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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全鸡宴(上)

作者:识肆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逢莺娘子肯帮忙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人可是长安第一琵琶手,要真能成事,倒比教坊乐工更好。


    “罗掌柜与我深恩,逢莺自当以义报之。”她低头垂眸,“况是我这样的身份,您不嫌弃便是逢莺的荣幸了。”


    她出身秦楼楚馆,虽有才名傍身,多受召侑宴,出入公府豪门,但说到底还是无权无势。


    遇上寻常女郎,她还能宽慰自己生活优渥,真对上罗姈这样的世家千金,她总是打心底里觉得低人一头。


    逢莺将姿态放得很低,罗姈定定望着她的眼睛,未有半分轻视:“方才你也听到了,我还遭了教坊的嫌呢,不过就算他们来我也不觉得荣幸,银货两讫的事儿,还拜高踩低上了。”想起来罗姈就忍不住发笑。


    “你来也是银货两讫。”罗姈摆摆手,不愿提什么报恩不报恩的,三言两语将此事定下。


    助人为乐是美德,求回报还算什么美德。


    二人心意一通,满心欢喜地去太平坊找假母。


    西市太平坊有三曲,北曲倚色卖笑,中曲才情动人,南曲最有脸面,里头聚集着长安城里所有色艺双绝的名妓。她们独居阁楼之上,门前各有规矩,并不是随意可见。


    那日若非邹洪吃酒莽撞,在太平坊里逢莺断吃不了这个亏。


    因南曲掌事的假母樊妈妈,是个十足的伶俐人。


    这不,听闻逢莺带进来一个女郎,樊妈妈立马亲自去迎。


    “这位是——”


    樊妈妈年逾四十,还依稀看得到盛年时的绝色光景,纵使见了一路美人,罗姈都不由恍惚了一下。


    逢莺在旁边正想介绍她的身份,被罗姈轻轻按下:“樊妈妈,在下是百味坊的掌柜,姓罗。”


    “百味坊……”樊妈妈口中念叨着,却实在想不起来京城里还有这么一家店面。


    逢莺补充:“长乐街马上新开的食店,罗掌柜想在十五开业那日请一队乐舞。”


    樊妈妈柳眉一挑,红唇轻勾:“这事儿倒新鲜。”


    太平坊不是没接过外演,可还没有商贾敢把这种档次的生意做到她们南曲头上来。


    她眸光微闪,不无遗憾:“只是可惜,十五那日恰是成王眉寿,世子爷已请了逢莺贺寿,恐怕去不得了。”


    “成王寿辰?”逢莺颦眉,她怎么不知道呢?


    “午时你去燕云楼应召那晌儿,我替你接的。”樊妈妈一脸歉意,“真是赶了巧了,对不住罗掌柜。”


    逢莺又问:“那艳君她们得闲……”


    “都要去。”樊妈妈一锤定音。


    罗姈肩头一垮,顿感无力:“缘是不巧,那便算了。”


    待人失魂落魄走后,逢莺拉住樊妈妈:“妈妈,成王世子少听琵琶,这次怎么带连我了?”


    “贵人的心思,我们怎么猜得到。”樊妈妈眼梢一耷,掩住稍纵即逝的精光。


    “方才那罗掌柜也是贵人,”怕妈妈错眼,逢莺悄声告知,“她是顾将军的夫人。”


    “将军夫人?”樊妈妈神色不变,“那也无法子,成王世子已下了帖子,难道要回绝世子爷不成?”


    逢莺乖乖噤声。


    樊妈妈回到自己的阁楼,敛下思绪,吃了口茶,不紧不慢地打开世子请帖。


    上面根本没有逢莺,不过没关系,她自有法子把人塞进去。


    至于去给食店开业弹彩?


    开玩笑,又不是燕云楼那样的背景,真去了没得折了姑娘身价。


    与此相比,情愿白走一趟王府宴席。


    ……


    腊月十五,大雪初歇,一切都是万象更新的样子。


    舞龙舞狮的队伍从长乐街尾走到长乐街头,鞭炮喧阗,锣鼓齐鸣,在一片热闹欢腾中,百味坊终于重新开业了。


    小春站在新店门口支着腰,笑容满面地对乌泱泱的人群大声宣布:“诸位客官,百味食店开张半价酬宾,今日入店享宴者仅需三钱!”


    什么?一个人就要三钱银子?


