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王夫人可太不喜欢黛玉了,原因有很多,最主要的一条,就是黛玉的母亲,她的小姑子!
长得好、嫁得好、娘家好、夫妻感情也好。贾敏还未出阁时,王夫人就处处被她压一头。
贾母是偏爱贾政,可这偏爱,比起她对亲姑娘贾敏的疼惜来说,那就不值一提了。
若说贾政是值得老太太骄傲的儿子,那贾敏就是她的心肝肉。
只看她名字中的“敏”字,就可以知道父母对她的偏爱,一个闺女,居然和儿子用了一样的字辈。
因着这点心思,即便贾敏从未与王夫人正面冲突过,王夫人也不喜欢她。
更不用说,贾政平生第一次对王夫人红脸,就是因为王夫人抱怨了一句:老太太给贾敏的嫁妆实在堆山填海!
新仇旧怨加起来,王夫人对黛玉就是面上情。
这种不喜欢开始还能压抑,后来就压不了了。
因为她发现,她从小宝贝到大的儿子,竟然成天围着一个小毛丫头伏低做小,甚至任她摆布!这简直点燃了她的神经。
王夫人知道,老太太喜欢看宝黛两兄妹感情好,就是存着亲上做亲的意思。
她怜惜自己亲姑娘的孤女,本无可厚非。可这样对宝玉来说,是不公平的!
贾敏那样病病歪歪的身子,生下林黛玉也不是好生养的样。
成日里人参肉桂闹个不停,风吹吹就倒了,难道日后还让宝玉去服侍她吗?
王夫人越想越不畅快,于是薛家一进京,她就顺势也将人接到贾府来住着。有八面玲珑的薛宝钗在前面比对着,林姑娘矫情善妒的名声就传开了。
下人们的闲言碎语,老太太是不理会的。也没人敢把这些闲话说到她老人家面前,所以她并不知道这些私底下的事,只一味偏疼黛玉。
至于背地里,黛玉流了多少委屈的眼泪,众人都一概用林姑娘爱哭带过了。
王夫人看着黛玉那忍气吞声的样,才觉略微报了报心中的仇。
为着这些前因后果,但凡王夫人还有其他选择,她都不会要黛玉做自己儿媳妇的。
可是袭人那个死丫头坏了事,宝钗、史湘云又各有缘故,都做不了亲。王夫人这才不得不捏着鼻子选黛玉。
她满心以为,以老太太一贯想要撮合宝黛的想法来看,这事是一说就成的。
没想到,老太太冷眼旁观她这几日的作为,早瞧出她心中不知怎样看不上黛玉,胸中积蓄着一团火,王夫人一开口就引爆了!
“你既然那么看不上玉儿,做甚么还委委屈屈提这话?莫不是打量着我的玉儿没人要了,随你召之即来,挥之即去!”
“老太太,媳妇没有……”
“够了!你打量着,你的那些小动作、小把戏,我没看进眼里?也不用你捏着鼻子认下这门亲,我今日就把话放在这里,宝玉和林丫头之间,不成!”
王夫人被喷了个面红耳赤,忍着泪,满腹委屈地去了。完全不知老太太也哭倒在了靠椅上!
她对着琥珀等亲近丫头说:
“我原本想着,林丫头若是能嫁回来,有她舅舅照管着,舅妈护着。即便林家没人了,等我百年之后,她也不至于叫人欺负了去,没想到现在下我还活着呢,就有自家人欺负她,欺负到我跟前来了!!
我心里不是不知道,宝玉小孩子偷腥,坏了身体,要是我那女儿女婿还活着,宝玉是休想
娶到林丫头的。
但我还是想撮合两个孩子,一来宝玉本来喜欢林丫头,二来,凭着林丫头的心性,她日后不会为难袭人母子。
没想到你们太太心中那样糟蹋林丫头!”老太太说完猛地拍了一下桌子。
“就她这样,我是决计不可能,将林丫头嫁给宝玉的!那丫头和她母亲一样,最是个敏感多思的性子,我瞧着她,就好像看到了她母亲,我那早逝的女儿,我的心头肉,我怎能不疼她?
真要让她嫁给了宝玉,九泉之下,我如何去见我那女儿?!”
老太太越说越痛,竟捂着胸口痛哭起来,吓得琥珀几人忙不迭地捶背拍胸,一会儿又闹着找太医,都被贾母拦住了。
老太太这边心痛神伤,仇昌那边听说二太太遭了一顿排场,开心得喝了二两酒。
他行医问药,见过的人不知凡几,怎会看不出二太太是怎样的人。
要搅黄老太太的打算,不消多动手脚,只要在二太太问林姑娘身体时,意味不明地说一句:“尚要仔细调养几年!”,她就能打消这个念头。
如今宝玉的身子尚且前景不明,二太太巴不得多找几个好生养的,来给自己儿子开枝散叶。
娶了林丫头,老太太那边肯定不许早给侍妾,万一林丫头一直生不出,岂不是耽误了宝玉要嫡子吗?
只要二太太略一犹豫,老太太就能察觉出来,到时候这事铁定要黄!
仇昌算无遗策,这事果然黄了。
当然,做这事之前,仇昌也没瞒着黛玉。他再是觉得宝玉不好,那也是黛玉的终身,不好越过她去。
他冷眼看了两年,觉得黛玉年纪虽小,可绝不是那种不知世事,全无主见的小姑娘。
所以他找了个日子,将宝玉的荒唐以及老太太的打算,遮遮掩掩地提了两句。
黛玉果然闹了个大红脸,嗔着把他赶出去了。不过后续,她还是默认了仇昌的计划。
等仇昌将事成的消息传来后,黛玉竟是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连她自己也没想到。
或许是因为宝玉的荒唐、舅母的面热心冷,让她寒了心。她突然不再那么恐惧离开老太太的庇护了。
也或许,是老太太虽然爱护宝玉,但同时也顾念自己的一番慈心,补足了她寄人篱下的不安与惶恐。
反正尘埃落定之后,黛玉的心中竟然像解了枷锁般,变得轻盈而愉悦。
探春虽然不知道这事里面的许多曲折,但她自来聪慧,看着近来的苗头,也能将事情猜个七七八八。
在她看来,二哥哥和林姐姐都好,但是放在一起却是大大的不般配。
成婚可不是两个人关起门来过日子,只看琏二哥和二嫂子就知道了。那样精明强干的两个人,面对一大家子的琐事,依然左支右绌。
林姐姐何苦来受这种累,二哥哥也护不住她。想着这些,探春倒是真心觉得这事情黄的好!
元春对于王夫人这一番操作,只有一个真心诚意的“呵”,送给她。
就像贾政说的,要寻人家的好姑娘,也要宝玉自己争气才是!文不成,武不就的,没得耽误了人家姑娘。
人果然是不禁念叨,元春正想着贾政,刘德庆就进来传话说:“政老爷给娘娘传了信,要讨娘娘个示下!”
且说贾政远在千里之外,什么消息都要慢人一步,元春被禁足又被放出的消息,他都分别晚了大半个月才收到。
元春被禁足时,他心中不知如何的担惊受怕,满心里埋怨的,都是元春冒进了。虽然顾惜姊妹,但也要以国家大事为要,怎能那般胡搅蛮缠,惹皇上生气。
等元春解禁,广福也首战告捷后,他又觉得元春有祖上的风骨,且是个重血脉亲情的孩子,实在让他老怀宽慰。
担心和埋怨是一时的,贾政的快乐却在同僚的夸赞下,成倍增长!
读书人嘛,都是有些书生意气在胸中的。
委委屈屈的求全示好,怎比得上大快人心地讨贼剿寇。
贾家的名声传扬开去,竟然有了教女有方的美誉。
一时之间,贾政变得炙手可热起来,真有不少同僚故旧来打听他的家事。都想娶一个如宜妃娘娘般,有风骨有气节的姑娘。
贾政被奉承得飘飘欲仙,当真觉得自家就如传言那样,非同俗流了。
这天,勤勤恳恳干完工作的贾政收到了一封信。信是从广福来的,贾政看过之后高兴的不得了。
写信的人是冯唐,他写这封信来,是想为他手下的一个先锋官,向贾政提亲。他们看上的,正是贾家的三小姐,贾探春。
冯唐的这位部下名叫裴鸿,也是他的义子。
早年间,裴鸿的生父裴枢就在冯唐麾下效力,和冯唐是过命的交情。
裴枢因公殉职后,他的妻子不到一年也就病逝了,留下裴鸿一个幼子,差点叫那群见财起意的族亲生吃了。
冯唐得知了消息,就去将裴鸿接走了,亲自留在身边照管教养。
可以说,比起他的亲儿子冯紫英,裴鸿跟在冯唐身边的时间更长,也更得他器重。
广福一役作为先锋军,俘虏了匪首的小将,就是裴鸿。
贾家不愿和亲的名声在外,早被冯唐等人看作是隐藏的主战派,自认在保守派中,他家是难得的明白人。
所以义子功成名就之后,冯唐就急着替他求娶贾家的姑娘。
这其间,当然也不乏另一重考量——贾家是军功出身。
虽然贾家这些年子孙不继,没有近亲在军中效力了。
但他家在军中,依然还有别人没有的便利和声望。
为着这些原因,贾家对出身不显的裴鸿来说,当真是一门好亲了。冯唐为了这个义子,也算是尽心竭力。
贾政看到冯唐言辞恳切的信,心里欢喜不尽,觉得再没有比这个更好的亲事了。
可刚要提笔应下时,突然想到了远在深宫的女儿,踌躇一番,不禁又将笔放了回去。
经由上次的事,贾政也看出来了,元春是很在意探春这个异母妹妹的。
他担心他这边刚答应下来,元春那边若是不满意这场婚事,又去皇上跟前闹一场,那可就大大的不妙了。他如今可再受不住这样的惊吓了!
想定之后,他一面给冯唐去信,说是很中意这位女婿,但想先看看人。
另一面加急给元春去信,把自己的意思说明白了,也问问元春对这门亲事的看法。
元春接到贾政的信后,颇有些哭笑不得的意思。但一想到探春的上一场姻缘,毕竟是被自己破坏的,就觉得始终有一份亏欠在里头。于是她也很慎重地拿着老爹的信,去讨周高昱的主意。
“裴鸿?朕有印象,的确年少有为,难得相貌也周正!上次进京献俘,就是他带的队。听说他们的队伍堪比古时掷果盈车,原来他和冯唐还有这层关系!”
听着倒果真是位少年英才,元春心中欢喜,连忙去信贾政,让他好好考察对方人品性情,还有家中详情。要是都没问题,就可定下来了。
事后想了想,元春又给老太太透了意思。老太太见多识广,请托她帮忙探问,要比贾政牢靠得多。
事情过了半个月,两边竟都有不错的消息传来。
元春心中觉得这亲事不错,可到底还想问问探春自己的意思。
但若直接去问,哪怕是嫡亲的姊妹呢,也实在有些太惊世骇俗了。
于是曲线救国,元春让柱子送中秋节礼的时候,察言观色一番,看看探春对这件事的想法。
“三姑娘脸色不错,待人接物还和以往一样,大方得体。近来老太太对她也爱重的很。”
有了这样的回复,元春终于去信贾政,示意他可以定下来了。
提亲时,虽然裴鸿因公务不在京中,但冯唐的妻子竺氏受托,亲自来贾家送的娉礼,给足了贾家体面。
眼见探春也有了人家,王夫人原本平静下来的心再次变得燥热。
宝玉的事情还没有
着落,黛玉那边的打算又落了空,她一时急得很,竟在心中,生出不少埋怨元春的想法。恨她不为自己亲生的弟弟打算,倒心心念念着一个庶妹。
可任凭王夫人怎样的抓耳挠腮,与贾府相熟几家的姑娘扒拉来扒拉去,总没有合意的。
到底是老太太心疼宝玉,知道这事拖下去没有好处,于是客客气气请了官媒,将风声放出去:
贾府的宝二爷,宜妃娘娘的亲弟弟,要议亲了!!
