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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二章 一万八千二百三十六座新坟

作者:俺老孙来也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午时将至,炽烈的阳光像熔化的黄金,泼满了绣江河畔的刑场。


    监斩台漆的油光锃亮,却显出一种死气沉沉的威严。


    知府程万里身着簇新官袍端坐在监斩台上,目光越过台下攒动的人头,直直盯在囚车之上那个垂死的老人身上。


    在程万里身后,半倚半靠在一张铺着虎皮褥子的宽大太师椅里的,正是高俅太尉之子——高衙内。


    他二郎腿翘得比监斩官的乌纱帽还高,锦袍松垮地敞开,露出里衬柔软的绸缎。


    一个精致的鎏金蜜饯盒子在他指尖上滴溜溜打转,发出细碎诱人的声响,与肃杀的刑场格格不入。


    抬头看看太阳方位,程万里大喝一声:“押犯官张文远上断头台!”


    令旗挥下。


    沉重的囚车铁栓被几个兵丁哗啦啦抽开,发出一阵铁链的撞击声。


    几个士兵如狼似虎地扑向囚笼。


    张文远,曾经的须城县令,此刻形容枯槁,满头乱发如同秋草般枯白,瘦得只剩一副骨架,任由兵丁拖上那座象征着死亡的断头台。


    “张大人!冤枉啊!张大人您冤枉呐……”


    “青天大老爷!苍天开开眼啊!”


    断头台下,是黑压压跪伏的一片须城百姓,压抑了太久的悲恸在这一刻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


    哀嚎声、痛哭声、嘶喊声震天动地,汇成一片令人心碎的悲鸣海洋。


    许多老弱妇孺更是匍匐在地,向着那座高台死命叩头,额角磕在坚硬的青石板上,发出沉闷的“砰砰”声,染上一片触目惊心的殷红。


    监斩台上,程万里将这一切尽收眼底,手指在案桌上敲击了两下,向断头台上的张文远喝道:“张——文——远!今日本府奉刑部行文。”


    他扬了扬手中卷轴的一角,加重了语气,“处——斩——于——你!”每一个字都像重锤砸下,“你可知罪?去年秋日,你胆大包天,罔顾律法纲纪,私开须城县官仓,致使国朝七万石贡米失却!此乃倾天之祸,简直罪无可恕,万死难辞!”


    断头台上,张文远被两个壮硕的兵丁死死按住肩膀,膝盖抵着冰凉粗糙的木板。


    他剧烈地喘息着,艰难地抬起头来,满头白发被汗水和血痂黏成缕缕垂在额前,发隙间一双眼睛,迎着程万里的目光,用尽全身力气嘶吼道:“开仓?事出有因!但下官在此,自——认——无——罪!”


    声音嘶哑却穿透云霄,盖过了衙役的呵斥和百姓的呜咽。


    “无罪?!”程万里猛地站起身来,身体前倾,手指点向张文远,厉声质问,“官仓之内,储放的是何物?乃是上贡天听、供汴京城官家御用的江南贡米!天家之物!岂是你一个区区七品县令,芝麻绿豆大的官身,能够私自开启的?你这狗胆,已是捅破了天!”


    张文远被“狗胆”二字彻底激怒。


    他剧烈地摇晃着头颅,瞪着程万里,悲愤的声音如雷霆炸响:“程大人!程——知——府!您坐在这大堂之上,高卧府邸之中,当然知道须城县有多少户册人口!那是冰冷的数字!但——您——可知!去年秋天……”


    他声音陡然拔高,几乎撕裂声带,“就在须城县运河两岸的荒郊野地里,一夜之间,到底……到底新添了多少座坟头?”


    他目光死死盯着程万里,充满了血丝的眼球像是要凸出来:“生老病死,本是天道轮回?说得何其轻巧,多少座新坟头?哼!您高高在上,当然不需要知道,您那双缎面官靴,可曾踏进过半寸那人间地狱?”


    程万里不自觉地微微后仰,想要避开那目光的锋芒,但随即又硬起心肠,咬着牙低沉地喝道:“一派胡言!灾情自有朝廷赈济,岂容你……”


    “一万八千二百三十六座新坟啊!程大人!”张文远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悲痛而尖锐变形,他艰难地喘息着哭嚎道:“这还只是有名有姓、勉强能裹一张破席卷起掩埋的!那些用草席破布都裹不齐全、无力掩埋、倒毙在沟壑野地、被野狗啃食、被雀鸟啄食的尸骸,不计其数!不计其数!”