    三钱银子都够在其他店子吃上半本食单了。


    有这银子什么吃不起啊,原本围观的群众纷纷色变,甩袖遁走。


    从门庭若市到门可罗雀只在一瞬。


    可怜招揽一番最后仅有六位食客跟着小春入了门。


    掀起暖帘,入目是一条狭长的甬道,两边墙上各挂四只瓷盘装饰。


    左手“梅兰竹菊”,右手“鸡鸭鱼肉”,顶灯照耀下,盘上画作栩栩如生,惟妙惟肖。


    “好雅致的心思,于食具上作画还是头一次见,有异趣!”一人凑近看,不由赞叹,“这兰花……颇有吴生之风啊。”


    小春转过头,笑语盈盈:“大人好眼力,这些画正是出自吴长傲先生之手。”


    “什么?”众人齐呼,“吴生真迹?”


    吴长傲才华惊世,一画千金难求,偶幸观览一次都能作谈资在各路飨宴上显摆半个月了,而这小小食店内竟然随便就挂着八幅。


    这帮人这下子饭食也不想了,一个个扒在墙边,似要将瓷盘盯出个洞。


    最先辨画的那人又好似发现了不得了的东西,疾步行至尽头:“这儿还有吴生的字。”


    众人目光陡转,内廊尽处赫然挂着一副大字,上书——


    「人生何所念,百味一锅出。」


    大家又纷纷涌上前去观摩书法,一人言之凿凿:“瞧这一笔飞白,疾风落叶,绝是吴生手笔错不了!”


    “还用你说,这底下的印盖得真真儿的。我叔伯家就有一副吴生的画,落款跟这一模一样。”


    众人七嘴八舌地讨论起来,有机敏之人已拉住小春,悄声问:“这些……店家是从何处购得?抑或是店家识得吴生?可否引荐一二……”


    小春看着对方发亮的眼睛,后退一步,掀开右面竹帘:“大人想知,何不入内亲自问我们娘子?”


    素指拂过,悬系的铜铃发出一声轻灵的脆响,将激动的六位食客引入室内。


    靴履一及内室,众人的心骤然沉静下来。


    举目端量,松石绿竹掩映之间,可谓一步一景,行走此间,仿佛于闹市中闯入隐秘的世外桃源,脱去俗韵,涤荡神魄。


    大堂之中,错落摆着五条矮几,几上供着怒放的水仙,由炭火烘得满屋浓香。


    几下摆着蒲团,颇有一念修性,坐而论道的意思。


    而矮几正对面竟是一个开放观览的厨房,靠着北墙,案面灶台全都一览无余。


    脱去金银,斫雕为朴,却又独有质韵。


    这哪里是食店,分明是雅苑。


    众人一时为新奇所摄,停下脚步,小春从旁引导才得以坐下。


    大家依言跽坐于蒲团之上,有人玩笑:“店家这是要我们拾古仪啊。”


    还真是,坐在这蒲团上比坐在凳子上,脊背不自觉板正多了。


    六个人占了三张桌子,其中一人拿起桌上摆着的木牌,不禁皱眉:“不可与鸡知?”


    大家纷纷看向自己那张,也都写得一样。


    在座都是饱学之士,却对这谜面百思不得其解。


    就在此时,罗姈终于登场。


    看见食客们,她却失落起来。非是嫌人少,而是……


    “诸位今日前来捧场,罗姈感激不尽。”


    “罗掌柜说得哪里话,断了这口饭,大家都念得紧呢。”


    是了,这六位食客不是别人,都是原来青龙大街的熟客。凡今日得闲的,都被易礼薅了来。


    也就是说,今日开业没有一位新客光顾。


    “哎,罗掌柜,你那门口摆的吴生的画,何处可购?介绍一下啊!”还有人惦念着吴长傲的大作。


    同桌捅了捅他的胳膊:“呆子!看那字还瞧不出么,分明是罗掌柜同人家有私谊,你就甭打听了,人画圣岂会搭理你。”


    罗姈望向就坐在一旁的易礼,神秘一笑:“这个嘛……确实不便告知,不过大家以后还能经常在小店看到吴生的新作。”


    易礼清咳两下,快速揭过话题:“罗掌柜,今日有什么好菜啊?”


    “鸡。”


    “没了?”


    “没了。”


    罗姈示意大家看向桌上木牌:“不日前我想起一首幼年读过的诗,诗文曰:‘养鸡纵鸡食,鸡肥乃烹之。主人计固佳,不可与鸡知[1]。’我今日这席面主题,亦是‘不可与鸡知’。”


    说得大家愈发好奇了,仰头等着罗姈下文。


    “开业心选宴,诸位可各选鸡的一部分,我将其烹制成肴,无论多少种,百味坊保证绝不重样。凡是重了,或我无能,银子皆退。”


    马上有人反应——


    “我要鸡腿!”


    “我要鸡翅!”