消息一出去,来往贾府走动的人顿时多了不少。
只是,一个人但凡总被别人拿出来说道,那就难免有些不好的秘密,是包不住的。
宝玉和丫头有了首尾的事,很快传了出去,连带着他和蒋玉菡那不能说的二三事,也被街头巷尾津津乐道。
世人对男子总是宽容的,宝玉的名声传出去,虽然有些妨碍,但还是有不少人家不在意这等风流韵事,巴不得攀上宜妃这一门亲。
这中间就有一家姓傅的,他家有个女儿叫傅秋芳,听说生的好,人也聪明。只是根基浅薄,不像贾府是世代簪缨之族。
他家里只有一个哥哥名叫傅试,可巧曾是贾政的门生,如今在通判任上。
傅试为人机敏圆滑,满心想将这个妹妹聘给贾家。
以往差人来贾家请安问好时,总要让家中的老婆子满口夸赞自家姑娘的才情相貌。
贾府的人因他家穷酸,一向看不上,唯独老太太喜欢听这样的话,每每给面子捧场,只是到底也没有要将他家姑娘,说给宝玉的意思。
这位傅秋芳傅小姐,因着她哥哥的不甘心,留到如今已然17岁了,比宝玉还大了三岁。
也是他家的苦心等待有了结果,一番波折之后,仍然一门心思想和贾家做亲的他家,倒显出些不同俗流的“意志坚定”来,让王夫人高看了一眼。
于是趁着大观园里荷花盛开,王夫人发下帖子,请了好几个家中有意愿,希望与贾府结亲的女孩子们,来到家中办赏荷宴。
这傅秋芳小姐,刚好就在其中。
黛玉等人往年从未有过这样的机会,能与那么多外人接触,能见到好些同龄的姑娘们。
大观园里小姊妹们都觉得新鲜又有趣,满心期待地等着这些女孩子的到来。
不想这宴会的主角“贾宝玉”,面对这样有目的的邀约,又是另一副心肠。
王夫人一个没看住,他就溜进了大观园……
第92章
贾府的赏荷宴办的十分热闹,因凤姐即将生产,老太太特地叫了贾珍的媳妇尤氏过来这边,带着探春一起上下支应。
这两人知道,宝玉的婚事如今是老太太心上第一件烦难事,也是第一等要紧事。于是都不敢怠慢,大早上就起来忙里忙外。
黛玉一向与探春好,见她忙的这样脚不沾地,虽平时不大管事,也过来帮着照应了一上午。倒惹的那些奶奶太太们,拉着她的手赞了又赞。
黛玉虽不怯这样的场合,但待的久了也觉疲惫。眼见宴席过半,就独自离席出来散散。
信步走到蜂腰桥旁时,突然听见前方传来呜呜咽咽的哭声。
黛玉一怔,以为是哪个小丫头受了委屈,独自躲在这里哭。于是提着裙子走过桥,想去劝慰两句。
不想竟看见宝玉满脸是泪,呆呆地蹲在桥下一棵树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黛玉看他身边一个跟着的人都没有,又哭得这样伤心,于是疑惑地上前两步,轻声喊他:“宝哥哥?”
宝玉听见黛玉声音的一刹那,还以为是自己的幻觉。他猛地一抬头,只见黛玉亭亭玉立,站在离他三步远的地方,出落得越发出尘标致!
宝玉心中似有一万句话要说,临到此时,口里却一句也说不出来。挣扎半天,只喃喃唤了一声:“林妹妹……”
自从袭人的事出来后,黛玉再也没见过宝玉。此时细细一打量,只觉气色不甚好,神色间甚至还有两分落拓的呆傻。
黛玉觉得疑惑,试探着问他:“你怎么在这?今日太太宴客,园子里都是姑娘小姐,你就这么进来了,不怕冲犯了人家?怎么跟着你的人呢?”
“我自己进来的,要是有人跟着,今日也到不了这里了。我想问妹妹一句话,他们都说,今日太太宴客是要给我定亲,这是真的吗?”
这话问的冒失,让人不好回答,黛玉待要不理他,又不好就这么把他撂在原地,于是半嗔道:
“太太办的是赏荷宴,宝哥哥没听说吗?”
“连你也要唬我?二姐姐嫁了,宝姐姐家去了,眼看三妹妹也定了亲,史大妹妹也不来了!这园子的里的人,说话间就都散了,独独留下我一个……所以我说,人还是小时候好,做什么要长大,长大了,反倒都生分了……”
这话说的颠三倒四,黛玉看他眼神有点发眩,担忧他是病了,不好驳他的话,于是顺着他话说:
“聚散离合乃是世间常态,譬如这天上的月亮,阴晴圆缺并不由人的心愿。我天性是喜散不喜聚的,散的时候有聚的盼头,岂不比聚的时候更叫人欢喜……”
黛玉一开口,宝玉就入神地看着她,等黛玉说完,宝玉忽然拍手乐道:
“妹妹生来灵慧,洞悉世事比别人都强,可见老天生人何等的不公,既有妹妹这样的钟灵毓秀,何苦生我这浊物?又何苦让我见识过这等钟灵毓秀之后,复还泥沼之中,可悲可泣可叹可恨呐!”说完又放声哭了起来。
黛玉见宝玉越发痴痴傻傻,颠三倒四,心里担心他是不是病了;又害怕有人过来,正好撞见他在这里。
此刻宴席过半,园中已有不少姑娘走出来四处观赏游玩,若此处出了纰漏,难保探丫头不受责备,老太太不伤心。
于是黛玉不再和宝玉打机锋,而是直接开口:“二哥哥,今日园中人多,你在这里是大大不便的,不如趁早出去才是,想必金钏她们也正在找你!”
谁知不说这话还好,一说这话,宝玉竟猛地上前一步攥住黛玉的手,哽咽着说:
“不管别人怎样,我总以为我和妹妹是要长长久久在一起的。自打妹妹来了,我有好吃的,总要问问妹妹吃不吃;有好玩的,只要妹妹说一声好,再是怎样难得的物件,也要捧到妹妹面前。
谁知妹妹进了园子之后,竟将我都忘了。这两年人大心大,更不将我放在眼里,成日里爱搭不理的。
我要是做错了什么,妹妹只管直言,让我死也明白,不必做那屈死鬼!”
黛玉先是被宝玉突然抓住了双手,心里吓一跳的同时,又听他讲了这么写没轻没重的话,登时气的两眼发红,死命想将自己的手从宝玉手中拽出,只是力气比不过他,挣扎了一会儿也是徒劳。
两人正胶着时,那边金钏带着几个小丫头一路疾行,等看到宝玉站在那里,忙喜的一气跑过来,嘴里叫着:“宝玉……”
就这一声,黛玉先前怎么都挣不开的手倏然松开了。金钏进前一看,宝黛二人都是眼眶发红,尤带泪痕。黛玉脸上更有几分气色。
金钏虽然疑惑,可先顾不
得黛玉,只拉着宝玉的手,一连串地说:“二爷叫我们好找!今日宴客,太太说了,不叫你乱跑。快随我回去,仔细太太叫你!”
嘴里说着,手上就去拉宝玉,没想到一拉之下宝玉没动,还是定定地看着黛玉。
金钏带着三分敷衍的笑对黛玉说:“想必是宝玉又惹了姑娘生气?还请姑娘千万饶过他这一遭,日后定然让他登门,给姑娘赔礼道歉!
只今日是不好耽搁的,姑娘知道,太太今日有大事。前头说不定什么时候就要让宝玉过去,还请姑娘多担待!姑娘不松口,这个傻子是不敢走的……”
金钏是袭人出事之后,由王夫人亲自指定去宝玉身边“镇守”的。她本不是个省事的人,只是以前跟在王夫人身边不敢造次。
后来王夫人将她指去宝玉身边,她自以为得了尚方宝剑,说话做事就露出几分轻狂来。
今日“走失”了宝玉,她心中着急,又见宝玉不听她的,说话就有些不客气。
仗着黛玉一个千金小姐不好和她计较,身边又没跟着其他人,说话就有些放肆。
谁知黛玉这回一反常态,不仅没掉眼泪,轻轻揭过,反倒满面寒霜,冷笑着说:
“当不得二爷一声歉,也不知我耽误了二爷怎样的正事?姐姐说明白了,老太太跟前,我自去领罪!”
这话一出,气氛瞬间僵住。金钏的笑容尬在脸上,她忘了,王夫人虽然不喜欢林姑娘,但林姑娘可是老太太的心头肉。
她今天若真要计较这几句话,闹到老太太跟前,只怕自己难开交。
金钏的嘴唇抖了抖,心里害怕了,想要说个软话,只是一时放不下面子,嘴里嗫嚅半天,没有吐出一个字。
还是她身后的麝月向前一步,笑着找补:“姑娘别生气,她心里着急昏了头,嘴上没了尊卑,姑娘饶她这一次,就是慈悲了!”
黛玉冷笑一声:“我自是慈悲的,也不敢耽误你们的正事,还请快去吧,别叫我的罪孽更重了!”
麝月几人忙道“不敢、不敢”,扯着宝玉连带着金钏,一溜烟走了。
等人都走远了,黛玉才想起方才的委屈来,想起宝玉口中不知分寸的话,想起丫鬟的放肆,想起寄人篱下的难堪,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
一面气不过,一面又责怪自己不晓事,难道真因为这么点口角闹到老太太跟前,给她老人家添烦恼不成?
掉了一会儿眼泪,又想起今日还有好些客人在园中,这幅样子不好叫人看到,于是连忙拭了泪,捡了一条小道回潇湘馆去了。
山石子背后,一个丫鬟扶着一位小姐站在那里,不知听了多久。此刻见人都走远了,丫鬟担心地喊了一声:“姑娘……”
这位气质娴静的姑娘应了一声,正是那傅秋芳,傅小姐!——
作者有话说:好心疼黛玉,看红楼的时候,觉得那些丫鬟在背后蛐蛐黛玉,其实是一种精神上的霸凌
第93章
五月月末,贾家传进宫两个好消息,一是宝玉的亲事定下了,定的就是傅试的妹妹傅秋芳……
“听说这位傅小姐真个一表人才,不单老太太和太太,连丫鬟婆子们都说这位宝二奶奶好,又随和又大方,一点儿也不像小家子里出来的女孩儿。
此刻家中正在抓紧筹办,说是要赶在年底老爷入京述职的空档,将这桩好事做定呢!”鸳鸯喜气盈腮的说。
“那第二件好事呢?”元春问。
鸳鸯也不卖关子,继续道:“琏二奶奶生了,生了一个男孩。大老爷很高兴,亲自给哥儿取了名字,叫贾蘅!”
“添丁进口,果真是好事!凤丫头还好吗?”
“有些虚弱,但无甚大碍!”
“你捡着咱们库房里存的好药材,让人给她送去,嘱咐她好好将养身子!”
“是……主子,太太让人传话进来,二爷的喜事,想请您给皇上讨个恩典!”这话真不好张口,可鸳鸯不得不说。
她进宫的日子久了,早就不是当初在贾家的见识。那时候全家捧着一个宝玉,就像捧着个活龙,好像什么恩典落在他身上都是恰如其分的。
但是走到外头瞧一瞧,宝玉于国于家并无丝毫建树,王夫人却一味逼着元春,要她去讨个赐婚的好意头。
“母亲还没放下这个念头呢?也罢,你传话出去,等得了空,本宫就像皇上提!”
“这……”鸳鸯觉得不妥,只是口上不好说出来,站在原地犹犹豫豫,一时进退两难!
玉罄在一旁笑着推她:“你去吧,主子自有主张,何须你操这样的心。”
鸳鸯被她提醒,抬头一看,元春脸上果然没有为难的意思。
鸳鸯松了口气,笑着点点头:“是,奴婢这就去传话!”
等鸳鸯走了,玉罄上前给元春打着扇子说:“娘娘,前朝为出兵真真的事,争执不休呢!家中舅老爷上了折子,意思是不看好出兵的!”
“他怎么说的?”
“国库空虚,军备不足,大庆以仁义治天下,真真既以离心,还应以安抚拉拢为主,再逼恐生变!”
“自掘坟墓!平安州一代近年来天灾人祸,尚不言军备不足;黄河一带水患刚平,也没说国库空虚!他堂堂九边重镇最高统帅,未战而屈己之兵,真当朝廷无人,非他坐在那个位子不可吗?消息是贾雨村传来的?他怎么看这件事?”
雨村老爷说:“安抚恐怕不是皇上的意思!他也写信劝过舅老爷,只是去信都石沉大海,并无回音。”
“让他顾好自己,无需再多言!我这位舅舅狂妄自大,目中无人。土皇帝当的久了,已经看不清形势,出兵真真,皇上势在必行!无论谁拦着他,都只会被一脚踢开!让贾雨村离他远些,免得一朝不好,引火烧身!”
玉罄知道元春和王子腾的关系不大好,但没想到已到这种程度,垂头想了一会儿,还是劝到:
“娘娘,舅老爷虽说独断了些,可他毕竟是咱们家唯一手握实权的人。要是他也失了圣心,咱们四皇子背后就没有什么支持了,前朝近来隐隐有立储的风声传来……”
“立储?!”未及玉罄说完,元春就打断了她,双眼看向玉罄,脸上再没有方才万事不经心的样子。
“是,只是隐隐有风声,并未正式廷议。”
“议的是谁?”
“都有,还是大皇子居多,三皇子……也有人提。”
这是比较委婉的说法了,言下之意,小四是没有什么竞争力的。
元春蹙着眉头想了一会儿,觉得这事有蹊跷。皇帝正当壮年,也没有什么御驾亲征的奇怪想法,议储这件事来的有些突兀。
“李博瞻最近怎么样?”
玉罄不防元春晖突然提到李博瞻,愣了一会儿,结结巴巴地回:“李相公,李相公最近按时上朝啊,并未听说有什么不好?”
“大皇子妃呢?宗人府的待选名录中,有没有李家的姑娘?”
