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墨，星子稀疏。子时三刻的西华门外，早已宵禁，除了巡逻凤翎卫整齐划一的脚步声偶尔划过夜空，便只剩下风吹柳条的沙沙声，显得格外寂静清冷。
姜璃如同一缕轻烟，悄无声息地避开了几队巡逻卫兵，来到了约定的那株巨大的垂柳之下。她并未完全隐匿身形，只是将气息收敛至最低，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月光被浓云遮掩，只有柳树下方的阴影格外深沉。
是陷阱，还是援手？她心中自有衡量。那玉简传递的信息，与她之前的猜测不谋而合，“天凤试炼”果然有诈。无论送信者目的为何，她都需来此一探。
就在她凝神感知之际，一股熟悉的、带着几分慵懒戏谑意味的妖气，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蓦然出现在她身侧。
“啧，小丫头，多日不见，胆子见长啊，敢一个人来这种地方幽会？”
声音带着特有的磁性，仿佛带着小钩子，能挠到人心底去。
姜璃心中先是一惊，随即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有惊讶，有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甚至还有一点点……不易察觉的欣喜？她猛地转头，只见垂柳粗壮的树干后，一道绯红色的身影懒洋洋地倚靠着，桃花眼在黑暗中闪烁着促狭而迷人的光芒，不是涂山璎又是谁？
他依旧是那副颠倒众生的妖孽模样，只是眉宇间似乎多了几分不易察觉的风尘之色，显然这段时间也并非全然轻松。
“是你？”姜璃压下心中的波澜，语气尽量保持平静，“那玉简是你送的？”
涂山璎勾唇一笑，踱步上前，很自然地凑近了些，带来一股淡淡的、如同雪后松林般的冷冽香气：“不然呢？这皇城内外，除了狐爷爷我，谁还会这么好心，冒着风险来提醒你这个到处惹麻烦的小丫头？”
他的靠近让姜璃下意识地想后退半步，却被他眼中那抹难得的认真止住了动作。
“你怎么会在这里？又怎么知道‘天凤试炼’和地宫的事？”姜璃追问，心中疑窦丛生。涂山璎身为青丘狐族，出现在人族王朝都城已属罕见，更遑论似乎还知晓皇室秘辛。
涂山璎挑了挑眉，随手折下一段柳枝把玩着，语气恢复了惯有的漫不经心，却压低了些声音：“狐爷爷我自有门路。这凤栖城看着花团锦簇，底下埋着的脏东西可不少。姚家那几个老不死的想借‘试炼’之名，把你弄进皇陵地宫，那里头……嘿嘿，可不是什么好去处，据说藏着些见不得光的东西，正好方便他们下手，还能嫁祸给‘守陵人’。”
他顿了顿，桃花眼斜睨着姜璃，带着一丝戏谑，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关切：“怎么？怕了？现在跑还来得及，跟狐爷爷回青丘，保证比在这鬼地方舒坦。”
姜璃没有理会他的调侃，眉头微蹙：“皇陵地宫？皇室为何要针对我？又与守陵人何干？”
“谁知道呢？”涂山璎耸耸肩，“或许是你风头太盛，碍了谁的眼？或许是有人想借你的‘特殊’，去触动地宫里的某些布置？至于守陵人……他们世代守护皇陵，阻止任何人靠近核心地宫，皇室想动里面的东西，自然得先把水搅浑。你，不过是个恰好出现的、合适的棋子罢了。”
他说的轻描淡写，但姜璃却听出了其中的凶险。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成了皇室（或其中一股势力）与守陵人博弈的棋子，而姚家则乐得顺水推舟，借刀杀人。
“你为何要告诉我这些？”姜璃抬头，目光清澈地看着他。黑暗中，她的眸子如同浸在水里的黑曜石，倒映着涂山璎那张妖孽的脸。
涂山璎被她看得微微一怔，随即掩饰般地用柳枝轻轻点了点她的额头，动作亲昵得自然：“傻丫头，你说为什么？狐爷爷我看你顺眼，不行吗？难道眼睁睁看着你往火坑里跳？”
他的语气依旧带着玩笑，但那双总是含笑的桃花眼里，此刻却少了几分轻浮，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认真，甚至……一丝若有若无的担忧。
姜璃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不是木头，一路行来，涂山璎看似玩世不恭，却多次在关键时刻出现，或明或暗地相助。从共工台的联手对敌，到云梦泽的并肩探索，再到如今冒险传递讯息……这份情谊，早已超出了普通的“盟友”或“兴趣”。
只是，她身负血海深仇，前路迷茫，危机四伏，实在不敢，也不能轻易触碰这些儿女情长。更何况，对方是心思难测、寿命悠长的青丘狐族。
她垂下眼帘，避开他那过于灼人的目光，低声道：“多谢。”
简单的两个字，却让涂山璎眼底深处掠过一丝微不可察的失落，但很快又被笑意掩盖：“光说谢谢可不够，狐爷爷我这次可是冒了风险的，你得好好想想怎么报答我。”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一阵比之前更密集的脚步声和甲胄碰撞声，似乎有大队人马正在朝这个方向而来。
“啧，巡夜的狗鼻子还挺灵。”涂山璎皱了皱眉，一把拉住姜璃的手腕，“此地不宜久留，跟我来！”