    ……


    罗姈手向下压:“一个一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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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来,只有两口灶,先做这两道。”


    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小春将准备好的食材摆出来,罗姈起锅生火,准备就在食客们的眼前大展身手。


    她早就想好了,鸡腿做白切,鸡翅红烧做煲。


    小春又转身去后厨端出一锅鸡汤,架在左边灶台。


    罗姈瞧了瞧火候,当即浇了一碗米酒提鲜,厚厚油封被破开一个小口,香气趁这机会窜逃出去,在食客们的鼻尖跑了个来回。


    “好香!”易礼忍不住多吸两口。


    “诶你别抢我的呀。”旁边人急了,探头猛嗅。


    光是闻味儿,大家就馋得不行。


    罗姈掩唇而笑:“这汤还要炖上一刻,稍安勿躁。”


    说罢转头准备鸡翅煲,秋油三匙,黄酒一匙,再加入一大匙她自制的菽酱搅和开,那边小春亦将玉米、香蕈、胡萝卜切好。


    过水后,在锅内放一点底油,将鸡翅煸至两面金黄,加入葱姜同炒,再放入秘制料汁翻炒均匀,待到酱香浓郁后,放入配菜,最后用滚水没过食材焖煮之。


    这厢腾过手,罗姈转身处理白切鸡。


    盛出一半鸡汤,小春马上投入昨夜冻好的冰,罗姈刚将三只鸡放下去浸泡,马上有食客高声道:“罗掌柜,这是什么说法?给我们喝冷鸡汤?”


    罗姈耐心解释:“不是鸡汤,是白切鸡。”


    “白切鸡?”大家都没听过这样的做法。


    易礼:“等着吃就是了,罗掌柜什么时候让我们失望过。”


    都是老熟客了,众人深以为然,个个乖乖坐着,抻长了脖子往灶上瞧。


    时辰到了,罗姈最后给鸡做了组“精油按摩”,随后将鸡腿斩下,三只鸡,六个腿,刚好一人一只。


    小春取出精心准备的食具,硕大的白瓷盘上,胡乱涂了几笔颜色,刚好像极了公鸡靓丽的尾羽。


    “这……”


    看见血红的骨头,有人还在犹疑,易礼已经毫不犹豫地咬下一大口。


    鸡皮脆爽,鸡肉鲜嫩,皮爽肉滑。皮肉之间还有一层晶莹的肉冻,保有鸡最纯真的原汁本味,鲜美异常,让人不由击节。


    这简直是他们这辈子吃过最好吃最鲜美的鸡!


    小春又端来一份蘸料,取之食用,又是别样风味。


    几块下去,人手一只孤零零的骨头架子,眼巴巴地望着罗姈——手里的鸡子。


    易礼代表众人发言:“罗娘子,再切点儿吧。”


    “今日白切只有鸡腿,若是都切了,后头的鸡子滋味便享不到了。”


    当然还要吊着他们的胃口,若是今日给他们吃美了吃腻了,后头拿什么再诱人来。


    灶上的鸡翅煲也差不多了,收净汤汁,撒上香葱、芝麻,罗姈分盛出六小碗,亲自端过去。


    很快又是一圈风卷残云,有人将鸡骨嗦了又嗦,最后才看见碗底图案,又是寥寥数笔,就勾勒出一个似鸡冠似红云的的写意画。


    若说菜肴的品质是美味的基础,那么辉映协调的器皿则更添一份味外之美。


    要是能再辅以雅乐,营造出相得益彰的氛围,便能让食客彻底沉浸其中,无法忘怀。


    可惜了……罗姈不由遗憾。


    新一轮点菜,易礼还是忘不了白切鸡的美味,他露出一个狡猾的笑:“罗掌柜,我要吃鸡身子。”


    他心想,那白切鸡剩的身肉那么多,这下总能得手了吧。


    罗姈看透了他的心思,粲然一笑:“刚好,我还煲了一锅鸡汤,就是用的鸡身子。”


    “许博士,您呢?”


    虽然之前教坊的事许博士最终没能牵上线,不过这并没有影响到他与罗姈的关系,所以他也来捧场了。


    许博士腼腆笑笑:“鸡爪可以吗?”


    其他人惊异地看着他,只有罗姈神色如常,还赞道:“您很会吃呢。”


    他入仕前家境贫寒,吃不起肉,只有拣人家不要的蹄子、爪子啃,那时候觉得特别美味,现在想吃都吃不到了,他想罗娘子定能做得出来。


    然而就在此时,坊外响起敲门声,罗姈的心也跟着颤了一下,难道说……终于来了新客?


    小春忙赶了去,不一会儿,铜铃轻摇,小春探头:“娘子,不是客人。”


    失落再度从罗姈心头划过。


    小春侧身礼让,隔着朦胧的竹帘,露出一角青纱:“是逢莺娘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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