“这……”眼见玉罄答不出来,元春摆摆手说:“无妨,你去探听探听,不用着急。我只是心中有个猜想,李博瞻可能要不行了……”
李博瞻是大皇子背后最大的助力了,比起看似绑在一条船上的齐家,他才是真正为大皇子打算的人。
如果李博瞻真要不行了,那皇后势必不会无动于衷。
元春现在觉得,皇后越来越像一条伺机而动的毒蛇,躲在阴暗处窥视着周遭的一切,只待趁人不备的时候,给出致命一击。
历朝历代,议储都是极为敏感的一件事。
为了国家的安定,储位自然是越早定下越好。可对于皇帝本人来说,这个话题就有些敏感了。
周高昱正值壮年,朝臣提起这件事会不会让他不快,会不会让他对日渐长大的大皇子心生防备?
这时候提起立储,对三皇子一个牙牙学语的幼童来说没有什么影响,对于日渐长成的大皇子就不一样了。
大概率,皇上不会在此时定下太子的人选。
但让皇帝看到朝臣对大皇子的支持,就好比在皇帝心中种下一颗刺,以后大皇子越是优秀,越是出类拔萃,皇帝心中的这颗刺就会卡的越深,越隐隐作痛。
前朝不是没有过这样的例子,老皇帝精心培养的继承人,日后变成谋逆的乱臣贼子。
至于被提到的三皇子,他本来就养在皇后膝下,趁势在众人面前露露相,也不为奇怪。
有一种说法,想要抓到一件事的始作俑者,就看看事件背后的受益人是谁,越是盘根错节、扑朔迷离的事,越是如此。
元春觉得这是皇后的手笔
,因为大皇子最近风头太盛了,又是被频频夸赞,又是让上朝听政。
甚至把之前还和他不相上下的二皇子,比的一文不值。
大皇子背后站着惠妃,她是对皇后地位最有威胁的人,皇后会比德妃更怕惠妃母子上位。
但是皇后胆子再大,都是不敢硬刚前朝的。李博瞻可不是后宫的莺莺燕燕,那是真正的政治生物,能将一众保守派压的喘不过气的人物!
“娘娘,听说李相公真的不好了,奴婢还没走出多远,就听说皇上赐下御医,急急忙忙往李府去了。大皇子也去了,替皇上看望李相公!”——
作者有话说:五一返程好挤,不过假期真美好,嘿嘿
第94章
李博瞻死了,死在永正七年的炎炎夏日……
他死的那天,傍晚忽降暴雨,尽情地冲刷着皇城的每一个角落,仿佛在为他送行。
这位年逾花甲的老人,曾是周高昱人生路上的恩师;是他政治理念的坚定支持者;是为他披荆斩棘,九死不悔的人。
周高昱给了他臣子死后的最高哀荣,厚葬优恤,追封赐谥,但这些可能都难以表达他心中的哀惋。
对于很多人来说,这位老人的逝世是那样的仓促。因为几天之前,他甚至还能在朝堂上引经据典,与人据理力争。
不过对于皇后来说,李博瞻每况愈下的身体不是秘密。
她算定了李博瞻在皇上心中不凡的地位,生怕他临死前一求,为大皇子求来一个太子之位。
所以她急急地安排人在前朝造势,鼓动大臣们上折子议储。
这股隐秘的暗流涌动,垂死的李博瞻不一定能够注意到。但是皇帝对前朝后宫的掌控已非昨日可比,他绝对不会忽视。
前朝的暗流是以势相逼,当面的恳求是以情相胁,这是周高昱顶顶厌恶的行为方式。
这局棋,只要李博瞻敢开口,无论是明着说,还是暗着提,都是一局死棋。
除非他不提,就这样放下一切,干干脆脆的走了。可他舍得吗?无论是李家一族的荣耀,还是大皇子的前程,皇后赌他舍不得!
可惜……皇后赌输了!
元春在前朝没什么势力,统共一个贾雨村,半个北静王。一个半人加起来,也打听不到李博瞻的身体情况。
不过后宫里的事好打听,元春一听说李家没有姑娘参加大皇子妃的阅选,就知道皇后输定了!
“什么?!李博瞻没向皇上建言立储之事?”
“是,皇后娘娘!李相公只和皇上说了些家事安排,并没有求任何恩典!”
“怎么可能?他疯了吗?不是说大皇子的母妃,是李博瞻最心疼的女儿吗?他就这样一甩手走了,真信他齐家能尽心辅佐大皇子?”
敛秋看着皇后目眦欲裂的样子,心中如擂鼓一般,咽了咽口水说:
“李相公和皇上言明了,待他死后,李家亲眷尽皆扶柩回乡,一个都不留在京城!”
“好,很好,本宫真是错看他了。我还以为,他不让李家女子参选大皇子妃,是想以退为进,没想他竟一退再退,这是为什么啊?!”
皇后想不通的道理,元春和惠妃却能想明白。说到底,皇后的出身总归还是局限了她的认知。
“李相公这是不想让李家拖累大皇子。李家根基不深,下一辈也无杰出的人才,强行留在京中,子孙后辈日子难过,还容易被人算计,给大皇子拖后腿。
回乡就不一样了,大门一关,耕读传家。既有好名声,还能帮不成器的子孙避祸,实在是一片慈心的明智之举。
至于大皇子,李家不送姑娘入宫参选,大皇子妃多半就要出自庄家。李相公这是主动退了一步,不让大皇子做两难抉择,也让庄家放心辅佐。
若是日后大皇子真有飞龙在天的那一日,庄家得了最大的好处,大皇子难道就会忘记李家吗?”
“这可真是……”玉罄喃喃道。
“皇后身为女子,她的才华能力并不弱于前朝辅政的大臣。
可惜日复一日被困于这深宫之中,成日里斤斤计较的都是一时一事的得失,用的都是一些上不得台面的阴谋手段,未免失于敞亮,也不相信别人的磊落。
不单皇后这样,本宫不也是吗?焉知李相公不是真的克制私欲,只为国尽忠呢?”
“娘娘这话偏颇了,咱们都是凡人,是凡人就会有私欲。这宫墙的局限,也不是咱们想固步自封。我倒愿意身为男儿,光明磊落地为国为民,可惜老天没给咱们这样的机会呀!”
元春笑着看了看甄瑜,点头说:“你说得对!咱们的舞台就这么大,只要唱好自己的戏就是了!"
入夜,元春就得到了唱戏的机会!
周高昱眉头紧皱,半躺在罗汉床上,握着元春的手说:“无论怎样的哀荣,尚不能尽朕内心之万一。
李太傅尽心为国,匡助朕至今,还未看到这天下真正海晏河清的一天,就这么去了,朕心中实在遗憾。”
皇帝追赠了李博瞻“太傅”一职,元春顺势说:“皇上与太傅君臣相得,李太傅泉下有知,必当感怀皇上。斯人已去,皇上也要保重龙体啊!”
周高昱含泪难过着,突然毫无征兆地问了一句:“前朝议储,你怎么看?”
“狗男人!”元春心中暗骂,手上为周高昱按揉肩膀的动作却不停,
“什么议储?……”说完停顿了一会儿,也不等周高昱回答,像是自己反应过来一般说:“祖上规矩,已经到议储的时候了吗?”
“朕问你,你怎么反问回来了?”
“臣妾哪懂这些事,若是规矩上要议,也便议吧!”
“朕有四个皇子,你看谁堪作皇太子?”
“皇上此话诛心,臣妾万不敢答,求皇上别为难臣妾。”
“只是闲话家常,你说吧!朕随便听听,恕你无罪!”
元春心中都快讲周高昱骂成狗了,说什么?!
若说立嫡,皇后无出;若说立长,皇上他自己就是老四;若说立贤……以元春对周高昱的了解,他绝对会问谁是“贤”,或者如何判定“贤”!
左思右想都是坑,元春脑子一转,信口说道:“人都说‘国家、国家‘,想来国事家事总有些相似之处,人才这么说。
国事,臣妾不懂,但是家事还是略知一二的。就以我们家来说吧,当初老太爷还在的时候,也纠结过爵位该让谁来承袭。
按理来说自然是大伯父,可是祖母偏疼父亲。不怕皇上笑话,祖母常在祖父面前为父亲说些好话。
天长日久,祖父也觉得父亲更好,想要将爵位给父亲。可是太祖母不依,大伯父在太祖母身边长大,太祖母自然更偏疼大伯父。
就这样,这件事情僵住了,祖父日日困于母亲和妻子的争执之中不能自拔,家里气氛也日益箭弩拔张。
终于有一天,祖父因为此事连饭都不能好生吃,他终于忍不住了,说出振聋发聩的一句话——”
“什么?”周高昱半坐直了身子,饶有兴味地等着元春的下文。
元春眉头一皱,模仿祖父以手抚须的样子,粗
声喝道:“这样的事,就不该让你们掺和!”
“哈!”周高昱等了半天,没想到是这么个结局,顿时又好气又好笑,深感被耍,正要追究时,元春趁势摇着他的手臂撒娇道:
“皇上,这样的事,就别让臣妾掺和了吧!解不了忧,反倒平添许多烦恼,岂不是罪过——罪过——”
周高昱笑着斜睨了她一眼,见她那样的娇俏可人,心思不禁被转移,总算没再继续追问。
毓秀宫中气氛正好,清宁阁里,柳婉清死死抓住丫鬟的手说:“一定传信给父亲,立储一事不能掺和!一定!一定!”
交泰殿中,敛秋也在问皇后立储的事:“娘娘,李博瞻没提,前朝议储的事,是不是停下?”
“停?开工没有回头箭!告诉柳芳,本宫用他的时候到了!”
……——
作者有话说:小柳:爹你不要啊……
柳爹:嘿嘿嘿嘿~~~
第95章
皇后本来想用立储的事将李博瞻一军,没想到李博瞻没咬钩。等他一死,皇后这份心思,就显得昭然若揭,十分可笑了。
不过皇后毕竟是皇后,不会因为别人笑话两句就改了主意。
她提起储位,可不单单是为了给大皇子下眼药。
三皇子养在交泰殿已经快一年了,名分上还是庶人刘氏的孩子呢!
皇后没有忘记这一点,开始没有提,是因为她先斩后奏把孩子从刘氏那里抱走,没有过问皇帝的意思,自然也就不好说。
后来不提,是她还抱有希望,盼着有一天能生一个自己的孩子。怕三皇子的身份早早定下,以后妨碍了自己的亲生骨肉。
可是近一年来,皇帝几乎不再踏□□泰殿。逢初一十五的日子,要么独宿勤政殿,要么过来略坐一会儿就走。
一国之母的体面是给够了,夫妻间的情分却日渐消磨。
皇后早就料到会有这一天!
花无百日红,人无千日好。执掌后宫劳心劳力,她早就不是当年青春正好的样子,也相信没有人能永葆青春。
她不在意这个,不过皇上不来,她想要嫡子的打算就落空了。
皇后努力几次之后,直接放弃了这个计划。
她几番思考后,决定以议储为切入点,倒逼前朝和宗室重新考量三皇子的身份。
与其沉默地等待大皇子羽翼丰满,不如赌这一把,看看三皇子在众人心中的分量。
刘氏是皇后被逼无奈的选择,她的身份太低了,这既是她的优点,也是她的缺点。
身份低,代表着好掌控,一旦三皇子记在皇后名下,刘家以及刘氏本人,都不要想着能再有插手的机会。
但身份低,同样也意味着这个孩子背后没有什么助力,在四个兄弟当中难免被人看轻。
皇后打算试探看看,若是朝臣以及皇帝本人不计较这一点,能将三皇子顺利记在她的名下最好。
若是介意,时间也还来得及。如今后宫不是没有身份合适的嫔妃,也不是没有母妃身份合适的皇子。换个孩子,不过是多费些心力罢了,皇后愿意花这个心思。
打定了主意,那么无论李博瞻是否提起这个话头,皇后都会继续往后推进。
只是有些事情,从来开始容易,结束难。
谁都没想到,议储这个事一出,会犹如滚烫的油锅里被浇上一盆冷水,瞬间在朝堂上炸开了花。
开始,只是以柳芳为首的一小撮人,在向皇帝建言早定太子,以安民心。
后来掺和的人越来越多,六部朝臣、宗室、御史,甚至外戚,都往里面掺了一脚。
几方势力成日在朝堂上吵的乌烟瘴气,俨然成为廷议的中心话题,连进兵真真的事都被搁置一旁。
周高昱以及他那一波还没长成的心腹们几番努力,试图将朝堂气氛拉回正轨,都宣告失败了。
吵到后来,朝上已然分成三派。
其一认为,太子之位早定,能够安稳人心,利国利民。
第二种,觉得皇帝的四位皇子尚未长成,贤愚莫辨,现在议储为时尚早,皇朝不宜早早立定继承人。
为了让自己的观点更有说服力,他们甚至还举了前义忠亲王的例子,那就是储位早定的反面示范。
第三种,才是皇后希望的,纠结在大皇子和三皇子之间,试图弄清楚三皇子名分一派。
前面两波人争执愈演愈烈,第三种声音渐渐听不见了。
就在柳芳绞尽脑汁试图将一切拽回正轨时,周高昱的耐心终于到了极限。
他对近来朝堂的乌烟瘴气表现出极大的不满,对最开始提起此事的人——柳芳,展现了帝王的雷霆之怒。
柳芳被皇帝以大不敬、僭越职权、离间天家骨肉等罪名削了爵位,下了大狱。
近来叫嚣的最厉害的臣子,不拘是哪一派的,统统都被他判了廷杖。
这一通雷霆手段下来,才终于勉强按下了近来渐成党争的议储风波。
不过,比起被廷杖的大臣,最倒霉的还是柳芳。多年经营的爵位被一撸到底不算,他下的大狱,正是惠妃亲弟弟任职的大理寺。
皇后和惠妃,那是多少年的冤家对头。在皇帝显然厌恶柳芳至极的情况下,庄齐泰不将柳芳往死里整都说不过去。
不过柳家也是当年的功臣之后,这么多年发展下来,违法乱纪的小辫子一抓一大把。
庄齐泰甚至都不需要刻意为难,只需要秉公执法,柳家都会死无葬身之地。
而皇帝看似公正的督察院协理,也只会让这些罪民更加的顺理成章、板上钉钉罢了。
柳婉清深知这一点,所以她曾力劝柳父不要掺和到这件事中。
可惜柳芳没听进去,或者说他畏惧皇后的权势,同时也渴望在朝上更进一步,刻意忽视了这其中存在的风险。
……
这一次跪在勤政殿外的人,变成了柳婉清。
灼人的烈日之下,她养尊处优的娇嫩皮肤红肿泛紫,头上豆大的汗珠滚下,激得周围肌肤刺辣生疼。
双膝早已失去麻木,身子也摇摇欲坠,但柳婉清情愿将自己掐的鲜血直流,也不敢昏过去。
她生怕自己这一晕,老父就人头落地了。
和甄瑜的幸运不同,直到柳婉清彻底支持不住的那一刻,皇帝都不愿见她。
终于看到人熬不住了,刘顺子赶紧招呼宫女太监,让人即刻就将这位云嫔娘娘送走。等见人远去了,他才长舒一口气。
皇帝最近心气儿不顺,他提心吊胆地在外面站着,就怕因为云嫔的倔强,皇帝又雷霆大怒。
好在这一天总算是平顺过去了……
清宁阁中,柳婉清没有晕多久。太医用了顶顶好的猛药,一剂下去,人就醒了!
