睁,他脸上因剧痛而产生的扭曲瞬间被一种冷酷到了极点的决绝! 龙鳞反噬,终于熬过去了! 他猛地一咬牙,豁然起身,一步就跨到张顺身侧,将他拉到极近处一阵低语。 张顺频频点头,眼睛慢慢亮了!一抹混合着兴奋、嗜血和搞事的笑意瞬间爬满了那张精悍的脸! 一声无声的水花溅起! 张顺如同一头矫健的海豚,头下脚上,以一个极其标准又迅猛的姿态,悄无声息地扎进了运河中。 码头嘈杂,船行缓慢。 众人尚在望着那缓缓移动的楼船只能摇头嗟叹。 突然—— 在靠近那艘三桅楼船近岸一侧的水面下方,仿佛有一道细微的白练一闪而逝,无声无息贴上了三桅大船最要害的位置——龙骨! 船底的河泥中,张顺左手五指如钩,死死抠进一处微微凸起的船板缝隙,借力稳定身体,右手探入靴筒中,“锃”地拔出一把短刀, 这正是西门庆不久前才赠予他的利器! 手臂肌肉瞬间坟起,所有的力量在这一刻凝聚于刀尖! “噗嗤!嘎吱…嘎吱嘎吱…” 张顺手腕猛力一旋!那锋利无匹的刀尖如同凿冰锥般,狠狠扎进足有半尺多厚的船底板!初入时如同刺入腐朽皮革的沉闷声响,紧接着便是令人牙酸的、木头被强行剜开、撕裂的刺耳声音。 刀刃在巨木中旋搅,如同切豆腐一般。 手腕极速而有力的一圈拧转!仅仅一个呼吸间! 一个拳头大小、边缘参差不齐的窟窿,赫然成型! 浑浊冰冷的河水瞬间找到了宣泄口,如同找到了堤坝缺口的洪水,带着“汩——!”的沉闷涌流声,疯狂地向船舱内部倒灌! 没有丝毫停留!张顺拔刀,身影在水中只是极其轻灵地一扭一滑,便如同鬼影般悄无声息地换到另一处空骨位置! “噗嗤!嘎吱!噗嗤!嘎吱!噗嗤!嘎吱!……” 水下闷响与令人心悸的木头呻吟接连响起!刀锋如同毒蛇的獠牙,每次扎入都伴随着水流疯狂倒灌的绝望嘶鸣! 张顺的动作又稳又快!力量运用得精准无比!专挑船底结构的关键点、龙骨附近的薄弱处下手! 这把短刀,在他手中成为了最精准高效的“开罐器”! 短短七八息的功夫!如同恶蛟般的白线在水下围绕着船底要害急速穿梭! 七八个碗口大的窟窿,像是狰狞的伤口,瞬间涌入浑浊的河水…… “不好啦——!漏水啦!后……后舱被、被凿穿啦!船底破啦——!” 大船上,几乎在第一个窟窿形成的瞬间,恐慌如同瘟疫般瞬间炸开! 凄厉变调的尖叫从底舱直冲甲板,如同引爆了一颗无形的炸弹! “天神爷爷啊,这……谁能凿穿这么厚的木舱?……”大船上顿时炸了锅!惊恐的尖叫划破夜空! 高衙内那张油头粉脸瞬间煞白如纸,指着水里跳脚大骂:“死人啊!下去!快下去给本衙内堵住啊!” 几个会水的护卫扑通扑通往水里跳,抢了条小船玩命往漏水的大船划。 就在这时!更邪乎的一幕让码头上所有看客汗毛倒竖! 借着大船上晃悠的灯笼光,只见挨近三桅楼船的河面上,“哗啦”一声拱起一个怪影! 浑身涂满墨绿色的河泥,烂水草缠成恶鬼似的头发盖住半张脸,只露出两只黑洞洞的眼睛…… 那东西猛地仰起脸,喉咙里发出阵阵不似人声的,婴儿夜啼般凄厉尖锐的哭嚎! “水鬼!水鬼索命来啦——!”有人当场吓尿了裤子,连滚带爬往后退! 西门庆脑子里,锁灵笑得直打跌:“噗哈哈哈!本姑娘算看明白了!‘浪里白条’这名号啊,精髓全在那个‘浪’字上了!这扮鬼吓人的本事也是一浪接一浪啊!嘻嘻!” 第五十八章 “攀附之灵”苍耳 月黑,风高。 浑浊的河水在夜幕下呜咽着流淌,河面升腾起丝丝缕缕的雾气,将一切都笼罩在一片阴森迷离之中。 那三桅楼船歪斜的身影倒映在河面上,呼喝叫嚷声远远传开,何其诡谲阴森。 “桀、桀、桀……” 河面阴影中,水鬼发出几声幽咽凄厉的啼哭!那声音仿佛是从九幽地狱深处传来,每一声都裹胁着无尽的阴冷。 水面很快复归死寂,只余下哗哗的水流声,可这声音在此时听来,倒像是无数冤魂在窃窃私语,愈发令人心慌意乱。 “啊——!” 护卫着高衙内、刚刚从楼船上放下不久的那艘小船,突然毫无征兆地剧烈摇晃起来!船身像是被一只无形的巨手肆意摆弄,左右剧烈晃动。 船上的护卫们丝毫没有预料到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只来得及发出一声惊叫,身体便彻底失去了平衡。 他们在船上东倒西歪,手中的兵刃也哐当哐当地掉落一地,在这寂静的夜空中显得格外刺耳。 在所有人惊骇欲绝的目光注视下—— “哗啦——!哗——轰!” 水花冲天而起,小船以一个极其诡异的角度,瞬间倾覆过来!船板断裂的声音像是骨骼折断的脆响,在这黑暗的河面上回荡。 就在那翻覆的船底浪花中,一道模糊不清的身影一闪而过,唯有一双幽绿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诡异的光芒,旋即彻底融入墨色的河水,再不露一丝踪迹。 那惊鸿一瞥的残影,成了船上许多人终生的噩梦。 “鬼!水鬼来吃人了啊!”一名家丁撕心裂肺地尖叫,双腿一软直接瘫坐在湿滑的甲板上,裤裆处迅速洇开一片湿痕。 “护……护住衙内,快围成圈!别让那鬼东西上来!”几个稍微镇定点的护卫,颤抖着拔出兵刃,可那握兵刃的手却抖得厉害。 被众人簇拥在中央的高衙内,一张胖脸白得像一张宣纸,嘴唇也在不停地颤抖着,想要说些什么,却又因为恐惧而发不出完整的声音。 楼船底舱漏水,船身倾斜角度越来越骇人了。 冰冷的河水已经彻底漫过小半个底舱,在舱内肆意流淌,正迅速朝着舱门爬升。 嘎吱吱木头的断裂声不绝于耳,船身像是随时会从中断裂,发出痛苦的呻吟。 高衙内挥舞着胖手,嘶哑大叫:“废物,统统都是没用的饭桶!平时吃爷的喝爷的,关键时刻屁用不顶!连个水鬼都对付不了!” 他一边骂,一边手指几乎戳到离他最近那个护卫的鼻尖,那护卫被吓得往后一缩,却又不敢躲开太远,只能硬着头皮承受着高衙内的怒火。 那护卫的脸因为羞愧和恐惧涨成了猪肝色,眼中满是委屈和无奈,却连大气都不敢喘,只能低着头,任由高衙内责骂。 血头陀上前一步,叫到:“衙内,快叫后面的楼船上来接应!” 神神鬼鬼的东西,谁不怕? 高衙内额头的青筋根根暴起,大叫:“灯……灯号!快!叫后面跟着的那艘船立刻给老子滚过来!老爷我要是掉根汗毛,船上所有人家小全部抵命!剁碎了喂狗!” 一个离灯笼最近的护卫,慌忙扑过去拿起蒙着防风布的大号灯笼,疯狂地摇晃起来。 那灯笼在风中摇晃着,发出微弱的光亮,在这漆黑的夜空中显得如此渺小。 “看!那边有灯!有回应了!”片刻之后,血头陀叫道。 夜色中,又有一艘楼船破浪而来,只是船身稍小。 远处,那楼船迅速靠拢过来,船头劈开河水,溅起一片片水浪。 小号楼船很快抵近,两船相隔不到一丈。 “砰砰”几声闷响,两块厚重跳板被人手忙脚乱地搭在了两条船之间狭窄的缝隙上。 架在翻涌的河水之上,如同通往未知深渊的窄桥,看着就让人胆战心惊。 “衙内!快!快过船!”血头陀叫道。 他几乎是连拖带拽地架起了高衙内,高衙内那肥胖的身躯此时却显得格外沉重,仿佛所有的力气都被刚才的恐惧给抽走了。 高衙内一步三滑,心惊胆战,几乎是爬着挪过了那两块在风浪中吱呀作响的木板。 每一步踏在湿滑的木板上都引发出高衙内杀猪般的怪叫,那声音在这寂静的夜空中格外刺耳。 他的脚好几次险些滑落河里,每一次都吓得他脸色更加苍白,嘴里不停地念叨着:“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别让我掉下去啊……” 血头陀则一边紧紧地搀扶着高衙内,一边大声地催促着后面的护卫:“快点,都跟上,别磨蹭!” 护卫们小心翼翼地跟在后面,手中紧紧地握着兵刃,生怕一个不小心就掉进那冰冷的河水里。 远远站在岸边阴影里的西门庆,如同一尊冰冷的石雕。 他目睹着这混乱、惊悚的一切,脸上没有任何情绪波动,眼神死死锁定在那狼狈不堪的高衙内身上。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似乎是在嘲讽着高衙内的狼狈,但那笑容却转瞬即逝,取而代之的是一脸的凝重。 他眉头微不可察地蹙紧——这高衙内乃汴京城赫赫有名的地头蛇,向来在东京作威作福,若无天大的事驱使或者有巨利可图,他怎会如此不辞劳苦,千里迢迢跑到这东平府来? 这不合常理!一股强烈的不安感,像冰冷的河水漫过脚踝,悄然爬上他的背脊。 这纨绔恶徒现身于此,绝非什么风花雪月游山玩水,其背后必然藏着不可告人的图谋! 这图谋是什么?为何而来?是针对他西门庆?还是针对这东平府?又或是…… 就在这念头电闪而过的瞬间,他脑海中,锁灵的声音嬉笑着响起: “喂废柴!瞧你那皱着眉头的傻样,是不是好奇那只从汴京爬出来的胖蛆虫,巴巴地跑到咱们这穷乡僻壤来干嘛呀?” 她声音里带着一丝恶作剧般的诱惑,“是不是心痒难耐?想知道?嘿嘿……本姑娘有办法哦,保管知道的清清楚楚,你可想知道?嘻嘻!” 西门庆很是惊诧,心中意念流转,问道:“少卖关子,你有什么办法?” 锁灵发出得意的“咯咯”笑声,如同小狐狸甩动着蓬松的尾巴:“啧~瞧瞧你这急性子!人家还没说条件呢!想知道?非常非常想?这事儿……对你来说,很紧要咯?” 西门庆肃然说道:“当然紧要!若能寻得良机宰了他,不仅仅是为民除去一个巨害,更能这世间的污秽也能少上一分!” “说得好!”锁灵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兴奋和鼓舞,竟毫不掩饰地拍手称快起来,“对头!宰了这条蛆虫,本姑娘给你记一大功,功效嘛……算你干掉了……嗯,算你干掉一个五品顶戴的贪官官!够分量吧?” 西门庆眼神一凛,五品官……他默默点头。 忽然,他胸口的龙鳞锁猛地一烫,锁灵急叫:“废柴,快把锁亮出来,本姑娘帮你一把!” 西门庆扯开胸前衣襟。 只见那狰狞龙口处,伴随着一声如同熟透豆荚爆开的“啵”声轻响,一枚浑身长满细密倒钩的褐色小东西,竟然从龙口中凭空弹出! 那是一枚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有些丑陋的……苍耳籽! 那苍耳籽轻飘飘飞出,不偏不倚的、精准无比地粘在了高衙内锦袍下摆,一处极不起眼的位置! 苍耳籽,正是秦风被龙鳞锁吞噬后所化的药材种子。 西门庆惊疑:“你不是说不能直接动手杀人?怎么又派出这东西……” 锁灵哼了一声:“谁说杀人了?不过送他一件小‘挂饰’罢了~” “苍耳?秦风这药材?还能这样用?” “笨死了!让秦风那老油条自己跟你讲!”锁灵没好气。 西门庆念头刚起,甚至还没来得及在心底呼唤。一个小心翼翼、带着十足谄媚的声音,便在他神识里响了起来—— “主……主……主公!小……小的秦风,小的……小的这点微末本事,实在、实在是不值一提,不敢在主公面前献丑……” 那声音哆嗦着,像是激动又像恐惧,接着说道:“小的虽然一无是处,但论起这‘攀附’之道的造诣,小的……小的在万草之中,绝对是对于无二,嘿嘿……” 他发出一阵猥琐的干笑,谄媚道,“主公您……您细瞧刚才弹出去的那粒宝贝苍耳啊!这……这可不是普通的凡间野草籽!它被龙鳞锁淬炼过,是通了灵的‘攀附之灵’!就跟……就跟小的当年依附权贵一样,认准了目标,那可真是……黏性如髓似胶,粘上了就……就扒拉不下来!” 这秦风喘了口气,声音里充满了邀功的窃喜:“现在啊……嘿嘿,它可就在那高衙内的裤裆附近……呸呸……衣摆内侧安家啦!只要它粘在那人身上,那人方圆三丈之内的任何响动、言语……哪怕是他放个屁,小的……小的都能听得那是真真儿的!回头,小的必定分毫不差地吧听到的,统统禀报给主公您知晓!” 原来是窃听!西门庆心头豁然开朗! 这“苍耳籽”竟是一件匪夷所思的“窃听法器”!原来……这就是所谓“攀附之灵”的妙用! 这样说来,蛇莓、、虎掌草、蒲公英、两面针……又能有什么妙用呢? 第五十九章 一!二!三!四! 水面上的混乱还在持续。 那艘被高衙内放弃的三桅楼船倾斜速度加剧,转瞬间就有半边倾覆在水中。 惊魂稍定的高衙内,抹了一把脸上的冷汗,似乎想起了什么关键事务,肥手猛地一指三桅楼船,对着手下气急败坏的大吼,:“快!快他娘的!去舱里!把……把刚抢来的那个小娘皮给老爷我抬过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混杂着不甘和急色的贪婪光芒。 两个家丁闻言连忙踏过跳板冲回楼船。片刻,两人便连拖带扛地把那名女子从船舱中拖了出来。 那女子手脚被牢牢捆住,嘴里结结实实塞了麻核,只能发出绝望而愤怒的“呜呜呜……”声。 她奋力挣扎着,身体极力挣扎,绷得如同拉满的弓弦,但一切只是徒劳。 两个家丁粗暴地抬起她,一人架着她蹬动的双腿,一人勒紧她的上身,就那样摇摇晃晃、步履蹒跚地朝着架在两船之间的跳板挪去! 跳板悬空在河面之上,桥下便是那深不见底、黑幽幽的河水,河水打着漩涡,似乎在等待着猎物的降临。 眼看他们就要移动到跳板中央,距离对岸的安全船只剩最后几步。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哗啦——!轰! 河面突然水浪冲起,如同一头愤怒的蛟龙从水底窜出。 一道鬼影破水而出,那身影浑身沾满污泥,散发着一股腐臭的气息。 他伸出满是污泥的大手,一把死死扣住女子的脚踝,狠狠往下一拽! “啊——!水鬼吃人啦——!”高衙内亲眼目睹了这宛如地狱景象的一幕,他的双眼瞪得老大,眼珠仿佛要从眼眶里蹦出来。 一个活生生的美人,就在咫尺之遥被硬生生拖下河,那女子绝望的眼神和挣扎的身影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 那“水鬼”冰冷的目光似乎隔着水浪,还扫了他一眼! 高衙内只觉得一股寒气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吓得魂飞魄散! 他怪叫一声,手脚并用地拼命朝着身后船舱的黑暗处退缩,口中大声嚎叫: “开……开船,快他娘的开船!放箭!快给老爷放箭,射……射死那个水鬼……” 几个还算胆大的护卫手忙脚乱地冲上前,操起了那几张沉重的军用强弩,对着水面,不管不顾扣动了悬刀! 嗖!嗖嗖! 箭头入水,发出令人心悸的沉闷“噗噗”声,激起一个个小小的水坑。 冰冷的河水被搅动得更加浑浊不堪。 但他们射中的,除了水还是水。 一声声弓弩的“嗖嗖”声中,楼船划得飞快,片刻间就只剩下风灯在夜中胡乱摇曳。 水波声渐远。 西门庆所在的小船边,水面忽然冒出几个细小的水泡。 紧接着,“哗啦”一声轻响,一颗人头猛地冒了出来! 来人正是张顺! 他口鼻之中喷出一小股水流,深深地吸了一口新鲜空气,臂弯里,正稳稳地夹着一个昏迷不醒的身影。 西门庆等人七手八脚把张顺和女子拖拽上船来。 张顺半坐在船板上喘着粗气,女子躺在船板上昏迷不醒。 武松急忙俯身探她鼻息,脸色一变:“糟了!没气儿了!” “唉……”船上立刻响起了一片压抑的低叹,众人借着风灯的光亮细细看去。 只见这女子五官清秀,面容姣好,约莫二十出头的年纪,尽管此刻脸色惨白如纸,双目紧闭毫无生气,但那浸水后紧贴肌肤的粗布衣衫下,依旧能隐约勾勒出精干利落的身形。 众人心头都是一紧,如此俊俏英气的女子,竟就这样香消玉殒,实在是老天不公! 就在这一片凝重的死寂和惋惜之中—— 西门庆的行动快如闪电,一把撕开她湿透紧贴的上襟,那片白皙而饱满的轮廓,瞬间暴露在了风之下! 话未说完,更骇人的一幕出现——西门庆竟深吸一口气,掰开女子苍白的嘴唇,直接吻了下去…… 还一阵吞吞吐吐,咂舌不休! “混账东西!”鲁智深看得双眼喷火,断了一截的月牙铲禅杖高高抡起,带着恶风兜头就向西门庆后脑砸去:“洒家一禅杖拍死你!” 呼——! 禅杖携着千钧之力砸下! 武松大惊,一把抱住鲁智深的胳膊,叫道:“大哥使不得啊!二哥他……他怕是被妖怪迷了心窍!” 鲁智深怒喝挣扎,两人纠缠间,只见西门庆对女子又压又吻,动作更加急切。 混乱!惊怒!不解!纠缠!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 而这混乱风暴的中心——西门庆,竟对一切都恍若未闻! 只见他双手交叠,掌心相对,掌根精确地压在女子双峰之间那个柔软却又富有弹性的胸腔位置…… “一!二!三!四!” 西门庆口中低沉而急促的计数! 每一次计数,他双肩猛然下沉,带动整个上半身的重量,双臂如同压泵般狠狠压下!力量既猛且准! 每一次按压都引得女子湿透、曲线毕露的上半身剧烈震动! 他又猛地抬起头,深深吸入一口凉风,然后果断俯身—— 紧接着,在众人更加骇然——西门庆口对口,竟真的将自己刚吸入的一大口凉气,毫不犹豫地吹进了女子的口腔之中! 呼——! 吹气! 随即移开嘴,按压胸口! 呼——! 再次吹气! 每一次压胸都清晰而有力!每一次吹气都毫无停顿与犹豫! 只是,这“又压又吻”的动作在鲁智深眼中,简直就是对尸体的侮辱! “啊啊啊!气煞洒家也!”鲁智深被武松死死抱住,眼看着自己结拜兄弟这“禽兽行径”愈演愈烈,气得浑身发抖,虬髯倒竖!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混乱达到顶点,所有人都觉得西门庆疯了的时候—— “咳……咳咳咳!” 一声剧烈的呛咳声,猛然从“死去”的女子喉咙里爆发出来! 紧接着又是一连串更加痛苦的、撕裂肺般的呛咳!“咳咳咳!哇——咳咳——噗!” 在众人惊愕的目光注视下!只见那女子原本僵直的身体猛地一阵抽搐,腰肢向上弓起,嘴巴如同濒死的鱼再次接触到空气一般,本能的大口呼吸! 更重要的是——一个陌生男人的脸庞,距离她的脸颊如此之近!那微微急促的气息甚至还在!他那嘴唇……刚刚…… 又羞又怒,女子扬手一个巴掌狠狠抽了过来! 在那巴掌带着风抽到他脸上的前一个刹那,西门庆手掌后发先至,一把攥住了女子的手腕! 那掌心传来的力量让女子心中一凛,徒劳地挣扎了一下,发现纹丝不动。 她更加悲愤,胸口剧烈起伏,屈辱的泪水开始积蓄在眼眶中,目光死死的盯住西门庆那张面孔! 西门庆紧紧攥着那只纤细但力量不小的手腕,但刚才“亲”得太累,他也微微喘着粗气。 迎着对方几乎要喷出火来的目光,他急忙解释:“姑娘莫怪!此乃‘人工呼吸’!刚才你口鼻被水封塞,气路断绝,周身冰冷,脉息全无,再晚片刻神仙也难救!情况十万火急,为救命而迫不得已!方才压胸是为疏通心肺阻塞之气机,口对口吹气是为强行注入生机活气!有违礼法,实乃无奈之举!绝无半点轻薄亵渎之心!” 西门庆说完话,紧盯着女子的神情。 他神识中,锁灵放声大笑,揶揄道:“哎哟喂~啧啧啧……亲也亲了,摸也摸了,小脸儿长得还挺俊……怎么样啊?废柴?说说呗?人家姑娘的小嘴儿……甜不甜呐?啧啧啧……本姑娘可都看在眼里呢~瞧瞧你,刚才啃得可挺带劲、挺忘我、挺卖力的嘛……” 一旁,刚刚还在暴怒挣扎的鲁智深挠挠头,瓮声瓮气地开口道:“奶奶的……这救人法子……确实是腌臜了些……不中看……不过只要能救命!那就是好法子!二弟,那个……是哥哥我莽撞了!” 他双手用力搓了搓自己的大脸,像是要把刚才的羞臊搓掉。 若非武松死死抱住,他那一杖之威,谁的脑袋能抗住? 女子眼中的怒焰和屈辱慢慢消融。 取代的是一种极其混杂的惊愕、尴尬以及……感激。 她意识到自己似乎真的错怪了恩人。 挣扎停止了。 她用力闭了闭眼,似乎在消化这巨大的反差,待再睁开眼时,眼神里的水光敛去,竟显出一丝远超寻常女子的平静。 “是妾身无知,误会了恩公。”她的声音因为刚才剧烈的呛咳而略显嘶哑,但却清晰有力,条理分明,“恩公救命大德,小女子没齿难忘,请问恩公尊姓大名。” 西门庆却摆摆手:“萍水相逢,不必记挂。” 女子见他如此,深深一揖致谢。转而看向船外,竟直接纵身跃出! 大船离岸尚有一丈多远,女子身影矫健地落地,几个起落便消失于浓黑夜色中。 武松看着她消失的方向,沉声道:“二哥,此女身手矫健,绝非寻常百姓。” 西门庆只淡淡摇头:“能救人一命就好,她是谁无关紧要。” 锁灵这时又出来调笑:“哼~吃干抹净不认账!连个名字都不敢留,西门大官人真是好‘担当’呀~” 第六十章 偷天换日的高俅 更深露重,月华透过舷窗,如水般在船舱里投下斑驳诡谲的光影。 西门庆躺在床榻上,想起高衙内那张令人憎恶的面孔。直觉告诉他,这纨绔突然现身东平府,绝不仅仅是寻欢作乐那么简单! 寂静长夜,唯有他胸腔内那擂鼓般的心跳声格外清晰。每一寸骨骼都在无声地叫嚣着不安。 直到东方天际泛起一抹惨淡的鱼肚白,一夜未曾合眼的他才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眼中的疲惫与血丝被强行压下的寒芒所取代。 无论如何,天亮了,戏幕终将拉开一角。 号子声沉哑地撕裂晨雾,纤夫们黧黑枯瘦的身躯绷紧如弦,又开始朝着府城的方向一寸寸挪移。 西门庆立于船头,清晨河面的湿冷气息扑面而来。 “锁灵,可有音讯?”他再次尝试沟通龙鳞锁。 神识中传来的回应是一片死寂的虚无,龙鳞锁没有回答。 一连两日,锁灵都不知所踪。 终于,在午后的炽烈阳光几乎要将船舱木板晒得滚烫冒烟时,沉寂的龙鳞锁内部,如同冰河解冻般,终于传来了一丝细微的震动! 紧接着,一个懒洋洋又带着浓浓倦怠的声音,在西门庆识海中悠悠响起,如同宿醉未醒的人低语:“嗯……呜……废柴……苍耳……秦风……回来了……累死本灵了……你让他……跟你讲……” 最后几个字几近呓语,随即又沉寂下去,显然这次超远距离的感知与维持,对她消耗极大。 几乎在锁灵话音落下的瞬间,秦风——那头化作微小苍耳潜伏的家伙,兴奋地喊叫起来:“主——公——!哈哈哈!果然不出主公所料!那该死的鸟人高衙内,他来这东平府,可真是藏着泼天的大祸心!天助主公,天助我等啊!哈哈哈!” 这股几乎要冲破胸腔的兴奋劲,带着难以抑制的战栗。 秦风所化的苍耳此刻正处在一种近乎癫狂的喜悦状态——毕竟,这是他投效西门庆以来,为主公立下的头一件真正“大功”! 西门庆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道:“何事?速速讲来!” 下一瞬,西门庆的精神已脱离肉身,被锁灵接引进入了龙鳞锁那奇异的空间之内。 龙鳞锁内自成一方小天地。 一片药香馥郁的奇异药圃呈现在西门庆的精神感知中。 在药圃中央,秦风的精神显化为一株尺许高的苍耳植株,此刻那多刺的果实和翠绿的枝叶正以极高的频率胡乱地抖动着,如同筛糠般簌簌作响,带着邀功请赏的亢奋:“小的!小的在那龟孙子高衙内臭烘烘的衣服褶子里趴了整整三天两夜!那叫一个煎熬!又闷,又热……” 西门庆的声音陡然转冷,“挑重点说!” 他是龙鳞锁之主,无形的威压瞬间笼罩了那株瑟瑟发抖的苍耳。 “是是是!”秦风一个激灵,枝叶瞬间收敛不少,语速飞快地切入主题:“遵命!主公,那高衙内是个什么货色?他老爹高俅那老贼,位极人臣,可也深知按咱大宋朝的规矩,恩荫授官有严格的限制!即便是他高俅的儿子,直接靠老子弄个官做,按朝廷常例,撑破天也不过是个从九品的承务郎!” 秦风说到此处,枝叶扭动,模拟出一种嘲讽的姿态:“这芝麻绿豆大的官儿?高太尉可看不上。他老小子早就盘算好了!他高俅祖籍山东,他先是动用关系,把自己的亲外甥程万里运作到东平府当上了正印知府,再把高衙内以‘原籍参试’的理由,弄回东平府参加科举。” “原籍参试?”西门庆精神体微微波动,他突然想起,宋史中的确记载着高俅祖籍山东。 “正是!”秦风的声音变得激昂起来,“所以!这高衙内来东平府,根本就不是为了游山玩水!他藏着的祸心,就是要在这府城参加今年的发解试,程万里这家伙在府城里只手遮天,只需搞点偷龙转凤、移花接木的勾当,定能让这肚子空空如也的蠢货混上个功名!嘿嘿……” 秦风所化的苍耳抖抖枝叶,说道:“等高衙内在东平府有了功名之后,他再回京城应试,高俅老贼在朝堂上稍加运作,什么青云直上,还不都是指日可待?这他娘的,这可是真正的偷天换日啊!” 高俅父子此计,端的狠毒周密! 西门庆终于彻底明白了这张巨大阴谋网的目的。 秦风敏锐地捕捉到了主公情绪的变化,那是对阴谋彻底洞悉后的冰冷杀机! 他心中狂喜,知道这是火上浇油的最佳时机!连忙接口道:“主公!还有个顶顶要紧的要命事!小的亲耳听见,那高衙内身边带了个叫‘血头陀’的凶戾角色!瞧模样,大概是少林出身,行事最是狠辣!” 秦风说到这儿,枝叶一挺,充满了鄙夷:“不过嘛,跟主公您这样天神般的人物一比,那简直就是臭水沟里的萤火虫碰上了正午头顶的金乌!给主公您提鞋都嫌他手粗脚笨,污了您的宝履!主公您抬手就能碾死他……” “行了!”西门庆的声音打断了他滔滔不绝的马屁,笑道,“后边的话就不用还说了。此事,你办得极好!” “哎哟!多谢主公关爱!多谢主公夸赞!”秦风所化的苍耳欣喜若狂,枝叶哗啦啦响成一片,如同被劲风吹过。 这时,锁灵那慵懒的声音也在一旁响起,带着点功过簿记账般的味道:“唔……记你一功吧。小子,算你机灵。回头,让废柴……哦不是,让主公……赏你一瓢银河水喝。” 随着锁灵的允诺落下,整个小药圃中瞬间沸腾了! “呼啦!”那株代表着秦风的苍耳简直如同狂风中的杂草,枝叶和带刺的果实疯狂摇曳,喜不自胜。 不远处叶片如虎爪般舒展虎掌草,宽厚的叶片哗啦啦地抖动起来,其精神意念清晰地传递过来:“主公!主公!莫忘了我虎掌草!我天生力气大,一掌下去铁门栓也能拍断了!” 旁边一簇顶着几颗红艳欲滴果实的蛇莓,柔韧的枝条轻轻摇晃,“主公~若需让人昏头昏脑,不知不觉做出些蠢事来,我蛇莓最是在行啦……无声无息,便能使其心神恍惚,幻象丛生。” 叶片边缘和茎杆上布满尖锐硬刺的两面针,叶片翻转,点点寒芒在药圃的特殊光线映照下闪烁不定,意念尖锐如锥:“哼!主公,我两面针的本事您还不清楚吧,今后您瞧好了,本官……哦不……本药的本事其实浪得虚名!” 角落边,长得像小瓜蒂的狗尿苔,闷闷地发出厚重的意念,如同粗粝的石头摩擦:“再好的精钢精铁,只要被我狗尿苔沾上一点味儿,哼!片刻功夫,就能给它蚀出个拳头大的窟窿!破门拆锁,摧锋毁甲,不在话下!” 一时间,小药圃内意念交织,争奇斗艳,各种微光闪烁,药灵们都在极力展现自己的独特能力,希望能为主人所用,博得那珍贵的银河水或者主公的一句认可。 药圃边沿一条不起眼的垄沟旁,一丛丛纤细的、顶着白色绒球的蒲公英却始终安静地伏在那里,对周围的喧闹毫无反应,显得格格不入。 西门庆好奇地问锁灵:“那株蒲公英为何如此沉默?可是有何特异之处?” 锁灵那懒洋洋的声音再次响起,这一次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哦?你说那些小家伙啊,它不喜多言,但它的本事可不在于眼前这些争斗之术。” 锁灵顿了顿,意念中透出些许玩味与期待:“它那些轻盈的白色小种子,看似柔弱,却蕴含了那些壮士魂魄最后一丝俯瞰山河的执念。其冠毛一旦离体乘风而起,其视角便如同苍鹰翱翔于云端,到高阶形态的时候,方圆数十里内,纤毫毕现,比最顶尖的探哨还要可靠数倍!” “数十里高空之眼?”西门庆心头剧震,一股巨大的惊喜如同狂潮般瞬间淹没了他!这能力简直是天降奇珍! 在信息传递迟缓的时代,意味着料敌先机、掌控战场!其价值难以估量! 他眼中精光爆闪,立刻将喜悦化作实实在在的激励,声音穿透整个药圃空间:“好,好,好!尔等皆有大能,今日秦风立下头功,当赏!他日无论是谁,再立新功,个个都赏!” “哗——”药圃内瞬间又是一片欢腾鼓舞的意念波动,各种药灵争相摇曳,表达着兴奋。秦风所化的苍耳更是激动得几乎要把根须拔出来跳几下。 锁灵凑近西门庆耳边,低声道:“不过,现在这些药材还都是低阶,每隔十二个时辰才能使用一次异能哦!” 西门庆点点头,不过心里还是很高兴,毕竟合理这些药材的异能,必是自己一大助力。 锁灵又悄无声息地飘近了西门庆一些,向着药圃一侧那条闪烁着淡淡星辉的银色细流努了努嘴。 西门庆顺着锁灵的指引看过去,只见银河水小了不少,原本的银色小河,如今却缩减了一小半。 锁灵道:“废柴,快快赚钱哦,若是哪一天银河水干枯了,那时候,这些药材只能喝西北风了,你女儿的药方,那可就是爆米花沏茶——泡汤了哦!” 第六十一章 新麦,给张大人添点粮! 西门庆孤剑般站在船头,大船艰难地通过一处水势湍急的船闸,驶入更为宽敞的绣江主河道,一路逆流而上,朝着东平府城的所在地——须城县进发。 船行迅速,不过五六日光景,河道两岸的景象已然不同。 时值五月,须城县运河两岸广袤的原野上,金黄色的麦浪翻滚。 那是即将成熟的冬小麦,经过寒冬的蛰伏和春日的滋养,在夏日骄阳的炙烤下,进入了生命最灿烂的丰盈时刻。 麦穗像鞭梢般炸开,谦卑地低着头,将原本挺拔的秸秆压弯了腰。 西门庆伫立船头,劲风吹拂着他额前的发丝,深情的凝视着这片炽热而充满生机的金色海洋。 恍惚间,眼前的景象猛地被另一幅画面覆盖、交错: 也是这般金灿灿的无边麦田。 晴朗的天空下,自己拉着梳着羊角辫、穿着碎花布裙的小囡囡,一步一步走在松软的田埂上。 “囡囡,看,这是什么?” “麦子!” “对,是麦子,黄黄的麦子成熟后能做什么?” “嗯……做大白馒头!” “囡囡真聪明!来,爸爸教你唱首歌谣!”他笑着,声音清朗而富有磁性,回荡在空旷的田野: “大大的馒头哪里来? 白白的面粉做出来; 白白的面粉哪里来? 黄黄的小麦磨出来; 黄黄的小麦哪里来? 农民伯伯种出来!” 他的步伐缓慢而有力,囡囡则蹦蹦跳跳,仰着小脸,奶声奶气的,带着点小得意地跟着学唱。 ……天地之间,似乎再没有比这更纯粹、更美好的画面了。 “热……好热……”锁灵那不合时宜、带着点烦躁的声音蓦地在西门庆识海中响起:“废柴!你看前边!麦田打谷场边上那些人……他们在干什么?” 西门庆浑身猛地一震! 眼前璀璨的金色麦田、囡囡的笑靥如花瞬间如镜花水月般破碎、消散,一股强烈的失落感涌上心头。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下翻涌的心绪,向河道前方远处的麦田看去。 离河岸不远,本应该是人声鼎沸、热火朝天的打谷场上,情况却极为反常! 打谷场宽阔平整,此时本该堆满了收割下来的麦捆,农人们挥舞着梿枷,发出有节奏的“啪啪”声,麦粒飞溅如雨。 扬麦的妇女顶着烈日,将混杂着碎壳的麦粒高高抛起,借助风力分离出干净饱满的麦子,好一派热火朝天的丰收景象! 然而眼前所见,却是一片仓惶! 没有脱粒!没有扬麦!只有无数农人,无论是壮劳力还是老人、妇女,都在以一种近乎疯狂的效率,将刚收割下的麦粒,飞快地装入各种布袋! 粗麻袋、草袋、甚至是缝制得歪歪扭扭的布囊,无一例外地鼓胀起来! 这些沉重的麦袋,被迅速背到身上、扛上肩头,顺着绣江河旁的官道,急匆匆赶往府城方向。 就连几个梳着朝天辫的娃娃,也捧着装满新麦的粗陶碗,跟在大人们身后,急匆匆赶往府城方向。 人流,正在乡间小路上逐渐汇聚成人海。 “这……新粮不抓紧晾晒入仓,反而背着往城里赶?这……这不合常理!”西门庆心中升起巨大的疑惑。 大船破开浑浊的河水,离府城越来越近。 那由巨大青条石垒砌而成的须城县巍峨城墙,轮廓已清晰可见。 城头上旌旗猎猎,垛口间隐约可见戍卒甲胄的反光,一派森然气象。 距离城墙还有二三里水路,在紧邻着绣江河埠头的一大片空地上,一幕令人震撼的景象闯入眼帘:一座丈余高的土台拔地而起,台上插着几面迎风招展的旗帜,旗面猎猎作响,透着一股肃杀的寒意。 高台周围,用人山人海来形容绝不为过! 密密麻麻的人头攒动,如同迁徙的蚁群,从官道的各个方向,从田野间的阡陌小路,不断汇聚而来,正是刚才西门庆在船上看到的那股背着麦袋的人流! 农夫、小贩、走卒……他们背着沉甸甸的、鼓囊囊的粮食袋,目标只有一个——那座高台! 人声鼎沸,却又奇异地带着一种悲愤沉重的压抑。 无数粮食袋子堆积在高台下的空地上,如同一座座金色的小丘。 还有农人正不断地挤开人群,将新扛来的粮食奋力堆叠上去。 “让一让,让一让!我这新麦!给张大人加一点!”捧着麦碗的孩子挤不进核心区,便踮着脚尖,小心翼翼地将自己的一小碗麦粒倒入旁边别人已经堆高的粮袋上,目光懵懂又坚定。 这哪里是买卖?这分明是万众一心地在进行着一场不合常理的“上贡”! “张顺!”西门庆沉声喝道,“上岸打听打听!那些农人肩扛背负新粮来此所为何事?那台上,又是何勾当?” 张顺答应一声,让渔家夫妇靠岸,一跃上岸去了。 不过一炷香时间,张顺回到大船,禀报道:“哥哥,前面杀官儿呢?奶奶的,听说还是皇帝老子亲手勾决的!” “杀官?杀谁?”鲁智深也来了兴趣,道:“洒家杀人无算,杀官还是第一次见,走,买串子鞭炮乐看热闹去。” 张顺道:“哥哥,这个热闹可看不成,老百姓聚集起来,都是来为那官儿保命的。” 西门庆道:“此话怎讲?” 张顺道:“急匆匆的也问不清楚,只知道百姓扛来新麦,就是为了那个要保住要砍头的官儿的命。” 武松道:“还有这等奇事,走,上岸瞧瞧去!” 几人停船靠岸,远远望见几个赤膊纤夫跪在堤上,用草绳把三根香捆在柳枝头,口中喃喃道:“张大人哪……您是天大的好人……老天爷不开眼啊……小的们命贱……只能在这里……先……先给您磕个头送送行……黄泉路上……您莫怕孤单……” 言罢,几个汉子重重地将额头砸向地面,“咚”的数声闷响! 西门庆一行人脚步猛地顿住! 竟已开始有人祭奠送行?这哪里是刑场?分明是一片提前降临的悲壮坟场!更说明了这个张大人,在百姓心中是何等地位。 离刑台越近,人潮越是拥挤。 人群自发地、异常默契地为中间空出一条约莫三尺宽的缝隙,显然是专门让那些背着沉重粮袋赶来的农人能够顺畅通行。 不断有后来的人焦急的扛着粮袋挤入通道:“劳驾,劳驾!让让路!新麦,给张大人添点粮!” 鲁智深、武松这等见过无数世面的好汉,此刻也面沉似水,脸上再无半分看热闹的神色。 西门庆目光沉沉,扫视着这悲壮如海的人群,心中念头飞转。 眼看前方人墙太过密集,寸步难行。 张顺四处一张望,指着距离高台不远一家挂着“临江风月”幡子的两层茶社:“押司!此处人虽也多,但临河又临刑台,地势高。上那二楼,视野极佳!正好将刑场上情形看个分明!不如上去,寻个位置,吃杯茶水解渴,慢慢再探消息?” 西门庆顺着望去,这茶社位置果然极佳,二楼靠窗的几面窗户,视野毫无遮挡,正对着不远处的刑台,甚至能看到监斩台和后面府城的官道。 他点头应允:“好!” 张顺立刻挤了过去。 茶社门口也是人头攒动,显然不少富户或者消息灵通之人也想借此宝地“观礼”。 少顷,只见他出现在二楼一个极好的靠窗位置,身子探出窗户,冲着西门庆等人用力地招了招手,脸上带着一丝得色:“哥哥!这边!有好位置!” 几人登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来到茶社二楼。 偌大的二楼已是座无虚席。 茶客大多是头戴方巾的秀才,个个脸上带着紧张、好奇、愤懑或叹息的神情。 还有些则是短衣打扮、气息精悍的汉子,显然是来参加武举的武生。 此时无论秀才还是武生,都无心品茶,目光齐刷刷地聚焦于窗外刑台的方向。 张顺所占据的位置果然是二楼视野最佳之处——一张临窗的大八仙桌,推开窗户,整个刑场尽收眼底。 片刻,皂衫茶博士端着茶盘小碎步而来。 “贵客尝尝小店的北苑先春。”茶博士小心翼翼摆开茶碗,为众人倒上茶水,又端来几盘干果小吃。 几人喝着茶,茶叶果然幽香,抬头看向窗外,断头台就在不远处。 几名袒胸露怀的大汉手持鬼头刀站在台上,想来就是刽子手了。 只听一声锣响,窗下数名衙役手持水火棍清道,随后一乘青幔八抬大轿并一乘绿呢小轿前后而来,四周护卫着七八十兵丁,开路兵丁手举“肃静”“回避”木牌,大叫:“知府程大人到,肃静、回避……” 西门庆从窗口向下望去,想来这程大人,就是新任东平府知府,高俅的外甥程万里了。 只是不知绿呢小轿中却是何人? 片刻工夫,两乘轿子停下来。 青幔大轿一落地,里面缓缓钻出一名官员。 绯色罗袍下摆的鎏金螭纹补子擦过轿帘,衙役高叫:“程大人到~” 绿呢轿帘一掀,一个身穿缠枝牡丹纹紫罗袍的公子走出轿子。 “高衙内!”茶社中,鲁智深双眼圆睁,忽地站起。 程万里扫视一眼左右,当先迈步登上断头台边的监斩台,叫道:“午时即刻就到,且把犯官带上来!” 二三十个兵丁,将一辆囚车缓缓自码头一侧推来。 囚车之中,一个老者满脸血污,灰白的头发披散着,看起来一条命十停里,已经去了六七停。 霎时间,码头上下万千百姓无声跪倒在地,低沉哭泣起来。 茶社中,就连茶博士也放下茶壶,用衣袖抹起了眼泪。 一旁,武松问道:“此人是谁?” 茶博士神色悲伤,啜泣道:“客……客官有所不知啊,呜呜……此人……此人……他就是咱们须城县的……父母官……张文远——张大人!呜呜呜呜……天哪!开开眼吧!您怎么能带走这样的青天大老爷啊!呜呜呜……” 第六十二章 一万八千二百三十六座新坟 午时将至,炽烈的阳光像熔化的黄金,泼满了绣江河畔的刑场。 监斩台漆的油光锃亮,却显出一种死气沉沉的威严。 知府程万里身着簇新官袍端坐在监斩台上,目光越过台下攒动的人头,直直盯在囚车之上那个垂死的老人身上。 在程万里身后,半倚半靠在一张铺着虎皮褥子的宽大太师椅里的,正是高俅太尉之子——高衙内。 他二郎腿翘得比监斩官的乌纱帽还高,锦袍松垮地敞开,露出里衬柔软的绸缎。 一个精致的鎏金蜜饯盒子在他指尖上滴溜溜打转,发出细碎诱人的声响,与肃杀的刑场格格不入。 抬头看看太阳方位,程万里大喝一声:“押犯官张文远上断头台!” 令旗挥下。 沉重的囚车铁栓被几个兵丁哗啦啦抽开,发出一阵铁链的撞击声。 几个士兵如狼似虎地扑向囚笼。 张文远,曾经的须城县令,此刻形容枯槁,满头乱发如同秋草般枯白,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任由兵丁拖上那座象征着死亡的断头台。 “张大人!冤枉啊!张大人您冤枉呐……” “青天大老爷!苍天开开眼啊!” 断头台下,是黑压压跪伏的一片须城百姓,压抑了太久的悲恸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哀嚎声、痛哭声、嘶喊声震天动地,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悲鸣海洋。 许多老弱妇孺更是匍匐在地,向着那座高台死命叩头,额角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染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监斩台上,程万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手指在案桌上敲击了两下,向断头台上的张文远喝道:“张——文——远!今日本府奉刑部行文。” 他扬了扬手中卷轴的一角,加重了语气,“处——斩——于——你!”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你可知罪?去年秋日,你胆大包天,罔顾律法纲纪,私开须城县官仓,致使国朝七万石贡米失却!此乃倾天之祸,简直罪无可恕,万死难辞!” 断头台上,张文远被两个壮硕的兵丁死死按住肩膀,膝盖抵着冰凉粗糙的木板。 他剧烈地喘息着,艰难地抬起头来,满头白发被汗水和血痂黏成缕缕垂在额前,发隙间一双眼睛,迎着程万里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开仓?事出有因!但下官在此,自——认——无——罪!” 声音嘶哑却穿透云霄,盖过了衙役的呵斥和百姓的呜咽。 “无罪?!”程万里猛地站起身来,身体前倾,手指点向张文远,厉声质问,“官仓之内,储放的是何物?乃是上贡天听、供汴京城官家御用的江南贡米!天家之物!岂是你一个区区七品县令,芝麻绿豆大的官身,能够私自开启的?你这狗胆,已是捅破了天!” 张文远被“狗胆”二字彻底激怒。 他剧烈地摇晃着头颅,瞪着程万里,悲愤的声音如雷霆炸响:“程大人!程——知——府!您坐在这大堂之上,高卧府邸之中,当然知道须城县有多少户册人口!那是冰冷的数字!但——您——可知!去年秋天……” 他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撕裂声带,“就在须城县运河两岸的荒郊野地里,一夜之间,到底……到底新添了多少座坟头?” 他目光死死盯着程万里,充满了血丝的眼球像是要凸出来:“生老病死,本是天道轮回?说得何其轻巧,多少座新坟头?哼!您高高在上,当然不需要知道,您那双缎面官靴,可曾踏进过半寸那人间地狱?” 程万里不自觉地微微后仰,想要避开那目光的锋芒,但随即又硬起心肠,咬着牙低沉地喝道:“一派胡言!灾情自有朝廷赈济,岂容你……” “一万八千二百三十六座新坟啊!程大人!”张文远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悲痛而尖锐变形,他艰难地喘息着哭嚎道:“这还只是有名有姓、勉强能裹一张破席卷起掩埋的!那些用草席破布都裹不齐全、无力掩埋、倒毙在沟壑野地、被野狗啃食、被雀鸟啄食的尸骸,不计其数!不计其数!” 他的声音陡然降低,却带着更深重的悲伤与绝望,“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我张文远,侥幸读过几本书,侥幸得蒙圣恩,中了进士,放了一方父母!我眼睁睁看着治下子民,一村接一村地死绝,一乡接一乡地断绝炊烟……我这颗心,是肉长的!