他的手冰凉而有力，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姜璃下意识地想挣脱，却被他握得更紧。
“别动，带你去个安全的地方。”涂山璎低声道，语气不容反驳。
下一刻，他周身泛起淡淡的粉色光华，一股空间波动将两人笼罩。姜璃只觉眼前一花，周围的景物如同水墨般晕开、扭曲，待稳定下来时，已然身处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这是一间雅致而静谧的房间，陈设精巧，燃着淡淡的安神香，窗外可见皇城巍峨的轮廓，显然仍在凤栖城内，却是一处极其隐蔽的所在。
“这是……”姜璃环顾四周，发现自己的手腕还被涂山璎握着，肌肤相触处传来他微凉的体温，让她有些不自在地动了动。
涂山璎似乎这才意识到，若无其事地松开了手，仿佛刚才的紧握只是情急之下的自然反应。他走到窗边，撩开一丝缝隙向外看了看，道：“我在京城的一处落脚点，放心，很安全，姚家和皇室那些老古板绝对找不到这里。”
姜璃轻轻揉了揉手腕，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他指尖的凉意。“你倒是准备充分。”
“行走江湖，总得有几个窝点嘛。”涂山璎转身，靠在窗棂上，抱着手臂看她，灯光下他的面容少了几分平日的妖媚，多了几分朦胧的柔和，“说说吧，小丫头，接下来打算怎么办？明天的‘试炼’，你还去吗？”
姜璃走到桌边坐下，给自己倒了杯已经凉透的茶，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让她思绪更清晰了几分：“去，为何不去？”
涂山璎挑眉：“明知是陷阱还往里跳？”
“既然是针对我的局，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姜璃目光沉静，“而且，我对那皇陵地宫，还有他们口中的‘见不得光的东西’，也很感兴趣。或许，那里也有我需要的答案。”
她指的是自身血脉和娲皇传承的线索。这天凤王朝历史悠远，与上古神话关联颇深，其皇陵地宫之中，难保没有相关的记载或物品。
涂山璎看着她平静却坚定的侧脸，灯光在她长长的睫毛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显得那张清丽绝俗的脸庞更加动人，也更加……让人心疼。他叹了口气，语气是罕见的正经：“就知道你会这么说。罢了，狐爷爷我就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
他走到姜璃对面坐下，收敛了嬉笑之色：“皇陵地宫入口，就在明日‘试炼’的终点——‘栖凤台’之下。那里有皇室和守陵人共同布下的双重禁制，平时极难开启。明日借‘试炼’之名，禁制会暂时松动，是潜入的最佳时机，也是杀机最盛之时。”
他详细地将自己探听到的关于地宫入口、可能存在的机关、皇室与守陵人布置的人手、以及姚家可能安插的暗桩等信息，一一告知姜璃。甚至还包括了几条隐秘的退路。
他的情报详尽得令人吃惊，显然为了获取这些信息，耗费了极大的心力。
姜璃默默听着，心中暖流涌动，看向涂山璎的目光也柔和了许多：“这些……很危险吧？”
涂山璎满不在乎地摆摆手，又恢复了那副玩世不恭的模样：“小意思啦，狐爷爷我别的本事没有，打听消息、溜门撬锁……咳咳，是探查敌情，最是在行。”
但姜璃能看到，他眼底深处那一闪而逝的疲惫。她沉默片刻，从储物袋中取出一个玉瓶，推到他面前：“这是用月凝石和几种安魂草药炼制的‘清魂丹’，对恢复神识损耗有奇效，你……拿着吧。”
这丹药是她结合《百草初识》和新领悟的曦光之力改良炼制，效果极佳，她自己也不过炼成数瓶。
涂山璎看着那玉瓶，微微一怔，随即桃花眼中漾开真实的笑意，如同春水破冰，璀璨夺目。他伸手接过，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姜璃的手背，带来一阵微麻的触感。
“小丫头知道心疼人了？狐爷爷我很欣慰。”他笑着将玉瓶收起，动作小心翼翼，仿佛那是什么稀世珍宝。
房间内一时陷入了沉默，只有烛火偶尔爆开的轻微噼啪声。气氛有些微妙，空气中仿佛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张力。
姜璃觉得脸颊有些微微发烫，下意识地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涂山璎则单手支颐，毫不避讳地看着她，目光专注而深邃，仿佛要将她的模样刻进心里。
“那个……”两人几乎同时开口，又同时顿住。
涂山璎低笑一声，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小丫头想说什么？”
姜璃定了定神，压下心中的异样，问道：“你……为何要如此帮我？”这个问题，她问过不止一次，但从未像此刻这般，带着一丝探寻真相的执着。
涂山璎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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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笑容淡了些，他站起身，走到姜璃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他的影子笼罩下来，带着一种无形的压迫感，却又奇异地让人安心。