翠竹来不及惊叹太医的本事,也没时间思考为什么清宁阁没叫太医,太医却来的那么及时,治疗又如此尽心的蹊跷。
因为柳婉清醒来后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扶我……去……见皇后……”
“娘娘,您歇歇吧!您方才都晕倒了,您就是铁打的身子,也经不住这么折腾啊!”
“我能歇,父亲能等吗?!快扶我去,再晚就来不及了!”柳婉清用尽力气说完这一句,人又后仰倒下了。
她趴在床上流着眼泪,目露哀求地对太医说:“太医,劳烦您给剂增长气力的好药,我的父亲还在牢中……”
话没说完,人已经哽咽难言。柳婉清一直都是高傲的,翠竹还是第一次听她以这种口气说话,对象甚至还只是一个身份低微的太医。
不用她说完,那太医从善如流地点了点头,从药箱中翻出一个丸子,和着烈酒化了,让柳婉清一饮而下。
不多时,柳婉清恢复了些力气,借
着翠竹的手摇摇晃晃站起来,迈步向交泰殿赶去。
其实,柳婉清自己也知道,求皇后多半是没用的。
朝中谁都知道,柳芳就是为皇后发声,才被皇帝削了爵位。所以她一开始找的是皇帝,可惜皇帝不见她。
时间不等人,没有法子,她只能求皇后。
柳婉清用力压下对皇后的怨恨,努力忘记皇后对柳芳的教唆,忘记柳芳的性命,忘记家族的荣耀和自己的未来。她只敢求家中老弱平安……
一路艰难向前,终于走到交泰殿门口时,她已经在心中打好了求情的腹稿。
她做好了准备,只要皇后肯去求情,无论事情成与不成,她都感激皇后,从此之后为她效命,绝无二话。
可惜的是,她这一番准备作好,却连交泰殿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敛秋一脸不忍地将她拦在门外:“云嫔娘娘,您回去吧!皇上震怒,皇后娘娘也有心无力啊!”
柳婉清咽下口中的腥甜,勉强扯着嘴角笑道:“臣妾自知家父罪孽深重,不敢求皇上徇情,但求娘娘开恩,免我一家老弱折磨!”
敛秋连连摇头:“娘娘,您怎么不明白呢,这事情,皇后做不了主啊!”
“皇后娘娘是做不了主,但惠妃可以高抬贵手!”柳婉清急道。
“……那娘娘应该去求惠妃啊!”
柳婉清惨笑一声:“我是哪个排面上的人,惠妃岂肯听我一言半语。我知道,娘娘与惠妃一向不睦,可如今惠妃也被困长春宫,皇后娘娘若能……”
“娘娘慎言!”敛秋向后一看,见没人听到她们的话,忙转身向着柳婉清连连摆手:
“娘娘糊涂了不成,这话怎能轻易出口。”要让皇后向惠妃低头,除非杀了她!
“我劝娘娘一句,别求了,快回去吧!柳大人为娘娘尽忠,娘娘自然会保住您,至于多的……”敛秋紧抿双唇,摇了摇头。
柳婉清心下一片凄凉,她无力地抬头,看着交泰殿前的一片天,只觉得头上一片湛湛晴空是那么的刺眼。
低下头来,柳婉清擦了擦眼泪,重重向地砖上一磕。
敛秋连忙来扶,柳婉清推开她的手,执意拜了下去:“臣妾知道了,不敢扰了娘娘清静,这就告退……”
话音落地,柳婉清摇摇摆摆地站起身,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清宁阁走去。
敛秋站在交泰殿门口,心中滋味难言……
本来,皇后就算放弃了柳家,也不至于这么绝情,连面子上的情分都不装一装。
实在是皇后此刻正火冒三丈,歇斯底里!
皇上惩治了柳芳和朝臣,也没忘记皇后这位背后的主使。
他只来交泰殿说了一句话,皇后就失控了。
皇上是这么说的:“后宫无论哪位妃子有孕,生下的孩子,都是皇后的孩子,大皇子如是,三皇子也如是!”
言下之意,三皇子和大皇子一样,不可能记在皇后名下,甚至后宫所有孩子都不可能记在皇后名下。
他们平等的,都是皇后的孩子;皇后也平等的,只能是他们的嫡母……而非其他!——
作者有话说:小柳好惨……
第96章
皇后被皇帝一句话气出了急病,太医诊脉时时不敢说真话,只说皇后是旧疾发作,需要静养。
消息汇报给了周高昱,他既没有要去探望的意思,也没有安抚,反倒顺手又将宫权拿走了。
这一回,协理六宫的权力给了良妃。
她在上次刘书晚的事件中表现突出,在皇帝心中留下了还算不错的印象。
对此,德妃闹了好几天别扭,给褚香薇找了好些不疼不痒的麻烦。
褚香薇一如既往的好涵养,处处以礼尊敬。
德妃屡次作对都向打在棉花上,还处处显得自己理亏,过不多久也就放弃了。
比起和良妃为难,她此刻最关心的还是二皇子的亲事。
二皇子大了,长的勇猛健壮,还越来越有自己的主意。
每次到宫中问候,德妃还没拉着他的手多说两句话,他就不耐烦地急着要走。
放鹰走马、布库捶丸,什么都比待在亲娘身边有意思。
德妃对此很是心酸,她不肯承认孩子大了,不耐烦她过于细致的保护和干涉。
只肯认做小孩子心不定,满心以为娶了媳妇就好,所以她对二皇子的婚事千挑百选。
德妃心中最满意的人选有两个,一个是她娘家的姑娘,叫徐芷瑶。性格天真活泼,明媚可爱,长的也好,和德妃年轻的时候很像。
家人叫她进宫,她一点儿也不怯场,对德妃一口一个姑姑地叫着,把她哄得很开心。
德妃满心希望她做自己儿媳,可是徐家地位不高,远比不上大皇子妃出自齐家。
德妃犹豫了,看上另一个家世不错的女孩子,叫苏云倾。
这位苏姑娘是正经书香门第出身,家中家风很好,父亲官声也不错,在仕林间很有名望。
二皇子周允仁勇武有余,文名不足,娶了这个姑娘,正是帮儿子取长补短的做法。
德妃打算让这个姑娘做二皇子的正妃,自家侄女为侧妃,两人一起入门。
这样一来,即便苏家姑娘名分压徐芷瑶一头,有自己和二皇子的袒护,自家侄女儿也不至于被人欺负了去。
这本是两全其美的打算,可惜二皇子自从在永福宫见了苏家姑娘一面,就像铁树开花,春心萌动了。
比起咋咋呼呼的表妹,周允仁更喜欢清冷美人苏姑娘。
他的心动不加掩饰,围着苏姑娘百般的殷勤周到,刺的德妃和徐芷瑶心酸不已。
德妃对苏姑娘的态度,也从一开始的还算满意,变成不太情愿了。她甚至动了念头,想让苏云倾做侧妃,徐芷瑶为正。
这个想法在亲儿子那里碰了钉子,二皇子不同意,闹得德妃头疼。
德妃没工夫给良妃找麻烦,后宫渐渐安静下来。
前朝,大理寺对柳芳的调查按部就班地展开,有了这只鸡的教训在前,反对出兵的声音渐渐小了。
这几日廷议的内容,都围绕战略布局和后方补给展开。周高昱心满意足,一门心思扑在国家大事上,好几日没踏足后宫。
柳婉清从交泰殿回去之后,就再没出过门。听说她病的很重,接连几日高烧。
众人都知道她是为了柳芳获罪的缘故,怕被牵连,也没人去看她。
仿佛都默认云嫔这次栽了,再也没有翻身的机会。宫里最不缺拜高踩低的人,清宁阁缺穿少吃,渐渐有了寥落的景况。
可就在饭食都被敷衍的情况下,太医院对柳婉清的治疗可谓尽职尽责。每日点卯,甚至都不需要人太医院请。
翠竹只道医者仁心,满口念佛,不知如何感谢才好。
太医嘴里说着不用不用,转身就去了毓秀宫复命。
李环山凭着元春的扶持和叔父的提携,这几年在太医院混的风生水起,手底下也有不少徒子徒孙了。
这些日子辛勤往清宁阁跑的,就是李环山的手下。
“回宜妃娘娘,用了几日药,云嫔娘娘的身子渐已好转,想来不用多久,就可以下地了!”
“你费
心了……柳大人的判决即将下来,云嫔身为人子,无论如何也要赶在这之前醒来,才好亲自送一送一家老小,否则就太可怜了!”
“是,娘娘仁心,微臣定当竭尽全力!”崔明毕恭毕敬地接下玉罄递来的赏赐,心中大舒一口气。
刚接到李环山的命令时,他心中惊跳如鼓,以为宜妃是要借助他的手除了云嫔。
明知推辞不了,只好硬着头皮上,相当于把脑袋都拴在了裤腰带上。
没想到宜妃是真的让他治病救人,只不过是要避着人些。除此之外,无论云嫔要用什么药材,李环山眼都不眨就给批下来。
至于宜妃为什么要赶着让云嫔醒过来,崔明丝毫不在意,他装聋作哑地拿着奖赏,毫无心理负担地回去了。
“娘娘,为什么非要让云嫔赶着醒来?”玉罄不解地问。
元春冷笑一声,放下手中的茶杯说:“这种事,当然是要亲眼看了才能刻骨铭心,不然怎么让她牢牢记住始作俑者呢?”
“太医院那边,需不需要咱们再做的周全些?如今协理六宫的是良妃娘娘,那一位最是个细心人,万一被她发现了……”
“她发现又有什么要紧,本宫这是日行一善,以德报怨。她难道要去皇上跟前告本宫和云嫔交情不凡吗?只要让崔明当心他的药,不要叫人借刀杀人才好。”
元春说了不妨,玉罄就将此事揭过不提,只留心清宁阁的动静,时刻关心柳婉清是否醒来。
崔明也算有本事,赶在柳芳被判之前,真让一直高烧不退的柳婉清醒了过来。
柳婉清醒来第一件事,就是哑着嗓子问翠竹:“家中怎么样了?”
翠竹抹着眼泪说:“家中成年男丁都进了大理寺,审了几日,听说罪责不轻。太太和姑娘们被压在狱神庙,还不知是怎样的光景呢!”
柳婉清听完眼睛一闭,任由泪水顺着眼角滑落。
主仆二人默默垂泪,过了好一会儿,柳婉清才勉强坐起来,拉着翠竹的手说:
“将我这些年存的东西翻出来,点一点,托人送出去交给舅舅,请他帮忙打点,不要让太太们吃苦!”
翠竹听了这话有些为难,试探着劝道:
“主子,您病了这些日子不知道。内务府小人行径,咱们的份例供给一概要花银子才能勉强得用,否则连热乎饭都难吃到一口。主子挂念着家人,也要顾及自身啊!况且咱们这些年积攒的东西有限,舅老爷那边若是有心打点,必不会缺这么点东西!”、
柳婉清惨笑一声说:“我知道日子不好过,难为你还留着陪我吃这样的苦,也确实该留些给你傍身!”
“主子这么说就折煞奴婢了,奴婢这样的人什么苦没吃过。只是主子您还病着,咱们不得不为以后打算啊!”