不是石头刻的!我这顶乌纱……” 他猛地甩头,几缕白发飘扬,“是百姓所托!不是升官发财的台阶!我总不能!我张文远总不能!就坐在衙门里,眼睁睁看着他们……他们一个接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活活……饿死啊!” 最后几个字,已是悲恸欲绝,声泪俱下,台下百姓闻之,哭嚎震天! 程万里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又在暴怒中涨成猪肝色。 张文远描绘的地狱景象如同鬼爪攫住了他的心,让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挥手,像是要驱散那无形的恐惧,声音因急怒而更加尖锐刻薄:“强词夺理,所以!所以你一个七品县令,就敢目无王法,私开官仓?你可知道!那官仓里存放的,是要送到汴京官家御案的贡米!那是皇上的米!龙案上的米!你也敢抢?” “抢?”张文远仰天长笑,那笑声比哭更凄厉,带着万分的悲凉与决绝,“哈哈哈哈!去年秋冬,须城县是赤地百里,多少天不见一滴雨水,全县颗粒无收!乡亲们啃光了树皮,吃净了观音土,屎都拉不出来,腹胀如鼓活活憋死!贡米也好!麸糠也好!哪怕是猪狗吃的糟粕!只要能塞进嘴里!……那就是能活命的仙丹!就是老天爷开恩的甘露!” 他猛地低下头,如同濒死的野兽般死死盯住程万里,牙缝里挤出质问,“程大人!您饱读圣贤书,可曾在饥饿里打过滚?您尝过用刀子刮下榆树皮煮汤的滋味吗?那糊糊喝下去,比刀子割喉还难受!可那是命!在饿得快要啃掉自己胳膊的灾民眼里,”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砸在程万里的心上,“贡米,榆树皮,观音土,都!他!娘!的!没!区!别!” “你……你……”程万里被这直白血腥的质问噎得几乎背过气去。 他指着张文远的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前阵阵发黑,暴怒与一丝深埋的羞惭交织,最终化作雷霆咆哮,震得整个监斩台嗡嗡作响:“大胆张文远!你这是大逆不道!藐视皇威!你敢……你竟敢说御用的贡米……与……与那等贱物无异?” “皇威?”张文远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他的眼神穿透了程万里,望向西方汴京方向。 “当百姓倒毙在路边野狗都不忍啃食的时候……皇威?”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度嘲讽的弧度,“皇威在这个时候抖落?呵……这时候,百姓睁开眼睛,想要看到的不是什么君威煌煌!八百里加急,奏章上了十几次,血书也写了,膝盖跪烂了,我望穿秋水,望断了这条奔流入海的绣江河!” 他猛地转向咆哮的绣江,声音再度嘶哑高亢,带着无尽的控诉和绝望,“可是!程知府!你告诉我!去年冬天,这滔滔绣江水里,可曾开来过一条打着朝廷旗帜、载着活命粮食的——赈——灾——船?啊?有吗?” 程万里脸色铁青,没有回答。 在他身后,一名挺着大肚子的员外上前一步,喝道:“谁说没有赈灾船前来?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来赈灾的船……多着呢!” 断头台下,有纤夫认出此人,叫道:“这是‘大龙’船行的老板富大龙,我等日夜守在运河旁,怎的没有给一艘赈灾船拉过纤?” 人群“嗡”的一声炸起,都说从未见过一粒赈灾粮。 富大龙手指着台下,“你……你等……”,半晌终是没有反驳。 张文远一甩额前白发,双手指天大叫:“若有哪怕一条赈灾船来!须城县外,运河两岸,也不至于!也不至于……坟头一个挨着一个,叠成了山!饿殍倒毙一地,腐烂发臭,堆……堆成了河啊……!” “放肆!”程万里再也无法忍受,声音因失控而尖利无比:“赈济的粮船朝廷自有调度,自有规制!岂是你一小小县令能妄加非议?张文远!擅开官仓即是死罪!你怕不怕死?” “怕——啊——,但开仓后,我就不怕啦!” “为何不怕?” 张文远将佝偻的脊背挺得笔直,一字一句,如同洪钟大吕,响彻云霄: “程万里!睁开你的眼看清楚!你看看台下!你看看他们!开官仓,死我张文远一人!不开官仓?饿死我须城上万黎民!甚至……更多!这笔账,我张文远掰碎了骨头,用这腔子里的血算得清清楚楚!开仓……死我一人而换万人,我便不怕了,哈哈哈哈,不怕了~~” 第六十三章 你可曾吃过老鼠肉? “不怕了~~”张文远的声音,如洪钟大吕,响彻云霄。 茶楼之上,西门庆、鲁智深等人,以及一众读书人、武生个个神情肃穆,仰天长叹。 断头台上,张文远他发出一阵悲怆至极的大笑,“《春秋》有言,‘天生民而立君,民者,君之本也’!这不正是我们读书人……十年寒窗苦,所追求的……安邦济世之志?这颗脑袋今日就算掉了……我……我怕什么?” 他笑声戛然而止,猛地盯向程万里,笑道:“我张文远今日就用这一腔热血,染红这‘民为贵’三个字!看看能否让这青天……开开眼!” “好胆!”程万里被这股浩然之气冲击得下意识地缩了缩瞳孔,色厉内荏地咆哮,“好个牙尖嘴利!今日就是将你千刀万剐,也难赎你藐视朝廷、擅开官仓之罪!” “剐!你尽管剐!”张文远已豁出一切,声音反而平静下来,如同冰冷的刀锋,“张文远不过一副臭皮囊,烂肉一堆!你就算将我剁成肉泥,碾为齑粉,那也是我一人之血!但你!程大人!” 他猛然提高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带着令人灵魂颤抖的控诉,“你不能……你不能让那些百姓白死!更不能!亵渎!那一万多名……还有更多……更多无声无息就烂在沟渠里的亡魂!” 他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身体剧烈地晃动了一下,声音嘶哑变形,充满无尽悲凉,“那里面有须发皆白、辛苦劳作一辈子的耄耋老人……他们死的时候……有的还紧紧攥着一把从地里抠出的黄土啊!还有……尚在襁褓之中、刚会喊爹娘的婴儿……他们死的时候……眼睛瞪得大大的……小手小脚都饿成了……柴禾棒!” 张文远的悲鸣如重锤,砸得监斩台上的程万里身体微晃,他下意识想反驳,喉头却像被塞了一团麻布,那句“咎由自取”无论如何也吐不出来。 高衙内却似乎听得津津有味,蜜饯盒子不知何时停止了转动,嘴角玩味的笑意更浓了。 “所以——!”程万里深吸几口灼热的空气,努力稳定心神,试图抓住最后的理据,“所以,你就可以不听皇命,擅作主张打开官仓?这就是你眼中所谓的‘民为重’?这大宋的法度何在?朝廷的威严何在?” “程大人……”张文远的声音陡然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彻底的失望和悲悯“你……你也是读书人出身啊……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吗?那些饿死的眼睛!都在天上!在九泉之下!在看着你!在看着这煌煌大宋!” “住口!住口!住口!”程万里彻底失控,理智被彻底冲垮,只剩下被逼到墙角、赤裸裸的恐惧带来的暴怒。 他猛地站起,挥舞着手臂咆哮:“擅开官仓,窃取国粮!张文远,你就是偷盗国库的官仓之鼠!硕鼠!国之蠹虫!”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张文远并未暴怒,反而在这濒死时刻,扯动嘴角,露出了一个极其诡异的微笑。 他甚至费力地伸出枯瘦的手,缓缓地理了理额边被热风吹飘起的几缕雪白银丝,动作出奇的平和。 “硕鼠?……呵呵,呵呵呵呵……程大人骂得好,比那榆树皮汤还要刺耳些……硕鼠?”他的笑容越来越大,越来越悲凉,“大人位高权重,锦衣玉食,可曾……尝过老鼠肉的滋味?” 这个突兀的问题让整个刑场瞬间安静下来,连高衙内都微微坐直了身体,眼中闪烁着异样的好奇光芒。 张文远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声音陷入一种沉痛的回忆,“去年冬日,野地里最后一点草根都被扒光了,树皮都被刮成了雪白的骨头……饿得发疯的人们,开始掘地三尺……抓到一窝刚出生、还没睁眼、粉嫩嫩的老鼠仔……就像……就像捡到了过年的白面饽饽……那是大喜事啊……”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麻木的残忍,“那点微不足道的肉……就那么血淋淋的,带着鼠毛……生嚼……硬咽下肚……” 程万里的胃部一阵剧烈翻腾,冷汗瞬间浸透了里衣。 他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喉结上下滚动,颤声问道:“你……你也曾……吃过那……老鼠肉?” 这个问题问出口,连他自己都觉得荒诞而恐怖,那是一个读书人、一个进士出身的县令的末路? “不止下官吃过……”张文远的泪水再次汹涌而出,他闭了闭眼,声音如同杜鹃啼血,每一个字都带着灵魂深处的剧痛,“不止是我……我那糟糠之妻……我的……我的……亲闺女鸾英……也……吃过!” 他像是被利刃刺穿心脏,身体剧烈地抽搐起来,全靠兵丁的左右钳制才没倒下。 他猛地睁开泪眼,血丝密布,发出撕心裂肺的悲号:“我那内人……为了省下……省下那点……那点腥臊不堪的东西……留给我和女儿……自己……自己……却……却……活活!活活饿死了啊!” 这字字泣血的控诉,如同最后的绝唱,抽干了张文远所有的力气和精神。 他再也支撑不住,剧烈地咳嗽起来,身体软软地弯曲下去,如同风中残烛。 这人间至悲的哭诉,彻底点燃了台下百姓最后的勇气和力量。 “张大人!” “张大人!” 一个苍老的、带着哭腔和巨大决心的声音在人群中炸响:“我们对不起您呐!——今年!今年我们抢收了一点新麦!这就替您还……还官府的贡米!” 这声音如同火星溅入油海。 “还!我们还粮!” “豁出去了!还粮!” “粮!我们的麦子!给张大人顶账!” 如同山崩海啸般的呼喊声从人群中如怒涛般涌起。 跪在地上的人们疯狂地行动起来,他们解开身上背着的、怀里抱着的口袋。 无数双手,粗糙黝黑的农夫的手,骨节变形工匠的手,布满老茧妇人的手……用力地扯开袋子口,奋力地将里面粒粒饱满的新麦子,不顾一切地朝着断头台倾倒下去! 金色的麦粒如同瀑布,如同洪流! 哗啦啦—— 哗啦啦—— 如同金色的雨点,如同流淌的金沙! 一袋袋,一斗斗,被无数双手,奋力抛洒向那夺命的断头台!无数带着泥点、草屑的布袋、麻袋被撕开、扔在人群脚下。 麦粒打在木板边缘,发出密集如雨点般的声响,砸在兵丁的靴子上,衙役们的棍棒上……甚至,一些麦粒直接飞溅到张文远跪着的腿边,滚落在他那破旧的囚裤上。 他艰难地低头,看到那一颗颗圆润的金色麦粒,身体剧震,刚刚几乎干涸的泪水再次奔涌而出,嘴唇哆嗦着,发不出声音。 断头台前,一座由新麦堆成的小山奇迹般地迅速隆起,发出沙沙的声响,散发着新麦独有的、干燥而温暖的香气! 这山越堆越高!不断攀升! 无数百姓还在如同决堤的洪水般从四面八方涌来,肩膀扛着、背上驮着沉甸甸的粮袋,奋力向前挤,无视衙役的呵斥与棍棒!后续的麦子如同流水汇入江河,前仆后继地倾泻而下! “留下张大人!求求大人开恩啊!” “刀下留人!大人开恩啊!” “我等愿用今年新麦!还回贡米!赎张大人一命!” 数不清多少张热泪纵横的脸庞,男男女女,老老少少,仰望着监斩台。 他们的目光如同无数条祈求的绳索,牢牢地套向程万里。 金色的麦山,在烈日下熠熠生辉,几乎与断头台等高,散发着金色的光芒,整个刑场陷入一种悲壮的凝滞。 刽子手握着刀柄的手微微一顿,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几乎要淹没他脚踝的金黄麦粒。 西门庆的腰间,龙鳞锁微微震动了一下。 锁灵的声音带着哭腔,清晰地在他意识中嘤嘤哭泣起来:“呜……张大人说得没错……这煌煌大宋天下,表面上烈火烹油,花团锦簇……内里……竟真的不如……不如我这龙鳞锁内小小的一方药圃清静干净……” 就在这时! “镗——镗——镗!” 三声撕裂凝固空气的刺耳铜锣声骤然爆响! 这是报时官在提醒监斩官,午时三刻到了! 那宣告死亡最终到来的声音,像冰冷的铁索,勒断了所有哀求之声。 “唔?”一旁太师椅上的高衙内仿佛从这惊天动地的还粮声中醒过神来,他惬意地伸了个懒腰,顺手又拈了一颗蜜饯丢入口中,这才歪着头,懒洋洋地看向脸色铁青的程万里,嘴角勾起假笑:“哎?程大人,午时三刻了……本衙内,还等着看那血溅五步……人头落地的‘好戏’呢!” 那“好戏”二字如同毒针,狠狠刺穿了程万里心中那最后一丝因麦山而生的迟疑! 这迟疑本就如风中残烛,瞬间被高衙内那轻佻而冷酷的催促彻底吹灭! 他眼中最后一点犹豫的光芒被冰冷残忍的决断覆盖,喉咙里发出一声近乎野兽般的低吼,那是被逼入绝境、必须依靠杀戮才能维持威严的恐惧和暴戾! “斩——!” 第六十四章 爹……咱们……回家了 “斩——!” 这一个字,程万里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胸腔里挤压爆吼出来! 声音因极致的情感扭曲而失真,尖锐地刮过每个人的耳膜! “轰!轰!轰!” 三声沉闷丧炮声几乎紧跟着那凄厉的“斩”字炸响,炮口喷出的黑烟,如同死神张开的巨大羽翼,迅速弥漫开一片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整个刑场,让本就压抑的氛围更加沉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 炮烟尚未消散,刽子手那双三角眼一闪,只剩下纯粹的冷酷。 他仿若一台没有感情的机器,机械地向前迈出一大步,一把揪住了张文远脑后的亡命木牌,用力一拔! “嚓啦!”一声轻响,木牌的绳索断裂,木屑飞溅而出,像是不甘的灵魂在发出最后的抗议。 张文远被这突如其来的力量带动得脖颈后仰,他似乎想最后看一眼这片他深爱过、付出过、最终也将埋葬他的土地,想再看看台下那些泪流满面的父老乡亲…… 但他只来得及用尽最后一丝力气,从那破败的胸腔里发出一声巨大的嘶吼:“为百姓……值……了……!” 刽子手手腕一翻,那柄沉重的鬼头刀被高高举起! 在烈日的照耀下,凛冽的寒光划过一道夺目的弧线…… “吼啊——!”不知是哪位百姓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愤,发出了一声震天动地的吼声,这吼声,压过了一切悲泣,像是对这残酷判决的怒吼,也是对张文远的最后声援。 刀落!风息!死寂!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一道寒光闪过。 哧!一声沉闷而令人牙酸肉跳的利刃破骨声响彻刑场。 那颗带着悲愤、带着决绝、带着无限苍凉的头颅——那颗属于张文远、属于曾经意气风发的进士张、属于须城百姓心中“青天”的头颅——飞离了躯干。 头颅画出一道弧线,滚落在麦山上…… 温热的鲜血如同泼墨一般,瞬间染红了身下大片大片的麦粒,金红相间,何等刺眼。 “张大人——!” “青天——老爷啊——!” 巨大的、足以掀翻整个绣江河堤的悲号哭声轰然爆发。 如同天塌地陷,无数百姓彻底崩溃,失声恸哭,捶胸、顿足、撕扯着头发、以头抢地…… 哭喊声浪一波高过一波,直冲云霄,这巨大的悲恸让空气都在震颤,仿佛整个天地都在为张文远的离去而悲泣。 天空不知何时飘起了无数白色的纸花。 那雪白的纸花,如同冬日最凄凉的鹅毛大雪,纷纷扬扬,自发地撒满了整片刑场。 纸钱翻飞着,有的落在猩红的断头台上,像是在为这血腥的地方铺上一层哀伤的白纱; 有的落在粘稠的血泊里,瞬间被鲜血浸湿,仿佛也染上了那份悲痛; 有的落在金灿灿染血的麦山上,与那金红相间的麦粒相互映衬,更显凄凉…… 离刑场不远处的茶社雅间,西门庆、鲁智深,以及一应秀才和武生等人肃然而立,面容紧绷,齐齐朝着断头台方向,郑重地、深深地弯腰鞠躬致意。 雅间内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压抑得让人几乎无法呼吸。 “重于泰山……!”西门庆直起身,面色极其难看,那原本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脸上,此刻满是痛苦与无奈,眼神复杂难言。 他腰间那龙鳞锁的震动陡然加剧! 锁灵带着浓重哭腔的声音再次在他意识中响起,那声音充满了尖锐的控诉和悲凉:“看到了吧?这一刀,斩地哪里是张文远的脑袋?这是斩断了天理,斩断了人心最后的那点念想,斩的是这不公的青天!这破大宋!从根子上就烂透了!” 西门庆心头同样压着巨石,他看着那逐渐停止喷洒的断颈和无头的身体,声音低沉沙哑,喃喃道:“张公……为民请命而死……何其悲壮……他的魂魄……” 他下意识地按住了腰间发热的龙鳞锁,仿佛想要通过这样的方式,给予那即将消逝的灵魂一丝慰藉。 锁灵在西门庆的神识里发出一声带着浓郁鼻音,却冰冷异常的冷哼:“哼!还用你假惺惺来说?本姑娘知道该怎么做!这等高贵的灵魂,岂能让他在污浊人世间受苦?” 话音未落,断头台上空! 异象陡生! 当然,除了西门庆无人能见。 在那喷洒的热血之上,在那翻飞的白纸钱雾中,一缕浩然正气的灵魂之息,缓缓自那具倒伏在麦山上的无头尸体中升起。 那气息呈现一种沉郁坚韧的青色,其中隐隐有微弱的、金色光芒流动,那是他心中最后留存的一丝光明和对苍生的大爱! 它轻轻摇曳,带着对这片土地深深的眷恋和无尽的遗憾,短暂地在空中停留了一瞬,似乎在最后回望那片他曾倾尽心血的土地和痛哭的百姓。 随即,仿佛受到了某种强大而本源的召唤,“嗖”的一声!投入西门庆胸前那枚锈迹斑斑的龙鳞锁之中! 悄无声息! 高悬的烈日似乎也黯淡了几分,它将断头台的庞大影子拉得极长,严丝合缝、冰冷精准地投射在断头台前粗糙坚硬的青石板上,如同为这片土地上无数枉死的灵魂……量身定做的巨大墨色棺椁。 沸腾的、哭泣的人群如同滚水,人潮在巨大的悲痛下涌动、分开,仿佛海浪翻滚。 在这一片混乱与悲痛之中,一个纤细瘦弱的年轻女子身影,缓缓从中走了出来。 她穿着素色的粗布衣裙,那衣裙的袖口和裙摆处打着几个补丁,洗得已经有些发白,与这血腥喧嚣的刑场格格不入。 她迈着缓慢的步伐,每一步都仿佛踏在破碎的心尖上,每一步都承载着无尽的悲痛与沉重。 整个刑场,在这奇异的脚步声中,奇迹般地安静了一瞬,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她…… 女子一步步地,径直走到断头台下,她没有看那些如山的带血麦粒,那一片片被鲜血染红的麦粒,在她眼中仿佛只是一片虚无,她的目光早已被更重要的东西所吸引。 她默默地弯腰,那素白而微微颤抖的手指,小心翼翼地拨开麦山上那些沾着血污的金色麦粒,动作轻得如同怕惊醒一个梦。 麦粒被拨开,形成一个小小的沟渠,人头滚落下来。 女子没有一丝害怕,轻柔地将粘在头颅上的麦粒,一粒一粒捏下, 一粒、两粒、三粒……那动作,像在为睡着的婴儿抹去额角的汗珠般轻柔。不知过了多久,她默默地弯腰,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温柔,将张文远的头颅紧紧地、紧紧地抱在怀里! 嘶啦!一声布帛裂响惊醒了呆滞的人群——她用力撕下裙摆,如同裹襁褓般,一层层,仔细的、密不透风地将张文远的头颅包裹起来,只露出一点散乱的白发在外。 做完这一切,她才终于缓缓地抬起头,声音轻得如同梦呓,却清晰地在这死寂的刑场上响起: “爹……咱们……回家了!” 茶社二楼,西门庆、鲁智深等人如遭雷击,眼睛死死盯住那个抱着头颅、泪流满面的素衣女子! “她?!”“是她!!”“天老爷!”西门庆的心跳仿佛瞬间停滞,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 没错! 正是三天前,他们兄弟在城郊运河边那艘画舫上,从高衙内那只色中饿鬼的魔爪下拼死救下的……那个姑娘! 人群在短暂的死寂后,如同沸腾的油锅骤然炸开! “老天爷!是张小姐!” “是张县令的独女!鸾英姑娘啊!” “鸾英姑娘!苦命的丫头啊!” 撕心裂肺的哭喊声、惊呼声再次淹没了一切。 有人泣不成声地喊着:“姑娘!