    他的声音陡然降低,却带着更深重的悲伤与绝望,“白骨露於野,千里无鸡鸣……我张文远,侥幸读过几本书,侥幸得蒙圣恩,中了进士,放了一方父母!我眼睁睁看着治下子民,一村接一村地死绝,一乡接一乡地断绝炊烟……我这颗心,是肉长的!不是石头刻的!我这顶乌纱……”


    他猛地甩头,几缕白发飘扬,“是百姓所托!不是升官发财的台阶!我总不能!我张文远总不能!就坐在衙门里,眼睁睁看着他们……他们一个接一个……在我眼皮子底下……活活……饿死啊!”


    最后几个字,已是悲恸欲绝,声泪俱下,台下百姓闻之,哭嚎震天!


    程万里的脸色由铁青转为煞白,又在暴怒中涨成猪肝色。


    张文远描绘的地狱景象如同鬼爪攫住了他的心,让他几乎窒息。


    他猛地挥手,像是要驱散那无形的恐惧,声音因急怒而更加尖锐刻薄:“强词夺理,所以!所以你一个七品县令,就敢目无王法,私开官仓?你可知道!那官仓里存放的,是要送到汴京官家御案的贡米!那是皇上的米!龙案上的米!你也敢抢?”


    “抢?”张文远仰天长笑,那笑声比哭更凄厉,带着万分的悲凉与决绝,“哈哈哈哈!去年秋冬,须城县是赤地百里,多少天不见一滴雨水,全县颗粒无收!乡亲们啃光了树皮,吃净了观音土,屎都拉不出来,腹胀如鼓活活憋死!贡米也好!麸糠也好!哪怕是猪狗吃的糟粕!只要能塞进嘴里!……那就是能活命的仙丹!就是老天爷开恩的甘露!”


    他猛地低下头,如同濒死的野兽般死死盯住程万里,牙缝里挤出质问,“程大人!您饱读圣贤书,可曾在饥饿里打过滚?您尝过用刀子刮下榆树皮煮汤的滋味吗?那糊糊喝下去,比刀子割喉还难受!可那是命!在饿得快要啃掉自己胳膊的灾民眼里,”


    他一字一顿,每个字都像砸在程万里的心上,“贡米,榆树皮,观音土,都!他!娘!的!没!区!别!”


    “你……你……”程万里被这直白血腥的质问噎得几乎背过气去。


    他指着张文远的手指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眼前阵阵发黑,暴怒与一丝深埋的羞惭交织,最终化作雷霆咆哮,震得整个监斩台嗡嗡作响:“大胆张文远!你这是大逆不道!藐视皇威!你敢……你竟敢说御用的贡米……与……与那等贱物无异?”


    “皇威?”张文远的声音突然平静下来,他的眼神穿透了程万里,望向西方汴京方向。


    “当百姓倒毙在路边野狗都不忍啃食的时候……皇威?”他嘴角勾起一个极度嘲讽的弧度,“皇威在这个时候抖落?呵……这时候,百姓睁开眼睛,想要看到的不是什么君威煌煌!八百里加急,奏章上了十几次,血书也写了,膝盖跪烂了,我望穿秋水,望断了这条奔流入海的绣江河!”


    他猛地转向咆哮的绣江,声音再度嘶哑高亢,带着无尽的控诉和绝望,“可是!程知府!你告诉我!去年冬天,这滔滔绣江水里,可曾开来过一条打着朝廷旗帜、载着活命粮食的——赈——灾——船?啊?有吗?”


    程万里脸色铁青,没有回答。


    在他身后,一名挺着大肚子的员外上前一步,喝道:“谁说没有赈灾船前来?账本上记得清清楚楚,来赈灾的船……多着呢!”


    断头台下,有纤夫认出此人,叫道:“这是‘大龙’船行的老板富大龙,我等日夜守在运河旁,怎的没有给一艘赈灾船拉过纤?”


    人群“嗡”的一声炸起,都说从未见过一粒赈灾粮。


    富大龙手指着台下,“你……你等……”,半晌终是没有反驳。


    张文远一甩额前白发,双手指天大叫:“若有哪怕一条赈灾船来!须城县外,运河两岸,也不至于!也不至于……坟头一个挨着一个,叠成了山!饿殍倒毙一地,腐烂发臭,堆……堆成了河啊……!”


    “放肆!”程万里再也无法忍受,声音因失控而尖利无比:“赈济的粮船朝廷自有调度,自有规制!岂是你一小小县令能妄加非议?张文远!擅开官仓即是死罪!你怕不怕死?”


    “怕——啊——,但开仓后,我就不怕啦!”


    “为何不怕?”


    张文远将佝偻的脊背挺得笔直,一字一句,如同洪钟大吕,响彻云霄:


    “程万里!睁开你的眼看清楚!你看看台下!你看看他们!开官仓,死我张文远一人!不开官仓?饿死我须城上万黎民!甚至……更多!这笔账,我张文远掰碎了骨头,用这腔子里的血算得清清楚楚!开仓……死我一人而换万人,我便不怕了,哈哈哈哈,不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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