柳婉清见她说的情真意切,才缓了语气说:“留下一部分傍身,剩下的给舅舅送去。不为别的,只提醒一下舅舅,本宫还活着呢!看在本宫的面子上,请他略伸伸手,让家中老幼少吃些苦!”
柳婉清和家里的关系很复杂,她是在外祖父家养大的,外祖父是读书人,很有些清高的秉性。
因柳芳太会钻营,外祖父觉得丢人,打心底里看不起他。
柳婉清耳濡目染之下,曾有很长一段时间也看不起柳父,觉得他丢人。后来进宫久了,才慢慢明白事理。
外祖父为什么嫌弃父亲,却又将女儿嫁给他?
外祖家的人为什么对自己那么好,几乎百依百顺?
不是因为她真的才华出众,惹人疼爱,而是因为柳芳逢年过节送来的大笔银子,是因为趴在自家身上得的那些好处。
包括进了宫之后,为自己一路保驾护航的,不是外祖家学来的那一肚子酸文假醋,而是父亲汲汲营营求来的爵位。
想明白这些,柳婉清就不再别扭了。无论是投靠甄太妃,还是为皇后所用,她做起来得心应手。
但她没想到的是,她一直以为的互利互惠,竟是父亲柳芳的催命符。
皇后根本没将她家当做盟友,从一开始,他们父女俩就是皇后手中随时可弃的过河小卒!
想明白的太晚,柳家在刘婉清醒过来的第二日就被判了。
恃强凌弱、重利盘剥、僭职越权……因罪证确凿,柳芳判斩刑,柳家成年男丁被流放,所有女眷、家人,以及未成年的男子全部沦为官奴。
轰轰烈烈的理国公府就这么倒了,柳婉清虽有心理准备,可当铡刀落下那一刻,她还是撑不住晕倒了。
翠竹抱着她哭的死去活来,崔明在一旁眼疾手快地扎着银针,耳朵里听到云嫔病中喃喃:
“皇后……皇后……”——
作者有话说:小柳倒下了
元春:我又送医又送药的,你可挺住啊!
第97章
“主子,崔明去看过了,云嫔只是怒急攻心,没有生命危险!”
元春闻言,漫不经心地说:“嗯,看好别让她死了,她要是打听家人的消息,不要有所隐瞒。有这口气吊着,她就能活下去……”
“是……还有一件事,今早宁寿宫急哄哄宣了太医,说是如意公主被烫伤了!惠妃听到消息急晕过去,醒来后不顾宫禁,私闯了出去探望公主!“
“烫伤?烫到哪里,严重吗?”元春眉头一皱。
玉罄低声道:“听说烫到手臂,伤势不轻。”
“皇上知道了吗?”
“皇上朝会还没散,良妃先带着人过去了!”
“收拾一下,咱们也去看看。”
玉罄一边答应着,一边替元春轻手轻脚地盘起头发。柱子站在一边帮着传东西,忍不住开口道:
“娘娘,此事恐怕不简单。且不说公主身边多少人伺候,怎会看不住一个孩子!那李贵太妃更是个细致人,公主养那么大,连病痛都少,何故就遭了那么大意外?”
“奴婢也觉着蹊跷,只是公主不比皇子,谁又会处心积虑地为难她呢?”
元春默默听着玉罄和柱子的猜测,没有说话。
不多时,主仆几人就到了宁寿宫,只见宁寿宫内已经站了不少人,殿内隐隐传来公主撕心裂肺的哭声,间或夹杂着惠妃的安抚声。
元春走进殿内一瞧,惠妃正坐在扑在床沿连声叫着公主的名字。
良妃站在一边劝着,李贵太妃坐在床尾,双手抓着帕子,眼眶通红。
元春进去先问了好,再伸头看了一眼公主,只见小小的孩子早就哭得面庞通红,声音也是嘶哑的。手上裹着白布,连胸口都有伤!
这的确烫的不轻了,元春看着都疼,更不用说孩子。
元春不忍再看,转头望向一旁神色还算镇定的良妃,疑惑地问:“这是怎么烫伤的?丫鬟奶母伺候着,还让公主成了这个样子?”
良妃叹了一口气说:“是个小宫女,端了滚水进来,预备放凉之后给公主擦洗,没想到拐角的地方撞上奶母了。
奶母没想到有人会转过来,慌忙之间用胳膊挡了大半热水,但还是有一些淋在了公主身上。”
褚香薇的话音刚落,外头就有人报皇上来了……
周高昱脚步匆匆,看到小公主哭得声嘶力竭的样子,神色间又是心疼,又是恼怒。
他问了和元春一样的问题,良妃在旁依样解释了一遍,话音刚落,惠妃就哭着对周高昱说:
“请皇上一定为如意做主,如意被烫成这样,太医说日后一定会留疤,她是女孩子啊,若是长大后被人嫌弃可怎么办?臣妾实在心如刀绞,恨不得这热水是泼在自己身上的。”
惠妃的话让周高昱更加生气,他看着惠妃冷冷地说:“如意是朕的女儿,谁敢嫌弃她!”
语毕,又转向太医,扬声道:“李和清,朕将如意交给你,一定要竭力医治,不得有误!”
李和清颤颤巍巍地跪下去,领命的话刚出口,又听皇帝接着说:“伺候公主的人,全部交由慎刑司处理,通通严惩不贷!”
此话一出,宁寿宫里顿时响起不少求情痛哭的声音,李贵太妃猛然抬起头,张口欲言又止。
元春看了她一眼,突然伸手扶住周高昱的胳膊,低声说:
“皇上,要了他们的命容易,只是公主还伤着,此刻见血恐怕不吉利。
依臣妾看来,这些奴才虽有罪,但那奶母也算忠心护主。不如暂缓处置,让他们戴罪立功。
公主是小孩子,此刻伤口痛着,正是要人的时候。若是身边亲近的人一下子全没了,恐怕公主心中不安,一旦哭闹起来,反而不利于养病。”
“宜妃妹妹说的有理,奴才虽该杀,一切还是要以公主身体为主,皇上看呢?”
“那就这
样办,刘顺子,让内务府再往公主处加一倍的人手,伺候公主的人若是再有任何错漏,一并问罪,绝不姑息!”
眼见宁寿宫的奴才没有立刻得到处置,惠妃心中不满,再次哭求道:
“皇上,她们对公主不上心,人手再多又有何用?臣妾是公主生母,公主受伤,臣妾感同身受!
求皇上让臣妾将公主带回长春宫看护,臣妾一定寸步不离,再不让孩子吃这样的苦头!”
惠妃的话,矛头直接指向李太妃,暗地里指责李太妃不是公主生母,对公主不上心。
李真真闻言起身,垂眸向周高昱行了一个屈膝礼,颤抖着声音说:
“皇上,妾身蒲柳之身,能得皇上信任抚育公主,心中万分感激,未有一刻敢懈怠。
今日公主受伤,妾身自知难辞其咎,只是公主一直生活在宁寿宫,如今贸然迁回,只怕于公主养伤不利,请皇上再给妾身一次机会,妾身一定精心照料公主,再不让公主出现半点问题!”
惠妃听了这话更气,还不待皇帝说话,她先开口:“不敢劳烦太妃……”
岂止先于她的拒绝,周高昱一锤定音:
“好了!公主留在宁寿宫好好养伤,一切以她身体为主,下剩的,以后再说!”
皇帝都首肯了,惠妃自然不敢反驳,她恨恨地看了李太妃一眼。
李真真仿若未觉,她垂眸向周高昱行了一个礼,说:“多谢皇上!”
出了宁寿宫,玉罄扶着元春,担忧地说:“公主遭罪了,这样的烫伤是最疼的。且连日天热,万一伤口溃烂脓肿……”
玉罄摇了摇头,元春知道她的言下之意,万一伤口溃烂脓肿,公主小命都不保,更不用说留不留疤了!
“今日犯事的那个宫女叫什么名字?”元春突然问。
“好像叫采儿,奶母求情的时候提到过一句,奴婢没有听真切。”
“去打听打听,还有咱们上次准备的那个册子,上边有宁寿宫里的人吗?”
“主子是怀疑,这事是惠妃做的?不至于吧,虎毒尚且不食子,惠妃可是公主的亲生母亲。”
元春说的册子,是柱子这些年留心打探来的一个名单。
新进的宫女太监都要统一培养规矩,等年纪到了,再由敬事房统一分派去处。
所以对宫里的下人来说,敬事房在某些意义上,可以直接决定他们的前途命运。
反之,各宫的主子们如果想要一些聪明伶俐的宫女太监,也要对敬事房多加打点。
这是一个肥缺,掌权者无不是手眼通天,八面玲珑的人物。
自从元春发现了春香的存在后,她就刻意派柱子和敬事房那边打好关系。
柱子表面憨厚,出手大方,相识多年也从未与敬事房的人打听过什么消息,或拜托过什么事。
渐渐的,敬事房那群人对他的戒心降低了,柱子得以和他们常来常往。
又这样过了几年,柱子才慢慢开始顺着春香的来历向上摸。
功夫不负有心人,几经周折后,柱子探清了一直为惠妃办事的太监。
这个太监叫顺祥,这些年不止安插了春香一个探子,惠妃的手可谓遍布六宫。虽然都不是什么要紧人物,但是其中的风险和恶意可想而知。
柱子一直没惊动这个太监,让人盯了他好久,想要抓他身上的错处。没想到还真让他顺藤摸瓜,抓到了这个太监身上一个巨大的把柄。
原来,这个太监在惠妃的打赏下,不仅在京城置了大宅子,还买了好些奴才服侍自己。
更有甚者,他身上还有个不可言说的怪癖,因这个怪癖害死了一个小孩子。
上一回春香有动作,元春以为是惠妃指使的,本打算将计就计,顺势将这件事捅出来。
没想到,后来事态发展出乎意料,这一手就留下来了。
这一次公主受伤,元春心中有些疑惑,才让玉罄去查一查。
玉罄虽然不敢相信惠妃会对自己的亲生骨肉下手,但还是坚决执行元春的命令。
没想到,这一查之下,采儿还真是顺祥安排进宁寿宫的。
巧合的是,那个为公主挡掉热水的奶母,也是惠妃亲自挑选的人手。
当年,惠妃因为对小公主的轻视惹怒了周高昱,周高昱亲自把孩子送到了太上皇身边,由太妃李真真抚养。
但惠妃毕竟是亲娘,李真真虽接过了孩子,却也没隔断孩子和长春宫的来往。
当年长春宫跟着去的奶母,李真真留下了一个,和自己找的奶母一起服侍小公主,这也是让惠妃安心的做法。
这两件事单看都不奇怪,若是放在一起,就由不得人不多想了。
玉罄不可思议地说:“惠妃可是公主生母啊,她为什么要这么做?”
柱子在一旁冷笑一声,尖细的嗓音说出诛心的话:
“为什么?你不见小公主一受伤,惠妃娘娘就顺理成章地解了禁足了吗?若只一味关下去,你知道惠妃几时可以被放出来。
如今皇后病着,德妃忙着,咱们娘娘又不管事儿,正是惠妃出头的好机会呢!
好好的,叫良妃钻了这个空,惠妃娘娘可不得心似火烧?
况且上皇已经去了,小公主没了替父尽孝的名头,正好可以回到亲娘身边。若此时能证明太妃带不好公主,一切不都就顺理成章了吗?”
玉罄在一旁惊讶地瞪大眼睛,摇着头说道:“这也太匪夷所思了,公主才多大,要是伤口化脓了,这可是危及生命的!”
“哼……这人心啊,可是最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且不说别家的话,你快把这事儿回了主子去!顺祥这老狗不是个东西,主子若是用得着他,咱们就尽早送他归西去,我可是有点儿忍不住了!”
“知道了,你先稳住,不要打草惊蛇!”
正殿里,元春听完玉罄的回报,叹了口气。
她顺势将手里的书搁下,对玉罄说:“你去替我探探小公主的病,再把那名册送给李太妃,告诉她,这我们是偶然发现的。要想怎么做,全看她的意思。”
玉罄明白,元春这是想借李太妃的手揭露此事,于是低头问她:“主子,顺祥的事需不需要说?”
“不必,她若有心,自然会来找本宫。我只怕她还有别的顾虑,贸然将人交出去,咱们就被动了……”
李真真对公主的爱护做不得假,公主刚生下来时身体算不得好,送去养心殿时更是三灾八难的。
但是在李真真手里养的这些日子,公主居然比在亲娘身边还要健康,足可以见李真真对孩子是用了心的。
皇上估计也是看明白这一点,才不肯轻易将如意送回长春宫。
李真真对惠妃没有什么感情,可万一她顾及着小公主,不肯对惠妃下手,反倒将顺祥结果了,元春日后想要抓惠妃的把柄就难了。
想到这些,元春才让玉罄去送东西。
之后,李真真果然没来找她,这就印证了元春的猜测——李真真投鼠忌器了。
元春知道结果后也不沮丧,看玉罄一副气闷的样子,反倒笑着劝她:
“好了,急什么……这宫里过日子,最是急不得的,皇上不喜欢心思深沉的女子,要想片叶不沾身,咱们少不得多费些心思。倒是刘氏那里,你们可还按时送着消息?”