运河边上有块好地方!山清水秀的!埋了……埋了张大人吧!”话语中带着血泪般的挽留。 一个老妪颤巍巍地抬起枯瘦的手,用力撸下腕上那个磨得只剩薄薄一层、显然是她唯一值钱之物的银镯子:“老婆子的镯子……您……您给大人……买口薄皮棺材吧……我老婆子对不住大人……” “我的耳坠子!” “我这里还有几十个铜钱!” “拿着!姑娘!拿去买纸钱!” 人群被这巨大的同仇敌忾和悲愤点燃!碎银子、铜板、褪色的耳坠、磨花的戒指……如同冰雹般,带着呼啸的破空声,雨点一样纷纷掷向张鸾英抱着头颅的裙摆! 监斩台上,高衙内手中那个把玩了半天的鎏金蜜饯盒子,突然“啪嗒”一声掉落在脚边的木板上,金杏蜜饯滚落一地。 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危险的细缝,如同发现猎物的毒蛇,身体前倾,死死盯着台下那个抱着血污包裹、在漫天“金纸花雨”中默默站立的素衣女子,脸上的玩味笑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扭曲贪婪的狂热! 他终于认出来了! 那双含着泪、却燃烧着与她那柔弱外表截然不同的、如同烈火般仇恨与坚忍的眼睛! 这匹他念念不忘的、没到手的烈马! 她竟然自己……闯回了这片死地! 高衙内舔了一下嘴唇,喃喃道:“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狱无门你自来投!……这一回,看你往哪儿跑?哼!” 第六十五章 不翻《刑统》翻菜谱 午后的东平府刑场,笼罩在一片沉滞的燥热里。 苍蝇嗡嗡地盘旋,落在那些暗褐色的痕迹上,贪婪地吮吸着最后一丝残存的气息。 就在这片凝滞的中心,断头台前,一身缟素的张鸾英,宛如狂风骤雨中即将被摧折的一株素莲。 她的父亲张文远——那位因不忍黎民受饥,擅自开仓放粮的“犯官”——刚刚身首异处。 此刻,她正用裙摆裹着父亲的人头,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清丽与凄美。 这份凄美,精准地戳中了看台上那颗最龌龊的心。 “嘿…嘿嘿……”一声极其轻微的、带着颤音的淫笑从高衙内喉咙深处挤出,似乎连骨头都轻了几分。 他凑到程万里早已僵硬的耳边,压低了声音急促地嘀咕起来。 “我说……抓住她,送到我那儿去……回头爷慢慢开导开导她……嘿嘿嘿!”他肥硕的脸上挤出一个下流至极的表情,小眼睛闪着迫不及待的光。 程万里,这位掌管东平府一方的父母官,此刻内心正拨弄着自己的小算盘。 一边是围观百姓压抑的愤怒和茶社中聚集的众多读书人、考生沉默地注视,那无形的压力像针一样扎在他的后背;另一边,则是身后这个跋扈衙内几乎贴在他耳根灼热的威胁和他那双淫邪贪婪的眼睛所带来的巨大压力。 他的眼皮狠狠抽搐了一下,内心盘算着:顺从谁?民意还是权利? 几乎只是一瞬间,那点可怜的道义感就被现实权力的恐惧压得粉碎:“明白!这等小事,包在哥哥我身上!” 死一般的寂静中,程万里却心中打定了主意! 得到了高衙内明确的授意,他仿佛瞬间获得了主心骨,“正气凛然”喝道:“兀那犯妇!张文远忝为朝廷命官,不思报效皇恩,擅动国仓,罪证确凿,已然伏法!你既为其女,血脉相连,身负嫌疑,焉能自证清白?来人啊!速速将此犯妇拿下。” “犯妇”二字更是犹如两根钢针,狠狠扎进张鸾英千疮百孔的心房。 她回身望向监斩台,眼中燃烧起熊熊的怒火。 程万里话音未落,就在刑场边缘、与之遥遥相对的“清风楼”茶社二楼临窗的位置,一个清晰、有力、带着不容置疑权威的声音骤然响起: “慢着——!” 这声音不高亢,却异常沉稳,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人耳中。 只见一位身着朴素青衫、气质却颇为沉稳的青年士子临窗而立。 此人正是西门庆——一个在此刻挺身而出的赶考学子。 他前世对古籍何等熟悉,这一世身为阳谷县押司,更是《宋刑统》了然于胸。 他朗声驳斥道:“程知府!在下以为此事不妥!按我煌煌《宋刑统》所载:仅有‘谋反’、‘谋大逆’、‘谋叛’、‘恶逆’、‘不道’、‘大不敬’、‘不孝’、‘不睦’、‘不义’、‘内乱’此十类重罪,方为‘十恶’不赦,祸连亲眷!张文远开仓放粮赈济灾民,纵使有违程序,其心可悯,其行可彰,怎能妄断入‘十恶’之列?既非‘十恶’,依律岂能牵连其女张鸾英?望知府大人明鉴!” 西门庆的话语条理清晰,字字铿锵,直指要害,像一柄精准的法槌。 茶社中早已是群情激愤! 从张文远无辜被押赴刑场起,那压抑的怒火和文人的血气就在这些秀才、武生们胸中翻涌。 “昏聩!” “朗朗乾坤,岂容如此颠倒黑白!” “非‘十恶’而株连,大宋《刑统》何在?国法何在?” 叫骂声、质问声瞬间如开了闸的洪水般从茶社各处窗口迸发出来。 一个个平日温文尔雅的读书人,此刻如同被激怒的狮子,拍案而起,衣冠几乎凌乱! 就连那些准备应武试的魁梧考生们,也纷纷站起身,抱着臂膀,铜铃般的怒眼齐刷刷地瞪向监斩台上的程万里,肌肉贲张,拳头捏得咯咯作响,整个二楼弥漫开一股肃杀之气。 更有才子愤怒之余,不忘以文人之法痛斥: 一位瘦高的蓝衫士子,刷拉一声展开折扇,指着下方厉声斥责:“呜呼哀哉!知府大人断狱论刑,当遵国典,岂可凭一己之好恶,或他人之指使乎?将人命视如儿戏,岂为父母官所为?此乃王道不彰,律法蒙尘,天理难容也!” 角落里,一个年纪稍轻的才子更是悲愤填膺,气得脸颊通红,干脆摇头晃脑,声音抑扬顿挫地当场吟诵起一首打油诗: “仓鼠窃粮烹作膳, 大旱放赈反成囚。 知府断案似庖厨, 不翻《刑统》翻菜谱。” 这最后一句“知府断案似庖厨,不翻《刑统》翻菜谱”,简直如同平地惊雷,又似一记无比响亮的耳光,带着辛辣的讽刺、赤裸裸的鄙视和精准的概括,狠狠抽在了程万里的脸上! “好!!” “妙!妙绝!” “哈哈哈!翻菜谱?哈哈,恰如其分!恰如其分!” 整个茶社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笑声和叫好声。一众平时讲究矜持的秀才们此刻毫无形象,笑得前仰后合,有人笑得直拍桌子,上气不接下气;有人笑得弯下腰,眼泪都飚了出来;有人干脆捂着肚子滑倒在地上。 监斩台上的程万里,被这突如其来、铺天盖地的讽刺浪潮彻底打懵了。 他嘴唇哆嗦着,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只觉得一股邪火在五脏六腑里乱窜,烧得他眼前阵阵发黑,却偏偏哑口无言! “噗!”就在这死寂与喧闹尴尬交织的刹那,高衙内懒洋洋地靠回太师椅,将嘴里一粒蜜饯核极其无礼地朝着茶社方向用力吐出,怪叫起来:“嘁!闹腾个什么劲儿?磨磨唧唧!这都磨叽半天了!程知府!他们这是要聚众闹事,胁官犯上!你还在等什么?” 程万里被高衙内这一声点醒,手指向喧闹的清风楼二楼,咆哮道: “大胆刁民!竟敢公然诽谤朝廷命官!来人啊——揪出那个作诗反官的狂徒!拿下!重重治罪!” “是!”十几个等候已久的衙役齐声应诺,纷纷抄起手中的水火无情棍,呐喊着朝茶社方向猛冲过去。 然而,当这群平日欺压惯了百姓的衙役真正冲到茶社门前,面对着楼上那无数双冷然讥诮、或是怒目而视的眼睛时,那股虚张声势的气焰不由得滞了一滞。 为首的一个班头,眼神里明显闪过一丝犹豫和忌惮。 这些可都是有功名在身的秀才、武生,不是平日里那些可以随意呵斥打骂的平头百姓! 大宋朝立国之本就在一个等级森严。 即便秀才真犯了罪,州县也需上报提刑司核准,方可动用刑罚。 此刻他们在众目睽睽之下若真敢对这些读书人动手?怕是要捅破天!回头知府大人自然没事,他们这些小卒子绝对要吃不了兜着走! 一时间,十几根高高举起的水火棍僵硬在了半空,进退维谷。 茶社中那百余名读书人和武试考生们将下面衙役的色厉内荏看得清清楚楚,再次爆发出一阵更为响亮的、带着胜利意味的哄堂大笑: “哈哈,来啊来啊!” “怎么着,几位差爷,想请小生去府衙叙话?” “哎呀,差爷请客,茶饭自理否?” “就是!今日就要看看,是谁敢动太祖皇帝定下的规矩!” 笑声中充满了自信、无畏和对官府爪牙的极大蔑视。 上百名秀才、武生聚集一堂,背后牵动着多少同年、同窗、老师甚至地方士绅的力量? 这股力量绝非一个新上任的地方知府可以轻易撼动! 若真要闹大了,传到汴京,传到御史台,传到清流士大夫耳中,他程万里头顶这顶乌纱怕也得晃一晃,甚至换一换! 程万里站在监斩台上,眼睁睁看着自己派去的衙役像一群傻狍子似的杵在茶社楼下,进退维谷,楼上嘲笑声反而更盛。 “哼!”看着程万里那张憋屈的老脸,高衙内从鼻孔里发出一声满是不屑的冷哼。 他慢悠悠地站起身来,取过旁边小厮递上的冰丝雪白绢帕,仔仔细细、慢条斯理地擦着自己刚捏过蜜饯、沾着糖渍的手指,双手叉腰,对着茶社二楼阴阳怪气地叫道: “哎——我说!你们这帮穷酸!不让程知府带人走……”他故意拖长了声音,那双金鱼眼邪光一闪,嘴角咧出一个极其下贱的笑容,声音陡然拔高,“…可是也看上这小娘子了?” 这句话如同在滚油锅里撒下了一把盐! “放屁!” “无耻小人!” “腌臜泼才!敢污我等清名!” “砸死这狗养的东西!” 一个盛满滚烫茶水、还冒着热气青瓷茶盏,带着破空之声,被人狠狠掷出,目标直取高衙内! “衙内小心!”一直沉默站在高衙内身后不远处的血头陀那双凶光毕露的眼睛骤然一眯,精光暴闪!只听“呛啷”一声龙吟般的脆响!两道匹练似的、耀人眼目的刺骨寒光瞬间从他腰间暴起! 刀光之快,仿佛撕裂了空气!正是他赖以成名的“断魂戒刀”! 匹练般的刀光精准无比地迎上了飞来的茶盏! “咔嚓——!”一声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响起!青瓷茶盏被这凌厉绝伦的一刀当空劈得粉碎! “怎的,都找死吗?”血头陀挺着双刀,傲立当场! 第六十六章 ‘球二代\’果然风采照人! 茶盏虽被劈碎,但茶水在惯性的作用下依旧向前泼洒! 黄褐色的液体如同一张愤怒的网,结结实实地拍在了高衙内的头脸上! “啊——!”一声堪比杀猪的惨嚎瞬间响起。 茶水虽不烫,却把胆小的高衙内吓得原地乱跳,鬼哭狼嚎。 他下意识地用袖子乱抹脸,此时他的脸上落着几大片茶叶碎渣,脸上茶水簌簌流淌。 那份精心打扮的贵气荡然无存,只剩下彻底的狼狈和滑稽。 他抹了两把,跳着脚破口大骂: “反了!反了!一群下贱胚子!泥腿子!敢用脏水泼你老子!啊!痛煞我也,哪个狗入地干的?本衙内要扒了他的皮!抽了他的筋!” 西门庆在茶社二楼临窗的位置,冷眼目睹着高衙内的惨状和失态。 他那双细长的凤眼微微一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狡黠,随即故意提高声调,用一种混杂着浓浓嘲笑和疑惑的腔调大声问道: “哎呀呀!这位仁兄口口声声自称‘衙内’,好大的威风啊!不知是哪座庙里的高香供奉出来的衙内啊?令尊高姓大名?说出来让我等山野小民也开开眼,长长见识?” 他明知故问,字字句句都带着戏谑的钩子,专等着高衙内这条蠢鱼上钩。 高衙内正被烫得怒火攻心,脑子也烧得不大灵光。听见西门庆的讥问,又被周遭无数道目光聚焦着,他那颗被虚荣和愤怒充斥的猪脑子非但没有起疑,反而瞬间被点爆了! 他一直以来横行霸道的最大依仗是什么?不就是他爹的名头吗?他骨子里那股“拼爹”的优越感和狂傲立刻彻底爆发出来,仿佛只要报出爹爹名号,就能立即将眼前这些蝼蚁碾得粉碎! “说出来吓破你等的狗胆!”高衙内将下巴朝天上猛力一扬,高叫道:“家父——殿帅府高太尉是也——!” 这句话如同一个巨大的冰封咒语,瞬间席卷了整个刑场!刚才还沸反盈天的叫骂声、讥笑声、哭喊声……顷刻间戛然而止! 整个断头台、麦场、茶社,陷入了一片诡异的死寂! 仿佛连空气都被抽干了! 只剩下高衙内那狂傲的尾音在空中嗡嗡回响。 所有人都像被施了定身法,无数道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高衙内那张趾高气扬的脸上。 针落可闻! 高俅!殿帅府高太尉!这个名字在北宋末年代表着什么?它代表着阿谀谄媚的极致,代表着以蹴鞠登临权力顶峰的荒诞,代表着权倾朝野、只手遮天的污浊势力! 那是士林清流的眼中钉,是正直官员心头的刺,更是升斗小民口耳相传的恶棍代名词! 在场所有读书人,哪个不清楚高俅那点“光辉”发迹史?此刻听到那恶名昭彰的“球相公”的不肖子竟然在此公开叫嚣、仗势欺人。这份鄙视,瞬间转化成了更具爆发力的、赤裸裸的轻蔑和愤慨! 高衙内见全场瞬间安静,鸦雀无声,他那颗愚钝的心被一种巨大的满足感填满了。 果然!爹爹的名头永远这么好使! 他那肿胖的脸上重新浮起那令人作呕的得意笑容,又挺了挺胸脯,准备欣赏眼前这群“土鳖”被吓破胆的模样。 他习惯性地以为,“高太尉”三个字一出,天下莫敢不从! 可惜,这次他真的想错了! 这里是东平府,不是他高衙内可以肆意横行的汴京皇城根儿! 这里的读书人骨子里有股未被彻底官场规则磨平的棱角和血性! 就在高衙内刚要继续抖威风时,茶社二楼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球二代’——好大的‘威’风!真是亮瞎了在下的眼!佩服,佩服至极!” 这句话像一颗火星掉进了火药桶! “噗——!” “哈哈哈!‘球二代’?” “妙语!妙语啊!” “‘球二代’果然风采照人!哈哈……” 茶社二楼瞬间陷入一片比之前更加狂暴、更加肆无忌惮、更加哄堂大爆发般的笑声浪潮! “球二代”这个精妙绝伦、前所未有的嘲讽称号,像长了翅膀一样飞入每个人的耳朵,引发了剧烈的共鸣! 平日里只会在背后议论高俅“起于蹴鞠”的士子们,何曾听过如此形象、如此辛辣、如此一针见血的当面嘲讽? 有的人笑得从椅子上滑到地上,直不起腰;有人拍着同伴的背,笑得眼泪鼻涕齐流;有人趴在窗沿,笑得捶胸顿足;连那些一向稳重的老秀才,也笑得直捋胡子叫好。 整个清风楼仿佛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共鸣箱,笑声震得门窗都在颤抖! 这笑声更是瞬间点燃了刑场周围压抑已久的围观人群! “‘球二代’?……哈哈哈!” “对!对!太尉大人可不就是蹴鞠踢出来的么!他儿子自然是‘球二代’!” “贴切!再贴切不过!” 百姓们才不管那么多忌讳,只觉得这三个字形容得太对了!太畅快了! 轰然的笑声如同滚雷般在整个刑场上空回荡,比茶社里更加响亮、更加解气!所有人看向高衙内的目光,充满了赤裸裸的嘲弄和看小丑表演般的快意。 他的骄横,在这一刻,被“球二代”三个字彻底打成了笑柄和荒诞! 高衙内脸上的笑容僵硬了,然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褪去、扭曲!刚才的得意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难以置信的惨白! 紧接着,白脸猛地又涨成一片紫黑!如同一个调色盘瞬间被泼上了最浓重的污墨! 他爹高俅踢得一脚好蹴鞠才得圣眷,这事天下皆知,此刻被如此讥讽,他竟找不出一句有效反驳! 程万里见这无法收场的场面,又听到周围越来越响亮的“球二代”嘲讽声,心里也是又惊又怒又慌。 他看到高衙内已被羞辱得摇摇欲坠,再不拿出点知府的威严控制场面,恐怕真无法向高太尉交代了! 他强压下心头的恐慌和方才的难堪,再次向前一步,用力一拍监斩台,发出“砰”的一声大响,对着茶社方向,用尽官威厉声呵斥: “住口!尔等……尔等都是要应举的读书人和武生!八月发解试在即!圣贤书都读到狗肚子里去了?在此聚集喧哗,诋毁官员,搅闹法场,成何体统?!再要放肆……小心本府严查学籍,尔等前程……哼!” 他刻意强调了“发解试”和“前程”,这是他此刻唯一能用来拿捏这些读书人的筹码了。这番话多少起了点作用,尤其让那些还未中举、功名未稳的童生秀才们冷静了几分,茶社里的喧嚣声略微压下去了一些。 高衙内刚被羞辱得差点气绝,此刻见程万里一嗓子竟真的压住了场子,那点被踩扁的虚荣心瞬间又如同泡胀的馒头般重新鼓胀起来。 他感觉自己再次找回了“胜利者”的姿态。 在血头陀警惕的目光中,他竟然一摇三晃、带着一脸的得意忘形,直接从监斩台上溜达了下来,径直走到了清风楼茶社的正门楼下! 他叉着腰,仰着那张胖脸,用鼻孔对着楼上叫道: “啐!一群怂包!鹌鹑蛋大的胆子,也敢蹦跶出来学人叫唤两声?老子是谁,你等又有几斤几两?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是什么玩意儿?敢管老子的闲事?跟老子这儿炸刺儿?我呸——!” 他这口“呸”字吐得又狠又响,一口浓痰如同暗器般,“啪嗒”一声,极其精准地正吐在了“清风楼”那擦得锃亮的金字招牌正中! 那口粘稠的黄色污迹,在金光闪闪的牌匾上格外扎眼刺目! 这最后一口痰,彻底浇灭了所有息事宁人的可能! “我入恁娘!” “砸这狗日的!” 一声暴吼未落!一件东西带着风声和滚烫的温度,从天而降! 高衙内那句狂话的尾音还没落地! “呼——!” 一个刚炸出锅、外皮酥脆金黄、内里滚烫糖汁流淌的油炸热糖糕,如同复仇的流星,从茶社二楼某个窗口呼啸着飞出!不偏不倚,正正砸在了高衙内的脑袋上! “砰!” 软腻滚烫的糖馅瞬间在高衙内头顶炸裂!金黄色的糖丝粘了他满满一头发,裹挟着油炸的面屑,烫得他再次发出一声怪异的惨呼:“嗷呜——!” 这一下,就像点燃了炸药桶的引线! “砸!砸死这高衙内!” “看小爷的梨子!” “接招!大爷赏你的核桃!” “吃你爷爷三个柿饼!” 茶社二楼顿时化作了弹雨纷飞的投掷场! 核桃带着坚硬的怒意,嗖嗖破空; 风干的柿饼如同炮弹,带着沉重的呼啸; 蜜饯、红枣、干桂圆……甚至不知哪位豪士吃剩的半盘卤猪耳根,全都变成了讨伐的武器!如同冰雹般劈头盖脸地朝着楼下那个嚣张跋扈的身影猛烈招呼! 高衙内和血头陀瞬间陷入了密集的“果品”火网之中! 血头陀真不愧是高手,赶上前来,抡开两把匹练般的戒刀护住高衙内! 刀光烁烁,他腰间两柄戒刀舞动开来,如匹练,如雪花,却又如何挡得住这一场好“果子雨”? 尤其是茶社二楼一声怒喝:“好刀法,吃洒家一张桌子!” 一张厚重的实木桌子临空飞出,带着劲风,直贯而下! 第六十七章 你……你就不是个好鸟! 夏日的尾声仿佛在绣江上凝固了,虽已过立秋,秋老虎的余威却比盛暑更为难熬。 西门庆仰躺在一张硬木凉榻上,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船侧,一大群鸭子嘎嘎叫着游过去,吵得他难以安眠。 一本摊开的《论语》随意地覆盖在他脸上,挡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蹙的眉心和紧抿的嘴唇。 书本油墨和纸张被汗湿后的气味有些刺鼻。 那天,鲁智深掷下一张实木大桌惊退高衙内。 随后的一个多月来,他已经在船舱里断断续续啃了厚厚的一大摞圣贤书。 “之乎者也”如同嚼蜡,他已经快崩溃了! 除了几篇应付差使勉强背下的范文,其他内容如同船底流过的江水,在他脑中留不下半点痕迹。 闲来无事,他干脆买回一大筐鸭蛋,又买来生石灰和草木灰制作起了松花蛋。 上一世,他就喜欢吃这晶莹剔透QQ弹弹的东西! “押司,押司!您快瞧瞧下面!”张顺略带沙哑的惊呼打破了船上的寂静。他正倚在船舷边透气,此刻扭过头,脸上写满了惊奇,一手急切地指向船下。 西门庆有些烦躁地将脸上的书册拿开,顺着张顺手指的方向向下望去。 只见大船停靠的岸边,五六个精壮的挑夫,正挑着被油布遮盖的严严实实的沉重担子,汗流浃背地沿着架设的宽木板,一步一步走上船来。 西门庆挑起一边眉毛,声音里带着浓浓的不解:“这……这是些什么玩意儿?” 他脑子里飞快地把自己可能在东平府认识的、会如此“大手笔”送礼的人过了一遍,却毫无头绪。 难道是有人送错了地方?又或是别有用心? 此时,走在最前头的一个黄胡子挑夫已将担子稳稳地放在了甲板上,他用搭在肩头的汗巾胡乱擦了把脸上、脖颈上如小溪般淌下的汗水,这才对着西门庆和张顺拱了拱手解释道:“先生放心,先生放心!这些都是提前付足了银钱定下的。小的只管送货,不敢有丝毫耽搁。” 说完,他立刻转身,利落地指挥着后面几个挑夫,“快点卸下,摆整齐些,别碰着了!” 几个挑夫应声麻利地解开油布绳索,逐一将担子打开。 “嚯——!”张顺不由得发出一声低低的惊叹。 