“一开始，或许只是觉得有趣。”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一个身怀秘密、倔强又聪明的人族小丫头，在女尊的世界里挣扎求存，像极了……曾经某个不服输的小狐狸。”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时光，带着一丝追忆。
“后来嘛……”他俯下身，凑近姜璃的耳边，温热的气息拂过她的耳廓，带来一阵战栗，“看着你一次次在绝境中挣扎，一次次打破枷锁，变得更强……狐爷爷我这心里，就再也放不下了。”
他的声音极轻，却如同惊雷，在姜璃心湖中炸开。
“姜璃，”他第一次如此郑重地叫她的名字，收起了所有玩笑，“我涂山璎活了这么多年，见过的美人、天才如过江之鲫，但从未有人像你这般，让我……心生怜惜，又忍不住想要靠近，想要守护。”
他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她颊边的一缕碎发，动作轻柔得如同羽毛划过。
“我不知道这是不是你们人族所说的‘情’，但我知道，看见你涉险，我会担心；看见你受伤，我会愤怒；看见你变得强大，我会……由衷地高兴。”他的指尖停留在她的脸颊，微凉的触感却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所以，不要问我为什么帮你。我想帮，便帮了。这世间规矩，还管不到狐爷爷我的心意上去。”
姜璃的心跳骤然加速，如同擂鼓。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话语中的真挚，以及那隐藏在玩世不恭外表下，炽热而直接的情感。她抬起头，撞入他那双深邃的桃花眼中，那里不再有戏谑，只有一片近乎虔诚的认真与期待。
拒绝的话在舌尖滚了滚，却怎么也说不出口。她对他，真的毫无感觉吗？共工台下的并肩，云梦泽中的默契，乃至此刻他冒险传递讯息、细致安排……点点滴滴，早已在她心中留下了不可磨灭的痕迹。
只是……
“我……”她张了张嘴，声音有些干涩，“我的路，很难，很危险。未来如何，我自己尚且不知……”
“我知道。”涂山璎打断她，指尖轻轻按住了她的唇，阻止她说出后面的话，他的眼神霸道而温柔，“你的路难，狐爷爷我就陪你走下去。前路危险，我就为你扫平荆棘。未来不知，我们就一起去看看那个未来。”
他收回手，退后一步，给了她喘息的空间，笑容重新变得慵懒而魅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你不用急着回答我。狐爷爷我有的是时间，可以慢慢等。只是，别想轻易甩掉我。”
看着他这副模样，姜璃心中那根紧绷的弦，忽然松了些许。一股暖流涌遍全身，驱散了连日来的阴霾与孤寂。她嘴角不自觉的，微微勾起了一抹极淡，却真实的笑意。
“好。”她轻轻应了一声。
没有承诺，没有誓言，只是一个“好”字，却仿佛包含了千言万语。
涂山璎眼底瞬间迸发出惊人的亮光，如同夜空中最璀璨的星辰。他知道，这已是她目前能给出的，最明确的回应。
“那就说定了！”他心情大好，尾巴似乎都要翘起来了（虽然强行忍住没显形），“明天‘试炼’，狐爷爷我在暗处接应你。记住，万事小心，打不过就跑，不丢人！”
看着他这副鲜活灵动的样子，姜璃心中的沉重也减轻了不少。她点了点头：“我会的。”
窗外，传来三更的梆子声。
“时候不早了，你该回去了，免得引人怀疑。”涂山璎虽有不舍，还是理智地提醒道。
姜璃起身，走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他一眼。灯光下，他绯衣墨发，姿容绝世，眼中带着笑意与不舍，仿佛一幅精心描绘的画卷。
“你……也小心。”她轻声道。
“放心。”涂山璎挥挥手，笑容慵懒而自信，“能抓住狐爷爷我的人，还没出生呢。”
姜璃不再多言，转身融入夜色，身影几个起落便消失在重重屋脊之后。
涂山璎站在窗边，直到再也看不见她的身影，才缓缓收回目光。他摩挲着怀中那瓶尚带着她体温的“清魂丹”，嘴角勾起一抹满足而温柔的弧度。
“小丫头，终于……肯让我靠近一点了。”他低声自语，眸中光华流转，情愫暗生，如春藤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心间。
而离去的姜璃，在清冷的夜风中，感受着脸上尚未完全褪去的微热，和心中那份陌生的、带着甜意的悸动，清冷的眼眸中，也悄然晕开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柔光。
前路依旧凶险，阴谋依旧深重，但此刻，她的心中却仿佛点亮了一盏小小的、温暖的灯。
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在这危机四伏的皇城之夜，两颗心的距离，在无声中悄然拉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