“主子放心吧,从来没有落下过。刘庶人就靠着三皇子的信息续命呢,月月都盼着。虽也怀疑咱们不安好心,可咱们的人去了,她那次不是早早就等在门口。唉,说起来,这才是为人母的慈心呢!”
可见惠妃对玉罄的冲击实在太大了,时不时都要感叹一句,元春看着她那“正当如此”的表情,没忍住露出笑意来。
这世间,有心疼孩子,愿意为孩子去死的母亲。自然也有全然不顾孩子,只在乎利益的母亲,这正是人间万相!”
第98章
其实,惠妃也不是真的完全不在乎孩子,但她有着自己的考量。
皇帝忙于朝政,许久不来后宫,就是来了,也没到长春宫看过。
惠妃很怕自己就这么一直被关下去,渐渐就失了势。
长春宫代表的不是她一个人,她的麾下还有孙贵人、赵珍儿、李秀容一干低位嫔妃,以及她这么多年,在后宫处心积虑经营的关系网。
这些人为她冲锋陷阵的原因,是她坚实的地位。
忠心建立在权力之上,要是她就这么倒了,这些趋利避害的奴才,很可能会反水背叛。
所以,她不能露怯,就算是演,也要演出如日中天的样子来。
惠妃起先找了娘家,想请娘家使力,免了她的禁足。
但柳家的教训在前,庄老
太爷不许庄家参与后宫争斗。
只传话让惠妃安分守己,等到大皇子成婚,皇上自然会解了她的禁足。
可惠妃不愿等,尤其是在家中明确授意她为侄女让路的时候,她心中的危机感更重了。
家里劝她安心辅佐大皇子,等大皇子有朝一日飞龙在天,她再母凭子贵,坐上高位。
描述的很美好,但惠妃觉得这是谎言。
且不说大皇子有多少良心,等到那时候,她都老了!后宫肯定有了新的女主人,难道要她去和自己的侄女争权吗?
何况她并不是大皇子生母,一个养母而已,头上又顶着许诗筠这个嫡母,这份“贵”没有多少分量。
想到这些,惠妃一咬牙,就打算从如意身上下手。
宜妃当初解了宫禁,多半就是四皇子的原因。
皇帝能关着一个不甚宠爱的妃子,他还能一直关着年纪不大的孩子吗?
把如意要回来,不但能解了这次的困局,对于以后也是大有裨益。
至于如意身上的烫伤,那是不可避免的损失,惠妃自认生她一场,要她付出这么点代价也不过分。
说不准此时痛一场,日后还能凭着这个“缺陷”,免去“抚边”的折磨,留在京城嫁回庄家,也不失为一件好事。
惠妃自认为想的尽善尽美,计划实施的时候就没有一丝犹豫。
结果也确实如她所愿,皇上虽没亲口免了她的思过,但她打着看望公主的名头出入长春宫时,也没人来阻止她。
世间一晃过去了三个月,公主身上的烫伤在太医的精心照料下,已经基本愈合。
但是难以避免的,如意身上留下了大片难看的伤痕,据太医说,这片瘢痕日后还有可能凸起,想要完全看不出来,几乎是不可能的。
这段时间,惠妃一直频繁往来长春宫与宁寿宫之间,对小公主的事指手画脚,半点没把李真真放在眼里。
难得如此境况下,李真真也没松口让她把孩子接走。每次惠妃作势要将如意接回长春宫玩耍,李真真都以养伤为由,替公主拒绝了。
后宫众人都看得出来,这两人的关系微妙,恐怕早晚有一争。
与此同时,褚香薇掌宫权以来,后宫无不敬服。
她对上恭敬,对下慈和,引来一片赞誉之声。
这天傍晚,褚香薇亲自给皇后侍奉完汤药,天擦黑了才返回启祥宫……
不想回去的路上忽然变天,秧儿扶着她一路紧赶慢赶,还是被困在了霁清轩里。
吩咐小宫女回去叫人,怕被雨淋到,秧儿扶着褚香薇往里走,主仆两个转过一扇门,忽被一个人影,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此时风急雨大,天色也变得暗沉,霁清轩没人掌灯,一个闪电打下来,正好照在那人身上。
褚香薇定睛一看,正是多日不见,已瘦脱了相的柳婉清。
见褚香薇发现了自己,柳婉清缓缓向上两步,拜在前头,口称:“良妃娘娘安!”
良妃虽自诩好脾气,也经不住她这一吓,心中不喜欢,面上却和缓地说:
“妹妹也被困在了这里?你身边跟的人呢?敢是懒惰了,妹妹只管告诉我,我替妹妹出气!”
柳婉清闻言意味不明地笑了笑,说:“多谢娘娘关心,嫔妾身边的奴才都各寻出路去了
只留了一个无处去的,嫔妾让她在清宁阁熏屋子,这样的天气,蚊虫最多,若是不熏屋子,蚊虫能把人生吃了!”
“还有这样的事?妹妹别烦恼,那些奴才不识好歹,走了就走了,明日我让敬事房再给妹妹挑好的使。
清宁阁风景独好,是皇上特地给妹妹指的住处。就是夏天蚊虫闹人些也无碍的,多让内务府送些香料熏熏,也就是了!”
“娘娘还是这样细心周到,什么都入眼入心,不知可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
褚香薇闻言一怔,看见柳婉清脸上绽出一个灿烂的笑容,意味深长地说:“今日,是娘娘那未出世孩子的忌日啊,娘娘不记得了吗?”
闻听此言,褚香薇的脸色瞬间变了,一旁秧儿呵道:
“云嫔娘娘这是什么意思?我们娘娘好心替您着想,您倒往娘娘心上扎刀?”
“娘娘勿怪,我是瞧着娘娘忙于宫务,恐怕忘了此事,所以忍不住提醒一二。实在是怕小皇子九泉之下无人祭奠,寒冷孤寂……”
提到孩子,褚香薇心下不安,她勉力维持镇静,冷冷地看着柳婉清说:
“云嫔,你究竟想说什么?!你屡屡提起本宫已故的孩儿,出言放诞,实为不敬!难道不怕宫规处置吗?”
柳婉清丝毫不惧褚香薇的警告,盯着她的眼睛回:
“嫔妾只是奇怪,这个孩子没了,娘娘做生母的不见惦记,皇后宫里的敛秋却年年烧纸。栖霞池畔的祭奠,也不知是在告慰什么!娘娘不去看看吗?”
褚香薇心里有鬼,柳婉清几番提起已逝的孩子,已经让她乱了心神,根本无法喜细究柳婉清的言下之意。
她抿抿嘴唇,强装镇定:“皇儿自有宝华殿的人依时祭奠,本宫作为生母,自然疼在心里,也不必做出样子来让别人知道,更不劳你操心。
本宫看你是骤逢打击,失心疯了。若你见好就收,本宫也可以不和你计较,可你得寸进尺,满口诛心之言!要是就这么放任下去,恐怕哪天就要冒犯了皇上!
秧儿,掌嘴!”
秧儿的动作很快,柳婉清还没反应过来,几个巴掌已经扇到了她的脸上。她的嘴角瞬间留下了鲜血。
秧儿适时停手,褚香薇脸上再没了平时和善的笑容。柳婉清看着她突然冷下来的脸,失笑出声:
“看来娘娘是打定主意要依附皇后了,连丧子之仇都可以置若罔闻,更何况我这样的前车之鉴。
既然如此,那我也不必多费口舌。我就等着看,娘娘这般尽心的早晚侍奉,能得到什么好处!……”
柳婉清说完,起身擦了擦嘴角的血,也不顾外边天气,顶着狂风暴雨,摇摇晃晃地走了。
等柳婉清的背影看不见了,褚香薇突然倒退了两步,浑身无力差点瘫倒在地上。
柳婉清的话,让她一瞬间以为是当年的事暴露了。
戕害皇嗣是大罪,若是被人知道了,不仅是她,连她的家人也无法幸免于难,褚香薇没法不恐惧。
秧儿扶住她缓缓移到一边,让她坐在凳子上歇着。
褚香薇思维飞速转动,她在回想柳婉清方才说的每一句话,回想自己可能暴露的点。
电光火石之间,她突然意识到,自
己可能想错了方向,方才柳氏似乎一直在引导她往交泰殿想。
是了,敛秋为何要祭奠她的孩子?
想到某种可能,褚香薇心中一动,她忽然来了精神,猛地一下站起身,拉住秧儿的手说:
“去栖霞池畔,现在!”
雨势渐小,褚香薇拒绝了丰收喊来的步辇,就让秧儿撑着油纸伞,两人匆匆来到栖霞池边。
栖霞池不大,此刻没了荷花,几乎一眼能看到底,褚香薇仔细环视了两遍,都没任何发现,心里不禁有些着急。
秧儿劝她回去,她摆摆手拒绝了,左右张望一会儿,决定顺着池边走一趟……
夏末草木深深,秧儿提着的灯笼,只能勉强照亮她们脚下那一块地方。
一阵冷风吹来,四周只剩雨声,安静的有些吓人
秧儿咽了一口唾沫,刚想劝褚香薇回去,斜前方山石后头,突然转出一个人来。
褚香薇反应很快,拉着她猛地向下一蹲,又用衣袖遮住了灯笼微弱的亮光。
秧儿被吓得半死,好险没出声,等眼睛逐渐适应了黑暗,她终于看到了前方那人的背影,非常熟悉,正是皇后宫里的敛秋!
秧儿瞠目结舌,她几乎瞬间就相信了柳婉清说的话。
褚香薇眼里燃着两簇亮光,等敛秋走远后,她匆匆走到敛秋方才站的地方。
地上有一簇烧过的纸灰,不少都被雨水打湿了,褚香薇勉强拿起一片还算完整的,对着烛火一看,上面隐约还能看到字迹,写的正是祭语。
褚香薇双手微微发抖,不同于方才的惶惶不安,此刻涌动在她心中的情感,是喜悦与激动!
褚香薇很少会回想起那个孩子,不是没痛过。身为人母,不能好好地将自己的孩子带到这世间,她心中自然是可惜的。
只是这种可惜与悲痛,完全抵不过她对生存的渴望。
她以往一直不愿意提起这个孩子,是因为心中有愧,也有鬼。
但在她突然得知,这个孩子可能是被皇后害死的后,她的愧疚突然就被抚平了。
原来是皇后动手害了这个孩子,这是一个多么好的把柄啊!
戕害皇嗣,还有比这更好的失德理由吗?
越是品尝到权力的甘美,越是不愿意放手,褚香薇从没像今日这样,迫切地希望皇后跌落神坛。
回到启祥宫后,褚香薇将当年的事细细回想了一遍。
当初怀胎时诸多不顺,褚香薇不是没有怀疑过,但当初再多的怀疑,都被统统归咎到了甄太妃身上,其余的并没有多想。
此刻回想起来,穗儿当初的确古怪,包括她的死!
想到此处,褚香薇立马传了启祥宫的太监丰收,让他打着优恤的名义,去穗儿家中探望。
看看她一家老小可还安在,还有她那个念念不忘的青梅竹马!
吩咐完这边,褚香薇又让秧儿去太医院翻看存档,包括从怀孕到滑胎的种种,她要看到完整的医案记录!
她如今掌着宫权,这些事情安排的都很顺利……
耐心等待的时候,她盯上了敛秋。
连续几晚的辗转反侧,让褚香薇的眼眶凹陷。
这几日她照例到皇后宫中请安时,连敛秋都说她神色不好,要注意休息。
趁她提起话头,褚香薇突然红了眼眶,低语道:
“前几日是我那可怜孩儿的忌辰,我最近总是梦见他,他好像有什么话要和对我说,嘴巴一张一合,可恨我却听不清……
我心痛难忍,所以睡不好。想着是不是去宝华殿给他做场法事超度超度,让他早登极乐,不要在尘世间盘桓……”
褚香薇一边说话,一边不动声色地盯着敛秋的反应。
在提到孩子时,敛秋先是脸上一僵,然后双手不自觉地捏紧了,这是一个人强装镇定的样子。
“听说我那孩儿出生时浑身青紫,你看到了吗?”褚香薇接着问。
想起那个面目全非的孩子,敛秋似乎瞬间回到了那个夜晚。
她这几年常常做梦梦到那个时候,一个布裹的孩子,浑身青紫的出现在她眼前,身上还带着淡红色的血迹,身体渐渐冰冷。
这种冲击无法与其他事相提并论,一度成为她夜夜惊醒的原因。
此刻听见褚香薇问,敛秋怕露了破绽,只好打叠起精神回她:“娘娘怎么问起这个了?