展现在众人眼前的:两担子密封严实、坛身釉色清亮的上等“玉壶春”酒; 一担子油光锃亮、香气扑鼻的熟食卤肉,猪牛羊鸡鸭鹅俱全; 一担子则是精心码放的新鲜时令果子,粉嫩的蜜桃、黄澄澄的杏子、红艳艳的李子、翠绿的瓜果,琳琅满目; 最后那一担,竟全是簇新的藤席和被褥,料子虽非锦缎,却也细密柔软,在阳光下看着就觉清爽。 张顺按捺不住,上前一步,对着那领头的黄胡子挑夫拱了拱手,语气恭敬又带着一丝试探:“这位大哥,烦请动问一声,这许多好物,不知是哪位贵人先垫付了银钱?日后也好登门道谢。” 那黄胡子挑夫正弯腰擦拭箩筐边缘的酒渍,闻言爽朗一笑:“值个什么!俺家姑娘特意交代了,西门押司一路辛苦,只管用就是了,缺啥短啥都不怕,就这两日,还再给押司送新鲜酒肉果子来,包管赶趟!” “你家姑娘?”张顺更迷糊了,他扭头看向西门庆,眼神里的疑惑几乎要溢出来,“押司,您可知是哪家……姑娘?” 就在张顺开口的同时,一个刺耳的尖细嗓音直接在西门庆的脑海里炸开:“废柴!西门废柴!你给我老实交代!是不是趁本姑娘上次沉睡,你那好色的老毛病又犯了?又偷偷溜去哪个灯红酒绿的风月窝子鬼混了?你狗改不了吃……吃那啥!” 锁灵在龙鳞锁里气得几乎要跳出来。 她太了解西门庆今世的“前科”了,这无缘无故来自“姑娘”的厚赠,在她看来简直就是“铁证如山”。 黄胡子挑夫似乎看出他们的茫然,也不再多费口舌解释“姑娘”是谁,只憨厚地笑了笑,露出一口黄牙,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连忙从怀里掏出一样东西来——一个微微散发着馨香气息的湖蓝色信封。 他双手平举,恭恭敬敬地递向西门庆:“对了对了,差点忘了正事。小可今日路过前街的‘流觞院’时,有人特意嘱咐小的,定要将此信亲手交给西门押司。” “流觞院?” 这三个字一出,张顺倒吸一口凉气,脸上露出了然又尴尬的神情。 谁不知道那流觞院?名义上是文人墨客雅集会友、品茗谈诗的清雅之所,实则内里乾坤,是东平府鼎鼎有名的销金窟、温柔乡。 “哎呀呀呀!你,色痞废柴!你还有何话说?”锁灵的尖叫声几乎能刺破耳膜,“苍耳去执行任务那晚!本姑娘正好有点……有点累了睡着了一会儿!你是不是就趁那会儿功夫溜出去了?看!人家连信都捎来了!证据确凿!你这个风流薄幸、沾花惹草、对不起结发妻子的……大混球!大废柴!呸呸呸!” “嗯?”西门庆自己也彻底懵了,流觞院这三个字让他比看到那些酒肉时更为惊诧。 他眉头拧成了一个结,接过那封湖蓝色的信笺,随手撕开封口,抽出的信纸让他眼角一跳——竟是罕见的粉红色底子,上面清晰地印着鸾凤和鸣的砑花暗纹。 信纸上只有一行小字——:“今晚流觞院,恭候哥哥大驾!” 这种纸张,其用意不言自明。 “还敢狡辩没去?看看这信纸!粉嘟嘟!香喷喷!还印着交颈的鸟儿,你……你就不是个好鸟!”锁灵的声音充满了强烈的指责,“好啊你!西门庆!果真是饱暖思淫欲!刚有人给你送吃送喝,立马就有相好的叫你‘哥哥’了?我听着都替你臊得慌!‘哥哥’?恶心不死人了!呸呸呸!” 西门庆感到一阵无形的头疼,他下意识地努了努嘴,这个动作带着被深深误解后的无奈和一丝不耐,没好气的回怼锁灵:“‘哥哥’怎么了?武二郎还叫我‘哥哥’呢,这也能算罪证?” “狡辩!强词夺理!”锁灵气得在龙鳞锁里直跺脚,“武松会用这种勾栏院里专用的、喷了狐媚子香水的粉红纸给你传讯?你是不是当本姑娘是傻瓜?……” 西门庆听着脑中那喋喋不休的责骂,一股邪火也蹭地冒了上来,几乎是赌气般地在心中冲着锁灵道:“好好好!算你说的有道理!既然如此,大不了今晚我们一同去这流觞院,看看此人到底是何方神圣!是人是鬼,一探便知!” “做梦去吧!”锁灵的尖叫立刻拔高了好几度,充满了鄙夷和决绝,“本姑娘冰清玉洁,岂会踏入那种腌臜下流、藏污纳垢的脏地方?要去你自己去!” 西门庆嘴角勾起一抹略显邪气的弧度,眼中闪过一丝促狭的光芒:“哼,那可不由你。锁灵姑娘,莫忘了,锁在我身,我去哪儿,你不去……也得去!” 暮色如同被打翻的墨砚,缓缓洇染开来。 西门庆在街口问明了“流觞院”所在的方向——果然就在东平府城最为繁华的绣江河东岸墨香街上。 刚拐入墨香街的街口,一股热浪裹胁着喧嚣便扑面而来,仿佛从寂寥的水岸一步跨入了人间烟火鼎沸之地。 抬眼望去,道路两旁高低错落的屋檐下、店铺门前、行道树枝丫间,如雨后蘑菇般亮起了数不清的灯笼。 每一盏灯下,都聚拢着不同的人群,将青石板路面挤得水泄不通。 商贩们扯着嗓门吆喝的叫卖声、熟人的寒暄声、猜拳行令的喧哗声、伶人卖艺的丝竹锣鼓声、轿夫赶路的呼喝声……如同无数条声音的溪流,奔涌汇聚,最终在墨香街的河道里翻滚成一片鼎沸的喧嚣之海。 西门庆就在这片人潮和声浪中逆流而行。而在他耳边,还有另一场永无止境的“风暴”——锁灵怨念深重的唠叨和碎碎念。 “哼!去那地方……废柴你定没好心思……” “别以为带我去就能洗清嫌疑!我看你就是色心不死……” “那个灯笼下面卖胭脂水粉的狐媚子冲你笑什么笑?不许看!” 絮絮叨叨,无休无止,如同魔音贯耳,精准地刺穿着西门庆的神经。 他感觉自己的脑袋快要被这内外夹击的噪音和燥热撑爆了。 经过一个生意兴隆的臭豆腐摊子时,那股浓郁到化不开、极具冲击力的“异香”猛地钻入鼻腔。 西门庆脚步一顿,脑中灵光一闪,一个“邪恶”的念头滋生出来。 他嘴角勾起一抹阴险的坏笑,走近一个臭豆腐摊子,干脆将龙鳞锁取出衣襟,故意附身问东问西,龙鳞锁就在臭豆腐上悬空晃啊、晃啊,那味道…… “废柴,好臭,我要杀了你……”锁灵大怒。 “向我道歉!”西门庆悠悠说道。 “想得美!” “哼哼!” …… 西门庆也不理睬锁灵,就在摊子前自顾自与摊主拉起了家常,龙鳞锁就在臭豆腐上面晃呀,熏呀…… “停手!停——!”锁灵那原本尖锐的声音彻底变了调,带着崩溃的哭腔和求饶的意味,气急败坏却又不得不屈服,“废柴!西门浑蛋!拿开!我……我……我错了!呜呜……臭死了……求你了……” 西门庆脸上的笑容瞬间如同春阳化雪,肆意而张扬地漾开。 他知道自己赌赢了,大笑着收回龙鳞锁心中畅快无比,“这一招,当年对付我家那小魔星囡囡就百试不爽,没想到换了个‘锁灵’,也同样管用啊。看来……这世间女子,管她是人是仙,对臭豆腐这‘香气’,若是不爱,那便是……怕了!” 转过一个喧嚣的十字街角,一抬头,“流觞院”三个巨大的烫金行书招牌便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果然盘踞在墨香街最打眼、最昂贵的左侧头一家。 “咯咯咯……”一阵娇笑传来,两名花枝招展的女人,在流觞院二楼,隔着栅栏向西门庆抛着媚眼:“大爷,快进来玩儿呀!” 第六十八章 九纹龙下山 西门庆停下脚步,微微仰头打量着这座东平府著名的风月地标——流觞院。 院门之奢华,远超街边其他店面。 流觞院的檀木门槛怕不得三尺宽,左首大柱上刻着游龙戏珠的浪头,右首大柱上却雕了整幅《狸猫闹春》,二层雕花门楼上,垂着一溜大红灯笼。 大红灯笼晕染着浓浓的脂粉风月气息,在夜风中摇摇晃晃,让人心生荡漾。 西门庆定了定神,抬脚跨过了那三尺宽、象征着某种入门资格的门槛。 刚一进院门,一股混合着名贵熏香、胭脂花粉、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旖旎暖意的复杂气味便温柔地包裹过来。 一个穿着宝蓝色细绸衫的小厮早已满脸堆笑地迎了上来,嗓音清亮:“贵客光临,蓬荜生辉!不知大爷可有相熟的姑娘或包间?” “找人。”西门庆言简意赅,目光已开始在灯火通明的大厅内巡视。 “好嘞!您请随小的来!”小厮也不多问,恭敬地在前引路,穿过一道珠帘,进入了前厅。 前厅的格局豁然开朗,远比外面看到的气派更胜三分。 整个空间高大轩敞,分作上下两层。 底层异常宽敞,中央是一个高出平地二尺有余的宽阔弧形戏台,此刻被厚厚深紫色的绒面帷幕紧紧遮挡,后面隐约有烛光和窸窣的人影晃动。 围绕戏台一圈,错落有致地摆放着二三十张精致的红木四方桌,不少桌子旁已坐满了人,多是身着各色儒衫、头戴方巾的秀才举子。 二层则是环绕一圈的雅致包厢,雕花栏杆,珠帘半卷,门口垂着纱幔,内里的布置看不真切,但从那流泄出的柔和烛光和案上闪烁的精致器皿来看,显然更为隐秘奢华,非达官贵人富贾巨商不能进。 西门庆的目光锐利如鹰,快速扫视全场。 在靠近戏台东侧一张稍显拥挤的方桌旁,他一眼便瞥见了几个熟人——葛大壮、王玉奎、赵云宝三名秀才。 这三名秀才,一人名叫葛大壮,阳谷县人,一人名叫王玉奎,须城县人,一人名叫赵云宝,东阿县人。 三人于西门庆相识于斩杀张文远那日的茶楼上,几人同仇敌忾,在西门庆的带领下,一起用茶盏、水果砸过高衙内。 这个把月,三人时不时也去西门庆的大船上喝茶侃大山,相互也熟络起来。 “哥哥!西门哥哥!这边——这边来!”——就在此时,一个洪亮有力、带着欣喜的声音,从戏台前方向西门庆这边传来! 西门庆循声望去,只见戏台前最靠近帷幕的一张桌子旁,一个高大魁梧的身影正激动地站起身来,使劲朝他挥手。 此人生得一张方方正正的国字脸,身材极其壮硕,肩宽背厚,将一件裁剪得当的藏青色绸衫撑得鼓鼓囊囊,站在那里犹如半截铁塔般挺拔。 西门庆确信自己从未见过此人,但对方那声真诚热情的“哥哥”和脸上毫无作伪的笑容,让他心头的戒备消减了几分。 他压下疑惑,朝着那张桌子走去。 “哎呀呀!快坐!快坐!”那汉子一见西门庆走近,随即亲自拎起茶壶,为西门庆斟上一杯热气腾腾、色泽莹绿的上好雨前龙井。 他的动作虽然稍显粗犷,但态度却极为热情尊重。“小弟史进,有劳哥哥移步。来来,喝口热茶润润嗓子!这流觞院的茶还是不错的!” 与此同时,西门庆脑海中的锁灵却发出了完全不同的声音,带着无比夸张的惊叹:“天哪!九……九纹龙?废柴!你快问问他!这帅哥……啊不,这位好汉找你干嘛?哇,这身板,这气概,本姑娘……再多看两眼!” “咳咳,”西门庆在桌下轻轻掐了自己一把,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 锁灵这花痴般前倨后恭的表现,让他相当无语。 史进斟完茶,毫不含糊,不等西门庆开口相询,立刻探手一招。一个候在角落的小厮立刻小跑着过来。 史进大马金刀地坐下,声音洪亮地吩咐:“快!有什么蜜饯果子核桃仁杏仁酥的,拣那新鲜的好样儿的,只管上几碟来!” 小厮连连应声去了。 史进这才转向西门庆,双手一抱拳,脸上带着江湖人的直爽笑容,竹筒倒豆子一般将前因后果噼里啪啦地说了起来: “好叫哥哥知晓!小弟在二龙山上,同鲁大哥还有青面兽杨志大哥一道耍子。官府那些草包饭桶,没甚鸟用,几次三番发兵来打,都被咱们打得屁滚尿流!哼哼,官府折了锐气,后来也学乖了,只敢在山下远远瞧着,就当咱们是团过路的云彩!嘿嘿!” 史进说到这里,脸上闪过一丝豪气,随即又换上几分无奈和憋闷:“这不,日子久了,山上无趣得很。鲁大哥前些日子下山说是送马,一去就没了音讯。小弟我这性子最是耐不得寂寞,就偷偷溜下二龙山,一来打听鲁大哥下落,二来嘛……” 他搓了搓手,脸上露出一丝与彪悍外貌不太相符的腼腆又期待的笑意,“我这东平府里,还有一个故人。这故人就在这流觞院中,是一位唱曲极好的姑娘,名唤李瑞兰。实不相瞒,这李小姐,与小弟情投意合,情深义重,正是小弟的知心之人!所以小弟这次下山,特意带足了盘缠,就是来给她……捧捧场!” “捧场?”西门庆轻轻放下茶杯,眉头微蹙。 史进见他疑惑,咧嘴一笑,又凑近了些,低声说道:“哥哥不知,每次发解试前,东平府风月之地也要凑凑热闹,从众多姑娘中,评出一名‘墨香花魁’来。我那相好李瑞兰对我一片真心,今夜决赛,要与另一名小姐碧云桃当众大比,争那‘墨香花魁’的名号,我岂能不来助她?” 史进絮絮叨叨,只说李瑞兰的好话,说今日比两人要比试三场定胜负,赢家就能摘得“墨香花魁”的称号。 西门庆知道史进为人仗义,但也是个风流坯子,当下摇摇头道:“你邀我前来,怎么不叫你大哥鲁智深来?” 史进一听“鲁智深”三个字,脸上豪气顿消,瞬间显出几分孩童做错事般的尴尬和促狭。 他下意识地搓了搓手,嘿嘿干笑了几声道:“鲁大哥不好风月事,又是和尚,他若来此处,定会臭骂我一顿,嘿嘿,我听说西门哥哥在阳谷时,正是风月老手。再说,那日在绣江河边,我见哥哥与鲁大哥并肩护住张文远孤女,这般有情义的汉子,方配共赏红妆!” 西门庆又笑着问道:“邀我前来,怎么又用鸾凤砑花笺写信?” 史进一脸不好意思,道:“哥哥,我这些日子就住在流觞院里,这里可没有寻常纸笔,只有鸾凤砑花笺。小弟想着粉色的喜庆应景,正好配今夜这花魁赛嘛!便随手用了,西门哥哥您……莫怪莫怪!”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悠悠说道:“废柴,本姑娘还真是冤枉你了!不过史大郎,嘿嘿……真的帅死了!” 西门庆嘴一撇,心道,原来古代和上一世差不多,姑娘们看小伙,都把颜值放在首位! 史进又道:“西门哥哥,前些日子在绣江河边杀张文远时,我老远就看到你和我大哥鲁智深了,只是不敢过去相认。我大哥若知道我偷溜下二龙山来,少不得一通臭骂。明日我去拜见鲁大哥,若是挨骂还请西门哥哥周旋一二。” 西门庆笑道:“鲁大哥的脾气你也知道,心直口快罢了。” 他很想提醒史进,李瑞兰虽他可绝非什么“一片真心”。 施大大的《水浒传》里说得明白,梁山攻打东平府时,史进曾混进城中做内应,就住在李瑞兰那里,结果李瑞兰贪图赏银将他告发到官府,害得史进被官府拿住,险些丢了命。 真相如鲠在喉。 西门庆很想提醒史进,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现在说这话,这“恋爱脑”能信? 这边,葛大壮等三人也举着酒杯走到西门庆身边寒暄了一番。 咚!咚!咚! 哐!哐!哐! 急促响亮的鼓点混杂着嘹亮的唢呐声猛地爆开,穿透了整个大厅的喧嚣! 紧接着,流觞院那位头上插满了金钗的老鸨,正一路小跑着倒退着引路,脸上堆满了近乎谄媚到极点的笑容,口中更是连珠炮似地道着“稀客”“贵客”“贵人小心门槛”…… 在她身后,一个穿着大红织锦金线蟒袍、头上歪戴着束发金冠的年轻公子哥,在一群七八个膀大腰圆护卫簇拥下,大摇大摆地踏进了前厅,直奔二楼包厢而去。 西门庆眉毛一挑,心中暗道:“呦呵,高衙内也来了!” 高衙内一边上楼,一边大笑:“小小东平府,也评什么‘花鬼’,有意思。” 楼下坐着的多是前来参加发解试的秀才,闻听“花鬼”二字,都心中暗笑此人当真是个草包,连“花魁”都不懂。 突然,前厅戏台上弧形戏台后,一阵流水般的琵琶声响起,大帷幔大幕缓缓向两侧拉开…… 台下,众秀才兴奋高叫:“……决战,大决战!” 第六十九章 雪中悍枪行 “墨香花魁”间的大决战即将上演。 帷幔如水波涟漪般缓缓向两侧退去,檀香木戏台上二十四盏缠枝莲纹铜烛台次第亮起,烛火在穿堂风中摇曳生姿,将两道丈余高的素纱屏风映成半透明的玉色画布。 烛芯爆裂的噼啪声里,台下数百双眼睛如饿狼般锁定屏风后袅袅浮动的身影。 史进给西门庆的茶碗里续上热水,笑道:“哥哥,好戏开场了!” 一阵丝竹声宛如流水般叮咚响起,整个流觞院里旖旎的气氛弥散开来。 “快看前台!”众人惊呼道! 前台上,一抹烛光将曼妙曲线投射于一张巨大的素纱上,左右两名女子的剪影骤然亮起,恰似水墨大师挥毫泼就的惊鸿一笔——纤腰折若新月,臀峰在纱面拱起熟桃般的饱满弧度;抬臂摇扇间腋窝至胸脯的峰谷骤然隆起,惊心动魄的浪涌仿佛要破纱而出。 “左边必是李瑞兰!”葛大壮喉结滚动如擂鼓,“上月诗会她献舞时,那腰肢便是这般韧如春柳!” 王玉奎嗤笑着掸开他的手:“放屁!我的眼睛就是尺,碧云桃的脊骨线条才是东平府一绝,你且看右边——” 话音未落,右侧身影倏然俯身,垂落的青丝在屏风晕染成泼墨山水,后颈至腰窝的凹陷处凝着细密汗珠,烛光穿透纱帷时竟折射出碎钻般的星芒。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炸开尖啸:“废柴闭眼!这两只狐狸精道行不浅,隔着屏风都能把媚术炼成十八重浪!” 西门庆挑眉啜了口冷茶,龙鳞锁在衣襟内微微发烫——那器灵分明透过他眼睛看得更专注了。 老鸨在台侧一声大叫:“今日‘墨街花魁’决战,第一场比试——素纱屏风影,请各位品鉴!” 屏风后,左侧的身影先投影到素纱屏风上,纤腰轻动,折得比屏上墨竹更韧,烛影便把臀峰描成晃悠悠的熟桃。 她忽抬臂摇扇,腋窝到胸脯的峰谷在纱后拱起惊心动魄的浪,下巴缓缓抬起,漏出一点贝齿咬唇的暗影…… 右侧的身影却静如拓碑,素纱轻轻贴合着柔顺的脊骨,后颈到腰窝的凹线惊亮起,脊沟里凝着的汗珠儿在纱上透出碎钻似的光。“啪”的一声,头上簪子掉落,她俯身去拾,垂落发丝在屏面晕染成泼墨山水…… 锁灵在西门庆耳中尖叫道:“废柴,快闭眼,这两人都是狐狸精转世,一个影子也能骚出十八道弯!” 如此魅影,台下众秀才喉头滚动,眼珠子瞪得溜圆,生怕错过一点点细节。 有老儒身子前倾,捋着胡须,突然剧烈咳嗽起来,不断自己抚着前胸给自己顺气。 足足一炷香的时间,戏台上烛火渐渐黯淡,帷幔大幕缓缓合拢,台下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 葛大壮等三人身子前倾,口水都快流出来了! 自戏台两角,缓缓转出两个梳着朝天辫的小童,一人捧着宝兰色竹篮,一人捧着桃红色竹篮,在客人中游走起来。 老鸨叫道:“诸位贵客,李瑞兰姑娘在素纱后右侧,碧云桃姑娘在素纱后左侧。若是中意哪一位姑娘,认为兰儿姑娘胜出的,请在宝兰色竹篮里放下银子,认为桃儿姑娘胜出的,请在桃红色竹篮里放下银子,一两银子算一分,诸位可别吝啬。” “我选兰儿姑娘……” “桃儿姑娘那身材,啧啧,值得五两银子!” …… 两童子兜兜转转,眨眼间竹篮就满了多半,越来越沉重起来。 不一会儿,两童子只能将竹篮抱在怀里。 转到西门庆这一桌时,西门庆笑了笑,看史进的面子他自然也得为李瑞兰出一份力,当下取了一锭五两雪花银子放入竹篮。 “哎呦,废柴,你出手大方的很纳!”锁灵叫道。 史进向西门庆一笑,探手入怀取出一锭三十两大银,看也不看扔如宝兰色竹篮,引得四周传来一片啧啧声。 三十两银子,够普通秀才在府城好几个月衣食住行的开销了。 一声清脆的磬声响起,两名童子转回到戏台前,当众一一清点篮中银两,片刻之后大声报出数来。 宝兰色竹篮中,有银子二百六十一两,桃红色竹篮中,有银子二百三十一两。 第一回比试,眼看着是李瑞兰胜出了。 戏台下一片唏嘘,史进喜得大呼小叫。 只听二层楼包厢里,高衙内大叫一声:“老子还没赏银子呢,接住了!” 只听“嗖”的一声,一锭大银从空中落下,正砸在戏台前,吓了众人一跳。 童子上前捡起银子,居然是一锭百两大银。 二层楼上,高衙内扶着栏杆大笑:“投给桃儿姑娘,奶奶的,看谁能和老子比有钱,老子就爱扶持弱者,哈哈!” 戏台前,众秀才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谁也不敢吱声。 大家伙都明白,高衙内扔出这一百两银子,纯属为了满足恶趣味。 想来若是碧云桃领先,这家伙就把银子投给李瑞兰了! 史进怒火上涌,腾地一下就要站起身来,却被西门庆一把按住肩头,低声道:“莫急,这才第一场。” 史进点点头,悻悻坐下来。 只听老鸨叫道:“第一重比试,桃儿姑娘胜出,下面,进行第二重比试——‘湿帕验花痕’。方才二位姑娘在素纱后轻盈起舞,身上定是香汗淋漓……考验诸位嗅觉的时候到了!”” 这是什么比法?就连西门庆也不禁好奇起来。 帷幔大幕又缓缓拉开,依旧是一溜烛火摇曳,依旧是素纱屏风,依旧是两道魅影轮廓。 所不同的是,这一回两道魅影没有翩翩起舞,看布幔投影之后,两人居然是各拿了一尺见方的布帕,在周身上下缓缓擦拭着香汗…… “湿帕验花痕——”老鸨拖长的尾音尚未落地,戏台烛火陡然增亮三成。 素纱屏风后两道魅影各执一尺见方的鲛绡帕,帕角绣着的宝兰色木樨与桃红色合欢在强光下纤毫毕现。 李瑞兰的剪影将帕子按上颈窝缓缓游移,汗渍在纱面洇开蝶翼状暗痕;碧云桃却反手将帕子滑入脊沟,腰肢扭动如蛇行溪涧,引得台下响起一片牙齿磕碰的咯咯声。 当童子捧着覆有香帕的紫檀托盘步入前厅时,欲望的野兽终于冲破牢笼。 葛大壮如饿虎扑食般将整张脸埋进宝兰帕,鼻翼疯狂翕动:“瑞兰姑娘的颈间蜜露……是初雪融进木樨蕊的仙酿啊!” 邻座胖子刚摸出银锭,葛大壮竟暴起抢夺:“你这腌臜鼻子也配玷污仙帕?” 两人扭打间撕裂了帕角,一缕兰麝混着汗腥的异香猛然炸开,前排秀才们顿时如嗅到血腥的鲨鱼般涌来。 西侧席位的山羊须老学究却演绎着另一番作态。 他抖着桃红帕如捧圣旨,闭目长吟:“《楚辞》云‘浴兰汤兮沐芳’,此香当是瑶池……”话音未落帕子已被镖师模样的汉子劈手夺去,那汉子嗤笑道:“老酸丁方才还说伤风鼻塞,此刻倒辨得出合欢香了?” 满场哄笑中,老学究面皮涨成猪肝色,哆嗦的指尖却诚实地追随着飘远的帕影。 史进突然将酒盏砸在桌上,五十两官银裹着劲风投入宝兰竹篮:“瑞兰姑娘的体香岂是俗物可比!” 银锭撞击声惊醒了沉醉的人群,二层包厢却传来高衙内的嗤笑:“急什么?待会儿有你们掏空钱袋的时候!” 锁灵在西门庆脑中啧啧称奇:“闻香砸银两?这敛财手段比后世直播间打赏狠多了——你瞧那提篮婢女,胳膊都快被银子压折了!” 众人看向二层楼包厢,高衙内这一次却一两银子也没出,只听他一阵大笑:“急什么急,桃儿姑娘若这重比试胜了,那第三重岂不是不用比了?本衙内还看什么热闹?哈哈!” 众人一阵唏嘘。 现场经过清点,这一重比试却是李瑞兰胜出。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悠悠说道:“废柴,这等敛财法子真牛,可比后世什么网络付费投票来钱容易多了,你看,这些秀才人人都跟打了鸡血一样!” 帷幔第三次拉开时,戏台已化作奇幻雪国。 碎纸裁成的雪花积盈尺厚,糖霜从藻井纷扬飘落,八名小厮持孔雀翎巨扇鼓风,假山石上顷刻堆起“积雪”。 两道劲装身影自台侧旋身亮相——李瑞兰宝蓝箭袖缀满银星,桃木枪挽花时腰间蹀躞带铮然作响;碧云桃桃红战袄领口微敞,枪尖白布团蘸着的糖霜正簌簌抖落。! “雪中悍枪行!”老鸨的嘶喊刺破鼓声:“两位姑娘各持‘长枪’,枪头以布包成骨朵,蘸着糖霜,且看两位仙子决战流觞之巅!” 西门庆心中暗忖,这还……还能这么玩? 再看四周,所有人都痴痴看向台上,那叫一个全神贯注! 台上,碧云桃突然拧腰突刺,木枪毒蛇般点向对手胸口,李瑞兰旋身格挡时糖霜溅满前襟。 两人身影在“风雪”中交错腾挪,宝蓝身影枪走龙蛇挑开桃红束带,碧云桃却就势旋身,战袄豁敞处露出蜜色锁骨,糖霜正融在凹陷处凝成甜浆。 “瑞兰攻她下盘!”史进攥着拳头咆哮道。 葛大壮却指着台侧怪叫:“快看枪头!”——蘸满糖霜的白布团掠过碧云桃腰侧时,竟留下梅瓣状白痕。 满场顿时沸腾,秀才们捶桌狂吼:“中招了!桃儿姑娘左肋沾白了!” 二层包厢突然传来玉器碎裂声。 高衙内半个身子探出栏杆,酒液顺着下巴滴在锦袍前襟,他竟看得呆了。 一名随从在他身后讨好问道:“衙内,今晚这两人,让谁侍寝?” 蓦地,他五指如钩狠狠攥起来,狞笑道:“小孩子才做选择题,这两个,我全都要!” 第七十章 半文钱,掰! 戏台上碎纸裁成的“雪花”被八名小厮鼓动的孔雀翎巨扇掀起狂澜,糖霜如霰雪纷扬,黏在桃木枪头的白布团上凝成冰晶。 宝蓝劲装的李瑞兰与桃红战袄的碧云桃各持七尺木枪,枪尖花苞蘸满糖霜,在烛火下折射出细碎寒光。 鼓点如雷声中,老鸨嘶喊穿透喧嚣:“决胜局了,你二人谁能摘得‘墨街花魁’,各凭本事,战吧!” 两声娇喝传出,宝蓝色与桃红色两道身影瞬间又冲撞在一起! 碧云桃木枪尖挽起霜花,纤腰后折几近贴地,枪杆上花骨朵如活蛇窜起,直指李瑞兰心口! 李瑞兰细腰一扭,抬枪格挡开木枪,顺势一个高飞腿,直踢碧云桃胸前…… 两人翻翻滚滚斗在一处,西门庆抿一口茶,笑眯眯地看着两人争斗,心中却波澜不惊。 在他看来,二人不过是花拳绣腿罢了,若真是生死相搏,两人身形中尽是破绽。 不过,台下秀才们可不管这一套,这些人都是青楼常客,来此处向来都是找姑娘寻乐子来的,什么时候见过这等场面? “二凤竞翔,堪比二龙戏珠啊!” “不虚此行,不虚此行!” “这小腰有劲,这幅度,啧啧……” “这二人枪法不错,但老爷我也有一把金枪,我料这二人谁也挡不住!哈哈!” …… 盏茶功夫后,二人依旧没有分出胜负。 戏台上,二人也都想争这“墨街花魁”的名号,彼此平日里二人虽是姐妹相称,但这关键时刻,却谁也不让谁。 再战数合,李瑞雪突地一个回马枪,碧云桃举枪格挡,冷不防李瑞兰枪招却是虚招,一招裙里腿向上撩去,正中碧云桃肩头。 碧云桃“嗯咛”一声,扑身倒了,溅起一片“雪花”…… 这一声“嗯咛”里,有不甘,有惊惧,更有浓浓的媚意,就连西门庆听着身子都酥了半边。 台下众秀才嘴巴张得老大,双目突出,身子不由自主地前倾…… 史进兴奋地拍了一下巴掌,凑在西门庆耳边,低声笑道:“哥哥,怎么样,兰儿这一招,是我偷偷教的,嘿嘿!” 西门庆一笑,心道九纹龙果然是个风流主儿,这是他的喜好,但也是他避不开的软肋。 台上,李瑞兰附身搀扶起碧云桃,关切问道:“妹妹休怪,可踢疼了?” 碧云桃涨红着脸嫣然一笑,道:“不疼,姐姐果然是女中豪杰,妹妹服了。” 老鸨高叫道:“比武结束,请诸位验伤!” 李瑞兰和碧云桃并肩站立在戏台上,扬起白皙的脖颈,款款平伸双手,缓缓在原地转起了圈。 “一、二……六、七……!” “十七……二十……二十一!” 众秀才伸长着脖子,细细数着两人身上糖霜白印…… 老鸨也走上戏台,细细数起来,片刻兴奋大叫:“兰儿姑娘身上二十七处白点,桃儿姑娘身上三十二处白点!” 众人欢声雷动。 史进狠狠一攥拳头,叫道:“赢了!” 小厮捧出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顶鲜花编成的花冠,笑道:“哪位爷赏脸,愿意亲自上台来,为兰儿姑娘戴上这顶花冠?” 众秀才闻言几乎疯狂,谁不想亲自上台? 再看老鸨,在台上嘻嘻一笑,道:“这么多人选谁好呢?不知二楼包厢内贵客可否赏脸,为新任‘墨街花魁’戴上花冠?” 老鸨是个聪明人,这等攀附权贵的好机会怎会放过?再说,高衙内不只是权贵,更是个撒银子没数的主儿。 二楼楼梯一阵响动,高衙内一路小跑下来了,兴奋得脸色潮红。 他在汴京本就是吃喝嫖赌的行家,这等露脸的机会自然不会错过。 众秀才一阵唏嘘,自绣江河畔处斩张文远,众人已经知晓高衙内的身份,谁也不愿触碰他的霉头。 高衙内清清嗓子,一摇三晃登上戏台,大笑着拿起花冠在手中掂了掂,先摸了一下李瑞兰脸蛋,才笑嘻嘻把花冠扣到了她头上。 老鸨带头鼓起掌来,台下却鸦雀无声,众秀才虽不愿得罪高衙内,却也懒得捧他的臭脚。 高衙内努努嘴,有些扫兴,讪讪走下戏台,眼看着不高兴了。 戏台下,老鸨赶紧端了一盘大枣来打圆场:“衙内前来捧场,流觞院蓬荜生辉,兰儿、桃儿,快喂衙内吃一颗大枣,高衙内学富五车,咱们提前恭祝衙内此次发解试——‘枣’日登科!” 李瑞兰和碧云桃二人,都是风月老手,哪能不明白老鸨的意思,不过是借个吉祥话先敷衍过去这个纨绔罢了。 不过老鸨这一次却失算了,高衙内连一本书都读不囫囵,当面说他“学富五车”,这厮心里已经恼了! 李瑞兰和碧云桃哪里知道这些,各自拈起一颗大枣,快步来到高衙内身边,嬉笑着把大枣送到他嘴边。 高衙内眼中光芒一闪,问道:“你流觞院里,一颗大枣多少银钱?我可不能当冤大头。” 老鸨笑道:“衙内吃颗大枣值什么?不要银钱。” 高衙内眉毛一挑:“这不行,吃大枣不给钱,传出去本衙内还要不要面子了?” 老鸨进退两难,磕磕巴巴:“一颗大枣……一文钱。” “好,倒也不贵!”高衙内一口把李瑞兰手中的大枣吞入嘴中,在嘴里翻滚两下,却又吐出半颗大枣在李瑞兰手中。 老鸨和葛大壮等一众秀才都惊呆了,这是什么操作? 高衙内口中咀嚼几下,咽下半颗大枣,挥手招过一名小厮,叫道:“付钱给兰儿姑娘。” 小厮取出一文钱,交给李瑞兰,众人都不知道高衙内是什么意思。 听高衙内一脸坏笑,说道:“兰儿姑娘,找钱吧,我只吃了半颗大枣,你该找我半文钱。” “半文钱?”李瑞兰一脸发懵,一旁众秀才也傻了眼。 高衙内眼睛一翻,指着李瑞兰手中的铜钱,怪声叫道:“怎的,我给你的崇宁通宝是假钱不成?” 老鸨连连摆手:“衙内说笑了,您怎么会用假钱?” 高衙内眉毛一抬,笑道:“那就对了,既然不是假钱,快快找本衙内半文钱来。” 老鸨眼珠子一转,央求道:“就算老身请衙内吃枣了,行不?今日衙内一应花销,都算老身请客可好?” 高衙内嘿嘿一笑:“怎的,不收我钱?你要是不收,岂不是把本衙内的话当狗臭屁了吗?” 老鸨脸色一惊,却不知该怎么接话。 戏台前,大家伙都看出来了,高衙内这是来找茬了。 高衙内嬉笑着看向李瑞兰,笑道:“铜钱在你手里,你找钱就是。我吃多少大枣,你就掰多少铜钱,掰大了不行,掰小了也不行。” 说着,高衙内索性一屁股坐在一张高背太师椅上,驾起二郎腿一晃一晃。 眼看李瑞兰受辱,史进拳头攥得紧紧的就要发作。 一旁,一名不认识高衙内的老儒站起来,缓缓道:“这位公子,人家不要钱了,凡事总要讲个道理啊?” 高衙内眼睛都不抬一下,悠悠说道:“哎哟,有出头鸟来了?好好好,你替他把铜钱掰开!” 老儒气鼓鼓说不出话来,怒道:“欺人太甚,真是个无赖。” 高衙内嘿嘿一笑,叫道:“有人骂我,你等可听见了?” 两名虎狼般的随从扑上来,对着老儒一阵拳打脚踢,边打边叫:“你吃了熊心豹子胆,敢辱骂我家公子?” 其他秀才哪里见过这等事,呼啦啦向后退去。 眼看一阵拳脚,那老儒被打得鼻青脸肿,脖子一歪晕死过去! 眼看高衙内如此凶恶,众秀才怒目圆睁,正待喝骂,却见高衙内身后走出一人,背后斜斜插着两把钢刀,寒霜一般的眼神扫向众人。 “血头陀……!”西门庆眼睛一眯。 众秀才被血头陀震慑,纷纷向后退去! 眼见众人露怯,高衙内哗啦一下打开折扇,高叫道:“这吃大枣的钱,本衙内今儿非给不可,本衙内说出来的话又不是拉出来的屎,怎么能像捡大粪一样捡回来?” 他又转身向老鸨叫道:“本衙内是很讲道理的,今儿这钱你流觞院若是不收,往后我来这儿,吃喝也好,过夜也好,找妞儿陪我也好,流觞院可不许收我一文钱。” 老鸨哪见过这等场面,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 高衙内一把揽过李瑞兰,笑道:“新科花魁,你陪本衙内一宿,需要多少银子?” 李瑞兰哪里敢说话。 高衙内大笑,又一把揽过碧云桃,叫道:“你呢,陪本衙内一宿,要多少银子?” 老鸨眼见两人都被高衙内看上了,心中一咬牙,道:“既然衙内喜欢两人,那就是她们姐妹的福分,你随意挑一个就是,不要银子,不要银子!” 高衙内哈哈大笑,左拥右抱道:“那不成,你把本衙内当成什么人了?这样吧,这两人一人半文钱,总共一文钱,哈哈!” 老鸨听着闻高衙内的话,努力挤出一个笑来,她敢说个“不”字吗? 突然,只听一人站起,冷笑道:“听说衙内是个言而有信的人,这样算来,二位姑娘陪你共一文钱,你刚才吃了半颗大枣,需半文钱,总共一文半铜钱,没错吧?” 高衙内点点头,道:“正是如此,哈哈!” 那人指着李瑞兰手里的一文钱,叫道:“大家伙可都看着呢,衙内刚才付了一文钱,现在,请衙内再付出半文钱来!” “对,对,就是这样!”众秀才哈哈大笑,齐声起哄:“衙内的话,岂能是狗臭屁?半文钱,掰!掰!掰!……” 第七十一章 七大雅事 空气仿佛凝固了片刻,随即又被汹涌的声浪狠狠撕裂。 “掰、掰、掰……!” 流觞院那雕梁画栋的天花板下,数百名被长期压抑着情绪的秀才们,仿佛找到了宣泄的闸口。 最初的零星几个声音迅速汇聚成一股洪流,他们或拍案,或跺脚,脸红脖子粗,眼中燃烧着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亢奋,以及对权贵的不满。 秀才这个群体,本就自恃清高,别看平日里吟风弄月、一旦矜持被撕碎,那也难惹得很。 流觞院中,众秀才难得一心,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喊,个个像看猴子一般看向高衙内。 起哄架秧子嘛,秀才们熟得很! 当众让高衙内“掰铜钱”的人,正是九纹龙史进。 刚才他见李润兰受辱,一直被西门庆阻止而没有发作,直到西门庆低声向他说了些什么…… 一声声“掰、掰、掰……”中,面对千夫所指,高衙内也有些慌了。 他手下人虽不是善茬,尤其还有血头陀在,但也镇不住在场数百秀才,难不成真在大庭广众之下来个血溅五步? 老鸨一看势头不对,赶紧四下作揖,好端端的花魁大赛,若是因此得罪了高大少,那才是老寿星上吊——嫌命长了! 高衙内那张胖脸上,此刻如开了颜料铺子,白一阵、青一阵、红一阵、紫一阵,最后定格在一种被羞辱到极点的猪肝色。 他手指发颤指着众秀才,愤恨得说不出话来。 史进洪亮的笑声如炸雷般响起,瞬间压过了众人的喧嚣:“哈哈哈!我道是腰缠万贯的高衙内,原来也是个打肿脸充胖子的穷酸!连区区半文钱都掏不出来?哈哈哈!” 他那豪迈的笑声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轻蔑和鄙夷,“连半文钱都舍不得的人,也配踏进这流觞院找乐子?简直是腌臜泼才,辱没了风雅二字!” “哈哈哈哈!” “就是!高衙内竟也囊中羞涩!” “可笑!实在可笑!穷鬼……半文钱都没有!” 众秀才哈哈大笑,都觉得高衙内吃瘪,心里着实解气之极。 众怒难犯,高衙内没法殴打这么多秀才,但他岂能放过始作俑者? 当下胖手向史进一指,喝道:“给老子上,打得他老娘都不认识他!” 两名大汉抢上去,抡拳就打,史进冷哼一声不退反进,迎着两名大汉冲上去,也不见怎么用力,两脚盘旋一勾,手掌吞吐之间……“哗啦”一声,两名汉子横飞出去,砸倒两张戏台前的方桌,哼哼唧唧爬不起来。 高衙内身后,血头陀双手按上刀柄……但高衙内却罕见地摇摇头。 大庭广众,几百双眼睛看着,他并不想弄出人命来。 “史大郎好俊的身手!”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叫道:“废柴,你怎么不动手帮他?” 西门庆安安稳稳坐着,笑道:“史进是江湖人,江湖事江湖了,我还得参加发解试,这时候,低调,低调……” 锁灵尖叫道:“哎呀,你个废柴,狡猾狡猾的,都不帮史帅哥,嘻嘻!” 这边高衙内见史进拳脚厉害,知道硬得不行,当下眼睛一转,又想出一个主意来。 他从身后随从那里又取来一枚铜钱向四周晃了晃,对老鸨喊道:“你要不要?” “谁要看你这一文钱?” “我们要半文!” “对!只要半文钱!” 秀才们立刻鼓噪起来,纷纷起哄叫嚷。 高衙内嗤得一声轻笑,回身从血头陀刀鞘里拔出一柄雪亮的戒刀,叫道:“都给爷睁大眼睛瞧好了!” 高衙内将那枚铜钱“啪”的一声按在旁边的八仙桌上。 他双手握紧沉重的戒刀刀柄,眼神骤然变得凶狠无比,口中爆喝一声:“着!” “当啷——嗤——!” 刀光如匹练,带着撕裂布帛般的声音落下! 那精铜所铸的钱币竟如同豆腐一般,无声无息地被一分为二! 切口平滑得如同镜面,两片残钱带着未尽的锐响,“当啷啷”滚落。 “哼!看明白了?”高衙内带着胜利者的倨傲,随手将戒刀丢还给血头陀,仿佛只是丢弃一件微不足道的玩意儿。 他弯腰拾起其中一片残钱,像是捏着一件肮脏的垃圾,两根手指嫌弃地捻着,扬手就朝那还在惊愕中的老鸨脸上扔去。 “接着!方才付了一文钱,”高衙内指了指地上那枚完整的小钱,又扬了扬下巴指向老鸨手中接住的半枚,“现在再加这半文!正好一文半!李瑞兰,碧云桃,她二人今夜可都是本衙内的帐中人了!哈哈哈哈!” 他志得意满地放声大笑,那笑声嘶哑而得意,仿佛已经将一切都重新掌控于手中。 “那是当然,那是当然!”老鸨高兴地接过半文钱,他当然不敢得罪高衙内,满脸赔笑道:“衙内放心,一切都给衙内安排好!” 老鸨心里明白,高衙内要的只是个面子,若是兰儿、桃儿今晚能伺候好这个大少,那日后还能少得了银子? 众秀才的笑声戛然而止,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没了主意。 “且慢!”史进大手一挥。 高衙内眼睛一瞪,道:“老鸨都没意见了,你怎的还牛槽里伸个驴嘴——多一嘴?” 他身后随从哈哈大笑,都道此事兰儿和桃儿两位姑娘也是愿意的。 众人再看李瑞兰和碧云桃,两人脸颊微红,都一言不发。 高衙内唰地一声打开折扇,笑道:“哈哈,本衙内最擅长七大雅事——赏花、卸甲、攀峰、探幽、插花、观潮、焚香……” 话音未落,他身后随从都大笑起来。 史进不慌不忙,从桌上捡起剩下的半枚铜钱,笑道:“多好的官造‘崇宁通宝’啊,你好大的胆子,眼睛都不眨一下,说劈就劈开了?” 高衙内嘿嘿一笑,道:“别说一文钱,就是一锭金元宝,本衙内也不心疼。” 史进向四周秀才一拱手,道:“诸位都是读书人,我记得朝廷似乎明令禁止私毁官造铜钱,不知有没有这一条?” 众秀才都是饱读诗书的人,当下明白过来史进的意思,纷纷大声应和: “当然有这一条,《宋刑统》写得明明白白——‘诸私毁铜钱者,流三千里!’” “此人当众劈来铜钱,我等看得明明白白!” “诸位,‘崇宁通宝’上的瘦金体字,乃是当今皇上亲手所书,他……他竟敢一刀劈断!” …… 史进不慌不忙,戏谑地看向高衙内,“啪”的一声将半枚残钱拍在桌上,冷笑道:“御笔钦定之钱,等同王命!私自毁坏等同于亵渎朝廷!” 西门庆神识中,锁灵大笑:“废柴,你心眼咋这么多,你教史进的这一招绝妙,哈哈,高衙内权势再大,大得过《宋刑统》?” 这边高衙内已经慌了神,心知这事儿要是闹大发了,现场几百双眼睛看着呢,自己怕是赖不过去。 别看只是毁了一文钱的事,但若是被有心人按照律法揪住不放,怕是他也有大麻烦,尤其他马上就要参加发解试了,这时候…… 怎么办?高衙内也够光棍,他略一权衡后一言不发,转身就往流觞院门外走去。 三十六计,走为上计嘛! “站住!”史进在他身后高叫道。 “怎的,你还能把本衙内怎么样?”高衙内转身冷笑道。 “你是高官子弟,岂是我等草民可比?”史进冷笑道:“今儿花魁大赛,我等都是穷苦出身,在这流觞院里吃啊,喝啊,哪一样花着银子都肉痛,怎么样,听说高衙内最是仗义,怎么样,今儿替大伙儿会个钞,如何?” 高衙内愤恨道:“会钞如何?不会钞又如何?” 史进大笑,一脚踩在一张太师椅上,朗声道:“若帮着大家伙儿会钞,那大家自然感念你的好处,今夜出了流觞院,谁也不会提起你私毁官造铜钱的事儿,大家伙说对不对?” 高衙内眼中似乎要喷出火来。 一旁,西门庆心中暗道:“坏事儿了……” 前面搬出《宋刑统》挤兑高衙内的话,他的确是暗自教给史进了,但目的只是逼走他。 但是史进却头脑一热额外发挥,逼迫高衙内为全场买单,这就伤了他脸面了。 这等顶级衙内,银子厚得很,但脸面却极薄。 这边,史进接着道:“当然,也没人逼着衙内帮我等会钞,只是我等囊中银子少,若是银子花完了,那明儿就只能饿肚子了。肚子饿了要挣钱,只能去墨街上找十个八个说书人,将今晚流觞院里的故事说给他们听,换取几个银钱,哈哈!” 流觞院中,数百秀才纷纷称是,葛大壮等人更是齐声附和: “对,我等银子少,高衙内家底最厚实!” “哎呀呀,别说说书人,我还认识几个唱曲的小娘子,一刀劈开铜钱,啧啧,多牛的事儿?编排个曲儿听听,定能大火特火!” “嘿嘿,若是衙内为我等买单,我等心里的感激之情,定如绣江河之水,滔滔不绝啊!” …… 高衙内这回骑虎难下了,绿豆似的眼睛凶光一闪而逝,哈哈大笑道:“值什么?今夜诸位在这里的开销,有一个算一个,本衙内会钞就是!” 众秀才听闻此言,笑得前仰后合,王玉奎更是向着高衙内深施一礼,道:“高衙内果然仗义疏财!” 高衙内气得牙痒痒,冷笑几声,头也不回地走了。 高衙内这一走,流觞院内像炸开了锅,众秀才围住史进,纷纷道谢。 史进大手一挥,叫道:“老鸨,好酒好菜只管端上来……咦,西门哥哥怎么不见人了呢?” 第七十二章 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 西门庆去哪儿了?子夜就快到了,他可不愿在流觞院里熬过剧痛。 临走前,他请葛大壮给史进带了个话,只说发解试在即,自己需要养足精神头,不适宜熬夜。 绣江河边,距离流觞院不远,黑乎乎的芦苇荡中,西门庆缩在乱草堆中,周身痛成了一颗虾米。 额角的青筋突突直跳,冷汗早已浸透了里衣的领口。 龙鳞反噬的剧痛像一条冰冷的毒蛇,正沿着脊骨缓缓苏醒,在虎口、涌泉、阳溪等穴道中噬咬着每一寸血肉。 汗水瞬间浸透鬓角,顺着棱角分明的下颌滴落。 这些天,他早已摸到了对抗这非人之苦的“诀窍”——“硬扛!” “为了她们娘儿俩……必须扛住!”妻子和女儿,是他灵魂深处最不堪一击的软肋,亦是此刻支撑他内心里最坚硬的盔甲。 ……终于,他又一次熬过来了。 他哆嗦着站起身来,绣江河的夜风带着水腥气扑面而来,西门庆喘息着问过藏于神识深处的锁灵:“这苦楚……为何一日重似一日?” 锁灵带着几分幸灾乐祸的清冷声音懒洋洋地响起:“废柴,这不是明摆着么?龙鳞锁里的虎掌草、蛇莓、两面针……这些宝贝儿,日日吸食着银河的精华,长得可欢实了。药性一日强过一日,你这‘药引子’的反噬嘛,自然也就‘水涨船高’喽!” 这轻飘飘的解释,让西门庆心底的寒意又重了几分。 