这都是陈年旧事了,娘娘还得朝前看才好!等调养好了身子,不过两年就又有孩子了……”
褚香薇从她的表现中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信息,于是也不再多说,含笑点了点头,苦涩地说:
“借你吉言……”
褚香薇走后,敛秋一整天都心神不宁,她觉得良妃突然的探问有些奇怪,或许该提醒皇后注意提防。
可她心中又很害怕,害怕皇后疑心是她露了马脚。
她这几年心中不安,每到那个孩子的祭日,她总要想方设法为他烧点纸,念几句祷文,以此来勉强抵消她心中的罪责。
万一是此事被发现了,敛秋心中打着鼓……
最终,她决定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毓秀宫中,因为元春时刻盯着柳婉清的动向,所以那日柳婉清被打,她几乎第一时间就得到了消息。
翠竹去崔明那里要了治外伤的药,嫔妃的脸是顶顶重要的,若不是柳家没了,褚香薇就是再生气也不可能让宫女掌掴主子。
翠竹愤愤不平,话语就难免露出两句了。太医依照样记下,报告给元春。
元春没想到,柳婉清居然想从良妃身上下手。
良妃如今是靠皇后最近的人,她没有孩子,对交泰殿也毕恭毕敬,皇后对她虽有堤防,但不会太反感。
柳婉清想要离间这两人,让褚香薇去对付皇后,除非她找到了什么理由,笃定褚香薇一定会和皇后反目。
元春顺理成章地想到了那个孩子!
她思索了一会儿,决定助柳婉清一臂之力,她派人回贾府,找了仇昌。请他回忆当年褚香薇身上的违和之处,将其一一记录下来。
然后她又问了刘氏的现状!
刘氏的状态和三皇子息息相关……
在皇上明确表示,不会把三皇子记在皇后名下后,三皇子在交泰殿的待遇可谓一落千丈。
以前是过度关注,小小的孩子要表现出聪明伶俐,就要比别人多吃些苦。
小孩子怎么教东西,无非就是饿肚子,道理他是听不懂的,但人饿了就要吃。
就像训小狗似的,教着他叫人啊,翻书啊,爬啊,站啊,做对了就给吃的,三皇子学的自然快。
若只是这样,孩子顶多瘦些。可三皇子被皇后寄予厚望,无形中给了奶姆丫鬟很多压力。
他们精心呵护着三皇子,不让风吹,不见太阳,更不敢让他摔跤留了伤疤。
所以渐渐的,三皇子越发体弱萎靡,完全没有普通小孩的活泼好动。
皇后没亲自养过孩子,以往见别人的孩子,都是奶姆提前哄好才送到她身边的。
所以她就以为,孩子有的就是人前人后都安静,这是教养好的表现。
这样一个娇养的孩子,骤然间失去了以往的精心呵护,不出三天就病了。
交泰殿三天两头请太医,孩子就是不见好,刘氏得知消息后,着急得上了火。
她不能离开清风阁,每天只能眼巴巴望着外头,看外头会不会有人来给她送消息。
刚开始还有,后来消息渐渐少了,孩子生病后,传消息的人更是十天半个月不来一次,一来就说孩子还病着。
刘氏也知道三皇子如今的处境的不好,她第一次请求传消息人腿脚勤快些,帮她多打听打听交泰殿的情况。
这一打听,传来的消息更让她心焦了:三皇子已经多日没到皇上跟前请安了,没出过门,就没有消息。只有太医院的汤药,是日日都送的……
有些时候,打听不到消息,比听到坏消息还可怕。
刘氏第一次,有了刻骨铭心的恐惧。
哪怕理智告诉她,皇后不至于放任三皇子自生自灭,可情感时时叫嚣着,让她前所未有的后悔,后悔把亲生儿子的命运,交到了一个不算良善的人手中……——
作者有话说:忙忙赶出,明天再修,晚安!
第99章
柱子去找仇昌探听消息,仇昌答应的很爽快。
他这些年经常回忆当初,想要从蛛丝马迹中,找到良妃身体每况愈下的原因。
柱子将仇昌的猜测以及怀疑细细记下,又向他询问了黛玉的身体情况。
仇昌得意地捋捋胡子,告诉他林姑娘保养的很好,只要仔细调理着,不用再格外挂心!
柱子听了也很高兴,元春挂念这个小妹妹,他们这些做下人的自然也盼着林姑娘好。
柱子要回去前,黛玉还把自己做的荷包交给柱子,请他转交给元春。
柱子接过来看看,十分素雅的颜色,绣着两杆修竹,看起来别致精巧。
柱子堆着笑夸黛玉心灵手巧,黛玉不好意思地低头一笑,躲回贾母身边去了!
王夫人看着这一副和乐的样子,心中不禁着急,再次和柱子提起赐婚的事情。
柱子弯腰点头,对王夫人笑着说:“放心”。
一转身,笑意就没了,回宫之后半句没提起王夫人的意思,只陪着笑和元春说贾府的趣事。
“听说薛家的姑奶奶又喜了,老太太高兴的了不得,薛家太太也欢喜,拉着二姑奶奶的手说她是福星。
还对薛大爷耳提面命,嘱咐他不许累到姑奶奶。奴才运气好,回去的时候刚好碰见薛家太太带姑奶奶回门,姑奶奶气色甚好,托奴才给娘娘请安呢!
抱琴那丫头如今也做了管事媳妇了,二姑奶奶的事都是她帮着料理,听说很是周到!”
元春听着好笑,转头与甄瑜说:
“这可是没想到的缘分,我这二妹妹性子安静,从不是那多事的人。当初说这门亲事时,我心中还犯嘀咕,怕她与我那霸王似的表弟不相配。
不想如今看来,两人竟是十分和美!”
甄瑜抿嘴一笑,说:“那是姨太太喜欢二姑娘,有婆婆照拂着,二姑娘自己又和顺,这日子自然过得。男人嘛,都是在外头的日子多,回家的日子少。
只要不是那故意磋磨人的,其实都大差不差!”
“你这话说的有道理!……话至此处,我倒是想起一个人来,二妹妹身边不是有个司棋吗?如今怎么是抱琴掌着事?莫不是她占着自己是宫里出去的,不把二妹妹身边的老人放在眼里?”
“娘娘放心吧,那个司棋如今也有了好人家,听说亲上做亲嫁了她姑舅表哥。大太太将他们一家都陪给二姑奶奶做房里人了,如今替姑奶奶管着外头的事呢!”
甄瑜见柱子事事都明白,忍不住感叹道:“怪道是姐姐身边调教出来的人,这样的细心周到,但凡姐姐挂心的事,就没有他不留意的。”
柱子听见甄瑜夸他,顿时喜得见牙不见眼,嘿嘿笑着说:“娘娘念旧,奴才们自然留心,甄主子谬赞啦!”
他那副老实巴交的样子,配上这得意又奉承的话,顿时逗得元春两人失笑出声……
时光荏苒,又是一年冬末……
元春突发奇想要吃锅子,就让人去侧殿请了甄瑜一起同乐。
两人闲话家常,笑声惊动了里间歇中觉的小四,他揉揉眼睛坐起来,自己翻下床,噔噔噔跑到元春身边,一骨碌翻到她怀里。
元春摸了摸他微微发汗的脑袋,低头亲了他一口。
小四有点害羞,眼睛亮晶晶地看着她。
甄瑜在一旁略有些羡慕,感慨地说:“转眼间四皇子都那么大了,时光真是不饶人啊!”
元春嗔怪地看她一眼:“你才多大,就说这样的话了?”
甄瑜浅浅一笑,说:“大概是宫里的时光格外长些吧!”
小四不满元春和甄瑜说话忽视了他,躺在元春怀里踢了踢脚。
他像个小炮弹般壮实,元春被他带的晃了晃,奶母赶紧上前想要将他接到怀中。
小四一个转身避过了奶母的手,窝在元春身上,不让人抱他。
元春哄着他说:“冬天日子短了,你睡了这么好半天,到了晚上又要闹觉,出去和小福子玩一会儿吧!你之前不是闹着要捉麻雀吗!造办处已经将东西送来了,让小福子带你去看看?”
小四精力充沛,自从秀儿和他说了麻雀会伤害庄稼后,他就兴致勃勃地要“为民除害”!
前几日风紧,元春怕他着凉,哄着他等了好些日子。此刻听说东西做好了,他也不耐烦再窝在母妃怀里,像来时一般风风火火地去了。
元春看着小四的背影笑的温柔,火光映在她的脸上,让人心中发软,甄瑜看得微微出神。
她自认底子不差,只是岁月摧残,再美的容颜也是一副清淡孤苦的样子。
人是趋向光明和美好的生物,也不怪皇上频频留恋毓秀宫,连她都喜欢呆在这,这里有一种“活着”的感觉!
收回发散的思绪,甄瑜另提起了一件事:
“大皇子的婚事也定下许久了,我看惠妃娘娘急得很,皇上却一直没发下明旨,不知道这里头还会不会有什么变动?”
元春喝了口茶,摇摇头说:“皇上的意思是很明确的,大皇子妃就是庄家的姑娘,只是李老相公过世不久,皇上的意思还是希望大皇子能守一守的。”
“这倒是人之常情,可惜天家没有这样的规矩!”
“是呀,所以皇上才这么含混地拖着。不过这都过去三个月了,想必大皇子的婚事也快了!”
“姐姐,皇上对大皇子如此疼惜爱护,恐怕是属意于他的!”甄瑜略带担心地说。
“这个孩子可怜,皇上自然会多看顾他一些,如今还虑不到那些去呢!对了,惠妃这些日子还常常去宁寿宫吗?”
甄瑜见元春换了话题,知道她是不想多提这事,无奈心中叹了一口气,点点头说:
“难为惠妃,自从公主受伤后,一连几月风雨无阻,时时往宁寿宫去着。
她想要把如意公主讨回来的心已经很坚定了,我看皇上可能过不了多久就会松口。这又是何苦呢,早知今日,不如一开始就对公主上些心!”
元春笑了笑说:“不这样,也显不出她的慈母情深了!就不知道,李太妃还能忍多久?”
甄瑜闻言迟疑地说:“惠妃毕竟是生母,保不齐皇上会站哪边啊!”
元春随手往香炉里扔了几块香片,说:“那就要看李太妃的砝码有多重了!”
甄瑜知道元春肯定有其他安排,自己不便多问,于是转而提到了刘氏:
“皇后晾了三皇子几个月,如今总算是转过弯来了。既然无论哪个皇子上位,她都是嫡母皇太后,那么找个和她亲近的,自然比其他强。
刘氏提心吊胆几个月,总算是盼到皇后重新重视起三皇子了,可是嫔妾看着,刘氏似乎也不甚开心!”
“她是个真正为孩子着想的好娘亲,之前为了三皇子的前途,愿意骨肉分离,还替皇后背黑锅。
但事实证明,皇后对三皇子实在凉薄。皇后一旦不能如意,三皇子可能连小命都保不住,她自然就后悔了!”
“就不知,她何时愿意出首指证皇后?”甄瑜压低了声音说。
“不急,无论是皇后还是惠妃,都要一击即中才行。”
“姐姐说的是,我瞧着,皇上如今对皇后也是大不如前了。三皇子不记在皇后名下不说,居然还将刘氏复位了。
虽说刘氏位份不高,只是个小小的答应,但终归三皇子的生母不再是那不可提之人。这下皇后心中更是难过了。”
元春摇摇头说:
“刘氏复位不是为了膈应皇后,皇上是记挂着三皇子呢!再过不久,三皇子和小四都要开蒙了,孩子渐知人事,若是生母是戴罪的庶人,这孩子又该如何立足?”
听了这话,甄瑜心中有些苦涩,又有些凄凉。
皇上不是没有温情,只是他的温情范围很有限,照拂不到她们这些人身上。
元春和甄瑜的谈话结束不久,周高昱就兴致勃勃来到毓秀宫,和元春商量大皇子的婚事。
找小妾商量大儿子的婚事,不得不说,这样无厘头的事,也只有周高昱能做出来,元春真不知是不是该感谢他的信任。
周高昱躺在元春腿上,自顾自地说着他的安排:
“庄氏女朕见了,还算大气,就是未免太谨慎严肃。允佑那样老成的性子,以后这夫妻之间可该怎么相处呢?”
元春在他看不见的
地方撇撇嘴,随口答应着:“庄家姑娘第一次陛见,心中紧张,拘束些是有的,皇上怎么把人说的那样无趣?”
周高昱哼笑一声,不答言。元春知道这是对她的官样回答不满意,于是一边伸手为他松着肩膀,一边说:“皇上问过大皇子的意思吗?”
“父母之命……”还没等他话说完,元春就加重力道掐了他一把,周高昱“嘶……”一声转身,脸对着她的小腹,张口咬了一下。
元春吃痛,把他的脸掰正,求和般在他唇上亲了一大口,说:“话虽如此,大皇子身边还是要个贴心人才好,两心相惜才能过好日子!”、
周高昱闻言沉默了一会儿,再开口却说:“朕也曾问过他,若是他有意,就算是李家的姑娘,想纳也没问题。但允佑只说一切由朕做主,让朕也无话可说了……”
周高昱年轻的时候,得看着老爹和亲哥的脸色选媳妇,他自认此为人生一大不快之事。
所以轮到儿子选媳妇时,他相信自己能替他遮风挡雨,满心希望对方能选一个可心如意的人。不想大皇子也是诸多顾虑,他心中不禁有些失望。
听出周高昱的话中,有几分不为儿子信任的委屈,元春抚了抚他的鬓发说:
“皇上多担待,大皇子少年老成,考虑的事情要格外多些。何况李老相公刚走没多久,他心中只怕也没有兴致。”
“你说的对,天不假年……但允佑这事不宜再拖了,要不改日朕让庄家女进宫,你替允佑掌掌眼?”