强压下翻腾的气血,他抬眼望见不远处一盏在风中摇曳的“张记夜食”灯笼,暖黄的光晕在寒夜里格外诱人。 腹中空空,正需些热食填补。 他掀开油腻的蓝布门帘,一股混杂着油脂、香料和烟火气的暖风扑面而来,瞬间驱散了体表的寒意。 小店逼仄,只摆着三五张榆木方桌,灶台的火光映着掌勺老汉沟壑纵横的脸。 “店家,旋切牛腩、玲珑肚丝、枣泥焦旋各一份,再配碟海藻酱。”西门庆寻了个最角落的位子坐下,声音带着一丝疲惫后的沙哑,“菜上齐后,莫来打搅。” 不多时,粗陶大碗盛着的美食便摆了上来。 那旋切牛腩,薄如蝉翼的生肉片铺在滚烫的石板上,“滋啦”一声轻响,边缘瞬间卷曲泛白,肉香混合着蒜醋汁的酸香霸道地钻入鼻腔。 玲珑肚丝细如发丝,与晶莹的粉丝、翠绿的韭苔同炒,色泽诱人,筷子挑起时丝丝缕缕纠缠不清,真应了“线乱青丝”的名头。 枣泥焦旋金黄酥脆,层层旋开的面皮里裹着深红油亮的乐陵金丝枣泥,甜香四溢。那碟深褐色的海藻酱,则是海带、紫菜经年累月发酵的精华,咸鲜中带着海风的微腥。 西门庆执箸如飞,将满腔的痛楚与烦忧都化作了对眼前食物的专注。 滚烫的牛腩蘸满酸汁送入口中,鲜嫩弹牙的肚丝滑过喉咙,焦旋的酥脆与枣泥的绵甜在舌尖交融,最后再抿一口咸鲜浓稠的海藻酱……五脏庙被妥帖安抚,额角因剧痛而绷紧的神经似乎也松弛了几分。 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仿佛将体内的郁结也一同呼出。 填饱肚子,他丢下一块碎银踱出小店。 夜已深沉,墨街上行人寥落,唯有更夫单调的梆子声在远处回荡。 他沿着熟悉的路径,悠悠然穿过寂静的长街,绣江河带着水汽的风轻柔地拂过面庞,吹散了酒楼的烟火气。 河岸边,他租住的那艘双层客船安静地泊在柳荫下,船头的灯笼在漆黑的水面上投下摇晃的光影。 还有十天,便是决定无数士子命运的发解试。 养精蓄锐,远离流觞院那等销金蚀骨之地,方是正理。 次日清晨,河面上还飘荡着薄纱般的晨雾,史进便提着两坛贴着红纸的“清河烧春”踏上了客船的跳板。 他脸上堆着笑,刚唤了声“哥哥们”,话音未落,船舱里便炸雷般响起一声怒喝:“史大郎!你眼里可还有二龙山,还有洒家这个哥哥!” 鲁智深像一尊铁塔般堵在舱门口,豹眼圆睁,蒲扇般的大手几乎要戳到史进鼻尖上,“为了一个窑姐儿!你竟敢私自下山,将山寨安危置于何地?若此时官军趁虚而入,山上百十号兄弟的性命,你担待得起吗?” 唾沫星子随着他的怒吼四下飞溅,声震船舷,惊得几只水鸟扑棱棱飞起。 史进被这劈头盖脸地怒斥砸得面红耳赤,高大的身躯瞬间矮了半截,提着酒坛的手尴尬地悬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只敢盯着自己沾了泥的靴尖,讷讷道:“鲁大哥,小弟……小弟知错了……” “知错?洒家看你是不知死活!”鲁智深怒气未消,胸膛剧烈起伏。 “大哥息怒,息怒!”西门庆赶忙上前,挡在两人中间,一手轻拍鲁智深岩石般紧绷的手臂,一手对史进使着眼色,“史大郎也是一时情急,念及旧情。人既已经来了,且容他坐下说话,三弟,快接过大郎的酒!” 武松接过史进的酒碗,沉声劝鲁智深道:“哥哥,大郎既已知错,且饶他这回。眼下紧要的是二哥的大考。” 张顺则机灵地搬来木凳,硬拉着史进坐下,又麻利地摆开酒碗。 众人好一番劝解,鲁智深才重重“哼”了一声,像座移动的小山般愤愤然坐回主位,抓起酒碗仰头便灌,不再看史进,气氛这才稍稍缓和。 船头的矮桌上很快摆开了菜肴——大盆炖得烂熟的酱肘子,整只金黄流油的烤鸡,几碟时令菜蔬,还有史进带来的“清河烧春”酒。 几人围坐在一起,大碗喝酒,大块吃肉,河风带着水汽吹散了方才的剑拔弩张。 席间,史进得知西门庆竟要文武两试并举,惊得差点咬到舌头,瞪圆了眼睛看向西门庆:“西门哥哥,你……你要考文试?还要考武举?” 他上下打量着西门庆,仿佛第一次认识这位以风流闻名的财主,“这……这可不是做耍子的勾当!” 西门庆捻起一粒花生米,抛入口中,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人生在世,总得试试深浅,万一……成了呢?” 那笑容里带着三分不羁,七分笃定,看得史进越发摸不着头脑。 光阴似水,弹指即逝,发解试就在第二日了。 发解试前夜,绣江河两岸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无数客船画舫挤满了河道,映得水面一片碎金。 读书声、叹息声、家人叮嘱声、杯盘轻碰声交织在一起,汇成一股无形的、令人窒息的洪流。 在这关乎前程命运的巨大压力前,又有几个秀才能安然入梦? 码头上的打更人敲着梆子慢悠悠走过,“梆——梆——梆——梆”,四声梆响,正是丑时(凌晨一点到三点)。 距离天明尚早,西门庆却再无睡意,像一头焦躁的困兽,在狭小的船舱里来回踱步,脚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啧啧,废柴,”锁灵戏谑的声音在他脑海中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奇,“一次比一次能熬了,简直像块茅坑里的石头。离天亮还早,何不再去会会周公?” 西门庆停下脚步,揉了揉因剧痛和失眠而隐隐作痛的额角,苦笑道:“五脏庙唱起了空城计,饿得心慌,如何睡得着?” “饿?”锁灵发出一串银铃般的咯咯笑声,充满了揶揄,“我看你是肚子饿了不假,可这肚里空空如也,怕不止是缺了油水,更是缺了墨水,没读下那《四书》《五经》,心里才‘空’地发慌吧?对不对呀,我的西门大秀才?” 她故意拖长了“秀才”二字,满是调侃。 西门庆也不恼,只是对着虚空,露出一个胸有成竹的笑容:“这不是还有你么?我的‘书袋子’。” 这笑容里,带着吃定了对方的狡黠。 这些日子,他早已算准了锁灵的“脉门”。 《周易》两万四千余字;《尚书》两万五千余字; 《周礼》四万五千多字; 《春秋左传》更是鸿篇巨制,足足有十八万字 …… 发解试明文规定需通晓的典籍,总字数超过三十六万字,而且发解试考的可不只是背诵,而是将这些大部头揉烂了、掰碎了,真正融会贯通才有可能发解试中弟。 “三十六万字!”西门庆想想都觉得肝颤和心虚,他总算明白了,怪不得有些秀才,考到白了头也跨不过举人那道门槛! 莫说他他本来就不是皓首穷经的料,就算真是块读书材料,短短时日,他想要将这些佶屈聱牙的文字硬生生刻入脑海,还要融会贯通,无异于痴人说梦! 前些天,他干脆破罐子破摔,顶着两个硕大的黑眼圈,将厚厚一摞书“哗啦”一声全推到地上,对着虚空耍起了无赖:“锁灵,咱俩现在就是一根绳上拴着的蚂蚱,船沉了谁也别想好过!这背书破题的事儿,你看着办吧,我考不上举人,咱俩这‘揭龙鳞’的事儿,怕是难办……” 锁灵气的脸色通红,半晌才崩出一个词——“无赖!看你进了贡院,交个白卷出来,那才是光着屁股推磨——转着圈的丢人,哈哈!” 第七十三章 母耗子,也得给搜出原形来 明日一早的时候,发解试文试就要开考了,整个东平府城都笼罩在大考当前的肃穆之中。 夜色浓厚,西门庆翻身而起,他也是大姑娘上轿——头一遭,心里乱成了一团麻。 无他,肚子里没“货”,怎么考? 想不出办法,他干脆“无赖”地在船舷边寻到张顺的鱼竿,悠哉游哉坐到船头,翘起二郎腿钓起鱼来,甚至剥开两个松花蛋送到嘴里,呵,好吃! 大半夜的,谁钓鱼?他不过是和锁灵较劲罢了。 锁灵在神识中气得跳脚,一会儿恶狠狠地威胁要“欺负囡囡”,一会儿又软语央求,甚至带着哭腔撒娇,西门庆只当耳旁风,鱼线甩得那叫一个惬意。 锁灵不断与西门庆在神识里沟通,奈何嘴皮子磨破,而西门庆的回答永远只有一句—— “我可不怕丢人,你看着办!” 天亮既是大考,张顺也替西门庆捏把汗,悄悄来到他身后,询问他准备好了没有。 西门庆却像个没事人一般,只说自己信心满满。 没错,他就是吃定锁灵了,后者说赖定锁灵了! 这龙鳞锁的“主公”若真在考场上丢人现眼,她这个“锁灵”的脸面往哪搁?入不得朝堂,贪官怎么找,怎么杀?银河的“水源”又从何而来? 反正是一条绳子上的蚂蚱,他就不信锁灵不着急! 末了,锁灵犹豫许久,气鼓鼓地喊道:“天杀的……好吧,本姑娘……试一试!” 西门庆淡然一笑,心里的石头总算放下来了。 厨娘手脚麻利,很快端上四大盘热气腾腾的猪肉饺子。 西门庆只吃了一盘便饱了。 舱内,武松和鲁智深这两位煞神,鼾声如雷,此起彼伏,浑不把天亮后的“抡才大典”放在心上。 对他们而言,刀头舔血是正途,这舞文弄墨的勾当,远不如一场好梦实在。 “西门兄,可曾起身?”船外传来刻意压低的呼唤,正是葛大壮、王玉奎、赵云宝三人。 他们提着各自的考篮,裹着厚衣,在微凉的夜雾中,来叫西门庆一同奔赴府城贡院。 三人一眼瞥见矮几上剩下的三盘饺子,眼睛顿时亮了。王玉奎抚掌笑道:“妙极!贡院里头那冷食,哪有这现煮的饺子熨帖肠胃!” 三人也不客气,风卷残云般将饺子一扫而光,吃得满嘴流油。 寅时(凌晨三点到五点)刚过,“轰——!”一声沉闷如雷的号炮,骤然从府衙方向传来,震得脚下的船板都微微发颤。 这是府城贡院对全城发解试考生发出的第一道集结令! 张顺心细,早已为西门庆备好一应物事:一床捆扎得结结实实的厚棉被褥,一只小巧轻便的铜手炉,一筐上好的银丝炭,还有一只特制的长耳竹篮。 篮内笔墨砚台俱全,一个装满清水的皮质水囊,外加一盘撒了芝麻的硬面饼和一碟精致的桂花蜜饯。 张顺郑重地将竹篮递给西门庆。 “轰——!”第二声号炮紧接着炸响,如同催促的鼓点,催促着考生们加快步伐。 西门庆与葛大壮、王玉奎、赵云宝相视一笑,彼此眼中都看到了紧张与期待。 四人提着各自的考篮,汇入墨街上渐渐汹涌的人流,朝着府城中心的贡院走去。 越接近贡院,人流越是稠密,无数盏灯笼汇成一条光的河流,缓缓向前涌动。 提着考篮、背着被褥的士子们,面色或凝重如铁,或苍白如纸,或强作镇定。 有年方弱冠、眼神清澈却难掩紧张的少年,有正当盛年、胡须梳理得一丝不苟的中年,更有须发皆白、脊背微驼的老者。 相识之人擦肩而过,也只是匆匆点头,嘴唇翕动,却发不出什么像样的寒暄。 空气仿佛凝固了,弥漫着墨香、汗味和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闷。 每个人的心头,都似压着一块无形的千钧巨石,沉甸甸地坠着,连呼吸都变得小心翼翼。 远远的,一片辉煌夺目的灯火刺破了黎明前的黑暗。 那便是贡院!飞檐斗拱的轮廓在无数灯笼火把的映照下,如同蛰伏的巨兽,散发着威严而冰冷的气息。 “轰!轰!轰!”三声更加震耳欲聋的号炮连珠般炸响! 贡院正门吱呀呀打开,沉重的朱漆大门发出“吱呀呀”的呻吟,这炮声是最后的通牒,催促着所有士子立刻按籍贯排入指定的队伍,接受搜检! 西门庆四人奋力在人群中向前挤去,紧紧护住考篮,生怕被挤翻了。 终于,在贡院前巨大的石坪上,他们看到了按“起”(即户籍区域)划分的队列标识——一溜悬挂着不同数量灯笼的高杆。 最前面的一杆,孤零零悬着一盏硕大的白纸灯笼,上书“须城起”三个大字。 相隔不远,两盏灯笼并悬,是为“清河起”。 再向前,三盏、四盏、五盏……而最远处,一杆高挑,竟足足挂了数十盏灯笼,像一串巨大而诡异的光葫芦,下面黑压压的人群便是“中都起”的考生。 西门庆和葛大壮迅速找到“阳谷起”的灯笼下站定,一旁便是“须城起”灯笼,王玉奎便站在灯笼下等候搜检入院。 寒风掠过空旷的石坪,吹得灯笼摇晃,光影乱舞,更添几分肃杀与不安。 每一队灯笼下,都站着数名面色冷峻、按着腰刀的衙役,以及手持名册、目光锐利的教官。 不多时,一名身着青色官袍、面容刻板的教官走上“阳谷起”灯笼旁的木台。 “肃静!”他一声断喝,压下了队列中的嗡嗡声,随即展开手中名册,声音平板无波地开始唱名: “阳谷县葛大壮,上前听点!” 葛大壮连忙应声,提着考篮登上贡院那高高的石阶。 两名膀大腰圆的皂隶立刻围了上去,动作粗鲁而熟练。 一人粗暴地夺过考篮,将里面物件一股脑倒在铺着白布的长案上: 毛笔被掰开笔头检查有无夹层; 砚台被翻来覆去敲打; 水囊被拧开盖子,倒出清水; 油纸包的点心被毫不留情地撕开,掰成碎块仔细揉捏; 就连那几张硬面饼也被从中掰断,查看内里。 另一名衙役则如同检查牲口般,喝令葛大壮解开束发,任头发披散下来,接着又粗鲁地扯开他们的外袍、中衣,直至露出赤裸的前胸后背。 冷风瞬间灌入,激得葛大壮浑身一颤。“蹦!使劲蹦!”衙役厉声呵斥。 葛大壮只得在冰冷的石阶上,披头散发,衣衫凌乱地奋力蹦跳了十几下,动作狼狈不堪。 确认没有纸张或小抄从身上掉落,那衙役才从鼻子里冷哼一声,挥手放行。 经过这番折腾,葛大壮已是鬓发散乱,面色青白,哪还有半分平日秀才的儒雅,形同刚从牢里放出的囚徒。 不远处,“清河起”灯笼下,传来衙役一声大喝:“这是什么?”说着,撬开一个砚台的夹层,里面金光闪闪,居然是一摞子薄如蝉翼的金箔,上面写满了蝇头小字。 一名考生当即半瘫在地,瑟瑟发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枷起来,跪在旗杆下示众!”学政官一声令下,两个衙役上前,用大枷夹住一名考生,拖死狗一般拖走了。 “嘻,这可比流觞院的姑娘们脱衣裳检查有趣多了!”锁灵在西门庆的神识里看得兴致勃勃,咯咯直笑,“喂,废柴,你说戏文里那些女扮男装考状元的故事,什么女驸马啊,女状元啊,都是怎么糊弄过去的?就这阵仗,别说大姑娘,怕是只母耗子,也得给搜出原形来!嘻嘻!” 西门庆嘴角微抽,懒得理她这不合时宜的好奇心。 “阳谷县,西门庆!上前!”教官冰冷的声音点到了他。 西门庆深吸一口气,定了定神,稳步上前。同样的流程再次上演。 一名衙役冷着脸验看他的身份文书,另一人则如狼似虎地扑上来搜身。发髻被解开,长发披散。 外袍、中衣被粗暴地一层层剥开,冷冽的空气瞬间包裹了裸露的皮肤,激起一片细小的疙瘩。 衙役粗糙冰冷的手在他腋下、腰间、裤腿、鞋袜内反复摸索按压,带着毫不掩饰的怀疑。 西门庆面无表情,强忍着不适,配合着蹦跳。 另一名衙役则蹲在地上,将他的长耳竹篮翻了个底朝天,同样仔细检查着每一样物品。 葛大壮已通过搜检,站在贡院大门内的阴影里,焦急地等着西门庆一同前往考区号舍。 突然,蹲在地上的衙役动作顿住了。 他的手在竹篮底部铺着的厚蓝布下反复摸索了几下,眼中闪过一丝精光! 紧接着,他猛地用力一扯,“嗤啦”一声,竟从那看似普通的蓝布夹层里,抽出一本厚如城砖、封面泛黄的书籍! 衙役“嚯”的站起身,脸上带着发现猎物的狂喜,将那本沉重的书高高举起,如同举着一面胜利的旗帜,对着灯火通明的贡院大门方向,用尽全身力气嘶声大喊: “学政大人!抓到一个胆大包天的!此人夹带——是《春秋左传》!整整一部《春秋左传》啊!” 他这一嗓子,如同在滚油锅里泼进了一瓢冰水! “哄——!” 整个贡院门前,瞬间炸开了锅!所有等待搜检的士子、维持秩序的衙役、高台上的教官,乃至门内已经通过检查的考生,目光齐刷刷地聚焦过来,充满了震惊、鄙夷、和不可思议! 夹带舞弊在发解试中不算新鲜,但多是些蝇头小字的纸条或特制的微型书册。 像这样,直接把一部十八万字的煌煌巨著《春秋左传》夹带入场的……简直闻所未闻! 西门庆夹带整部《春秋左传》这本大部头,这已经不是舞弊,这简直是赤裸裸的对朝廷抡才大典的侮辱和挑衅! 第七十四章 没文化,真可怕! “老天!这……这是来赶考,还是来开书铺的?” “《春秋左传》?一整部?开什么玩笑!这是……是脑袋被门夹了嘛?” “谁这么蠢?拿这么大一部书作弊?疯了!疯了!” …… 西门庆心跳声鼓点般在耳膜内炸响,血液“唰”地涌上头顶。 这考篮是张顺准备妥当、亲手交给他的!一丝不祥的阴影瞬间攫住了他,难道……是张顺? 这个念头刚一闪过脑海,立刻被他狠狠掐灭——不可能!张顺为人仗义忠心,断不会如此害他。 那就只剩下一种可能——栽赃! 有人处心积虑,要在他踏入贡院这龙门前,将他一把打落深渊,身败名裂! 他眼角一瞥,高衙内正在贡院大门里嘿嘿直笑,当下他心中雪亮,定是这个“球二代”搞的鬼。 当日在绣江河畔法场上,他曾出言相救张鸾英,高衙内岂能不睚眦必报? 学政官此时已经从极度震惊中回过神来,目光如刀般射向西门庆 他几步走上前,一把夺过衙役手中那部沉甸甸的《春秋左传》。 “哈!”学政官怒极反笑,“好胆!敢带这等大部头来此秽乱科场,真当我等监考官员是酒囊饭袋不成?” 为了彰显“铁证”,他如同撕扯耻辱一般,将那砖头般的书籍在众目睽睽之下随意“哗啦啦”翻了两页。 厚重的书页剧烈翻动,发出沉闷的声响,也如同在笑话西门庆一般。 学政官一声厉喝:“来人啊!戴重枷示众!” 三名衙役闻令,齐声应诺:“是!” 哗啦一声响,其中一人从身后搬出一个沉重木枷,另外两人大步上前,一左一右,蒲扇般的大手向西门庆的双臂抓来。 西门庆心丹田发力,双臂向外一振! “喝!” 一股巧劲荡开,三名衙役向后一震。 趁此间隙,西门庆挺直了腰杆,朗声道:“且慢!学政大人明鉴!学生定是遭人构陷!请给学生一个自证清白的机会!” 这一声呼喊,如同一颗火星,瞬间点燃了在场诸多正直秀才的胸中义气! 王玉奎抢前一步高声叫道:“大人!此事蹊跷至极!其部头如此之大,作舞弊夹带岂不是天方夜谭?” 赵云宝心思更缜密些,带着理性质疑道:“大人明鉴!凭此巨著在考棚之中翻查某句某篇,只怕找到天明也未必能寻得一句所需!试问,以此舞弊,何益之有?” 葛大壮更是踏前一步,朗声道:“大人!您想想!就在前些日子,就在西市那杀头的刑场上,此人为了不相干之人,敢当面硬顶‘球二代’,那般铮铮铁骨之人,怎么会做出这等腌臜龌龊之事?” 这番话如同投石问路,瞬间点醒了众多在场的秀才。 “对!对!我想起来了!就是那个西门庆!在断头台前的茶社当众顶撞高衙内的!” “是了!是他!难怪看着眼熟!当日那般刚烈,今日怎会如此下作?” “这……这实在太不合常理……” 事实也的确如此。 高衙内只花了些银子银子,就轻而易举地买通了守门的其中一个衙役头子,在西门庆的长耳竹篮夹层里塞进了这本不可能被忽视的“罪证”。 他原以为一切天衣无缝,只需等着西门庆当众出丑、狼狈下枷便是。 没成想,竟激起公愤! 贡院门内,高衙内猛地收起折扇。他上前几步,几乎是指着学政官的鼻子喝道:“铁证如山!书就在他考篮里搜出来的!人赃并获!这难道不是舞弊?” 学政官强压着心中的厌恶,眼前这高衙内,仗着祖辈权势,嚣张跋扈,他自然看不上眼。 可这大部头书……确实是当场从西门庆考篮中搜出。 最终,他暗暗一叹,带着无奈与一种“不得不如此”的官威,喝道:“公事公办!枷起来!” 那三名衙役闻言,立刻就要再次扑上。 生死关头,西门庆一字一句地朗声道:“慢着!学政大人!学生有一法,可当场自证!无需笔墨,无需开卷,立即便可验证!” 学政官刚要迈开的脚步猛地一顿,身体僵在原地,问道:“你?如何自证?” 西门庆深吸一口气,目光扫过学政官手上那部沉甸甸的《春秋左传》,字字铿锵地说道:“很简单!学政大人,请您——现在!打开您手中的《春秋左传》,随意翻开其中任何一页!然后,您只需念出那篇文章开头起的第一句话……或者,半句话……” 他微微一顿,目光中爆发出强烈的自信光芒:“只要您念出起头半句!学生自当通篇背诵出整页文章!若有一字差错、一处停顿、一节遗漏!无需大人费神扠我!学生甘愿自缚双手,领受任何惩处!此生永绝科场!” 他的誓言斩钉截铁,带着赌上一切的决绝! 轰——! 整个贡院门前广场,彻底炸了锅! 这承诺,简直比那部《春秋左传》本身更“厚重”万倍! “什么?当堂通篇背诵?” “他疯了不成?《春秋左传》何等繁复?他能背得出来?” “这……这比挟带本身更不可思议啊!” “哗众取宠?垂死挣扎?” 见多识广的学政官,也被这惊世骇俗之言震得瞳孔骤缩,捏着胡须的手停在半空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这年轻人,要么是千古未见的奇才,要么就是丧心病狂、急疯了眼的狂徒! 西门庆的底气从何而来? 就在方才那千钧一发、呼唤锁灵救命之际,在他那神秘的“神识空间”深处,一个略带沙哑却透着浓浓书卷气的老者声音悠悠响起: “主公莫慌!老夫当年初入科场时,《春秋左传》早已倒背如流!别说起头半句,便是你揉乱了书页,只念其中一字半言,老夫也能一字不差地背下来!” 说话者,正是寄居在龙鳞锁药圃中的“园丁”张文远! 这位前任须城县令,当年可是实打实的两榜进士出身! 区区一部《春秋左传》,不过是他当年日夜诵读、烂熟于胸的基本功罢了! 西门庆这一番惊天动地之言,也狠狠砸在了高衙内心上! “放屁!纯粹是放屁!”