元春不禁睁大了眼睛,被周高昱的离谱吓到了。她扯着嘴角说:
“皇上这是生怕惠妃姐姐不与臣妾闹吗?且皇后尚在,无论如何也轮不到臣妾越俎代庖啊!”
周高昱被元春的话逗笑了,他拍了一下她的手背,嘴里念叨着”胡说“,但也没再提这件事。
天冷,两人在床上温存了一会儿,渐渐就有些不正经起来。
元春被他撩拨着,喘息声渐渐粗重,就在这时,外间突然传来奴才的通禀:“四皇子来给皇上请安……”
周高昱的手僵在原地,无可奈何地深吸一口气,抱着元春的手使劲往下按,又无奈重重吐出。
看着外头高挂的日头,忍气坐正整了整衣服,扬声让人进来。
元春被他这幅样子逗乐,捂嘴笑了一声,干在小四进来之前,也规规矩矩坐到了窗前的软榻上。
小四进来的时候,就看见他父皇和母妃,一个在窗前看书,一个在椅子上喝茶。
两人都正经得有些奇怪,他挠挠头,想不明白气氛的怪异处,就将这事扔在脑后了!
周高昱来后宫的日子有限,真见到活蹦乱跳的儿子时,心中还是想念的。
小四见了老爹也开心,他先正正经经跪下磕了头,然后一屁股扭到周高昱身边,对他前些日子“为民除害”的壮举大说特说。
童言稚语引人发笑,毓秀宫正殿不时传来儿童的笑闹声,一派温馨和谐。
跨过年去,皇上终于敲定了大皇子的婚事,命内务府加紧办起来。
两个皇子大了,内务府和宗人府早早就预备着他们的事,但真当这一天到来时,两处还是忙的人仰马翻。
惠妃人逢喜事精神爽,这些日子格外容光焕发。连一向行事周到的良妃,都挨了她两次排揎。
元春乐得看戏,期间还为自家三妹妹求了个赐婚!
没错,给探春求的!
宝玉的婚事在年底就办了,刚好贾政回来述职。
虽得知宝玉的荒唐事后存了一肚子火气,但老母拦着,老妻闹着,他最终也无计可施。森寒着脸吃了一杯媳妇茶。
宝玉成亲,皇帝给面子地赐下贺礼,王夫人自认面上十分有光,虽最终没等来赐婚的荣耀,但也可心顺意,在一众亲戚之间大出风头。
没想到这份喜悦存续不过一个月,就被气恼盖过了。
事情的起因,是王师讨伐真真大胜。真真俯首称臣,愿做大庆一个省。
裴小将携敌首进京,皇帝龙颜大悦,大犒王师,裴小将被封了虎威将军。
元春听说之后很是欢喜,顺势向皇帝求了个赐婚的彩头。
正当周高昱兴头上,听说这样的好事之后当即应允。
甚至在得知裴家没人之后,还令礼部为他主婚,端得皇恩浩荡!
贾家众人被这个消息砸昏了,谁能想到庶出的三姑娘还能有这样的好运道。
赵姨娘合手念佛,笑的见牙不见眼。拉着探春的手多番嘱咐,让她发达了,也千万不要忘记拉扯贾环。
探春被她说的快绷不住笑意,眼看王夫人脸色越来越差,气氛也冷了下来,最后还是傅秋芳上前将人劝走了。
这样的大喜事,全家都击掌相庆。唯独宝玉丝毫不顾人多,放声大哭,唬得老太太忙拉着他的手问怎么了。
宝玉流着泪,又将他希望女孩儿们永远不嫁人,永远留在家中的话说了一遍,气的贾政抄起棒子就想打他。
柱子在一旁,看这场闹剧看得抖嘴,皮笑肉不笑地盯着宝玉。
众人见事不对赶紧上来劝解,宝钗黛玉哄着老太太,傅秋芳拉着宝玉,凤姐劝着王夫人,贾琏拉着贾政,闹哄哄将人拉开,总算绷住了体面。
这事过后,京中那些纨绔子弟们,闲时又多了一味闲磕牙的笑料。
且说薛蟠总从娶了迎春之后,因为老母和妹妹劝着,新妇又和顺,很是过了一段安心日子。常日里也不再寻花觅柳、吃酒闹事。
可他终归不是个安分人,省心日子过久了,身上就长草,总要寻出些事故来。
正好迎春有孕之后,薛姨妈看她如珠似宝,等闲不许他薛蟠烦累迎春。
薛蟠百无聊赖,就动了南下做生意的念头。
时逢广福平定,好些买卖人都打着商船的主意。
真真那边多香料,运回大庆就是百倍的利钱,由不得人不心动。
薛蟠寻思了一阵,又被那群狐朋狗友一顿鼓吹,当下不管宝钗薛姨妈说什么,以壮大家业为借口,立时就要往广福那边去。
宝钗薛姨妈虽然担心,但拗不过他。只能信了他要上进的主意,百般交代家中老仆照管他后,依依不舍地送他离开了京城。
迎春对于薛蟠离家这件事看得很开,薛姨妈宝钗劝时,她跟着劝;等到她们不劝了的时候,她也没有别话。
甚至薛蟠走后,她反倒松快了不少,日子过得顺心如意。
第100章
阳春三月,大皇子和庄家女的喜事礼成,大皇子也正式在东三所拥有了属于自己的小跨院。
小三和小四在大皇子的婚礼上,恭恭敬敬给他说了祝语,得到了大皇子一个温柔的摸摸。
小四一下子被大哥哥的温柔俘虏了,要不是下人拦着,元春甚至觉得他想一起跟着进洞房。
也是从这天起,原本对读书兴趣一般般的小四,简直天天念叨着,要去上书房和大哥哥一起听书。
元春说他还小,听不懂上书房太傅们讲书,他也不听,还是闹着要去!
惹怒了元春,挨了两巴掌,他一边哇哇大哭,一边还是想去。
这事不知怎地惊动了周高昱,他摸摸小四的脑袋,对元春说:“他想去就去吧!”
元春一脸无语地看着他,想了想还是劝道:
“允修才刚开蒙,勉强能握笔罢了,他去上书房能干什么?不认真听讲,只怕还要给大皇子添乱。皇上不要一味纵着他胡来。”……
周高昱一脸无所谓地说:
“他们兄弟多亲近是好事,小四有不懂的,他大哥哥还能教教他。只读书是件正经事,一旦开始就不能半途而废。
允修,你既说了要去上书房,从此之后就当日日点卯,不可懈怠。要是不听师傅们的话,可是会被打手板的!到时候和你母妃哭也没用,你可想好了?”
小四一听可以和
大哥哥一起读书,哪里还顾什么打手板,反正他在毓秀宫不听话也会被母妃打屁股,想来打手板总没有打屁股丢脸,于是忙不迭地点头答应了。
元春一脸无奈地看着他那手舞足蹈的样,心想:母妃已经阻止过了,你非要提前去吃读书的苦,日后可别后悔。
就这样,周允修小朋友没苦硬吃,因为想要做他大哥哥的尾巴,一头扎进了学习的苦海之中。
因为小四的神来一笔,元春自觉十分对不起大皇子。周允修进上书房的第一天,她就带着一大堆谢礼,亲自拜访了大皇子在东三所的住处。
大皇子温文尔雅,言笑晏晏,在得知元春的来意之后,态度诚恳地请元春不要担心。说小四在上书房很乖,师傅们夸他聪颖,他一定会好好照顾弟弟,不辜负父皇的托付。
大皇子主动揽下这个担子,元春更愧疚了,她讪笑着和大皇子说,如果小四不听话,大皇子做哥哥的自然可以捶他。
大皇子笑着保证,他绝对不会揍弟弟的。元春苦笑着点点头,知道多说无用了,只好千恩万谢地离开了东三所。
没办法,做娘的都一个样,无论平时多么云淡风轻、胜券在握,遇到自己的孩子,总是没有办法,只好妥协的。
元春和大皇子说话的时候,庄姝宜一直恭敬又防备地看着元春,视线掠过元春带来的东西时,神色间都是警惕。
元春只做不知,没和这个小姑娘计较。
元春走后,大皇子拿起元春送来的东西看了看,瞧见其间有一方砚台十分眼熟,就顺手递给旁边的小太监,让他摆起来日常用。
庄姝宜看着这些东西欲言又止,想劝又不知道如何开口。
大皇子只做未觉,转进内间去了。
庄姝宜眼角含泪,嘴里想要说些什么,最终又忍住了。
她那个姑母实在太自私,大皇子成亲宴上,她居然当着众位宗亲大臣的内眷流泪。
若说她是看到大皇子成人之后,喜极而泣也就算了,她偏偏要在言语间多番谈及如意公主。
那副做派,明眼人都看得出意图,她就差对众人诉苦,说皇上不肯把如意公主还给她了。
因为她的神来一笔,婚宴上本该最受瞩目的新婚夫妻反倒无人在意,众人眼中闪动的,都是对皇家秘辛的好奇。
庄姝宜万分委屈,觉得姑母根本不像家人说的那样,会为她在宫里撑腰,反倒第一日就折了她的颜面。
她本来想好,等她嫁给了大皇子,一定要好好辅佐规劝他,让他和家中冰释前嫌,双方同心协力。
没想到惠妃拖她后腿,让她还未真正面对大皇子时,先就软了气势。
惠妃在婚宴上的举动震惊了众人,听说庄家老太爷当时脸色就不好,虽然极快地遮掩过了,但还是让有心人看在了眼里……
东三所的事情暂且不提,且说小四进了上书房不久,李太妃突然邀请元春到宁寿宫做客。
元春会心一笑,知道李贞贞这是忍无可忍了。
惠妃好像一棵根深蒂固的大树,大皇子和如意公主是她的枝丫,庄家是她的根。她家世好、运道好,比起高高在上的皇后更让人忌惮。
外力要想搬倒她太难,元春等了好久才等到这么一个机会,她几乎和李贞贞一个对眼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
“她毕竟是如意的生母,我会求皇上给孩子一个体面……”
元春微微一笑,低头整了整自己的衣服,说:“应该的……”
李贞贞咬咬嘴唇说:“本宫欠你一个人情!”
元春不甚在意地说:“不必,我并不是为了你,我们勉强也算各取所需?”
不知为什么,元春云淡风轻的样子反而激起了李贞贞谈兴。
她走到窗户边,望着窗外单调乏味的红墙黄瓦,意兴阑珊地说:
“我本无所谓再养一个孩子,是太上皇力劝我留下如意。如今看来,上皇也是真的替我着想了。
这宫里的日子太长,每天一睁眼就是这四面墙,闭眼也是。若没有一个孩子陪在身边,我估计也会像那久不住人的老房子,一点点衰败腐朽吧!”
也许是气氛刚好合适,元春在那一瞬间,突然感受到了李贞贞的寂寞与了无生趣。
她望着眼前面目姣好的女孩子,忍不住想要叹息。
李贞贞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来对她笑了一声,缓缓说:“许多人会觉得我可怜,但我觉得自己很幸运。
上皇喜欢年轻貌美,这恰好是我身上最有价值的东西,凭着这两点,我爹娘能在官府的照拂下安度晚年;我的家族可以在四里八乡扬眉吐气;
我自己也能免于后宫倾轧,做到了甄氏一辈子都做不到贵太妃!只这些,我就永远感激上皇,更不用说,如今还有了如意。”
元春看着侃侃而谈的李贞贞,觉得她真是一个极通透的女孩子了。
她回来给元春倒了杯茶,笑着对她说:“你别嫌我琐碎,很久没人能听我说说话了。你若是不忙,就听我讲两句吧,就当听个故事?”
元春对她一抬手,示意她自便。
李贞贞开心地笑了笑,发自内心的喜悦让她看起来多了几分活泼的意味,让元春突然想起,她似乎比自己还要小一些。
“你第一次让人给我送信,我就知道你的意思。我惊讶于你的敏锐,也感激你对如意的那一份善心。
我知道,像惠妃这样出身世家的人,只要利益当头,什么血脉亲情都可以抛之脑后。
我看不上她,可却不得不顾及如意和她的关系,我终究还是害怕,怕孩子长大后,会因为我和她的关系陷入两难。”
元春点了点头,眼神看向外边渐渐落山的太阳。
“婚宴上的事,让我不打算再忍了。我发现她归根到底还是个自私的人,无论庄家的面子、大皇子的前程,还是如意的小命,一旦和她的利益相违背时,她没有什么不能舍弃。
我不放心将如意还给她,也无法坐视她继续发疯,说不准哪天就带累了如意的名声。我这一次,是真的很希望她去死……”
李贞贞真诚又充满恨意的话,让元春很担心,她会一气之下弄死惠妃。
但实际上,那天过后风平浪静,玉罄等的坐立难安,还是没听勤政殿或者长春宫有什么消息传来。
直到五月中旬,皇帝突然封了惠妃做皇贵妃,封号——惠贤!魔.蝎`小`说 M`o`x`i`e`x`s. 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