高衙内如同被踩了尾巴的猫,指着西门庆喝道,“癞蛤蟆打哈欠——好大的口气,你这是故意拖延时间,谁信你的鬼话!” “这位……汴京城来的才俊!”他刻意加重了“汴京城”三个字的语气,充满了赤裸裸的讽刺,那——不如就由你来考校我?你敢不敢?” 西门庆故意拖长了调子,眼神在高衙内那张写满了惊慌和恼怒的脸上转了一圈,为的就是激怒他。 “考就考!本少爷还怕了你不成?”高衙内瞬间大怒,他本就是一点就炸的性格尤其是那句“你敢不敢”和眼神里的轻蔑,简直比杀了他还难受! 沉重的书籍入手,高衙内只觉臂膀一沉。 他哪里耐烦仔细看?自己本身就是个半文盲,平时读书如同上刑。 他粗暴地抓住书脊,胡乱地“哗啦啦”一通乱翻,粗糙的手指在书页上划拉着,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如同蚂蚁群在他眼前晃动,令他一阵阵眼花头昏。 终于,他停下了动作,也不管翻开的是哪一篇哪一页,只看清了最上面一行开头的几个字,便急吼吼地大声嚷道:“就这页,这页!开头四个字是‘衣食所安’,你接着给我往下背!一个字都不许错!” 在西门庆的神识里,张文远早已放下手中的药锄,半闭着眼睛,脑海中那浩瀚的典籍如同活水源源不断。 “‘衣食所安’?”张文远低沉的、带着诵经韵律般的声音在西门庆脑海中响起,平和而清晰, “此乃《左传·庄公十年》篇,所述乃齐鲁长勺之战前,曹刿与鲁庄公之对话。全文应为:‘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庄公言此句,曹刿方对曰:‘小惠未徧,民弗从也。’……”张文远的声音不疾不徐,如同潺潺溪流,指引着每一个字句的落脚。 西门庆表面凝神细听,实则已然成竹在胸。 他挺立于广场中心,迎着所有人气度从容,声音朗朗复诵起来: “学政大人,诸位同窗作证!高衙……高秀才适才所念起头乃是:‘衣食所安’。此语出自《庄公十年》篇,曹刿与鲁庄公之对话也。” 他清了清嗓子,开始了正式的背诵: “‘衣食所安,弗敢专也,必以分人。’对曰:‘小惠未徧,民弗从也……’” 他的语速平稳流畅,不急不躁,咬字清晰,没有丝毫停滞,没有丝毫结巴,更没有一处错漏。 他仿佛不是在背书,而是在朗诵一部自己早已融入血脉的史诗。 不过,谁也没有发现,一丝冷汗顺着他的后脑,蚯蚓般滑入后颈。 他也怕啊,背错一句,不但名誉扫地,而且前途尽毁! 片刻之后,西门庆将这一篇《曹刿论战》背诵完毕,居然无一字错误,众秀才轰然叫好。 葛大壮兴奋地攥起拳头,大叫一声。 高衙内不死心,又翻开书籍随意选了三篇,结果西门庆依然滚瓜烂熟背诵下来。 高衙内不死心,选了一篇长文,叫道:“‘夜缒而出’,你接着背来!” 高衙内此话一出,众秀才面面相觑,都愣住了。 “缒”字读“zhui”,但偏偏是四声,与“坠”一个音,而高衙内却读成了平声,与“追”同音。 “哇哈哈哈!” “噗嗤!” “咳咳咳……!” 贡院前,众秀才望着高衙内笑得前仰后合…… 第七十五章 朽木进考场 锁灵在西门庆神识中笑得直打滚:“哈哈哈!蠢驴!连‘缒’字都不认识!还‘夜追而出’?他以为是在赛马吗?笑死本姑娘了,不过,本姑娘也不会读,刚刚才知道……嘻嘻!” 有张文远这位真正的“两脚书橱”在,西门庆此刻更是驾轻就熟。 他甚至连嘴角那抹嘲讽的弧度都懒得隐藏,朗声开口,字正腔圆: “‘夜缒而出’?高秀才似乎读得有些急,此乃《烛之武退秦师》篇首句,原文实为:‘夜缒而出’。言烛之武被绳系腰,于深夜从郑国城墙坠下,往见秦伯也。” 接着,他便将那篇堪称经典外交辞令名篇的《烛之武退秦师》,清晰流畅地从头背诵到尾。 背诵完毕后,他面向学政官,恭敬地深施一礼,道:“学政大人明鉴!学生适才所言,非是虚张声势。学生斗胆,愿再禀告大人,便是《周易》之卦爻辞、象传、彖传;《尚书》之虞夏商周诰命誓辞;乃至《周礼》六官之职掌条规……学生皆可通篇记诵,分毫不差!” 他这番话,已非单纯为证明清白,更是在宣告自己的实力! 在这知识储备量就是核心竞争力的科举场上,他这近乎妖孽的“能力”,无疑是一种巨大的威慑! 学政官手捻长须,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从最初的震惊、怀疑,到此刻的不得不信服。 这等近乎过目不忘、博闻强记之才,说他携书舞弊?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 “嗯……”学政官捻须的手终于缓缓放下,脸上冰霜早已融化,说道:“如此说来……确是多有误会了。你且安心入贡院用心应考,本官自会彻查此间魑魅魍魉!” “尘埃落定!冤屈得雪!” “学政大人明察秋毫!我等敬服!” “学政大人英明神武!”葛大壮再次激动地高喊。 风波平息,众秀才重排队伍。 西门庆向众秀才团团一揖致谢,再次提起长耳竹篮,随着人流缓缓步入那象征着功名之路起点的贡院大门。 签章抽号的过程倒是顺利,发签的吏员面无表情地将写有号舍位置的号牌递出。 “西门庆……三堂南号,甲辰字。” “葛大壮……三堂南号,乙巳字。” “赵云宝……三堂南号,丙午字。” 这三人虽非一县考生,却都分到了一处考棚。 衙役在旁提醒:“赶紧进去,对上堂号牌,选个光线好、离茅坑远的号舍,也算抢个好座位。” 葛大壮挠了挠头发,憨憨地问:“座位还能自己选?” 那衙役嗤笑了一声,像是回答笨蛋:“对好了堂号,进了那排号舍,哪间亮堂,哪间闻不到茅厕味儿,你就坐哪间!这还用问?难道给你重新盖个新的不成?” 西门庆对衙役道了声谢,便按照考棚外木牌指引的方向,朝着“三堂南号”考棚走去。 考棚间的通道狭窄而深长,地面铺满了一层防止雨天泥泞的细碎鹅卵石。 穿过狭窄的甬道,他们很快找到了挂着“三堂南号”木牌的考棚入口。里面是一个狭长的空间,由厚实的木板隔出一个个约莫六七尺见方的狭小单间。 片刻工夫,众人找到堂号,在考棚中各自选了个小间坐下,又将笔墨砚台放置在桌上,开始慢慢研墨。 西门庆正在磨墨时,不远处似乎传来一声刻意压低了的、带着轻浮意味的口哨声。 西门庆抬起眼帘,隔着五六间号舍的距离,赫然是高衙内那肥胖的身形探了出来! 那家伙竟然也“恰好”在这一排! 高衙内此刻也正望过来,又冲着西门庆吹了一声轻佻的口哨。 天色已完全放亮,清晨微带凉意的薄雾渐渐散尽。 “咚——!咚咚咚——!” 如同滚雷一般的鼓声猝然响起! 是贡院的发解鼓! 第一通鼓声在巨大的共鸣空间中回荡,如同无形的巨手猛烈地拍打着每一个考生的心脏! “咚——!咚咚咚——!” 第二通鼓声接踵而至!比第一通更为紧密、更为迫切!如同奔马踏过心尖,昭示着考试即将正式开始! 整个贡院考区弥漫着山雨欲来、令人窒息的凝重! 宋代发解试分三场:第一场主考诗、赋、经义,侧重文采与基本功;第二场考“论”,要求逻辑严谨,层层推进,分析透彻;第三场考“策”,即实务对策,涉及边防、财政、吏治等国家大政方针。 三场考试,每场一日,然每场之间还需一二日处理弥封、誊录、初评等考务,考生不得离场,前后总计长达七天! 这正是发解试最令人诟病却也最残酷之处! 不仅考学识、考文采、考政见,更考验人的意志与体能! 七日间蜗居简陋狭窄号舍,紧张答卷,需忍受风吹日晒、蚊虫叮咬、茅厕恶臭、饮食不便、精神煎熬…… 对许多年老体弱、平日疏于锻炼的书生而言,不啻为一场地狱般的试炼,常有考生中途病倒甚至殒命于此。 但也正因如此,这道“千军万马过独木桥”的大门,筛选出的不仅仅是文章锦绣者,更有体魄强健、意志坚韧、能在极恶劣环境下仍保持清醒思考与高效输出的精英。 西门庆对此心知肚明。 他只是不慌不忙研磨好墨汁。 墨汁在砚台中变得乌黑油亮,散发出内敛的光泽。 随后,整了整本就在身的衣袍,做了一个让旁边号舍的葛大壮和赵云宝都目瞪口呆的动作—— 他伸出手臂,懒洋洋地交叉放在窄窄的桌面上,然后一歪头,把有些沉重的脑袋舒服地枕在了自己的臂弯里……他闭上眼睛,竟堂而皇之地打起盹来! 这一下,如同往滚油里泼了一瓢冷水!瞬间在他的神识空间里掀起了滔天巨浪! 锁灵带着难以置信的狂怒惊声尖叫: “西门废柴!你给我起来!” “鼓都响了,卷马上要发下来了,你还在这里睡觉?你是猪吗?” “你是烂泥扶不上墙的朽木吗?” …… 这堪比核爆般的咆哮,在西门庆的“颅内世界”反复回荡。 然而,在外界众人眼中,他只是那个支棱着下巴、神态安详的青年书生。 他甚至微微调整了一下脸颊与衣袖接触的位置,让自己枕得更舒服些。 西门庆被脑海里这一通咆哮震得眉头微蹙,却依旧懒得睁开眼。他在神识中悠然回应: “我说锁灵姑娘……您这纯粹是强人所难嘛!” “你非得让公鸡去水底下蛋,逼着母鸡爬到屋顶去打鸣,赶那不会游水的旱鸭子硬往河里跳……这事儿啊——”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丢出了一句接地气的俏皮话:“这是河里赶大车——再着急,我也实在是没辙啊!” 那语气,带着七分无奈,三分耍赖。 锁灵气的跳脚:“……你……你强词夺理!胡搅蛮缠!” 西门庆把脸在臂弯里埋得更深了一点,似乎在躲避无形的“声波攻击”,神识里的声音更加漫不经心,甚至带上了一点哄劝的意味: “哎哟,我的好锁灵……您消消火!急什么嘛?你……什么什么你?你帮我看着点儿就行啦!我先小小打个盹儿,养养精神儿……” 话音刚落,他那调整好的呼吸节奏就变得绵长起来,甚至极其细微地发出了点舒适的鼻音——显然,已经进入了“眼不见心不烦”、自我隔离的省电休眠模式! 锁灵:“……” 西门庆这边装睡避战,考场内却自有秩序流转。 碎石子路面上,那细微而持续的“嘎吱”声再次响起,由远及近。 一队人顺着考棚之间的通道缓缓行来。 为首者年约五十上下,清癯面庞,三缕长须,身着绯红色官袍,腰佩银鱼袋——正是此番发解试的主考官程万里! 学政官紧随其后半步,再之后是五六名负责不同考区的州学教授和地方延请来监督的府城名儒。 几人面色肃穆,步履从容,形成一股强烈的文道威压,无声地笼罩着每一间小小的号舍。 程万里前脚刚走,后脚一队监考官抬着数口大木箱,沿着通道两侧的号舍缓步而来。 箱子被沉重地放在每一排考棚的入口地面,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油布被揭开,露出里面堆积如小山般、颜色略有差异的两叠纸张。 监考官们动作麻利且精准,如同训练有素的士兵。 他们两人一组,一人负责分发那质地略显粗糙的黄麻纸,另一人负责发放那洁白细密的素白纸。 每间号舍门口,一叠黄麻纸和一叠素白纸被“啪”的一声几乎同时放下。 分发过程中,为首的监考官站在几排考棚交汇处,高声宣布道: “众考生听好喽!” “黄麻纸用于誊写正卷!素白纸用于打草稿!” “所领纸张之上,不论正卷、草稿,俱需当场写明姓名籍贯!不得有误!” 他顿了顿,声调骤然拔高,带着一股肃杀的警示意味: “若有敢不在纸上预先标明姓名籍贯者,一经查出!视同舞弊!依律严惩不贷!明——白——了——吗?” “明白了!”众秀才齐声回答,提笔先在黄麻纸和素白纸上写起姓名和籍贯来。 “哎呀,这……这!”西门庆也提起毛笔来,他是从后世穿越而来,用惯了签字笔、钢笔、圆珠笔,哪里会着软乎乎的毛笔? “你……为何不写?”不知何时,西门庆号舍前,监考官黑着脸站在他面前,双眼紧紧盯着他问道。 第七十六章 舌辩张文远 “你……为何不写?”不知何时,西门庆号舍前,监考官黑着脸站在他面前,盯着他问道。 西门庆握着沾满松烟墨的笔管,手心却像握着块刚出炉的炭。 笔尖悬在半空,微微颤抖,一滴饱满的黑墨凝聚欲坠——他不敢落笔,不然就露馅了! 就在这煎熬到几乎窒息的当口,一个声音,骤然在他神识中响起:“废柴!放松你那只木头爪子,哼,早料到你这副德性,本姑娘岂能没有准备?” 这声音如同天籁! 西门庆猛地一震,几乎要笑出声来,他依言竭力放松紧绷的几乎要抽筋的右臂,指尖的力道柔和下来。 只见一缕纤细缥缈的白雾,灵巧地自他胸前贴身佩戴的龙鳞锁中溢散而出。 这白雾如有生命,仿佛冬日山谷间升腾的地气,悄无声息地缠绕上他执笔的手腕、指掌,直至将整只右手都轻柔地包裹在内,只留笔尖一点微芒在外。 他知道,这异象只有他自己能看见,在旁人眼中,他不过是紧张地活动了一下手腕,手指微松而已。 “阳谷县西门庆”六个端正饱满的小楷,如同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地写上黄麻纸右上角。 监考官点头道:“好字!运笔老道,筋骨分明。” 说罢慢慢走开了。 西门庆抹一把头上的汗滴,低声问锁灵道:“这是谁的好字?” 识海中,一个谄媚的声音叫道:“嘿嘿,主公谬赞啦!小可当年这笔字,可是扎扎实实练了整整十六个寒暑!日日对着名家法帖临摹不下百张,才勉强有了今日这般模样!” 听声音,正是吕轼的魂魄。 西门庆嘴角一笑,心神在识海中流转道:“吕轼啊,你既然是进士及第出身,想来诗词歌赋、经文策论都是极好的。那这回发解试的头三场大考,我这锦绣前程,可就全仰仗你这大才子了!” “哎呀呀,使不得使不得,主公此言羞煞小可了!”吕轼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十足的惊慌失措叫道:“小可这点微末伎俩,也就糊弄糊弄这……说来惭愧……小可……小可并非二甲进士出身……其实……其实是三甲末尾,当时……蔡相大人……向礼部主考特别打了招呼的……就……就那样,上榜了……” 西门庆恍然,随即感到一阵无语,原来吕轼根本就是个绣花枕头金玉其外,肚子里没多少真货,只是苦练了一手好字罢了! “放题了!放题了!……” 一阵中气十足的吆喝声划破考场相对凝滞的空气。 只见数名身着皂衣军士,手持长约两尺、涂着白漆的醒目木牌,开始沿着号舍之间狭窄的甬道来回穿行。 木牌上,木牌上,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跳入眼帘: “江涵秋影化为星!” 字大如斗,笔画遒劲,在木牌上清晰无比。 几乎同时,吕轼那带着恐慌的声音再次在他识海中尖叫道:“主公!主公!这是试帖诗题!按考场规矩,此题需依《平水韵》下平声九青韵部来作,‘星’字是规定必押的韵脚!这个……这个……小可万万不行啊!我……我只会依样画葫芦地写字,肚子里没有半点墨汁能酿成诗啊!” 他的声音听起来快要哭出来了,显然是真怕西门庆逼他去硬写。 怎么办?西门庆听了吕轼这如同宣判“死刑”般的推脱,心头掠过一丝恼意,却又很快平息下来。 他一点都不急,他很清楚,锁灵比他更着急! 果然,时间缓慢地流逝着,贡院里只剩下此起彼伏压抑的呼吸声、翻动纸张的沙沙声以及偶尔的轻咳。 一盏茶的功夫倏忽而过,锁灵的提示却迟迟没有在识海中响起。 终于,一个强压着愤怒、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少女声音爆发了:“废——柴——!” 锁灵的声音愤恨地响起,“你是吃定本姑娘了是吧?哼!你以为我闲着没事干呢?我已经替你低声下气、好话说尽地向那张云远求了半天的情了!” 她的语气充满了委屈和挫败,“可他就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油盐不进!他说他是正经八百的进士出身,两榜题名,自有文人的风骨气节,舞弊代笔这等腌臜事,有辱斯文,断然不肯……气死本姑娘了,有本事你自己去求他啊,本姑娘不伺候了!” “不去!”西门庆心中冷笑一声,几乎是不假思索地在识海中回绝。 “呀——呀——呀——!”锁灵简直被他这惫懒无赖的态度气疯了,识海里仿佛能看到一个小姑娘在跺脚尖叫,“姓西门的!欺人太甚!本姑娘……本姑娘发誓!以后再也不帮你传递一件东西给你那个如花似玉的媳妇儿了,一片纸都不带,你让她天天以泪洗面、望穿秋水去吧!哼!” 眼看锁灵是真的要撂挑子不干,甚西门庆眉头几不可察地皱了一下,他知道,玩笑不能开大了,火候差不多了。 他在识海里叹了口气,说道:“也罢。既然张文远是正牌的进士,肚里有真才实学,那就……有劳锁灵姑娘,带我去见识见识这位清高名士的风采吧。” 他话音刚落,识海中蓦地刮起一阵急湍的漩涡,一阵轻微的头晕目眩后,西门庆的魂魄已然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扯入龙鳞锁内。 眼前景象变换。不再是冰冷压抑的贡院号房,而是一片光线柔和、生机盎然的药圃。 各种不知名的奇花异草在微风中舒展枝叶,散发着混合的清新药香。 一位青衣葛巾的老者正手持一柄小巧的药锄,弯腰专心致志地为几株蒲公英松土,动作沉稳而专注。 此人正是张文远。 张文远仿佛早有所料,连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依旧全神贯注于手下的泥土,那药锄起落有序,深一分则伤药根,浅一分则松土不足。 他也不停手,只是慢悠悠向西门庆道:“西门押司,免开尊口为上。科举取士,乃国之抡才大典,为社稷选拔栋梁,凭的是真才实学。老夫虽身处锁中,却也不敢自坠气节,舞弊之事休要再提。” 西门庆站在药圃垄边,并未上前打扰,只是眼神直刺张文远的背影:“呵呵呵……为国选贤?” 他低笑出声,笑声里充满了讽刺意味,一字一顿地反问道:“选的是高衙内那般不学无术、横行霸道的‘贤能’么?” 张文远的背影猛地僵住,缓缓直起身,肩膀微微起伏了一下,从侧面看去,下颌线绷得极紧,显见内心被深深刺痛。 良久,他才冷哼一声,带着一丝疲惫和无奈:“哼!高俅……蔡京……此辈高官巨宦,只手遮天,祸乱朝纲,老夫一人力微,自然管束不得!” 他转过身来,面色沉沉,说道:“然!老夫深知,于天下万千寒门子弟而言,科举这一线渺茫之途,纵有千般黑暗、万般不公,也是他们唯一能凭才学换得一张‘告身’,以此安身立命,甚至微渺地希冀着‘改天换命’的机会!此乃国本所系,断不能助长舞弊之风!” 西门庆没有反驳,反而颇为认真地点头,缓步向前,踩在松软的药圃泥土上,留下一行淡淡的脚印:“张公所言,不无道理。”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张文远布满皱纹却依然锐利的双眼,“也正因深知张公为人,在下才更要知道,您不惜性命私开官仓,救济洪灾流民,只为‘俯仰无愧’,这份心志,在下深感敬佩。” 张文远面色稍缓,但仍带着戒备和固执,手中无意识地揪下一片翠绿的药叶。 西门庆踱了几步,停在张文远面前,身体微微前倾,盯着张文远说道:“那么,张公。依照您所坚持的这‘抡才大典’、‘为国选贤’的路走下去。试问——这些年来,真真正正通过科举步入朝堂之上,占据要津高位、手握权柄者,有几人是张公心中‘上无愧皇天,下不负黎民’的‘贤’?而能与之抗衡、力挽狂澜、肃清吏治的‘能臣清流’,又有几个得以施展抱负、而非被排挤倾轧至死?” 张文远一愣。 西门庆接着说道:“蔡京、童贯、高俅、朱勔……这些赫赫有名的‘国之蛀虫’,他们手下盘根错节的党羽,又有多少是凭真才实学被‘选’上来的?张公掌过一方州郡狱讼,见惯了人情冷暖,心中答案,想必比谁都清楚吧?” 这番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张文远的心坎上,他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嘴唇微微翕动。 答案如此赤裸而残酷。 贤能?如凤毛麟角。占据高位的,大多数不过是权势浇灌出的毒花!这与他心中的理想,与他为之奋斗甚至牺牲的理想,相差何止云泥! 西门庆等的就是这份动摇! 他眼中精光一闪,趁热打铁道:“张公,我在阳谷县做都头时,常与山中猎户来往。猎户中有句朴素的俗话,却蕴藏着至理——‘要想猎到狡猾的狐狸,你就得比那狐狸更狡猾十倍!’” 他停顿一下,让这句话在张文远心中沉淀,“三国时司徒王允用一女两嫁之计,诛杀权臣董卓,大宋开国,太祖杯酒释兵权,不伤君臣和气而独揽大权,这些,都是歪门邪道吗?” 张文远猛地睁大眼睛,似有所悟。 西门庆在药圃来回踱步,沉声道:“你帮我通过发解试,只是第一步,如果我能入朝堂为官,定当竭尽全力扫除贪官,还大宋一个朗朗白云天,这才是俯仰间无愧于天地的大事。” 说罢,西门庆死死盯着张文远,一言不发。 张文远如遭雷击,猛地抬起头,双眼映出了烈火般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